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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醫(yī)科大學(xué)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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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redboy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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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記錄] 隋唐演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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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5-23 10:22:42 |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回 王婉兒觀燈起釁 宇文子貪色亡身

  隋唐演義--第十八回 王婉兒觀燈起釁 宇文子貪色亡身詩曰:

  自是英雄膽智奇,捐軀何必為相知?

  秦庭欲碎荊卿首,韓市曾橫聶政尸。

  氣斷香魂寒粉骨,劍飛霜雪絕妖魑。

  為君掃盡不平事,肯學(xué)長安輕薄兒?

  夫天下盡多無益之事,盡多不平之事。無益之事不過是游玩戲要;不平之事,一時奮怒,拔刀相向。要曉得不平之氣,常從無益里邊尋出來。世人看了,眼珠中火生,聽了心胸中怒發(fā)。這不平之氣,個個有的。若沒個濟弱鋤強的手段,也只干著惱一番。若逞著一勇到底,制服他不來,反惹出禍患,也不是英雄知彼知己的伎倆。果是英雄,憑著自己本領(lǐng),怕甚王孫公子,又怕甚后擁前遮?小試著百萬軍中,取上將頭的光景,怕不似斬狐擊兔,除卻一時大憨,卻也是作淫惡的無不報之理。所謂:

  禍淫原是天心,惟向英雄假手。

  且說那些長安的婦人,生在富貴之家,衣豐食足,外面景致,也不大動他心里。偏是小戶人家,巴巴急急,過了一年,又喜遇著個閑月,見外邊滿街燈火,連陌笙歌;時人有詩,以道燈月交輝之盛:

  月正回時燈正新,滿城燈月白如銀。

  團團月下燈千盞,灼灼燈中月一輪。

  月下看燈燈富貴,燈前賞月月精神。

  今宵月色燈光內(nèi),盡是觀燈玩月人。

  其時若老若少,若男若女,往來游玩;憑你極老誠,極貞節(jié)的婦女,不由心神蕩漾,一雙腳頭,只管要妝扮的出來。走橋步月,張家妹子搭了李店姨婆,趙氏親娘約了錢鋪媽媽,嘻嘻哈哈,按捺不住,做出許多風(fēng)流波俏。惹得長安城中王孫公子,游俠少年,丟眉做眼,輕嘴薄舌的,都在燈市里穿來插去,尋香哄氣,追蹤覓影,調(diào)情綽趣,何嘗真心看燈?因這走橋步月,惹出一段事來。有一個孀居的王老嫗,領(lǐng)了一個十八歲老大的女兒,小名婉兒,一時高興也出去看起燈來。你道那王老嫗的女兒,生得如何?

  腰似三春楊柳。臉如二月桃花。冰肌玉骨占精華,況在燈前月

  下?

  母女二人,留著小廝看了家,走出大街看燈。走出大門,便有一班游蕩子弟,跟隨在后,挨上閃下,瞧著婉兒。一到大街,蜂攢蟻擁,身不由己。不但婉兒驚慌,連老嫗也著忙得沒法。正在那里懊悔出來看這燈,不料宇文公子的門下游棍,在外尋綽,飛去報知公子。公子聞了美女在前,急忙追上。見了婉兒容貌,魂消魄散。見止有老婦同走,越道可欺,便去挨肩擦背,調(diào)戲他。婉兒嚇得只是不做聲,走避無路。那王老嫗不認得宇文公子,看到不堪處,只得發(fā)起話來。宇文惠及趁此勢頭,便假發(fā)起怒來道:“老婦人這等無禮,也挺撞我,鎖他回去!”說得一聲,眾家人齊聲答應(yīng),轟的一陣,把母女擄到府門。老嫗與婉兒嚇得冷汗淋身,叫喊不出,就似云霧里推去的,雷電里題去的一般,都麻木了。就是街市上,也有旁觀的,那個不曉得宇文公子,敢來攔擋勸解?

  到得府門,王老嫗是用他不著的,將來羈住門房里。止將婉兒撮過幾座廳堂,到書房中方才住腳。宇文惠及早已來到,家人都退出房外,只剩幾個丫環(huán)。宇文惠及免不得近前親熱一番。那婉兒卻沒好氣頭,便向臉上撞來,手便向面上打來。延推了一會,惱了公子性兒,叫丫環(huán)打了一頓,領(lǐng)禁房內(nèi)。見外邊有人進來密報道:“那老婦人在府門外要死要活,怎生發(fā)付他去?”公子道:“不信有這樣撒潑的,待我自家出去。”公子走出府門,問老嫗何故的這般撒潑。老嫗見公子出來,更添叫喊,捶胸跌足,呼天拍地,要討女兒。公子道:“你的女兒,我已用了,你好好及早回去吧,不消在此候打。”老嫗道:“不要說打,就殺我也說不得,決要還我女兒。我老身孀居,便生這個女兒。已許人家,尚未出嫁,母女相依,性命攸關(guān)。若不放還,今夜就死在這里。”公子說:“若是這等說起來,我這門首死不得許多哩。”叫手下攆他出去。眾家人推的推,扯的扯,打的打,把王老嫗直打出了巷口柵欄門,再不放進去了。宇文公子,此時意興未闌,又帶了一二百狠漢,街上閑撞。時已二鼓。也是宇文公子淫惡貫盈,合當(dāng)打死,又出來尋事。大凡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況生死大數(shù),也逃不得天意。正是:

  禍福本無門,惟人乃自召。塞翁曾有言,彼蒼焉可料?

  卻說叔寶一班豪杰,遍處頑要,見百官下馬牌旁,有幾百人圍繞喧嚷。眾豪杰分開眾人觀看,卻是個老婦人,白發(fā)蓬松,匍匐在地,放聲大哭。伯當(dāng)問旁邊的人:“這個老婦人,為何在街坊上哭?”看的人答道:“列位,你不要管他這件事。這老婦人不知世務(wù),一個女兒,受了人的聘禮,還不曾出嫁,帶了街上看燈,卻撞見宇文公子搶了去。”叔寶道:“是那個宇文公子?”那人道:“就是兵部尚書宇文述老爺?shù)墓印!笔鍖毜溃骸翱删褪巧淦詧A情的?”眾人答道:“就是他。”這個時候,連叔寶把李藥師之言,丟在爪哇國里去了,卻都是專抱不平的人,聽見說話,一個個都惡氣填胸,雙眸爆火,叫那老婦人:“你姓什么?”老嫗道:“老身姓王,住在宇文公子府后。”齊國遠道:“你且回去。那個宇文公子在射圃踢毯,我們贏他彩緞銀花有數(shù)十余匹在此,尋著公子,贖你女兒來還你。”老嫗叩首四拜,哭回家去。

  叔寶問兩邊的人:“那公子搶他的女兒,果有此事么?”眾人道:“不是今是才搶,十二日就搶起。長安的世俗,元宵賞燈,百姓人家的婦女,都出來走橋踏月,院中看燈,公子揀好的就搶了回家去。有乖巧會奉承的,次日或叫父母丈夫進府去,賞些銀錢就罷了。有那不會說話的,沖撞了公子,打死了丟在夾墻里,沒人敢與他索命。十三、十四兩日,又搶了幾個,今晚輪著這個老婦人的女兒。”始初時叔寶還有輸彩緞銀花贖還他的意思,到后聽見這些話,都動了打的念頭,逢人就問宇文公子。眾人道:“列位是外京衣冠,與此不同;倘遇公子,言語對答不來,公子性氣不好,恐怕傷了列位。”叔寶道:“不知他怎樣一個行頭?問了,我們好回避。”眾人道:“宇文公子么,他有一所私院的房屋,畜養(yǎng)許多亡命之徒,都是不怕冷熱的人。這樣時候,都脫得赤條條的。每人掌一條齊眉短棍,有一二百個在前邊開路,后邊是會武藝的家將,真槍真刀,擺著社火。公子騎馬。馬前青衣大帽,擺著五六對,都執(zhí)著紗燈題爐,面前擺隊。長安城里,這些勛衛(wèi)府中的家將,扮的什么社火,遇見公子,當(dāng)街舞來,舞得好像射圃圓情的賞花紅;若舞得不好的,一頓棍打散了。”叔寶道:“多謝列位了。”在那西長安門外御道上,尋宇文公子。

  三更時候,月明如晝。正在找尋間,見宇文公子到了。果然短棍有幾百條,如狼牙相似。公子穿了禮服,坐在馬上,后邊簇擁家丁。自古道:不是冤家不對頭。眾人躲在街旁,正要尋他的事,剛才到他面前,就站住了對于報道:“夏國公竇爺府中家將,有社火來參。”公子問:“什么故事?”答道:“是虎牢關(guān)三戰(zhàn)呂布。”舞罷,公子道好,眾有討賞。公子才打發(fā)這伙人去,叔寶衣服都抓扎停當(dāng)了,高叫道:“還有社火哩!”五個豪杰,隔人頭竄進來道:“我們是五馬破曹。”公子識貨,暗疑這班人卻不是跳鬼身法。秦叔寶是兩根金裝锏,王伯當(dāng)是兩口寶劍,柴嗣昌是一口寶劍,齊國遠是兩柄金錘,李如珪是一條平磨竹節(jié)鋼鞭。那鞭锏相撞,叮當(dāng)嗶錄之聲,如火星爆烈,只管舞。街道雖是寬闊,眾豪杰卻展不開。手執(zhí)兵器又沉重,舞到人面上,寒氣逼人,兩邊人家門口,都站不住了,擠到兩頭去。齊國遠心中暗想道:“此時打死他不難,難是看的人阻住去路,不得脫身。除非這燈棚上放起火來,這百姓們要救火,就不得攔我弟兄。”便往屋上一攛。公子只道有這么一個家數(shù),五個人正舞,一個要從上邊舞將下來,卻不知道他放火。秦叔寶見燈棚上火起,料止不得這件事了,用身法縱一個虎跳,跳于馬前,舉锏照公子頭上就打。那公子坐在馬上,仰著身軀,是不防備的;況且叔寶六十四斤重金裝锏,打在頭上,連馬都打矮了,撞將下來。手下眾將看道:“不好了,打死了公子了!”各舉槍刀棒棍,向叔寶打來。叔寶輪金裝锏,招架眾人,齊國遠從燈棚上跳將下來,輪動金錘。這些豪杰,一個個:

  心頭火起,口角雷鳴。猛獸身軀,直沖橫撞。打得前奔后涌,

  殺得東倒西歪。風(fēng)流才子墮冠答,蓬頭亂撐;美貌佳人褪羅襪,跣

  足忙奔。尸骸堆積平街,血水遍流滿地。正是威勢踏翻白玉殿,喊

  聲震動紫金城。

  這些豪杰,在人叢中打開一條血路,向大街奔明德門而來。已是三更已后。城門外卻有二十二人,黃昏時候吃過晚飯,上過馬料,鞴了鞍轡,帶在那寬闊街道口,等候主人。他們也分做兩班,著一半人看了馬匹,一半人進城門口街道上,看一回?zé)簦瑩Q這看馬的進去。到三更時候,換了向次,復(fù)進城看燈。只見黎民百姓,蓬頭跣足,露體赤身,滿面汗流,身帶重傷,口中叫喊快走。那看燈幾個嘍羅,聽這個話,慌慌忙忙的,奔出城來道:“列位,想是我們老爺,在城里惹出禍來,打死什么宇文公子。你們著幾個看馬,著幾個有膂力的,同我去把城門攔住,不要叫守門官把門關(guān)了;若放他關(guān)了,我們主人,就不得出城了。”眾人道:“說得有理。”十?dāng)?shù)個大漢,到城門口,幾個故意要進城,幾個故意要出城,互相扯扭,就打?qū)⑵饋恚堰@看門的軍人,都推倒了鬼混。此時巡街的金吾將軍與京兆府尹,聽得打死了宇文公子,怕走了人,飛馬傅令來關(guān)門。如何關(guān)得住?眾豪杰恰好打到城門口,見城門不閉,都有生路了,便招出門奪門。嘍羅燈月下見了主人,也一哄而出。見路旁自己的馬,飛身騎上,頓開韁轡:

  觸碎青絲網(wǎng),走了錦鱗蛟。沖破漫天套,高飛玉爪雕。

  七騎馬,帶了一千人,齊奔潼關(guān)道,至永福寺前。柴郡馬要留叔寶在守候唐公回書。叔寶道:“恐有人物色不便。”還囑咐寺中,把報德祠速速毀了,那兩根泥锏不要露在人眼中。舉手作別,馬走如飛。

  將近少華山,叔寶在馬上對伯當(dāng)?shù)溃骸皝砟昃旁露眨羌夷傅恼麎哿t弟可來光顧光顧?”伯當(dāng)舉李如珪、齊國遠道:“小弟輩自然都來。”叔寶也不肯進那山,兩下分手,自回齊州不題。

  卻說城門口留門去,才得關(guān)門,正所謂賊去關(guān)門。那街坊就是尸山血海一般,黎民百姓的房屋,燒毀不知其數(shù)。此時宇文述府中,因天子賜燈,卻就有賜的御宴,大堂開宴。風(fēng)燭高燒,階下奏樂,一門權(quán)貴,享天子洪恩。飲酒之間,府門外如潮水一般,涓涓不斷,許多人擁將進來,口稱:“禍事。”宇文述著忙,離宴下滴水檐來,搖著手叫眾人不要亂叫,有幾個本府家將來稟道:“小爺在西長安門外看燈,遇響馬舞社火為由,傷了小爺性命。”宇文述最溺愛此子,聞知死于非命,五內(nèi)皆裂道:“吾兒與響馬何仇,被他打死?”這些家將,不敢言縱公子為惡。眾家將俱用謊言遮蓋道:“小爺因酒后與王氏女子作戲頑耍,他那老婦哭訴于響馬;響馬就行兇,把小爺傷了性命。”宇文述問:“那老婦與女子何在?”答道:“老婦不知去向,女子現(xiàn)在府中。”宇文述大怒道:“快拿這個賤人,與我拖出儀門,一頓亂棒打死了罷!”又命家將各人帶刀斧,查看那婦人家,還有幾口家屬,盡行殺戮;將住居房屋,盡行拆毀,放火焚燒。眾人得令,便把此女拖將出來打死了,丟在夾墻里去;老婦家口,都已殺盡。正是:

  說甚傾城麗色,卻是亡家禍胎。

  那宇文述猶恨恨不已,叫本府善丹青的來,問在市上拒敵的家將,把打死公子的強人面貌衣裝,一一報來,要畫圖形,差人捱拿。眾人先報道:“這人有一丈身軀,二十多年紀,青素衣服,舞雙锏。”一說說到雙锏,旁邊便惹動了一人,是宇文述的家丁,東宮護衛(wèi)頭目,忙跪下道:“老爺,若說這人使雙锏的,這人好查了。小的當(dāng)日仁壽元年,奉爺將令,在植樹崗打那李爺時,撞著這人來,當(dāng)時也吃了他虧,不曾害得李爺。”宇文述道:“這等,是李淵知我當(dāng)日要害他,故著此人來報仇了。”此時宇文述的三子,俱在面前,化及忙道:“這不消講,明日只題本問李淵討命。”智及也罵李淵,要報殺弟之仇。只有宇文士及,他平昔知些理,道:“這也不然。天下人面龐相似的多,會舞锏的也多。若使李淵要報怨,豈在今日?且強人不曾拿著,也沒證據(jù),便是植樹崗見來,可對人講得的么?也只從容察訪罷!”宇文述聽了,也便執(zhí)不定是唐公家丁。到了次日,也只說得是不知姓名人,將他兒子打死,燒毀民房,殺傷人口,速行緝捕。不知事體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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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皇后假宮娥貪歡 博寵權(quán)臣說鬼話陰報身亡

  隋唐演義--第二十回 皇后假宮娥貪歡 博寵權(quán)臣說鬼話陰報身亡詩曰:

  香徑靡蕪滿,蘇臺鹿糜游。清歌妙舞木蘭舟,寂寞有寒流。

  紅粉今何在?朱顏不可留。空存明月照芳洲,聚散水中鷗。

  調(diào)寄“巫山一段云”

  電光石火,人世頗短,而最是朱顏綠發(fā)更短。人生七十中間,顏紅鬢綠,能得幾時?就是齊東昏侯的步步金蓮,陳后主的后庭玉樹,也只些時。那權(quán)奸聲勢,氣滿貫盈,隨你赫赫英雄,一朝命盡,頃刻間竟為烏有,豈不與紅粉朱顏,如同一轍?

  卻說煬帝自登寶位,退朝之后,即往宣華宮,恣意交歡,任情取樂,足足半月有余。當(dāng)初蕭后在東宮,原朝夕不離,極相恩愛;今立皇后,并不一幸。蕭后初起疑他新喪在身,別宮獨處。后來打聽,他夜夜在宣華宮里淫蕩,不覺大怒道:“才做皇帝,便如此淫亂,將來作何底止?”這日恰適煬帝退朝進宮,蕭后便扯住嚷道:“好個皇帝,才做得幾日,便背棄正妻,奸淫父妃;若再做幾年,天下婦人,都被你狂淫盡了!”煬帝道:“偶然適興,御妻何須動怒?”蕭后道:“偶然不偶然,我也不管你,只趁早將他罰入冷宮,不容見面,妾就罷了。若還戀戀不舍,妾傳一道懿旨,將這丑形,曉與百官,叫你做人不成。”煬帝著忙道:“御妻這般性急,容朕慢慢區(qū)處。”蕭后道:“有甚區(qū)處?或舍他不得,妾便叫宮人去凌辱他一場,看他羞也不羞。”煬帝原畏蕭后,今見他說話動氣,心下愈加著忙,只得起身說道:“御妻少說,待朕去與他說明,叫他尋個自便,朕就回宮,與御妻陪罪。”蕭后道:“講不講也由陛下,來不來也由陛下,妾自有處。”

  其時這些言語,早有宮人報知宣華夫人。夫人聽知,不勝悲泣。忽見宮奴報道駕到,宣華只得含著淚,低頭迎接。煬帝走近身前來一看宣華夫人,但見他杏臉低垂,淚痕猶濕,說道:“剛才朕與皇后爭吵,想夫人預(yù)知,但朕自有主意。設(shè)言皇后有甚意思,朕斷不忍為。”宣華道:“妾葑菲陋質(zhì),昔待罪于先君,今又玷污龍體,自知死有余辜。今求陛下依皇后懿旨,將妾罰入冷宮,自首長門,方為萬全。”煬帝嘆息道:“情之所鐘,生死不易。朕與夫人,雖歡娛未久,恩情如同海深。即使朕與夫人為庶人夫婦,亦所甘心,安忍輕拋割愛?難道夫人心腸倒硬,反忍把朕拋棄?”宣華捧住了煬帝,悲泣道:“妾非心硬,若只管貪戀,不但壞了陛下聲名,抑思先帝尉遲之女,恐蹈前轍,倘明日皇后一怒,妾死無地矣,陛下何不為妾早計,欲貽后悔耶!”說到這個地位,煬帝悵嘆道:“聽夫人之言,似恨我之情太薄,而諒我之情太深也。”便吩咐一個掌朝太臨,把外邊仙都宮院打掃清凈,遷宣華夫人出去,各項支用,俱著司監(jiān)照舊支給。二人正在綢繆之際,一旦分離,講了又講,說了又說,煬帝十分不忍放手,還是宣華再三苦辭,煬帝方才許行,出宮而去。正是:

  死別已吞聲,生離常惻惻。最苦婦人身,事人以顏色。

  煬帝自宣華去后,終日如醉如癡,長吁短嘆,眼里夢里,茶里飯里,都是宣華。蕭后見煬帝情牽意纏,料道禁他不得,便對煬帝道:“妾因要篤夫婦之情,勸陛下遣去宣華,不意陛下如此眷戀,倒把妾認做妒婦,漸漸參商,是妾求親而反疏也。莫若傳旨,將宣華仍詔進宮,朝夕以慰圣懷,妾亦得以分陛下之歡顏,豈不兩便?”煬帝笑道:“若果如此,御妻賢德高千古矣,但恐是戲言耳。”蕭后道:“妾安敢戲陛下。”煬帝大喜,那里還等得幾時,隨差一個中宮,飛馬去詔宣華。

  卻說宣華自從出宮,也無心望幸,鎮(zhèn)日不描不畫,到也清閑自在。這日忽見中官奉旨來宣,他就對中宮說道:“妾既蒙圣恩放出,如落花流水,安有復(fù)入之理?你可為我辭謝皇爺。”中宮奏道:“皇爺在宮,立召娘娘,時刻也等候不得,奴婢焉敢空手回旨?”宣華想一想道:“我自有處。”取鸞箋一副,題一詞于上,壘成方勝,付于中宮道:“為我持此致謝皇爺。”中宮不敢再強,只得拿了回奏煬帝;煬帝忙拆開一看,卻是一首“長相思”詞道:

  紅已稀,綠已稀,多謝春風(fēng)著地吹,殘花難上枝,得寵疑,失寵

  疑,想像為歡能幾時,怕添新別離。

  煬帝看了笑道:“他恐怕朕又棄他,今既與皇后講明,安忍再離。”隨取紙筆,也依來韻和詞一首:

  雨不稀,露不稀,顧化春風(fēng)日夕吹,種成千歲枝。恩何疑,愛何

  疑,一日為歡十二時,誰能生死離?

  煬帝寫完,也疊成一個方勝,仍叫中宮再去。宣華見了這詞,見煬帝情意諄諄,不便再辭,只得重施朱粉,再畫蛾眉,駕了七香車兒,竟入朝來。煬帝見了,喜得骨爽神蘇,隨同宣華,到中宮來見蕭后。蕭后見了,心下雖然不樂,因曉得煬帝的性兒,只得勉強做好人,歡天喜地,叫排宴賀喜。正是:

  合殿春風(fēng)麗色新,深宮淑景艷芳辰。

  蕭郎陌路還相遇,劉阮天臺再得親。

  自此煬帝與宣華,朝歡暮樂,比前更覺親熱。未及半年,何知圓月不常,名花易謝,紅顏命薄,一病而殂。煬帝哭了幾場,命有司厚禮安葬。終日癡癡迷迷,愁眉淚眼。蕭后道:“死者不可復(fù)生,悲傷何益?何不在后宮更迭佳者,聊慰圣懷,免得這般慘凄。”熠帝道:“宮中這些殘香剩粉,如何可選?”蕭后道:“當(dāng)時宣華也是后宮選出,那里定得,只當(dāng)借此消遣。”煬帝依了蕭后,真?zhèn)傳一道旨,著各宮院大小嬪妃彩女,俱赴正宮聽選。那些官娥,一個個巧挽烏云,奇分綠鬢,到正宮來。煬帝與蕭后同到殿上,叫這些女子近前。一邊飲酒,一邊選擇。真?zhèn)是觀于海者難為水,雖是花成隊,柳作行,選來選去,竟無出色的奇姿。煬帝煩躁起來,道:“選殺了總是這般模樣,怎能如宣華這般天姿國色?”遂傳旨免選。眾宮人聞旨一哄而散。

  蕭后道:“陛下請耐煩,寬飲幾杯,待妾自往各宮去搜求,包陛下尋一個出色的女子來。”煬帝道:“現(xiàn)今選不出,何苦費御妻神思?”蕭后道:“不是這等說。自來有志絕色女子,必然價高自重,甘愿老守長門,斷不肯輕易隨行,逐隊赴選。如今待妾去細細搜求,決無遺漏,如搜不出,陛下罰妾三巨觥如何?”說了忙起身上了寶車,出宮去了。煬帝摟著一個內(nèi)監(jiān),淺斟細酌。原來蕭后那里是去各宮探訪女子,一徑駕到長樂宮來,把宮袍卸下,重施朱粉,再點櫻桃,把發(fā)鬢扯擁向前,改作蘇妝。頭上插著龍鳳釵,三顆明珠,滴垂掛面,換一套艷麗的宮娥衣服。打扮停當(dāng),先差一個內(nèi)傳,走去報知。此時煬帝已飲得半酣,尚不見蕭后到來,正要差人去請,只見一個內(nèi)侍,進來稟道:“娘娘選中一位女子,著奴婢先送進宮御見。娘娘又到別宮去了。”煬帝笑道:“御妻為我,可為不憚煩矣。”那時蕭后改妝,駕到宮門,就停車細步,裝著婀娜娉婷,走進丹墀,離殿上前有一箭之地。煬帝舉目往下一看,果然有人擁一位女子,態(tài)度幽嫻,輕塵奪目,一步步緩緩的走進殿來,俯伏在地。煬帝不勝狂喜道:“果然后宮還有這樣女子,快叫平身。”連說了三次,那女尚俯伏不起。煬帝此時覺淫心蕩漾,竟不顧體統(tǒng),走下御座,御手相攙,那女子方攙起來,垂頭而立。煬帝仔細一認,不覺哈哈大笑道:“原來是御妻,可謂慧心巧思矣!我說道那有遺才淪落!”煬帝攜了蕭后的手,同至御座來道:“這三巨觥,御妻不能免矣!”蕭后道:“妾往后宮搜求,不意竟無有中式者;因思前言已出,恐陛下見罪,暫假丑形,以寬圣懷,以博一笑耳。這三巨觥,還求陛下赦免。”煬帝道:“這使不得,朕不罰御妻,罰新選的美人耳!”蕭后道:“若認真是個美人,恐陛下又舍不得罰他了。”一頭說,一頭接杯在手道:“妾想宮中雖無,天下盡有,陛下既為天下之主,何不差人各處去選,怕沒有比宣華強十倍的,何苦這般煩惱?”煬帝道:“御妻之言雖善,只恐廷臣有許多議論諫阻。”蕭后道:“廷臣敢言直諫者少,所慮者惟老兒楊素耳。趁此盆蘭盛開,明日陛下何不詔他入苑,宴賞春蘭,把幾句言語挑動他,看他意思行止,就可定了。”煬帝道:“御妻之言甚善。”商議已定,過了一宵。次日煬帝駕臨于御苑,只見這些盆中蕙蘭,長短不齊,盡皆開放。正是:

  無數(shù)幽香聞滿戶,幾株垂柳照清池。

  煬帝忙差兩個內(nèi)侍,去宣楊素入苑。卻說楊素自擁立了煬帝,赫赫有功,朝政兵權(quán),皆在其手。這日正與這些歌兒舞女快活,聽得有旨宣詔,即乘涼轎,竟入御苑中來。到太液池邊,煬帝看見,自然迎下殿來,規(guī)矩是叫免朝,即使賜坐。楊素也不謙讓,竟只是一拜就坐。煬帝道:“久不面卿,頓生鄙吝。今見幽蘭大放盆中,新柳綠妍池上,香風(fēng)襲人,游魚可數(shù),故詔卿來同觀而釣焉。”楊素道:“臣聞從禽則荒,從獸則亡。昔魯隱公觀魚于棠,春秋譏之;舜歌南風(fēng)之詩,萬世頌德。陛下新登大位,年力富強,愿以虞舜為法,不當(dāng)效魯隱公之尤。”煬帝道:“朕聞蟠溪曳,一釣而興周公八百之基,賢卿之功,何異于此?”楊素大喜道:“陛下既以此比臣,臣敢不以此報陛下。”君臣相顧大悅。煬帝即令近侍,將坐席移到池邊看魚。大家投給于清流之中,隨波痕往來而釣。

  煬帝道:“朕與賢卿同釣,先得者為勝,遲得者罰一巨觥何如?”楊素道:“圣諭最妙。”不多時,煬帝將手往上一題,早釣一個三寸長的小金魚。煬帝大喜,對楊素道:“朕釣得一尾了,賢卿可記一觥。”楊素因投綸在水,恐驚了魚,竟不答應(yīng),但把頭點了兩點,及扯起看時,卻是一空鉤,將鉤兒依舊投下水去。不多時,煬帝又釣起小小一尾,便說道:“朕已釣二尾,賢卿可記二觥。”楊素往上一扯,卻又是一個空;眾宮人看了,不覺掩口而笑。楊素看見,面上微笑有怒色,便說道:“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待老臣試展釣鰲之手,釣一個金色鯉魚,為陛下稱萬年之觴何如?”煬帝見楊素說此大話,全無君臣之禮,心中不悅,把竿兒放下,只推凈手,起身竟進后宮,滿臉怒氣。蕭后接住問道:“階下與楊素釣魚,為何怒忿還宮?”煬帝道:“叵耐這老賊,驕傲無禮,在朕面前,十分放肆。朕欲叫幾個宮人殺了他,方泄我胸中之恨。”蕭后忙阻道:“這個使不得。楊素乃先朝老臣,且有功于陛下;今日宣他踢宴,無故殺了,他官必然不服;況他又是個猛將,幾個宮人,如何禁得他過?一時弄破了圈兒,他兵權(quán)在手,猖獗起來,社稷不可知矣。陛下就要除他,也須緩緩而圖,今日如何使得?”煬帝見說,便道:“御妻之言甚是。”更了衣服,依舊到太液池來了。

  楊素坐在垂柳之下,風(fēng)神俊秀,相貌魁梧,幾縷如銀白須,趁著微風(fēng),兩邊飄起,恍然有帝王氣像。煬帝看了,心下甚懷妒忌,強為笑問道:“賢卿這一會,釣得幾個?”楊素道:“化龍之魚,能有幾個?”說未了,將手一扯,剛剛的釣起一尾金色鯉魚,長有一尺三寸。楊素把竿兒丟下笑道:“有志者事竟成,陛下以老臣為何如?”煬帝亦笑道:“有臣如此,朕復(fù)何憂?”隨命看宴,君臣上席。只見一個內(nèi)相走來奏道:“朝門外有個洛水漁人,獲一尾金鱗赭尾大鯉魚,有些異相,不敢私賣,愿獻萬歲。”煬帝叫取進來。不多時兩三個太監(jiān),將大盆盛了,抬到面前。煬帝與楊素仔細一看,只見那魚有五尺長,短鱗甲上金色照耀,與日爭光。煬帝看了大喜,就要放入池中。楊素道:“此魚大有神氣,恐非池中之物,莫若殺之,可免異日風(fēng)雷之患。”煬帝笑道:“若果是成龍之物,雖欲殺之,不可得也。”因問左右道:“此魚曾有名否?”左右道:“沒有。”煬帝遂叫取朱筆在鯉魚額上頭,寫“解生”二字以為記號,放入池中,厚賞漁人。左右斟上酒來,次第而飲。眾宮人歌一回,舞一回,又清奏一回細樂。煬帝正要開談,挑動楊素,卻又見左右將釣起的三尾魚,切成細膾,做了鮮湯,捧了上來。煬帝看見,就叫近侍,滿斟一巨觥,送與楊素道:“適才釣魚有約,朕幸先得,賢卿當(dāng)滿飲此觥,庶不負嘉魚之美。”楊素接酒飲干,也叫近臣斟了一觥,送與煬帝說道:“老臣得魚雖遲,卻是一尾金色鯉魚,陛下也該進一觥,賞臣之功。”煬帝吃干了,又說道:“朕釣得是二尾,賢卿還該補一杯。”就叫左右斟了上來。

  此時楊素酒已有七八分了,就說道:“陛下雖是二尾,未若臣一尾之大。陛下若以多寡賜老臣,臣即以大小敬陛下,臣不敢奉旨。”左右送酒到楊素面前,楊素把手一推,左右不曾防備,把一個金杯潑翻桌上,濺了楊素一件暗蟒袍上,滿身是酒,便勃然大怒:“這些蠢才,如此無狀,怎敢在天子面前,戲侮大臣!要朝廷的法度何用?”高聲叫道:“扯下去打!”煬帝見宮人沒了酒,正要發(fā)作,今見楊素這般光景,不好攔阻,反默默不語。眾宮人見煬不語,只得將那潑酒的宮人,扯下去打了二十。楊素才轉(zhuǎn)身對煬帝說道:“這些宦官宮妾,最是可惡。古來帝王稍加姑息,便每每被他們壞事。今日不是老臣粗魯,懲治他們一番,后日方小心謹慎,才不敢放肆。”煬帝此時忍了一肚子氣,那選女佚樂之事,也不便去挑動他,假做笑容道:“賢卿為朕既外治天下,又內(nèi)清宮禁,真可為功臣矣,再飲一杯酬勞。”楊素又吃了幾杯,已是十分大醉,方才起身謝宴。煬帝叫兩個太監(jiān),將他扶掖而出。

  走下殿將出苑門,忽然一陣陰風(fēng),撲面括來,吹的毛骨悚然。抬頭只見宣華夫人,走近前來,對著楊素喊道:“楊仆射,當(dāng)初晉王謀奪東宮之時,有你沒有我,有我總有你。”楊素此時竟忘了宣華是死過的,便道:“這已往之事,夫人今日何必再題?”宣華道:“如今皇爺差我來,要與你證明這一案。”楊素道:“剛才我在里頭賜宴,并不題起。”說猶未了,只見文帝頭帶龍冠,身穿衰服,手內(nèi)執(zhí)金鉞斧,坐在逍遙車上,攔住罵道:“你弒君老賊,還要強口!”把金鉞斧照頭砍來,楊素躲避不及,一交跌倒在地,口鼻中鮮血迸流。近侍看見,忙報與煬帝。煬帝大喜,即命衛(wèi)士扶出楊素,扶得到家,稍稍醒來,對其子玄感道:“吾兒,謀位之事發(fā)矣,可急備后事。”未到半夜,即便嗚乎哀哉尚饗。正是:

  天道有循環(huán),奸雄鮮終始。他既跋扈生,難免無常死。

  煬帝聞楊素已死,大喜道:“老賊已死,朕無所畏矣!”隨宣許延輔等十個停當(dāng)太監(jiān),吩咐道:“你十人可分往天下,要精選美女,不論地方,只要選十五以至二十,真有艷色者。選了便陸續(xù)送入京來備用。選得著有賞,選不著有罰,不許怠玩生事。”許廷輔等領(lǐng)了旨意出來,就于京城內(nèi)選起,大張皇榜。捉媒供報,京城內(nèi)鬧得沸翻。

  一夕,煬帝又與蕭后商議,道:“朕想古來帝王俱有離宮別館,以為行樂之地,朕今當(dāng)此富強,若不及時行樂,徒使江山笑人。朕想洛陽乃天下之中,何不改為東京,造一所顯仁宮以朝四方,逍遙游樂?”隨宣兩個佞臣:宇文愷、封德彝,當(dāng)面要他二人董理其事。宇文愷奏道:“古昔帝王,皆有明堂,以朝諸侯,況舜有二室,文王有靈臺靈沼,皆功豐烈盛,欲顯仁德于天下。今陛下造顯仁宮,欲顯圣化,與舜文同軌,誠古今盛事,臣等敢不效力?”封德彝又奏道:“天子造殿,不廣大不足以壯觀,不富麗不足以樹德;必須南臨皂洞,北跨洛濱,選天下之良村異石,與各種嘉花瑞草、珍禽奇獸,充實其中,方可為天下萬國之瞻仰。”煬帝大喜道:“二卿竭力用心,朕自有重酬。”遂傳旨敕宇文愷、封德彝榮造顯仁宮于洛陽。凡大江以南,五嶺以北,各樣材料,俱聽憑選用,不得違誤。其匠作工費,除江都東都,現(xiàn)在興役地方外,著每省府、每州縣出銀三千兩,催征起解,赴洛陽協(xié)濟。二人領(lǐng)旨出去,即便起程往洛,分頭做事。真?zhèn)弄得四方騷動,萬姓遭殃。未知后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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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5-23 10:23:48 |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回 借酒肆初結(jié)金蘭 通姓名自顯豪杰

  隋唐演義--第二十一回 借酒肆初結(jié)金蘭 通姓名自顯豪杰詩曰:

  荷鋤老翁泣如雨,惆悵年來事場圃。

  縣官租賦苦日增,增者不除蠲復(fù)取。

  羨余火耗媚令長,加派飛灑囗閭里。

  典衣何惜婦無囗,啼饑寧復(fù)顧兒孫。

  三征早已空懸磬,鞭笞更嗟無完臀。

  溝渠展轉(zhuǎn)淚不干,遷徙尤思行路難。

  阿誰為把窮民繪,試起當(dāng)年人主觀。

  小民食王之土,秋糧夏稅,理之當(dāng)然。亦不為苦。所苦無藝之征,因事加派。譬如一府,加派三千兩助工,照正額所增有限,因那班貪官污吏,乘機射利,便要加出頭等火耗,連起解路費,上納鋪墊,都要出在小民。所以小民弄得貧者愈貧,富者消乏,以致四方嗟怨,各起盜心。當(dāng)時隋主為要起這件大工,附近大州,先已差官解銀,赴洛陽協(xié)濟,山東齊州與青州,亦各措置協(xié)濟銀三千兩,行將起解,因此上鬧動了一位好漢。

