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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
發(fā)表于 2007-2-3 16:4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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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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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家是那種北京東城區(qū)的老北京,解放以前家里做茶葉生意的,到現(xiàn)在潘多的爸爸和兩個伯伯還都是北京市茶葉進(jìn)出口總公司的干部。潘多的媽媽,兩位伯母,還有六個堂姐中的五個也都是商業(yè)部門的,比起周家,潘家實惠多了,他們總是能買到最便宜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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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婚后(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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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花三月下?lián)P州。”
1997年,陰歷三月,李然攜妻女到上海蘇杭一帶玩了一個星期。
這是他和杜小彬結(jié)婚以后第一次闔家外出旅游,女兒咪咪難得有爸爸媽媽一起陪著她玩的時候,特別撒嬌,走到哪兒都要求李然抱著。
他們的最后一站是揚州,杜小彬在揚州有一個筆會。
李然只在揚州待了半天,他要趕回昆明照顧店里的生意。
他倆有一個店,1995年開的。
生意生意,其實是做熟不做生,李然和杜小彬做的是照相館生意,他們開了昆明市第一家專業(yè)婚紗影樓。
到1996年年底,李然和杜小彬有了二三十萬的樣子。
陰差陽錯地,他跟她倒一天天志同道合起來了。
144次列車在平坦的長江三角洲上“喀嚓喀嚓”地向前行駛,終點是上海。
比起四季常青的春城,江南的三月更具層次,沒有那樣濃艷,卻不缺少情致。
從車窗向外看去,雜樹參差,偶爾有一株開花的樹長在人家的屋后,只是不見人。水塘里浮著灰褐色的鴨子,草坡是一塊塊的,開著小花露著黃土。棋盤形的連著片的稻田上,時而可以望見一兩個遠(yuǎn)遠(yuǎn)的人的背影。
她對他說過:春到深處就不見了,我也漸漸地習(xí)慣了沒有你的日子。
“旅客同志們,列車已到江城火車站,列車將在江城火車站停留15分鐘。”女播音員清脆悅耳的聲音在車廂內(nèi)響起。
李然知道火車會經(jīng)過江城,但是他不知道他會下車。
站臺是新修的,隔著玻璃窗,李然一望即知。
如果還是那個舊站臺,他可能就不會走下火車。
旁邊,一個旅客把窗玻璃推了上去,站臺上人來人往。
“李然李然。”
她的聲音在他耳邊一遍遍走過,只是這一次,不論他怎樣張望,他都看不到她了。
也只有此時此刻,李然真正懂得了她在信里寫給他的:
“我知道,你不會在這趟列車上,只是,望著出口處紛攘的人群,我久久地不能移動腳步。”
明明知道不可能,心里還是會有模糊的指望,她會從人群中突然出現(xiàn),站定在他面前,說一個字:“我。”
新修的三環(huán)路,水泥鋪就的道路寬闊筆直,路邊的景物似是而非,李然幾乎產(chǎn)生了懷疑——這真的是他待過的江城嗎?
出租車轉(zhuǎn)過一個又一個路口,轉(zhuǎn)著轉(zhuǎn)著,熟悉的街道和建筑物漸次出現(xiàn)在眼前。
李然搖下車窗,撲面而來的氣息,在瞬間把他帶回了過去。
他第一次見到蒙蒙的晚上,
那也是一個五月。
師大校園的北圍墻不見了,代替圍墻的是林立的店鋪。
精儀所的大門還是老樣子,路兩旁的大樹也是老樣子。
本來,李然只打算在車上看一眼,不是憑吊,他只想看一眼。
沒有想到,他看到的是一片廢墟。不但人去樓空,連她住過的房子都拆掉了,時間在這一刻顯出了它死一樣的冷酷和沉默。
荒涼的廢墟前兀自盛開著白色的花朵。他們也曾經(jīng)討論過,不知道這花是白玉蘭還是廣玉蘭,花瓣豐美,沒有香味,想當(dāng)然的應(yīng)該是一種蘭花吧?也許就是廣玉蘭。
樓頂都拆掉了,更不見窗子的遺跡,只有木樓梯還是完好的。李然絕不敢踏上樓梯一步,不是擔(dān)心樓梯不結(jié)實,而是沒有那樣結(jié)實的心理防線。
“宗處,有人找,二線。”
小宗按鍵,拿起話筒,眼睛還看著桌上的一份批文:“我是宗禹,您哪位?”
