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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redboy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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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記錄] 隋唐演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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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5-23 10:45:20 |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四回 幻作戲屏上嬋娟 小游仙空中音樂

  隋唐演義--第八十四回 幻作戲屏上嬋娟 小游仙空中音樂詞曰:

  寶屏歷現(xiàn)嬌容,姓名通,絕勝珠圍翠繞,肉屏風。清云路杳,鵲

  橋可駕任行空。明日恍然疑想,如在夢魂中。

  調(diào)寄“相見歡”

  自來神怪之事不常有,然亦未嘗無。惟正人君子,能見怪不見怪,而怪亦遂不復作,此以直心正氣勝之也。孔子不語怪,亦并不語神,蓋怪固不足語,神亦不必語。人但循正道而行,自然妖孽不能為患,即鬼神亦且聽命于我矣。若彼奸邪之輩,其平日所為,都是變常可駭之事。只他便是家國之妖孽了,何怪乎妖孽之忽見?此所謂妖由人興,孽自己作也。至若身為天子,不務(wù)修實德,行實政,而惑于神仙幽怪之說。便有一班方士術(shù)者來與之周旋,或高談長生久視,或多作游戲神通。總無益于身心,而適足為其眩惑。前代如秦皇、漢武,俱可為殷鑒。且說楊國忠乘機遣發(fā)了安祿山出去,少了個爭權(quán)奪寵之人,眼前止讓得李林甫一個人了。這一個人卻搖動他不得的,他既生性陰險,天子又十分信他,寵眷隆重。一日降旨,著百官公閱歲貢之物于尚書省,閱畢回奏。玄宗命將本年貢物,以車載往李林甫家中踢之,其寵眷如此。林甫之子林岫,亦官于朝,頗懷盈滿之懼。嘗從林甫閑步后園,見一役夫倦臥樹下,因密告林甫道:“大人久專朝政,仇怨?jié)M天下;倘一旦禍患忽作,欲似此役夫之高臥,豈可得乎?”林甫默然不答。自此常恐有刺客俠士暗算他,出則步騎百余人,左右翼衛(wèi)。前馳在數(shù)百步外,辟人除道。居則重門復壁,如防大敵。一夕屢徒其臥榻,雖家人莫知其處。那個楊國忠卻又不然,他自恃椒房之威,爵居右相之尊,一味驕奢淫佚,也不怕人嗔恨,也不管人恥笑。

  時值上已之辰,國忠奉旨,與其弟楊钅舌及諸姨姊妹,齊赴曲江修禊。于是五家各為一隊,各著一色衣,姬侍女從不計其數(shù)。新妝炫服,相映如百花煥發(fā)。乘馬駕車,不用傘蓋遮蔽,路傍觀者如堵。國忠與虢國夫人,并轡揚鞭,以為諧謔。眾人直游玩至晚夕,乘燭而歸,遣簪墜舄,返于路衢。杜工部有:“麗人行”云:

  三月三日天氣清,長安水邊多麗人。態(tài)濃意遠淑且真,肌膚細

  膩骨肉勻。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頭上何所有?翠微

  囗葉垂鬢唇。背后何所見,珠壓腰被穩(wěn)稱身。就巾云幕椒房親,賜

  名大國韓虢秦。紫駝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盤行素鱗。犀箸厭飫久

  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黃門飛鞋不動塵,御廚絡(luò)繹送八珍。簫鼓

  哀吟感鬼神,賓從雜沓實要津。后來鞍馬何逡巡,當軒下馬入錦

  茵。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

  前丞相嗔。

  當日一行人游玩過了,次日俱入宮見駕謝恩。玄宗賜宴內(nèi)殿,國忠奏道:“臣等奉旨修楔,非圖燕樂,正為圣天子及清宮眷,迎祥迓福。昨赴曲江,威儀美盛,萬里觀瞻,眾情欣悅,具見太平景像,臣等不勝慶幸。”玄宗大喜道:“卿等于游戲之中,不忘君上,忠愛可嘉,當有賞賚。”宴罷,至明日,出內(nèi)府珍玩,頒賜諸人,賜韓國夫人照夜璣,賜虢國夫人鎖子帳,賜秦國夫人七葉冠。當時楊妃奏道:“陛下前以寶屏賜妾,屏上雕刻前代美人容貌,以妾對之,自覺形穢,今請陛下轉(zhuǎn)賜妾兄國忠何如?”玄宗笑道:“朕聞國忠婢妾極多,每至冬月,選婢妾之肥碩者,環(huán)立于后,謂之肉屏遮風。今以此屏賜之,殊勝他家肉屏風也。”原來這屏名號為虹霓屏,乃隋朝遺物。屏上雕鏤前代美人的形像,宛然如生,各長三寸許,水晶為地,其間服玩衣飾之類,都用眾寶嵌成,極其精巧,疑為鬼工,非人力所能造作的。后人有詞為證:

  屏似虹霓變幻,畫非筆墨經(jīng)營。渾將雜寶當?shù)で啵窨叹つ?br />
  并。  試看冶容種種,絕勝妙畫真真。若還逐一喚嬌名,當使人

  人低應。

  玄宗將此屏賜與國忠,又命內(nèi)侍傳述貴妃奏請之意。國忠謝恩拜受,將屏安放內(nèi)宅樓上,常與親友族輩家眷等觀玩,無不嘆美欣羨,以為希世之珍。

  一日,國忠獨坐樓上納涼,看看屏上眾美人,暗想道:“世間豈真有此等尤物,我若得此一二人,便為樂無窮矣。”正想念間,不覺困倦,因就榻上偃臥。才伏枕,忽見屏上眾美人,一個個搖頭動目,恍惚間都走下屏來。頓長幾尺,宛如生人,直來臥榻前,一一稱名號。或云我裂繒人也,或云我步蓮人也,或云我烷紗人也,或云我當壚人也,或云我解珮人也,或云我拾翠人也,或云我是許飛瓊,或云我是薛夜來,或云我是桃源仙子,或云我是巫山神女,如此等類,不可枚舉。楊國忠雖睜著眼兒歷歷親見,卻是身體不能動一動,口中不能發(fā)一聲。諸美女各以椅列坐,少頃有纖腰倩妝女妓十余人,亦從屏上下來,云是楚章華踏謠娘也,遂連袂而歌,其聲極清細。歌罷諸女皆起,那一個自稱巫山神女的,指著國忠說道:“你自恃權(quán)相,實乃誤國鄙夫,何敢褻玩我等,又輒作妄想,殊為可笑可惡!”諸女齊拍手笑說道:“阿環(huán)無見識,三郎又輕聽其言,以致虹霓寶屏,見辱于庸奴。此奴將來受禍不小,吾等何必與他計較,且去且去。”于是一一復回屏上。國忠方才如夢初醒,嚇得冷汗渾身,急奔下樓。叫家下的用人,將此屏掩過,鎖閉樓門。自此每當風清月白之夜,即聞樓上有隱隱許多女人,歌唱笑語之聲。家內(nèi)大小上下男女,無一人敢登此樓者。國忠入宮,密將此事與楊貴妃說知,只隱過了被美人責罵之言。楊妃聞此怪異,大為驚詫,即轉(zhuǎn)奏玄宗,欲請旨毀碎此屏。玄宗說道:“屏上諸女,既系前代有名的佳人美女,且有仙娥神女列在其內(nèi),何可輕毀?吾當問通元先生與葉尊師,便知是何妖祥。”

  你道通元先生同葉尊師是誰?原來玄宗最好神仙,自昔高宗尊奉老君為玄元皇帝,至玄宗時又求得李老君的遺像,十分敬禮。命天下都立廟,招住持奉侍。于是方士輩競進。有人薦方士張果,是當世神仙,用禮召至京師,拜為銀青光祿大夫,賜號通元先生;又有人薦方士葉法善,有奇術(shù),善符咒,玄宗亦以禮召來至京師,稱為尊師。其他方士雖多,惟此二人為最。當下玄宗將國忠屏上所言美人出現(xiàn)之說問之。張果道:“妖由人興,此必楊相看了屏上的嬌容,妄生邪念,故妖孽應念而作耳,葉師治之足矣!”葉法善說道:“凡寶物易為精怪,況人心感觸,自現(xiàn)靈異。臣當書一符,焚于屏前以鎮(zhèn)之。今后觀此屏者,勿得玩褻。每逢朔望,用香花供奉,自然無恙。”玄宗便請法善手書正乙靈符一道,遣內(nèi)侍赍付國忠,且傳述二人之言。國忠聞?wù)f妖由邪念而生,自己不覺毛骨悚然,隨即登樓展屏,將符焚化。焚符之頃,只見滿樓電光閃爍。自此以后,樓中安靜,絕無聲響。至朔望瞻禮時,說也奇異,見屏上眾美人愈加光彩奪目,但看去自有一種端莊之度,甚覺比前不同了。正是:

  正能治邪,邪不勝正。以正治邪,邪亦反正。

  玄宗聞知,愈信葉法善之神術(shù)。一日私問法善道:“張果先生道德高妙,朕常詢其生平,但笑而不答,何也?”法善道:“他的生平,即神仙輩亦莫能推測。但知他在唐堯時,曾官為侍中耳。若其出處履歷,椎臣知之,余人不知也。”玄宗欣然道:“尊師請試言之。”葉法善說道:“臣懼禍及,故不敢直言奏聽。”玄宗道:“尊師神仙中人,有何禍之可懼,幸勿托詞隱秘。”法善沉吟道:“陛下必欲臣直言,臣今言之必立死。陛下幸憐臣,可立召張先生,不惜屈體求之,臣庶可更生矣。”玄宗連聲許諾,法善請屏退左右,密奏說道:“他是混飩初分時,白蝙蝠精也。”言未已,忽然口吐鮮血,昏絕于地。玄宗即呼內(nèi)侍,速傳口敕,立召張果入宮見駕。少頃張果攜杖而至,玄宗降座迎之,說道:“葉尊師得罪于先生,皆朕之過。朕今代為之請,幸看薄面恕之。”說罷,便欲屈膝下去。張果忙起道:“何敢勞陛下屈尊,但小子不當饒舌耳!”遂以手中杖,連擊法善三下道:“可便轉(zhuǎn)來!”只見法善蹶然而醒,即時站起,整衣向玄宗謝恩,隨向張果謝罪。張果笑道:“吾杖不易得也。”法善再三稱謝。玄宗大喜,各賜之茶果而退。

  過了幾日,適有使者從海上來,帶得一種惡草,其性最毒,海上人傳言,雖神仙亦不敢食此草。玄宗以示法善,問識此草否。法善道:“此名烏堇草,最能毒人,使臣食之,亦當小病也。他仙若中其毒,性命不保。惟張果先生,或不畏此耳。”玄宗乃密置此草于酒中,立召張果至內(nèi)殿賜宴,先飲以美酒,玄宗問:“先生實能飲幾何?”張果說道:“臣飲不過數(shù)爵,臣離中有一道童,可飲一斗,多亦不能也。”玄宗道:“可召來否?”張果道:“臣請呼之。”乃向空中叫道:“童子,可速來見駕!”叫聲未絕,只見一個童子,從房頭飛下。年可十四五歲,頭尖腹大。整衣肅容,拜于御前。玄宗驚異,即命以大斗酌酒賜之。童子謝了恩,接過酒來,一口氣吃干。玄宗皇帝見他吃得爽快,命更飲一斗,童子又接來便吃。卻吃不上兩三口,只見那吃的酒,從頭頂上骨都都滾將出來。張果笑道:“汝量有限,何得多飲。”遂取桌上桃核一枚擲之,閣閣有聲,應手而仆,酒流滿地。仔細一看,卻原來不是童子,是一個盛酒的葫蘆,其中僅可容一斗酒。玄宗看了大笑道:“先生游戲,神通甚妙,可更進一觴。”乃密令內(nèi)侍把烏董酒,斟與他吃。張果卻不推辭,一飲而盡。少頃,只見張果垂頭閉目,就坐席上,昏然睡去。玄宗當時吩咐內(nèi)侍說,不要驚動他,由他熟睡。沒半個時辰,即欠伸而起笑道:“此酒非佳酒也,若他人飲此酒,不復醒矣!”袖中出一小鏡子自照道:“惡酒竟壞我齒。”玄宗看時,果見其齒都黑了。張果不慌不忙,雙手向兩頤一拍,把口中黑齒盡數(shù)都吐出來了,登時又重生了一口雪白的好牙齒。玄宗一見,驚喜贊嘆道好。正是:

  戲?qū)⒍静菰嚿裣桑徊┫壬挥X眠。

  不壞真身依舊在,齒牙落得換新鮮。

  自此玄宗愈信神仙之術(shù)。

  時至上元之夕,玄宗于內(nèi)庭高扎彩樓,張燈飲宴。不召外臣陪飲,亦不召嬪妃奉侍。只召張果、葉法善二人。張果偶他往,未即至,法善先來。玄宗賜坐首席,舉觴共飲,一時燈月交輝,歌舞間作,十分歡喜。玄宗酒酣,指著燈彩笑道:“此間燈事,可謂極盛,他方安能有此耶!”法善舉眼,四下一看,用手向西指道:“西涼府城中,今夜燈事極勝,不亞于京師。”玄宗道:“先生若有所見,朕不得而見也。”法善道:“陛下欲見,亦有何難。”玄宗連忙問道:“尊師有何法術(shù),可使朕一見勝境乎?”法善道:“臣今承陛下御風而往,轉(zhuǎn)回不過片時。”玄宗欣然而起。旁邊走高力士過來,俯伏奏道:“葉尊師雖有妙法,皇爺豈可以身為試,愿勿輕動。”玄宗道:“尊師必不誤朕,汝切勿多言,我亦不須汝同行,你只在此候著便了。”高力士不敢再說,唯唯而退。

  法善請玄宗暫撤宴更衣;小內(nèi)侍二人,亦更換衣服。俱出立庭中,都叫緊閉雙目。只覺兩足騰起,如行霄漢中。俄頃之間,腳已著地。耳邊但聞人聲喧鬧,都是西涼府語音。法善叫請開眼,玄宗開目一看,只見彩燈綿亙數(shù)里,觀燈之人,往來雜沓;心上又驚又喜,雜于稠人之中,到處游看,私問法善道:“尊師得非幻術(shù)乎?”法善道:“陛下苦不信今夜之游,請留征驗。”遂問內(nèi)侍:“你等身邊帶得有何物件?”內(nèi)侍道:“有皇爺常把玩的小玉如意在此。”法善乃與玄宗入一酒肆中,呼酒共飲,須臾飲訖。即以小玉如意,暫抵酒價。請?zhí)苹蕦懥艘患埵终眨s幾日遣人來取贖。出了店門,步至城外,仍教各自閉目。頃刻之間,騰空而回,直到殿前落地。高力士接著,叩頭口稱萬歲,看席上所燃的金蓮寶燭,猶未及半也。