  兗州東阿縣武南莊一個豪杰,姓尤名通,字俊達,在綠林中行走多年,其家大富,山東六府皆稱他做尤員外。原來北邊響馬,又有本錢的強盜,必定大戶方做得。此人聞得青州有三千銀子上京,兗州乃必由之地,意欲探取,但想:“打劫客商,不過一起十多個人,就有幾個了得的,也不怕他,這是官錢糧,畢竟差官兵護送,所過州縣,撥兵防護,打劫甚難,況又是鄰州的錢糧,怕擒拿得緊,不如放下這肚腸罷。”但說起人的利心,極是可笑,尤員外明知利害,畢竟貪心重了,放不下這三千兩銀子,想家中幾個莊客,都沒甚膂力,要尋個好手。與莊客商議:“我這武南莊左近,可有埋名的好漢?想尋一人,取此無礙之物,也是一樁大生意。”莊客答道:“我們街前巷后,雖有幾個撥手撥腳的,說不上好漢,離此五六里,有一人姓程,名咬金,字知節(jié),原在斑鳩店住的,今移在此,當(dāng)初曾販賣私鹽,拒了官兵,問邊充軍,遇赦還家。若得此人做事,便容易了。”尤員外道:“我向聞其名,你們可認得他么?”莊客道:“小的們也只耳聞,不曾識面。”

  尤員外牢記在心。不道事有湊巧,一日尤員外偶過郊外,天氣作冷,西風(fēng)刮地,樹葉紛飛。尤員外動了吃酒的興,下馬走進酒家,廳上坐下,才吃了一杯茶,只見一個長大漢子,走入店來。那漢子怎生狀貌,恁般打扮?但見他:

  雙眉剔豎,兩目晶瑩。疙瘩臉橫生怪肉,邋遢嘴露出獠牙。腮

  邊倦結(jié)淡紅須,耳后蓬松長短發(fā)。粗豪氣質(zhì),渾如生鐵團成;狡悍

  身材,卻似頑銅鑄就。真?zhèn)一條剛直漢,須知不是等閑人。

  這漢子衣衫襤褸,腳步倉皇,肩上馱幾個柴扒兒,放了柴扒坐下,便討熱酒來吃,好像與店家熟識的一般。尤員外定睛觀看,見他舉止古怪,因悄聲問店小二道:“這人姓甚名誰?你可認得他么?”小二道:“這人常來吃酒的,他生在斑鳩店,小名程一郎,不知他的名字。”尤員外聽得斑鳩店,又是姓程,就想到程咬金身上,起身近前拱手道:“請問老兄上姓?”咬金道:“在下姓程。”尤員外道:“高居何處?”咬金道:“住在斑鳩店。”尤員外道:“斑鳩店有一位程知節(jié)兄,莫非就是盛族么?”咬金笑道:“那里什么盛族!家母便生得區(qū)區(qū)一人,不知有族里也沒有族里,只小子叫做程咬金,表字知節(jié),又叫做程一郎。員外問咱怎么?”尤員外聽說是程咬金,好像拾了活寶的一般,問道:“為何有這些柴扒?果是賣的么?”咬金道:“也差不多。小子家中止有老母,全靠編些竹箕、做兩個柴扒養(yǎng)他。今日馱出來,沒有人買,風(fēng)又大得緊,在此吃杯熱酒,也待要回去了。請問員外上姓大號?為何問及小子?”尤通道:“久慕大名,有事相煩,且是一樁大生意,只是店里不好說話,屈到寒家去,才好細細商量。”咬金道:“今日遇了知己,但憑吩咐,敢不追隨!只是酒在口邊,且吃了幾碗,到宅上再吃何如?”尤通道:“這卻甚妙!”就拉他同坐,一個富翁與一個窮漢對坐,店主人看了掩口而笑。他兩人吃了幾大碗,尤通算了賬出店,咬金道:“這幾把柴扒兒作了前日欠你的酒錢罷!”拱手出店。

  尤通先時騎的馬,著人打回,與咬金同行。到了家里,促膝而坐,說連年水旱,家道消乏,要出門營運,路上難走,要求老兄同行,賺來東西平分。咬金道:“你要我做伙計么?”尤通道:“這卻說差了,小弟久仰義勇,無由一見,今日訂交,須要結(jié)為兄弟,永遠相交,再無疑貳。”咬金道:“小弟粗笨,怎好結(jié)拜?”尤通道:“小弟夙愿,不必推辭。”二人敘了年紀,尤通長咬金五歲,就拜為兄,咬金為弟,拈香八拜,誓同生死,患難扶持。正是:

  結(jié)交未可分貧富,定誼須堪托死生。

  咬金道:“出路固好,只是我母親在家,無人看管,如何是好?”尤通道:“既為兄弟,令堂是小弟的伯母,自當(dāng)接過寒家供養(yǎng),就是今夜接得過來才妙。”咬金道:“小弟賣了柴扒,有幾個錢,糴幾顆米兒回去,才好見他。今日柴扒又不會賣得,天色已晚,猝然要他到宅上來,他也未必肯信。”尤通道:“說得有理。這卻不難,今夜先取一錠銀子,去與令堂為搬移之費,他見了自然歡喜,自然肯來了。”咬金道:“這倒使得,快些拿來!”尤通袖中出銀一錠,遞與咬金,咬金接來,就入袖中,略不道謝。尤員外一面吩咐擺飯,咬金心中歡喜,放開酒量,杯杯滿,盞盞干,不知是家釀香醪,十分酒力,只見甜津津好上口,選連倒了幾十碗急酒,漸漸的醉來了;勸他再請一杯,倒吃下三四碗。尤員外怕他吃得太醉了,倒囑咐咬金快去迎請令堂過來,明日好日,便要出門做生業(yè)。咬金只得起身,雖是醉中,一心牽系著這一錠銀子,把破衣裳的袖兒,很命捏緊,打躬唱喏,作別出門;不想袖口雖是捏緊,那袖底卻是破的,舉手一拱,那錠銀子早在脅肋邊溜將下來,滾在地上,正在尤家大門口,那些莊客看見,拾將起來,向尤通道:“員外適才送他的銀子,倒脫落在這里,可要趕上去送還他?”尤通道:“我送銀子與他,正在此懊悔。”莊客道:“既要送他,如何又懊悔起來?”尤通道:“這人是個沒囗茸的,拿了回去,倘然母子商量起來不肯來了,也沒法處置他,如今落掉了這錠銀子,少不得放我不下,今晚母子必定同來。”

  卻說咬金一路捏了袖口,走到家中,見了母親,一味歡喜。母親餓得半死,見他吃得臉紅,不覺怒從心上起,嗔罵道:“你這畜生,在外邊吃得這般醉了,竟不管我在家中無柴無米,餓得半僵,還要呆著臉笑些什么!我且問你,今日柴扒已賣完,賣的錢卻怎么用了?”咬金笑道:“我的令堂,不須著惱,有大生意到了,還問起柴扒做甚!”母親道:“你是醉了的人,都是酒在那里說話,我那里信你。”咬金道:“母親若不肯信,待我袖里取出銀子來你看。”母親道:“銀子在那里?”咬金摸袖,不見了銀子,又摸那一只袖,跌腳嘆道:“一錠銀子掉在那里去了?”母親道:“我說是醉話,那里有什么銀子!”咬金睜眼道:“母親若不信孩兒,孩兒就抹殺在母親面前。孩兒憑著大醉,決不敢欺誑母親,孩兒今日馱著柴扒,街坊村落,周回走轉(zhuǎn),沒有人買,在酒店上吃酒。不想遇著個財主,武南莊的尤員外,一見如故,拉孩兒回去。孩兒就把幾把柴扒,算清酒錢,跟到他家。他與孩兒結(jié)拜弟兄,要同孩兒出去做些生理。孩兒道母親在家,無人奉養(yǎng)。他說連夜接了過來,先送一錠銀子,為搬移之費。孩兒心中歡喜,多吃了幾杯,又恐怕遺失了,一路里把衣袖捏緊。不想這作怪的東西,倒在袖樁邊鉆了出去。你若不信,如今就馱你到他家去,便知孩兒說話不虛了。”母親道:“既如此,我如今就同你去,家中左右沒有家伙,鎖了門就去罷。我肚里餓得緊,卻怎么處?”咬金道:“你熬到他家,只怕吃不盡,消化不及,要囫圇撒出來哩!”說罷,將門鎖上,馱了母親,黑暗里直到武南莊尤家門首,酒都弄醒了。咬金放下母親,忙去叩門。管門的早就受員外吩咐,料他必來,一聞咬金叩門,隨即開了,進去報與員外得知。

  尤通尚未睡,也待咬金到來,聽得到了喜不可言,接進母于,在中堂坐了。尤通便進言道:“吞先人遺下些薄產(chǎn),連年因水澇旱荒,家私日廢。今欲往江南販賣羅緞,因各處盜賊生發(fā),恐不好走。聞得令郎大哥,是個豪杰,要屈他做同行伙計,得利均分,以供老母甘旨。”程母出自大家,曉事解理,笑道:“員外差矣,員外是富翁,小兒是粗鄙手藝之人,員外為商,或者途中沒人伏侍,要小兒做個后生,月支多少錢鈔,做老身養(yǎng)老之用,還像個說話;小兒有何德能,敢與員外結(jié)拜兄弟?況且分文本錢也沒有,怎么講個伙計二字,名分也不好相稱。”員外道:“尤通久慕令郎大哥高義,情愿如此。”吩咐鋪氈,匹立仆六,一頓拜過了。程母頭暈眼花,也拜了四拜。尤通道:“小侄與令郎出門之后,恐老伯母家中不便,故此接到寒家居住,倘有不周,百幾體諒。”程母道:“小兒得附員外,老身感激不盡,但恐小兒性格粗躁,員外只要另眼看顧他,寬恕他,小兒敢不知恩報恩!”尤員外請程母到里面,用飯去了,自己與咬金重新吃酒。吃到酒興剛來,尤通卻把皇銀的事,來挑動咬金:“賢弟可知新君即位以來的事?”咬金此時深感天子,應(yīng)道:“兄長,好皇帝,小弟在外邊,思想老母晝夜熬煎,若不是新君即位,為能遇赦還鄉(xiāng),母子重會?”尤員外道:“新君大興工役,每州縣都要出銀三千兩,協(xié)濟大工,實是不堪。”咬金道:“做他的百姓,自然要納糧當(dāng)差;做他的官,自然要與他催征起解,不要管閑事。”尤員外道:“這也罷了,只是我這山東青州,也遵天子旨意,要三千兩協(xié)濟。那青州府太守,借名酒派,當(dāng)分外之差,仗死無辜百姓,斂取民膏,貪酷太甚,只把三千兩銀子起解。他的銀子上京,我這兗州乃必由之地,我今欲仗賢弟大力,取他這三千兩銀子,作本為商,賢弟可有什么高見?”這個程咬金,曾賣私監(jiān),與為盜也不遠,見尤員外如此相待他,心中又要馳騁,笑道:“哥哥,只怕他銀子不從此路來,若打這條路經(jīng)過,不勞兄長費心,只消小弟一馬當(dāng)先,這項銀子,就滾進來了。”員外道:“賢弟卻會什么兵器?”咬金道:“小弟會用斧,卻也沒有傳授,但閑中無事,將劈柴的板斧,裝了長柄,自家舞得,到也即溜了。”俊達道:“我倒有一柄斧,重六十斤,賢弟可用得?”咬金應(yīng)道:“五六十斤,也不為重。”尤員外回后院去,取出那柄斧來,卻是渾鐵打成的,兩邊鑄就八卦,名為八卦宣化斧。量咬金身軀,取一副青銅盔甲,綠羅袍,槽頭有一騎青驄的劣馬。尤俊達自己有一副披掛,鐵幞頭,烏油甲,黑櫻槍,皂羅袍,烏騅馬。這些東西,也搬將出來,到飲酒處,與咬金一同披掛停當(dāng),命手下掌燈火出莊,打稻場上去。用篾囗點火高照,勢如白晝,二人馬上比勢。幾個回合,手下眾人齊聲喝彩。這個尤家莊上人家,都靠著尤員外吃飯,所以明火持槍,不避嫌疑。斗罷下馬,收拾回莊寢宿。

  次日著人青州打探皇銀什么人押解,幾時起身,那一日到長葉林地方。數(shù)日之間,探聽人回來報:“十月望后起身,二十四日可到長葉林地方。有一員解官、一員防送武官、二十名長箭手護送。”二十三夜間,尤員外先取好酒,把咬金吃個半酣,帶從人,五鼓時候到長葉林,攛掇咬金道:“賢弟,我與你終身受用,在此一舉。”咬金點頭,題斧上馬,出長葉林官道,帶住馬,橫斧于鞍,如猛虎盤踞于當(dāng)?shù)馈O扔写蚯罢竟俦R方,乃青州折沖校尉,當(dāng)先開路,也防小人不測之事,先到長葉林。咬金一馬沖將下來,高叫:“留下賣路錢!”那個盧方,卻也是弓馬熟嫻的將官,舉槍招架罵道:“響馬,你只好在深山僻處剪徑,只圖衣食,這是三京六府解京的錢糧,須要回避。你這喊人這等大膽!”咬金道:“天下客商,老爺分毫不取,聞得青州有三千兩銀子,特來做這件生意。”盧方道:“咄,響馬無知,什么生意!”縱馬挺槍,分心就挑。咬金手中斧,火速忙迎。兩馬相撞,斧槍并舉。斗上數(shù)十回合,后面塵頭起處,押銀官銀扛已到。咬金見后面人來,恐又增幫手,縱馬搖斧砍來。盧方架不住,砍于馬下。二十名長箭手趕到,見盧方落馬,各舉標槍叫道:“前站盧爺被響馬傷了!”咬金乘勢斫倒三四個部下,眾人都丟槍棄棒,過澗而去,把銀子棄在長葉林中。解官戶曹參軍薛亮,收回馬奔舊路逃走。咬金不舍,縱馬趕去,手下主客,報知員外:“程老爺?shù)脛倭耍抒y都丟在長葉林下。”尤員外領(lǐng)手下上官道,將鞘箍劈開,把皇銀都搬回武南莊去,殺豬羊還愿擺酒,等咬金賀喜。

  咬金此時追解官薛亮十?dāng)?shù)里之遠,還趕著他,這個主意不為趕盡殺絕。他不曉得銀子棄在長葉林中,只道馬上帶回去了,故要追趕這解官。薛亮回頭,見趕得近了,老大著忙,叫道:“響馬,我與你無怨無仇,你剪徑不過要銀子,如今銀子已都撇在長葉林,卻又來追我怎的!”咬金聽說銀子在長葉林,就不追趕,撥回馬,走得緩了。薛亮見咬金不趕,又罵兩聲:“響馬,銀子便剪去,好好看守,我回去了稟了刺史,差人來緝拿你,卻不要走。”觸起咬金怒來,叫道:“你且不要走,我不殺你,我不是無名的好漢,通一個名與你去,我叫做程咬金,平生再不欺人。我一個相厚朋友,叫尤俊達。是我二人取了這三千兩銀子,你去罷。”咬金通了兩個的名,方才收馬回來,到莊還遠,馬上懊悔:“適才也不該通名,尤員外曉得要埋怨我,倒隱了這句話罷。”不一時到莊下馬,歡喜飲酒不題。正是:

  喜入酒腸寬似海,悶堆眉角重如山。

  且說那解銀官薛亮,趕到州中,正直刺史斛斯平坐堂,連忙跪下道:“差委督解銀兩,前赴洛陽,二十四日行至齊州長葉林地方,閃出賊首數(shù)十人,劫去銀兩,研殺將官盧方,長箭手四名,小官抵死相持,留得性命,特來稟上大人,乞移文齊州,著他緝捕這干賊人,與這三千銀兩。”斛刺史聽了,大怒道:“豈有響馬敢劫錢糧!你不小心,失去銀兩,我只解你欽差洛陽總理宇文老爺跟前,憑他著你賠,著齊州賠。”叫聲拿下,薛亮驚得魂不附體,忙叫道:“老爺在上,這賊人還可緝捕。他攔截時,自稱什么靖山大王陳達、牛金,只要坐名在齊州,訪拿他便了。”斛刺史叫書吏做一角文書,申總理東都營造宇文愷道:“已經(jīng)措銀三千兩起解,行至齊州長葉林,因該州不行防送,致遭響馬劫去,乞著該州緝捕贈償。”一面移文齊州,要他跟緝陳達、牛金并銀兩。薛亮羈候,俟東都回文區(qū)處。

  過了數(shù)日,宇文愷回道:“大工緊急,一月之內(nèi)如拿不著,該州先行措銀賠償。二月之內(nèi),賊未獲,刺史停俸,巡捕員役重處,薛亮革職為民,盧方優(yōu)恤。”這番青州斛刺史卸了擔(dān)子,卻把來推在齊州劉刺史身上。這劉刺史便急躁起來,道:“三千兩銀子,非同小可,如何賠得起?我今把捕盜狠比,他比不過,定行緝出之干大伙積盜。”就坐堂,便叫原領(lǐng)批廣捕捕盜都頭樊虎、副都頭唐萬仞道:“這干響馬既有名字,可以搜查,怎么數(shù)月并無消息?這明系你等與瓜分這項錢糧,不為我緝捕。”樊虎道:“老爺,從來再無強盜大膽,敢通姓名的,明是放說詭名,將人炫惑。所以小的遍慮捕緝,并無蹤跡。”劉知府道:“縱有詭名,豈有劫去三千銀子,已經(jīng)數(shù)月,并沒個影響,這不是怠玩,不肯用心!”就把樊虎、唐萬仞打了十五板,限三月一比,以后一概三十板。

  日子易過,明日又該比較了,都在樊虎家中,燒齊心紙,吃協(xié)力酒,計較個主意,明日進府比較,好回話轉(zhuǎn)限。樊虎私對唐萬仞道:“賢弟,我們枉受官刑,我想起來,當(dāng)初秦大哥,在本州捕盜多年,方情遠達,就不認得陳達,也或認得牛金,今在來總管標下為官,怎能夠我們本官討得他來,我們也就造化,自然有些影響了。”這樊虎二人與叔寶都是通家厚友,還是這等從長私議,那五十個士兵,都是小人兒,聽得這句話,都亂嚷起來道:“這樣好話,瞞著我們講!明日進州稟太爺,說原有捕盜秦瓊,在本州捕盜多年,深知賊人巢穴,暗受響馬常例,如今謀干在來老爺標下為旗牌官,遮掩身體,求老爺作主,討得秦瓊來,就有陳達、牛金了。”樊虎道:“列位不要在家里亂嚷,進衙門稟官就是。”各散去訖。

  明早眾人進府,樊虎拿批上月臺來轉(zhuǎn)限,眾人都跪在丹墀下面。劉刺史問樊虎道:“這響馬會有蹤跡么?”樊虎道:“老爺,蹤跡全無。”刺史叫用刑的拿去打。用刑的將要來扯,樊虎道:“小的還有一事,稟上老爺。”刺史道:“有什么事?”樊虎道:“本州府有個秦瓊,原是本衙門捕盜,如今現(xiàn)在總管來節(jié)度老爺標下為官。他捕盜多年,還知些蹤影。望老爺?shù)絹頎敻校瑢⑶丨傆懟兀顷愡_、牛金,定有下落。”刺史還不曾答應(yīng),允與不允,那五十多人上月臺亂叫:“爺爺作主,討回秦瓊。這秦瓊受響馬常例,買閑在節(jié)度來爺府中為官。老爺若不作主,討回秦瓊,到此捕盜,老爺就打死小的們,也無濟于事。”劉刺史見眾人異口一詞,只得筆頭轉(zhuǎn)限免比,出府伺候。

  不說眾人躲過一限,卻說秦叔寶自長安回家,常想起當(dāng)日雖然是個義舉,幾乎弄出事來,甚覺猛浪之至,自此在家,只是收斂。這日正在府中立班,外面報本州劉刺史相見。來總管命請進。兩下相見了,敘了幾句寒溫。劉刺史便開言:“上年因東都起建宮殿,山東各州,都有協(xié)濟銀兩,不料青州三千兩錢糧,行至本州長葉林被劫,那強盜還自通名,叫甚陳達、牛金。青州申文東都,那督理的宇文司空,移文將下官停俸,著令一月內(nèi)賠償前銀,并要這干強賊。如遲還要加罪,已曾差人緝拿,并無消息。據(jù)眾捕稟稱,原有都頭秦瓊,今在貴府做旗牌,他極會捕賊,意欲暫從老大人處,借去捉拿此賊。”來總管把秦瓊一看,對劉刺史道:“那長大的便是秦瓊,雖有才干,下官要不時差遣,怎又好兼州中事的?”秦叔寶也就跪下道:“旗牌在府原要伺候老爺,不時差委捕盜,原有樊虎一干,怎教旗牌代他?”來總管道:“正是。還著該州捕盜跟緝才是。”劉刺史見秦瓊推諉,總管不從,心中不快道:“下官也只要拿得賊人,免于賠償,豈苦苦要這秦瓊?但各捕人稟稱,秦瓊原是捕盜,平日慣受響馬常例,謀充在老大人軍前為官,還要到上司及東都告狀。下官以為不若等他協(xié)同捕盜,若僥幸拿著,也是一功;若或推辭,怕這干人在行臺及東都告下狀來,那時秦瓊推也推不得了。”來總管聽說,便道:“我卻有處。秦瓊過來,據(jù)劉刺史說你受響馬常例,難道果有此事?這也不過激勵你成功。就是捕盜,也是國家的正事,不要在此推調(diào),你就跟那劉刺史出去罷。”叔寶見本官不做主,就沒把臂了,只得改口道:“老爺吩咐,劉爺要旗牌去,怎敢不去?只是旗牌力量與樊虎一干差不多,怕了不了事,反代他們受禍。”來總管道:“他這一干捕盜要你,畢竟知你本事了得,你且去,我這廂有事,還要來取你。”

  秦瓊只得隨了劉刺史出來。唐萬仞、連明都在府外接住道:“秦大哥,沒奈何纏到你身上來,兄的義氣深重,決不肯親自去拿,露個風(fēng)聲,在小弟耳內(nèi),我們舍死忘生的去,也說不得了。”叔寶道:“賢弟,我果然不知什么陳達、牛金。”叔寶換了平常的衣服,進府公堂跪下。劉刺史以好言寬慰道:“秦瓊,你比不得別的捕盜人員,你卻是個有前程的人,素常也能事。就是今日我討你下來,也出于無奈,你若果然拿了這兩個通名的賊寇,我這個衙門中信賞錢外,別有許多看顧處。就是你那本官來爺自然加獎。這個批上,我即用你的名字了。”叔寶同眾友出府燒紙,齊心捕緝,此事蹤跡全無。三日進府,看來總管衙門分上,也不好就打。第二第三限,秦瓊也受無妄之災(zāi)了。畢竟不知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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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5-23 10:24:03 |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回 馳令箭雄信傳名 屈官刑叔寶受責(zé)

  隋唐演義--第二十二回 馳令箭雄信傳名 屈官刑叔寶受責(zé)詩曰:

  四海知交金石堅,何堪問別已經(jīng)年。

  相攜一笑渾無語,卻憶曾從夢里回。

  人生只有朋友,沒有君臣父子的尊嚴。有兄弟的友愛,更有妻子前亦說不得的,偏是朋友可以相商。故朋友最是難忘,最能起人記念。況在豪杰見豪杰,意氣相投,彼此沒有初相見的嫌疑,也沒貧富貴賤的色相,若是知心義盟好友,偶然別去,真是一日三秋,常要尋著個機會相聚。時值三秋,九月天氣,單雄信在家中督促莊客家僮經(jīng)理秋收之事。正坐在廳上,只見門上人報王、李二位爺?shù)健涡坌怕犃耍瑲g然迎出門來,邀他二人下馬進內(nèi),就拉在書房中,列下些現(xiàn)成酒肴,敘向來間闊。雄信道:“前歲底接兄華翰,正掃門下榻,怎直至今日方來?”伯當(dāng)?shù)溃骸扒皶r自與兄相別,李玄邃因楊越公府上相招,自入長安,后弟又自他處遷延,要去長安會李見時,路經(jīng)少華山,為齊國遠所留,住彼日久,書達仁兄,到寶莊來過節(jié)盤桓。不期發(fā)書之后,就遇見齊州秦大哥。”雄信驚呼:“他在舍下回去,今聞得在總管標下為官,怎么在關(guān)中又與兄相會?”伯當(dāng)?shù)溃骸笆鍖氁虮竟俨钋碴宥Y,到京中楊越公拜壽,就鼓起長安看燈的興來,失信于仁兄。將到長安六十里遠永福寺內(nèi),遇見太原唐公的令婿柴嗣昌。叔寶當(dāng)初在植樹崗,曾救他令岳一場大難,故此起個祠堂報德,叫做報德祠。叔寶因看祠言及,就被嗣昌曉得了,留住在彼處。過了殘年,正月十四日進京,十五日就惹出潑天禍來,打死了宇文公子。”雄信吐舌驚張道:“嚇殺我,我傳聞有六個人在長安大亂,著忙得緊,不知何人。后來打聽的實,說是太原李淵的家將,我到放心了。卻是你們做的這一件事!”李玄邃道:“這節(jié)事也太猛浪,若不是唐公腳力大,宇文述拿不著實跡,幾乎把一樁大禍葬在我族兄身上。”單雄信道:“這等叔寶已久在家中了。”伯當(dāng)?shù)溃骸爱?dāng)夜他即散去。”雄信道:“我?guī)追綎|去看他,沒有個機會,今日聞賢弟之言,卻又引起我往山東的興頭來。”伯當(dāng)?shù)溃骸靶〉軅円粍t因別久來看兄,二則要邀兄往山東去。”雄信道:“有什么事來?”伯當(dāng)?shù)溃骸敖衲昃旁露眨鞘鍖毩钐美戏蛉苏麎哿J鍖毷莻孝子,京師大鬧之后,分手匆匆,馬上囑咐:‘家母整壽,九月二十三日,兄如不棄,光降寒門。’故此我到長安尋了李兄,又偶然長安會了柴嗣昌,他在京中為岳翁構(gòu)干甚事,談起拜壽,他就欣然說岳翁有銀數(shù)千兩,要贈叔寶,他要回家取了送去。故我先與玄邃兄來,拉你同往。”正是:

  縱聯(lián)膠漆似陳雷,骨肉情濃又不回。

  嵩祝好神猶子意,北堂齊進萬年杯。

  雄信道:“此事最好,只是一件:我的朋友多,知事的說,伯當(dāng)邀雄信往齊州,與叔寶母親拜壽。不知事的道,雄信為人待朋友自有厚薄,往山東與秦母拜壽,只邀了王伯當(dāng)去,不攜帶我一走,卻不怪到我身上來!”李玄邃道:“小弟有個愚見,使兄一舉兩得。”雄信道:“請教。”李玄邃道:“兄何不把相知的朋友,邀幾個同往:一者替叔寶增輝,二者見兄不偏朋友。叔寶還在不足的時候,多帶些禮物去,也表得我們相知的意思。”雄信道:“好卻只是一件:都是潞州朋友,如今傳貼邀他去,恐路有遠近不同,在家與不在家,路途往返,誤了壽期,反為不美。我也有個道理,二位且自飲酒。”雄信回內(nèi)書房,取了二十兩碎銀,包做兩包,拿兩枝自己的令箭。雄信卻又不是武弁官員,怎么用得令箭?這令箭原是做就的竹籌,有雄信字號花押,取信于江湖豪杰,朋友觀了此籌,如君命召,不俟駕而行。把這兩枝令箭,安在銀包兩處,用盤兒盛著,叫小童捧至席前,當(dāng)王、李二友發(fā)付,叫兩個走差的手下來。門下有許多去得的人,一齊應(yīng)道:“小的們都在。”雄信指定兩個人道:“你兩個上來,聽我吩咐。著你兩個槽頭認韁口,備兩匹馬,一個人拿十兩銀子,為路費草料之資,領(lǐng)一枝令箭分頭走。一個從河北良鄉(xiāng)涿州郡順義村幽州,但是相知的,就把令箭與他哨,九月十五日二賢莊會齊,算就七八個日子,到齊州趕九月二十三日,與秦太太拜壽。九月十五到不得二賢莊,就趕出山東,直至兗州武南莊尤老爺莊上為止。這東路的老爺,卻不要枉道,又請進潞州,收拾壽禮,在官路會齊,同進齊州拜壽。”二人答應(yīng),分頭去了。正是:

  羽檄飛如雨,良朋聚若云。

  王伯當(dāng)、李玄邃,在單員外莊上飲酒盤桓。十四日,北路的朋友就到了三位,良鄉(xiāng)涿州順義村幽州,是張公謹、史大奈、白顯道。明日就要起身。雄信又叫手下拿兩封柬帖,對伯當(dāng)?shù)溃骸巴逯⒔饑。裟昱c叔寶也曾有一拜,不要偏了二人,拿帖請他山東走走。”童佩之、金國俊,相邀濟南府,與叔寶母親拜壽,卻問來人,又知外日北路朋友皆到,隨即收拾禮物,備馬出城,到二賢莊會諸友,敘情飲酒。次日絕早起身,賓主八人,部下從者不止十余人,行囊禮物,隨身兵器,用小車子車著,也有個打前路的騎馬在前途,先尋下處,過汝南奔山東一路而來。

  九月間,金風(fēng)送,樹葉飄黃,眾豪杰拍鞍馳驟。正走之間,只見塵頭亂起,打前站的發(fā)馬來報:“眾老爺,到山東界內(nèi),前有綠林老爺攔住,一位少年在前廝殺,不好前去。”這個手下人為何稱呼綠林中叫老爺,要燒得這八個人里面,倒有好幾個曾在綠林中吃茶飯的,因此礙口,只得叫老爺。雄信以為得意,馬上笑道:“不知是那個兄弟,看了我的令箭,在中途伺候,隨便覓些盤費了。著那個前去看看?”童佩之、金國俊二人只道是自己豪杰,不知綠林利害,便對雄信道:“小弟二人愿往。”縱馬前去。雄信在鞍鞒上對伯當(dāng)點頭道:“這兩個兄弟,雖是通家,不曾見他武藝,才聞綠林二字,他就奮勇當(dāng)先。”伯當(dāng)搖頭:“單二哥,此二友去得不好。”雄信道:“為何?”伯當(dāng)?shù)溃骸八嗽诼褐莓?dāng)差,沒有什么方情,聞綠林二字,他就有個薰蕕不相容的意思。他沒有方情,就不認得那攔路的人,攔路的卻也不認得他。言語不妥,就廝殺起來,這童、金二友,倘有差池,兄卻是拿帖邀他往山東來的,同行無疏伴,兄卻推不得干系。他兩個本領(lǐng)若好,攔路的朋友有失,卻是奉兄令箭等候的,傷了江湖人信義。”雄信道:“賢弟說得有理,你就該去看看。”伯當(dāng)?shù)溃骸靶〉軈s不敢辭勞。”取銀矛縱馬前來,見塵頭起處,果然金、童敗將下來,卻是柴嗣昌與王伯當(dāng)相期來賀叔寶。他帶得行李沉重,衣裝炫耀,撞了尤俊達、程咬金觸他的眼,攔路要截他的。這柴嗣昌也有些本領(lǐng),只是戰(zhàn)他兩個不下,恰好金、重兩人趕來,便拔刀相助。不知這程咬金逞著膂力,那里怕你,留著尤俊達與柴嗣昌戀戰(zhàn),他自趕來,沒上沒下一頓斧,砍得金、童兩個飛走,他直追下來,好似:

  得霜鷹眼疾,覓窟兔奔忙。

  金、童兩個見王伯當(dāng)?shù)溃骸昂靡粋狠響馬!”伯當(dāng)笑一笑,讓過二人,接住后邊,馬上舉槍,高叫:“朋友慢來,我和你都是道中。”咬金不通方語,舉斧照伯當(dāng)頂梁門就砍,道:“我又不是吃素的,怎么道中?”伯當(dāng)暗笑:“好個粗人,我和你都是綠林中朋友。”咬金道:“就是七林中,也要留下買路錢來。”斧照伯當(dāng)上三路,如瓢潑盆傾,疾風(fēng)暴雨,砍剁下來。伯當(dāng)手中的槍不回他手,只是鉤撩磕撥,搪塞斜避,等他齊力盡了,斧法散亂,將左手槍桿一松,右手一串,就似銀龍出海,玉蟒伸腰,奔咬金面門鎖喉,刺將上來。伯當(dāng)留情,剛到他喉下,槍就收回,不然挑落下馬。咬金用斧來勾他的槍,勾便勾開了,連人帶馬都閃動招架不住,拍馬落荒。伯當(dāng)隨后追趕,問其來歷。咬金叫:“尤員外救我!”這時尤俊達又為柴嗣昌戰(zhàn)住,不得脫身。到是伯當(dāng)見了道:“柴郡馬,尤員外,你兩人不要戰(zhàn),都是一家人,往齊州去的。”此時三人懼下馬來相見。程咬金氣喘吁吁的,兜著馬在那廂看。尤俊達也叫來相見。尤俊達對伯當(dāng)?shù)溃骸霸妴味绶瘢俊辈?dāng)望后邊指道:“兀那來的不是雄信!”因金、童兩個去道響馬甚是了得,故此單雄信一行忙來策應(yīng)。一到,彼此相敘。正是:

  莫言萍梗隨漂泊,喜見因風(fēng)有聚時。

  伯當(dāng)對雄信道:“這便是柴郡馬。”都序齒揖了。單雄信道:“還有適才大膂力的朋友呢?”尤俊達道:“是敝友程知節(jié)。”大家也都大笑,見了禮。尤俊達要留眾人回莊歇馬。雄信道:“今日是九月二十一日,若到寶莊,恐誤壽期。拜壽之后,尊府多住幾日。賢弟的禮物可曾帶來?”俊達道:“不過是折干的意思。”

  共十一友同進濟南。離齊州有四十里地,已夕陽時候,到了義桑村,有三四百戶人家。這個市鎮(zhèn),因遍地多種桑麻,且是官地,任憑民間采取,故叫做義桑村,春末夏初蠶忙時,也還熱鬧。九月間秋深天氣,人家都關(guān)門閉戶,只有一家大姓,起蓋一帶好樓,迎接往來客商。手下人都往義桑村投店。眾豪杰至店門下馬,店主著伙家搬行李進書房,馬牽槽頭上料,眾豪杰邀上草樓飲酒。忽然官路上三騎馬趕路而來。這三騎卻是何人?乃幽州羅公差官,為雄信令箭,知會張公謹、史大奈、尉遲兄弟聞知,史大奈還是新旗牌,沒有職任,打發(fā)他先行。尉遲兄弟打手本,進帥府知會公子羅成。公子與母親講,老夫人卻也記得九月二十三日,是嫂嫂的整壽,商議差官送禮,尉遲托公子攛掇謀差山東,假公濟私,就與秦母拜壽。這來的就是尉遲南、尉遲北,卻還帶一名背包袱的馬夫,共是三騎馬。恰好那日也到義桑村。主人柜里招呼二位老爺?shù)溃骸褒R州還有四十里路,途中沒有宿頭,在小店安歇了罷。”尉遲吩咐,叫手下把包接過,尉遲兄弟下馬進店,主人出柜相迎道:“二位先前有幾位老爺,一行樓上飲酒多時,言語想是醉了。二位老爺卻是貴客,上樓恐有不便。樓下有一張干凈的座頭,就自在用晚飯罷。”尉遲甫道:“這主人著實知事,那酒后的人,我們不好和他相處,就在樓下罷。”主人吩咐擺上酒飯,兄弟二人自用。

  且說樓上的那十一個豪杰,飲酒作樂。酒方半酣,獨程咬金先醉。他好酒。遇了酒直等醉才住,拿這一杯酒在手中,又想那心上這些窮事:“在關(guān)外多年,何等苦惱。回家不久,遇尤員外相邀長葉林,做了這樁生意,今日結(jié)交天下豪杰,我也快活。”這些話在腹內(nèi)躊躇,他胸里有這個念頭,口里就叫將出來。吃干了這鐘酒,把酒鐘往桌上狠狠的一放,就像自己呼干的,叫一聲:“我快活!”手放杯落,杯如粉碎,還不打緊,腳下一蹬,把樓板蹬折了一塊。