“小宗,我是李然。”
按照預(yù)定行程,這時候李然應(yīng)該已到昆明機(jī)場了。
按照周蒙的預(yù)定行程,她應(yīng)該在香港回歸祖國前飛往新大陸。
所以,李越?jīng)]想到自己在香港忙完回歸慶典又忙國慶大典,11月回北京還能再見到周蒙。
周蒙是1997年1月生產(chǎn)的,生了個男孩兒,取名潘登。
她們約好在秀水街見面,周蒙想讓李越參謀參謀該買點兒什么衣服帶出國。
11月的北京,天高得讓人想變成一只小鳥,一抖翅膀就飛進(jìn)蔚藍(lán)的深處。
李越到得早一點兒,買了瓶酸奶靠著墻喝。
酸奶,只要李越在北京就只喝一種,從70年代就有的,老式的圓肚子粗陶瓶裝的,只有這種她喝著過癮。
——周蒙把頭發(fā)剪短了,穿件綠格呢子西裝短褲,配白色短襟毛衣,腳上是一雙白色高幫軟靴。她的身材已經(jīng)完全恢復(fù)到少女的樣子,至于臉上的神情,少女,少女是不可能擁有這份從容淡定的神情的。
她沒有瞧見李越,站在路口不慌不忙地看著過往的行人。
李越放下酸奶,走過去,好像剛到似的,叫了聲:“蒙蒙。”
周蒙回過頭,笑了。
只有李越還會這樣叫她,不顧她已為人妻為人母的事實。
在這個季節(jié),北京也只有秀水街還會大量地販賣夏衣。周蒙要去的佛羅里達(dá),緯度跟香港差不多,靠海,夏季漫長,多雨,沒有冬天也沒有雪,是美國的旅游度假州。
李越建議周蒙多買T恤和長短褲,還有大量的內(nèi)衣,她的號小,在國外不容易買到合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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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婚后(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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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多說天熱,有領(lǐng)子的衣服都不叫帶,我不信他的話,我還要帶毛衣呢。”看李越不響,周蒙又補(bǔ)了一句,“李越姐姐,你不知道,潘多除了會做飯,完全是個沒有生活常識的人。”
李越卻不大愿意討論別人的丈夫,作為妻子怎么說怎么貶都可以,旁人,一說就錯。
“機(jī)票訂了沒有?”
“訂了,12月1日的,再不走,簽證要過期了。”
“你也真能拖,舍不得兒子?”
周蒙愣了一下,一時沒反應(yīng)出這個“兒子”是誰。
李越暗暗奇怪,何至于這樣冷漠?
對此,周蒙的婆家人深有同感。
潘多不僅是獨子,還是獨孫,他奶奶三個兒子只有這么一個孫子。
潘多的奶奶就因為孫子媳婦拒絕用母乳喂養(yǎng)她的重孫子,一賭氣,搬到大兒子家去住了。
潘家是那種北京東城區(qū)的老北京,解放以前家里做茶葉生意的,到現(xiàn)在潘多的爸爸和兩個伯伯還都是北京市茶葉進(jìn)出口總公司的干部。潘多的媽媽,兩位伯母,還有六個堂姐中的五個也都是商業(yè)部門的,比起周家,潘家實惠多了,他們總是能買到最便宜的東西。
除了愛買點便宜東西和熱衷做飯,潘多并不太像潘家的人。潘多從初中就開始住校了,稍大一點就嫌家里煩,他媽和他奶奶老吵架,為他吵架。
周蒙卻沒有婆媳矛盾的煩惱。
潘多的媽媽最向著周蒙,一是周蒙把老太太給氣走了,二是周蒙不跟她搶孩子。潘多小的時候她這做媽的沒親著,一直給老太太霸占著。
不過媳婦也是有點兒過分,就當(dāng)沒生過這孩子似的,讓周蒙抱一下都不肯,說“怕”。
潘多的爸爸氣得笑:“那是個娃娃,又不是老貓,怕什么怕?”