  玄宗正在驚疑,左右傳奏張果先生到,玄宗即時延入。張果道:“臣偶出游,未即應召而至,伏乞陛下恕臣之罪。”玄宗道:“先生輩閑云野鶴,豈拘世法,有何可罪之有?但未知先生適間何往?”張果道:“臣適往廣陵訪一道友,不意陛下見召,以致來遲。”玄宗道:“廣陵去此甚遠,先生之往來,何其速也!”張果笑道:“朝游北海,幕宿蒼梧,仙家常事,況如西涼廣陵,直跬步間耳。”因問法善道:“西涼燈事若何?”法善道:“與京師略同。”玄宗問道:“先生適從廣陵來,廣陵亦行燈事否?”張果老道:“廣陵燈事亦極盛,此時正在熱鬧之際。”法善道:“臣不敢啟請陛下,更以余興至彼一觀,亦頗足以怡悅圣情。”玄宗欣喜道:“如此甚妙。”因問張果道:“先生肯同往么?”張果老道:“臣愿隨圣駕,此行可不須騰空御風,亦不須游行城市。臣有小術(shù),上可不至天,下可不著地,任憑陛下玩賞。”玄宗道:“此更奇妙,愿即施行神術(shù)。”張果道:“請陛下更衣,穿極華美冠裳。”叫高力士亦著華服,又使梨園伶工數(shù)人,亦都著錦衣花帽。張果老卻解下自己腰間絲絳向空一擲,化成一座彩橋,起自殿庭,直接云霄。怎見得這橋的奇異?有“西江月”詞一闋為證:

  白玉瑩瑩鋪就,朱欄曲曲遮來。凌云駕漢近瑤臺,一望霞明云

  靄。

  穩(wěn)步無須回顧,安行不用疑猜。臨高視下嘆奇哉,恍若身居天

  界。

  當下張果老與法善前導,引玄宗徐步上橋。高力士及伶工等俱從,但戒勿回頭反顧,只管向前行去。行不數(shù)百步,張果、法善二人早立住了腳,說道:“陛下請止步,已至廣陵地。”城中燈火之多,陳設(shè)之盛,不減于西涼。那些看燈的士女們,忽觀空中有五色彩云,擁著一簇人各樣打扮,衣冠華麗,疑是星官仙子出現(xiàn),都向空中瞻仰叩拜。玄宗及高力士等立于橋上,仰看大漢,月明如晝,低頭下視廣陵城市燈火,大喜。法善請敕伶工,奏霓裳羽衣一曲。奏畢,張果老同法善,仍引玄宗與高力士伶工眾人等,于橋上步回宮禁。才步下橋,張果老即時把袖一拂,橋忽不見,只見張果老手中,原拿著絲帶一絳,仍舊把來系于腰間。高力士伶工眾人等,皆大驚異。玄宗此時說道:“先生神術(shù)通靈,真乃奇妙!”張果老回說道:“此是仙家游戲小術(shù),何足多羨。”玄宗再命洗杯賜酒,直至天曉時候,方才罷宴各散。后人有詩嘆道:

  仙家游戲亦神通,卻使君王學御風。

  萬乘至尊宜自重,怎從術(shù)士步空中?

  次日,玄宗密遣使者,即將西涼府酒店中主人寫的手照,到彼酒店取贖小玉如意。使者行了幾日,卻果然取贖回來,仍信上元十五夜之游,是真非幻。過了幾月,廣陵地方官上疏奏稱:“本地于正月十五夜二更后,天際中忽現(xiàn)五色祥云萬朵,云中仙靈,歷歷可睹。又聞仙樂嘹亮,迥非人間聲調(diào),此誠圣世瑞征,合應奏聞。”玄宗覽疏,暗自稱奇,即不明言此事,只批個知道了。原來這霓裳羽衣曲,乃是玄宗于開元之時,嘗夢游月宮,見有仙女數(shù)十,素練寬衣,環(huán)珮丁東,歌舞于廣寒宮中,聲調(diào)佳妙,非人世所能有。玄宗因問:“此何曲為名?”眾女答道:“名為霓裳羽衣曲。”玄宗夢中密記其聲調(diào),及醒來一一記得,遂傳示樂工,譜成此曲,果然不是人間聲調(diào)也。玄宗益信二人為神仙。又聞張果每出,必乘一白驢,其行如飛,及歸便把此驢,折疊如紙,置于巾箱中,欲乘則以水巽之,依舊成驢。玄宗愈奇其術(shù),思欲與之聯(lián)為姻眷,要將玉真公主下嫁與他。張果說道:“臣有別業(yè)在王屋山中,向曾以太平錢三十萬聘娶章氏女在彼,今豈容更娶?況臣疏野性成,不慕榮祿,入京已久,念切遠山,伏乞天恩放回,實為至幸。”玄宗說道:“先生不肯尚主,朕亦不敢相強。卻如何便欲舍朕而去耶!先生與葉尊師同在朕左右,二位不可缺一,方思朝夕就教,幸勿遽萌去志。”張果感其誠意,遂與葉法善仍留京邸。

  法善昔年嘗隱于松陽,與刺史李邕相契。李邕極是多才,既能作文,又善寫字,法善曾求他為其祖作碑文一篇。及被召入京時,李邕也升了京官,心中卻不喜法善弄術(shù),恐其眩惑君心。法善要把他前日所作碑文,求他一寫,李邕再三不肯,說道:“吾方悔為公作,豈能更為公寫!”法善笑道:“公既為吾作,豈能不為吾寫;今日且不必相強,容后更圖之。”當下含笑而別。是夜法善乃于密室中,陳設(shè)紙墨筆硯,至三更時,仗劍步罡,焚符一道,口中念念有詞,把令牌一拍,只見李邕忽從壁間步出。法善更不同他言語,只把劍來指揮,叫他將紙筆墨硯寫碑文,一面使道童翦燭磨墨。須臾之間,碑文寫完,法善再寫一符焚化,口中念動咒語,把劍一指,喝一聲,李邕倏然不見。原來因日間求他寫文不肯,故于夜間攝他的魂魄來寫了。至明日親往拜謝,以其所書示之,笑說道:“此即公昨夜夢中所書也。”李邕看了,嚇得目瞪口呆,通身汗下。法善道:“既重公之文,不欲屑以他人之筆,故即求公大筆一書。因公未許,故而聊以相戲,多有開罪之處,幸恕不恭。”李邕又驚又惱,未發(fā)一言。法善仍具一分厚禮,以為潤筆之資,李邕也不肯受。玄宗聞知此事,驚嘆說道:“神仙固不可與相抗也。”李邕所寫此碑,當時就名為追魂碑。自此朝廷益信神仙之道,那些方士,亦日益進。一日,鄂州地方守臣上疏,薦方士羅公遠,廣極神通,大有奇術(shù),特送來京見駕。正是:

  朝里仙人尚未歸,遠方仙客又來到。

  莫道仙人何太多,只因天子有酷好。

  床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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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回 羅公遠預寄蜀當歸 安祿山請用番將士

  隋唐演義--第八十五回 羅公遠預寄蜀當歸 安祿山請用番將士詞曰:

  仙客寄書天子,無幾字,藥名兒最堪思。漢戊忽更番戍,

  君王偏不疑。信殺姓安人,好卻忘危。

  調(diào)寄“定西番”

  從來為人最忌貪、嗔、癡三字,況為天子者乎。自古圣帝賢王,惟是正己率物,思患防微,勵精圖治,必不惑于異端幽渺之說。若既身為天子,富貴已極,卻又想長生不老之術(shù),因而遠求神仙,甚且以萬乘之尊嚴,好學他家的幻術(shù)。學之不得,而至于怨怒,妄行殺戮,豈非貪而又嗔。究竟其人若果可殺,即非神仙。若是神仙,殺亦不死。不惟不死而已,他還把日后之事,預先寄個啞謎兒與你。還不省悟,依然從信奸邪,以致變更舊制,貽害于后,畢竟認定惡人為好人,這又是極癡的了。且說玄宗款留住了張果、葉法善,不放還山。鄂州守臣又薦羅公遠,表奏他的術(shù)法神通,起送到京師。

  那羅公遠,不知何處人也,亦不知為何代人,其容貌常如十六七歲一個孩子,到處閑游,蹤跡無定。一日游至鄂州,恰值本州官府,因天時亢旱,延請僧道于社稷壇內(nèi)啟建法事,祈求雨澤。禱告的人甚多,人叢中有個穿白的人,在那里閑看。其人身長丈余,顧盼非常,眾皆屬國,或問其姓名居處,答道:“我姓龍,本處人氏。”正說間,羅公遠適至,見了那人,怒目咄嗟道:“這等亢旱,汝何不去行雨濟人,卻在此闡行?”那人斂容拱手道:“不奉天符,無處取水。”公遠道:“汝但速行,吾當助汝。”那人連聲應道是,疾趨而去。眾人驚問:“此是何人?”羅公遠道:“此乃本地水府龍神也,吾敕令速行雨,以救亢旱。奈他未奉上帝之敕令,不敢擅自取水,吾今當以滴水助之,救濟此處的禾稻。”一面說,一面舉眼四下觀看,見那僧道誦經(jīng)的桌上,有一方大硯。因才寫得疏文,硯臺池中積有這些墨水。公遠上前把口向硯中池里,一口吸起,望空一噴,喝道:“速行雨來!”只見霎時間,日掩云騰,大風頓作。公遠即對眾人說道:“雨將至矣!列位避著,不要被雨打濕了衣服。”說猶未了,雨點驟至,頃刻之間,如傾盆倒甕,落了半晌。約有尺余,方才止息。卻也作怪,那雨落地地上,沾在衣上,都是黝黑的一般。原來龍神全憑仗仙力,就這口墨水化作雨澤,以救亢旱,故雨色皆黑。當下人人嗟異,個個歡喜,問了羅公遠的姓名,簇擁去見本州太守,具白其事。太守欲酬以金帛,公遠笑而不受。太守說道:“天子尊信神仙,君既有如此道術(shù),吾定當薦引至御前,必蒙敬禮。”公遠道:“吾本不喜邀游帝庭,但聞張、葉二仙在京師,吾正欲一識其面,今乘便往見之,無所不可。”于是太守具疏,遣使伴送。公遠來至京中,使者將疏章投進,玄宗覽疏,即傳旨召見。

  那日玄宗坐慶云亭下,看張果與葉法善對弈。內(nèi)侍引公遠入來,將至亭下,玄宗指著張、葉二仙道:“此鄂州送來異人羅公遠,二位先生試與一談。”張、葉二人舉目一看,遙見公遠體弱容嫩,宛如小孩童,將要成冠一般的樣兒,都笑道:“孩題之重,有何知識,亦稱異人。”公遠不慌不忙,行至亭階之下,玄宗敕免朝拜,命升階賜坐,因指張、葉二仙師道:“卿識此二人否,此即張果先生、葉法善尊師也。”公遠道:“聞名未曾謀面,今日幸得相晤。”張果笑道:“小輩固當不識我。”葉法善道:“安有神仙中人,而不識張果先生者乎?”公遠道:“世無不知禮讓之神仙,況今二師簡傲如此,仆之不相識,亦未足為恨也。”張果大笑說道:“吾且不與子深談,人人都稱子為異人,想必當有異術(shù)。吾今姑以極鄙淺之技相試,倘能中竅,自當刮目相待。”便與法善各取棋子幾枚,握于手中間說道:“試猜我二人手中棋子各幾枚。”公遠道:“都無一枚。”二人哈哈大笑,即開手來看時,卻果一個也不見了。只見羅公遠袖中,伸出雙后,棋子滿把的笑說道:“棋子已入吾手中矣,二位老仙翁遇著小輩,直教兩手俱空的了。”張、葉二仙師,方才驚異,各起身致敬。正是:

  學無前后達為先,莫恃高年欺少年。

  混沌初分張果老,還同小輩并稱仙。

  當下玄宗大喜,即賜宴于慶云亭上,給以冠袍,又賜與邸第,尊稱為羅仙師。自此公遠常與張、葉二人,談?wù)撓杉易谥迹舜司捶_^了幾日,張果、葉法善具疏,堅請還山,道:“羅公遠道術(shù)殊勝臣輩,留彼在京,足備陛下咨訪。臣等出山已久,思歸念切,乞賜放還,以遂臣等野性。”玄宗知其歸志已決,不便強團,準其哲回家山。有問之處,再候宣召。二人謝恩出京,凡玄宗天子所賜之物,及各官員所贈之珍奇,一無所受,二人遂各飄然而去。正是:

  閑云野鶴,海闊天空。來去自由,不受樊籠。

  自此之后,在京方士輩,只有羅公遠為玄宗所尊信,時常召見,叩問長生不死之方。公遠道:“長生無方,只要清心寡欲,便可卻病延年。”玄宗勉從其說,或時獨處一宮,嬪妃不御,后庭宴會,比前也略稀疏了。楊妃意中甚不歡喜。時值中秋月明之夜,玄宗不召嬪妃宴集,獨自與公遠對月閑談,說起去年上元佳節(jié),曾同張、葉二位仙師,騰空遠游,甚是奇異,因問:“先生亦有此道術(shù)否?”公遠道:“此亦何難之有?陛下昔年曾夢游月宮,卻不曾身親目睹,臣今請陛下親見月宮之景可乎?”玄宗大喜。公遠即起身,向庭前桂樹上折取數(shù)枝,用彩線相結(jié),置于庭中,吹口氣化作一乘彩輿,請玄宗升輿端坐,又將手中所執(zhí)如意,化作一只大白鹿,駕車而行,往觀月殿。時當高力士奉差他往,又有一個得寵的太監(jiān),叫做輔繆琳,叩頭啟奏道:“前張、葉二仙師,奉駕行游,曾多帶內(nèi)侍同行,今奴輩愿隨駕而往。”羅公遠道:“月宮非比他處,汝輩何得往觀,只我一人護駕足矣!”說罷,即喝一聲道起,只見那白鹿駕著彩輿,騰空而起,真人霄漢。公遠步于空中,緊緊相隨,教玄宗只把雙眼望著月,千萬不可回顧,亦不可他視。

  轉(zhuǎn)瞬間已近月宮,公遠扶住車子,玄宗凝眸一望,只見月中宮殿重重,門戶洞開。遙見里面琪花瑤草,映耀奪目,遠勝昔日夢中所見。玄宗道:“可入去否?”公遠道:“陛下雖貴為天子,卻還是凡軀,未容遽入,只可在外面觀望。”少頃只聞得異香氤氳,一派樂聲嘹亮,仔細聽之,正是霓裳羽衣曲。玄宗聽罷,低聲問道:“世人稱美貌女子,必比之月里嫦娥,今嫦娥已在咫尺,可使朕一睹其冶容乎?”公遠道:“昔穆天子與王母相會,夙有仙緣故也,陛下非此之比,今得至此,瞻仰宮殿,已是奇福,豈可妄生輕褻之念。”言未已,忽見月中門戶盡閉,光彩四散,寒風襲人。公遠即喚白鹿來駕彩輿,以羽扇障風而行,少頃冉冉有聲及地。公遠道:“陛下幾觸嫦娥之怒,且喜萬安。”玄宗才下車,只見彩輿仍化為桂枝,白鹿亦不見,如意仍在公遠手中。玄宗又驚又喜。當下公遠告辭回寓。玄宗還獨坐呆想,嘖嘖嘆異。那內(nèi)監(jiān)輔繆琳,因怪公遠不許他同往,便進言道:“此幻術(shù)惑人,何足驚異,愿皇爺切勿輕信。”玄宗道:“就是幻術(shù),亦殊可喜,朕當學其一二,以為娛悅。”輔繆琳便逢迎道:“幻術(shù)中惟隱身法可學,皇爺若學得時,便可暗察內(nèi)外人等機密之事。”玄宗喜道:“汝言甚是。”