  量為歡中闊,言因醉后多。

  山東地方人家起蓋的草樓,樓板卻都是楊柳木鋸的薄板,上又有節(jié)頭,怎么當(dāng)?shù)盟且荒_?蹬折樓板,掉下灰塵,把尉遲兄弟酒席,都打壞了。尉遲南還尊重,袖拂灰塵道:“這個朋友,怎么這樣村的!”尉遲北卻是少年英雄,那里容得,仰面望樓上就罵:“上面是什么畜生,吃草料罷了,把蹄子怎么亂搗!”咬金是容不得人的,聽見這人罵,坐近樓梯,將身一躍,就跳將下來,徑奔尉遲北。尉遲北抓住程咬金,兩個豪杰膂力無窮,羅緞衣服,都扯得粉碎,乒乓劈拍,拳頭亂打。還虧那草樓像生根柱棵,不然一霎兒就捱倒了。尉遲南不好動手幫兄弟,自展他的官腔,叫酒保:“這個地方是什么衙門管的?”覺道他就是個官了。雄信樓上聞言,也就動起氣來,道:“列位,下邊這個朋友,出言也自滿。野店荒村,酒后斗毆相爭,以強為勝,問什么衙門該管,管得著那一個?都下去打”那問甚什么衙門,該管地方的!卻是幽州土音,上面張公謹,卻是幽州朋友。公謹?shù)溃骸靶智蚁⑴袷枪枢l(xiāng)里的聲音。”雄信道:“賢弟快下去看。”

  公謹下樓梯,還有幾步,就看見尉遲南,轉(zhuǎn)身上來對雄信道:“卻是尉遲昆玉。”雄信大喜,叫速速下去。尉遲南看見公謹,同一班豪杰下來,料是雄信朋友,喝退尉遲北。尤俊達也喝回程咬金。咬金、尉遲,更換衣服,都來相見,彼此陪禮。主人叫酒保拿斧頭上樓,把蹬壞的一塊板,都敲打停當(dāng),又排一桌齊整酒上去。單雄信一干共十三等好漢,掌燈飲酒。這一番酒興,都有些鬧闌了,各人好惡不同,愛飲的,樓上燈下,殘肴剩酒行令猜拳;受不得勞碌的,叫手下打了鋪蓋,客房中好去睡了;又有幾個高興的,出了酒店,夜深月色微明,攜手在桑林里面,敘相逢間闊之情。樓上吃酒的張公謹、白顯道、史大奈,原是酒友,因大奈打雷臺,在幽州做官,間別久了,要吃酒敘話。那童佩之、金國俊,日間被程咬金殺敗了一陣,骨軟筋酥;柴嗣昌也是驕貴慣了的人,先去睡了。單雄信、尤員外、王伯當(dāng)、李玄遂、尉遲南這五個人,在桑林中說話良久,也都先后睡了。

  到五鼓起身進齊州。這義桑村離州四十里路,五鼓起身,行二十里路天明,到城中還有二十里路,就有許多人迎接住了。不是叔寶有人來迎,卻是齊州城開牙行經(jīng)紀人家接客的后生。各行人家口內(nèi)招呼,有祟柴米糧,販賣羅緞,西馬北布,本植等行,亂扯行李。雄信在馬上吩咐眾人:“不要亂扯,我們自有舊主人家,西門外鞭杖行賈家店,是我們舊主。”原來貿(mào)潤甫開鞭杖行,雄信西路有馬,往山東來賣,都在賈家下,如今都也有兩個后生在內(nèi)。說起就認得是單員外:“呀,是單爺,小的就是賈家店來的了。”雄信道:“著一個引行李緩走,著一個通報你主人。”卻說賈潤甫原也是秦叔寶好友,侵晨起來,書房里收拾禮物,開禮單行款,明日與秦母拜壽。后生走將進來道:“啟老爺,潞州單爺,同一二十位老爺,都到了。”賈潤甫笑道:“單二哥同眾朋友,今日趕到此間,也為明日拜壽來的,少不得我做主人。把這禮物且收過去,不得自家拜壽了,畢竟要隨班行禮。”吩咐廚下庖人,客人眾了,先擺十來桌下馬飯,用家中便菜,叫管事的入城中去買時新果品,精致肴撰,正席的酒,也是十桌擺,手下人雖多,多把些酒與他們吃。叫班吹鼓手來,壯觀壯觀。自己換了衣服,出門降階迎接。

  雄信諸友,將入街頭,都下馬步行,車輛馬匹俱隨后。賈潤甫在大街迎住。雄信讓眾友先行,進了三重門里,卻是大廳。手下搬車輛行囊,進客房;馬摘鞍轡,都槽頭上料。若是第二個人家,人便容得,容不得這些大馬。這馬都有千里龍駒,韁口大,同不得槽。有一匹馬,就要一間馬房。虧他是個鞭杖行人家,容得這些馬匹。眾人大廳鋪拜氈,故舊敘禮對拜,不曾相會的,引手通名,各致殷勤。坐下點茶,擺下馬飯。雄信卻等不得,叫道:“賈潤甫,可好今日就將叔寶請到貴府來,先相會一會?不然明日倘然就去,使主人措辦不及我們的酒食。”賈潤甫想道:“今日卻是個雙日,叔寶為響馬的事,府中該比較。他是個多情的人,聞雄信到此,把公事誤了,少不得來相會。我不知道他有這件事,請他也罷了,我知道他有這件事,又去請他,教他事出兩難。”人又多不便說話,只得含糊答應(yīng)道:“我就叫人去請。”又向眾人道:“單二哥一到合下,就叫小弟差人去請秦大哥,只怕就來了。”賈潤甫為何說此一句?恐怕眾朋友吃過飯,到街坊頑耍,曉得里面有兩個不尷尬的人,故說秦大哥就來,使眾人安心等候,擺酒吃就罷了。正是:

  筵開玳瑁留知己,酒泛葡萄醉故人。

  不說賈潤甫盛設(shè)留賓。卻說叔寶自當(dāng)日被這干公人,攀了下來,樊建威也只說他有本領(lǐng),會得捉賊,可以了得這件公事,也無意害他。不知叔寶若說馬上一槍一刀的本領(lǐng),果然沒有敵手,若論緝聽的事,也只平常。況且沒天理的人,還去拿兩個蹤跡可疑的人,夾打他遮蓋兩卯,他又不肯干這樣事,甘著與眾人同比。就是樊建威心上,也甚過不去,要出脫他,那劉刺史也不肯放,除是代他賠這宗贓銀,或者他心里歡喜,把這宗事懈了去。這干人也拿不出三千兩銀子,只得隨卯去比較,捱板兒罷了。這番末限,叔寶同五十三人進府。劉知府著惱,升堂也退,巳牌時候才開門。秦瓊帶一干人進府,到儀門,禁子扛兩捆竹片進去,儀門關(guān)了,問秦瓊響馬可有蹤跡,答應(yīng)沒有蹤跡。劉刺史便紅漲了臉道:“豈有幾個月中,捱不出兩個響馬的道理!分明你這干與他瓜分了。把這身子在這里捱,害我老爺,在這里措置賠他。”不由分說,拔簽就打,五十四家親戚朋友鄰舍,都到府前來看,大門里外,都塞滿了。他這比較,卻不是打一個就放一個出來,他直等打完了,動筆轉(zhuǎn)限,一齊發(fā)出五十四人,每人三十板。直到日已沉西,才打得完,一聲開門出來,外邊親友,哭哭啼啼的迎接。那里面攙的扶的,馱的背的,都出來了。出了大門,各人相邀,也有往店中去的,也有歸家飲酒暖痛的。只有叔寶他比別人不同,經(jīng)得打,渾身是虬筋板助,把腿伸一伸,竹片震裂,行刑的虎口皆裂。叔寶不肯難為這些人,倒把氣平將下來,讓他打。皮便破了,不能動他的筋骨。出了府來,自己收拾杖瘡。正是:

  一部鼓吹喧白晝,幾人冤恨泣黃昏。

  要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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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酒筵供盜狀生死無辭 燈前焚捕批古今罕見

  隋唐演義--第二十三回 酒筵供盜狀生死無辭 燈前焚捕批古今罕見詩曰:

  勇士不乞憐,俠士不乘危。相逢重義氣,生死等一麾。

  虞卿棄相印,患難相追隨。肯作輕薄兒,翻覆須臾時。

  豪杰之士,一死鴻毛,自作自受,豈肯害人?這也是他江湖伎倆。但在我手中,不能為他出九死于一生,以他的死,為我的功,這又是俠夫不為的事。卻說叔寶出府門,收拾杖瘡,只見個老者,叫:“秦旗牌!”叔寶抬頭:“呀,張社長!”社長道:“秦旗牌受此無妄之災(zāi),小兒在府前新開酒肆,老夫人替旗牌暖一壺釋悶。”這是叔寶平昔施恩于人,故老者如此殷勤。叔寶道:“長者賜,少者不敢辭。”將叔寶邀進店來,竟往后走,卻不是賣酒興人吃的去處,內(nèi)室書房。家下取了小菜,外面拿肴撰,暖一壺酒來,斟了一杯酒與叔寶。叔寶接酒,眼中落淚。張社長將好言勸慰:“秦旗牌不要悲傷,拿住響馬,自有升賞之日;若是飲食傷感,易成疾病。”叔寶道:“太公,秦瓊頑劣,也不為本官比較打這幾板,疼痛難禁,眼中落淚。”社長道:“為什么?”叔寶道:“昔年公干河?xùn)|,有個好友單雄信贈金數(shù)百兩回鄉(xiāng),教我不要在公門當(dāng)差,求榮不在朱門下。此言常記在心,只為功名心急,思量在來總管門下,一刀一槍,博個一官半職。不料被州官諸將下來,今日卻將父母遺體,遭官刑戮辱,羞見故人,是以眼中落淚。”

  清淚落淫淫,含悲氣不禁。無端遭戮辱,俯首愧知心。

  卻不知雄信不遠千里而來,已到齊州,來與他母親拜壽,止有一程之隔。叔寶與社長正飲酒敘話之間,酒店外面喧將進來,問張公:“酒店里秦爺可在里面?”酒保認得樊老爺,應(yīng)道:“秦爺在里面。”引將進來,卻是樊虎。張社長接住道:“請坐。”叔寶道:“賢弟來得好,張社長高情,你也飲一杯。”樊虎道:“秦大哥,不是飲酒的事。”叔寶道:“有什么緊要的說話?”樊虎與叔寶附耳低言:“小弟方才西門朋友邀去吃酒,人都講翻了,賈潤甫家中到了十五騎大馬,都是異言異服,有面生可疑之人,怕有陳達、牛金在內(nèi)。”叔寶聞言大喜道:“社長也不瞞你,樊建威在西門來,賈柳店中到些異樣的人,怕有劫奪皇扛的二寇在內(nèi);我卻不敢進酒了。”張社長道:“老夫這酒是無益之酒,不過是與足下解悶。既有佳音,二位速去,擒了二寇,老夫當(dāng)來賀喜。”

  叔寶與建威辭了張社長,離了店門,往西門來。那西門人都擠滿了,吊橋上甕城內(nèi),都是那街坊上沒事的閑漢,也搭著些衙門中當(dāng)差的,卻不是捕盜行頭的人;見賈潤甫家中到些異樣人,都是猜疑。有認得秦瓊與樊虎的說:“列位,有這兩個人來,只怕其中真有緣故了。”卻與叔寶舉手道:“秦旗牌,賈家那話兒,倘有什么風(fēng)聲,傳個號頭出來,我們領(lǐng)壯丁百姓,幫助秦旗牌下手。”叔寶舉手答言:“多謝列位,看衙門面上,不要散了,幫助幫助。”下吊橋到賈潤甫門首,都關(guān)了門,吊闥板都放將下來,招牌都收進去。叔寶用手一推,門還不曾拴,回頭對樊虎道:“樊建威,我兩個不要一齊進去。”樊虎道:“怎么說?”叔寶道:“一齊進去,就撞住了,沒有救手。我們雖說當(dāng)不過日逐比并,未必就死;他這班人,卻是亡命之徒,常言道,雙拳不敵四手。你在外面,我先進去。倘有風(fēng)聲,我口里打一個哨子,你就招呼吊橋和城門口那些人,攔住兩頭街道,把巷口柵欄柵住,幫扶我兩個動手。”樊虎道:“小弟曉得。”叔寶捱二門三門進來。三門里面,卻是一座大開井,那天井里的人,又擠滿了。卻是什么人?眾朋友吃下馬飯已久,安席飲酒,又有鼓手吹打,近筵前都是跟隨眾豪杰的手下,下面都是兩邊住的鄰居的小人,看見這班齊整人,安席飲酒,就擠了許多。

  此時叔寶怕冒冒失失的進去,驚走了席上的響馬;又且賈潤甫是認得的,怕先被他見了,就不好做事;只得矮著身體,混在人叢中,向上窺探。都是一干熊腰虎體的好漢,高巾盛眼之人;止得一兩個人,是小帽兒。待要看他面龐,安酒時,都向著上作揖打躬,又有一干從人圍繞,急切看不出辨他是何等人。要聽他那方言語時,鼓手又吹得響,不聽見。直至點上了燈,影影里望將去,一個立出在眾人前些的,好似單雄信。叔寶想一想:“此人好似單雄信,他若來訪我,一定先到我家,怎在此間?”正躊躇要看個的實,卻好席已安完,鼓手扎住吹打。主人叫:“單員外請坐罷。”雄信道:“僭越諸公。”巧又是王伯當(dāng)向外與人說話,又為叔寶見了。叔寶心中說道:“不消說起,是伯當(dāng)約他來與我母親拜壽了,早是不被他看見。”轉(zhuǎn)身往外就走。走到門外,樊虎已自把許多人都叫在門口,迎著叔寶問道:“秦大哥怎么樣了?”叔寶把樊虎一啐:“你人也認不得,只管輕事重報!卻是潞州單二哥,你前日在他莊上相會,送你潞州盤費的,你剛才到府前,還是對我講,若是那些小人知道,來這門首吵吵鬧鬧,卻怎么了?”樊虎道:“小弟不曾相見,不知是單二哥。聽人言語,故此來請。這等,回去罷。”人擠得多了,樊虎就走開了。叔寶卻恐里面朋友曉得沒趣,分散外邊這些人道:“列位都散了罷,沒相干,不是歹人。潞州有名的單員外,同些相知的朋友,到這廂來,明日與家母做生日的。”人多得緊,一起問了,又是一起來問。

  卻說雄信坐于首席。他卻領(lǐng)了幾個尷尬的朋友在內(nèi),未免留心,叫:“賈潤甫,適才安席的時候,許多人在階下,我看見一個大漢,躲躲藏藏,在那些人背后,看了我們一回,往外便走,這邊人也紛紛的隨他出去了。你去看看是什么人?”賈潤甫因雄信之言,急出門觀看,只見還有在那廂間問的,攔住叔寶不得走,已被潤甫見了,忙道:“秦大哥,單二哥為令堂稱壽,不遠千里而來,一到舍下就叫小弟來請兄。小弟知兄今日府中有公干,不敢來混亂,怎么來了,反要縮將轉(zhuǎn)去?單二哥看見了,怎好回去?”叔寶卻不好講樊建威那些話,將機就計,說:“賢弟你曉得,我今日進府比較,偶然聽得雄信到此,惟恐不的,親自來看看,果然是他。我穿比較的衣服在此,不好相見。當(dāng)年在潞州少飯錢賣馬。今日在家中又是這等樣一個形狀,羞見故人,回家去換了衣服,就來見他。”賈潤甫道:“路途又遠,家去更衣不便。小弟適才成衣店內(nèi)做的兩件新衣,明日到貴府與令堂拜壽壯觀的;賤軀與貴軀差不多長。”叫手下打后門去,把方才取回的兩件新衣服,拿來與秦老爺穿,那些眾人都散了。

  叔寶換了衣服,同賈潤甫笑將進來。賈潤甫補前頭的誑話叫道:“單二哥,小弟著人把秦大哥請來了。”都歡呼下去,鋪拜氈。叔寶先拜謝昔年周全性命之恩,伯當(dāng)、嗣昌這一班故友,都是對拜八拜;不曾相會的,因親而及親,道達名字,都拜過了。賈潤有舉鐘著,定叔寶的坐席。義桑村是十三個人來,連賈潤甫賓主十五個,倒擺下八桌酒,兩人一席,雄信獨坐首席。主人的意思取便:“秦大哥就與單員外同坐了罷。”叔寶道:“君子愛人以德,不可徇情廢禮。單二哥敝地來,賈兄吞有一拜,小弟今日也叨為半主,只好僭主人一坐;諸兄內(nèi)讓一位,上去與單二哥同席為是。”雄信道:“叔寶,我們適才定席時,相宜者同坐,若敘上一位,席席都要舉動。莫若權(quán)從主人之情,倒與小弟同坐,就敘敘間闊之情。”叔寶卻只管推辭,又恐負雄信敘舊之意,公然坐下,有許多遠路貴客在內(nèi),卻也有一段才思。叫賈潤甫命手下人:“把單二哥的尊席前這些高照果頂,連桌圍都攝去了。我們相厚朋友,不以虛禮為尚,拿一張機坐兒,放在單二哥的席前,我與單二哥對坐,好敘說話。”眾朋友道好坐下。燈燭輝煌,群雄相坐,烈烈轟轟,飛酒往來,傳遞不絕。有一首減字唐詩道:

  美酒郁金香,盛來琥珀光。主人能醉客,何處是他鄉(xiāng)?

  先是賈潤甫拿著大銀杯,每席都去敬上兩杯。次后秦叔寶道:“承諸兄遠來,為著小弟,今日未及奉款,且借花獻佛,也敬一杯。”席席去敬,都是舊相與,都有說有道的。到了左手第三席,是尤俊達、程咬金。他兩個都沒有文,況夾在這干人內(nèi)。王伯當(dāng)、柴嗣昌、李玄邃都溫雅,有大家舉止;單雄信、尉遲兄弟、張公謹、白顯道、史大奈,雖粗卻有豪氣;童佩之、金國俊公門中人,也會修飾。獨有程咬金一片粗魯,故相待甚是薄薄的。不知程咬金自信是個舊交,尤俊達初時也聽程咬金說道是舊交,見叔寶相待冷淡,吃了幾杯酒,有了些酒意了,就說起程咬金來道:“賢弟,你一向是老成人,不意你會說誑。”咬金道:“小弟再不會說謊。”尤員外道:“前日單二哥,拿令箭知會與秦老伯母上壽,我說:‘賢弟你不去罷。”你勉強說:“秦大哥與我髫年有一拜,童稚之交。若是與你有一拜,他就曉得你會飲了,初見時恰似不相認一般。如今來敬酒,并不見敘一句寒溫,不多勸你一杯酒,是甚緣故?”咬金急得暴躁道:“兄不信,等我叫他就是。”尤俊達道:“你叫。”咬金厲聲高叫:“太平郎,你今日怎么就倨傲到這等田地!”就是春雷一般,滿座皆驚。連叔寶也不知是那一個叫,慌得站起身來:“那位仁兄錯愛秦瓊,叫我乳名?”王伯當(dāng)這一班好耍的朋友鼓掌大笑道:“秦大哥的乳名原來叫做太平郎,我們都知道了。”賈潤甫替程咬金分剖道:“就是尤員外的厚友,程知節(jié)兄,呼大哥乳名。”叔寶驚訝其聲,走到咬金膝前,扯住衣服,定睛一看,問道:“賢弟,尊府住于何所?”咬金落下淚來,出席跪倒,自說乳名:“小弟就是斑鳩店的程一郎。”叔寶也跪下道:“原來是一郎賢弟。”

  垂髫嘆分袂,一別不知春。莫怪不相識,及此皆成人。

  當(dāng)初叔寶咬金相與,是朝夕頑耍弟兄,怎再認不出?只因當(dāng)日咬金面貌,還不曾這般丑陋,后因遇異人服了些丹藥,長得這等青面獠牙,紅發(fā)黃須。二人重拜。叔寶道:“垂髫相與,時常懷念。就是家母常常思念令堂,別久不知安否?何如今日相逢,都這等崢嶸了。”坐間朋友,一個個都點頭嗟嘆。叔寶起來,命手下將單員外席前坐機,移在咬金席旁,敘垂髫之交,更勝似雄信邂逅相逢。卻只是叔寶有些坐得不安,才與雄信對坐時,隔著酒席,端端正正接懷舉盞,坐得舒暢。如今尤員外正席,左首下首一席,是咬金坐了,叔寶卻坐在桌子橫頭,坐得不安也罷了,咬金卻又是個粗人,斟杯酒在面前,叔寶飲得遲些,咬金動手一挾一扯的,叔寶又因比較,打破了皮,也有些疼痛,眉頭略皺了一皺。咬金心中就不歡喜起來,對叔寶道:“兄還與單二哥吃酒去罷!”叔寶道:“賢弟為何?”咬金道:“兄不比當(dāng)年,如今眼界寬了,人些嫌貧愛富了。似才與單二哥飲酒,何等歡暢,懷小弟吃兩杯酒,就攢眉皺起臉起來。”叔寶卻不好說腿疼,答道:“賢弟不要多心,我不是這等輕薄人的。”賈潤甫又替叔寶分辨道:“知節(jié)兄不要錯怪了秦大哥。秦兄的貴體,卻有些不方便。”咬金是個粗人,也不解不方便之言,就罷了。

  雄信卻與叔寶相厚,席上問賈潤甫:“叔寶兄身上有什么不方便處?”賈潤甫道:“一言難盡。”雄信道:“都是相厚朋友,有甚說不得的話?”賈潤甫叫手下問道:“站著些人,都是什么人?”手下回覆道:“都是跟隨眾爺?shù)墓芗摇!辟Z潤甫又向自己手下人說:“你們好沒分曉,在家不會迎賓客,出外方知少主人。這些眾管家在此,你們怎不支值茶飯?”又向管家道:“列位不要在此站列,請外邊小房中用晚飯,舍下卻自有人服事。”賈潤甫將眾人都送出三門,自己把門都掛了,方才入席。眾朋友見賈潤甫這樣個行藏動靜,都有個猜疑之意,不知何故。雄信待賈潤甫入席,才問道:“賢弟,叔寶不方便為何?請教罷!”賈潤甫道:“異見異聞之事。新君即位,起造東都宮殿,山東各州,俱要協(xié)濟銀三千兩。青州著解官解三千兩銀子上京,到長葉林地方,被兩個沒天理的朋友,取了這銀子,又殺了官。殺官劫財?shù)氖拢是平常,卻又臨陣通名,報兩個名,叫做什么陳達、牛金。系是齊州地方,青州申文東都,行齊州,州官賠補,并要緝獲這兩個賊人。秦大哥在來總管府中,明晃晃金帶前程,好不興頭。為這件事,扳扯將來,如今著落在他身上,要捕此二人。先前比較,看衙門分上,還不打,如今連秦大哥都打壞了。這九月二十四日,就限滿了。劉刺史聲口,要在他們十余人身上。賠這項銀子,不然要解到東都宇文司空處去還。不知怎么了!”

  坐間朋友,一個個吐舌驚張。事不關(guān)心,關(guān)心者亂。尤俊達在桌子下面,捏咬金的腿,知會此事。咬金卻就叫將起來道:“尤大哥,你不要捏我,就捏我也少不得要說出來。”尤員外嚇了一身冷汗,動也不敢動。叔寶問題:“賢弟說什么?”咬金斟一大杯酒道:“叔寶兄,請這一杯酒,明日與令堂拜壽之后,就有陳達、牛金兄長請功受賞。”叔寶大喜,將大杯酒一吸而干道:“賢弟,此二人在何方?”咬金道:“當(dāng)初那解官錯記了名姓,就是程咬金、尤俊達,是我與尤大哥干的事。”眾人聽見此言,連叔寶的臉都黃了,離坐而立。賈潤甫將左右小門都關(guān)了,眾友都圍住了叔寶三人的桌子。雄信開言:“叔寶兄此事怎么了得?”叔寶道:“兄長不必著驚,沒有此事。程知節(jié)與我自幼之交,他渾名叫做程搶掙。才聽見賈潤甫說,我有這些心事,他說這句呆話,開我懷抱,好陪諸兄飲酒。流言止于智者,諸兄都是高人,怎么以戲言當(dāng)真?”程咬金急得暴躁起來,一聲如雷道:“秦大哥,你小覷我!這是什么事,好說戲話?若說謊就是畜生了!”一邊口里嚷,一邊用手在腰囊里,摸出十兩一錠銀來,放在桌上,指著道:“這就是兗州官銀,小弟帶來做壽禮的,齊州卻有樣銀。”

  叔寶見是真事,把那錠銀子轉(zhuǎn)拿來納在自己衣袖里。許多豪杰,個個如癡,并無一言。惟雄信卻還有些膽當(dāng)?shù)溃骸笆鍖毿郑@件事在兄與尤員外、程知節(jié)三位身上,都還好處,獨叫我單雄信兩下做人難。”叔寶開口道:“怎么在兄身上轉(zhuǎn)不便?”雄信道:“當(dāng)年寒舍,曾與仁兄有一拜之交,誓同生死患難,真莫逆之交。如今求足下不要難為他二人,兄畢竟也就依了;只是把兄解到京,卻有些差池,到為那一拜,斷送了兄的性命。如今要把尤俊達與程咬金交付與兄受賞,卻又是我前日邀到齊州來,與令堂拜壽的。害他性命,于心何安。卻不是兩下做人難?”叔寶道:“但憑兄長吩咐。”雄信低頭思想了一會說:“我如今在難處之時,只是告半日寬限罷。”叔寶道:“怎么半日寬限?”雄信道:“我們只當(dāng)今日不知此事,眾朋友不要有辜來意,明日還到尊府,與令堂拜壽,攜來的薄禮獻上。酒是不敢領(lǐng)了,這等個懷抱,還吃甚酒?告辭各散。兄只說打聽,知道是他二人,領(lǐng)官兵團住武南莊。他兩個人,也不是呆漢子,決不肯束身受縛,或者出來也敵斗一會,那個勝負的事,我們也管不得了。這也是出于無奈,在叔寶兄可允么?”

  且袖漁人手,由他鷸蚌爭。

  叔寶道:“兄長你知自己是豪杰,卻貌視天下再無人物。”雄信道:“兄是怪我的言語了。”叔寶道:“小弟怎么敢怪兄?昔年在潞州顛沛險難,感兄活命之恩,圖報無能,不要說尤俊達、程咬金是兄請往齊州來,替我家母做生日。就是他弟兄兩個,自己來的,咬金又與我髫年之交,適才聞了此事,就慷慨說將出來,小弟卻沒有拿他二人之理。如今口說,諸兄心不自安,卻有個不語的中人,取出來與列位看一看,方才放心。”雄信道:“請教。”叔寶在招文袋內(nèi),取出應(yīng)捕批來,與雄信。雄信與眾目同看,上面止有陳達、牛金兩個名字,并無他人。咬金道:“剛剛是我兩人,一些也不差,拜壽之后,同兄見刺史便了。”雄信把捕批交與叔寶。叔寶接來豁的一聲,雙手扯得粉碎。其時李玄邃與柴嗣昌兩個來奪時,早就在燈上燒了。

  自從燭焰燒批后,慷慨聲名天下聞。

  畢竟不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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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豪杰慶千秋冰霜壽母 罡星祝一夕虎豹佳兒

  隋唐演義--第二十四回 豪杰慶千秋冰霜壽母 罡星祝一夕虎豹佳兒詩曰:

  君不見段卿倒用司農(nóng)章,焚詞田叔援梁王。丈夫作事膽如斗,

  肯因利害生憂惶?生輕誼始重,身殞名更香。莫令左儒笑我交誼

  薄,貪功賣友如豺狼。

  智士多謀,勇士能斷,天下事著經(jīng)智人腸肚,畢竟也思量得周到。只是一瞻前顧后,審利圖害,事如何做得成?惟是俠烈漢子,一時激發(fā),便不顧后來如何結(jié)局,卻也驚得一時人動。當(dāng)時秦叔寶只為朋友分上,也不想到燒了批,如何回覆劉刺史?這些人見他一時慷慨,大半拜伏在地。叔寶也拜伏在地。只為:

  世盡浮云態(tài),君子濟難心。誼堅金石脆,情與海同深。

  這時候止有個李玄邃,袖手攢眉,似有所思。柴嗣昌靠著椅兒,像個閑想。程咬金直立著不拜道:“秦大哥,不是這等講。自古道,自行作事自身當(dāng)。這事是我做的,怎么累你?只是前日獲不著我兩個,尚且累你;如今失了批回,如何回話?這官兒怕不說你抗違黨盜,這事怎了?況且我無妻子,止得一個老母。也虧做了這事,尤員外盡心供奉飽衣暖食,你卻何辜?倘有一些長短,丟下老母嬌妻,誰人看管?如今我有一個計策,尤員外你只要盡心供奉我老母,我出脫了你,我一身承認了就是。殺官時原只有我,沒有你追趕解官,通名時也只有我,沒有你,這可與解官面質(zhì)得的。只我明日拜壽之后,自行出首就是。秦大哥失了批回,也不究了;若是燒了批回,放我二人,我們豈不感秦大哥恩德,卻不是了局,枉自害了秦大哥。”眾人先時也都快活,聽到燒了批回,也不結(jié)局,枉累了秦叔寶這一片話,人都圓睜口呆。只有李玄邃道:“這事我在燒批時便想來。先時只恐秦大哥要救自己,急不肯放程知節(jié),及見他肯放他兩人時,我心中說,叔寶若解東都宇文愷處,我自去央人說情,可以何全不妨。不料燒了批。如今我為秦大哥想,來總管原在我先父帳下,我曾與他相厚;況叔寶亦曾他效勞,我自往見來總管,要他說一個事故,取了叔寶去,這事便解了。”伯當(dāng)?shù)溃骸耙彩且徊摺!背桃Ы鸬溃骸笆潜闶牵魜砜偣苋〉盟ィ悴话l(fā)他下來了,況且不得我兩個,不得這贓,州官要賠。這些官不植銀子家去罷了,肯拿出來賠?這是斷斷不放的。只是我出首便了。”叔寶道:“且慢,我自明日央一個大分上說:屢比不獲,情愿賠贓,事也松得。”正是:

  十萬通神,有錢使鬼。說甚鐵面,也便唯唯。

  卻說柴嗣昌拍著手道:“這卻二兄無憂,柴嗣昌一身任了罷!”眾人跟前,怎柴嗣昌敢說這大話?卻為劉刺史是他父親知貢舉時取的門生,柴嗣昌是通家兄弟,原是要來拜謝。叔寶打他抽豐做路費,撞在這事里,他也待做個白分上,總是劉刺史要賠贓,卻不道有帶來唐公酬謝叔寶銀三千兩,叔寶料不遽收,就將來賠了,豈不兩盡?故此說這話道:“實不瞞諸兄說,劉刺史是我先父門生,我去解這危罷!”程咬金道:“就是通家弟兄,送了百十兩銀子便罷,如何肯聽了自賠三千兩皇銀?”尤俊達道:“只要柴大哥說得不難為叔寶,銀子我自措來。”柴嗣昌道:“這銀子也在我身上,不須兄措得。眾位且靜坐飲酒,不可露了風(fēng)色。為他人知覺,反費手腳。”正是:

  神謀奇六出,指顧解重圍。好泛尊前醉,從教月影微。

  單雄信道:“既是李大哥、柴大哥都肯認這節(jié)事,拜壽之后,兩路并行,救他兩人之急罷了。”眾人仍又歡歡喜喜的,入席飲酒,分外歡暢,說了幾許時話,吃了幾多時酒。不覺將五鼓,叔寶先告辭回家,進城到自家門口,只見門還不閉,老母倚門而立,媳婦站在旁邊。叔寶驚訝道:“母親這早晚還立在門口何干?”老母把衣袖一灑,洋洋的徑回里面坐下,眼中落淚。叔寶慌忙跪倒。老母道:“你這個冤家,在何處飲酒,這早晚方回,全不知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雖不曾遠出,你卻有事在身上。昨日府中比較,我看見被打的人,街坊上紛紛的走過去,我心中何等苦楚,你卻把我老母付于度外。”叔寶道:“孩兒怎敢忘母親養(yǎng)育之恩,只是有一樁不得已事。”老母道:“什么不得已事?”叔寶道:“就是昔年潞州破格救孩兒性命的單員外,同許多朋友,趕到齊州來,今日天明與母親拜壽。”老母道:“既然如此,你且起來叫媳婦,現(xiàn)在遠路尊客到家中,茶果小菜,不比尋常,都要安排精潔些。”

  叔寶把做旗牌官管下共二十五名士兵,都喚到家中使用,同批捕盜的二友,請來代勞。樊建威是個粗人,著他收入盤盒禮物,打發(fā)行的腳錢。唐萬仞寫的字好,發(fā)領(lǐng)謝帖子,就開禮單記帳;連巨真禮貌周旋,登堂拜壽的朋友,都是他迎接相陪,有走馬到任的酒面,叔室內(nèi)外照管。卻不止于西門這班朋友,山東六府,遠近都有人來,只這本地來總管標下,中軍官差人送禮,同袍旗牌聽用等官,俱登堂拜壽。齊州除正堂以下佐貳行的官員,并歷城縣,都要叔寶擔(dān)捕盜的擔(dān)子。二十四日頂限,解赴東都,只得奉承。也有差人送禮的,有登堂拜壽的。還有綠林中一班人,感叔寶周旋,不敢登堂拜壽,月初時黑夜入城,用折干禮物,單書姓名,隔墻投入。叔寶受有千金。如今見府縣官員來拜壽,著人出外城去,知會雄信等,緩著些進來,恐咬金說話,露出些風(fēng)聲來,多有不便。

  眾人下處吃過了飯,到已時以后,方才進城。十七位正客,手下倒有二十多人,禮物抬了一條街道。將近叔寶門首,叔寶與建威等,重換衣服,降階迎接。眾人相見了,先將禮物抬將進去。此時門上結(jié)彩,堂內(nèi)鋪氈,天井里用布幔遮了日色,月臺上擺十張桌子,尺頭盤盒,俱安于桌上;果盤等件,就月臺地下擺了;羊酒與鵝酒,俱放在丹墀下面。眾人各捧禮單,立于滴水檐前,請老母拜壽。看堂上開壽城規(guī)模,屏門上面懸一面牌匾,寫四個大字:節(jié)壽雙榮。庭柱上一對聯(lián)句,稱老夫人操守:歷盡冰霜方見節(jié),樂隨松柏共齊年。居中古銅鼎內(nèi)焚好香,左右兩張香幾,寶鼎焚香。左首供一軸工繪南極壽星圖,右首供一幅細繡西池王母。檐前結(jié)五彩球門,兩廂房鼓手奏樂。

  叔寶到屏門邊,請老母堂前與諸兄相見。老母出來,雖是六旬,兒子卻在得意之秋。老母黃發(fā)童顏,穿一身道扮的素服。拿一串龍頷頭的念珠,后邊跟兩個丫環(huán)。秦母近堂前舉手道:“老身且不敢為禮。”先凈手拈香,拜了天地,拜罷轉(zhuǎn)在主人的席邊,方才開言道:“老身與小兒有何德能,感諸公遠降,蓬蓽生輝。諸位大人風(fēng)霜遠路,就此站拜了。”雄信領(lǐng)班登堂,眾口同聲道:“晚生輩不遠千里而來,無以為敬,惟有一拜。”推金山,倒玉柱,一群虎豹,羅拜于階下。老母也跪下。那樊虎、唐萬仞、連巨真,卻不隨班下拜,扯住了秦母兩邊衣袖,不容他還拜。叔寶卻跪在母親旁邊,代老母還禮。雄信道:“恐煩惱伯母,我等連叩八拜罷。”老母還禮起來稱謝。眾人卻將各處禮單,遞與叔寶,獻于老母親看,安在居中桌上。老夫人道:“諸位厚儀,卻則反有不恭之罪。”吩咐秦瓊都收了各家的壽軸,從屏門兩邊,鵝毛扇掛將起來,椎工致者揭面。雄信又上前道。“老伯母在上,適才物鮮,不足與伯母為壽,還備得有壽酒在此,每人各敬三杯,以介眉壽。”叔寶道:“單二哥,就是樊建威三位兄弟,還不贈賜家母的酒。家母年高,不要說大杯,就是小杯,也領(lǐng)不得許多。兄長吩咐,總領(lǐng)三杯便了。”李玄邃道:“依單員外每人三杯太多,依叔寶總領(lǐng)三杯太少。我學(xué)生有個愚見:眾朋友若是一個個來的,就該每人奉三杯了;若是一家來的,總只該奉三杯;我們也不是一家,也不是一個,各有一張禮單在此,照禮單奉酒,有一張禮單,奉三杯酒。”叔寶看禮單甚多:“這等容小弟代飲。”伯當(dāng)?shù)溃骸斑@個使得,母子同壽千秋。”先是雄信的,這個單上的人多,八個人:單通、王勇、李密、童環(huán)、金甲、張公謹、史大奈、白顯道,他這八人,九月十五二賢莊起身,禮單禮物,都是雄信辦停當(dāng)來的。老母見客眾,卻領(lǐng)兩杯,叔寶代飲一杯。第二是柴紹,獨一個禮單,老母也領(lǐng)了兩杯,叔寶代飲一杯。次后尉遲南、尉遲北,卻又重新講起:“小弟二人,雖是一張禮單,卻要奉六杯壽酒。”叔寶道:“單二哥許多朋友,遵李兄之言,只賜三杯,賢昆玉卻怎么又要破格?”尉遲兄弟道:“小弟也說出理來。適才亂收禮物進去,卻有我本官羅公書禮在內(nèi),愚兄弟奉差遣,假公而濟私來的,不要辱主人之命,先替我羅老爺奉過三杯,然后才盡我弟兄二人來意。”眾人都道好,老夫人聽得說是姑夫差官,勉強飲兩杯,叔寶代飲四杯。卻輪到尤俊達、程咬金。叔寶道:“這位就是斑鳩店住的程一郎。”秦母失驚道:“這就是程一郎!怎面龐一些不像了?記得亂離時,與令堂相依,兩邊通家,往還數(shù)年,后來令堂要往東阿以后,音信隔絕,不料今日相逢,令堂可好么?”咬金道:“托庇粗安,令知節(jié)致意老伯母。”秦母又歡喜,吃了兩杯,叔寶又代飲一杯。雄信又叫住了:“還袒福惚袖中出魏玄成的兩札來。雄信拆開看了,不過說前日在潞時,承兄護法光耀山門的意思。那叔寶一札,前邊聊敘闊蹤,中間道不及親身奉祝之意,后邊說來友徐洪客非等閑之人,囑叔寶以法眼物色之;另具壽詞一幅,頌祝岡陵。叔寶看完,納入袖中道:“小弟當(dāng)年在廟中抱病,虧他的藥石調(diào)理;及弟在幽州,回到潞州,剛欲圖報,玄成兄又到華山去了。許多隆情厚誼,尚未少酬,至今猶自歉然。”李玄邃道:“徐兄幾時到這里的?”徐洪客道:“小弟下午方趕進城,寓在顏家店內(nèi)。原擬明晨來拜秦伯母壽,因見巽方上今晚氣色不佳,防有小災(zāi),一路看覷,恰在這個里中,故此只得暮夜來奉陪諸兄。”眾人見說,齊聲問道:“什么災(zāi)星?”洪客答道:“諸兄少刻便知。?