周蒙怕貓,潘多奶奶飼養(yǎng)著一只老黑貓,以前周蒙一來,那貓就得關(guān)到廚房里去,不然,黑貓只要在三步以內(nèi),周蒙就會叫著往潘多身后躲。現(xiàn)在,這個問題算解決了,貓跟老太太一塊兒搬走了。
潘多的幾個堂姐看不過,尤其心疼他們潘家這條唯一的男根兒,跟沒娘的孩子似的。
小堂姐夫猜測:“產(chǎn)后憂郁癥吧?多多又不在北京。”
小堂姐一個白眼白過去:“什么憂郁癥?小弟不在,她衣服換得比誰都勤。”
潘多媽媽不愛聽,又不好得罪他們潘家的小姑奶奶,訕訕地搭了一句:“年輕,都愛穿。”
大堂姐在一旁嘀咕:“送飛機(jī),眼圈也沒紅一下。”
送潘多的時候,周蒙是沒哭,眼圈也沒紅。
晚上,跟著潘家一家人吃完飯,回到自己的小屋,打開門,看著突然空了一半、干凈了許多的房間,周蒙才刷地流下淚來。她又是一個人了,潘多真的走了。
像她的媽媽,也像李然,離她而去。
為什么每一次留下的都是她?
因為她是比較弱的那一個。
李越就不會。
所以她一直羨慕李越,羨慕像李越那么獨立。
可是,李越也有一點艷羨周蒙,已經(jīng)當(dāng)媽媽的人了,風(fēng)姿宛如少女。
是一種修養(yǎng),或者,是太會保護(hù)自己,那張玉一樣完美的臉,你不但看不出滄桑,也看不出故事,甚至沒有明顯的歷史。
一對清湛湛的剪水雙瞳,動靜有致、顧盼有神。
一路走下去頻頻有人對她行注目禮。
李越心想,如果是李然,在此時此地,看到她,又不知道該怎樣動容。
這個時候,李越看到一個人。沒想到,會在這兒看到他。聽說他在做服裝呢,沒想到混得這么不濟(jì)。手里給客人找錢,還和鄰攤兒的小姐調(diào)笑著,清秀的長臉滿是煙氣,戴著兩個很俗的銀扳指。目光也向她們掃過來,沒有認(rèn)出她,只在周蒙臉上逗留了片刻。眼睛還是那么饞,帶著挑逗,可是不客氣地說,他已經(jīng)老了。
李越暗暗慚愧,年少的她居然傾心過這么一個人,太沒品位了。
初戀的時候我們不懂愛情?不如說,初戀的時候我們只懂愛情。
“看,”李越對周蒙低聲地說,“我初戀的那個人。”
周蒙笑了起來,滿以為李越開玩笑。
“真的。”走過那個攤子,李越正色道,“我為他離開北京。”
周蒙收斂笑容,她是眼睛會說話的人:為什么因為他離開了北京?
李越解釋:“我在北京就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找他。”嘴角一彎,好像分析新華社社論那樣理智了然地說,“明白?”
周蒙佩服她的坦然。
原來“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也有這樣的版本,不凈是回腸蕩氣。
“可現(xiàn)在你只覺得慶幸,對不對?”周蒙問。
幸虧沒有跟他,不然還不是應(yīng)了那四個字:遇人不淑。
李越慢吞吞地?fù)u搖頭:“有的時候也寧可后悔呢,尤其是午夜夢回,孤枕難耐。”
兩人大笑。
其實李越倒沒說笑話,是實話實說。
在“貴友”的兒童專柜,李越執(zhí)意要給小潘登買套衣服。周蒙不想李越多花錢,再說他們潘家也不讓小孩子穿新衣服,怕把嬌嫩的皮膚蹭壞了,給潘登都是揀舊衣服穿。家里好幾套新的,包括孩子外公給買的,都是白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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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婚后(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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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越姐姐,你幫我給潘登買點麥片就行,我婆婆讓我今天帶麥片回去。”
“能吃麥片了?”李越很驚奇,按李越的想法,一歲以內(nèi)的嬰兒應(yīng)該只會喝奶,“那長牙了吧?”
“牙?”周蒙茫然地說,“還沒吧?”