  次日,即召公遠入宮,告以欲學隱身法之意。公遠道:“隱身法乃仙家借以避俗情纏擾,或遇意外倉猝相逼之事,聊用此法自全耳。陛下一身天下之主,正須向陽出治,如易經(jīng)云:圣人作而萬物睹,如何要學起隱身法來?”玄宗道:“朕學此法,亦藉以防身耳。”公遠道:“陛下尊居萬乘,時際太平,車駕所至,百靈呵護,有何不樂,何欲以此法防身耶!陛下苦學得此法,只于宮中偶一為之,尚且不可。況日后以為常情,定將懷璽入人家,為所不當為,萬一更遇術(shù)士,能破此法者,那時白龍魚腹,必為豫且所困矣。”玄宗道:“朕學得此法,不過在宮中聊為偶戲,決不輕試于外,幸即相傳,望先生萬勿吝教。”公遠此時,當不過玄宗再三懇求,只得將符咒秘訣,一一傳授,并教以學習之法。玄宗大喜,便就宮中如法教習。及至習熟試演,始則尚露半身,既而全身俱隱,但終不能泯然無跡。或時露一履,或時露冠髻,或時露衣?lián)粚m人覺見。玄宗立召公遠入宮,要他面作此法來看。公遠把手向空書符,口中念念有詞,即時不見其形,少頃卻見他從殿門外入來。玄宗便也學他書空作符,捻訣念咒,卻只是隱了身子,露出衣冠。內(nèi)侍們都含著笑。玄宗問道:“同此符咒,如何自我做來,獨不能盡善?”公遠道:“陛下以凡軀而遽學仙法,安能盡善?”玄宗因演隱身法不靈,致被左右竊笑,已是懷慚無地了。見公遠對著眾人,說他是凡軀,好生不悅道:‘咂是神仙少不得也是凡軀,如何凡軀便學不得仙法,還是傳法者,不肯盡傳其決耳!”說罷拂衣而入,傳命公遠且退。自此玄宗心中懷怒。

  恰值宰相李林甫因夫人患病垂危,聞得公遠常以符藥救人危疾,因親自來求他,救治夫人之病。公遠說道:“夫人祿命已盡,不可救療。況夫人幸得善終于相公之前,生榮死哀,其福過相公十倍矣,何必多求。”李林甫怪其言慢,也心中懷怒,是夜其妻果死。過了一日,秦國夫人忽然患病沉重,楊國忠奉著貴妃之命,來見公遠,要求他救治。公遠道:“神仙只救得有緣分之人與能修行之人,夫人夙世既無仙緣,今生又無美行,享非分之福,還不自知修省,惡孽且未易仟除,今得命壽終于內(nèi)寢,較之諸姊妹,已為萬幸矣。豈復有方有術(shù)可療?七日之后,名登鬼箓矣!”國忠怒道:“不能相救也罷,何得妄言謗毀?”遂回報楊妃。楊妃大怒,泣奏天子,說道:“羅公遠謗毀宮眷,懸殊加咒詛,大不敬上。”李林甫也便乘間奏他妖妄惑眾。玄宗已是不悅,況又內(nèi)外讒言交至,激成十分大怒來了,傳旨立即將羅公遠斬首西市。公遠在寓邸聞命,呵呵大笑,也不肯綁縛,直飛步至西市中伸頸就刑。鋼刀落處,并無點血。但見一道青氣,從頭頂中直出,透上重霄。正是:

  如囗賓國王,斬師子和尚。是亦善知識,以殺為供養(yǎng)。

  玄宗一時恨怒,立即命斬羅公遠。旋即自思他是個有道術(shù)之人,何可輕殺。連忙呼內(nèi)侍快傳旨停刑。及到時卻已早殺過了。玄宗懊悔不已,命收其尸首,用香木為棺槨成殮。至七日之后,秦國夫人果然病死。玄宗聞訃,不勝嗟悼,贈恤極其豐厚。正是:

  三姨如鼎足,秦國命何促?死或賢于生,壽終還是福。

  玄宗因秦國夫人之死,益信公遠之言不謬,念念不忘,然已無可如何。因思到張果、葉法善,不知今在何處。遂命輔繆琳往王屋山迎請張果老,他若不肯復來,便往訪葉法善。二人之中,必得其一。繆琳率了圣旨,帶著仆從車馬,出京趕行,勿聞路人傳說:“張果老先生,已死于楊州地方了。”繆琳正在疑信之際,卻接得京報,楊州守臣某人上疏,奏張果于本年某月某日,在瓊花觀中端坐而逝,袖中有謝恩表文一道,其尸身未及收殮,立時腐敗消化。繆琳得了此信,遂不往王屋山去了,只專心訪問葉法善居處。有人說曾在蜀中成都府見過他來,輔繆琳即令仆從人等,望蜀中道上一路而行。既入蜀境,山路崎嶇,甚是難走得很。忽見山嶺上,一個少年道者迤邐而來,口中高聲歌唱道:

  山路崎嶇那可行,仙人往矣縱難迎。

  須知死者何曾死,只愁生者難長生。

  那道者一頭歌,一頭走,漸漸行至馬前。輔繆琳仔細一看,大吃一驚。原來不是別人,卻是一個羅公遠。輔繆琳連忙下馬作揖,問:“仙師無恙?”公遠笑道:“天子尊禮神仙,卻如何把貧道恁般相戲。如今張果老先生怕殺,已詐死了。葉尊師也怕殺,遠游海外,無處可尋,不如回京去罷。”輔繆琳道:“天子方悔前過,伏祈仙師同往京中見駕,以慰圣心。”公遠笑道:‘哦去何如天子來,你可不必多言。我有一封書并一信物寄上于天子,你可為我致意。”即刻于抽中取出一封書來,內(nèi)有累然一物,外面重重緘題,付與繆琳收了。繆琳道:“天子正有言語,欲叩間仙師,還求師駕一往。”公遠道:“無他言,但能遠卻宮中女子,更謹防邊上女子,自然天下太平。”繆琳私問朝中諸大臣休咎何如。公遠道:“李相惡貫滿盈,死期近矣,還有身后之禍。楊相尚有幾年玩福,其后可想而知也。”繆琳又問自己將來休咎。公遠道:“凡人能不貪財,便可無禍患。”說罷,舉手作揖而別,騰空直去。繆琳同從人等,無不咄咄稱異,想道:“葉法善既難尋訪,不如回京復奏候旨罷。”主意已定,遂趲程回京。直到宮里,見了玄宗,細細備奏過嶺遇羅公遠之事,把書信呈上。玄宗大為驚詫,拆視其書,卻無多語,只有四個大字,下注一行小字。道是:

  安莫忘危外有一藥物名日蜀當歸謹附上

  玄宗看了書同藥物,沉吟不語。繆琳又密奏公遠所云宮中女子、邊上女子之說。玄宗想道:“他常勸我清心寡欲,可以延年;今言須要遠女子,又言莫忘危,疑即此意。那蜀當歸或系延年良藥,亦未可知。但公遠明明被殺,如何卻又在那里?”遂命內(nèi)侍速啟其棺視之,原來棺中一無所有。玄宗嗟嘆說道:“神仙之幻化如此,朕徒為人所笑耳!”看官,你道他所言宮中女子,明明指是楊妃。其所云邊上女子,是說安祿山也,以安字內(nèi)有女字故耳。蜀當歸三字,暗藏下啞謎;至言安莫忘危,已明說出個安字了,玄宗卻全不理會。此時安祿山正兼制范陽、平盧、河東三鎮(zhèn),坐擁重兵,久作大藩。又有宮中線索,勢甚驕橫。但常自念當時不拜太子,想太子必然見怪。玄宗年紀漸高,恐一旦晏駕,太子即位,決無好處到我,因此心感不安,常懷異想。祿山平日所畏忌的,只有一個李林甫,常呼李林甫為十郎,每遇使者從京師來,必問李十郎有何話說。若聞有稱獎他的言語,便大歡喜。若說李丞相寄語安節(jié)度,好自檢點,即便攢眉嗟嘆,坐臥不安。李林甫也時常有書信問候他,書中多能揣知其情,道著他的心事,卻又頂為布置,安放于此,受其籠絡(luò),不敢妄有作為。那知林甫自妻亡之后,自己也患病起來了。適當輔繆琳回京時,林甫已臥床上不能起來,病中忽聞羅公遠未死,這個吃驚非同小可。自說道:“我曾劾奏他的,不意他果是一個神仙,殺而不死,今倘來修怨,不比凡人可以防備,卻如何解救?”自此日夕驚惶恐懼,病勢愈重,不幾日間嗚呼死了。正是:

  天子殿前去奸相,閻王臺下到兇國。

  可恨那李林甫自居相位,推有媚事左右,迎合上意,以固其寵;杜絕言路,掩蔽耳目,以成其奸;妒賢嫉能,排抑勝己,以保其位;屢起大獄,誅逐賢臣,以張其威。自東宮以下,畏之側(cè)目。為相一十九年,養(yǎng)成天下之亂,玄宗到底不知其奸惡,聞其身死,甚為嘆悼。太子在東宮,聞林甫已死,嘆道:“吾今日臥始貼席矣!”楊國忠本極恨李林甫,只因他甚得君寵,難與爭權(quán),積恨已久,今乘其死,復要尋事泄忿,乃劾奏林甫生前多蓄死士于私第,托言出入防衛(wèi),其實陰謀不軌。又道他屢次謀陷東宮,動搖國本,其心叵測。又諷朝臣交章追劾他許多罪款。楊妃因怪他挾制安祿山,也于玄宗面前說他多少奸惡之處。玄宗此時,方才省悟,下詔暴其惡逆之狀,頒貼天下,追削官爵,剖其棺,籍其家產(chǎn)。其子侍郎李岫,亦即革職,永不復用。果然應了羅公遠所言這身后之禍。正是:

  生作權(quán)奸種禍殃,那知死后受摧戕。

  非因為國持公論,各快私心借憲章。

  李林甫死后,楊國忠兼左右相,獨掌朝權(quán),擅作威福,內(nèi)外文武各官,莫不震畏。惟有安祿山不肯相下,他只因李林甫狡猾勝于己,故心懷畏忌。那楊國忠是平日所相押,一向藐視他的,今雖專權(quán)用事,祿山全不在意。四處藩鎮(zhèn),都遣人赍禮往賀,獨祿山不賀。楊國忠大怒,密奏玄宗道:“安祿山本系番人,今雄據(jù)三大鎮(zhèn),殊非所宜,當有以防之。”玄宗不以為然。國忠乃厚結(jié)隴右節(jié)度使哥舒翰,要與他并力排擠安祿山。時隴右富庶甲天下,自安遠門西盡唐境,凡一萬二千余里,閭閭相望,桑麻遍野,國忠奏言,此皆節(jié)度使哥舒翰撫循調(diào)度之功,宜加優(yōu)擢詔。詔以哥舒翰兼河西節(jié)度使,撫制兩鎮(zhèn)。祿山聞知,明知得是國忠藉為黨援,愈如不樂,常于醉后,對人前將國忠謾罵。國忠微聞其語,一發(fā)惱恨,又密奏玄宗,說:“安祿山向同李林甫狼狽為奸,今林甫死后,罪狀昭著,安祿山心不自安,目前必有異謀。陛下若不肯信,詔遣使往召入覲,彼且必不奉詔,便可察其心矣。”

  玄宗唯唯而起,退入宮中,沉吟不決。楊妃問:“陛下有何事情,索于心中?”玄宗道:“汝兄國忠,屢奏安祿山必反,我未之深信。今勸朕遣使往召入覲,若他不來,其意可知,使當問罪。我意此兒受我厚恩,未必相負于我,故心中籌畫未定。”楊妃著驚道:“吾兄何遽意祿山必反耶!彼既如此懷疑,陛下當如其所奏,遣一內(nèi)侍往召安祿山。若祿山肯來,妾兄同陛下便可釋疑矣。”玄宗依其言,即作手敕,遣輔繆琳赍赴范陽召安祿山入朝見駕。輔繆琳領(lǐng)了敕命,正將起行,楊妃私以金帛賜之,付手書一封密致安祿山,教他聞?wù)偌磥恚彩掠形以诖耍瑥闹兄苄芩幸鏌o損,切勿遲回觀望,致啟天子之疑。理琳一一領(lǐng)命,星夜不息,來至范陽。祿山拜迎敕諭。輔繆琳當堂宣讀道:

  皇帝手敕東平郡王范陽、平盧、河東節(jié)度使安祿山:卿昔事朕

  左右,歡敘如家人,乃者遠鎮(zhèn)外藩,道爾睽隔。朕甚念卿,意卿亦必

  念朕,顧卿即相念,非征召何緣入見?茲于敕到,即可赴闕,暫來即

  反,無以跋涉為勞,朕亦欲面詢邊庭事也。見諭速赴來京毋怠。

  安祿山接過手敕,設(shè)宴款待天使,問道:“天子召我何意?”繆琳道:“天子不過相念之深耳!”祿山沉吟道:“楊相有所言否?”繆琳道:“相召是天子意,非宰相意也。”祿山笑道:“天子意即宰相意也。”繆琳屏退左右,密致楊妃手書并述其所言,祿山方才歡喜,即日起馬星馳到京,入朝面圣。玄宗大喜道:“人言汝未必肯來,獨朕信汝必至,今果然也。”遂命行家人禮,賜宴于內(nèi)殿,祿山涕泣道:“臣本番人,蒙陛下寵擢至此,粉身莫報。奈為楊國忠所嫉忌,臣死無日矣!”玄宗撫慰說道:“有朕在,汝可無慮也。”是夜留宿內(nèi)庭。

  次日,人見楊妃,賜宴宮中,深情暢敘。祿山道:“兒非不戀,但勢不可久留,明日便須辭行。”楊妃道:“吾亦不敢留你,明日辭朝后速走勿遲。”祿山點頭會意。次日奏稱邊政重任,不敢曠職,告辭回鎮(zhèn)。玄宗準奏,親解御衣賜之,祿山涕泣拜受,即日辭朝謝恩。隨行之時,走馬至楊國忠府第,匆匆一見,即刻飛星出京,晝夜兼行,不日到鎮(zhèn)。他恐國忠請奏留之,故此急急回任。自此玄宗愈加親信,人有首告祿山欲反者,玄宗命將此人縛送范陽,聽其究治,由是人無敢言者。祿山自此益無忌憚,因想:“三鎮(zhèn)之中,守把各險要處的將士,都是漢人。倘他日若有舉動,必不為我所用,不如以番將代之為妙。”遂上疏奏稱,邊庭險要之處,非武健過人者,不能守御。漢將柔弱,不若番將驍勇,請以番將三十一人,代守邊漢將。疏上,同平章事韋見素,進言說道:“祿山久有異志,今上此疏,反狀明矣,其所請必不可許。”玄宗不悅,說道:“向者邊政俱用文臣,漸至武備廢弛;今改用番人為節(jié)度,邊庭壁壘一新,即此看來,安見番人不可以代漢將?祿山為國家計,欲慎固封守,故有此請,卿等何得動言其反?”遂不聽韋見素之言,即就批旨:依卿所請奏,三鎮(zhèn)各險要處,都用番將戍守。其舊戍漢將,調(diào)內(nèi)地別用。自此番人據(jù)險,祿山愈得其勢,邊事不可問矣。正是:

  番人使為漢地守,漢地將為番人有。

  君王偏獨信奸謀,枉卻朝臣言苦口。

  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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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5-23 10:45:53 |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六回 長生殿半夜私盟 勤政樓通宵歡宴

  隋唐演義--第八十六回 長生殿半夜私盟 勤政樓通宵歡宴詞曰:

  恩深愛深,情真意真。巧乘七夕私盟,有雙星證明。時平世

  平,賞心快心。樓存勤政虛名,奈君王倦勤。

  調(diào)寄“醉太平”

  卻說佛氏之教,最重誓愿一道。若是那人發(fā)一愿,立一誓,冥冥之中,便有神鬼證明,今生來世必要如其所言而后止。說便是這等說,也須看他所立之愿,合理不合理,可從不可從。難道那不合理、不可從的誓愿,也必如其所言不成?大抵人生誓愿,唯于男女之間為最多。然山盟海誓,都因幽期密約而起,其間亦有正有不正,有變有不變。至若身為天子,六宮妃嬪以時進御,堂堂正正,用不著私期密約,又何須海誓山盟。惟有那耽于色、溺于愛的,把三千寵幸萃于一人,于是今生之樂未已,又誓愿結(jié)來生之歡。殊不知目前相聚,還是因前生之節(jié)義,了宿世之情緣,何得于今生又起妄想。且既心惑于女寵,宜乎誰婦言是用,以奢侈相尚,以風流相賞,置國家安危于不理,天下將紛紛多事。卻還只道時平世泰,極圖娛樂,亦何異于處堂之燕雀乎?