  眾豪杰見徐洪容豐神瀟灑,舉動非常,都與談?wù)摚瑒袼木啤U邛』I交錯之時,只見徐洪客停著酒杯在案,把左眼往外一瞬,說道:“不好,災(zāi)星來了!”忙跳起身來,執(zhí)著一杯酒,向月臺站定,拔出背上寶劍,口中念念有詞,喝聲道:“疾!”把酒向空中一灑,進來一霎時,狂風(fēng)驟起,黑霧迷失,堂中燈燭,光搖影亂,眾人正在驚疑,只聽得外邊喧嚷,進來報道:“不好了,左首鄰家漏了火了!”叔寶與眾人見說,忙要起身往外著人去救火,洪客止住道:“諸兄不要動,外邊大雨了。”話未說完,只聽得庭中傾盆大雨,倒將下來,足有一個時辰,卻云收雨息,手下人進來說道:“恰好逢著一場大雨,把火都救滅了,不然必致延燒了不得。”于是眾豪杰愈飲服徐洪客。

  其時正交五鼓,眾人便起身謝別。洪客對叔寶道:“小弟明早不及登堂了。”叔寶道:“吾兄遠臨,諸兄又在此,再屈盤桓幾日。”洪客道:“小弟因魏玄成常說,太原有天子氣,故與劉文靜兄相訂,急欲到彼一晤,故此就要動身。”叔寶道:“既如此,弟亦欲修一札,去候文靜兄,并欲作札致謝玄成,明早遣人送到尊寓。”洪客應(yīng)允,眾位齊聲謝別出門。正是:

  勝席本無常,盛筵難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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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李玄邃關(guān)節(jié)全知己 柴嗣昌請托浼贓官

  隋唐演義--第二十五回 李玄邃關(guān)節(jié)全知己 柴嗣昌請托浼贓官

   

  詩曰:

  天福英豪,早托與匡扶奇業(yè)。肯困他七尺雄軀,一腔義烈?事

  值顛危渾不懼,遇當(dāng)生死心何懾。堪羨處,說甚膽如瓢,身似葉。

  羞彈他無魚挾,喜擊他中流揖。每濟困解紛,步凌荊聶。囊底青蚨

  塵土散,教胸中豪氣煙云接。豈耽耽貪著千古名,一時俠。

  調(diào)寄“滿江紅”

  嘗看天下忠臣義士身上,每每到擺脫不來處,所與他一條出路:絕處逢生。忠臣義士,雖不思量,靠著個天圖僥幸成功,也可知天心福善,君子落得為君子。叔寶一時意氣,那里圖有李玄邃、柴嗣昌兩個為他周旋?不期天早周旋,埋伏這兩路教應(yīng)。當(dāng)日飲夠了半夜,單雄信一干回到賈潤甫家歇宿;徐洪客到顏家店里,候叔寶的回札;樊建威等三人,各自回家。

  雄信睡到天明,忙去催李、柴兩個行事,兩人分投而往。李玄邃去見來總管,明說為拜秦叔寶母親壽誕而來,今叔寶因捕盜,遭州中荼毒,要兄托甚名色,取了他來,以免此害。來總管道:“此人了得,我也有心看他;但只是說兩個毛賊,他去擒拿也不難,不料遭州中責(zé)比。只是目下要取他來,無個名色取來,留在帳下,州中還要來爭。”想了一想道:“有了。前日麻總管移文來道,督催河工將士,物故數(shù)多,要我這邊發(fā)五百人抵補。我如今竟將他充做將領(lǐng),給文與他前去,這是緊急公務(wù),他如何留得住?他再來留,我自有話說。當(dāng)先原只說他受賄,不肯捕賊,如今將他責(zé)比,只是捕不來,可知不是縱賊了。他州中自有捕人,怎挾私害我將官?我這邊點下軍士,叫他整束行裝,只待文出就行便了。”留玄邃吃飯。玄邃再三不肯道:“兄只周旋得秦旗牌,小弟感惠多了。”要留他在衙中盤桓幾日,玄邃道:“恐劉刺史申文到宇文愷處,害秦瓊在彼處,為他周全,以此不便久留。”來總管只得僉了一張批,自到賈潤甫家答拜,送與李玄邃,贈他下程折席盤費銀數(shù)百兩。叔寶這番呵:

  湯網(wǎng)開三面,冥鴻不可求。戈人何所慕,目斷碧云頭。

  這廂柴嗣昌去見劉刺史,刺史因是座主之子,就留茶留飯。倒是劉刺史先說起自己在齊州一廉如水,只吃得一口水。起解銀兩,并不曾要他加耗詞訟,多是趕散,并不罰贖。不料被響馬劫去鄰州協(xié)濟銀三千兩,反要我州里賠。別無設(shè)處,連人追捕,并無消息,好生煩惱。柴嗣昌就趁勢說去道:“正是捕人中有個秦瓊,前奉差來長安,曾與八拜為交,昨來拜他母親壽,聞他以此無辜受累,特來為他求一方便。”劉刺史道:“仁兄不知,這秦瓊他專一接受響馬常例,養(yǎng)盜分贓,故此得夤充旗牌,交結(jié)遠方眾捕盜攻他;小弟又訪得確實,故此責(zé)令他追捕。縱是追不著賊,他也賠得起贓。若依仁兄寬了他,賊畢竟拿不著,這項三千銀子,必定小弟要賠了。明日小弟正待做文書,解他到東都總理宇文司空處去,今日兄吩咐小弟,止可寬他幾限,使他得盜得贓罷了。”嗣昌道:“我想東都只要銀子去,人不解去,具文去也罷。”劉刺史道:“正是這銀子難得。小弟是賠不起,就要在本州屬縣搜括,凡可搜括得的,都是縣官肉己錢,那個肯拿出來?故此不得不比這干捕人。”柴嗣昌看這劉刺史的意思,是要叔寶眾人身上出這項銀子的了,因笑一笑道:“這等不若待眾捕人賠償之一半,注銷了此事罷。”劉刺史道:“這如何注銷得?即少一兩,還是一宗未完,關(guān)著我考成的。”柴嗣昌道:“這等待各捕盜賠了,完了這考成罷。”劉刺史道:“論這干人,多賠也不難,且慣得賊人常例,就賠也應(yīng)該。只是這干人,都是東都討解的,莫說解去是十死一生,只盤費也要若干。如今兄出題,自要他賠贓,外再送兄五百兩,這個作小弟薄敬,小弟明日就不比較,聽他納銀了。小弟還給一個執(zhí)照與他,拿著賊時,一一追來給還。”柴嗣昌又含笑起身道:“只恐這些窮人,還不能全賠。”劉刺史道:“這皇銀斷不可少,只要秦瓊出一張認狀,分派到眾人身上,小弟自會追足。就是仁兄的謝禮,切不可聽他訴說窮苦,便短少了。”柴嗣昌道:“只要賠得贓完,小弟的心領(lǐng)了罷。”起身告別,劉刺史直送出府門。正是:

  只要自己醫(yī)瘡,那管他們剜肉。

  柴嗣昌回到賈家時,李玄邃已得了來總管送來批文,只待柴嗣昌來,問府中消息,同去見叔寶。兩邊相見,玄邃便把批與柴嗣昌看,說:“正待同你見叔寶,叫他打疊起身。”柴嗣昌看了,嘆一口氣道:“如今人薄武官,還是武官爽快。這些文官臭吝,體面雖好,卻也刁鉆,把一個免解,就做了一件大分上,大意要這干捕盜身上賠贓,說給與執(zhí)照,待拿著賊時追給。”單雄信道:“這小子也是果子話。但是這干捕盜,除了叔寶、樊建威、唐萬仞、連巨真三個,想還家道稍可,其余這干穿在身上,吃在肚中,那一個拿得出銀子的?”伯當(dāng)?shù)溃骸斑@個須我們?yōu)樗O(shè)處。”程咬金道:“這不須講得,原是我們拿去,還是我們補還。尤員外快回家去,把原銀傾過用費些可補上,拿了來救秦大哥。”尤俊達也應(yīng)聲要去。柴嗣昌道:“這是小弟說過,都在我身上。”張公謹?shù)溃骸柏M有獨累兄一人之理?”柴嗣昌道:“不然,這也是秦大哥的銀子。”伯當(dāng)?shù)溃骸扒卮蟾鐜讜r有銀子在你處?”柴嗣昌道:“就是秦叔寶先時在植樹崗救了岳父,小弟在報德祠相會時,曾有書達知岳父,及至岳父有書差人送些銀子來時,叔寶已回。逡巡至今,小弟方帶得來。正擬拜壽后送去,還恐他是好漢子,為人不求報的,不肯收這銀子,不若將來完了此事。”白顯道與賈潤甫道:“此事最妙。”童環(huán)、金甲道:“可見前日程兄有眼力,攔住廝殺,終久替他了事。”程咬金笑道:“正是太便宜了我兩個。”這是:

  張公吃酒李公醉,楚國亡猿林木災(zāi)。

  正談時,聽得外邊喝道:“是劉刺史來拜了。”眾人都回避,獨嗣昌相見,送了三兩折程,三兩折席。吃茶時,劉刺史道:“所事我已著人放風(fēng)去,先完了仁兄謝儀,然后小弟才立限收他銀子,免他解給照與他。這分上若不是兄,斷斷不聽。這五十余人解向東京,都是一個死,莫想得回來。”柴嗣昌道:“小弟領(lǐng)仁兄情便了。”劉刺史道:“兄不是這樣說,務(wù)要他足數(shù),不然是小弟謊兄了;且敝地寒苦,若舍了這樁分了。再沒大分上,兄不可放松。”說罷,作別上轎去了。

  仕途要術(shù)莫如俚,誰向知交贈一環(huán)。

  交際總交窮百姓,帶他膏血過關(guān)山。

  眾人聽了這番說話道:“方才劉刺史教你不要放松是甚事?”柴嗣昌笑道:“他是叫我索他們謝禮五百兩。這不要睬他,只說我已得便完了。”李玄邃道:“這等你折了五百兩了。”柴嗣昌叫家人帶了銀子,同單雄信、李玄邃、王伯當(dāng)四人,竟到秦叔寶家中。樊建威因劉刺史差個心腹吏放風(fēng)與他,要他們賠贓,且要出五百兩銀子,送柴嗣昌,極少也要三百兩,慌做一團,趕來與叔寶計議。卻值柴嗣昌四人到來,與樊建威見了禮,又與秦叔寶交相謝了;李玄邃卻遞出一張批文來,卻是:

  欽差齊州總管府來為公務(wù)事,仰本職督領(lǐng)本州騎兵五百名,并

  花名文冊,前至飲差河道大總管麻處告投,不許遲延生事。所至津

  關(guān),不得阻擋,須至批者。

  大業(yè)六年九月二十三日行限日投右仰領(lǐng)軍校尉秦瓊準此

  李玄邃道:“來總管一面整點人馬,大約三日內(nèi),要兄啟行了。”叔寶看了也不介意,只有樊建威失驚道:“恭喜仁兄,奉差即要榮行,脫離這苦門了,只是我們怎賠得這三千兩銀子,還要出五百兩分上錢送柴兄?”單雄信道:“樊建威也知道了。”樊建威道:“小弟衙門中多有相知,柴兄講時,就有人出來通信了。后邊劉爺,又差個吏來明說,甚是心焦,故此特來與叔寶兄計議。”王伯當(dāng)?shù)溃骸敖ㄍ牛翊蟾绮晃┎灰銈兎稚襄X,這三千兩銀子,還是他出。”樊建威道:“果有此事?”秦叔寶道:“有此事沒有此理,我也不要柴兄出,也不要樊建威眾人出,盡著家當(dāng)賠官罷,不敷我還有處借。”柴嗣昌道:“這宗銀子,原也是足下的。”柴嗣昌便取出唐公書,從人將兩個掛箱,一個拜匣,一個皮箱,拿將過來。柴嗣昌道:“這是岳父手扎,送到小弟處,兄已回久,后來小弟值事要面送,不曾來得,蹉跎至今。”叔寶啟書,卻是一個侍生李淵頓著拜名帖,又是一個副啟上寫道:“關(guān)中之役,五內(nèi)銘德,每恨圖報無由。接小婿書,不勝欣快。謹具白金三千兩,為將軍壽。萍水有期,還當(dāng)面謝。

  叔寶看了作色道:“柴仁兄,這令岳小視我了,丈夫作事求報的么?”柴嗣昌陪著笑道:“秦兄固不望報,我岳父又可作昧德的么?既來之則安之。”單雄信道:“叔寶兄這原不是你要他的,路上難行,也沒個柴兄復(fù)帶去的理。如今將來完此事,卻又保全這五十余家身家,你并不得分毫,受而不受,你不要固執(zhí)。”樊建威道:“叔寶兄放了現(xiàn)鐘去買鋼,這便是我們五十三家的性命在上邊了。柴兄慨然,你也慨然。”叔寶猶在遲疑,單雄信道:“建威,叔寶他奉官差,就要起身,這銀子你卻收去完官。”王伯當(dāng)?shù)溃骸胺稚襄X,我這邊柴大哥也出虛領(lǐng)了;只是我們這居間加一,管家這加一,不可少的。”眾人一齊笑起來。叔寶道:“只是我心中不安。”自起身進里邊,又拿出三百兩銀子,來對樊建威道:“我想劉刺史畢竟還要什么兌頭火耗,并什么路費貼墊,你一發(fā)拿這三百兩銀子去湊,不要累眾人,批捕我也不支銷了。”正是:

  千金等一毛,高誼照千古。

  樊建威道:“我一人也拿不去,你且收著,待我叫了唐萬仞眾人來,也見你一團豪氣。”叔寶收了,就留他數(shù)人在家中吃酒。正吃時,只見尤俊達與程咬金來辭。先時程咬金在路邀集柴嗣昌與殺敗金、童兩個,后來雖系俱是相與,心中有些不安,到認了殺官劫掠時,明明供出個響馬來了。咬金也便過了,尤俊達甚覺乏趣,勉強捱到拜壽,就要起身。程咬金道:“畢竟看得叔寶下落方去,不然豈有獨累他之理。”及至柴、李兩人口覆,知道叔寶可保無事,尤俊達又恐前日晚間言語之際,走漏風(fēng)息,被人緝捕,故此要先回;賈潤甫亦要脫干系,懈懈相留,故此兩人特來拜謝告別。叔寶又留了,同坐作餞。

  樊建威在坐,兩邊都不題起。叔寶道:“本意還要留二兄盤桓數(shù)日,只為我后日就要起身,故不敢相留。”臨行時,里面去取出些禮來,卻是秦母送與程母的。吃到大醉,尤俊達、程咬金同單雄信等回店。到五更時,尤俊達與程咬金先起身去。

  滿地霜華映月明,喔咿遠近遍雞聲。

  困鱗脫網(wǎng)游偏疾,病鳥驚弦身更輕。

  次日早,秦叔寶知劉刺史處,只要賠贓,料不要他,他就挺身去謝來總管辭他。來總管道:“我當(dāng)日一時不能執(zhí)持,令你受了許多凌辱,如今你且去。羅老將軍、李玄邃分上,回時我還著實看你,你也是不久人下的人。”叔寶叩辭了出來,復(fù)大設(shè)宴,請北來朋友,也是賈潤甫、樊建威、唐萬仞、連巨真陪。這三人感謝柴嗣昌不盡。不知若不為秦叔寶,柴嗣昌如何肯出這部酣力?叔寶又浼李玄邃作三封書:一封托柴嗣昌回唐公;一封附尉遲南,答羅行臺,有禮與他姑娘姑夫;又有書與羅家表弟。一班意氣朋友這一日傳杯弄盞,話舊談心,更比平時暢快。

  杯移飛落月,酒溢泛初霞。談劇不知夜,深林噪曉鴉。

  吃到天明,還沒有散。外邊人馬喧闐,是這五百人來參謁。叔寶換了戎服在廳上,吩咐止叫隊什長進見。恰是十個隊長五十個什長,斑斑斕斕的擺了一天井,都叩了頭。叔寶道:“來爺巳時在西門伺候。”眾人應(yīng)了一聲散去。單雄信對叔寶道:“前日說的求榮不在朱門下,若如此也不妨。”叔寶道:“遇了李、柴二仁兄,可謂因禍得福。”李玄邃道:“大丈夫事業(yè)正不可量。”眾人都到寓所取禮來賀。叔寶也都送有贐禮,彼此俱不肯收。伯當(dāng)?shù)溃骸笆鍖氝B日忙,我們不要在此鬼混,也等他去收拾收拾行李,也與老嫂講兩句話兒。明日叔寶兄出西門,打從我寓所過,明日在彼相送罷。”眾人一笑而散。

  果然叔寶在家收拾了行李,措置了些家事,叫樊建威眾人取了賠贓的這項銀子去。到不得明日巴時,隊什長都全裝貫帶來迎,請他起身。叔寶燒了一陌紙,拜別了母妻,卻是纏綜大帽,紅刺繡通袖金鬧裝帶,騎上黃驃馬。這五十人列著隊伍,出西門來,與那青衣小帽在州中比較時,大似不同了。

  集古:

  蕭蕭班馬鳴,寶劍倚天橫。丈夫誓許國,勝作一書生。

  出得西門,到吊橋邊,兩下都是從行軍士排圍。那市盡頭有座迎恩寺,叔寶下了馬,進到寺里。恐有不到的,取花名冊一一點了。又捐己資:隊長每人三錢,什長二錢,散兵一錢;犒賞也費五六十兩銀子。內(nèi)中選二十名精壯的做家丁,隨身跟用,另有賞。事完,先是他同袍旗牌都來錢送,遞了三杯酒作別了。次后是單雄信一干,也遞了三杯酒。叔寶道:“承諸公遠來,該候諸公啟行才去為是;只奈因玄邃兄題掇得這一差事,期限迫近,不能擔(dān)延。”又對柴嗣昌道:“柴大哥,劉刺史處再周旋,莫國弟去還賠累樊建威兄弟。”柴嗣昌道:“小弟還要為他取執(zhí)照,不必兄長費心。”對著尉遲兄弟說:“家姑丈處煩為致意,公事所羈,不得躬謝。”對伯當(dāng)及眾人道:“難得眾兄弟聚在一處,正好盤桓,又料有此別。”對賈潤有,樊建威道:“家中老母,幾百周旋。”與眾人作別上了馬,三個大銑起行。

  相逢一笑間,不料還成別。回首盼楓林,盡灑離人血。

  去后,柴嗣昌在齊州結(jié)了賠贓的局,一齊起身。賈潤甫處都有厚贈。柴嗣昌自往汾陽。尉遲兄弟、史大奈他三個卻是官身,不敢十分擔(dān)擱,與張公謹、白顯道也只得同走幽州去了。止剩李玄邃、王伯當(dāng)、單雄信、金國俊、童佩之五位豪杰在路。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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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竇小姐易服走他鄉(xiāng) 許太監(jiān)空身入虎穴

  隋唐演義--第二十六回 竇小姐易服走他鄉(xiāng) 許太監(jiān)空身入虎穴詩曰:

  淚濕郊原芳草路,唱到陽關(guān)愁聚。撒手平分取,一鞭驕馬疏林

  覷。 雷填風(fēng)颯堪驚異,倏忽荊榛滿地。今夜山凹里,夢魂安得空

  回去。

  調(diào)寄“惜分飛”

  人生天地間,有盛必有衰,有聚必有散。處承平之世,人人思安享守業(yè),共樂升平。若處昏淫之世,凡有一村一藝之士,個個思量尋一番事業(yè),討一番煩惱;或聚在一處,或散于四方,誰肯株守林泉,老死牖下?再說金國俊、童佩之,恐怕衙門有事,亦先告別,趕回潞州去了。單雄信、王伯當(dāng)、李玄邃,他三人是無拘無束,心上沒有甚要緊,逢山玩山,逢水玩水,一路游覽。不覺多時,出了臨淄界口。李玄邃道:“單二哥,我們今番會過,不知何日重聚?本該送兄回府,恐家間有事,只得要在此分路了。”王伯當(dāng)?shù)溃骸暗芤嚯x家日久,良晤非遙,大約來歲,少不得還要來候兄。”單雄信依依不舍,便道:“二兄如不肯到我小莊去,也不是這個別法,且到前面去尋一個所在,我們痛飲一回,然后分手。”伯當(dāng)、玄邃道:“說得有理。”大家放轡前行。雄信把手指道:“前面乃是鮑山,乃管鮑分金之地。弟與二兄情雖不足,義尚有余,當(dāng)于此地快飲三杯何如?”伯當(dāng)、玄邃應(yīng)聲道:“好。”舉頭一望,只見:

  山原高聳,氣接層樓。綠樹森森,隱隱時間虎嘯;青楊裊裊,飛

  飛目送鴛啼。真?zhèn)是為衛(wèi)水兮禽翔,鯨鯢踴兮夾轂。

  這鮑山腳下,止不過三四十人家,中間一個酒肆,斜挑著酒簾在外。三人下了牲口,到了店門首,見有三四個牲口,先在草棚下上料。店主人忙出來接進草堂,拂面洗塵。雄信對主人問道:“門外牲口,客人又下在何處?”店主把手指道:“就在左首一間潔凈房里飲酒。”雄信正要去看時,只見例門里早有一人探出頭來。伯當(dāng)瞥眼一認笑道:“原來是李賢弟在此。”李如珪看見,忙叫道:“眾兄弟出來,伯當(dāng)兄在此。”齊國遠忙走出來,大家敘禮過。伯當(dāng)?shù)溃骸盀楹文銈兌辉诖耍俊崩钊绔暤溃骸斑@話且慢講。里邊還有一位好朋友在內(nèi),待我請他出來見了才說。”便向門內(nèi)叫道:“寶大哥出來,潞州單二哥在此。”只見氣昂昂走出偉然一丈夫來。李如珪道:“這是貝州寶建德兄。”單雄信道:“前歲劉黑闥兄,承他到山莊來,道及竇兄尚義雄豪,久切瞻仰,今日一見,實慰平生。”雄信忙叫人鋪氈,六人重新彼此交拜。伯當(dāng)對如珪、國遠道:“你二位在少華山快活,為何到此?”李如珪道:“弟與死別后,即往清河訪一敝友,不想被一個盧明月來占據(jù),齊兄又抵敵他不過,只得棄了,遷到桃花山來。遣孩子們到清河報知,直至前日,弟方得還山,齊兄弟報聽得單二哥傳令,邀請眾朋友到山東,與秦伯母上壽。竇大哥久慕叔寶與三兄義氣,恰值在山說起,他趁便要往齊郡。訪伊親左孝友,兼識荊諸兄一面,故此同來。不知三兄是拜過了壽回來,還是至今日方去?”李玄邃道:“叔寶兄已不在家,奉差公出矣。”齊國遠道:“他又往那里去了?”單雄信道:“這話甚長。”見堂中已擺上酒席。“我們且吃幾杯酒,然后說與三兄知道。”

  大家入席,飲過三杯。如珪又問:“秦大哥有何公干出外?”王伯當(dāng)停杯,把豪杰備禮,同進山東;至賈潤甫店,請叔寶出城相會;席間程咬金認盜,秦叔寶燒捕批。齊國遠聽見,喜得手舞足蹈,拍案狂叫爽快。李如珪道:“叔寶與咬金,真天下一對快人,真大豪杰。四海朋友,不與此二人結(jié)納者,非丈夫也。后來便怎么樣?”王伯當(dāng)又將李玄邃去見來總管,移文喚取;柴嗣昌去求劉刺史,許多扌勒掯征贓,幸得唐公處三千金,移贈叔寶,方得完局起身。說完,只見竇建德?lián)舭竾@恨道:“國家這些贓狗,少不得一個個在我們弟兄手里殺盡!”李如珪道:“又觸動了竇大哥的心事來了。”李玄邃道:“竇兄有何心事,亦求試說一番。”

  竇建德道:“小弟附居貝州,薄有家業(yè),因遭兩先人棄世,弟性粗豪,不務(wù)生產(chǎn),僅存二三千金,聊為糊口。去歲拙荊亡過,秋杪往河間探親,不意朝廷差官點選繡女,州中市宦村民,俱挨圖開報,分上中下三等。小女線娘,年方十三,色藝雙絕,好讀韜略,閨中時舞一劍,竟若游龍。弟止生此女,如同掌珠。曉得小女尚未有人家,竟把他報在一等里邊。小女曉得,即便變產(chǎn),將一二百金,托人挽回,希圖豁免。可奈州官與閣狗堅執(zhí)不允,小女聞知,盡將家產(chǎn)貨賣,招集亡命,竟要與州吏差官對壘起來,幸虧家中寡嫂與合侄立止,弟亦聞信趕回,費了千金有余,方才允免,恐后捕及,只得將小女與寡嫂離州,暫時寄居介休張善士舍親處。因道遇齊、李二兄,彼此聚義同行。”單雄信道:“叔寶今已不在家,今三兄去也無人接待;莫若到小莊去暢飲幾天,暫放襟懷何如?”又向伯當(dāng)、玄邃道:“本欲要放二兄回去,今恰遇三兄二兄只算奉陪三兄,再盤桓幾日。”伯當(dāng)與玄邃不好再辭,只得應(yīng)允。齊國遠便道:“大家同去有些興。我們正要認一認尊府,日后好常來相聚。”李如珪道:“既如此,快取飯來用了,好趕路造府。”眾豪杰用完了飯,單雄信叫人到柜會帳,連齊國遠三兄先吃的酒錢,一并算還了。

  眾人出了店門,跨上牲口,加鞭趕路。行不多幾里,只見道旁石上,有個老者,曲肽睡在那里,被囊撇在身旁。竇建德看見,好像老仆竇成模樣,跳下牲口,仔細一看,正是竇成,心中吃了一驚,忙叫道:“竇成,你為何在此?”那老者把眼一擦,認得是家主,便道:“謝天地遇著了家主。大爺出門之后,就有貝州人傳說,州里因選不出個出色女子,官吏重新又要來搜求,見我們躲避,便叫人四下查訪。姑娘見消息不好,故著老奴連夜起身,來趕大爺回去。”其時五人俱下牲口,站在道旁。竇建德執(zhí)著單雄信的手道:“承兄錯愛,不棄愚劣,本當(dāng)陪諸兄造府一拜,奈弟一時方寸已亂,急欲回去,看覷小女下落,再來登堂奉候。”李玄送道:“剛得識荊,又要云別,一時山靈,為之黯然。”單雄信道:“這是吾兄正事,弟亦不敢強留;但弟有一句話:隋朝雖是天子荒淫,佞臣殘刻,然四方勤王之師尚眾,還該忍一時之忿,避其亂政為是。倘介休不能安頓,不妨攜令愛到敝莊與小女同居,萬無他慮,就是兄要他往,亦差免內(nèi)顧。”齊國遠道:“單二哥那里不要說幾個贓狗,就是隋朝皇帝親自到門,單二哥也未必就肯與他。”王伯當(dāng)?shù)溃骸案]大哥,單兄之言,肺腑之論,兄作速回到介休去罷。”雄信又向伯當(dāng)、玄邃道:“四海兄弟,完在一拜,便成骨肉。弟欲煩二兄枉道,同竇兄介休去;二兄才干敏捷,不比弟粗魯,看彼事體若何,我們兄弟方才放心。”便對自己手下人道:“你剩下的盤費,取一封來。”手下人忙在腰間取出奉上。雄信接在手里,內(nèi)中揀一個能干的伴當(dāng)與他道:“這五十兩銀子,你拿去盤纏。三位爺?shù)浇樾萑ィ韺下處,不可寓在竇大爺寓所。打聽小姐的事體無恙,或別有變動,火速回來報我。”家人應(yīng)諾。竇建德對雄信。國遠、如珪謝別,同伯當(dāng)、玄邃上馬去了。正是:

  異姓情何切,閱培實可羞。只因敦義氣,不與世蟀指。

  雄信見三人去了,對國遠、如珪道:“你們二位兄弟,沒甚要緊,到我家去走走。”李如珪道:“我們丟這些孩子在山上,心也放不下,不若大家散了再會罷。”雄信見說,也便別過,兜轉(zhuǎn)馬進潞州去了。

  齊國遠在馬上對李如珪道:“剛才我們同竇大哥到來,不想單二哥倒叫他兩個伴去,難道我兩個畢竟是個粗人,再做不來事業(yè)?”李如珪道:“我也在這里想:我們兩個,或者粗中生出細來,亦未可知。我與你作速趕回到山寨里去看一看,也往介休去打聽竇大哥令愛消息,或者他們?nèi)俗霾粊恚覀儍蓚倒做得來,后日單二哥曉得了,也見得齊國遠、李如珪不單是殺人放火,原來有用的。”二人在路上商議停當(dāng),連夜奔回山寨,料理了,跟了兩三個小樓羅,抄近路趕到介休來。

  原來竇小姐見事勢不妥,竇成起身兩日后,自己即便改裝了男子,同嬸娘兄弟,潛出介休,恰好路上撞見了父親。建德喜極。伯當(dāng)、玄遂即招掇竇建德,送住一賢莊去了。

  再說李如珪同齊國遠,趕到介休,在城外尋了個僻靜下處,安頓了行李。次日進城中訪察,并不見伯當(dāng)、玄邃二人,亦不曉得那張善士住在何處。東穿西撞,但聞街談巷語,東一堆西一簇,說某家送了幾千兩,某家送了幾百兩;可惜河西夏家獨養(yǎng)女兒,把家私費完了,止湊得五百金,那差官到不肯免,竟點了入冊。聽來聽去,總是點繡女的話頭。二人走了幾條街巷,不耐煩了,轉(zhuǎn)入一個小肆中飲酒。只見兩個老人家,亦進店來坐下,敲著桌子要酒,口里說道:“這個瘟世界,那里說起,弄出這條旨意來!擾得大家小戶,哭哭啼啼,日夜不寧。”那一個道:“冊籍如今已定了,可惜我們的甥女不能挽回,但恨這個貪贓閹狗,又沒有妻兒婦女,要這許多銀子何用?”李如珪道:“請問你老人家,如今天使駐扎在何處?”一老人答道:“剛才在縣里起身,往永寧州去了。”李如珪見說,低頭想了一想,把手向齊國遠捏上一把,即便起身,還了酒錢,出門趕到城外下處,叫手下捎了行李,即欲登程。齊國遠道:“竇兄尚未有下落,為何這等要緊起身?”李如珪道:“竇兄又沒處找尋,今有一樁大生意,我同你去做。”便向齊國遠耳邊說道:“須如此如此而行,豈不是樁好買賣?你如今帶了孩子們走西山小路,穿過寧鄉(xiāng)縣,到石樓地方,有一處地名清虛閣,他們必至那里歇馬。你須恁般恁般停當(dāng),不得有誤。我今星飛到寨,選幾個能干了得的人,兼取了要緊的物件來,穿到石樓,在清虛閣十里內(nèi),會你行事。”說完大家上馬,到前面分路去了。正是:

  雖非諸葛良謀,亦算隆中巧策。

  卻說欽差正使許庭輔在介休起身,先差兵士打馬前牌到永寧州去;自己乘了暖轎,十來個扈從,又是十來名防送官兵,一路里慢慢的行來。在路住了兩日,那日午牌時候,離永寧尚有五十余里遠,清虛閣尚有三四里,只見:

  狂風(fēng)驟起,怪霧迷天。山搖岳動,倏忽虎嘯龍吟;樹亂砂飛,頃

  刻猿驚兔走。霎時盡唱行路難,一任石尤師伯舞。

  一行人在路上,遇著這疾風(fēng)暴雨,個個淋得遍身透濕。望著了清虛閣,巴不能進內(nèi)避過。原來那清虛閣,共有兩三進,里邊是三間小閣,外邊是三間敞軒,一個老僧住在后邊看守。一行人進內(nèi)安放了。天使在閣上坐了,眾人把衣服御下來,取些柴火,在地偎烘。只見門外四五個車輛,載著許多熟豬、肥羊、雞、鵝、火燒、饃饃等類,一二十盤,另有十六樣一個盤盒,是天使用的;四五缸老酒,擺列地在。一個官兒,手里拿著揭帖,進來說道:“永寧州驛丞,差送下馬飯來,迎接天使大老爺。”眾人見說,忙引他到閣上去相見。那官兒跪下去道:“小官永寧州驛丞賈文參見天使大老爺。”把稟揭禮單送上去看了,說聲“起來”,便問:“這里到州,還有多少路?”驛丞答道:“尚有四五十里。州里太爺,恐怕大老爺鞍馬勞頓,故此先著小官來伺候。”眾人把食盒放在桌上,抬近身來,安上杯箸。天使吩咐手下:“把下邊這些食物,你們同兵衛(wèi)一齊吃了罷!”眾人見說,即便下閣去了;尚有兩個近身小內(nèi)監(jiān),站在后邊。那驛丞道:“二位爺也下閣去用些酒飯,這里小官在此伺候。”兩個見說,也就到下邊去了。

  吃不多時,只見走上一個大漢,捧上一壺?zé)峋疲瑏G了一個眼色去了。那驛丞忙把大杯斟滿,跪下去道:“外邊風(fēng)色甚緊,求大老爺開懷,用一大杯。”那天使道:“你這官兒甚好,咱到后日回去,替部里說了,升你一個州官。”那驛丞打一個半跪道:“多謝大老爺天恩。”正說時,只見天使飲干了酒,一交跌倒在地。原來那驛丞就是李如珪假裝的。齊國遠管待手下人,見他們吃了些時,就將蒙汗藥傾在酒里,一個個勸上一杯,盡皆跌倒。李如珪叫眾嘍羅,把天使抬下來,與那兩個小內(nèi)監(jiān)多背剪了,把天使縛在轎中,將小內(nèi)監(jiān)扶上馬,把這些東西,盡皆棄了,跨上牲口,連夜趕上山來。

  當(dāng)時許庭輔在轎中,一覺直睡到更余時候,方才醒來;見兩手背剪住了,身子捆縛在轎中,活動不得,著了急,口中亂喊亂叫:“是什么意思,把咱這般搬弄!”那山凹里隨你喊破了喉,誰來睬你,只得由他抬到山下。其時東方發(fā)白。有人拋起轎簾,扶了許庭輔出來,往外一觀,只見那兩個親隨太監(jiān),也綁縛了站在面前。大家見了,面面相覷,不敢則聲。只聽得三個大炮,面前三四十個強盜,簇擁著許庭輔與兩個小太監(jiān),進了山寨。上邊刀槍密密,殺氣騰騰,三間草堂,居中兩把虎皮交椅,李如珪換了包巾扎袖,身穿紅錦戰(zhàn)袍坐在上面。許庭輔偷眼一認,卻就是昨日的驛丞,嚇得魂飛魄散,只得跪?qū)⑾氯ァ?br />
  李如珪在上面說道:“你這閹狗,朝廷差你欽點繡女,雖是君王的旨意,也該體恤民情,為甚要詐人家銀子幾千幾百,弄得遠近大小門戶,人離財散?”許庭輔道:“大王,咱那里要百姓的?這是府縣吏胥,借題婪賄,咱何嘗受他毫厘?”李如珪喝道:“放屁!我一路打聽得實,還要強口。孩子們拿這閹狗下去砍了罷!留著這兩個小沒雞巴的我們受用。”許庭輔聽見,垂淚哀求。只見外邊報道:“二大王回來了。”原來齊國遠劫了天使來,恐怕讓兵醒來劫奪,領(lǐng)著嘍羅半路埋伏了多時,然后還山。見他三人跪在階前,便道:“李大哥為什么這般弄松?倘日后朝廷招安,我們還要仰仗他哩。”李如珪笑道:“昨日在清虛閣,我也曾跟他,敬他的酒,如今戲耍他一番,只算扯直。”

  兩個忙下來,替他去了綁縛繩索,攙入草堂叔禮,口稱“有罪冒犯”,就吩咐孩子們:“快擺酒席,與公公壓驚。”眾嘍羅搬出肴撰,安放停當(dāng)。三人入席坐定,酒過三杯,許庭輔道:“二位好漢,不知有何見教,拿咱到山來?”李如珪道:“公公在上,我們兄弟兩個,踞住此山有年,打家劫舍,附近州縣,俱已騷擾遍了。目下因各處我輩甚多,客商竟無往來,山中糧草不敷,意欲向公公處暫挪萬金,稍充糧餉,望公公幸勿推諉。”許庭輔道:“咱奉差出都,不比客商帶了金銀出門,就是所過州縣官,送些體面贄禮,也是有限,那有準干準百存下取來可以孝敬你們?”齊國遠見說,把雙睛彈出說道:“公公,我實對你說,你若好好拿一萬銀子來,我們便佛眼相看,放你回去;如若再說半個沒有,你這顆頭顱,不要想留在項上!”說罷,腰間拔出明晃晃的寶刀,放在桌上。李如珪道:“公公不要這等嚇呆了,你到外邊去,與兩個尊價私議一議。”

  許庭輔起身,同兩個小太監(jiān)到月臺上,一個是滿眼流淚,一句許也說不出。那個大些的說道:“如今哭也無益,強盜只要銀子,老公公肯拿些與他,三人就太平無事回去了;稍不遂意,不要說頭顱,連這幾根骨頭也無人來收拾。這些人殺人不眨眼的,那希罕我們?nèi)齻?”許庭輔聽了這番說話,又見兩人這般光景,便道:“既如此說,我去求他放你到州里去報知,看這班官吏如何商議,如他拿不出這許多,只得將我寄在各府各縣庫上的銀子取來罷。”說了要打發(fā)一個起身。李如珪叫嘍羅拿酒飯,與那個大些的內(nèi)監(jiān)吃飽了,又取出一錠銀子來賞了他,對他說道:“你叫什么?”那內(nèi)監(jiān)道:“小的叫周全。”李如珪道:“好,這一錠銀子,賞你做盤費的。限你五日內(nèi),拿銀子來贖你家主人;若五日內(nèi)不見來,這里主仆兩個,休想得活了。”叫手下把他在清虛閣騎來的馬,原騎了去;著兩個嘍羅,送他下山,許庭輔與那小內(nèi)監(jiān)鎖在一間阱房內(nèi),好酒好肉管待他。

  說那內(nèi)監(jiān)周全,騎著馬跑到清虛閣邊,只見閣門封鎖,并無一人。只得問到州里,那州官因報知強盜劫了天使,著了忙,如飛到清虛閣看驗了,把老和尚與地方及護送兵衛(wèi),帶進州里,忙申文到汾州府里去。府官著了急,連夜就趕到州中。此時各官正在那里勘問地方與老和尚,只見內(nèi)監(jiān)周全回來,眾官兒都起身來盤問他。內(nèi)監(jiān)周全把桃花山強盜如何長短,一一告訴。眾官兒聽見,個個如同泥塑,且把和尚地方保出在外,大家從長商議。有的說道:“這事必須申文上臺,動疏會兵征剿。”有的說道:“強盜只要銀子。”又有一個說道:“倘然送了五百又要一千,送了一千,又要二千,這宗銀子出在那一項?莫若再寬緩幾日,看見我們不拿銀子去,要他這兩個人何用,自然放下山來。”那汾州府官道:“不是這等講,這幾個欽差內(nèi)官,多是朝廷的寵臣,倘然在我們地方上有些差失,不但革職問罪,連身家性命,亦不能保,豈止降級罰俸?莫若且在庫中暫挪一二千金送支,贖了天使回來,彌縫這節(jié)事再處。”大家在庫中撮出二千金,叫人扛了,同周全到山。那齊國遠、李如珪只是不肯,許庭輔只得咐咐自己又湊出三千金,再四哀求,方才放下山來。自此許庭輔所過州縣,愈加裝模作樣,要人家銀子,千方百計,點選了許多繡女,然后起身。可見世上有義氣的強盜,原少不得。正是:

  只道地中多猛虎,誰知此地出貪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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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5-23 10:25:48 |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回 窮土木煬帝逞豪華 思凈身王義得佳偶

  隋唐演義--第二十七回 窮土木煬帝逞豪華 思凈身王義得佳偶詞曰:

  日食三餐,夜眠七尺,所求此外無他。問君何事,苦苦競繁華?