“嘿。”李越伸手拍她,“你說你這個糊涂媽。”
周蒙臉紅了。
不知怎的,潘登快一歲了,她還沒有當(dāng)媽媽的心情。
生產(chǎn)后的一段時間,她晚上經(jīng)常做夢,每一次都夢到又回到大學(xué)里去了,戴妍、劉思梅、謝麗麗、方青、翟鶴,她們都是老樣子,還有大萍、二萍。
她自己也是老樣子,額前的碎發(fā)老是長不齊。
夢里的季節(jié)永遠(yuǎn)是夏天。
夏天,傍晚的時候,她媽媽總是坐在陽臺的藤椅上等她回家吃飯。
那時候,她還沒有遇到李然。在母親的庇護(hù)下,整日無憂無慮。
那天,提著李越買的十盒“桂格”麥片回到公婆家,趁著沒人,周蒙把洗干凈的手指伸進(jìn)潘登的小嘴里。
她摸到了兩粒小小的突起。
潘登以為她在跟他玩游戲,兩只小胖胳膊起勁兒地抬著,咧著嘴“咯咯”地笑。
很想抱他一下的,可是沒有。
小時候,家里也養(yǎng)過一次貓,她哥哥討來的,剛出生幾天的小貓。
周蒙一直離那只小貓遠(yuǎn)遠(yuǎn)的,直到一天晚上,媽媽和哥哥都出去了,家里只剩下她一個人。大概那只小貓比她更感到孤單,周蒙走到哪兒小貓跟到哪兒,她要是關(guān)上門,貓就用爪子扒著門嗚咽,是嗚咽,她能聽出它的委屈。
因為不忍心,周蒙打開門,蹲下來用手摸了摸小貓的脊背,它的兩只前腿立刻攀上她的手腕,小小的身子蜷了起來。
那么溫暖、脆弱、真實,真實得讓她害怕。
周蒙刷地站直了,用力掙開那小身體,逃到鄰居家去了。周蒙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悸動。而她無法解釋她為什么逃開了。
第二天,小貓被送走了,方德明女士厭倦了女兒的恐貓神經(jīng)質(zhì)。但那溫暖而脆弱的觸覺,被周蒙的皮膚長久地記憶下來。
其實,簽證6月就下來了,一開始周蒙是借口“新東方”的GRE課程還沒有結(jié)束,后來又說身體不好要看中醫(yī)。
不是不想念潘多,李越講的“午夜夢回,孤枕難耐”,也不是沒有。可是一個人的日子著實安逸,仿佛又回到了清純的少女時代,不用說話,不用說一句廢話。再想到一出國就要開始的繁重學(xué)業(yè),要擔(dān)負(fù)的許多責(zé)任,周蒙只想給自己放一個長假。她現(xiàn)在有一點兒明白媽媽當(dāng)年為什么不熱心調(diào)回北京,與父親團(tuán)聚。對兒女尚可敷衍,對著丈夫不得不打起精神來。
婚姻生活不是不累的。不結(jié)婚呢,又至為寂寞。
李然是這一年的年底離的婚。
從揚州開完筆會一回到昆明,杜小彬就著手開分店的事兒。店址她早就看好了,在昆明市最繁華的區(qū)段,原來是個茶樓,改建裝修,應(yīng)付環(huán)衛(wèi)稅務(wù)各個政府部門,請師傅招店員,開業(yè)剪彩,報紙電視大做廣告,忙得杜小彬恨不得有八只手。
這些瑣事杜小彬不指望李然,本來,他就不贊成開新店。
李然每天的事物是上午去老店看看,生意忙的時候,他也掌機(jī),他快。也有熟客人約好時間指名要李然來拍,那多數(shù)都不是拍婚紗照。
李然的另一件事兒是每天接送咪咪上幼兒園。只要他不出外,人在昆明,咪咪一定緊跟爸爸。
晚上九點鐘咪咪睡下后,李然有時會開車出去,去一家繳年費的俱樂部打臺球,多數(shù)時間他會在那里碰到杜小彬。如果沒有別的應(yīng)酬,杜小彬在店里結(jié)完賬以后會去俱樂部游泳,每隔三天杜小彬必要蒸一次桑拿,以保持皮膚的潤澤光亮。
大概深夜一點左右,夫妻倆一人一輛車雙雙往家開。家在昆明近郊的別墅區(qū),在家里他們各有各的臥室,杜小彬在樓下,李然在樓上。
李然有吃宵夜的習(xí)慣,宵夜都是杜小彬給他做好端到房間里,一般也就是一碗湯面加個炒素菜。李然吃宵夜的時候,杜小彬會跟他談?wù)劦昀锏氖聝海蛘吒嬖V他某個應(yīng)酬場合是需要兩個人一起去的。
如果杜小彬穿睡衣過來,通常她會留下來過夜。
每隔一兩個月李然都會外出,有時候是外地請他,有時候是他自己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近的,是跟云南接壤的幾個省份:廣西,貴州,四川,他輪著去。遠(yuǎn)一點兒的,他也去過寧夏和青海。
杜小彬老有一種感覺,他不是一個人去的。
并非沒有恩愛的時候。