  且說玄宗聽信安祿山之言,將三鎮(zhèn)險要之處,盡改用番人戍守,韋見素進諫不從。一日,韋見素與楊國忠同在上前,高力士侍立于側(cè)。玄宗道:“朕春秋漸高,頗倦于政,今以朝事付之宰相,以邊事付之將帥,亦復何憂?”高力士奏道:“誠如圣諭,但聞南詔反叛,屢致喪師。又邊將擁兵太盛,朝廷必須有以制之,方能無有后患。”玄宗說道:“汝且勿言,宰相當自有調(diào)度。”原來那南詔,即今云南地方,南蠻人稱其王為詔。本來共有六詔,其中有名蒙舍詔者,地在極南,故曰南詔。五詔俱微弱,南詔獨強,其王皮邏閣,行賄于邊臣,請合南地六詔為一。朝廷許之,賜名歸義,封之為云南王,后竟自恃強大,舉兵反叛。劍南節(jié)度使鮮于仲通率兵與戰(zhàn),被他殺敗,士卒死者甚多。楊國忠與鮮于仲通有舊好,掩其敗狀,仍敘其功。后又命劍南留守李密,引兵七萬討之,復被殺敗,全軍覆沒。國忠又隱其敗,轉(zhuǎn)以捷聞。更發(fā)大兵前往征討,前后死者,不計其數(shù),人莫有敢言者。高力士偶然言及,國忠連忙掩飾道:“南蠻背叛,王師征討,自然平定,無煩圣慮。至若邊將擁兵太盛,力士所言是也。即如安祿山坐制三大鎮(zhèn),兵強勢橫,大有異志,不可不慎防之。”玄宗聞其言,沉吟不語。韋見素奏道:“臣有一策,可潛消安祿山之異志。”玄宗問道:“是有何策?”韋見素道:“今若內(nèi)擢安祿山為平章事,召之入朝,而別以三大臣分為范陽、平盧、河東三鎮(zhèn),則安祿山之兵權(quán)既釋,而奸謀自沮矣。”楊國忠道:“此策甚善,愿陛下從之。”玄宗口雖應諾,意猶未決。

  當日朝退回宮,把這一席話說與楊妃知道。楊妃意中雖極欲祿山入朝,再與相敘,卻恐怕到了京師,未免為國忠所謀害。乃密啟奏玄宗道:“安祿山未有反形,為何外臣都說他要反?他方今掌握重兵在外,無故頻頻征召,適足啟其疑懼。不如先遣一中使往觀之,若果有可疑之處,然后召之,看他如何便了。”玄宗依其言,即遣內(nèi)侍輔繆琳,赍極美果品數(shù)種,往賜安祿山,潛察其舉動。繆琳當奉玄宗之命,直至范陽。祿山早已得了宮中消息,知其來意,遂厚款繆琳,又將金帛寶玩送與繆琳,托他好為周旋。繆琳受了賄賂,一力應承,星夜回來復旨,極言安祿山在邊,忠誠為國,并無二心。玄宗聽說,信以為然,乃召楊國忠入宮面諭道:“國家待安祿山極厚,安祿山亦必能盡忠報國,決不敢于相負,朕可自保其無他,卿等不必多疑。”國忠不敢爭論,只得唯唯而退。正是:

  奸徒得奧援,賄賂已通神。莫漫愁邊事,君王作保人。

  自此玄宗竟以邊境無事,安意肆志。且又自計年已漸老,正須及時行樂,送日夕與嬪妃內(nèi)侍,及梨園子弟們,征歌逐舞,十分快活。楊妃與韓國夫人、虢國夫人輩,愈加驕奢淫佚。華清宮中,更置香湯泉一十六所,俱極精雅,以備嬪妃侍女們不時洗浴。其奉御浴池,俱用文瑤寶石砌成,中有玉蓮溫泉,以文木雕刻鳧雁鴛鷺等水禽之形,縫以錦繡,浮于泉水之上,以為戲玩。每至天暖之時,酒鬧之后,池中溫暖。玄宗與楊妃各穿單拾短衣,乘小舟游蕩于其中。游至幽隱之處,或正炎熱難堪,即令宮人扶楊妃到處就浴。每自宮眷浴罷之后,池中水退出御溝,其中遺珠殘環(huán),流出街渠,路人時有所獲,其奢靡如此。楊妃因身體頗豐,性最怕熱,每當夏日,只衣輕納,使侍兒交扇鼓風,猶揮汗不止,卻又奇怪得很,他身上出的汗,比人大不相同,紅膩而多香,拭抹于巾帕之上,色如桃花,真正天生尤物,絕不猶人。又因有肺渴之疾,常含一玉魚兒于口中,取涼津潤肺。一日偶患齒痛,玉魚兒也含不得,于是手托香腮,悶悶的閑坐窗前。玄宗看了,愈見其嫵媚,可憐可愛,說道:“為朕的恨不能為妃子分痛也!”后人有畫楊貴妃齒痛圖者,馮海粟題其上云:

  華清宮一齒動,馬嵬坡一身痛。漁陽鼙鼓動地來,天下痛。

  天寶十載之夏,玄宗與楊妃避暑于驪山宮。那宮中有一殿,名曰長生殿,極高爽涼快。其年七月七日夜,乞巧之夕,天氣正當炎熱,玄宗坐于長生殿中納涼,楊妃陪著同坐,直至二更以后,方才入寢室中同臥,宮女亦都散去歇息。楊妃苦熱,睡不安穩(wěn),乃拉著玄宗起來,再同出庭前乘涼,更不呼喚宮娥侍女們伏侍。二人坐到更深,天熱未臥,手揮輕扇,仰看星斗。此時萬籟無聲,夜景清幽,坐了一回,漸覺涼爽,玄宗低聲密語道:“今夜牛女二星相會,未知其樂何如?”楊妃道:“鵲橋渡河之說,未知果有此事否;若果有之,天上之樂,自然不比人間。”玄宗笑道:“若論他會少離多,倒不如我和你日夕歡聚。”楊妃說道:“人間歡樂,終有散場,怎如天上雙星,永久成配。”說罷不覺愴然嗟嘆。玄宗感動情懷,說道:“你我恁般恩愛,豈忍相離;今就星光之下,你我二人密相誓愿,心中但愿生生世世,長為夫婦。”楊貴妃聽玄宗之說,點頭道:“阿環(huán)同此誓言,雙星為證。”玄宗聽了此說,不覺大喜之極。后來白居易“長恨歌”中,曾詠及此事,有句云: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

  為連理枝。后人有詩譏刺玄宗,溺寵偏愛,私心妄想,道是:

  皇后無端遭廢斥,今生夫婦且乖張。如何妃子偏承寵,來世還

  期莫散場。又有詩譏笑楊貴妃云:

  長生私語長成恨,空自盟心牛女前。若與三郎永配合,祿山密

  約豈無緣?

  且說玄宗自此把楊妃更加恩愛。是年秋九月,蓬萊宮中那柑橘結(jié)實。這種柑橘,是開元年間,江陵進貢來的,味極甘美。玄宗命將數(shù)枚種于蓬萊宮中,一向只開花不結(jié)實,還有時鮮花也不開。那年忽然結(jié)實二百余顆,與江南及蜀中進貢者,毫無異味。玄宗欣喜,親自臨視,命摘來頒賜各朝臣。楊國忠率眾官上表,俯伏金階之下稱賀,其表略云:

  伏以自天所育者,不能改有常之質(zhì);曠古所無者,乃可謂非常

  之祥。橘抽所植,南北異名,惟陛下元風真紀,六合為一家。雨露

  攸均,混天區(qū)而齊被;草木有性,憑地氣以潛通。故茲江外之珍果,

  結(jié)成禁中之佳實。綠蒂含霜,芳流綺殿;金衣爛日,色麗彤庭。欣

  荷寵頒,漸無補報。臣等欣瞻之至,不勝景仰之誠,謹上表以聞。

  玄宗覽表大悅,溫旨批答。那柑橘中,卻有一個是合歡的,左右進上。玄宗見了,愈加歡喜,與楊妃互相把玩,玄宗說道:“此果早知人意,我與妃子同心一體,所以結(jié)此合歡之實。我二人可共食之,以應其祥。”乃促其坐同剖,交口而食。因命畫工寫合歡柑橘圖,傳之于后世。楊國忠于此又復獻聯(lián)詞,以為此乃非常之祥瑞,陛下宣頒囗稱慶。正是:

  屈軼曾生黃帝時,自能指佞最稱奇。唐家柑橘成何用?翻使

  諛臣進佞詞。

  玄宗聽了楊國忠諛佞之言,遂降旨以宮中有珍果之樣,賜民大(酉甫)。于是選擇吉日,率嬪妃及諸王輩御勤政樓,大張聲樂,陳設(shè)百戲,聽人縱觀,與民同樂。京城內(nèi)百姓中,士民男女,擁集樓前,好不熱鬧。教坊女人,有一個王大娘者,其技能為舞竿,將一丈八尺長的一根大竹竿,捧置頭頂,竿兒上綴著一座木山,為瀛洲方丈之狀,使一小兒手扶絳節(jié),出入其間,口中歌唱。王大娘頭頂著竿,旋舞不輟,卻正與那小兒的歌聲節(jié)奏相應。玄宗與嬪妃諸王等看了,俱嘖嘖稱奇。時有神童劉晏,年方九歲,聰穎過人,因朝臣舉薦登朝,官為秘書省正字。是日玄宗召于樓中侍宴,命王大娘舞竿,因命劉晏詠王大娘舞竿的詩一首。劉晏應聲即吟道:

  樓前百戲競爭新,惟有長竿妙入神。說說綺羅偏有力,猶嫌輕

  便更著人。

  玄宗同嬪御及諸王,見劉晏吟詩敏捷,詞中又有隱帶諧謔之意,諸歡喜贊嘆。楊貴妃抱他坐于膝上,親為之梳發(fā)。梳罷,玄宗招之近前,親執(zhí)其手戲問道:“汝以童年,官為正字,未知正得幾字?”劉晏應口答說道:“請字都正,只有一個朋字未正。”這句話分明說那些一班朝臣,各立朋黨,難于救正。恰好合著朋字形體,偏而不正之意。玄宗聞其言,連聲稱善,顧左右道:“此兒非特聰慧,且識力異人,將來居官任事,必有可觀者焉!”眾人俱稱賀朝廷得佳士。玄宗大喜,即命以牙笏錦袍賜之,說道:“朕知汝他年必能自立,必不傍人門戶也。”后人有詩云:

  同道為朋何有黨,正因邪正兩途分。誤言朋字終難正,欲正臣

  時先正君。

  是日歡宴至晚夕,樓上掛起花燈,各樣名色不同,光彩眩目。玄宗正與眾官賞玩間,只聽得樓前人聲鼎沸,也有嬉笑的,也有爭嚷的,也有你呼我應者的,聲音極其嘈雜。玄宗問是何故,內(nèi)侍眾人啟奏,說樓下百姓,爭看花燈,擁擠喧嘩,呵斥不止,伏候圣裁。玄宗道:“可著該管官嚴飭禁約,再著衛(wèi)士振威彈壓。如再不止,拿幾個責治示眾便了。”劉晏忙奏道:“人聚已眾,不可輕責;況陛下與民同樂,許其眾看,如何又加責治。以臣愚見,莫如使梨園樂工,當樓奏技,傳諭眾人靜聽,彼百姓喜于聞所未聞,則人聲自息矣。”玄宗點頭道:“此言極善。”遂命內(nèi)侍先傳圣旨,曉諭眾人。隨后命梨園眾子弟,一個個的錦衣花帽,手執(zhí)樂器,出至樓頭,齊齊整整的都站立于花燈之下。眾人擁著觀望,那歡笑之聲雖未即止,然不似從前的喧鬧了。高力士奏道:“眾樂工之中,惟李謨的羌笛尤為擅名,是乃眾人之所最為喜聽,宜令樓下眾人,清聽一曲,以息眾喧。”玄宗依其所奏,傳命李謨先獨自當樓吹笛。李謨領(lǐng)旨,當樓面前向下把手一指,高聲說道:“我李謨奉圣旨先自吹笛,使與你們眾人聽聽。你們?nèi)艄簦氺o聽者。”說罷,雙手按著一枝紫紋云夢竹的笛兒,呼亮嚦嚦,吹將起來了。這一笛兒,真吹得響徹云霄,鸞翔鶴舞,樓下萬萬千千的人,都定睛側(cè)耳,寂然無聲。玄宗大喜。正是:

  莫道喧嘩難禁止,一聲可息萬千聲。

  你道李謨的那笛,如何恁般人妙?蓋緣玄宗洞曉音律,絲竹管弦,無不各盡其妙。有時自制曲調(diào),隨意即成,清濁疾徐,回環(huán)轉(zhuǎn)變,自合節(jié)奏。于諸樂器中,獨不喜琴聲,聞人鼓琴,便欲別奏他樂以洗耳,謂之解穢。其所最愛者,揭鼓與笛,以此為八音之領(lǐng)袖,為諸樂之所不可少。每當官中私宴,梨園奏曲,玄宗或親自擊鼓,或吹玉笛以和之。楊妃亦善吹玉笛。

  先是天寶初年,嘗于二月初旬,晨起巾櫛方畢,時值宿雨初晴,景色明麗,內(nèi)殿庭中,柳杏將芽。玄宗閑坐四顧,咄嗟而起道:“對此景物,豈可不與他判斷?”遂命楊妃先吹玉笛一遍,隨后親自臨軒,擊揭鼓一通,其名曰春光好,亦是玄宗自制的雅調(diào)。鼓音才歇,回顧庭前柳杏都已葉舒花放,天顏大喜,指向眾嬪妃看了笑道:“此一事可不喚我作天工耶!”眾皆頓首,口稱萬歲。