  試想江南富貴。臨春與綺交加。到頭來,身為亡虜,妻妾委泥沙。

  何似唐虞際,茅茨不剪,飲水衣麻。享芳名萬載,其樂無涯。

  嘆息世人不悟,只知認白骨為家。鬧哄哄爭強道勝,誰識眼前花。

  調(diào)寄“滿庭芳”

  天下物力有限,人心無窮。論起人君,富有四海,便有興作,亦何損于民。不知那一件不是民財買辦,那一件不是民力轉(zhuǎn)輸?且中間虛冒侵克,那一節(jié)不在小民身上?為君的在深宮中,不曉得今日興宮,明日造殿,今日構(gòu)閣,明日營樓,有宮殿樓閣,便有宮殿上的裝飾,宮殿前的點綴,宮殿中的陳設(shè),豈止一土木了事?畢竟到騷擾天下而后止。如今再說煬帝荒淫之念,日覺愈熾,初命侍衛(wèi)許庭輔等十人,點選繡女;又命宇文愷營顯仁宮于洛陽;又令麻叔謀、令狐達開通各處河道;又要幸洛陽,又思游江都。弄得這些百姓東奔西馳。不是驅(qū)使建造,定是力役河工。各色采辦,各官府州縣邑,如同鼎沸。莫說大家作事,尚且不難,何況朝廷,不過多費幾百萬銀子,苦了海內(nèi)百姓的氣力。不多幾時,東京的地方廣闊,不但一座顯仁宮先已告竣;那虞世基還要湊朝廷的意思,飛章上報,說:“顯仁宮雖已告成,恐一宮不足以廣圣馭游幸,臣又在宮西擇豐厚之地,筑一苑圃,方足以備宸游。”煬帝覽奏大喜,敕虞世基道:“卿奏深得朕心,著任意揆度建造,不得茍簡,以辜朕意。”

  于是南半邊開了五個湖,每湖方圓十里,四圍盡種奇花異草。湖旁筑幾條長堤,堤上百步一亭,五十步一榭。兩邊盡栽桃花,夾岸柳葉分行。造些龍船鳳舸,在內(nèi)蕩漾中流。北邊掘一個北海,周圍四十里,筑渠與五湖相通。海中造起三座山:一座蓬萊,一座方丈,一座瀛洲,像海上三神山一般。山上樓臺殿閣,四圍掩映。山頂高出百丈,可以回眺西京,又可遠望江南湖海。交界中間卻造正殿,海北一帶,委委曲曲,鑿一道長渠,引接外邊為活水,瀠洄婉轉(zhuǎn),曲通于海。傍渠勝處,便造一院,一帶相沿十六院,以便停流美人在內(nèi)供奉。苑墻上都以琉璃作瓦,紫脂泥壁。三山都用長峰怪石,疊得嶙嶙峋峋,臺榭盡是奇材異料,金裝銀裹,渾如錦繡裁成,珠璣造就。其中桃成蹊,李列徑,梅花環(huán)屋,芙蓉繞堤,仙鶴成行,錦雞作對,金猿共嘯,青鹿交游,就像天地間開辟生成的一般。又不知坑害多少性命,又耗費了多少錢糧,方得完成。虞世基即便上表,請煬帝親臨觀看。

  煬帝見表來請,以觀落成,滿心歡喜。即便擇日,同蕭后,帶領(lǐng)眾宮妃妾,發(fā)車駕竟望東京而來。不一日,先到了顯仁宮。早有宇文愷、封德彝二人接住朝見過,遂引了煬帝御駕,從正宮門首,一層層看將進來。但見:

  飛棟沖霄,連楹接漢。畫梁直拂星辰,閣道橫穿日月。瓊門玉

  戶,恍然間苑仙家;金殿瑤階,仟似九天帝闕。簾櫳回合,鎖萬里之

  祥云;香氣氤氳,結(jié)一天之瑞靄。真?zhèn)是影鵝池上好風(fēng)流,(交鳥)

  鵲樓中多富貴。

  煬帝看見樓臺華麗,殿閣崢嶸,四方朝貢,亦足以臨之,不勝大悅。便道:“二卿之功大矣!”即命取金帛表里厚賜二人,就留二人在后院飲酒。正是:

  莫言天道善人親,驕主從來寵佞臣。不是夸強興土木,何緣南

  幸不回輸。

  煬帝在顯仁富,游玩了數(shù)日又厭煩了;駕了飛輦,同蕭后與眾嬪妃,到西苑中來。少不得那宇文愷、封德彝二佞臣,亦便伴駕。到得苑中,只見:

  五湖蕩漾,北海波搖。三神山佳氣蔥郁,十六院風(fēng)光淡爽。真

  個是九洲仙島,極樂瓊宮。

  后人有詩,單道這五湖之妙云:

  五湖湖水碧浮煙,不是花園便柳牽。

  常恐君王過湖去,玉簫金管滿龍船。

  又有詩道這北海之妙云:

  北海涵虛混太空,挑波逐浪遍魚龍。

  三山日暮祥云合,疑是仙人咫尺逢。

  又有詩道這三山之妙云:

  三山萬疊海中浮,云霧縱橫十二樓。

  莫訝福來人世里,若無仙骨亦難游。

  又有詩道這長渠之妙云:

  逶迤碧水達長渠,院院臨渠花壓居。

  不是宮人爭斗麗,要留天子夜回車。

  又有詩道這樓臺亭榭之妙云:

  十步樓臺五步亭,柳遮花映錦圍屏。

  傳宣夜半燒銀燭,遠近高低燦若星。

  煬帝一一看遍,滿心歡喜道:“此苑造得大稱朕心,卿功不小。”虞世基奏道:“此乃陛下福德所致,天地鬼神效靈,小臣何功之有?”煬帝又道:“五湖十六院,可曾有名?”虞世基道:“微臣焉敢自專,伏乞陛下圣裁。”煬帝遂命駕到各處細看了,方才一一定名。

  東湖,因四圍種的都是碧柳,又見兩山的翠微,與波光相映,遂名為

  翠光湖。南湖,因有高樓夾岸,倒射日光入湖,遂名為迎陽湖。西湖,因

  有芙蓉臨水,黃菊滿山,又有白鷺青鷗,時時往來,遂名為金光湖。北海,

  因有許多白石若怪獸,高高下下,橫在水中,微風(fēng)一動,清沁人心,遂名

  為活水湖。中湖,因四圍寬闊,月光照入,宛若水天相接,進名為廣明湖。

  第一院,因南軒高敞,時時有薰風(fēng)流入,遂名為景明院。第二院,因

  有朱欄屈曲,回壓綃窗,朝日上時,百花嫵媚,遂名為迎暉院。第三院,

  因有碧梧數(shù)株,流陰滿地,金風(fēng)初度,葉葉有聲,遂名為秋聲院。第四院,

  因?qū)⑽骶┑臈蠲芬迫耄_花若朝霞,進名為晨光院。第五院,因酸棗縣進

  玉李一株,開花純白,麗勝彩霞,遂名為明霞院。第六院,因有長松數(shù)株,

  團團如蓋,罩定滿院,遂名為翠華院。第七院,因隔水造起一片石壁,壁

  上苔痕,縱橫如天成的一幅畫圖,遂名為文安院。第八院,因桃杏列為錦

  屏,花茵鋪為繡褥,流水鳴琴,新鶯奏管,進名為積珍院。第九院,因長

  渠中碎石砌底,簇起許多細細波紋,日光映照,射入簾攏,連枕上都有五

  色之痕,遂名為影紋院。第十院,因四圍疏竹環(huán)繞,中間突出一座丹閣,

  就像鳳鳴一般,遂名為儀鳳院。第十一院,因左邊是山,右邊是水,取樂

  山樂水之意,遂名為仁智院。第十二院,因亂石疊斷出路,惟小舟緣渠方

  能入去,中間桃花流水,別是一天,遂名為清修院。第十三院,因種了許

  多抵樹,盡似黃金布地,就像寺院一般,進名為寶林院。第十四院,因有

  桃蹊桂閣,春可以納和風(fēng),更可以玩明月,遂名為和明院。第十五院,因

  繁花細柳,凝陰如綺,遂名為綺陰院。第十六院,因有梅花繞屋,樓臺向

  暖,憑欄賞雪,了不知寒,遂名為降陽院。長渠一道,逶迤如龍,樓臺亭

  榭,鱗甲相似,遂名為龍鱗渠。

  煬帝都一一定了名字,因帶的宮娥嬪妃甚少,未即派定居住,專望許庭輔等十人,選繡女來,然后撥派掌管院事。

  卻說許庭輔因受了桃花山齊國遠、李如珪的一番劫去,詐了五千金,此愈加貪賄。凡選中女子,有金珠禮物饋送他,就開報在上等冊籍里邊;金銀少些的,就放在中等冊籍里邊;又如沒有什么東西見惠,縱是國色,也就入在三等冊籍里頭去了。其時會同了九人,選了千余繡女。曉得朝廷在東京西苑,人家取齊了,進西苑中來見駕繳旨,將三本冊籍呈上。煬帝看了冊籍,共有千余名,對許庭輔道:“先將上等中等的選進苑來;其三等的,且放在后宮里充用。”許庭輔十人,即領(lǐng)旨出去,逐名點進苑來。煬帝仔細一看,見個個都是欺桃賽杏的容顏,笑燕羞鶯的模樣,喜意滿足。即同蕭后,尖上還尖,美中求美,選了十六個,形容窈窕,體態(tài)幽閉,有端莊氣度的,封為四品夫人。就命分管西苑十六院事,各人賜一方小小玉印,上鐫著院名,以便啟箋表奏上用。又選三百二十名,風(fēng)流瀟灑,柳嬌花媚的,充作美人。每院分二十名,叫他學(xué)習(xí)吹彈歌舞,以備侍宴。其余或十名,或二十名,或是龍舟,或是鳳舞,或是樓臺,或是亭榭,連帶來后宮的宮女,都一一分撥了。又封太監(jiān)馬守忠為西苑令,叫他專管出入啟閉。不一時,將一個西苑,填塞得錦繡成行,綺羅成隊。那十六院的夫人,既分了宮院,一個個都思要君王寵幸,在院中只鋪設(shè)起琴棋書畫,打點下鳳管鸞笙,恐怕煬帝不時游幸。這一院燒龍涎,那一院就藝鳳腦;前一院唱吳歌,后一院就翻楚舞;東一院作金肴玉勝,西一院就釀仙液瓊漿。百樣安排,止博得煬帝臨幸時一刻歡喜,再一次便就厭了,又要去翻新立異。正是:

  宮中行樂萬千般,止博君王一刻歡。

  終日用心裙帶下,江山卻是別人看。

  說這些外國各島,因聞知新天子歡喜聲色貨利;邊遠地方,無不來進貢奇珍異玩,名馬美姬,盡將來進獻。一日煬帝設(shè)朝,有南楚道州地方,進一矮民,叫做王義;生得眉濃目秀,身材短小,行動舉止,皆可人意,又口巧心靈,善于應(yīng)對。煬帝看了,問道:“你既非絕色佳人,又不是無價異實,有何好處,敢來進貢?”王義對道:“陛下德高堯舜,道過禹湯,南楚遠民,仰沐圣人恭儉之化,不敢以傾國之美人,不祥之異寶,蠱惑君心,故造侏儒小臣,備役驅(qū)使。臣敢不盡一腔忠義?望圣恩收錄。”煬帝笑道:“我這里無數(shù)文官武將,那一個不是忠臣義士,何獨在你一人?”王義道:“忠義乃國家之寶,人君每患不足,安有厭其多而棄之者;況犬馬戀主之誠,君子所取,臣雖遠方廢民,實風(fēng)化所關(guān),陛下寧忍棄之乎?”煬帝聽了大喜,遂重賞進貢來人,便將王義留在左右充用。自此以后,煬帝凡事設(shè)朝,或各處游賞,俱帶王義伺候。王義每事小心謹慎,說話做事,俱能體恤人心。煬帝便十分愛他,后漸用熟了,時刻要他在面前,只是不能入宮。

  一日煬帝設(shè)朝無事,正要退入后宮,回頭忽見王義,面多愁慘之色。煬帝問道:“王義,你為何這般光景?”王義慌忙答道:“臣蒙陛下厚恩,使臣日近天顏,真不世之遭逢,但恨深宮咫尺,不能出入隨侍,少效犬馬之勞,故心常怏怏,今日覺憂形于色,望陛下寬恩。”煬帝道:“朕亦時刻少你不得,但恨你非宮中之物奈何?”說罷玉輦早已入宮而去。王義此時在宮門首,又不忍回來,又不敢進去,癡癡立在那里呆想。忽背后一人,輕輕的在他肩上一拍,說道:“王先兒,思想些什么?”王義回頭看時,卻是守顯仁宮太監(jiān)張成,即忙答道:“張公公,失瞻。”張成問道:“萬歲爺待你好,只是這般加厚,還有什么不稱意,在此默想?”王義與張成交厚,便說道:“實不相瞞,我王義因蒙皇恩,十分寵愛,情顧朝夕隨駕,希圖報效;但恨皇宮隔越,不得遂心,故此常懷怏怏,不期今日被老公公看破。”張成笑了一笑,戲耍他道:“王先兒,你要入宮這何難,輕輕的將下邊那道兒割去,有什么進宮不得。”那王義沉吟道:“吾聞凈身乃幼童之事,如今恐怕做不得了。”張成道:“做倒做得,只怕你忍痛不起。”王義道:“若做得來,便忍痛何妨。”張成道:“你當(dāng)真要做,我自有妙藥相送。”王義道:“男子漢說話,豈有虛謬。”

  二人說笑了一回,便攜手走出宮來,竟到張家中坐下。張成置酒款待。酒過三杯,王義再三求藥。張成道:“如今藥有,還須從長計較。莫要一時高興,后來娶不得老婆,生不得令郎,卻來埋怨學(xué)生。”王義正色道:“人生天地間,既遭逢知遇之君,死亦不惜,怎敢復(fù)以妻子為念?”張成遂到里邊,去拿出一把吹毛可斷的刀,并兩包藥來,放在桌上,用手指定,說道:“這一包黃色的是麻藥,將酒調(diào)來吃了,便不知痛;這一包五色的,是止血收口的靈藥,都是珍珠琥珀各樣奇珍在內(nèi),搽上便能結(jié)蓋;這把刀便是動手之物。三物相送,吾兄回去,還須斟酌而行。”王義道:“既蒙指教,便勞下手如何?”張成道:“這個恐怕使不得。”王義道:“不必推辭,斷無遺累。”張成見王義真心要凈,只得又拿些酒出來,暢飲一番,王義吃得半酣。正是:

  休談遺體不當(dāng)殘,貪卻君王眷寵固。

  說當(dāng)時煬帝退入后宮,蕭后接住,接宴取樂,叫新選剩下的宮女,輪班進酒;將有數(shù)巡,煬帝見一宮女,顏色雖是平常,行動到也莊重。煬帝問他何處人氏。那女子忙跪下去,回答幾句,一字也省他不出,惹得眾美人忍不住的好笑。煬帝叫他起來,想道:“王義性極乖巧,四方鄉(xiāng)語,他多會講。”蕭后道:“何不宣他進來,與他講一講,倒也有趣。”煬帝便差兩個小內(nèi)監(jiān),去宣王義進宮。

  那兩個小內(nèi)監(jiān)奉旨忙出宮來,正要問到王義家去,有一太監(jiān)說道:“王義在張成家里去了。”兩個小內(nèi)監(jiān),就尋到張成家,門上忙欲去通報,他們是無家眷的,又是內(nèi)監(jiān),便沒有什么忌避,兩個直撞進里邊來,推而進去,只見王義直挺挺的,睡在一張榻上,露出了下體,張成正在那里把藥擦在陽物的根上,將要動手。張成看見了兩個。即便縮住;王義也忙起身,系褲結(jié)帶。那兩個小內(nèi)監(jiān),見他兩個這般舉動,又見桌上刀子藥包,大家笑個不止道:“你們在這里做什么事?”張成見他兩個是煬帝的近身太監(jiān),不便隱瞞,只得將王義要凈身的緣故,一一說了。兩個小內(nèi)監(jiān)道:“幸是我們尋到這里,若再遲些,王先兒那物,早已割去了。萬歲爺在后宮,特旨叫我二人來宣你,作速行動罷。”此時王義已有八九分酒,見煬帝宣他,忙向張成討些水來,洗去了藥,如飛同兩個內(nèi)監(jiān)到后宮來。

  煬帝見王義滿臉微醺,垂頭跪下,便道:“你在那里吃酒來?”王義平昔口舌利便,此時竟弄得一句許也對答不來,兩個內(nèi)監(jiān)又微微冷笑。煬帝見光景異常,便問兩個內(nèi)監(jiān)道:“你兩個剛才在何處宣王義到來?”小內(nèi)監(jiān)道:“在守宮監(jiān)張成家里。”煬帝道:“吃酒不消說了,還有甚勾當(dāng)?”小內(nèi)監(jiān)把張成的說話,與桌上的刀藥,一一奏聞。煬帝聽了,把龍眉微蹙道:“王義你起來,朕對你說,凡凈身之人,都是命犯孤鸞,傷克刑害,不是有妨父母兄弟,定是刑克妻孥,算來與其為僧為道,不若凈了身,后來或有光耀受用的日子。就是父母肯割舍了,我們那些老內(nèi)監(jiān),還要替他推八字算劃度,然后好下手;況是孩童之事。你年二十有余,豈可妄自造作,倘有未妥,豈不枉害了性命?”王義道:“臣蒙陛下隆恩,天高地厚,即使粉身碎骨,亦所不惜;倘有差誤,愿甘任受。”煬帝道:“你的忠心義膽,朕已深知;但你只思盡忠,卻忘報本。父母生你下來,雖是蠻夸,也望你宜室宜家,生枝繁衍,豈可把他的遺體,輕棄毀傷?為朕一人,使你父母幽魂,不安窀穸,這斷不許。如若不依,朕論你不但不見為忠,而反為逆矣!”王義見說,止不住流淚,叩首謝恩。

  煬帝道:“剛才有前日新選進來的一個宮女,言語不明,要你去盤問他,看是何處人。”說罷,便喚那宮人當(dāng)面,王義與他一問一答,竟如鸚鵡畫眉,在柳陰中弄舌啼喚,婉轉(zhuǎn)好聽。喜得蕭后與眾美人笑個不止。王義盤問了一回,轉(zhuǎn)身對煬帝奏道:“那女子是徽州歙縣人,姓姜,祖父世家,他小名叫做亭亭,年方一十八歲。為因父母俱亡,其兄奸頑,貪了財帛,要將他許配錢牛;恰蒙萬歲點選繡女,亭亭自詣州愿甘入選,備充宮役。”煬帝聽了,說道:“據(jù)這般說起來,也是個有志女子,所以舉止行動,原自不凡。朕今將此女賜你為妻,成一對賢明夫婦何如?”王義見說,忙跪下去道:“臣蒙陛下知遇之恩,正欲捐軀報效,何暇念及室家?況此女已備選入宮,臣亦不便領(lǐng)出。”煬帝道:“朕意已決,不必推辭。”王義曉得煬帝的心性,不敢再辭,只得同亭亭叩首謝恩。蕭后道:“王義,你領(lǐng)他去,教了他吳話,不可仍說鳥音。倘宮中有事,以便宣他進來顧問。”煬帝又賜了些金帛,蕭后亦賜了他些珍珠。王義領(lǐng)了亭亭,出宮到家,成其夫婦。王義深感煬帝厚恩,與亭亭朝夕焚香遙拜,夫婦恩愛異常。正是:

  本欲凈身報主,誰知宜室宜家。

  倘然一時殘損,幾成夢里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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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5-23 10:26:12 |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回 眾嬌娃剪彩為花 侯妃子題詩自縊

  隋唐演義--第二十八回 眾嬌娃剪彩為花 侯妃子題詩自縊詞曰:

  上林一夜花如織,萬卉爭芳染彩色。造化豈天工,繁華喜不

  窮。紅顏空自惜,雨露恩無及。何處哭香魂?傷心哭幃靈。

  調(diào)寄“菩薩蠻”

  世間男子才情敏捷,穎悟天成;不知婦人女子,心靈性巧,比男子更勝十倍者甚多。男子或詩或文,或藝或術(shù),有所傳授,原來有本。惟月女子的智慧,可以平空造作,巧奪天工。再說王義得賜宮女姜亭亭,成了夫婦之后,深感熠帝隆恩,每日隨朝伺候,愈加小心謹慎。姜氏亭亭,亦時刻在念,無由可報。一日王義朝罷歸家,對妻子姜氏道:“今早有一人,姓何名稠,自制得一駕御女車來獻,做得巧妙非常。”姜氏道:“何為御女車?”王義道:“那車兒中間寬闊,床帳枕衾一一皆備,四圍卻用鮫綃細細織成幃幔,外面窺里面卻一毫不見,里面十分透亮,外邊的山水,皆看得明白。又將話多金鈴玉片,散掛在幃幔中間,車行時搖動的鏗鏗鏘鏘,就如奏細樂一般。在車中百般笑語,外邊總聽不見。一路上要幸宮女,俱可恣心而為,故叫做御女車。”姜氏道:“這不過仿舊時逍遙車式,點綴得好,乃刀鋸之功,何足為奇。妾感皇恩厚深,時刻在念,意欲制一件東西去進獻,作料雖已構(gòu)求,但還未備,故此尚未動手。”王義道:“要用何物制造?”姜氏道:“要活人頭上的青絲細發(fā)。如今我頭上及使女們的已選下些在那里了。但還少些。”王義道:“我頭上的可用得么?”姜氏道:“你是丈夫家,未便取下來。”王義笑道:“前日下邊的東西,尚要割下來,何況頭發(fā)?”就把帽兒除下道:“望賢妻任意剪將下來。若還少,待我去購來制成了獻上。”姜氏見說,便把丈夫的頭發(fā)梳通了,揀長黑的,剔下許多,慢慢的做起。正是:

  閨中施妙手,苑內(nèi)見靈心。

  其時仲冬時候,芳菲已盡,樹木凋零。一日,熠帝同蕭后眾夫人,在苑中飲宴。煬帝道:“四時光景,惟春景最佳,萬卉爭妍,百花盡放,紅的使人可愛,綠的使人可憐。至夏天青蓮滿池,香風(fēng)襲人。秋天一輪明月,斜掛梧桐,還有丹桂芬芳,香浮杯囗,許多佳景。惟此冬時寂寂寞寞,毫無意趣,只好時刻在枕衾中過日,出戶便覺少興。”蕭后道:“妾聞僧家有禪床,可容數(shù)人;陛下何不叫人也做一張。用長枕大被,貯眾美于其中,飲食燕樂,豈不適意。”秋聲院薛夫人道:“有了這樣大床大被,須得繡一頂大帳子。”煬帝笑道:“你們設(shè)想雖好,總不如春和景明,柳舒花放,亭臺官院,無一處不使人發(fā)興,無一刻覺得寂寞。”清修院秦夫人道:“陛下要不寂寞,有何難哉!妾等今夜虔禱天宮,管取明朝百花齊放。”熠帝只當(dāng)做戲話,也就要他道:“這等說,今宵我也不便與你們騷擾了。”說笑了一回,吃了一兩個時辰的酒,便與蕭后并輦回宮。

  到了次日早膳時,果然十六院夫人來請。煬帝心上有幾分懶去。蕭后再三勸駕,煬帝同蕭后勉強而行。才進苑門,早望見千紅萬紫,桃杏爭妍,就簇簇如錦繡一般。熠帝與蕭后吃了一驚道:“這樣天氣,為何一夜果然開得這般齊整?大是奇怪。”說未了,只見十六位夫人,帶了許多美人宮女,一齊笙簫歌舞的來迎鑾,到了面前便問道:“苑中花柳,天宮開得如何?”煬帝又驚又喜道:“眾妃子有何妙術(shù),使群芳一夜齊開?”眾夫人都笑道:“有何妙術(shù),不過大家費了一夜工夫。”煬帝道:“怎么費一夜工夫?”眾夫人道:“陛下不必細問,但請摘一兩校來看便知詳細。”煬帝真?zhèn)走到一株垂絲海棠邊,攀枝細看,原來不是生成的,都是五色彩緞,細細剪成,拴在枝上的。煬帝大喜道:“是誰有此奇想,制得這樣紅嬌綠嫩,宛然如生。雖是人巧,實奪天工矣!”眾夫人道:“此乃秦夫人主意,令妾等與眾宮人連夜制成,以供御覽。”煬帝國視秦夫人說道:“昨日朕以妃子為戲言,不期果有如此手段。”遂同蕭后慢慢的游賞起來。只見綠一團,紅一簇,也不分春夏秋冬,萬卉干花,盡皆鋪綴,比那天生的更覺鮮妍百倍。怎見得?正是:

  只道天工有四時,誰知人力挽回之。

  紅銷生長根枝速,金翦栽培雨露私。

  萬卉齊開梅不早,千花共放菊非遲。

  夭桃豈得春風(fēng)綻,嫩李何須細雨滋。

  芍藥非無經(jīng)雪態(tài),牡丹亦有傲霜姿。

  三春桂子飄丹院,十月荷花滿綠池。

  杜宇今年紅簇蕊,茶蘑終歲錦堆技。

  不教露下芙蓉落,一任風(fēng)前楊柳吹。

  蘭葉不風(fēng)飄翠帶,海棠無雨濕胭脂。

  開時不許東皇管,落處何妨蜂蝶知。

  照面最宜臨月姊,拂枝從不怕風(fēng)姨。

  四時不謝神仙妙,八節(jié)長春間苑奇。

  莫道乾坤持造化,帝王富貴亦如斯。

  煬帝一一看了,真?zhèn)喜動龍顏,因說道:“蓬萊閬苑,不過如此,眾妃子靈心巧手,直奪造化,真一大快事也。”遂命內(nèi)監(jiān)將內(nèi)帑金帛珠玉玩好等物,盡行取來,分賞各院。眾夫人一齊謝恩。煬帝愛之不已,又同蕭后登樓,眺望了半晌,方才下來飲酒。須臾觥籌交錯,絲竹齊鳴,眾夫人遞相獻酬。煬帝忽然笑說道:“秦妃子既能標新取異,剪彩為花,與湖山增勝;眾美人還只管歌這些舊曲,甚不相宜。是誰唱一個新詞,朕即滿飲三巨觥。”說猶未了,只見一個美人,穿一件紫綃衣,束一條碧絲鸞帶,裊裊婷婷,出來奏道:“賤妾不才,愿靦顏博萬歲一笑。”眾人看時,卻是仁智院的美人,小名叫做雅娘。煬帝道:“最妙,最妙。”雅娘走近筵前,輕敲檀板,慢啟朱唇,就如新鶯初囀,唱一只“如夢令”詞道:

  莫道繁華如夢,一夜剪刀聲種。曉起錦堆枝,笑殺春風(fēng)無用。

  非頌非頌,真是蓬萊仙洞。

  煬帝聽了,大喜道:“唱得妙,不可不飲。”當(dāng)真的連飲了三觴,蕭后與眾夫人陪飲了一杯。酒才完,只見又有一個美人,淺淡梳妝,嬌羞體態(tài),出來奏道:“賤妾不才,亦有小詞奉獻。”煬帝舉目看時,卻是迎暉院的朱貴兒。煬帝笑道:“是貴兒一定更有妙曲。”貴兒不慌不忙,慢慢的移商撥羽,也唱一只“如夢令”詞兒道:

  帝女天孫游戲,細把錦云裁碎。一夜巧鋪春,群向枝頭點綴。

  奇瑞奇瑞,寫出皇家富貴。

  貴兒歌罷,煬帝鼓掌稱贊道:“好一個‘寫出皇家富貴’!不獨音如貫珠,描寫情景,亦自有韻。”又滿飲了三杯,不覺笑聲啞啞,陶然欲醉。只見守苑太監(jiān)馬守忠,進來跪奏道:“王義在苑外說造成一物來獻上萬歲爺。”煬帝見說王義,便喜道:“宣他進來。”不多時,只見馬守忠領(lǐng)王義到階前跪下,手里捧著一物,奏道:“臣妻姜亭亭,感萬歲洪恩,自織成一帳,叫臣來貢上。”煬帝叫宮人取上來看,卻是一個錦包,解開來,中間一物其黑如漆,其軟如綿,捏在手中,不滿一握。煬帝覺道奇怪,問道:“王義,這是什么東西?”王義道:“臣妻亭亭,日夕念陛下深思,無由可報,將自己頭上的青絲細發(fā),揀色黑而長者,以神膠續(xù)之,織為羅囗,累月而成。裁為幃幔,內(nèi)可以視外,外不可視內(nèi);冬天則暖,夏天則涼;舒之則廣,卷之可納于枕中。”煬帝稱奇,忙叫宮人撐開。

  蕭后與眾夫人齊起身來看,只見煙氣輕生,香云滿室,廣闊可施一間大屋。蕭后對煬帝道:“不意此女能窮慮盡思到此,陛下不可不賞赍以酬其功。”煬帝見說,叫宮人將廣綾二端,霞帔一幅,賜與王義道:“汝妻能窮盡心思,制成此帳,朕聊以此二物酬之。”王義接了,謝恩而出。煬帝對蕭后道:“前日御妻說僧家禪床,可容數(shù)人,今此帳豈止數(shù)人而已哉!”便吩咐宮人:“將前日外國進來的合歡床,在顯仁宮側(cè)首明間里頭,今快移到這里放下,把幾十床錦褥鋪上,將這頂青絲帳掛起來。”吩咐已畢,宮人多手忙腳亂,不一時鋪設(shè)齊整。熠帝對蕭后與眾夫人道:“秦妃子之心靈,姜亭亭之手巧,一日而逢雙絕,豈不大快人意。如今我們再暢飲一番,今宵御妻率領(lǐng)眾妃子,就宿此帳內(nèi)草榻合歡床上,做一個合歡勝會何如?”蕭后笑道:“他們多住在此,妾卻不能,就要回宮了。”煬帝笑道:“御妻要去,須飲三杯。”蕭后真?zhèn)吃了三大杯,起身去了。煬帝就拉眾夫人同寢合歡床上。正是:

  恰似桃源家不遠,幾時巫峽夢方還。

  如今再說后宮有一個侯妃子,生得天姿國色,百媚千嬌,果然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又且賦性聰慧,能詩善賦。自選入宮來,恃著有才有色,又值煬帝好色憐才,以為阿嬌金屋,飛燕昭陽,可計日而待。誰知才不敵命,色不逢時,進宮數(shù)年,從未見君王一面,終日只是焚香獨坐。黃昏長夜,捱了多少苦雨凄風(fēng),春晝秋宵,受了多少魂驚目斷。便是鐵石人,也打熬不過,日間猶可強度,到了燈昏夢醒的時候,真?zhèn)一淚千行。起初猶愛惜容顏,強忍去調(diào)脂抹粉,以望一時遇合。怎禁得日月如流,日復(fù)一日,只管虛度過去,不覺暗暗的香消玉減。雖有幾個同行姊妹,常來勸慰,怎奈愁人說與愁人,未免轉(zhuǎn)添一番凄慘。

  一日聞得煬帝,又差許庭輔到后宮揀選宮女。有個宮人勸侯夫人拿幾件珠玉送他,叫他奏知萬歲。侯夫人道:“妾聞漢室昭君,寧甘點痣,不肯以千金去買囑畫師;雖一時被遣,遠嫁單于,后來琵琶青冢,倒落個芳名不朽,誰不憐他惜他?畢竟不失為千古美人。妾縱然不及昭君,若要去賄賂小人以寵幸,其實羞為。自恨生來命薄,縱使見君,也是枉然。倒不如猛拚一死,做個千載傷心之鬼,也強似捱這宮中寂寞!”后又聞得許庭輔選了百余名,送進西苑。侯夫人遂大哭一塌說道:“妾此生終不得見君矣,若要君王一顧,或者倒在死后。”說罷又哭,這日連茶飯也不吃,竟走到鏡臺前,裝束得齊齊整整,將自制的幾幅烏絲箋,把平日寄興感懷詩句,寫在上面。又將一個錦囊來盛了,系在左臂上。其余詩稿,盡投火中燒毀了。又孤孤零零的四下里走了一回,又嗚嗚咽咽的倚著欄桿,哭了半晌。到晚來靜悄悄掩上房門,捱到二更之后,熬不過傷心痛楚,遂將一幅白綾,懸梁自縊而死。正是:

  香魂已斷愁何在,玉貌全消怨尚深。

  幾個宮人聽見聲息不好,慌忙進來解救時,早已香消玉碎,嗚呼逝矣。大家哭了一回,捱到次早,不敢隱瞞,只得來報與蕭后。

  卻說蕭后在西苑青絲帳里,睡到酒醒,煬帝畢竟放他不過,纏了一回。到五更時候,煬帝酣睡,悄悄上輦,先自回宮。梳洗已過,吩咐宮人整備筵宴伺候,要答眾夫人之席。忽見侯夫人的宮人來報知死信。蕭后隨差宮人去看。宮人在侯夫人左臂上檢得一錦囊,送與蕭后。蕭后打開看時,卻是幾首詩,遂照舊放在囊中,叫宮人送與煬帝。這時煬帝已起身,坐在側(cè)首,看眾夫人曉妝,因與寶林院沙夫人談?wù)摴沤竦牡檬А鄣溃骸耙蠹q王只寵得一個姐己,周幽王只寵得一個褒擬,就把天下壞了。朕今日佳麗盈前,而四海安如泰山,此何故也?”沙夫人道:“姐己、褒擬,安能壞殷、周天下,自是紂、幽二王,貪戀姐己、褒擬的顏色,不顧天下,天下逐由此漸漸破壞。今陛下南巡北狩,何等留心治國,天下豈不安寧。至于萬極之暇,宮中自樂,妃妾雖多,愈見關(guān)睢雅化。”煬帝笑道:“紂、幽二王,雖無君德,然待姐己、褒擬二人之恩,亦厚極矣!”沙夫人道:“溺之一人,謂之私愛;普同雨露,然后叫做公恩。此紂幽所以敗壞,而陛下所以安享也。”煬帝大喜道:“妃子之論,深得朕心。朕雖有兩京十六院無數(shù)奇姿異色,朕都一樣加厚,并未曾冷落一人,使他不得其所,故朕到處歡然,蓋有恩而無怨也。”

  煬帝與沙夫人正談?wù)摰脮晨欤鲆娛捄蟛顚m人送錦囊來,報知侯夫人之事。煬帝只道尋常妃妾,死了個沒甚要緊,還笑笑的打開錦囊來,見幾幅絕精的烏絲箋,齊齊整整的寫著詩詞,字體端指,筆鋒清勁,心下已有幾分側(cè)然動念。其時眾夫人,各各梳妝已完,換了霓裳,多到煬帝面前來看。煬帝先展開第一幅,卻是看梅二首:

  其一:

  砌雪無消日,卷簾時自顰。庭梅對我有憐處,先露枝頭一點

  春。

  其二:

  香消寒艷好,誰識是天真。玉梅謝后陽和至,散與群芳自在

  春。

  煬帝看了大驚道:“宮中如何還有這般美才婦人?”忙展第二幅來看,卻是妝成一首、自感三首。妝成云:

  妝成多自惜,夢好卻成悲。不及楊花意,春來到處飛。

  自感云:

  庭絕玉輦跡,芳草漸成窠。隱隱聞簫鼓,君恩何處多!