1995年他們剛開店,兩個人沒日沒夜地忙,白天忙晚上更忙,修片洗片,都沒有在四點以前睡過覺。可那也是他們夫妻最恩愛的時候,不止一次,晚上在店里,兩個人忙著忙著,李然會走過來一把抱住她……那一段他們經(jīng)常睡在店里,那一段李然特別知道心疼她,她做一次人流,他一個星期不準(zhǔn)她下床。
一旦穩(wěn)定下來,他又恢復(fù)了淡漠。
10月,分店開張不久,李然開始徹夜不歸,連女兒咪咪都不管了。
杜小彬聽說李然是在一家娛樂城玩,還是玩臺球,不過是賭錢的,旁邊有人下賭注,聽說賭得很大。還聽說,有一個女人經(jīng)常陪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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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婚后(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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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非昔比。
今天的杜小彬已是小有影響的女作家。后進(jìn)的文學(xué)青年,即使比她年長的還要尊稱她一聲“杜老師”。那些文壇前輩,他們見了杜小彬,第一印象都是驚奇,驚奇她的年輕,與老練的文筆全不相稱的年輕。而且,她居然不丑。
至于在昆明市,即使把杜小彬稱作社會名流也不過分呀,電視臺早就采訪過她。去年夏天杜小彬的長篇小說《逝水》在昆明飯店首發(fā),隨后杜小彬又在昆明最大的新華書店簽名售書,電視、廣播、報紙三大媒體都做了報道。杜小彬抓住機(jī)會,頻頻提她和李然的影樓,很快,文學(xué)愛好者們慕名而來。
從此,在昆明,李然被稱為“青年女作家杜小彬的丈夫”,杜小彬逢人也會介紹說:“我丈夫是攝影家。”
何止志同道合?他們根本是相映成輝的一對。
李然破壞了這個神話。
最初杜小彬頗覺掃面子,又后悔不該拗著李然非要開分店,而且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更少了。
然后,她覺得不對。以前,他是刻意瞞著她的,現(xiàn)在他要她知道了。
她是愛他,可她不能夠沒有一點兒尊嚴(yán)地愛他,她不再是過去那個恓惶地到處尋找愛和溫暖的窮女孩兒了。
由此,杜小彬有了一個標(biāo)志性的新發(fā)現(xiàn),愛是不可能永恒的,因為人在不斷往前走。
如果愛是永恒的,那就意味著人沒有進(jìn)步。
10月快要過完的時候,李然跟她說要去遵義,遵義市政府請他去拍一個什么紀(jì)念性質(zhì)的大型活動。杜小彬問他去幾天,李然沒有正面回答,只說從遵義還要去一趟六盤水。杜小彬提醒他后天是咪咪四歲的生日。李然說來不及了,明天必須走。
當(dāng)天晚上,李然沒有出去,親自哄咪咪睡覺。咪咪撒嬌不肯睡,杜小彬在隔壁房間,聽到李然一個接一個地給女兒講故事。
不止一次,杜小彬嫉妒自己的女兒,只有女兒能贏得他全部的心。
等到女兒睡著,杜小彬去廚房做好夜宵,她像以往一樣把夜宵端到李然的臥室,她穿的是睡衣。
可李然不在臥室。
如果李然不在臥室,那就在他的工作室,而他在工作室的時候永遠(yuǎn)是鎖著門的。
第二天一早李然就走了。
他一走,杜小彬立刻行動起來。安排好店里的事兒,抓個朋友過來陪女兒和保姆住一晚。杜小彬雇了個司機(jī)開著她的車直奔遵義。
杜小彬到遵義是晚上九點多,她先到市委招待所,如果李然沒有騙她,他就應(yīng)該住在市委招待所。
在市委招待所的來客登記簿上,杜小彬果然找到了李然的名字——他不在房間,他出去了。
杜小彬給了司機(jī)一些錢,讓司機(jī)先去吃飯,在旁邊的小旅店開間房住下。
杜小彬自己就坐在招待所入口的長沙發(fā)上等。
她并沒有等多久。
李然摟著一個女人從大門進(jìn)來,態(tài)度親昵,甚至根本沒有看到她,直到她站起來。
看見她,李然熟不拘禮地,向她點了下頭。
他跟那個女人囑咐道:“你先上去等我。”
杜小彬一早在打量那個女人,很漂亮,年紀(jì)也有二十七八歲了,可還帶點兒少女的味道,腰肢纖細(xì),態(tài)度文雅。
當(dāng)然,杜小彬看到了周蒙的影子。
可是,說到底,周蒙也只是一個借口吧?