  又一日,玄宗晝寢于玉清宮中,忽夢有仙女數(shù)人,從空而降,容貌俱極美麗,手中各執(zhí)一樂器,向著玄宗舞吹了一回,聲音之絕妙異常,其中笛聲,尤為佳妙。仙女道:“此乃神仙之樂,名曰紫云回。陛下既深通音律,可傳授了去。”玄宗醒來,樂音猶然在耳,遂自吹玉笛習之,盡得其節(jié)奏。過了兩三日,偶乘月明之夜,與高力士改換了衣服,出宮微行游戲。走過了幾處街坊,回走至宮墻外一座大橋之上,立著看月。忽聞遠遠的地方兒有笛聲嘹亮,仔細聽之,卻正是紫云回的聲調(diào)。玄宗驚訝道:“此吾夢中所傳授,新自譜就的親翻妙曲,并末曾傳授他人,何故外間亦有此調(diào)?大為可怪。”遂密諭高力士道:“明日可與我查訪那個吹笛的人,不要驚嚇了他,好好引來見我。”高力士領(lǐng)旨,至次日早晨帶著從人,依昨夜笛聲所在,挨戶查過,有人說:“此間有個姓李的少年,最善吹笛,昨夜吹笛的就是他。”力士著人引至李家,以天子之命,召那少年入宮見駕。玄宗問他:“昨夜所吹的笛曲,從何處得來?”那少年奏道:“臣姓李名漠,自幼性好吹笛,因精于其技。前兩三夜,偶于宮墻外大橋上步月,聞得宮中笛聲,細聽節(jié)奏,極其新異,非復人間所有,因用心暗記,以指爪書譜。回家即依調(diào)試吹之,愈知其妙。昨夜便自演習,不料有污圣耳,臣該萬死,望陛下恕之。”玄宗喜其聰慧知音,遂命為押班梨園之長,時常得供奉左右。此正“連昌宮詞”所云:

  李謨壓笛傍宮墻,悟得新翻數(shù)般曲。

  自此李謨更得盡傳內(nèi)府新聲,其技愈加精妙。當夜在勤政樓頭奏技,萬民樂聞,天子稱賞。笛聲既畢,眾樂齊作,繼以清歌妙舞,樓下眾人,都靜觀寂聽,更無喧鬧。玄宗直至歡宴到曉鐘初嗚起來,方才罷散。正是:

  俱向樓頭勤取樂,何嘗肯把政來勤。

  未知后事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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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回 雪衣女誦經(jīng)得度 赤心兒欺主作威

  隋唐演義--第八十七回 雪衣女誦經(jīng)得度 赤心兒欺主作威詞曰:

  死生有命不相饒,禽鳥也難逃。還仗慈悲佛力,頓教脫去皮

  毛。笑他養(yǎng)子飛揚拔扈,惡勝鷗鵲。向道赤心滿腹,而今漸覺

  蹊蹺。

  調(diào)寄“朝中措”

  圣人云: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此不但人之死生有命,即一物之微,其死生亦有命存焉。人當死期將至,往往先有個預兆。以此推之,一切眾生,凡有情有識之物,當其將死,亦必先有預兆。人雖不知之,彼必自驚覺,但口不能言耳。大抵死生有定限,凡事既不能與命爭,則生寄死歸,聽其自然。惟須稍種福因,以作后果可也。至于富貴為人所同欲,卻又不是人力所可強求。若說大富大貴,固主之在于天,就是一命之榮,一錢之獲,亦無非天意主之,天者理而已矣。可笑那無理之人,作非理之想,為非理之事,以圖非理之富貴;卻不自思現(xiàn)在所享之富貴,已屬非分,如何還要逆天而行,欺君背德,肆志作威,此真獲罪于天,后禍不小。

  且說玄宗御勤政樓,賜民大(酉甫),通宵宴樂,自以為天下太平,天下休祥無事。楊國忠總理朝政,一味逢君欺君,招權(quán)納賄。這些貪位慕祿趨炎附勢之徒,奔走其門如市。只有個陜郡進士張彖,在京候選,見此光景,慨然嘆息道:“此輩倚楊有相如泰山,以我視之,乃冰山耳。皎日一出,附之者即失所恃矣!吾寨裳避之,猶恐波及其身,何可與同事耶!”遂絕意仕進,即日出京,隱居嵩山去了。那時有識者,都知天下將亂。玄宗卻自恃承平,安然無慮,惟日夕在宮中取樂。楊妃亦愈加喬縱,內(nèi)庭掌管貴妃位下,織錦刺繡,及雕鏤器物者數(shù)百人,以供其賀生辰慶時節(jié)之用。玄宗又常遣中使,往各處采辦新奇可喜之物進奉。各處地方官,有以奇巧珍玩衣服等物貢獻貴妃者,俱得不次升遷。玄宗游幸各處,多與楊妃同車并輦而行。楊妃平常不喜坐輿,欲試乘馬,因命御馬監(jiān)選擇好馬,調(diào)養(yǎng)得極其純良,以備妃子坐騎。每當上馬時,眾宮娥侍女,扶策而上,高力士執(zhí)轡授鞭,內(nèi)宮女伏侍者數(shù)十人,前后擁護。楊妃倩妝緊束,窄袖輕衫,垂鞭緩走,媚態(tài)動人。玄宗亦自乘馬,或前或后,揚鞭馳騁,以為快樂。楊妃見了笑道:“妾舍車從騎,初次學乘,怎及陛下常事游獵,鞍馬嫻熟,馳逐之際,固當讓著先鞭。”玄宗戲道:“只看騎馬,我勝于你,可知風流陣上,你終須讓我一籌。”楊妃也戲說道:“此所謂老當益壯。”說罷,二人相顧,皆大笑不止。后人有詩云:

  虢國朝天走馬來,蛾眉淡掃見驕才。今看肥婢喬乘馬,預兆他

  年到馬嵬。

  自此宮中飲宴,即創(chuàng)為風流陣之戲。你道如何作戲?玄宗與楊妃酒酣之后,使楊妃統(tǒng)率宮女百余人,玄宗自己統(tǒng)率小內(nèi)侍百余人,于掖庭之中排下兩個陣勢,以繡幃錦被張為旗幡,鳴小鑼,擊小鼓,兩下各持短畫竹竿,嬉笑吶喊,互相戲斗。若宮女勝了,罰小內(nèi)侍各飲酒一大觥,要玄宗先飲;若內(nèi)侍們勝了,罰宮女們齊聲唱歌,要楊妃自彈琵琶和曲。此戲即名之曰風流陣。時人以為宮中之游戲,忽一變?yōu)閼?zhàn)爭之狀,乃不祥之兆。有詩云:

  宮人學作戰(zhàn)場人,陣號風流樂事新。他日漁陽鼙鼓動,堪嗟嬉

  戲竟成真。

  一日風流陣上,宮女戰(zhàn)勝了,楊妃命照例罰內(nèi)侍們二斗酒,將金斗奉于玄宗先飲;玄宗亦將金杯賜與楊妃說道:“妃子也須陪飲一杯。”楊妃道:“妾本不該飲,既蒙恩賜,請以此杯與陛下擲骰子賭色;若陛下色勝于妾,妾方可飲。”玄宗笑而許之,高力士便把色盆骰子進上。玄宗與楊妃各擲了兩擲,未有勝負,至第三擲,楊妃已占勝色,玄宗將次輸了,惟得重四,可以轉(zhuǎn)敗為勝。于是再賭賽一擲,一頭擲,一頭吆喝道:“要重四。”只見那骰兒輾轉(zhuǎn)良久,恰好滾成重四雙雙。玄宗大喜笑向楊妃道:“朕呼盧之技如何?你可該飲酒么?”楊妃舉杯說道:“陛下洪福齊天,妾雖不勝杯囗,何敢不飲。”玄宗道:“朕得色,卿得酒,福與共之。”楊妃拜謝立飲,口稱萬歲。玄宗回顧高力士說道:“此重四殊合人意,可賜以緋。”當時高力士領(lǐng)旨,便將骰子第四色,都用些胭脂點染,如今骰上紅四自此始。正是:

  骰子亦蒙賜緋,可謂澤及枯骨。如以赤心相托,君恩至今不

  沒。

  當日玄宗因擲骰得勝,心中甚為欣喜,同楊妃連飲了幾杯,不覺酣醉,乘著醉興,再把骰子來擲。收放之間,滾落一個于地,高力士忙跽而拾之。玄宗見高力士爬在地下拾骰子,便戲?qū)Ⅶ蛔优鑳海瑪[在他背上,扯著楊妃席地而坐,就在他背上擲骰。兩個一遞一擲,你呼六,我喝四,擲個不止。高力士雙膝跽地,雙手撐地,一動也不敢轉(zhuǎn)動,正正好氣力。只聽得屋梁上邊,咿咿啞啞,說話之聲道:“皇爺與娘娘只顧要擲四擲六,也讓高力士起來直直腰。”誰知他說的,不是直直腰,卻是說的擲擲幺,這擲擲幺三字,正隱著說直直腰。玄宗與楊妃聽了,俱大笑而起,命內(nèi)侍收過了骰盆,拉了高力士起來。力士叩頭而退。玄宗與楊妃亦便同入寢宮去了。

  看官,你道那梁間說話的是誰?原來是那能言的白鸚鵡。這鸚鵡還是安祿山初次入宮,謁見楊妃之時所獻,畜養(yǎng)宮中已久,極其馴良,不加羈絆,聽其飛止,他總不離楊妃左右,最能言語,善解人意,聰慧異常,楊妃愛之如寶,呼為雪衣女。一日飛至楊妃妝臺前說道:“雪衣女昨夜夢兆不祥,夢己身為鷙鳥所逼,恐命數(shù)有限,不能常侍娘娘左右了。”說罷慘然不樂。楊妃道:“夢兆不能憑信,不必疑慮;你若心懷不安,可將般若心經(jīng),時常念誦,自然福至災消。”鸚鵡道:“如此甚妙,愿娘娘指教則個。”楊妃便命女侍爐內(nèi)添香,親自捧出平日那手書的心經(jīng)來,合掌莊誦了兩遍,鸚鵡在旁諦聽,便都記得明白,瑯瑯的念將出來,一字不差。楊妃大喜。自此之后,那鸚鵡隨處隨時念心經(jīng),或朗聲念誦,或閉目無聲默誦,如此兩三個月。

  一日,玄宗與楊妃游于后苑,玄宗戲?qū)椆瓘楖o,楊妃閑坐于望遠樓上觀看,鸚鵡也飛上來,立于樓窗橫檻之上。忽有個供奉游獵的內(nèi)侍,擎著一只青鷂,從樓下走過;那鷂兒瞥見鸚鵡,即騰地飛起,望著樓檻上便撲。鸚武大驚,叫道:“不好了!”急飛入樓中。虧得有一個執(zhí)拂的宮女,將拂子盡力的拂,恰正拂著了鷂兒的眼,方才回身展翅,飛落樓下,楊妃急看鸚鵡時,已問絕于地下,半晌方醒轉(zhuǎn)來。楊妃忙撫慰之道:“雪衣女,你受驚了。”鸚鵡回說道:“惡夢已應,驚得心膽俱碎,諒必不能復生,幸免為他所啖,想是誦經(jīng)之力不小。”于是緊閉雙目,不食不語,只聞喉顙間,喃喃吶吶的念誦心經(jīng)。楊貴妃時時省視。三日之后,鸚鵡忽張目向楊妃娘娘說道:“雪衣女全仗誦經(jīng)之力,幸得脫去皮毛,往生凈土矣。娘娘幸自愛。”言訖長鳴數(shù)聲,聳身向著西方,瞑目戢翼,端立而死。正是:

  人物原皆有佛性,人偏昧昧物了了。鸚鵡能言更能悟,何可人

  而不如鳥。

  鸚鵡既死,楊妃十分嗟悼,命內(nèi)侍監(jiān)殮以銀器,葬于后苑,名為鸚鵡冢。又親自持誦心經(jīng)一百卷,資其冥福。玄宗聞之,亦嘆息不已,因命將宮中所蓄的能言鸚鵡,共有幾十籠,盡數(shù)多取出來問道:“你等眾鳥,頗自思鄉(xiāng)否?吾今日開籠,放你們回去何如?”眾鸚鵡齊聲都呼萬歲。玄宗即遣內(nèi)侍持籠,送至廣南山中,一齊放之,不在話下。

  且說楊妃思念雪衣女,時時墮淚。他這一副淚容,愈覺嫣然可愛。因此宮中嬪妃侍女輩,俱欲效之,梳妝已畢,輕施素粉于兩頰,號為淚妝,以此互相炫美。識者已早知其以為不祥之兆矣。有詩云:

  無淚佯為淚兩行,總?cè)粙趁囊喾窍椤qR嵬他日悲凄態(tài),可是描

  來作淚妝?

  楊妃平日愛這雪衣女,雖是那鸚鵡可愛可喜,然亦因是安祿山所獻,有愛屋及烏之意。在今日悲念,亦是感物思人。那邊安祿山在范陽,也常想著楊妃與虢國夫人輩,奈為楊國忠所忌,難續(xù)舊好。他想若非奪國篡位,怎能再與歡聚,因此日夜欲題兵造反,只為玄宗待之甚厚,要俊其晏駕,方才起事。叵耐那楊國忠時時尋事來撩撥他,意欲激他反了,正欲以實己之言。于是安祿山也生了一個事端來,撩撥朝廷,遂上一章疏來,請獻馬于朝廷。其疏上略云:

  臣安祿山承乏邊庭,所屬地方,多產(chǎn)良馬。臣今選得上等駿騎

  三千余區(qū),愿以貢獻朝廷。臣雖不如昔日王毛仲之牧馬蕃庶,然以

  此上充天廄,他年或大駕東封西狩,亦足稍壯萬乘觀瞻。計每馬一

  匹,用執(zhí)鞍軍二人,臣更適番將二十四員部送,俊擇吉日,即便起

  行。伏乞敕下經(jīng)歷地方,各該官吏,預備軍糧馬草供應,庶不致臨

  期缺誤。謹先以表奏聞。

  安祿山此疏,明明是托言獻馬,謀動干戈,要乘機侵據(jù)地方,且看朝廷如何發(fā)付他。當下玄宗覽疏,也沉吟道:“祿山欲獻馬,固是美事;只卻如何要這許多軍將遣送?”因?qū)⒋耸韪吨袝∽h覆。楊國忠次日入奏道:“邊臣獻馬于朝廷,亦是常事;今祿山固意要多遣軍將部送三千匹,而執(zhí)鞭隨送者,反有六千人。那二十四員番將,又必備有跟隨的番漢軍士,共計當有萬余人,行動與攻城奪地者何異!其心叵測,不可輕信,當降嚴旨切責,破其狡謀。”玄宗道:“彼以貢獻為本,偽托所請,無所問罪;即云部送人多,亦未必便有異志,不可遽加切責,只須諭令減少人役罷了。”國忠道:“彼名請貢獻,實欲叛逆耳;若非嚴旨切責,說破他不軌之謀,彼將以為朝廷無人。”玄宗道:“事勿急遽,朕當更思之。”國忠怏怏而退。玄宗正在猶豫時,有河南尹達奚珣,即達奚盈盈的宗族,他因聞邸報,見了安祿山請獻馬之疏,大為驚異,即飛章密奏說:‘安祿山表請獻馬,而欲多遣部送軍將,事有可疑,乞以溫言諭止之。’”