  其二云:

  欲泣不成淚,悲來翻強歌。庭花方爛漫,無計奈春何。

  其三云:

  春陰正無際,獨步意如何。不及閑花草,翻成雨露多。

  展第三幅,卻是自傷一首云:

  初入承明殿,深深報未央。長門七八載,無復(fù)見君王。

  春寒入骨軟,獨坐愁空房。颯履步庭下,幽懷空感傷。

  平日所愛惜,自待卻非常。色美反成棄,命薄何可量?

  君恩實疏遠,妾意徒彷徨。家豈無骨肉,偏親老北堂。

  此方無羽翼,何計出高墻?性命誠所重,棄割良可傷。

  懸帛朱梁上,肝腸如沸湯。引頸又自惜,有若絲牽腸。

  毅然就死地,從此歸冥鄉(xiāng)。

  煬帝不曾讀完,就泫然淚下說道:“是朕之過也!朕何等愛才,不料宮幃中,到失了一個才女,真可痛惜。”再拭淚展第四幅,卻是遺意一首云:

  秘洞扃仙卉,雕窗鎖玉人。毛君真可戮,不及寫昭君。

  煬帝看了,勃然大怒道:“原來這廝誤事!”沙夫人問:“是誰?”煬帝道:“朕前日叫許庭輔到后宮去采選,如何不選他,其中一定有弊。這詩明明是怨許庭輔不肯選他,故含憤而死。”便要叫人拿許庭輔。降陽院賈夫人道:“許庭輔只知看容貌,那里識得他的才華。侯夫人才華美矣,不知容貌如何?陛下何不差人去看,若顏色平常,罪還可赦;若才貌俱佳,再拿未遲。”煬帝道:“若不是個絕色佳人,那有這般錦心繡口?既是妃子們?nèi)绱苏f,待朕親自去看。”遂別了眾夫人,乘輦還宮,蕭后接住,便同到后宮來看。只看侯夫人還是個二十來歲的女子,雖然死了,卻裝束得齊整,顏色如生,腮紅頰白,就如一朵含露的桃花。煬帝看了,也不怕觸污了身體,走近前將手撫著他尸肉之上,放聲痛哭道:“朕這般愛才好色,宮幃中卻失了妃子。妃子這般有才有色,咫尺間卻不能遇朕,非朕負妃子,是妃子生來的命薄;非妃子不遇朕,是朕生來的緣慳。妃子九原之下,慎勿怨朕。”說罷又哭,哭了又說,絮絮叨叨,就像孔夫子哭麒麟的一般,到十分凄切。正是:

  圣人悲道,常人哭色。同一傷心,天淵之隔。

  蕭后勸道:“人琴已亡,悲之何益?愿陛下保重。”煬帝遂傳旨,拿許庭輔下獄,細細審問定罪。一面叫人備衣衾棺停,厚葬侯夫人。又叫宮人尋遺下的詩稿。宮人回奏道:“侯夫人吟詠極多,臨死這一日,哭了一場,盡行燒毀了。”煬帝痛惜不已,又將錦囊內(nèi)詩箋,放在案上,看了一遍,說一遍可惜,讀了一遍,道一遍可憐,十分珍重。隨付眾夫人翻入樂譜。

  眾夫人打聽得煬帝厚治侯夫人葬禮,也都備了祭儀,到后宮來吊唁。煬帝自制祭文一篇去祭他,中間幾聯(lián)朕云:長門五載,冷月寒煙。妃不遇朕,誰將妃憐?妃不遇朕,晨夜孤眠。朕不遇妃,遺恨九原。朕傷死后,妃若生前。許多酸語哀詞,不及備載。煬帝做完了祭文,自家朗誦一遍,連蕭后也不覺墮下淚來,說道:“陛下何多情若此?”煬帝道:“非朕多情,情到傷心,自不能已。”惹得眾夫人也都出聲下淚。煬帝賜侯夫人御祭一壇,將祭文燒在靈前,卜地厚葬。又敕郡縣官,厚恤他父母。這許庭輔被刑官拷問,熬煉不過,只得索騙金錢的真情,一一招出。刑官具本奏聞,煬帝大怒,要發(fā)出東市腰斬,虧眾夫人再三苦功,批旨賜許庭輔獄中自盡。正是:

  只倚權(quán)貪利,誰知財作災(zāi)。雖然爭早晚,一樣到泉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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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隋煬帝兩院觀花 眾夫人同舟游海

  隋唐演義--第二十九回 隋煬帝兩院觀花 眾夫人同舟游海詞曰:

  傷心未已,歡情猶繼。天公早顯些微異,秾桃艷李斗當(dāng)時,

  一杯澆釋胸中忌。 北海層巒,五湖新柳。天涯遙望真無際,夢回一

  枕黑甜余,碧欄又聽輕輕語。

  調(diào)寄“踏莎行”

  人于聲色貨利上,能有幾個打得穿識得透的?況貴為天子,富有四海,憑他窮奢極欲,逞志荒淫,哪個敢來攔阻他?任你天心顯示,草木預(yù)兆,也只做不見不聞,畢竟要弄到敗壞決裂而后止。卻說煬帝雖將許庭輔賜死,只是思念侯夫人。眾夫人百般勸慰,煬帝終是難忘。蕭后道:“死者不可復(fù)生,思之何益?如宣華死后,復(fù)得列位夫人,今后宮或者更有美色,亦未可知。”煬帝道:“御妻之言有理。”遂傳旨各宮:不論才人。美人、嬪妃、彩女,或有色有才,能歌善舞,稍有一技可見者,許報名到顯仁宮自獻。

  此旨一出,不一日就有能詩善畫,吹彈歌舞,投壺蹴囗的,都紛紛來獻技。煬帝大喜即刻排宴顯仁宮大殿上,召蕭后與十六院夫人同來,面試眾人。這日煬帝與蕭后坐在上面,眾夫人列坐兩旁,一霎時做詩的,描畫的,吹的吹,唱的唱,弄得筆墨縱橫,珠璣錯落,宮商選奏,鸞鳳齊嗚。煬帝看見一個個技藝超群,容貌出眾,滿心歡喜道:“這番遴選,應(yīng)無遺珠,但傷侯夫人才色不能再得耳!”隨各賜酒三杯,錄了名字,或封美人,或賜才人,共百余名,都一一派入西苑。各苑分派將完,尚有一個美人,也不作詩,又不寫字,不歌不舞,立在半邊。煬帝將他仔細一看,只見那女子:

  貌風(fēng)流而品異,神清俊而骨奇。

  不屑人間脂粉,翩翩別有豐姿。

  煬帝忙問道:“你叫甚名字?別人獻詩獻畫,爭嬌競寵,你卻為何不言不語,立在半邊?”那美人不慌不忙,走近前來答道:“妾姓袁,江西貴溪人,小字叫做紫煙。自入宮來,從未一睹天顏,今蒙采選,故敢冒死上請。”煬帝道:“你既來見朕,定有一技之長,何不當(dāng)筵獻上?”紫煙道:“妾雖有微能,卻非艷舞嬌歌,可以娛人耳目。”煬帝道:“既非歌舞,又是何能?”袁紫煙道:“妾自幼好覽玄像,故一切女工盡皆棄去。今別無他長,只能觀星望氣,識五行之消息,察國家之運數(shù)。”煬帝大驚道:“此圣人之學(xué)也,你一個朱顏女子,如何得能參透?”袁紫煙道:“妾為兒時,曾遇一老尼,說妾生得眼有奇光,可以觀天,遂教妾璇璣玉衡,五緯七政之學(xué)。又誡妾道:熟習(xí)此,后日當(dāng)為王者師。妾因朝夕仰窺,故得略知一二。”煬帝道:“朕自幼無書不讀,只恨天文一書,不曾窮究。那些臺官,往往讀奏災(zāi)祥禍福,朕也不甚理他。今日你既能識,朕即于宮中起一高臺,就封你為貴人,兼女司天監(jiān),專管內(nèi)司天臺事。朕亦得時時仰觀天像,豈不快哉!”袁紫煙慌忙謝恩,煬帝即賜他列坐在眾夫人下首。蕭后賀道:“今日之選,不獨得了許多佳麗,又得袁貴人善觀玄像,協(xié)助化理,皆陛下洪福所致也。”

  煬帝大喜,與眾人飲到月上時,等不及造觀天臺,就拉著袁紫煙到月臺上來,叫宮人把臺桌數(shù)張,搭起一座高臺。煬帝攜著袁紫煙,同上臺去觀像。兩人并立,紫煙先指示了三垣,又遍分二十八宿。煬帝道:“何謂三垣?”紫煙道:“三垣者,紫微、太微、天市也。紫微垣乃天子所都之宮也;太微垣乃天子出政令朝諸侯之所也;天市垣乃天子主權(quán)衡聚積之都市也。星明氣明,則國家享和平之福;彗孛干犯,則社稷有變亂之憂。”煬帝又問道:“二十八宿環(huán)繞中天,分管天下地方,何以知其休咎?”紫煙道:“如五星干犯何宿,則知何地方有災(zāi),或是兵喪,或是水旱,俱以青黃赤黑白五色辨之。”煬帝又問道:“帝星安在?”紫煙用手向北指道:“那紫微垣中,一連五星,前一星主月,太子之像;第二星主日,有赤色獨大者,即帝星也。”煬帝看了道:“為何帝星這般搖動?”紫煙道:“帝星搖動無常,主天子好游。”煬帝笑道:“朕好游樂,其事甚小,何如上天星文,便也垂像?”紫煙道:“天子者,天下之主,一舉一動,皆上應(yīng)天像。故古之圣帝明王,常懔懔不敢自肆者,畏天命也。”煬帝又細細看了半晌,問道:“紫微垣中,為何這等晦昧不明?”紫煙道:“妾不敢言。”煬帝道:“上天既已垂像,妃子不言,是欺朕也;況興亡自有定數(shù),妃子明言何害?”紫煙道:“紫微晦昧,但恐國作不永。”煬帝沉吟良久道:“此事尚可挽回否?”紫煙道:“紫微雖然晦昧,幸明堂尚亮,泰階猶一;況至誠可以格天,陛下苦修德以攘之,何患天心不回?”煬帝道:“既可挽回,則不足深慮

  一人將要下臺,忽見西北上一道赤氣,如龍紋一般,沖將起來。紫煙猛然看見,著了一驚,忙說道:“此天子氣也!何以至此?”煬帝忙回頭看時,果然見赤光縷縷,團成五彩,照映半天,有十分奇怪,不覺也驚訝起來,因問道:“何以知為天子氣?”紫煙道:“五彩成文,狀如龍鳳,如何不是?氣起之處,其下定有異人。”煬帝道:“此氣當(dāng)應(yīng)在何處?”紫煙手指著道:“此乃參井之分,恐只在太原一帶地方。”煬帝道:“太原去西京不遠,朕明日即差人去細細緝訪,倘有異人,拿來殺了,便可除滅此患。”紫煙道:“此乃天意,恐非人力能除,惟愿陛下慎修明德,或者其禍自消。昔老尼曾授妾偈言三句道:‘虎頭牛尾,刀兵亂起;誰為君王,木之子。’若以木子二字詳解,木在“子”上,乃是“李”字;然天意微渺,實難以私心揣度。”煬帝道:“天意既定,憂之無益。這等良夜,且與妃子及時行樂。”遂起身同下臺來,與蕭后眾夫人又吃了一回酒,蕭后與眾夫人各自散歸,煬帝就在顯仁宮,同袁紫煙宿了。

  次日煬帝方起來梳洗,忽見明霞院楊夫人,差內(nèi)監(jiān)來奏道:“昔日酸棗縣進貢的玉李樹,一向不甚開花,昨夜忽然花開無數(shù),清陰素影,掩映有數(shù)里之遙,滿院皆香,大是祥瑞,伏望萬歲爺親臨賞玩。”煬帝因袁紫煙說木子是“李”字,今見報王李茂盛,心下先有幾分不快,沉吟了一回,方問道:“這玉李久不開花,為何忽然大開,必定有些奇異。”太監(jiān)奏道:“果是有些奇異,昨夜?jié)M院中人,俱聽得樹下有幾千神人說道:木子當(dāng)盛,吾等皆宜扶助。奴婢等都不肯信,不料清晨看時,開得花葉交加,十分繁衍。此皆萬歲爺洪福齊天,故有此等奇瑞。”煬帝聞言愈加疑慮,正躊躕間,忽又見一個太監(jiān)來奏道:“奴婢乃晨光院周夫人遣來。院中舊日西京移來的楊梅樹,昨夜忽花開滿樹,十分爛漫,特請萬歲爺親臨賞玩。”煬帝見說楊梅盛開,合著了自家的姓氏,方才轉(zhuǎn)過臉來歡喜道:“楊梅卻也盛開,妙哉妙哉!”因問太監(jiān):“為何一夜就開得這般茂盛?”太監(jiān)奏道:“昨夜花下,忽聞有許多神人說道:此花氣運發(fā)泄已極,可一發(fā)開完。今早看時,無一處不開得爛漫。”煬帝道:“楊梅這般茂盛,比明霞院的玉李如何?”太監(jiān)道:“奴婢不曾看見玉李花。”

  袁紫煙在旁說道:“二花一時齊發(fā),系國家祥瑞,陛下何不去觀?”煬帝見說,便道:“我與妃子同去看來。”遂上了金輦,袁紫煙隨駕。到西苑,早有楊夫人、周夫人接住。煬帝問道:“楊梅乃西京移來,原是宿根老本,因該十分開放,這王李乃外縣所獻,不過是浮蔓之質(zhì),如何也忽然開放?”二夫人道:“圣國親看便知。”須臾,駕到了明霞院,楊夫人便要邀煬帝進看玉李。煬帝不肯下輦道:“先去看了楊梅,再來看他。”楊夫人不敢勉強,只得讓輦過去,自家轉(zhuǎn)隨到晨光院來。煬帝進院,竟到楊梅樹下來看,只見花枝簇簇,開得渾如錦繡一般,十分歡喜道:“果然開得茂盛,國家祥瑞,不卜可知。”須臾各院夫人,聞知二院花開,也都來看,皆極口稱贊。煬帝大喜,便要排宴賞花。眾夫人不知煬帝的意思,齊說道:“聞得玉李開得更盛,陛下何不一往觀之?”煬帝道:“料沒有楊梅這般繁盛。”眾夫人道:“盛與不盛,大家去看看何妨?”煬帝被眾夫人催逼不過,只得同到明霞院來。方進得院來,早聞得濃濃郁郁的異香撲鼻;及走至后院窗前一看,只見奇花滿樹,異蕊盛枝,就如瓊瑤造就,珠玉裝成,清陰素影,掩映的滿院祥光萬道,瑞靄千層,真?zhèn)有鬼神贊助之功,與楊梅大不相同。有“踏莎行”詞一首為證:

  白云橫鋪,碧云亂落。明珠仙露浮花萼,渾如一夜氣呵成,果

  然不假春雕琢。天地栽培,鬼神寄托。東皇何敢相拘縛。風(fēng)來香

  氣欲成龍,凡花誰敢爭強弱。

  煬帝看見五李精光璀璨,也不像一枝樹木,就似什么寶貝放光一般,嚇得目瞪口呆,半晌開口不得。眾夫人不知就里,只管稱揚贊嘆。眾內(nèi)侍宮人,也不識竅,這一個道大奇,那一個道茂盛,都亂紛紛稱贊不絕。煬帝不覺忿然大聲說道:“這樣一枝小樹,忽然開花如此,定是花妖作祟,留之必然為禍。”叫左右快用刀斧連根砍去。眾夫人聽了,都大驚道:“開花茂盛,乃國家禎祥,為何轉(zhuǎn)說是妖,望陛下三思。”煬帝道:“眾妃子那里曉得,只是砍去為妙。”眾夫人苦勸,煬帝那里肯聽。惟袁紫煙心中明白,對煬帝說道:“此花雖是茂盛,然太發(fā)泄盡了,恐不長久。今陛下莫若以酒酬之,則此花不為妖,而反為瑞矣。”眾太監(jiān)正在那里延挨,不忍動手,忽報娘娘駕到。原來蕭后聞得二院開花茂盛,故來賞玩。到了院中,眾夫人齊出來迎接,就說道:“這樣好花,萬歲轉(zhuǎn)說他是妖,倒要伐去,望娘娘勸解。”蕭后見過了煬帝,仔細將玉李一看,果然是雪堆玉砌,十分茂盛,心本也沉吟了一會,因問煬帝道:“陛下為何要伐此樹?”煬帝道:“御妻明白人,何必細問?”蕭后道:“此天意也,非妖也,伐之何益?陛下苦威福不替,則此皆本德來助之像也。”煬帝道:“御妻所見極是,且同你去看楊梅。”遂不伐樹,便起身依舊同到晨光院來。

  蕭后看那楊梅,雖然繁郁,怎敵得玉李?然蕭后終是個乖人,曉得煬帝的意思,勉強說道:“楊梅香清色美,得天地之正氣;玉李不過是鮮媚之姿。以妾看來,二花還是楊梅為上。”煬帝方笑道:“終是御妻有眼力。”隨命取酒來賞。須臾酒至,大家就在花下團坐而飲。飲到半晌,真?zhèn)是觀于海者難為水,不但眾人心中,都有一點不足之意,就是煬帝自家,看了一會,也覺道沒甚趣味,忽然走起身來道:“這樣春光明媚,大地皆是文章,何苦守著一株花樹吃酒?”蕭后道:“陛下之論有理,莫若移席到五湖中去。”煬帝道:“索性過北海一游,好豁豁胸襟眼界。”眾夫人聽了,忙叫近侍將酒席移入龍舟。安排停當(dāng),煬帝與蕭后眾夫人們,一齊同上龍舟,望北海中來。只見風(fēng)和景明,水天一色,比湖中更覺不同。有詩為證:

  御苑東風(fēng)麗,吹春滿碧流。紅移花覆岸,綠壓柳垂舟。

  樹影依山殿,鶯聲渡水流。今朝天氣好,直向五湖游。

  煬帝與蕭后眾夫人,在龍舟中,把簾幕卷起,細細的賞玩那些山水之妙。早游過了北海,到了三神山腳下,一齊登岸。正待上山,忽聽波心里一聲響亮,只見海中一尾大魚,揚鰭鼓鬣,翻波觸浪游戲,逼近岸邊,游來游去。見了煬帝,就如認得的一般。煬帝定睛細看,卻是一個一丈四五尺的一尾大鯉魚,渾身錦鱗金甲,照耀在日光之下,就如萬點金星。魚額上隱隱有一個像是朱砂寫的角字,偏在半邊。煬帝看了,忽然想起,說道:‘源來就是此魚。”蕭后忙問道:“此是何魚?”煬帝道:“御妻記不得了?朕昔日曾與楊素在太液池釣魚,有個洛水漁人,持一尾金色鯉魚來獻。朕見有些奇相,曾將朱筆題‘解生’二字在魚額上,放入池中。后來虞世基鑿海,要引入活水,途與池相通。不知幾時游到海中,養(yǎng)得這般大了。如今‘生’字被水浸去,止有‘解’字半邊一個角字在上,豈不是他?”蕭后道:“鯉有角,非凡物也!”袁紫煙道:“趁此未成龍時,陛下當(dāng)早除之,以免后日風(fēng)雷之患。”煬帝道:“妃子之言甚是。”叫近侍快取弓箭。

  近侍忙將金囗羽箭奉上。煬帝接在手,展起袍袖,引箭當(dāng)弦,覷定了那魚肚腹之上,颼的放一箭去。忽然水面上,卷起一陣風(fēng)來,刮得海中波浪滔天,像有幾百萬魚龍?zhí)S的模樣,浪頭的水,直噴上岸來,連煬帝與蕭后眾夫人,衣裳盡皆打濕,嚇得眾人個個魂飛魄散。蕭后同眾夫人,慌忙退避。煬帝也吃了一驚,立腳不定;只見袁紫煙反趨到煬帝面前來說道:“陛下站定,等妾來。”煬帝慌了,正要扯他,那袁紫煙忙在袖中,取出一物,如算丸的木蛋一般,左手挽住一條五彩錦索,右手把那丸兒擲下水去。將近魚身,那鯉魚一見,撲轉(zhuǎn)鰲頭,悠然入海去了。

  袁紫煙收起一二十丈錦索,執(zhí)著那件寶貝。此時煬帝喘息已定,向紫煙取那件東西來看,原來是圓滴溜溜的一個五色光生丸兒。煬帝道:“此是何物,能使怪魚退避?”袁紫煙道:“此亦妾幼時老尼所贈。說是太液混天球,是當(dāng)年老君煉就,能辟諸邪,可驅(qū)水中怪異,叫妾常佩在身,以防不測。”正說時,只見蕭后同眾夫人走到面前;煬帝吃了這驚,亦無興上山游覽,大家上龍舟,進北海搖回。

  方登南岸,只見中門使段達俯伏在地,手捧著幾道表章,奏道:“邊防有緊急文書,臣不敢耽阻,謹進上御覽定奪。”煬帝笑道:“當(dāng)今四海承平,萬方朝貢,有什么緊急事情,這等大驚小怪?”遂叫取上來看。左右忙將第一道獻上。煬帝展開看時,上寫著:為邊報事,弘化郡至關(guān)右一帶地方,連年荒旱,盜賊蜂起,郡縣不能禁治,伏乞早發(fā)良將,剿捕安集等情。煬帝道:“這都是郡縣官員,假捏虛情,后日平復(fù)了冒功請賞。”蕭后道:“此等之事,雖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陛下只遣一員能將去剿捕便了。”煬帝又取第二道表文來看,卻是:吏兵二部為推補事,關(guān)右一十三郡盜賊生發(fā),郡縣告請良將。臣等會推衛(wèi)尉少卿李淵才略兼?zhèn)洌妼捄喌弥校裳a弘化郡留守,題兵剿捕盜賊等情,伏乞圣旨定奪。煬帝看了,就批旨道:“李淵既有才略,即著補弘化郡留守,總管關(guān)右十三郡兵馬,剿除盜賊,安集生民,俟有功只行升賞,該部知道。”帝批完,即發(fā)與段達。段達因邊防緊急事務(wù),不敢耽擱,隨即傳與吏兵二部去了。煬帝猛想起李淵,當(dāng)年伐陳時,他立意殺了張麗華,況又姓李,恐怕應(yīng)了天文讖語,如何反假他兵權(quán)?心下只管沉吟,欲要追回成命,又見疏已發(fā)出,待要改發(fā)一人,一時沒有個良將。

  也是天意有定。煬帝正躊躇間,段達忽又獻上一道表來,煬帝展開看時,卻是長安令獻美人的奏疏。煬帝見了,心下大喜,把李淵的事都丟開了,因問段達道:“既是獻美人,美人今在何處?”段達奏道:“美人現(xiàn)在苑外,未奉圣旨,不敢擅入。”煬帝即傳旨宣來。不多時,將美人宣到,那美人見了煬帝與蕭后,慌忙輕折纖腰,低垂素臉,俯伏在地。煬帝將那美人仔細一看,真?zhèn)生得嬌怯怯一團俊俏,軟溫溫?zé)o限豐姿。有詩為證:

  浣雪蒸霞骨欲仙,況當(dāng)十五正芳年。

  畫眉腮上嬌新月,掠發(fā)風(fēng)前斗晚煙。

  桃露不堪爭半笑,梨云何敢壓雙肩。

  更余一種憨憨態(tài),消盡人魂實可憐。

  煬帝見那女子十分嬌倩,滿心歡喜,用手扶他起來問道:“你今年十幾歲,叫甚名字?”那美人答道:“妾姓袁,小字寶兒,年一十五歲。妾家中父母,聞萬歲選御車女,故將賤妾獻上,望圣恩收錄。”煬帝笑道:“放心放心,決不退回。”遂同蕭后帶了寶兒,竟到十六院來。眾夫人見煬帝新收寶兒,忙治酒來賀。又吃了半夜,單送蕭后回宮。煬帝就是翠華院中,與寶兒宿了。次日起來,就賜他為美人。自此以后,行住坐臥,皆帶在身旁,十分寵幸。寶兒卻無一點恃寵之意,終日只是憨憨的耍笑,也不驕人,也不作態(tài)。煬帝更加寵愛,各院夫人,也都歡喜他溫柔軟款,教他歌舞吹唱。他福至心靈,一學(xué)便會。

  一日,煬帝在院中午睡未起,袁寶兒私自走出院來,尋著朱貴兒、韓俊娥、杳娘、妥娘眾美人耍子。杳娘道:“這樣春天,百花開放,我們?nèi)ザ凡萑绾危俊蓖啄锏溃骸岸凡荩笥沂沁@些花,大家都有的,不好耍子,到不如去打秋千,還有些笑聲。”韓俊娥道:“不好不好,秋千怕人,我不去。”朱貴兒道:“打秋千既不好,大家不如同到赤欄橋上去釣魚罷。”袁寶兒道:“去不得,倘或萬歲睡醒,尋我們時,那里曉得?莫若還到后院去演歌舞耍子,還不誤了正事。”大家都道:“說得是。”一齊轉(zhuǎn)到后院西軒中來。眾美人把四圍簾牖俱開,將珠簾把金鉤掛起,柳絲裊裊,看前楹外群芳相映。正是:

  簾卷斜陽歸燕語,池生芳草亂蛙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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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狄去邪入深穴 皇甫君擊大鼠

  隋唐演義--第三十二回 狄去邪入深穴 皇甫君擊大鼠詞曰:

  人世堪憐,被鬼神播弄,倒倒顛顛。才教名引去,復(fù)以利驅(qū)旋。

  船帶牽,馬加鞭,誰能得自然。細看來朝塵土,日日風(fēng)煙。饒他

  狡猾雄奸,向火坑深處,抵死胡纏。殺身求富貴,服毒望神仙。枯

  骨朽,血痕鮮,方知是罪愆。能幾人超然物外,獨步機先?

  調(diào)寄“意難忘”

  自古道:人逢利處難逃,心到貪時最硬。不要說市井中賣菜亻庸、守財虜,見了銀錢,歡喜愛惜;即如和尚道士的設(shè)心,手里撥素珠,口里誦黃庭,外足恭而內(nèi)多欲,單只要想人家的財物。至若士子,尤其奸險,憑你窗下讀書明理,一人仕途,初叨簡命之榮,便想地方上的樹皮,都要剝回家去,管什么民脂民青,竟忘了禮義廉恥,直至身將就木,還遺命叫兒子薄殯殮,勿治喪,勿禮仟,寧可準干準萬,丟下與兒孫日后浪費,妻妾貼贈他人。所以使天怒人怨,以至陰陽果報,歷歷不爽,還要看了他人,忘了自己。除非是刀上頸鬼來拿,始放下這一塊貪心。安能如大英雄,看得富貴功名,猶如敞屣。

  再說煬帝,那夜在寶林院與沙夫人、薛冶兒兩個歡娛了一夜,明日起身,因夜來蕭后湊趣得體,梳洗過,即便上輦回宮。剛到宮門首,只見群臣都在那里候駕。煬帝坐了便殿,就問道:“卿等會議廣陵河道,未知可曾商量出來?”宇文述奏道:“臣等與工部河道眾人細查,并無一路可通。今有諫議大夫蕭懷靜,說有一條河路可以通得,故臣等同在此面圣。”原來蕭懷靜,乃蕭后之弟,系國舅,現(xiàn)任上大夫之職。煬帝聽了,喜問蕭懷靜道:“卿有何路,可以直通廣陵?”懷靜答道:“此去大梁西北,有一條舊河路,秦時大將王離,曾于此處掘引孟津之水,直灌大梁。今歲久湮塞不通,若能廣集民夫,從大梁起首,由河陰、陳留、雍邱、寧陵、睢陽等處,一路重新開浚,引孟津之水,東接淮河,不過一千里路,便可直到廣陵。臣又聽得耿純臣奏,睢陽有天子氣,見今開河,必要從睢陽境中穿過,天子之氣,必然挖斷。此河一成,既不險遠,又可除后患。臣鄙見若此。不知圣意以為何如?”煬帝聽畢大喜道:“好議論,非卿才智識見,不能思想及此。”遂傳旨,以征北大總管麻叔謀為開河都護,又對眾臣道:“路途纖遠,工程浩繁,須再得一人協(xié)理方妙。”時宇文述因疑李淵殺其于惠及,欲解其兵權(quán),尋他空隙,遂乘機奏道:“太原留守李淵,頗有才干,陛下可著他協(xié)理,庶幾工程容易告竣。”煬帝見說,即以太原留守李淵為開河副使。從大梁起工,由睢陽一帶,直掘到淮河,速調(diào)天下人夫自十五以下,五十以上,皆要赴工,如有隱匿者,誅三族。圣旨一下,誰敢進諫,該衙門隨即移文催麻叔謀、李淵上任。

  原來麻叔謀為人性最殘忍,又貪婪好利,一聞升開河都護,滿心歡喜,即便赴任。其時柴紹夫婦在鄂縣,曉得了旨意,知這差是宇文述的奸計,故將岳父調(diào)離太原,尋事要害他。李氏對丈夫道:“這差不惟有禍,還惹民怨。”慌忙一面差人去報與父親,叫他托病;一面叫丈夫多帶些金珠,進東京打關(guān)節(jié),另換一人,庶幾無患。柴紹到東京,買托了一個梁公蕭炬,是蕭后的嫡弟;一個千牛宇文晶,是隋主弄臣,日夕出入宮禁,做了內(nèi)應(yīng)外合;外邊又在護衛(wèi)處打了關(guān)節(jié)。張衡前有謠言害唐公,不過是為太子,原不曾與唐公有仇,況是小人,見了銀子,也就罷了。唐公病本一到,改差左屯衛(wèi)將軍令狐達,著唐公仍養(yǎng)病太原。這兩員官領(lǐng)了敕,定限要十五丈深,四十步闊。河南淮北,共起丁夫三百六十萬。每五家出老幼或婦女一名,管炊爨饋送,又是七十二萬。又調(diào)河南山東淮北驍騎五萬,督催工程。那里管農(nóng)忙之際,任你山根石腳,都要鑿開,墳?zāi)姑窬樱M皆發(fā)掘。那些丁夫,受苦萬千。

  其時一隊人夫開到一處,忽見下面隱隱露出一條屋脊,眾夫隨著屋脊,慢慢的挖將下去,卻是一所堂屋,有三五間大小,四圍白石砌成,有兩石門,關(guān)得甚緊,不能開展。眾夫只道其中有金銀寶物,遂一齊將鍬鋤鏟囗,望著石門搗掘,誰想那門就像生鐵鑄的,百般敲打,莫想動得分毫。忙了半日,眾夫恐怕弄出事來,只得報知隊長。隊長稟知麻叔謀,麻叔謀同令狐達來看,眾夫都道:“掘撞鑿打,總是無用。”令狐達道:“這座墳?zāi)梗皇枪诺弁醯牧陮嫞ㄊ窍杉业臄U穴,豈是用椎鑿可似開得?必須具禮焚香,宣皇上的旨意拜求,或有可開之理。”麻叔謀沒法,只得叫左右排下香案,同令狐達穿了公服,宣讀旨意。拜祝禱告未完,只見香案前,忽然倦起一陣冷風(fēng)來,一聲響亮,兩扇石門,輕輕的閃開。麻叔謀等眾人走進去,見里面幾百盞漆燈,點得雪亮,如同白晝,中間放著一個石匣,有四五尺長,上面都是鑿的細細花紋。麻叔謀見了,心下有些懼怯,不敢輕易開看,又轉(zhuǎn)著后一層,卻是一個小小圓洞,洞中壁直的,停著一個石棺材。麻叔謀同令狐達又禮拜了,叫人揭開蓋兒細看,只見里面仰臥一人,容貌猶紅白,顏色如未死的一般,渾身肌肉肥胖如玉;一頂黑發(fā),從頭上臉上腹上,蓋將下來,直至腳下,從身后轉(zhuǎn)繞上去,生到脊背中間方住;手上的指爪,都有尺余長短。麻叔謀看了,料是得道仙人骨相,不敢輕易毀動,仍叫左右,將材蓋上。把前邊石匣開看,匣中并無別物,只有三尺來長一塊石板,上寫著許多蝌蚪篆文。這些人俱不能辨認。虧得山中一個修真煉性,百來多歲的老人,抄譯出來,其文曰:

  我是大金仙,死來一千年。數(shù)滿一千年,背下有流泉。得逢麻

  叔謀,葬我在高原。發(fā)長至泥丸,更候一千年,方登兜率天。

  麻叔謀見連他姓名,都先寫在上面,驚訝不已,方信仙家妙用,自有神機。與令狐達商議:檢塊豐隆高厚的地方,加禮遷葬,即今大佛寺,是其遺跡。

  后又掘至陳留地方,眾夫正在開掘,忽見烏云陡暗,猛風(fēng)驟雨,冰雹如陣一般打來,打得那些了夫,跌跌倒倒,往后退避。麻叔謀不信,自來踏看,亦被風(fēng)雨冰雹,打得個不亦樂乎。喚地方耆老細詢,說有漢代張良,為此地上神,十分靈顯。麻叔謀見說,知張良顯應(yīng),要護守疆界,只得申表具奏朝廷。煬帝即命翰林院,做了一道祝文,用了國寶,差太常卿牛弘,赍白璧一雙,到陳留致祭,始得開通。丁夫開過陳留,正是:

  莫道幽明隔,神靈自有威。

  這些了夫,督趲了幾日,開到雍邱地方一帶大林之中,有一所墳?zāi)梗股嫌幸蛔籼茫K著開河的道路。隊長前來報稟,麻叔謀親自來看,只見周圍護衛(wèi),覺有幾分靈氣,叫左右喚鄉(xiāng)民來問。鄉(xiāng)民答道:“此乃上古高人的壙穴,不知其姓氏,相傳叫做隱士墓。”麻叔謀見說是隱士墓,就不放在心上,遂叫丁夫掘開。眾夫疾忙動手,拆祠的拆祠,掘墓的掘墓,誰知底下有兩三層石板,鑿到第三層,忽然一聲響亮,就如山崩地裂之狀,連人連石板都墜下去,忙忙救得起來,傷的傷,死的死,不知損壞了多少丁夫。麻叔謀吃了一驚,忙著的當(dāng)人役下去探看多時,說有二三丈深,底下又有一穴,熒熒煌煌,一派燈火,里邊照得雪亮,隱隱約約,有鐘鼓之聲,望去就像枯海一般,其深無底。眾人不敢下去,只得系將上來。令狐達沉思良久道:“須得此人下去,方可知其詳細。”麻叔謀忙問:“是誰?”令狐達道:“此人平素專好劍術(shù),常自比荊軻聶政,為人有膽氣智勇,姓狄名去邪,現(xiàn)任武平郎將,如今現(xiàn)在后營管督糧米,若差此人,他定然去得。”麻叔謀聽了,隨叫左右去請。

  此時去邪正在后營點查糧米,見麻叔謀來請,只得換了公服,進營參見。麻叔謀看見狄去邪,身長八尺,腰大十圍,雙眸灼灼生光,滿臉堂堂吐氣,是一個好男子,忙出位來說道:“請將軍來,別無他事,因前有隱士墓,挖出一個大穴,穴中燈火熒煌,不知是何奇異。問將軍膽勇兼全,敢煩人穴中一探,便是開河第一功。”狄去邪道:“既蒙二位老大人差遣,敢不效力,但不知穴在何處?”麻叔謀同令狐達,引狄去邪到穴邊來看,狄去邪看了一回說道:“既要下去,便斯文不得。”遂去了公服,換上一件緊身細甲,腰間懸了一口寶劍,叫人取幾十丈長索,索上拴了許多大鈴,坐在一個大竹籃內(nèi),系將下去。

  狄去邪起初在上面看時,見底下輝煌照耀,及到下面,卻又黑暗,存息了一會,睜眼看時,覺微微有些亮影。走出藍來,趁著亮影,摸將去,不上十?dāng)?shù)步,漸覺比前更是明亮。再行四五十步,忽然通到一處,猛抬頭看時,依舊有天有日,別是一個世界。狄去邪看了這段光景,不覺恍然感嘆道:“人只知在世上爭名奪利,苦戀定了閻浮塵土,誰知這深穴中,又有一重天地,真是天外有天,神仙妙用無窮。”心中早把功名之念看淡了幾分,又信著步往前走去,轉(zhuǎn)過了一帶石壁,忽見一座洞府,四圍白石砌成,中間一座門樓,門外列著兩個石獅子,就像人間王侯的第宅。狄去邪不管好歹,竟走進門去,東西一看,并不見有人在內(nèi),只見向南一屋石門,緊緊關(guān)著。忽聽得東邊一間石房里,得得有聲。狄去邪忙走近前,從窗眼里一張,見里邊四角上,多是石柱,石柱上有鐵索一條,系著一個怪獸。那怪獸把蹄兒突了幾突,故外面聽見。那獸生得尖頭賊眼,腳短體肥,仿佛有一個牛大,也不是虎、又不是豹。狄去邪看了半晌,再認不出,猛然想了一想,又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大老鼠。狄去邪著驚道:“老鼠有這般大,還不知貓有怎樣大?”正呆看時,忽見正南兩扇正門開放,走出一個童子來,生得:

  皙皙清眉秀目,纖纖齒白唇紅。雙丫暑,煞有仙風(fēng);黃布衫,頗

  多道氣。若非野鶴為胎,定是白云作骨。

  那童子看見了,便問道:“將軍莫非狄去邪乎?”狄去邪大驚道:“正是,仙童何以得知?”童子道:“皇甫君待將軍久矣,可快快進去。”狄去邪見有些奇異,只得隨著童子進門來;見殿宇崢嶸,廳堂宏敞,不是等閑氣像。將到殿前,見殿上坐著一位貴人,身穿龍蟠絳服,頭戴八寶云冠,垂纓佩玉,儼然是個王者,左右列著許多官吏,階下侍衛(wèi)森嚴。狄去邪到了殿庭,只得望上禮拜,聽得那位貴人開口問道:“狄去邪,你來了么?”狄去邪答道:“狄去邪奉當(dāng)今圣旨開河,蒙都護麻叔謀差委探穴,不想誤入仙府,實為有罪。”那貴人便道:“你道當(dāng)今煬帝尊榮么?你且站在一邊,我叫你看一物事來。”就對旁邊一個兇惡的武衛(wèi)道:“快去牽那阿摩過來。”那武衛(wèi)見說,慌忙手執(zhí)巨棍,大步往外邊去了。不多時聽得鐵鏈聲響,那個武衛(wèi)將一條長鐵牽著一獸前來。狄去邪仔細一看,卻就是外邊石柱上的大鼠。那武衛(wèi)牽到庭中,把一手帶住,那鼠蹲踞于月臺上,揚須嚙爪,狀如得意。那貴人在上怒目而視,把寸木在桌上一擊道:“你這畜生,吾令你暫脫皮毛,為國之主,蒼生何罪,遭你荼毒;骸骨何辜,遭你發(fā)掘;荒淫肆虐,一至于此!我今把你擊死,以泄人鬼之憤。”喝武士照頭重重的打他,那武衛(wèi)卷袖撩衣,舉起大棍,望鼠頭上打一下,那鼠疼痛難禁,咆哮大叫,渾似雷鳴。武士方要舉棍再打,忽半空中降下一個童子,手捧著一道天符,忙止住武士:“不要動手。”對皇甫君說道:“上帝有命。”皇甫君慌忙下殿來,俯伏在地。童子遂轉(zhuǎn)到殿上,宣讀天符道:“阿摩國運數(shù)本一紀,尚未該絕。再候五年,可將練巾系頸賜死,以償荒淫之罪,今且免其囗楚之苦。”童子讀罷,騰空而去。皇甫君復(fù)上殿說道:“饒了這個畜生,若不是上帝好生,活活的將你打殺。今還有五年受享,你若不知改悔,終難免項上之若。”說罷叫武士牽去鎖了。武士領(lǐng)旨牽去。皇甫君叫狄去邪問道:“你看得明白么?”狄去邪道:“去邪乃塵凡下吏,仙機安能測透。”皇甫君道:“你但記了,后日自然應(yīng)驗。此乃九華堂上,你非有仙緣,也不能到此。”狄去邪忙跪下叩懇道:“去邪奉差,誤入仙府,今進退茫茫,伏乞神明指示。”皇甫君道:“你前程有在,但須澄心猛省,不可自甘墮落。麻叔謀小人得志橫行,罪在不赦,你與我對他說:感他伐我臺城,無以為謝,明年當(dāng)以二金刀相贈。”說罷,遂吩咐一個綠衣吏道:“你可引他出去。”

  狄去邪在威嚴之下,不敢細問,拜謝而出。綠衣吏引著狄去邪,不往舊路,轉(zhuǎn)過幾株大樹,走不上一二百步,綠衣吏用手指道:“前邊林子里,就是大路。”急回頭問時,綠衣吏早已不見,再轉(zhuǎn)身看時,連那座洞府,都不知那里去了。狄去邪駭然道:“神仙之妙,原來如此。”只得一步步奔過林于來,轉(zhuǎn)過了一個山崗,照著大路,又走了一二里田地,忽見幾株喬木,環(huán)繞成村,忙奔入村來問路。見一家籬門半開,遂走進去,輕輕的咳嗽幾聲,早驚動了一雙小花犬兒,向著去邪亂叫。里面走出一個老者來,狄去邪忙施禮道:“下官迷失道路,敢求老翁指教。”那老者答禮道:“將軍為何徒步至此?”狄去邪不敢隱瞞遂將入穴遇皇甫君,及棍打大鼠事情,述了一遍。老者聽了笑道:“原來當(dāng)今煬帝,是老鼠變的,大奇大奇,怪道這般荒淫無度。”狄去邪就問:“此間是何地方?到雍邱還有多遠?”老者道。“此乃嵩陽少室山中,向大路往東去,只二里便是寧陵縣,不消又往雍邱去。想麻叔謀早晚就到了,將軍若不棄嫌,野人粗治一餐,慢去未遲。”遂邀狄去邪走入草堂。老者吩咐一個老蒼頭,收拾便飯出來,因?qū)Φ胰バ暗溃骸皳?jù)將軍所見,看將起來,當(dāng)今煬帝,料亦不永;就是麻叔謀,只怕其禍亦不甚遠。我看將軍容貌氣度非常,何苦隨波逐流,與這班虐民的權(quán)奸為伍?”狄去邪遜謝道:“承老翁指教。某非不知開河乃虐民之事,只恨官卑職小,不敢不奉令而行。”老者微笑道:“做官便要奉令而行,不做官他須令將軍不得。”狄去邪道:“老翁金玉之言,某雖不材,當(dāng)奉為耆龜。”

  須臾老蒼頭排上飯來,狄去邪飽餐了一頓,起身謝別而去。老翁直送到大路上,因說道:“轉(zhuǎn)過前邊那個山嘴,便望得見縣中了。”狄去邪稱謝拱手而別。走得十?dāng)?shù)步,回頭看時,已不見老者,那里有什么人家,兩邊都是長松怪石。去邪看見又吃了一驚,心上恍惚,忙趕到縣中,見了城市人民,方才如夢初醒。入城在公館中等候。

  麻叔謀只道狄去邪尋不出穴口,已死在穴中,催促了夫開成河道,已經(jīng)七八日,望寧陵縣界口來。狄去邪就去見麻叔謀,將穴中所見所聞之事,細述了一遍。麻叔謀那里肯信,只道狄去邪有甚劍術(shù),隱遁了這幾日,造此虛誕之言,來恐唬他,反被麻叔謀搶白了一場。狄去邪只得退回后營,自家思想道:“我本以忠言相告,他卻以戲言見侮。我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何苦與豺狼同干害民之事。國家氣數(shù)有限,我何必在奸佞叢中,戀此雞肋;到不如托了狂疾,隱于山中,到覺得逍遙自在。”算計已定,遂遞了兩張病呈。麻叔謀厭他說謊,遂將呈子批準,另委官吏管督糧米。狄去邪見準了呈子,遂收拾行李,帶了兩個仆從,竟回農(nóng)鄉(xiāng)而去。行到路上涸想皇甫君呼大鼠為阿摩,心中委決不下道:“豈有中國天子,卻是老鼠之理?若果有此事,前日大棍打時,也該有些頭疼腦熱。鬼神之事雖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何不便道往東京探訪一個消息,便知端的。”遂悄悄來京體訪。正是:

  欲識仙機虛與實,慢辭勞苦涉風(fēng)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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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5-23 10:28:43 |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回 睢陽界觸忌被斥 齊洲城卜居迎養(yǎng)

  隋唐演義--第三十三回 睢陽界觸忌被斥 齊洲城卜居迎養(yǎng)

   

  詩曰:

  區(qū)區(qū)名利豈關(guān)情,出處須當(dāng)致治平。

  劍冷冰霜誅佞幸,詞鏗金石計蒼生。

  繩愆不覺威難犯,解組須知官足輕。

  可笑運途多抵悟,丈夫應(yīng)作鐵錚錚。

  做官的不論些小前程,若是有志向的,就可做出事業(yè)來。到處留恩,隨處為國,怕甚強梁,怕甚權(quán)勢,一拳一腳,一言一語,都是作福,到其間一身一官,都不在心上。人都笑是戇夫拙宦,不知正是豪杰作事本色。秦叔寶離卻齊州,差人打聽開河都護麻叔謀,他已過寧陵,將及睢陽地方了。吩咐速向睢陽投批。行了數(shù)日,只見道兒上一個人,將巾皂袍,似一個武官打扮,帶住馬,護叔寶兵過。叔寶看來,有些面善,想起是舊時同窗狄去邪。叔寶著人請來相見,兩人見了,去邪問叔寶去向。叔寶道:“奉差督河工。”叔寶也問去邪蹤跡。去邪道:“小弟也充開河都護下指揮官。”因把雍邱開河時,入石穴中,見皇甫君打大鼠,吩咐許多說話,及后在嵩陽少室山中,老人待飯,許多奇異,細細道與秦叔寶聽。叔寶道:“如今兄又欲何往?”去邪道:“弟已看破世情,托病辭官,回去尋一個所在隱遁。不料兄也奉差委到他跟前,那麻叔謀處心貪婪,甚難服事,兄可留心。”兩人相別去了。

  叔寶也是個正直不信鬼神的人,聽了也做一場謊話不信。卻是未到得睢陽兩三個日頭,或是大小村坊,或是遠遠茅房草舍,常有哭聲。叔寶道:“想是這廂近河道,人都被拿去做工,荒功廢業(yè),家里一定弄得少衣缺食,這等苦惱。”及至細聽他哭聲,又都是哭兒哭女的,便想道:“定是天行疹子,小兒們死得多,所以哭泣。”只是那哭聲中,卻又咒詛著人道:“賊王八,怎把咱家好端端兒子,偷了去。”也又有的道:“我的兒,不知你怎生被賊人抓了去,被賊人怎生擺布了。”也千兒萬兒的哭,也千賊萬賊的罵。叔寶聽了道:“怪事,這卻又不是死了兒子的哭了。”思忖了一回:“或者時年荒歉,有拐騙孩子的,卻也不能這等多,一定有甚原由。”

  野哭村村急,悲聲處處聞。哀蛩相間處,行客淚紛紛。

  來到一個牛家集上,軍士也有先行的,也有落后的,叔寶自與這二十個家丁,在集上打中火,一時小米飯還不曾炊熟。叔寶心上有這事不明白,故意走出店面來瞧看,只見離著五七家門面,有兩三個少年,立住在那廂說話,一個老者,拄著拐杖,側(cè)耳聽著,叔寶便捱將近去。一個道:“便是前日張家這娃子,抓了去。”一個道:“昨日王嫂子家孩子,也被偷了去。他老子撥去開河,家來怎了?”一個道:“稀罕他家的娃于哩!趙家夫妻單生這個兒,卻是生金子一般,昨夜也失了。”那老者點頭嘆息道:“好狠賊子,這村坊上,也丟了二三十個小孩子了。”叔寶就向那老人問道:“老丈,敢問這村坊,被往來督工軍士拐騙了幾個小兒去了么?”老者道:“拐騙去的,倒也還得個命;卻拿去便殺了。卻也不關(guān)軍士事,自有這一干賊!”叔寶道:“便是這兩年,年成也好,這地方吃人?”那老者道:“客官有所不知,只為開河,這總管好吃的是小兒,將來殺害,加上五味,爛蒸了吃。所以有這干賊把人家小兒偷去,蒸熟獻他,便賞得幾兩銀子。賊人也不止一個,被盜的也不止我一村。”正是:

  總因財利膻人意,變得貪心盡虎狼。

  叔寶道:“怎一個做官的,做這樣事,怕也不真么?”老者道:“誰謊你來,怕不一路來聽得哭聲?如今弄得各村人,夢也做不得一個安穩(wěn)的,有兒女人家,要不時照管,不敢放出在道兒上行走。夜間或是停著燈火看守,還有做著木欄柜子,將來關(guān)鎖在內(nèi)。客官不信,來瞧一瞧。”領(lǐng)到一處小人家里來,果是一個木柜,上邊是人鋪陳睡覺防守的。叔寶道:“怎不設(shè)計拿他?”老者道:“客官,只有千日做賊,那有千日防賊。”叔寶點頭稱是,自回店中吃飯,就吩咐眾家丁道:“今日身子不快,便在此地歇了,明日趲行罷!”先在客房中打開鋪陳,酣睡一覺,想要捉這一干賊人,為地方除害。捱到晚,吃了晚飯,村集沒有更鼓,淡月微明,約莫更盡,叔寶悄悄走出店門一看,街上并無人影。走到市東頭觀望,沒個形影。轉(zhuǎn)來時,忽聽得一家子怪叫起來,卻是夫妻兩個,夢里不見了兒子,夢中發(fā)喊,倒把兒子驚得怪哭,知道不曾著手,彼此啐了一番,自安息了。

  叔寶又蹴過西來,遠遠望著,似有兩個人影,望集上來。叔寶忙向店中閃入門扇縫中張去,停一會,果是兩個人過來。叔寶待他過去,仍舊出來,遠遠似兩點蠅子一般,飛在這廂伙一伏,又向那廂聽一聽。良久把一家子茹桔梗門扇掇開,一個進去了,一會子外邊這人先跑,剛到叔寶跟前,叔寶喝一聲:“那里走!”照脊梁一拳,打個不提備,跌了一個倒栽蔥,把一個小孩子,也丟在路邊啼哭,叔寶也不顧他,竟趕到那失盜人家來時,這賊也出門了,因聽見叔寶這一喝,正在那廂觀望,不料叔寶又趕到,待要走時,早已被叔寶一腳飛起,一個狗吃屎,跌倒在門邊。里邊男女聽得門外響時,床上已沒了兒女,哭的叫的,披衣起來。叔寶已把這人挾了,拿到自己客店前來;先打倒這人,正在地下掙坐起來。不料店中家丁,因聽喝聲,知是叔寶聲音,也趕也來,看見這人,一把抓住,故此也不得走。此時地下的小兒啼哭,失盜的男女叫喊,集中也在睡夢中驚起幾個人來。那尋得兒子的人罷了,倒是這干旁觀的人,將這兩個亂打。叔寶道:“列位不要動手,拿繩子來掛了,只要拷問他;從前盜去男女在那廂?還有許多黨羽?他是那一方人氏?甚名字?趕捕可絕民患,亂打死了,卻誰承當(dāng)。”隨喚家丁,將繩來捆了,審他口詞。一個是張耍子,一個陶京兒,都是寧陵縣上馬村人。還有一個賊首,叫陶柳兒,盜去孩子,委是殺來蒸熟,獻與麻都護受用。叔寶審了口詞。天色將明,各村人聽得拿了偷小兒的,都來看;男人卻被叔寶喝住,只有這些被害女人,撾的咬的,拿柴打的,決攔不住。叔寶此時放又放不得,著地方送官,又怕私自打死,連累叔寶。因此叔寶想一想道:“列位,麻都護是員大臣,決不作此歹事。他如今將到睢陽,不若我將這二人,送與麻爺。他指官殺人,麻爺斷斷不留他性命;若果然有此事,他見外面擾攘,心下不安,不敢做了。”眾人道:“將軍講得有理,只不要路上賣放了,又來我們集上做賊。”叔寶道:“我若放他,我不拿他了。”昨日老者見了道:“就是昨日這位客官,替集上除了一害,要掠些盤費相謝。”叔寶不肯,自押了這兩個賊人,急急趕上大隊士卒。

  趕到睢陽時,麻叔謀與令狐達才到,在行臺坐下,要相視河道開鑿。叔寶點齊了人夫,進見投批。麻叔謀見了叔寶一表人材,長軀偉貌,好生歡喜,就著他充壕塞副使,監(jiān)督睢陽開河事務(wù)。叔寶謝了,想一想道:“狄去邪曾說此人貪婪,難于眼事,只一見,便與我職事,也像個認得人的;只是拿著兩個賊人稟知他,恐他見怪,不稟放了他去,又恐仍舊為害。也罷,寧可招他一人怪,不可使這干小兒含冤。”卻又上前去跪下道:“齊州領(lǐng)兵校尉,有事稟上老爺。”麻叔謀不知稟甚事,卻也和著顏色,只見叔寶稟道:“卑職奉差在牛家集經(jīng)過,有兩個賊人,指稱老爺取用小兒,公行偷盜,一個叫張耍子,一個叫陶京兒,被卑職擒拿,解在外面,候爺發(fā)落。”麻叔謀聽了,不覺怫然道:“是那個拿的?”叔寶道:“是卑職。”叔謀道:“竊盜乃地方捕官事,與我衙門何干?你又過往領(lǐng)兵官,不該管這等的事。”令狐達道:“若是指官壞事,也應(yīng)究問一究問。”叔謀道:“只我們開河事理管不來,管這小事則甚?”令狐達道:“既拿來,也發(fā)有司一問。”麻叔謀道:“發(fā)有司與他詐了錢放,不如我這里放。”吩咐不必解進,竟釋放去,把叔寶一團高興,丟在水窖里去了。正是:

  開押逃猙獸,張羅枉用心。

  外面跟隨叔寶的家丁,說拿了兩個賊人,畢竟有得獎賞,不期竟自放了,都為叔寶不快,不知叔寶卻又惹了叔謀之忌。叔謀原先奉旨,只為耿純臣奏睢陽有王氣,故此欲乘治河開鑿他。不意到得睢陽,把一座宋司馬華元墓掘開去了,將次近城,城中大戶,央求督理河工壕塞使陳伯恭,叫他去探叔謀口氣,回護城池。不期叔謀大怒,幾乎要將伯恭斬首,決意定了河道穿城直過。這番滿城百姓慌張,要顧城外的墳?zāi)梗抢锏奈萆幔粌?nèi)有一百八十家大戶,共湊黃金三千兩,要買求叔謀,沒個門路。卻值陶京兒得釋放后,在外邊調(diào)喉道:“我是老爺最親信的人,這沒生官兒,卻來拿我。你看官肯難為我么?連他這螞蟻前程,少不得斷送在我們手里。”眾人聽他,說得大來頭,是麻總管親信,就有幾個,暗暗與他講,要說這回護城池一節(jié)。陶京兒道:“我還有一個弟兄更親近,我指引你去見他。”卻與他做線,引見麻爺最得意管家黃金窟,眾人許謝他兩個白金一千兩。黃金窟滿口應(yīng)承道:“都拿來,明日就有曉報。”眾人果然將這金銀,都交與黃金窟。黃金窟曉得主人極是見錢歡喜的,便乘他日間在房中打睡時,悄悄將一個恭獻黃米三千石的手本,并金子都擺在桌上,一片輝煌,待他醒時問及進言。站在側(cè)邊時許久,正是申時相近,只見叔謀從床中跳起來道:“你這廝這等欺心,怎落我金子,又推我一跌!”把眼連擦幾擦,見了桌上金于大笑道:“我說宋襄公斷不謊我,斷落不去的。”黃金窟看了,笑道:“老爺是那個宋襄公送爺金子?”叔謀道:“是一個穿絳色衣帶進賢冠的。他求我護城,我不肯。又央出一個暴眼大肚皮胡子,戴進賢冠穿紫的,叫做甚大司馬華元來說,這廝又使勢,要把我捆縛溶銅汁灌我口內(nèi),驚我。我必不肯,他兩個只得應(yīng)承,送我黃金三千,要我方便。我正不見金于,怕人克落,與守門的相爭,被他推了一跌,不期金子已擺在此了,待我點一點,不要被他短少。”黃金窟又笑道:“爺想做夢了,這金子是睢陽百姓,央我送來與爺求方便的,有甚宋襄公?”叔謀道:“豈有此理,明明我與宋襄公華司馬說話,怎是夢?”黃金窟道:“爺再想一想,還是爺去見宋襄公,宋襄公來見爺,如今人在那里,相見在那里?”叔謀又想一想道:“莫不是夢,明明聽得說上帝賜金三千兩,取之民間,這金子豈不是我的?”黃金窟道:“說取之民間,這宗金子,原該爺受的,但實是百姓要保全城中廬舍送來,爺不可說這夢話。”叔謀笑道:“我只要有金于,上帝也得,民間也得,就依他保全城郭便了。”把手本收了,吩咐明日出堂,即便改定道路。

  次日升堂叫壕塞使。此時陳伯恭正在督工,只有叔寶在彼伺候,過來參謁。叔謀道:“河道掘離城尚有多遠?”叔寶道:“尚有十里之遙,縣官現(xiàn)在出牌,著令城中百姓搬移,拆毀房屋興工。”叔謀道:“我想前日陳伯恭說回護城池,大是有理。這等堅固城池,繁盛煙火,怎忍將他拆去,又使百姓這等遷移?不苦就在城外取道,莫驚動城池罷,就差你去相視。”秦叔寶道:“前日爺臺已畫定圖式,吩咐說奉旨要開鑿此城,泄去王氣,恐難改移。”叔謀道:“你這遷人,奉旨開鑿?fù)鯕猓灰诖艘环剑伪爻侵校糠彩聯(lián)癖愣校f甚畫定圖式,快去相視回我。”叔寶領(lǐng)了這差,是個好差,經(jīng)過鄉(xiāng)村人戶,或是要免掘他墳?zāi)固飯@,或是要求保全他房產(chǎn)的,都十兩五兩,二十三十,央人來說。叔寶一概不受,止酌定一個更改的河道,回覆叔謀。恰是這日副總管令狐達,聞知要改河道,來見叔謀,彼此議論爭執(zhí)不合,只見叔寶跪下稟道:“卑職蒙差相視河道,若由城外取道纖回,較城中差二十余里。”叔謀正沒發(fā)惱處,道:“我但差你視城外河道,你管甚差二十里三十里?”叔寶道:“路遠所用人工要多,錢糧要增,限期要寬,卑職也要稟明。”叔謀越發(fā)惱道:“人工不用你家人工,錢糧不用你家錢糧,你多大官,在此胡講!”這話分明是侵令狐達。令狐達道:“民間利病,許諸人直言無隱,大小是朝廷的官,管得朝廷的事,也都該從長酌議;況此城開掘,奉有圣旨的。”叔謀道:“寅兄只說圣旨,這回護城池,宋襄公奉有天旨。前日夢中,我為執(zhí)法,幾乎被華司馬鋼汁灌殺,那時叫不得你兩人應(yīng)。”令狐達大笑道:“那里來這等鬼話。”叔謀又向叔寶道:“是你這樣一個朝廷官,也要來管朝廷事,你得了城外百姓的銀子,故此來胡講,我只不用你,看你還管得么!”令狐達爭不過叔謀,憤憤不平,只得自回衙宇,寫本題奏去了。叔寶出得門來,叔謀里面已掛出一面白牌道:城壕塞副使秦瓊,生事擾民,阻撓公務(wù),著革職回籍。秦叔寶看了道:“狄去邪原道這人難服事,果然。”即便收拾行李還家,卻不知這正是天救全叔寶處。莫說當(dāng)日工程嚴急,人半死亡;后來隋主南幸,因河道有淺處,做造一丈二尺鐵腳木鵝,試水深淺,共有一百二十余處。查將淺處,兩岸丁夫,督催官騎,盡埋地下道,叫他生作開河夫,死為執(zhí)沙鬼。麻叔謀以致問罪腰斬。這時若是叔寶督工,料也難免。正是:

  得馬何足喜,失馬何必憂。老天愛英雄,顛倒有奇謀。

  叔寶因遭麻叔謀罷斥,正收拾起身,只見令狐達差人來要他麾下效用。秦叔寶笑道:“我此行不過是李玄邃為我謀避禍而來,這監(jiān)督河工,料也做不出事業(yè)來;況且那些無賴的,在這工上,希圖放賣些役夫,克扣些工食。或是狠打狠罵,逼索些常例,到后來隨班敘功得些賞賜,我志不在此,在此何為。”便向差官道:“卑職家有八旬老母,奈奉官差,不得已而來,今幸放回,歸心如箭,不得服事令狐爺了。”打發(fā)了差官,又想:“來總管平日待我甚好,且在李玄邃羅老將軍分上,不曾看我,我回日另要看取。若回他麾下,也畢竟還用我。但我高高興興出來,今又轉(zhuǎn)去,這叫做此去好憑三寸舌,再來不值半文錢了。看如今工役不休,巡游不息,百姓怨憤,不出十年,天下定然大亂,這時怕不是我輩出來掃除平定?功名爵祿,只爭遲早,何必著急;況家有老母,正宜菽水承歡,何苦戀這微名,虧了子職。”又想:“若到城中,來總管必要取用我,即劉刺史這等歪纏也有之;不若還在山林寄跡。”因此就于齊州城外村落去處,覓一所房屋:

  前帶寒流后倚林,桑榆冉冉綠成陰。

  半籬翠色編朝槿,一榻聲音噪暮禽。

  窗外煙光連戲彩,樹頭風(fēng)韻雜鳴琴。

  婆姿未滅英雄氣,題筆閑成梁父吟。

  草草三間茅屋,里邊有幾間內(nèi)房,堂側(cè)深竹里有幾間書房,周圍短墻,植以桑榆疏籬,籬外是數(shù)十畝麥田棗地。叔寶自入城中,見了母親,說起與世不合,不欲求名之意。秦母因見他為求名,常是出差,這等奔走,也就決意叫他安居。叔寶就將城中宅子贈與樊建威,酬他看顧家下之意。自與母親妻子,移到村居。樊建威與賈潤甫,還勸他再進總管府。叔寶微笑道:“光景也只如此,倒是偷得一兩刻闡是好處。”后來來總管知得,仍來叫他復(fù)役。叔寶只推母老,自己有病,不肯著役。來總管也不苦苦強他,凡一應(yīng)朋友來的也不拒,只為親老,自己不敢出外交游。每日尋山問水,種竹澆花,酒送黃昏,棋消白晝,一切英豪壯氣,盡皆收斂。就是樊建威、賈潤甫,都道:“可惜這個英雄,只為連遭折挫,就便意氣消磨,放情山水。”不知道他已看得破,識得定,曉得日后少他不得,不肯把這英風(fēng)銳氣,輕易用去,故爾如此。正是:

  日落淮城把釣竿,晚風(fēng)習(xí)習(xí)葛衣單。

  丈夫未展絲綸手,一任旁人帶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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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5-23 10:28:58 |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四回 灑桃花流水尋歡 割玉腕真心報寵

  隋唐演義--第三十四回 灑桃花流水尋歡 割玉腕真心報寵詞曰:

  芳菲盡已,簌簌香何細。桃片片,隨萍起,光搖碧水,遠夢繞長

  堤。牽情難擺,囗舟瞥見心堪醉。  魑魅何足異,魂魄憑誰寄。

  香如篆,燭成淚,河長夜靜,星斗光衣袂。驚看處,清涼一帖痊人

  快。

  調(diào)寄“千秋歲”

  自昔濁亂之世,謂之天醉。天不自醉,人自醉之,則天亦難自醒矣;況許多金枷套頸,玉索纏身,眼前無數(shù)快樂風(fēng)光,誰肯清心寡欲,看破塵迷?且說煬帝見這些美人,個個鮮妍嬌媚,淫蕩之心,愈覺有興。不論黃昏白晝,就像狂蜂浪蝶,日在花叢中游戲。眾美人亦因煬帝留心裙帶,便個個求新立異蠱惑他,博片刻之歡。

  一日煬帝在清修院,與秦夫人微微的吃了幾杯酒,因天氣炎熱,攜著手走出院來,沿著那條長渠,看流水要子。原來這清修院,四圍都是亂石,壘斷出路,惟容小舟,委委曲曲,搖得入去。里面許多桃樹,仿佛是武陵桃源的光景。二人正賞玩這些幽致,忽見細渠中,飄出幾片桃花瓣來。煬帝指著說道:“有趣,有趣。”見幾片流出院去,上邊又有一陣浮來,許多胡麻飯夾雜在中間。秦夫人看了駭?shù)溃骸笆悄莻做的?”煬帝笑道:“就是妃子妙制,再有何人。”秦夫人道:“妾實不知。”忙叫宮人將竹竿去撈起來看,卻不是剪彩做的,瓣瓣都是真桃花,還微有香氣。煬帝方才吃驚道:“這又作怪了。”秦大人道:“莫非這條渠與那仙源相接?”煬帝道:“這渠是朕新挖,與西京太液池水接,那里什么仙源?”秦夫人道:“既如此說,如今這時候,怎得有桃花流出?”二人你看我看,沒理會處。秦夫人道:“妾與陛下?lián)我恢恍≈郏厍覍ど先ィ匀挥袀源頭。”煬帝道:“妃子說得有理。”遂同上了一只小龍船,叫宮人撐了篙,穿花拂柳,沿著那條渠兒,彎彎曲曲,尋將進去;只見水面上或一朵,或兩瓣,斷斷續(xù)續(xù),皆有桃花。過了一條小石橋,轉(zhuǎn)過幾株大柳樹,遠望見一個女子,穿一領(lǐng)紫絹衫兒,蹲踞水邊。連忙撐近看時,卻是妥娘,在那里灑桃花入水。正是:

  嬌羞十五小宮娃,慧性靈心實可夸。

  欲向天臺賺劉阮,沿渠細細散桃花。

  煬帝看見大笑道:“我道是那個,原來又是你這小妮子在此弄巧!”妥娘笑吟吟的說道:“若不是這幾片桃花,萬歲此時不知在那里受用去了,肯撐這小船兒來尋妾?”煬帝笑道:“偏你這小妮子,曉得這般頑耍,還不快上船來!”妥娘下了船,秦夫人問道:“別的都罷了,這桃花你從何處得來?”妥娘笑道:“還是三月間,樹上采的,妾將蠟盒兒盛了耍子,不意留到如今,猶是鮮的。”煬帝道:“留花還是偶然,你這等小小年紀,又不讀書識字,如何曉得桃源故事,又將胡麻飯夾在中間。”妥娘帶笑說道:“妾女子,書雖不能多讀,桃源記也曾看來。”秦夫人對煬帝道:“妾觀漢書晉書,丕猷漠烈,事多可采;至若秦史紀事,惟以奸詐而霸天下,毫無足取,即如桃源一事,其說亦甚幻。”煬帝笑道:“是何言與?朕覽始皇本紀,見他巡行天下,封禪泰山,赫然震壓一時。不要說別事,即如一道長城,至今七八百年,外寇不能長驅(qū)而入,皆此城保障之功也。”秦夫人道:“秦至今七八百年,長城恐都壞了,若不修補,難免后日之患。”煬帝道:“這個自然。況當(dāng)朕之世,不為修葺,更有誰人,肯興此工?只在早晚,要差人干這節(jié)事了。秦史上還有始皇起建阿房宮一段,好看得緊,也算一代豪杰之主。此書在景明院殿中,我們撐到景明院去取來看。”

  不一時,撐過了龍鱗渠,向南就是景明院。煬帝與秦夫人、妥娘,齊上岸來,見景明院門首,有寶輦停在外。原來蕭后因天氣炎蒸,曉得景明院大殿,窗牖宏敞,遂拉袁紫煙到此納涼;正與院主梁夫人,在殿上下棋。煬帝忙止住宮人,不許進去通報,同秦夫人悄悄走來,聰見簾內(nèi)棋子敲響。要進殿庭,袁貴人在簾內(nèi),瞥看見,忙說道:“娘娘,陛下來了。”蕭后見說,忙起身同梁夫人、袁紫煙,出來迎接。煬帝笑道:“御妻為何不與朕說聲,私自到此?”蕭后笑道:“陛下不見妾的招紙么?”秦夫人忙問道:“娘娘,什么叫做招紙?”蕭后道:“妾因宵來不見陛下進宮,就寫一張招紙,差宮奴各宮院找尋。”煬帝笑道:“御妻且說招紙上怎么樣寫法?”蕭后道:“招紙上么,寫道:妾自不小心,失去風(fēng)流天子一個,身邊并無別物,倘有收留者,賞銀五百,報信者謝銀五十。”煬帝聽了大笑道:“難道朕一干也不值,止值得五百兩?”引得眾夫人都大笑起來。煬帝坐在上面,看著棋抨說道:“你們可賭什么?”梁夫人道:“賭是賭一件東西,停回與陛下說。”煬帝又道:“白的要輸了呢!御妻快在東角上,點了他那一雙的眼,若是弄得他死,還可以扯直。”蕭后笑道:“點眼是陛下的長技,只怕陛下就用氣力,也未必弄得他死。”