就像以前他離開周蒙的借口是杜小彬,現(xiàn)在他離開杜小彬的借口是周蒙。
重點從來都不在借口,重點在他要離開。
杜小彬坐回到沙發(fā)里去。
李然從未看她這樣頹喪過,心里不忍,垂首問道:“吃飯了嗎?”
杜小彬答非所問:“我同意離婚。”
李然沒聽見一樣:“我先陪你去吃飯,房間開了沒有?”
杜小彬抬起眼簾:“李然,我說我同意離婚。”
“我也同意。”李然說是這樣說,他還沒下最后的決心。
看上去,每一次都是她替他下了最后的決心。
杜小彬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當(dāng)年在臨江縣,隔著玻璃窗,她給他添飯,也是這樣直勾勾地看著他。
只是那一次,她是要得到他,而這一次,她終于決定放棄他了。
李然又一次體會到杜小彬的勇敢。
她一向比他勇敢。
離婚后,李然開始閱讀青年女作家杜小彬的作品。
像很多丈夫一樣,直到離婚他們也搞不懂自己的妻子是怎么一回事兒。
看杜小彬的小說,李然不相信自己居然跟這么有才情的女人一起生活過。如果這真是杜小彬?qū)懙模敲锤羞^四年婚姻生活的那個女人又是誰呢?
李然真的不知道。
到底是年輕的夫妻情熱,周蒙和潘多在機(jī)場一見面就緊緊擁吻。
“想我嗎?”潘多低聲問。
“想。”
“咦,沒想到,我太太這么好看。”端詳一會兒,潘多脫口贊道。
周蒙卻覺得潘多胖了,沒有在北京的時候精神。
可是他的身體,熱得燙人。
推著行李來到停車場,潘多指著一輛白色的小轎車說:
“周蒙,這是咱家的車。”
“真漂亮,什么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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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婚后(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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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特,1991年的,六個缸,豪華車型。”潘多面有得色。
美國真平,這是周蒙對美國的第一印象。
路平地平。
晚上十點多,從車窗向兩邊看去,視野遼闊毫無阻隔,沒有鱗次櫛比的高大建筑。潘多說,城內(nèi)最高的建筑物,是他們學(xué)校附屬的醫(yī)院大樓,有六層。
潘多開車已經(jīng)很嫻熟了,手都不握方向盤,只用手心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12月,潘多穿的卻是T恤和短褲,周蒙一路來也看到很多美國人穿得這樣少。
他們住在學(xué)校的宿舍里,那種二層的紅磚小樓,很像以前周蒙在精儀所的家。
他們的房間也在二樓,房間很臟,男生宿舍的那種臟。
一室一廳的格局,地上鋪的是地板磚,不是木地板,也沒有地毯。
廳里有長沙發(fā)、玻璃茶幾、31吋的電視、索尼音響,臥室是康柏電腦、掃描儀、打印機(jī)和傳真機(jī),都是新的,這些潘多在電話里都跟她匯報過。
他們還沒有DVD機(jī)呢,卻已經(jīng)擁有十幾套電影DVD光盤,因為便宜。
潘多說所有的東西都買得很便宜。
因為很便宜,除了這次周蒙帶來的3000美元,父母給他們的錢都花光了。
“你要不要先去洗個澡?”