  玄宗看了達奚詢的密疏,還沉吟未決。是日燕坐于便殿,高力士侍立于殿陛之下,玄宗呼之近前,對他說道:“朕之待安祿山,可謂至厚,彼既受我厚恩,當必不相負,朕意不以為然。前者朕曾遣輔繆琳到彼窺察回奏說道他是忠誠愛國,并無二心,難道如今便忽然改變了不成?”原來輔繆琳平日恃寵專恣,與高力士不睦,因此高力士便乘間叩頭奏說道:“人心難測,陛下亦不可過信其無他。以老奴所耳聞,輔繆琳兩番奉使差到范陽,多曾私受安祿山賄賂,故此飾詞覆旨,其所言未可信也。”玄宗聽說驚訝道:“有這等事!輔繆琳受賄汝何以知之?”高力士奏道:“老奴向已微聞其事,而未敢深信,近因繆琳奉差采辦回來,老奴往候之,值其方浴,坐以待其出,因于其書齋案頭上,見有安祿山私書一封,書中細詢朝中舉動與宮中近事;又托他每事須曲為周旋遮飾,又須每事密先報知。那時老奴方竊窺未完,繆琳遽出,連忙取來藏過。據(jù)此看來,他內(nèi)外交結(jié)賄賂,故此相通,信有其事矣。老奴正欲密將此事上聞,適蒙上諭,敢此啟知。”玄宗大怒道:“輔繆琳這個惡奴,我以何等之事相托,乃敢大膽受賄欺主,好生可恨!”遂傳旨立喚輔繆琳來面訊;又即著高力士率羽林官校至其第中,搜取私書物件。不一時,繆琳喚到,其所取的私書與所受的賄賂,都被搜出,上呈御覽。原來繆琳與祿山,往來的私書甚多。高力士檢看其中有關(guān)涉楊妃說話的,即行銷毀去了,因此宮中私情之事,幸未有敗露。當下玄宗怒甚,欲重處輔繆琳立死,高力士密啟奏道:“皇爺即欲加罪繆琳,就于內(nèi)庭立時撲殺,須托言他事以懲之,且請陛下萬勿發(fā)露通私書信之事及受賄之舉動,不然恐有激變。”玄宗點頭道是,遂命將繆琳正法。只說因采辦不奉旨賜死。可笑那輔繆琳因貪賄賂,喪了性命。當初羅公遠先師,原是曾對他說來道只莫貪賄,自然免禍,彼自不能悟耳。正是:

  不貪乃為寶,有賄必焚身。忘卻仙師語,時時與禍鄰。

  玄宗平日認定安祿山,是個滿腹赤心的好人,今見他賄結(jié)輔繆琳,去探朝廷與宮闈之事,方才有些疑心起來。楊妃也不能復為之解,惟有暗地咨嗟嘆息罷了。玄宗依著達奚珣所奏,溫言諭止祿山獻馬,遣中使馮神威,赍手詔往諭之。其略云:

  覽卿表獻馬于朝廷,具見忠悃,朕甚喜悅。但馬行須冬日為

  便,今方秋初,正田稻將成,農(nóng)務(wù)未畢之時,且如行動。俊至冬日,

  官自給夫部送來京,無煩本軍跋涉之勞,特此諭知。

  馮神威赍了詔書,星夜來至范陽,祿山已窺測朝廷之意,且又探知楊國忠有這許多說話,心中十分惱怒。及聞詔到,竟不出迎。馮神威不見安祿山接詔,竟自赍詔到他府第來,祿山乃先于府中大陣兵仗,排列得刀槍密密,劍戟層層,旌旗耀日,鼓角如雷。馮神威見了,心甚驚疑。安祿山踞胡床而坐,見馮神威赍詔而來,也不起身迎接。馮神威開詔宣讀畢,祿山滿面怒容說道:“傳聞貴妃近日于宮中,也學乘馬,吾意官家亦心愛馬,我這里最有好馬,故欲進獻幾匹。今詔書既如此,我不獻亦可。”馮神威見他恁般作威做勢,意態(tài)驕傲,語言唐突,必不懷好意,遂不敢與他爭論,只有唯唯而已。祿山也不設(shè)宴款待他,且教他出就館舍。

  過了幾日,馮神威欲還京復命,入見祿山,問他可有回奏的表文否。祿山道:“詔書云:馬行須俟冬日,至十月間我即不獻馬,亦將親詣京師,以觀朝臣近政,今亦不必用表文,為我口奏可也。”馮神威不敢多言,逡巡而別。兼程趕行,回京見駕,將他這些無禮之狀與無禮之言,一一奏聞皇上。玄宗聽了,又驚,又羞,又惱。時楊妃侍坐于側(cè),玄宗向他怒說道:“我和你待此倭奴不薄,今乃如此無狀,其反叛之形情已露,無怪人之多言也。自今人言不可不信!”說罷,撫幾嘆息;楊妃也低著頭,嗟嘆不已。正是:

  今日方嗟負心漢,從前誤認赤心兒。

  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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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回 安祿山范陽造反 封常清東京募兵

  隋唐演義--第八十八回 安祿山范陽造反 封常清東京募兵

   

  詞曰:

  野心狼子終難養(yǎng),大負君王,不顧娘行,吵起干戈太逞狂。

  權(quán)奸還自夸先見,激反強梁,勢已披猖,縱募新兵那可當。

  調(diào)寄“丑奴兒”

  自古以來,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所賴為君者,能覺察于先,急為翦除,庶不致滋蔓難圖。更須朝中大臣,實心為國,燭奸去惡,防奸于未然,弭患于將來,方保無虞。若天子既誤認奸惡為忠良,亂賊在肘腋之間而不知,始則養(yǎng)癰,繼則縱虎。朝中大臣,又詢私背公,其初則朋比作奸,其后復又彼此猜忌。那亂賊尚未至于作亂,卻以私怨,先說,他必作亂,反弄出許多方法,去激起變端,以實己之言,以快己之意。但能致亂,不能定亂,徒為大言,欺君誤國,以致玩敵輕進之人,不審事勢,遽議用兵。于是舊兵不足,思得新兵,召募之事,紛紛而起,豈不可嘆可恨!

  且說玄宗因內(nèi)監(jiān)馮神威,奏言安祿山不迎接詔書,據(jù)傲無禮,心中甚怒。神威又奏道:“據(jù)他恁般情狀,奴婢那時如入虎口,幾幾乎不能復見皇爺天顏矣!”說罷嗚咽流涕,玄宗愈加惱怒。自此日夕在宮中,說安祿山負恩喪心,恨罵一回,又沉吟凝想一回。楊妃沒奈何,只得從容解勸道:“安祿山原系番人,不知禮數(shù);又因平日過蒙陛下恩愛寵極,待之如家人父子一般,未免習成驕傲惰慢之故態(tài),不覺一時狂肆,何足惱亂圣懷。他前日表請獻馬,或者原無反意。現(xiàn)今他有兒子在京師,結(jié)婚宗室,他若在外謀為不軌,難道不自顧其子么?”原來祿山的長子名慶宗,次子名慶緒。那慶宗聘玄宗宗室之女榮義郡主為配,因此祿山出鎮(zhèn)范陽時,留他在京師就婚。既成婚之后,未到范陽,尚在京師,故楊妃以此為解。當下玄宗聽說,沉吟半晌道:“前日安慶宗與榮義郡主完婚之時,朕曾傳諭禮官,召祿山到京來觀禮,他以邊務(wù)倥傯為辭,竟不曾來。如今可即著安慶宗上書于其父,要他入朝謝罪,看他來與不來,便可知其心矣。”隨命高力士諭意于安慶宗,作速寫書,遣使送往范陽去;又道朕近于清華宮新置一湯泉,專待祿山來洗浴,彼豈不憶昔年洗兒之事乎,書中可并及此意。

  慶宗領(lǐng)旨,隨寫下一書呈上御覽,即日遣使赍去,只道祿山自然見書便來。誰知楊國忠心里,卻恐怕祿山看了兒子的書,真?zhèn)來京時,朝廷必要留他在京。他有宮中線索,將來必然重用,奪寵奪權(quán),與我不便。不如早早激他反了,既可以實我之言,又可永絕了與我爭權(quán)之人,豈不甚妙。時有祿山的門客李超在京中,國忠誣害他,打通關(guān)節(jié),遣人捕送御史臺獄,按治處死,使祿山危不能自安。又密奏玄宗說:“慶宗雖奉旨寫書,一定自另有私書致其父,臣料祿山必不肯來,且不日必有舉動。”又一面密差心腹,星夜?jié)撏蛾栆宦罚⒉剂餮裕f道:“天子以安節(jié)度輕褻詔書,侮慢天使,又察出他的交通宮中私事,十分大怒,已將其子安慶宗拘國在宮,勒令寫書,誘他父親入朝謝罪,便把他們父子來殺了。”祿山聞此流言,甚是驚怕可懼。不一日,果然慶宗有書信來到,祿山忙拆書觀看,其書略云:

  前者大人表請獻馬,天子深嘉忠悃,止因部送人多,恐有騷擾。

  故諭令暫緩,初無他意。乃詔使回奏,深以大人簡忽天言,可為怪。

  幸天子寬仁,不即督過,大人宜便星馳入朝謝罪,則上下猜疑盡釋,

  讒口無可置喙,身名俱泰,爵位永保,豈不善哉!昨又奉圣諭云:華

  清宮新設(shè)泉湯,專待爾父來就浴,仿佛往時耍戲洗兒之寵,此尤極

  荷天恩之隆渥也。況男婚事已畢,而定省久虛,渴思仰睹慈顏,少

  中子婦之誠心。不孝男慶宗,書啟到日,即希命駕。

  祿山看了書信,詢來使道:“吾兒無恙否?”使者回說道:“奴輩出京時,我家大爺安然無事;但于路途之間,聞?wù)f門客李超,犯罪下獄。又聞人傳說,近日宮里邊,有什么事情發(fā)覺了,大爺已被朝廷拘禁在那里,未知此言何來?”祿山道:“我這里也是恁般傳說,此言必有來由。”因又密問道:“你來時,貴妃娘娘可有甚密旨著你傳來么?”使者道:“奴輩奉了大爺之命,赍著書未停就走,并不聞貴妃娘娘有甚旨意。”安祿山聞言,愈加驚疑。看官,你道楊妃是有心照顧他安祿山的,時常有私信往來,如何這番卻沒有?蓋因安慶宗遵奉上命,立逼著他寫書遣使,楊妃不便夾帶私信,心中雖甚欲祿山入京相敘,只恐他身入樊籠,被人暗算。若竟不來,又恐天子發(fā)怒,因欲密遣心腹內(nèi)侍,寄書與祿山,教他且勿親自來京,只急急上表謝罪便了。書已寫就,怎奈楊國忠已先密地移檄范陽一路,關(guān)津驛遞所在,說邊防宜慎,須嚴察往來行人,稽查奸細。楊妃有密信不敢發(fā),探問如此,深怕嫌疑,是非之際,倘有泄露,非同小可,因此遲疑未即遣使。這邊安祿山不見楊貴妃有密信來,只道宮中私事發(fā)覺之說是真,想道:“若果覺察出來,我的私情之事,卻是無可解救處。今日之勢,且不得不反了!”遂與部下心腹孔目官太仆丞嚴莊、掌書記屯田員外郎高尚、右將軍阿史那承慶等三人,密謀作亂。

  嚴莊、高尚極力攛掇道:“明公擁精兵,據(jù)要地,此時不舉大事,更待何時?”祿山道:“我久有此意,只因圣上待我極厚,侯其晏駕,然后舉動耳。”嚴莊道:“天子今已年老,荒于酒色,權(quán)奸用事,朝政時錯,民心離散,正好乘此時舉事,正可得計。若待其晏駕之后,新君即位,茍能用賢去佞,勵精圖治,則我不但無釁可乘,且恐有禍患之及。”阿史那承慶道:“若說禍患,何待新君,只目下已大可虞。但今不難于舉事,而難于成事,須要計出萬全,庶幾一舉而大勛可以集。”高尚道:“今國家兵制日壞,武備廢馳,諸將帥雖多,然權(quán)奸在內(nèi),使不得其道,必不樂為之用,徒足以僨事衛(wèi)。我等只須同心協(xié)力,鼓勇而行,自當所向無敵,不日成功,此至萬全之策耳!”祿山大喜,反志遂決。

  次日,即號召部下大小將士,畢集于府中。祿山戎服帶劍,出坐堂上,卻先詐為天子敕書一道,出之袖中,傳示諸將說道:“昨者吾兒安慶宗處有人到來,傳奉皇帝密敕,著我安祿山統(tǒng)兵入朝,誅討奸相楊國忠,公等務(wù)當努力同心,助我一臂之力,前去掃清君側(cè)之惡;功成之后,爵賞非輕,各宜努力。”諸將聞言,愕然失色,面面相覷,不敢則聲。嚴莊、高尚、阿史那承慶三人,按劍而起,對著眾人厲聲說道:“天子既有密敕,自應奉敕行事,誰敢不遵!”祿山亦按劍厲聲道:“有不遵者,即治以軍法。”諸將平日素畏祿山兇威,又見嚴莊等肯出力相助,便都不敢有異言。祿山即刻遂發(fā)所部十五萬眾兵卒,反自范陽,號稱二十萬。即日大饗軍將,使范陽節(jié)度副使賈循守范陽,平盧副使呂知誨守平盧,又令別將高秀巖守大同。其余諸將,俱引兵南下,聲勢浩大。此天寶十四載十一月事也。后人有詩嘆云:

  番奴反相人曾說,天子偏云是赤心。沒道豬龍難致而,也能驟

  使水淋淋。

  原來當初宰相張九齡在朝之時,曾說過安祿山有反相,若不除之,必為后日心腹之患,玄宗不以為然。又嘗于勤政樓前,陳設(shè)百戲,召祿山觀之。玄宗坐在一張大榻上,即命祿山坐于榻旁,一樣的朝外坐著,皇太子倒坐在下面。少頃,玄宗起身更衣,太子隨至更衣之處,密奏說道:“歷觀古今,從未有君與臣南面井坐而間戲者,父皇寵待祿山,毋乃太過乎?眾人屬目之地,恐失觀瞻。”玄宗微笑道:“傳聞祿山,外人都說他有異相,吾故此讓之耳!”祿山侍宴嘗在于宮中,醉而假寐,宮人們竊而窺之,只見其身變?yōu)辇垼涫讌s似豬,因大奇異,密奏于玄宗知道。玄宗略無疑忌,以為此豬龍耳,非興云致雨之物,不足懼也,命以金雞帳張之。那知他到今日,卻是大為國家禍患。所以后人作詩,言及此事。

  且說當日祿山反叛,引兵南下,步騎精銳,煙塵千里。那時海內(nèi)承平已久,百姓累世不見兵革,猝然聞知范陽兵起,遠近驚駭。河北一路,都是他的一路統(tǒng)屬之地,所過州縣,望風瓦解。地方官員,或有開門出迎的,或有棄城逃走的,或有為他擒戮的,無有一處能拒之者。安祿山以太原留守楊光翔依附楊國忠為同族,欲先殺之。乃一面發(fā)動人馬,一面預遣部將何千年、高邈,引二十余騎,托言獻射生手,乘驛至太原。楊光(歲羽)此時尚未知安祿山的反信,只道范陽有使臣經(jīng)過,出城迎之,卻被劫擄去了,解送祿山軍前殺了。玄宗初聞人言安祿山已反,還疑是怪他的訛傳其事,及聞楊光翩被殺,太原報到,方知安祿山果然反了,大驚大怒。楊妃也驚得目瞪口呆。玄宗于是召集在朝諸臣,共議此事。眾論紛紛不一,也有說該剿的,也有說該撫的,惟有楊國忠揚揚得意說道:“此奴久萌反志,臣早已窺其肺腑,故屢讀天聽,陛下乃今日方知臣言之不謬。”玄宗道:“番奴負恩背叛,罪不容誅,今彼恃士卒精銳,沖突而前,當何以御之?”國忠回奏說道:“陛下勿憂,今反者只祿山一人而已,其余將士,都不欲反,特為安祿山所逼耳。朝廷只須遣一旅之師,聲罪致討,不旬日之間,定為傳首京師,何足多慮。”玄宗信其言,遂坦然不以為意。正是:

  奸相作惡,乃致外亂。大言欺君,以寇為玩。

  卻說安慶宗自發(fā)書遺使之后,指望其父入京,相會有日。不想倒就反起來了,一時驚惶無措,只得向袒面縛,詣闕待罪。玄宗憐他是宗室之婿,意欲赦之。楊國忠奏說道:“安祿山久蓄異志,陛下不即誅之,致有今日之叛亂。今慶宗乃叛人之子,法不可貸,豈容復留此逆子以為后患乎?”玄宗意猶未決,國忠又奏說道:“安祿山在京城時,蒙圣旨使與臣為親,平日有恩而無怨,乃無端切齒于臣。楊光(歲羽)偶與臣同姓,祿山且還怨及于彼,誘而殺之。慶宗為祿山親于,陛下今倒赦而不殺,何以服天下人心乎?”玄宗乃準其所奏,傳旨將安慶宗處死。國忠又奏請將其妻子榮義郡主,亦賜自盡。正是:

  末將元惡除,先將逆孽去。他年弒父人,只須一慶緒。

  玄宗既誅安慶宗,即下沼布宣安祿山之罪狀,遣將軍陳千里,往河東招募民兵,隨使團練以拒之。其時適有安西節(jié)度使封常清,入朝奏事,玄宗問以討賊方略。那封常清乃是封德彝之后裔,是個志大言大之人,看的事體輕忽,便率意奏道:“今因承平已久,世不知兵,武備單弱,所以人多畏賊,望風而靡。然事存順逆,勢有奇變,不必過慮。臣請走馬赴東京,開府庫,發(fā)倉凜,召募驍勇,跳馬囗渡河,擊此逆賊,計日取其首級,獻于闕下。”玄宗大喜,遂命以封常清為范陽平盧節(jié)度使,即日馳赴遞驛,直趕到東京,募兵討賊,聽其便宜行事。

  說話的,自古道:養(yǎng)兵千日,用在一朝。那兵是平時備著用的,如何到變起倉猝,才去募兵。又如何才有變亂,便要募兵起來,難道安祿山有兵,朝廷上到?jīng)]有兵么?看官,你有所不知。原來唐初時,府兵之制甚妙,分天下為十道,置軍府六百三十四,而關(guān)內(nèi)居其半,俱屬諸衛(wèi)管轄,各有名號,而總名為折沖府。凡府兵多寡,其數(shù)分上中下三等:一千二百人為上等;一千人為中等;八百人為下等。民自二十歲從軍,至六十歲而免,休息有時,征調(diào)有法。折沖府都設(shè)立木契銅魚,上下府照,朝廷若有征發(fā),下敕書契魚,都督郡府參驗皆合,然后發(fā)遣。凡行兵則甲胄衣裝俱自備,國家無養(yǎng)兵之費,罷兵則歸散于野,將帥無握兵之權(quán)。其法制最為近古。只因從軍之家,不無雜搖之累,后來漸漸貧困,府兵多逃亡。張說在朝時建議,另募精壯為長從宿衛(wèi)兵,名曰(弓廣)騎。于是府兵之制日壞,死亡者有司不復添補,府兵調(diào)入宿衛(wèi)者,本衛(wèi)官將役使之如奴隸。其守邊者,亦多為邊將虐使,利其死而竟沒其資財,府兵因此盡都逃匿。李林甫當國,奏停折衛(wèi)府上下魚書,自是折沖府無兵,空設(shè)官吏而已。到天寶年間,并(弓廣)騎之制,亦皆廢壞,其所召募之兵,俱系市井無賴子弟,不習兵事。且當此時承平已久,議者多謂國中之兵,可銷禁約,民間挾持兵器,人家于弟有為武官者,父兄擯棄不具。猛將精兵,多聚于邊塞,而西北尤甚。中國全無武備,所謂一旦有變,無兵可用,其勢不得不出于召募。蓋祖宗之善制,子孫不能修弊補廢,振而起之,輕自更張,以致大壞兵政。乃安祿山所用兵馬,本來眾盛;又因番人部落突厥阿布司為回紇攻破,安祿山誘降其眾,所以他的部下,兵精馬壯,天下莫及。

  閑話少話。且言封常清奉詔募兵,星夜馳至東京,動支倉庫錢糧,出榜召募勇壯。一時應募者如市,旬日之間募到六萬余人,然皆市井白徒,并非能戰(zhàn)之士。又探聽得安祿山的兵馬強壯,竟是個勁敵,方自海前日不該大言于朝。今已身當重任,無可推委,只得率眾斷河陽橋,以為守御之備。玄宗又命衛(wèi)尉卿張介然,為河南節(jié)度使,統(tǒng)陳留等十三郡,與封常清互為聲援。祿山兵至靈昌,時值天寒。祿山令軍士以長繩連束戰(zhàn)船并雜草木,橫截河流。一夜冰凍堅厚,似浮梁一般,兵馬遂乘此渡河,來陷靈昌郡。賊兵步騎縱橫,莫知其數(shù),所過殘殺。張介然到陳留才數(shù)日,安祿山兵眾突至,介然連忙督率民兵,登城守御。怎奈人不及戰(zhàn),民心懼怕,天氣又極其苦寒,手足僵冷,不能防守。太守郭訥徑自率眾開城出降,祿山入城,擒獲張介然斬于軍門之下。

  次日,又探馬來報說道:“天子詔諭天下,說安祿山反叛,罪極大惡,其長子安慶宗,在京已經(jīng)伏誅。文武官員軍民人等,有能斬安祿山之頭來獻者,封以王爵。罪只及安祿山一人而已,其余附從諸將文武官員兵卒等歸順,俱赦宥一概不問。”安祿山聽說其子安慶宗在京被殺,大怒,大哭道:“吾有何罪,而今意殺吾子,是所勢不兩立也!”遂縱大兵大殺降人,以泄胸中之忿。正是:

  身親為叛逆,還說吾何罪。遷怒殺無辜,罪更增百倍。

  陳留失守,張介然被害之信,報到京師,舉朝震怒。玄宗臨朝,面諭楊國忠與眾官道:“卿等都說安祿山之造反,不足為慮,易于撲滅。今乃奪地爭城,斬將害民,勢甚猖獗,此正勁敵,何可輕視?朕今老矣,豈可貽此患于后人?今當使皇太子監(jiān)國,朕親自統(tǒng)領(lǐng)六師,躬自帶兵將出征,務(wù)要滅此忘恩負義之逆賊!”正是:

  天子欲親征,太子將監(jiān)國。奸臣驚破膽,庸臣計無出。

  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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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回 唐明皇夢中見鬼 雷萬春都下尋兄

  隋唐演義--第八十九回 唐明皇夢中見鬼 雷萬春都下尋兄詞曰:

  人衰鬼弄,魑魅公然來入夢。女貌男形,爾我相看前世身。

  難兄難弟,今日行蹤彼此異。全節(jié)全忠,他日芳名彼此同。

  調(diào)寄“減字木蘭花”

  大凡有德之人,無論男女與富貴貧賤,總皆為人所敬服,即鬼神亦無不欽仰,所謂德重鬼神欽敬是也。若無德可欽敬,徒恃此勢位之尊崇以壓制人,當其盛時,乘權(quán)握柄,作福作威,窮奢極欲,亦復洋洋志得意滿,叱咤風云。及至時運衰微,祿命將終之日,不但眾散親離,人心背叛。即魑魅魍魎也都來了,生妖作怪,播弄著你,所謂人衰鬼弄人是也。惟有那忠貞節(jié)烈之人,不以盛衰易念。即或混跡于徘優(yōu)技藝之中,廁身于行伍偏稗之列,而忠肝義膽天性生成,雖未即見之行事,要其志操,已足以塞天地而質(zhì)諸鬼神,此等人甚不可多得,卻又有時鐘于一門,會于一家。如今且說玄宗,因安祿山攻陷陳留郡,張介然遇害報到京師,方知賊勢甚猛,未易即能撲滅,召集朝臣共議其事,眾論紛紛,并無良策。楊國忠前日故為大言,到那時也俯首無計。玄宗面渝群臣道:“朕在位已經(jīng)五十載,心中久已要退閑去作便事,意欲傳位于太子,只因水旱頻仍,不欲以余災遺累后人,故爾遲遲。今不意逆賊橫發(fā),朕當親自統(tǒng)兵征討之,使太子暫理國事,待寇亂既平,即行內(nèi)禪,朕將高枕無憂矣!”送下溜御駕親征,命太子監(jiān)國。群臣莫敢進一言。楊國忠乃大吃了一驚,想道:“我向日屢次與李林甫朋謀,陷害東宮,太子心中好不懷恨。只礙著貴妃得寵,右相當朝,他還身處儲位,未攬大權(quán),故隱忍不發(fā)。今若秉國政,必將報怨,吾楊氏無瞧類矣!”當日朝罷,急回私宅,哭向其妻裴氏與韓、虢二夫人道:“吾等死期將至矣!”眾夫人驚問其故。國忠道:“天子欲親征討,將使太子監(jiān)國,行且禪位于太子。奈太子素惡于吾家,今一旦大權(quán)在手,我與姊妹都命在旦夕矣,如之奈何?”于是舉家驚惶泣涕,都說道:“反不如秦國夫人先死之為幸也。”虢國夫人說道:“我等徒作楚囚,相對而泣,于事無益。不如同貴妃娘娘密計商議,若能勸止親征,則監(jiān)國禪位之說,自不行矣。”國忠說道:“此言極為有理,事不宜遲,煩兩妹入宮計之。”兩夫人即日命駕入宮,托言奉候貴妃娘娘,與貴妃相見,密啟其事,告以國忠之言。楊妃大驚道:“此非可以從容緩言者!”乃脫去簪珥,口銜黃士,匍匐至御前,叩頭哀泣。玄宗驚訝,親自扶起問道:“妃子何故如此?”楊妃說道:“臣妾聞陛下將身親臨戰(zhàn)陣,是褻萬乘之尊,以當一將之任,雖運籌如神,決勝無疑。然兵兇戰(zhàn)危,圣躬親試兇危之事,六宮嬪御聞之,無不驚駭。況臣妾尤蒙恩寵,豈忍遠離左右?自恨身為女子,不能隨駕從征,情愿碎首階前,欲效侯生之報信陵君耳!”說罷又伏地痛哭。玄宗大不勝情,命宮人掖之就坐,執(zhí)手撫慰說道:“朕之欲親征討,原非得已之計,凱旋之日,當亦不遠,妃子不須如此悲傷。”楊妃道:“臣妾想來,堂堂天朝,豈無一二良將,為國家殄滅小丑,何勞圣駕親征?”正說間,恰好太子具手啟,遣內(nèi)侍來奏辭監(jiān)國之命,力勸不必親征,只須遣一大將或親王督師出剿,自當成功。

  玄宗看了太子奏啟,沉吟半晌道:“朕今竟傳位于太子,聽憑他親征不親征罷,我自與妃子退居別宮,安享余年何如?”楊妃聞言,愈加著驚,忙叩頭奏道:“陛下去秋欲行內(nèi)禪之事,既而中止,謂不忍以災荒遺累太子也;今日何獨忍以寇賊,遺累太子乎?陛下臨御已久,將帥用命,還宜自攬大權(quán),制勝于廟堂之上。傳位之說,待徐議于事平之后,未為晚也。”。玄宗聞言點頭道:“卿言亦頗是。”遂傳旨停罷前詔,特命皇子榮王琬為元帥,右金吾大將軍高仙芝副之,統(tǒng)兵出征。又欲與高力士為監(jiān)軍,力士叩頭固辭,乃以內(nèi)監(jiān)邊令誠為監(jiān)軍使。詔旨一下,楊貴妃方才放心,拭淚拜謝。當時玄宗命宮中宮人,為妃子整妝,且令官中排宴與妃子解悶。韓國、虢國二位夫人也都來見駕,一同赴席飲宴。后人有詩嘆云:

  脫簪永巷稱賢后,為欲君王戒色荒。今日阿環(huán)苦肉計,毀妝亦

  是學周姜。

  那日筵席之上,玄宗心欲安慰妃子。楊妃姊妹三人,又欲使玄宗天子開懷,真?zhèn)是愁中取樂,互相勸飲。梨園子弟同宮女們,歌的歌,舞的舞。飲至半酣,興致勃發(fā)。玄宗自擊鼓,楊妃彈一回琵琶,吹一回玉笛,直飲全夜深方罷。兩夫人辭別出宮,是夜玄宗與楊妃同寢,畢竟因心中有事,寤寐不安。朦朧之際,忽若己身在華清宮中,坐一榻上。楊妃坐于側(cè)旁椅上,隱幾而臥,其所吹玉笛懸掛于壁上。卻見一個奇形怪狀的魑魅,不知從何而至,一直來到楊妃身畔,就壁上取下那一枝玉衡按上口邊,嗚嗚咽咽的吹將起來。玄宗大怒,待欲叱咤他,無奈喉間一時哽塞,聲喚不出。那個鬼竟公然不懼,把笛兒吹罷,對著楊妃嬉笑跳舞。玄宗欲自起來逐之,身子再立不起。回顧左右,又不見一個侍從。看楊妃時,只是伏在桌上,睡著不醒。恍惚間,見那伏在桌上的卻不是楊妃,卻是一個頭戴沖天巾、身穿滾龍袍的人,宛然是個一朝天子模樣,但不見他面龐。那鬼尚在跳舞不休,看看跳舞到自己身前,忽然他手執(zhí)著一圓明鏡把玄宗一照。玄宗自己一照,卻是個女子,頭挽烏云,身披繡襖,十分美麗,心中大驚。正疑駭間,只見空中跳下一個黑大漢來。你道他怎生打扮,怎生面貌?