  大家正在那里說說笑笑,忽聽得笛聲隱隱而起。袁紫煙道:“笛聲從何處來?”煬帝正要側(cè)耳而聽,忽一陣荷風(fēng),從簾外吹來,吹得滿殿皆香。蕭后道:“香又從何處來?”煬帝忙叫卷起簾子,同蕭后走出殿外,只見二三十只小船,滿載荷花,許多美人坐在中間,齊唱采蓮歌。雅娘、貴兒,各吹風(fēng)笛酬和。眾人飛也似往北海中搖來,煬帝一望,乃是十六院美人宮女,見日斜風(fēng)起,故一齊回掉。因大笑道:“這些宮女們,倒會耍子。”蕭后道:“皆賴陛下教養(yǎng)之功。”煬帝又笑道:“還虧御妻不妒之力。”笑說未了,那些船早望見煬帝在景明院,便不收入渠中,都一齊爭先趕快,亂紛紛的望殿邊搖來。搖到面前看時,大家的紅羅綠綺,都被水濺濕了。煬帝與蕭后鼓掌大笑了一回,梁夫人已吩咐擺宴在殿,請煬帝與蕭后進內(nèi),上坐了;秦夫人、梁夫人與袁貴人打橫。煬帝叫這些美人,都上殿來,把十來條龍草細席鋪地,安放上矮桌果盒,叫眾美人席地而坐,每人先賞酒三杯,然后傳花擊鼓,縱橫暢飲。煬帝見殿中薰風(fēng)拂拂,全無半點暑氣,又見蕭后與眾夫人美人,各各嬌艷,打趣說笑,不覺吃的爛醉,遂起身攜著蕭后,到碧紗櫥中去睡。眾人也起身出殿,四散消遣。

  蕭后睡了一回,見煬帝沉沉的睡去,便輕輕的抽身起來,與秦夫人。梁夫人、袁紫煙抹牌耍子。不上一個時辰,忽聽得煬帝在碧紗廚內(nèi),山搖地震的吆喝起來,蕭后與眾夫人大驚,忙走近前,看見煬帝睡在床上,昏迷不醒,緊緊兒將兩手抱住頭,口中不住的喊道:“打殺我也,打殺我也!”蕭后著了忙,急傳懿旨,宣太醫(yī)巢元方火速到西院來,診了脈,用了一劑安神止痛湯。蕭后親自煎好,輕輕的灌與煬帝服下,未能蘇醒。各院夫人曉得了,如飛的又到景明院來看問。大家守在床前,一晝夜,還自昏迷不醒。時朱貴兒見這光景,飲食也不吃,坐在廂房里,只顧悲泣。韓俊娥對貴兒說道:“酸孩子,萬歲爺?shù)牟◇w,料想你替不得的,為什么這般光景?”朱貴兒拭了淚,說:“你們眾姊妹,都在這里,靜聽我說:大凡人做了個女身,已是不幸的了;而又棄父母,拋親戚,點入宮來,只道紅顏薄命,如同腐草,即填溝壑。誰想遇著這個仁德之君,使我們時傍天顏,朝夕宴樂。莫謂我等真有無雙國色,逞著容貌,該如此寵眷,設(shè)或遇著強暴之主,不是輕賤凌辱,即是冷宮守死,曉得什么憐香惜玉,怎能如當(dāng)今萬歲情深,個個體貼得心安意樂。所以侯夫人恨薄命而自縊身亡,王義念洪恩而思捐下體,這都是萬歲感入人心處。不想于今遇著這個病癥,看來十分沉重,設(shè)有不諱,我輩作何結(jié)局,不為悍卒妻,定作驕兵婦。”如何如何,說到傷心處,眾美人亦各嗚嗚的涕泣起來。袁寶兒道:“我想世間為人于者,盡有父母有難,愿以身代。我們天倫之情雖絕,而君父之恩難忘,何不今夜大家禱告神靈,情愿滅奴輩陽壽十年,燒一炷心香,或者感動天心,轉(zhuǎn)兇為吉,使萬歲即時蘇醒,調(diào)理痊愈,也不枉萬歲平昔間把我們愛惜。”眾美人聽見寶兒說了,便齊聲贊道:“袁家妹子,說得有理。”齊到后庭中,擺設(shè)香案。

  朱貴兒心中想道:“我們雖是虔誠叩禱,怎能夠就感格得天心顯應(yīng)。我想為子女者,往往有割股求親,反享年有永。我今此身已屬朝廷,即殺身亦所不惜;何況體上一塊肉。”遂打算停當(dāng),袖了一把佩刀,走到庭中來。那時韓俊娥、杳娘、朱貴兒、妥娘、雅娘、袁寶兒等,齊齊當(dāng)天跪下,各人先告了年慶日時,后告愿減眾人陽壽,保求君王病體安寧。禱畢,大家起來,正欲收拾香案,只見朱貴兒雙眸帶淚,把衣袖卷起,露出一雙雪白的玉腕,右手持刀,咬著臂上一塊肉,狠的一刀割將下來,鮮血淋漓,放在一只銀碗內(nèi)。眾人多吃了一驚,雅娘忙在爐中,撮些香灰掩上,用絹扎好。正是:

  須眉男子無為,柔脆佳人偏異。

  今朝割股酬恩,他年殉身香史。

  貴兒將割下來的那塊肉,悄悄藏著,轉(zhuǎn)到殿上來。恰好蕭后要煎第二劑藥,貴兒去承任了,私把肉和藥,細細的煎好,拿進去。蕭后與煬帝吃了,不上一個時辰,便徐徐的醒將轉(zhuǎn)來,看見蕭后與眾夫人美人,多在床前,因說道:“朕好苦也,幾乎與御妻等不得相見。”蕭后問道:“陛下好好飲酒而睡,為何忽然疼痛起來?”煬帝道:“朕因酒醉,昏昏睡去。夢見一個武士,生得相貌兇惡,手執(zhí)大棍,驀地里將朕照腦門打一下,打得朕昏暈幾死,至今頭腦之中,如劈破的一般,痛不可忍。”蕭后與眾夫人,各各安慰了一番。早驚動了文武百官,一個個都到西苑來問安,知是夢中被打傷腦,今已平愈,遂各散去。

  時狄去邪已到東京,聞知煬帝頭腦害病,心中凜然,方信鬼神之事,毫厘不爽。遂把世情看破,往終南山訪道去了。正是:

  鬼神指點原精妙,名利俱為罪孽緣。

  且說虞世基,因兩月前,煬帝見苑中御道窄隘,敕他更為修治。虞世基領(lǐng)了旨意,不上一月,不但御道鋪平廣闊,又增造了一座駐蹕亭,一座迎仙橋;鑾儀衛(wèi)又簇新收拾了一副鹵簿儀仗,專候煬帝病體勿藥,裝點游幸。時煬帝病好數(shù)日,已在宮中與蕭后宴樂。見說御道改闊,儀仗齊整,便坐大殿,受百官朝賀,遂詔各官,俱于西苑賜宴。煬帝上了七寶香輦,一隊隊排開,這些簇新的儀仗,眾公卿騎馬簇擁而行,真是苑迎劍佩,柳拂旌旗。不一時到了西苑,煬帝便傳旨,將御宴擺在船上。煬帝坐了龍舟,百官乘了鳳舸,先游北海,后游五湖,君臣盡情賞玩。煬帝吃到興豪之際,叫文臣賦詩,以記一時之盛。時翰林院大學(xué)士虞世基,司隸大夫薛道衡,光祿大夫牛弘,各有短章獻上。煬帝覽了眾臣的詩,大喜,各賜酒三杯,自飲一巨觴道:“卿等俱有佳作,朕豈可無詩?”遂御制“望江南”八閩,單詠湖上八景。

  湖上月,偏照列仙家。水浸寒光鋪枕簟,浪搖晴影走金蛇。偏稱泛

  靈槎。  光景好,輕彩望中斜。清露冷侵銀兔影,西風(fēng)吹落桂枝花。

  開宴思無涯。

  湖上柳,煙里不勝催。宿霧洗開明媚眼,東風(fēng)搖弄好腰肢。煙雨更

  相宜。  環(huán)曲岸,陰覆畫橋低。線拂行人春晚后,絮飛晴雪暖風(fēng)時。

  幽意更依依。

  湖上雪,風(fēng)急墮還多。輕片有時敲竹戶,素華無韻入澄波。望外玉

  相磨。  湖水遠,天地色相和。仰視莫思梁苑賦,朝來且聽王人歌。

  不醉擬如何?

  湖上草,碧翠沒通津。修帶不為歌舞緩,濃鋪堪作醉人衤因。無意襯

  香衾。  晴霽后,顏色一般新。游子不歸生滿地,佳人遠意寄青春。

  留詠卒難伸。

  湖上花,天水浸靈芽。淺蕊水邊勻玉粉,濃葩天外剪明霞。只在列

  仙家。 開爛漫,插鬢苦相適。水殿春寒幽冷艷,玉窗晴照暖添華。清

  賞思何賒。

  湖上女,精選正輕盈。猶恨乍離金殿侶,相將盡是采蓮人。清唱謾

  頻頻。  軒內(nèi)好,嬉戲下龍津。玉管朱弦聞晝夜,踏青斗草事青春。

  玉輦從群真。

  湖上酒,終日助清歡。檀板輕聲銀甲緩,酷浮香米玉蛆寒。醉眼暗

  相看。  春殿晚,仙艷奉杯盤。湖上風(fēng)光真可愛,醉鄉(xiāng)天地就中寬。

  帝王正清安。

  湖上水,流繞禁園中。斜日緩搖清翠動,落花香暖眾紋紅。萍末起

  清風(fēng)。  閑縱目,魚躍小蓮東。泛泛輕搖蘭掉穩(wěn),沉沉寒影上仙宮。

  遠意更重重。

  煬帝賦完,群臣贊涌,各各獻觴稱賀。煬帝與眾臣又痛飲了一番,遂命罷宴轉(zhuǎn)船。眾臣謝了宴,俱穿花拂柳而去。煬帝上了鑾輿回宮,蕭后接住問道:“今日陛下賜宴群臣。為樂何如?”煬帝道:“今日飲酒甚暢。”就將群臣獻詩,并自己做詞八首,一一說了。蕭后道:“目今秋月正明,正是賞心樂事之時,然在舟中與湖光爭色,不苦尋芳徑與花柳爭妍。”煬帝道:“如今御道比前改得廣闊,又增了駐蹕亭、迎仙橋。過橋去就是舊日的暢情軒,收拾得更覺有趣。”蕭后道:“即如此說,妾明日必要奉陪陛下,去遍游一番的了。”煬帝道:“御委要游,不可草率。明日趁此月自風(fēng)清,須作一清夜游,方得暢快。”蕭后道:“既然夜游,宮中妃妾,皆未到西苑,帶他們?nèi)タ纯匆埠谩!睙鄣溃骸斑@個使得。明日叫御林軍,多撥些馬匹,與他們騎著奏樂,朕與御妻一路看月而去。”蕭后大喜道:“如此最妙。”煬帝道:“馬上奏樂雖好,但須得幾章新詩,譜入笙簫,方不負此良夜。”蕭后道:“陛下天才瀟灑,何不御制一章,待妾教他們連夜打出,以見一時之勝。”煬帝道:“御妻之言有理,待朕制詩。”遂一邊飲酒,一邊揮毫,早已制成“清夜游曲”一章:

  洛陽城里清秋矣,見碧云散盡,涼天如水。須臾山川生色,河

  漢無聲。千樹里,一輪金鏡飛起,照瓊樓玉宇,銀殿瑤臺,清虛澄澈

  真無比。  良夜情不已。數(shù)千乘萬騎,縱游西苑。天街御道平如

  砥,馬上樂竹媚絲姣,與中宴金甘玉旨。試憑三吊五,能幾人不虧

  圣德,窮華靡。須記取隋家瀟灑王妃,風(fēng)流天子。

  煬帝作完,遞與蕭后看。蕭后讀了一遍,大喜道:“陛下宸思清俊,御翰淋漓,古來帝王,真不能及也。”隨叫宮中善唱的,連夜習(xí)熟,明夜要游西苑。煬帝又叫近侍,謄一紙傳與迎暉院朱貴兒,叫他教各院美人唱熟,明夜馬上迎,總在暢情軒取齊。吩咐畢,方與蕭后安寢。正是:

  昏主惟圖樂,妖妻只想游。江山將盡矣,新曲幾時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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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5-23 10:29:41 |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回 樂水夕大士奇觀 清夜游昭君淚塞

  隋唐演義--第三十五回 樂水夕大士奇觀 清夜游昭君淚塞詞曰:

  挖心嘔血,打疊就一人歡悅。悄心思,忙中撮弄奇峰突出。塞

  外黃花音縹緲,落珈楊柳容裝絕。更風(fēng)高,試驥放長林,成國色。

  月如練,天如碧。心同醉,歡同席。看紅裙錦隊,偏山蟻列,香

  車寶輦階填繞,綠云素影尊前立。趁今宵馬上誓心盟,姮娥泣。

  調(diào)寄“滿江紅”

  天地間的樂事,無窮無盡;婦人家的心事,愈巧愈奇,任你鐵錚錚的好漢,也要弄得精枯骨化;何況荒淫之主,怎肯收韁?再說煬帝與蕭后在宮中,安寢了一宵,直到午牌時候,方才起身。便傳旨叫御林軍備馬千匹,一半宮門伺候,一半西苑伺候;又敕光祿寺,凡苑內(nèi)、庭中、軒中、山間殿上,俱要預(yù)備供應(yīng),以便眾宮人隨地飽餐暢游。不多時,金烏西墜,早現(xiàn)出一輪明月。煬帝與蕭后,用了夜宴,大家換了清靚龍衣,攜手走出官來。看見月華如練,銀河淡蕩,二人滿心歡喜。上了一乘并坐玩月的香輿,上面是兩個座兒,四圍簾幕高高卷起,輿上兩旁,可容美人數(shù)個,送進飲食。隨命眾宮女上馬,分作兩行,一半在前,一半在后,慢慢的奏樂而行。這夜月色分外皎潔,照的御道如同白晝。眾宮人都濃妝艷服,騎在馬上,一簇綺羅,干行絲竹,從大內(nèi)直排至西苑。但見:

  妖嬈幾隊宮中出,蕭管千行馬上迎。圣主清宵何處去?為看

  秋月到西城。

  煬帝在輿上,看見這等繁華,十分快暢,對蕭后說道:“聞昔時周穆王乘八駿馬,西至瑤池,王母留宴,一時女樂之勝,千古傳為美談。以朕看來,亦不過如此光景。”蕭后道:“瑤池閬苑,皆屬玄虛。今夕之游,乃是真瑤池耳。”煬帝笑道:“若今日是瑤池,朕為穆天子,御妻便是西王母了。”蕭后亦笑道:“妾若是西王母,陛下又要思念董雙成與許飛瓊矣。”二人相視大笑。

  不多時車駕已進了西苑,有一院即有夫人,領(lǐng)著笙歌來接,近一院又有夫人領(lǐng)著鼓樂來迎,前前后后,遍地歌聲,往往來來,盡皆女隊。一霎時行過了駐蹕亭、迎仙橋,就是暢情軒。那軒四面八角,造得寬大宏敞,臺基盡是白石砌成,可容千人止足。軒內(nèi)結(jié)彩張燈,如同一架煙火。煬帝到此,便叫停駕片時。眾宮人抬御輦上了臺基,向南停住。眾夫人下馬,上前相見。煬帝舉目一看,只有十四院夫人,卻不見了翠華院花伴鴻、綺陰院夏瓊瓊,便問清修院秦夫人道:“為何花妃子與夏妃子不見?”秦夫人道:“他兩個就來。”煬帝正欲再問,聽見一派細樂,隱隱將近。眾宮人指著橋上說道:“好看,好看。”煬帝遂同蕭后下輦來,站在月臺上望,見有十來對五色長幡,幡上盡是一對小小紅燈,在馬上高高擎起。過后又七八人,云冠羽衣,如陳妙常打扮,各執(zhí)鳳笙龍笛,像管玉板,云鑼小鼓,細細的奏“清夜游”一章。隨后一個,捧著云柄香爐,一個執(zhí)著靜中引磬。忽見橋上,推起一座山來,卻用青白細絹玲瓏扎成,無樹無花,空巖峭壁里邊立著一尊玉面觀音,頭上烏云高聳,居中一股鑾鳳金釵,明珠掛額,胸前兩股青絲分開。身上穿一件大紅遍地棉襖,外邊罩著光綾純素披風(fēng)。一手執(zhí)著凈瓶,一手拈著楊枝,赤著一雙大白足而立。旁邊站著一個合掌的紅孩兒,頭上雙尖丫髻,露出一雙玉腕,帶著八寶金鑲鐲,身上穿一件白綾花繡比甲,胸前錦包裹肚,下身大紅褲于,腿上赤金扁鐲,也赤著雙足,笑嘻嘻的,仰首鞠躬,看著觀音而立。面前一張小桌,桌上兩竿畫燭。中間一座寶鼎,香煙繚繞,氣沖九霄。七八個宮人抬著走。

  煬帝將雙手搭伏在蕭后肩上,正看得忙亂時,忽見一騎,彩云也似飛將過來,放著嬌聲,向頭導(dǎo)喊道:“萬歲娘娘在上,你們往軒后,轉(zhuǎn)入臺基上去。”吩咐畢,即便下馬,上來相見。蕭后道:“原來是花夫人。”花夫人對煬帝道:“陛下與娘娘,且進軒中,好等他們來朝參。”眾人把御輦停過一邊,煬帝一手挽著蕭后,問花夫人道:“裝觀音與紅孩兒的,是那一院的宮人,有這等美貌,裝得這樣妙?”蕭后道:“那個裝觀音的,有些廝像朱貴兒;那個裝紅孩兒的,好是袁寶兒。”煬帝笑道:“御妻那里說起,貴兒與寶兒,多是一對窄窄的金蓮,如今是兩雙大白足。”花夫人笑道:“妾聽見前日陛下贊賞大白足的宮人,故選這一對來孝順陛下。”正說時,見這些裝扮的都下馬,上臺基來叩首。落后那尊觀音與紅孩兒,也上前合掌俯伏。煬帝攙起,仔細一認,果是朱貴兒與袁寶兒,大笑道:“御妻眼力不差,正是他們兩個。但是這雙足,怎樣弄大的?”貴兒蹺起一足來,煬帝扯來細看,卻用白綾做成,十個腳指,月下看去,如同天生就的。煬帝笑道:“真匪夷所思。”蕭后平昔最喜寶兒,見他裝了紅孩兒,便扯他近身,撫摩他雪白雙臂,凍得冰冷,便說道:“苑中風(fēng)露利害,你們快去換裝了罷。”煬帝亦對朱貴兒道:“你也身上單薄。”便伸手向他衣袖里來。那曉得貴兒臂上刀痕,尚未痊愈,見煬帝手進袖中,忙把身子一閃。煬帝早摸著玉腕上,用紙包里,便問貴兒道:“臂上為什么?”貴兒一眼看著蕭后,笑而不言。煬帝是乖人,見這光景,便縮手不去再問。

  又聽見左右報道:“又有好看的來了。”煬帝忙同蕭后出軒,望見橋上,有幾對小旗標槍,在前引著。馬上十來個盤頭蠻婦,都是短衣窄袖,也有彈箏的,也有抱月琴的。那個花腔小鼓,賣弄風(fēng)騷;這個輕敲像板,聲清韻葉。后邊就是兩對盤頭女子,四面琵琶,在馬上隨彈隨唱,擁著一個昭君,頭上錦尾雙豎,金絲扎額,貂套環(huán)圍,身上穿著一件五彩舞衣,手中也抱著一面琵琶。正看時,只見夏夫人上來相見,煬帝問夏夫人道:“那個裝昭君的可是薛冶兒?”夏夫人答道:“正是。”隨把手指著四個彈琵琶的道:“那個是韓俊娥,那個是杳娘,那個是妥娘,那個是雅娘,陛下還是叫他們上臺來唱曲,還是先叫他們下面跑馬?”煬帝笑道:“他們只好是這等平穩(wěn)的走,那里曉得跑什么馬?”梁夫人道:“這幾個多是薛冶兒的徒弟,閑著在苑中牽著御廄中的馬,時常試演。”樊夫人道:“第二個就要算袁寶兒跑得好。”此時寶兒、貴兒,多改了宮妝,站在旁邊。蕭后笑對寶兒道:“既是你會跑,何不也下去試一試?”煬帝拍手道:“妙極妙極。朕前日差裴矩與西域胡人,換得一匹名馬,神駿異常,正好他騎,不知可曾牽來。”左右稟道:“已備在這里伺候。”煬帝道:“好,快快牽來。”左右忙把一匹烏騅馬,帶到面前。寶兒憨憨的笑道:“賤妾若跑得不好,陛下與娘娘夫人不要見笑。”遂把風(fēng)頭弓鞋緊兜了一兜,腰間又添束上一條鸞帶,走到馬前,將一雙白雪般的纖手,扶住金鞍,右手綰著絲鞭,也不踹鐙,輕輕把身往上一聳,不知不覺,早騎在馬上。煬帝看了喜道:“這個上馬勢,就好極了。”夏夫人下去傳諭他們,先跑了馬,然后上臺來唱曲。煬帝叫手下,將龍鳳交椅移來與蕭后沿邊坐下,眾夫人亦坐列兩旁。

  袁寶兒騎著馬,如飛跑去,接著眾人,輒轉(zhuǎn)身揚鞭領(lǐng)頭,帶著馬上奏樂的一班宮女,穿林繞樹,盤旋漫游。煬帝聽了,便道:“這又奇了,他們唱的,不是朕的清夜游詞,是什么曲,這般好聽?”沙夫人道:“這是夏夫人要他們裝昭君出塞,連夜自制了塞外曲,教熟了他們,故此好聽。”煬帝也沒工夫回答,伸出兩指,只顧向空中亂圈。正說時,只見一二十騎宮女,不分隊伍,如煙云四起,紅的青的,白的黃的,亂紛紛的,一陣滾將過去,直到西南角上,一個大寬轉(zhuǎn)的所在,將昭君裹在中間,把樂器付與宮娥執(zhí)了,逐對對跑將過來,盡往東北角上收住,雖不甚好,也沒有個出丑。眾人跑完,止剩得裝昭君的與袁寶兒兩騎在西邊。先是寶兒將身斜著半邊,也不綰絲韁,兩只手向高高的調(diào)弄那根絲鞭,左顧右盼,百般樣弄俏,跑將過來。

  正看時,只見那個裝昭君的,如掣電一般飛來。煬帝與蕭后眾夫人,都站起來看,并分不出是人是馬,但見上邊一片彩云,下邊一團白雪,飛滾將來,將寶兒的坐騎后身加上一鞭,帶跑至東邊去了。又一回,袁寶兒領(lǐng)了數(shù)騎,慢騰騰的去到西邊去,東邊上還有一半騎女,與昭君擺著。只聽得一聲鑼響,兩頭出馬,如紫燕穿花,東西飛去。過了三四對,又該是袁寶兒與薛冶兒出馬了。他兩個聽見了鑼聲,大家只把一只金蓮,踹在鐙上,一足懸虛,將半身靠近馬,一手扳住雕鞍,一手揚鞭,兩頭跑將攏來。剛到中間,他兩個把身于一聳。煬帝只道那個跌了下來,誰知他兩個交相換馬的,跑回去了。喜得個煬帝,把身子前仰后合,鼓掌大笑道:“真正奇觀。”蕭后與眾夫人宮人,沒一個不出聲稱贊。只見薛冶兒等下了馬,領(lǐng)著隊,走上臺基來。煬帝與蕭后也起身。秦夫人對煬帝說道:“停回他們唱起塞外曲來,只怕陛下還要神飛心醉。”煬帝正欲開口,只見薛冶兒領(lǐng)著一班,上前來要叩見。煬帝一頭搖手,忙扯薛冶兒近身,見他打扮的儼然是個絕妙的昭君,便把一雙御手扶住冶兒的身子,低低叫道:“好好冶兒,朕那里曉得你有這樣絕技在身,若不是娘娘來游,就一千年也不曉得。”便在內(nèi)相手里,取自己一柄渾金宮扇,扇上一個玉免扇墜,賜與冶兒。冶兒謝恩收了,蕭后道:“怎不見袁寶兒?”楊夫人指道:“在娘娘身后躲著。”蕭后調(diào)轉(zhuǎn)身來笑問道:“你學(xué)了幾時,就這樣跑得純熟得緊,也該賞勞些才是。”煬帝聽見笑說道:“不是朕有厚薄,叫朕把什么賜你?也罷,待朕與娘娘借一件來。”蕭后見說,忙向頭上拔下一只龍頭金簪來,遞與煬帝,煬帝即賜與寶兒。寶兒偏不向煬帝謝恩,反調(diào)轉(zhuǎn)身來要對蕭后謝恩,蕭后一把拖住。煬帝帶笑罵道:“你看這賊妮子,好不弄乖。”薛冶兒與眾夫人,正要取琵琶來唱曲,煬帝道:“這且慢,叫內(nèi)相取妝花絨錦毯,鋪在軒內(nèi),用繡墩矮桌,席地設(shè)宴。”左右領(lǐng)旨,進軒去安排停當(dāng),出來請圣駕上宴。煬帝與蕭后,正南一席,用兩個錦墩,并肩坐了。東西兩旁,一邊四席,俱用繡墩,是十六院夫人與袁貴人坐下。煬帝又叫內(nèi)相,居中擺二席,賜裝昭君的,對著上面,眾美人團團盤膝而坐。煬帝道:“今夜比往日頑得有興有趣,御妻與眾妃子,不可不開懷暢飲。”又對眾美人道:“你們也要飲幾杯,然后歌唱,愈覺韻致。”說說笑笑,吃了一回,薛冶兒等各抱琵琶,打點伺候。煬帝道:“朕制的清夜游詞,剛才各院來迎,已聽過幾遍了,你們只唱夏妃子的塞外曲罷。”夏夫人道:“豈有此理?自然該先歌陛下的天章。”煬帝道:“朕的且慢。”于是眾美人各把聲音鎮(zhèn)定,方才吐遏云之調(diào),發(fā)繞梁之音。先是裝昭君的,彈著琵琶,歌一句,然后下手四面琵琶和一句。第一只牌名是“粉蝶兒”,唱道:

  百拜君王。俺這里百拜君王,謝伊把人骯臟。沒些兒保國開

  疆,卻教奴小裙釵,宮闈女,向老單于調(diào)簧。萬種愁腸,教人萬種愁

  腸,卻付與琵琶馬上。

  第二只牌名是“泣顏回”

  回首望爺娘,抵多少陟紀登岡。珠藏閨閣,幾曾經(jīng)途路風(fēng)霜。

  是當(dāng)初妄想,把緹縈不合門楣望,熱騰騰坐昭陽,美滿兒國文風(fēng)光。

  眾美人唱得悠悠揚揚,高高低低,薛冶兒還要做出這些凄楚不堪的聲韻態(tài)度來,葉入琵琶調(diào)中,唱一句,和一句,彈得人聲寂寂,宿鳥嗽嗽。喜得煬帝,沒什么贊嘆,總只叫快活,把咒觥只顧笑飲。蕭后對夏夫人道:“曲中借父母奢望這種念頭,說到自己身上,虧夫人慧心巧思,敘入得妙。如今第三只叫什么牌名?”夏夫人道:“是石榴花。”聽唱道:

  卻教我長門寂寞妒鴛鴦,怎憐我眠花夢月守空房。漫說是皇

  家雨露,翻做個萬里投荒。笑堂堂漢天子是什么綱常,便做妙計周

  郎,也算不得玉關(guān)將帥功勞賬。這勞勞攘攘,馬蹄兒北向顛狂。怎

  似冷落長楊,聽胡茄一聲聲交河上,不白入靴尖,踹破淚千行。

  第四只牌名是“黃龍滾”:

  愁一回塞上賢王,肯惜伶仃模樣。思那日朝中君相,慘撇下別

  時惆悵,閃得人白草黃花路正長。他那里擺云陣,迓紅妝,鬧喳喳

  塵迷眼底,悶懨懨愁添眉上。

  此時煬帝聽得意亂心迷,不知不覺。側(cè)耳細聽,正在那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光景,瞥見蕭后與眾夫人,大家都在那里拭淚咨嗟。煬帝低低說道:“你們?yōu)槭裁磦個弄出眼淚來?如今聽曲,尚且如此,倘設(shè)身處地奈何?”蕭后道:“陛下前日為死了一個侯妃子,把一個廷臣問罪賜死,不要說是國色嬌娃,就是平常宮人,也不輕易割舍他去與別人受用。”煬帝搖著手道:“噤聲,且聽他唱。”牌名是“小桃紅”:

  到家鄉(xiāng)只夢中,見君王只夢中,明日里捱到穹廬。料道今生怎

  得歸往,情黯黯撥亂宮商。情黯黯撥亂宮商,姻緣誰信這三生帳?

  但愿和親,保太平永享。

  尾聲:羞殺漢庭君和相,枉把妻孥拖衾帳。怎比得大皇隋,威

  名萬載揚。

  一回兒,五面琵琶,彈得滾圓的,如風(fēng)吹檐馬,沙擊辰鐘,叮當(dāng)亂響,煞時收住。煬帝坐起身來,對夏夫人道:“妙極妙極,一篇文字,直到結(jié)尾,揭出章旨,愈見妃子聰敏有才。”夏夫人道:“此乃俚鄙村歌,怎當(dāng)陛下過譽。”蕭后道:“曲中描寫,是游、夏不能贊一辭的了;更虧這幾個習(xí)學(xué)的,一夜里就弄得這樣出神入化,使人聽之,愈見陛下情深,陛下不可不獎勞之。”煬帝道:“這個自然都在朕心窩里。”袁寶兒斜著眼,對煬帝笑道:“陛下在心窩里那搭兒?”煬帝帶笑罵道:“賊肉不要慌,停回擺布你。”眾夫人齊笑起身,把扮演的服飾卸下,改了宮妝,仍舊坐下,接過細樂來,要奏清夜游詞。煬帝忙搖手道:“古人云:觀止矣,雖有他樂,朕不敢請矣。你們?nèi)〈蟊瓉恚瑫筹垘妆!笔捄蟮溃骸霸乱盐鲏嫞覀円埠眯袆有袆樱貙m去了。”煬帝吩咐內(nèi)相:“再排宴在萬花樓,眾宮人不論馬上步行,盡要各執(zhí)紅燈一盞,分為兩隊:一隊隨娘娘于山前行,一隊隨朕由山后行,都轉(zhuǎn)到萬花樓赴宴,然后回宮。”吩咐畢,不上一個時辰,只見外邊萬盞紅燈,如星移斗轉(zhuǎn),亂落階前,火樹銀花,光分璀璨。

  煬帝與蕭后出軒來,二人各上了一個玉輦,眾夫人與貴人美人,亦各徐徐上馬。約行了里許,蕭后在輦中轉(zhuǎn)身一望,只見眾夫人與眾美人,都在眼前,蕭后忙叫停住了輦,對眾美人道:“眾夫人隨著我走也罷了,你們還該傍著萬歲的御輦而行。為何都擁著我來,萬歲見你們一個不去隨侍,不說你們的差,反道是我的緣故了。快去趕上,不要惹他性氣起來。”眾夫人齊聲道:“娘娘說的是。”眾美人猶尚延捱,當(dāng)不起蕭后再四催促,眾美人只得兜轉(zhuǎn)馬頭,來趕煬帝。時煬帝眾內(nèi)相擁著由山后而行,見夫人美人,俱隨著蕭后去了。他是極肯在婦人面上細心體貼的,見他們不來,曉得恐怕蕭后見怪,不得已隨去,就要合在一塊的,便不放在心上,只是坐在輦上,有些不耐煩,便下輦換著馬,繞山徑而走。只見山腰里,一騎紅燈,沖將過來。煬帝看時,見是妥娘。妥娘忙要下馬,煬帝就止住了執(zhí)手問道:“你這小油嘴,在那里做賊?”妥娘答道:“賊是沒處做,妾因風(fēng)露寒冷,身上單薄,不比別個有人見憐,故此回院,加上些衣服趕來。”煬帝帶笑罵道:“怪油嘴,朕那處不疼熱你們,卻這等說。”妥娘笑答道:“妾出剛才寶兒說陛下?lián)崮F兒身上,百般憐惜,故此妾取笑陛下,幸勿見罪。不知娘娘與眾夫人,如今往何處去了?”煬帝道:“你不要管,同我走就是,朕還有話要問你。”于是兩騎馬并轡而行。煬帝道:“朕問你,貴兒臂上,為甚扎縛著?”妥娘答道:“他的腕上,為著陛下,難道陛下還不曉得,反要問起妾來?”煬帝見說,吃了一驚問道:“朕那里曉得,為著朕甚來?”妥娘道:“妾不說,陛下自去問貴兒便知。”煬帝道:“你若不快快說出,朕就惱你。”妥娘沒奈何,只得將煬帝頭疼染疴,貴兒著急悲哀,妾等眾人對天禱告,貴兒割下一塊肉來,私下在藥中煎好,與陛下服愈。

  話未說完,聽見后邊七八騎,執(zhí)著燈兒趕來。煬帝撇轉(zhuǎn)頭一看,卻是韓俊娥一班美人,便道:“你們?yōu)槭裁从众s來?”薛冶兒笑道:“娘娘恐怕陛下冷靜,故此趕妾等來護駕。”朱貴兒氣喘吁吁的道:“我說陛下必往山后小路而行,不打大路上去的;這些蠻婆,偏不肯依,叫人跑卻許多枉路。”袁寶兒在馬上笑道:“那個胖丫頭,被我捉弄死了。”煬帝道:“既如此,你們往頭里走。”一頭吩咐,一手搭著貴兒的馬道:“你跑不動,且緩一回,同我走。”眾美人見說,把貴兒撇下,縱馬向前去了。

  煬帝見眾美人離了一箭之地,便把坐騎收緊貴兒身旁,低低的說道:“你快坐在朕馬上來,朕有話要對你說。”貴兒把身子離鞍一側(cè),煬帝雙手題他,一把題過馬上,好好坐下;貴兒就把絲韁丟與宮人接了。煬帝急急的向著貴兒說道:“朕那里曉得你這樣真心愛主,若不是剛才妥娘告訴,幾乎負了你一片深心。”說了,便百般的嘆息,只少落出淚來。貴兒道:“妾蒙陛下隆恩,雖捐軀亦所不惜;何況些微之處。但可笑妥妹,妾恁般吩咐他,他偏不依,畢竟來告訴陛下得知,今愿陛下守口如瓶,不可題起,萬一泄漏風(fēng)聲,娘娘與夫人們只道妾等巧許,以博圣恩眷寵。”煬帝道:“宮中婦女,準干準萬,朕看起來,止不過一時助興。怎能個有似你這樣真心愛主,我如今要升你上去,又恐眾人生妒,你反不安。朕身邊偶帶珮玉,是上世所傳,價值千金,朕今賜你藏好。”腰間取下來,付與貴兒收了,又說道:“倘朕賓天之后,你青春尚文,朕留遺旨,著你出宮去覓一良人,以完終身。”貴兒見說,忙在袖中取出玉來道:“陛下恁說,妾不敢當(dāng),請收了寶物。”煬帝道:“為何?”貴兒道:“臣聞臣忠不二君,女烈不二夫,妾雖卑賤,頗明大義。不要說陛下春秋正富,假使百年后,設(shè)逢大故,妾若再欲偷生于世,茍延朝夕者,永墮輪回,再不得人身。”說了止不住汪汪流淚。煬帝見他說得激烈,也就落下幾點淚來道:“美人,你既如此忠貞明義,朕愿與你結(jié)一來生夫婦。”就指天設(shè)誓道:“大隋天子楊廣與美人貴兒朱氏,情深契愛,星月為證,誓愿來生結(jié)為夫婦,以了情緣。如若背盟,甘不為人,沉埋泉壤。”朱貴兒見煬帝立誓,慌忙跳下馬來俯伏在地,聽見誓完,對天告道:“皇天在上,朱貴兒來生若不與大隋天子同薦衾枕,誓愿曾守幽魂,不睹天日。”煬帝又欲將手扶他上馬,只見薛冶兒慌忙的跑馬來報道:“娘娘已進宮去了,眾夫人都在景明院門首候駕。”煬帝道:“娘娘為甚緣故,就回宮去?”薛冶兒道:“陛下到彼便知。”不多時,已到景明院,眾夫人道:“陛下為什么耽擱了這一回?剛才妾等與娘娘先到,同上萬花樓候駕來上宴,不想一陣鬼風(fēng),吹破窗牖,震動燈燭盡滅,又不見陛下來,心上有些害怕,故此就回宮去了,叫妾們在此守候。”煬帝見說,以為奇異,心上雖欲到迎暉院去與朱貴兒安寢,因這番言語,恐怕蕭后著惱,只得回輦進宮。眾夫人各自歸院。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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