在沙發(fā)上親熱了一會兒,潘多問她。
衛(wèi)生間有白瓷浴缸,一個冷水龍頭,一個熱水龍頭。潘多說,在美國,任何地點的水龍頭都是一管放冷水,一管放熱水。
周蒙脫掉衣服,把水溫調(diào)好,邁進(jìn)浴缸,拉上浴簾,剛把頭發(fā)淋濕,潘多進(jìn)來了。
也許因為生育過了,這一次,周蒙沒有叫疼,表情也比較愉快,讓她丈夫滿意極了。
洗完澡,吃了潘多給她做的雞蛋西紅柿菠菜面,已經(jīng)一點了。時差的關(guān)系,周蒙沒有一絲睡意,她想去洗衣房洗衣服,她早看到衛(wèi)生間里滿滿一筐的臟衣服臭襪子。
潘多說明天他去洗吧,他現(xiàn)在得回學(xué)校做實驗。
這一點點賢惠周蒙還是有的,她只要求潘多把她領(lǐng)到洗衣房就行,說著就要找衣架準(zhǔn)備晾衣服。潘多笑著攔住她,告訴她,在美國衣服都是烘干的。
等周蒙最后去洗衣房取洗好烘干的衣服,她看看表,是深夜三點一刻。
去洗衣房的路上一個人影也沒有,周蒙沒有抬頭看一眼月亮,不知道她剛到美國的那個夜晚,月亮是又亮又圓的。
把洗好烘干的衣服分兩次搬回來,再一一掛好。
人還是不覺得困,趁洗衣服的空當(dāng),周蒙把地面已經(jīng)拖了兩遍,廚房也收拾干凈了。她帶來的兩只大箱子都打開了,床上換了她前天在北京雙安商場買的床單和枕套。
現(xiàn)在,房間里唯一讓周蒙不能忍受的只有臥室里骯臟雜亂的書桌了。印著英文的紙片她看不懂不敢亂丟,一律用夾紙簿夾起來。在厚厚的電話簿下居然有一條臟內(nèi)褲,周蒙皺著鼻子用手指夾住甩到垃圾筒里。
頭回見潘多,他穿白毛衣、皮夾克和一條洗得不見本色的牛仔褲,皮膚比一般女孩子還白皙,頭發(fā)剃得只剩一寸,她滿以為,他是個愛干凈的男孩子。
桌上什么都有,口香糖,面包片,香煙頭,鞋帶,一角干了比薩餅,小飛蟲的尸體,就在這堆垃圾里周蒙發(fā)現(xiàn)了她和兒子的相片。
這是潘登滿月的時候照的,婆婆寄過來的,周蒙自己沒給潘多寫過信,他們聯(lián)絡(luò)都是打電話,周蒙在公司里可以打國際長途。
跟周蒙相比,潘多算是熱心腸的人,可也不見得記掛誰,周蒙還沒有聽到他問候一聲父母,包括把他當(dāng)心肝寶貝的奶奶,更不要講潘登了——他未曾謀面的兒子。
他是那種孩子,只掛著眼前的人與事。
“知子莫若父”,潘多的爸爸講潘多:“我們多多別看沒心,可是個有良心的孩子,打小仁義。”
周蒙拿起相片,擦去灰塵。
相片下有一張窄窄的紙條,周蒙正要把紙條團(tuán)起扔掉,眼睛瞥到一個女孩子的名字:薛婷。
周蒙收住手,展開紙條。
薛婷:
我太太下個月就要來美國了。相信你還是會選擇你的男朋友,你也同意,從各方面來說,他都比我更合適。
感謝你給我的所有的快樂的日子。
沒有簽名,但是,周蒙完全相信這是潘多的作品。
也只有他才會這么做,寫了這樣一張紙條還亂放。
奇怪的不是他,而是她。她為什么這樣冷靜?她為什么沒有一點兒生氣的感覺?
電話鈴驟然而響,周蒙拿起話筒。
“親愛的,你還沒睡啊,我馬上就回來了。”
是潘多。
周蒙想起來,今年10月的時候,潘多幾次打電話催她快點兒來美國,他甚至威脅她說:“周蒙,你以為你丈夫是沒人要的啊?”
周蒙后來知道,潘多和薛婷并不是10月才開始的,而是早在1月,潘多來美半年,周蒙生產(chǎn)前后。
背叛?
周蒙壓根兒沒想到這個字眼,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
當(dāng)然,在她生他們的孩子的時候,確實有點兒不地道。
等潘多回來,周蒙把紙條原璧奉還。
不是不尷尬,可是潘多尚能笑得出來,笑得還那么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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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婚后(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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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著玩兒的。”他說著撕毀了罪證。
周蒙雖然不生氣,也知道必須擺出正言厲色的樣子來。
潘多發(fā)誓,絕對,百分之一百,千分之一千沒有上過床。
就算是真的吧,那也絕對,百分之一百,千分之一千不是他不想,是對方不愿。
后來,周蒙在校園里看見過薛婷。
并沒有人給周蒙介紹,不過按潘多的描述:高挑個兒,大眼睛,馬尾辮,周蒙輕而易舉地認(rèn)出了薛婷。
真高,看起來幾乎比潘多還高。
她們甚至還點過頭打過招呼,在圖書館里。
周蒙覺得,薛婷知道她是誰。
那么,潘多也對她描述過她嘍?
薛婷是學(xué)分子生物的,年紀(jì)并不大,結(jié)過婚也離過婚。
像以前的幾件事兒一樣,妻子的反應(yīng)總讓潘多有點兒意外。當(dāng)然周蒙從來不是那種小心眼兒的女孩子,可是,她也過于平靜了。
周蒙和潘多熟悉的那些念理科的女同學(xué)是不一樣的,周蒙不認(rèn)死理,要知道,學(xué)理科的女孩子認(rèn)起死理來是非常非常可怕的。周蒙也不太要強(qiáng),挺懶散的,當(dāng)然她是非常溫柔好看的。不過讓潘多感覺最舒服的還不是她的溫柔好看,她這個人,怎么講?潘多找不出貼切的中文詞來形容,按英文的講法是,她這個人非常的understanding。
任何事情對周蒙來講都是可以理解的,因此也是可以寬容的。
不管你喜歡還是不喜歡,從來不存在絕對的壞事。
潘多本來最擔(dān)心老婆不努力學(xué)英文。天知道周蒙是怎么考上大學(xué)的,不僅不用功,而且完全不具備基本的學(xué)習(xí)能力,記憶力奇差,還是學(xué)中文的呢,就沒一首詩她能背全的,她說她只記得意境。
意境是個什么東西?對于一個像潘多這樣受過系統(tǒng)現(xiàn)代科學(xué)訓(xùn)練的人來說,意境這東西就和中醫(yī)一樣,是胡說八道。
周蒙剛下飛機(jī),潘多就翻過她的托福、GRE材料,一翻就知道她沒好好上課。題目做了十分之一還不到,托福詞匯的紅寶書嶄嶄新的,不要說背,周蒙大概連翻都沒有翻過。
可是現(xiàn)在,周蒙坐在圖書館里背單詞,經(jīng)常一坐就是一天,腿都坐腫了。
潘多有一點兒心疼,問她怎么突然這樣用功起來。
周蒙笑笑說:“因為你靠不住呀,有一天你不管我了,我得靠自己。”
因為她是那樣笑著說的,潘多眼圈都紅了。
雖然人有點兒荒唐,潘多真不是沒良心的,他只是沒有思想。
很快,周蒙像別的陪讀夫人一樣,去中國餐館打工。
潘多把煙戒了,美國煙貴,一包煙相當(dāng)于他們兩天的伙食費。
在中國餐館做收銀員,周蒙一個星期干兩天可以掙100多美元,上學(xué)遠(yuǎn)遠(yuǎn)不夠,生活是夠了。
不過等周蒙的托福、GRE終于達(dá)到在美國自費讀碩士的最低分?jǐn)?shù)線,可以上學(xué)念文憑了,也已經(jīng)是兩年半之后,潘多博士畢業(yè)。
他們居住的佛州,是美國的旅游度假州,四季常青,氣候宜人,有著江南雨季的濕潤。不過佛州的雨從來不低回纏綿,它明亮而短促,雨一停陽光跟著就出來了,沒有陰天。
城,是真正的小城,人口以在校的大學(xué)生為主。
在他們那個小城,有一種常見的寄生植物,長長的毛茸茸的好像裹著柳絮的枝條,只是更輕更柔和,它們掛在每一棵樹上,成為小城的一種風(fēng)景。
據(jù)說,這種寄生植物是西班牙人帶來的,漂洋過海,在佛州中部的繁衍生長,蔚然可觀。
本地人叫它“swing”。
在周蒙家客廳的窗前,可以看到從樹上掛下來的、數(shù)不清的、隨風(fēng)而動的“swing”。
她就像“swing”。
偶爾,只是偶爾,周蒙會有感而發(fā)地,心平氣和地想:李然,李然為什么不可以用發(fā)展的眼光來看她?
至于說到婚姻背后的愛情,潘多有個名句在留學(xué)生圈子里流傳甚廣,說人生四大喜事是:金榜題名日,洞房花燭夜,中年喪妻后,老年得子時。
注解一:離婚好麻煩的,又傷感情又傷財,還是死了比較干凈利索。
注解二:如果不是中年及時喪妻,又怎么能老年合法得子?
周蒙跟他商量:“你也不要盼我死吧,到時候我一定跟你離婚,也不多要你的錢,十萬就好。”
潘多敏捷地,小心地問:“那你指美元還是人民幣?”
周蒙不能抑制地大笑。
他們之間什么都可以說,就是這點成就了他們夫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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