  頭上元冠翅曲,腰間角帶圍圓。黑袍短窄皂靴尖,執(zhí)笏還兼佩

  劍。  眼豎交睜豹目,鬢蓬連接虬髯。專除邪祟治終南,魑魅逢

  之喪膽。

  那黑大漢,把這跳舞的鬼只一喝,這鬼登時縮做一團,被這黑大漢一把題在手中,好像做捉雞的一般。玄宗急問道:“卿是何官?”黑大漢鞠躬應道:“臣乃終南不第進士鐘尷是也。生平正直,死而為神,奉上帝命令治終南山,專除鬼祟。凡鬼有作祟人間者,臣皆得啖之。此鬼敢于乘虛驚駕,臣特來為陛下驅(qū)除。”言訖,伸著兩手,把那個鬼的雙眼挖出,納入口中吃了,倒題著他的兩腳,騰空而去。玄宗天子悚然驚醒,卻是一場大夢,凝神半晌,方才清楚。

  那時楊妃從睡夢中驚悸而寤,口里猶作咿啞之聲。玄宗摟著便問道:“阿環(huán)為甚不安么?”楊妃定了一回,方才答說道:“我夢中見一鬼魅從宮后而來,對著我跳舞,旁有一美貌女子,搖手止之,鬼只是不理。他卻口口聲聲稱我陛下,我不敢應他,他便把一條白帶兒撲面的丟來,就兜在我頸項上,因此驚魔。”玄宗聽說,便也把自己所夢的述了一遍,楊妃咄咄稱怪。玄宗寬解道:“總因連日心緒不佳,所以夢寐不安,不足為異。但我所夢鐘尷之神甚奇,不知終南果有其人否?”楊妃道:“夢境雖不足憑,只是如何女變?yōu)槟校凶優(yōu)榕挥衷跎覊糁校惨娨慌樱睬粢娔枪恚粑覟楸菹拢@事可不作怪么?”玄宗戲道:“我和你恩愛異常,愿不分你我,男女易形,亦鸞顛鳳倒之意耳!”說罷大家都笑起來。看官,你可知楊貴妃本是隋煬帝的后身,玄宗本是貴兒再世。夢中所見的,乃其本來面目。此亦因時運向衰,鬼來弄人,故有此夢。正是:

  時衰氣不旺,夢中鬼無狀。帝妃互相形,現(xiàn)出本來相。

  次日玄宗臨朝,傳旨問:“在朝諸臣,可知終南有已故不第進士,姓鐘名尷字么?”文班中,只見給事中王維出班奏曰:“臣維向曾僑居終南,因終南有進士鐘馗于高祖武德皇帝年間,為應舉不第,以頭觸石而死,故時人憐之,陳請于官,假袍笏以殉葬之。嗣后頗著靈異,至今終南人奉之如神明。”玄宗聞奏,一發(fā)驚異,遂宣召那最善圖畫的吳道子來,當面告以夢中所見鐘馗之形像,使畫一圖,傳為真像,特追賜袍飭,兼賜鐘馗狀元及第。又因楊妃夢鬼后宮從而來,遂命以鐘馗之像,永鎮(zhèn)后宰門。如昔年太宗皇帝,畫尉遲敬德、秦叔寶之像于宮門的故事一樣。至今人家后門上,都貼鐘馗畫像,自此始也。又時人至今呼之為鐘狀元。正是:

  當年秦尉兩將軍,曾為文皇辟邪穢。今日還看鐘狀元,前門后

  戶遙相對。

  玄宗因畫鐘馗之像,想起昔年太宗畫秦叔寶、尉遲敬德二人之像,喟然說道:“我夢中的鬼魅,得鐘馗治之,那天下的寇賊,未知何人可治?安得再有尉遲敬德、秦叔寶這般人材,與我國家扶危定亂?”因忽然相思著秦叔寶的玄孫秦國模、秦國楨兄弟二人:“當年他兄弟曾上疏諫我,不宜過寵安祿山,極是好話。我那時不惟不聽他,反加廢斥,由此思之,誠為大錯,還該復用他為是。”遂以手敕諭中書省起復原任翰林承旨秦國模、秦國楨仍以原官入朝供職。

  卻說那秦氏兄弟兩個人,自遭廢斥,即屏居郊外,杜門不出。間有朋友過訪,或杯酒敘情,或吟詩遣興,絕口不談及朝政。國楨有時私念起那當初集慶坊所遇的美人,卻怕哥哥嗔怪,只是不敢出諸口。也有時到那里經(jīng)過,密為訪問,并無消息。那美人也不知何故,竟不復來尋訪。忽然一日,有一個通家舊朋友,款門而來,姓南名霽云,排行第八,魏州人氏。其為人慷慨有志節(jié),精于騎射,勇略過人。他祖上也是個軍官出身,與秦叔寶有交,因此他與國模兄弟是通家世交,投契之友。幼年間,也隨著祖父來過兩次,數(shù)年以來蹤跡疏闊,那日忽輕裝策馬而來。秦氏兄弟十分歡喜,接著敘禮罷,各道寒暄。秦國模道:“南兄久不相晤,愚兄弟時刻思念,今日甚風吹得到此?”南霽云說道:“小弟自祖父背棄,一身淪落不偶,無所依托,行蹤靡定。前者弟聞賢昆仲高發(fā),方為雀躍,隨又聞得仕途不利,暫時受屈,然直聲著聞,天下不勝欽仰。今日小弟偶而浪游來京,得一快敘,實為欣幸。”秦國模道:“以兄之英勇才略,當必有遇合,但斯世直道難容,宜乎所如不偶。今日未審我只欲何所圖?”霽云道:“原任高要尉許遠,是弟父輩相知,其人深沉有智,節(jié)義自矢,他有一契友是南陽人,姓張名巡,博學多才,深通戰(zhàn)陣之法;開元中舉進士,先為清河縣尹,改調(diào)真源,許公欲使弟往投之。今聞其朝覲來京,故此特來訪他。”秦國楨道:“張、許二公,是世間奇男子,愚兄弟亦久聞其名。”秦國模道:“吾聞張巡乃文武全才,更有一奇處,人不可及:任你千萬人,一經(jīng)他目,即能認其面貌,記其姓名,終身不忘,真奇士也。那許遠乃許敬宗之后人,不意許敬宗卻有此賢子孫,此真能蓋前人之愆者。”霽云道:“弟尚未得見張公,至于許公之才品,弟深知之久矣,真可為國家有用之人,惜尚未見其大用耳?”國模道:“兄今因許公而識張公,自然聲氣相投,定行見用于世,各著功名,可勝欣賀。”國楨道:“難得南兄到此,路途辛苦,且在舍下休息幾日,然后往見張公未遲。”當下置酒款待,互敘闊情,共談心事。

  正飲酒間,忽聞家人傳說,范陽節(jié)度使安祿山舉兵造反,有飛驛報到京中來了。秦氏兄弟拍案而起說道:“吾久知此賊,必懷反叛,況有權(quán)奸多方以激之,安得不遽至于此耶!”霽云拍著胸前說道:“天下方亂,非我輩燕息之時,我這一腔熱血須有處灑了!卻明日便當往候張公,與議國家大事,不可遲緩。”當夜無話。

  次日早膳飯罷,即寫下名帖,懷著許遠的書信,騎馬入京城。訪至張巡寓所問時,原來他已升為雍邱防御使,于數(shù)日前出京上任去了。霽云乘興而來,敗興而返,怏怏的帶馬出城,想道:“我如今便須別了秦氏兄弟,趕到雍邱去,雖承主人情重,未忍即別;然卻不可逗留誤事。”一頭想,一頭行,不覺已到秦宅門首。才待下馬,只見一個漢子,頭戴大帽,身穿短袍,策著馬趲行前來。看他雄赳赳甚有氣概,霽云只道是個傳邊報的軍官,勒著馬等他。行到面前,舉首問道:“尊官可是傳報的軍官么?范陽的亂信如何?”那漢見問,也勒住馬把霽云上下一看,見他一表非俗,遂不敢怠慢,亦拱手答道:“在下是從潞州來,要入京訪一個人。路途間聞人傳說范陽反亂,甚為驚疑。尊官從京中出來,必知確報,正欲動問。”霽云道:“在下也是來訪友的,昨日才到;初聞亂信,尚未知其詳。如今因所訪之友不遇,來此別了居停主人,要往雍邱地方走走,不知這一路可好往哩?”那漢道:“貴寓在何處?主人是誰?”霽云指道:“就是這里秦府。”那漢舉目一看,只見門前有欽賜的兄弟狀元匾額,便問道:“這兄弟狀元可是秦叔寶公的后人,因直言諫君罷官閑住的么?”霽云道:“正是。這兄弟兩個,一名國模,一名國楨的了。”一面說,一面下馬。那漢也連忙下馬施禮道:“在下久慕此二公之名,恨無識面,今豈可過門不入?敢煩尊公,引我一見何如?只是造次得狠,不及具柬了。”霽云道:“二公之為人,慷慨好客,尊官便與相見何妨,不須具柬。”

  那漢大喜,遂各問了姓名,一同入內(nèi),見了秦氏兄弟,敘禮畢,就相邀坐。霽云備述了訪張公不遇而返,門首邂逅此兄,說起賢昆仲大名,十分仰敬,特來晉謁。二秦逡巡遜謝,動問尊客姓名居處。那漢道:“在下姓雷名萬春,涿州人氏,從小也學讀幾行書,求名不就,棄文習武。頗不自揣,常思為國家效微力,爭奈未遇其時。今因訪親特來到此,幸遇這一位南尊官,得謁賢昆仲兩先生,足慰生平仰慕之意。”霽云與二秦,見他言詞慷慨,氣概豪爽,甚相欽敬,因問:“雷兄來訪何人?”萬春道:“要訪那樂部中雷海清。”霽云聽說,怫然不悅道:“那雷海清不過是梨園樂部的班頭,徘優(yōu)之輩,兄何故還來訪他,難道兄要屈節(jié)賤工耶?以為謀進身之地,似乎不可。”萬春笑道:“非敢謀進身之地,因他是在下的胞兄,久不相見,故特來一候耳。”霽云道:“原來如此,在下失言了。”秦國模說道:“令兄我也常見過,看他雖屈身樂部,大有忠君愛主之心,實與濟輩不同,南兄也不可輕量人物。”萬春因問“南兄,你說訪張公不遇,是那個張公?”霽云道:“是新任雍邱防御使張巡是也。”雷萬春說道:“此公是當今一奇人,兄與他是舊相知么?”霽云道:“尚未識面,因前高要尉許公名遠的薦引來此。”萬春道:“許公亦奇人也。兄與此兩奇人相周旋,定然也是個奇人。今即欲去雍邱,投張公麾下么?”霽云道:“今祿山反亂,勢必猖狂,吾將投張公共圖討賊之事。”雷萬春慨然說道:“尊尼之意,正與鄙意相合,倘蒙不棄,愿隨侍同行。”秦國楨說道:“二兄既有同志,便可結(jié)盟,拜為異姓兄弟,共圖戮力皇家。”南、雷二人大喜,遂大家下了四拜,結(jié)為生死之交,誓同報國,患難相扶,各無二心。正是:

  為尋同胞兄,得結(jié)同心支。篤友愛兄人,事君心不茍。

  當下秦氏兄弟設(shè)席相待。萬春道:“南兄且暫住此一兩日,待小弟入城去見過家兄,隨即同行。”霽云道:“方才秦先生說,令兄亦非等閑人,弟正欲與令兄一會。今晚且都住此,明日我同兄入城,拜見令兄一會何如?”雷萬春應諾。

  至次日早晨,用過點心,二人一齊騎馬進城,來到雷海清住宅,下了馬。萬春先入宅內(nèi),拜見了哥哥,隨同海清出來迎迓霽云到宅內(nèi),敘禮而坐。萬春略說了些家事,并述在秦家結(jié)交南霽云,要同往雍邱之意。海清歡喜,向霽云拱手道:“秦家兩狀元是正人君子,尊官和他兩個相契,自非凡品。舍弟得與尊官作伴,實為萬幸。”霽云遜謝道:“此是令弟謬愛,量小子有何才能。”海清對著萬春道:“賢弟你聽我說:我做哥哥的,雖然屈身徘優(yōu)之列,卻多蒙圣上恩寵,只指望天下無事,天子永享太平之福。誰知安祿山這個逆賊,大負圣恩,稱兵謀反,聞其勢甚猖獗,以誅楊右相為辭。那知這個楊右相,卻一味大言欺君,全無定亂安邦之策,將來國家禍患,不知伊于胡底。我既身受君恩,朝夕盤桓,自當拚得捐軀圖報。賢弟素有壯志,且自勇略勝人,今又幸得與南官人交契,同往投張公,自可相與有成,實當竭力報國。從今以后,我自守我的分,你自盡你的忠,你自今不必以我為念。”說罷淚下如雨,萬春也揮淚不止。霽云在旁,慨然嘆息不止。海清著人取出酒肴,滿酌三杯,隨即起身說道:“我逐日在內(nèi)庭供奉,無暇久敘,國家多事,正英雄建功立節(jié)之時也,不必作兒女留戀之態(tài)了。”遂將一包金銀,贈為路費,大家各自灑淚而別。霽云嗟嘆道:“雷兄,你昆仲二人,真乃難兄難弟,我昨日狂言唐突,正所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矣!”當日二人同回至秦家,兄弟又置酒相待。畢后便束裝起行,秦氏兄弟送至十里長亭,又飲酒餞別,各贈燼儀。二人別了主人,自取路徑,直往雍邱去了。

  且說秦國模、秦國楨二人,自聞安祿山反信,甚為朝廷擔憂,兩個人日夕私議征討之策。后又聞官軍失利,地方不守,十分忿怒,意欲上疏條陳便宜。又想不在其位,不當多言取咎。正躊躇間,恰奉特旨降下,起復秦氏兄弟二人原官。中書省行下文書來,秦國模、秦國楨兄弟二人拜恩受命,即日入朝,面君謝恩。正是:

  只因夢中一進士,頓起林間兩狀元。

  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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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5-23 10:46:44 |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回 矢忠貞顏真卿起義 遭妒忌哥舒翰喪師

  隋唐演義--第九十回 矢忠貞顏真卿起義 遭妒忌哥舒翰喪師

   

  詞曰:

  由來世亂見忠臣,矢志掃妖氛。甚羨一門雙義,笑他諸郡無

  人。 專征大將,待時而動,可建奇勛。只為一封丹詔,頓教喪

  卻三軍。

  調(diào)寄“朝中措”

  從來忠臣義士,當太平之時,人都不見得他的忠義,及禍亂即起,平時居位享祿,作威倚勢,搖唇鼓舌的這一班人,到那時無不從風而靡。只有一二忠義之士,矢丹心,冒白刃,以身殉之,百折不回。而今而后,上自君王,下至臣庶,都聞其名而敬服之,稱嘆之不已,以為此真是有忠肝義膽的人。然要之非忠臣義士之初心也。他的本懷,原只指望君王有道,朝野無虞,明良遇合,身名俱泰,不至有捐軀殉難之事為妙。若必到時窮世亂,使人共見其忠義,又豈國家之幸哉!至國家既不幸禍患,不得已而命將出師,那大將以一身為國家安危所系,自必相度時勢,可進則進,不可進則暫止,其舉動自合機宜。閫以外,當聽將軍制之。奈何惑于權(quán)貴疑忌之言,遙度懸揣,生逼他出兵進戰(zhàn),以致墮敵人之計中,喪師敗績,害他不得為忠臣義士,真可嘆息痛恨,槍天呼地而不已也!

  卻說玄宗天子復召秦國模、秦國楨仍以原官起用,二人入朝面君。謝恩畢后,玄宗溫言撫慰一番,即問二人討賊之策。兄弟二人以次陳言,大約以用兵宜慎,任將直專為對。正議論間,支部官啟奏說:“前者睢陽太守員缺,逆賊安祿山乘間偽進其黨張通悟為睢陽太守,隨被單父尉賈賁率吏民斬擊之,今宜即選新官前去接任。特推朝臣數(shù)員,恭候圣旨選用。”秦國模奏道:“睢陽為江淮之保障,今當賊氛擾亂之后,太守一官,非尋常之人所能勝任,宜勿拘資格擢用。以臣所知,前高要尉許遠,既有志操,更饒才略,堪充此職,伏乞圣裁。”玄宗聽說準奏,即諭吏部以許遠為睢陽太守。又問:“二卿,亦知今日可稱良將者為誰人?”秦國楨奏道:“自古云:天下危,注意帥。今陛下所用之將,如封常清、高仙芝之輩,雖亦嫻于軍旅之事,未必便稱良將。昔年翰林學士李白,曾上疏奏待罪邊將郭子儀,足備干城之選,腹心之奇,陛下因特原其所犯之罪,許以立功自效。郭子儀屢立戰(zhàn)功,主帥哥舒翰表薦,已歷官至朔方右?guī)R使九原太守,此真將才也。李白之言不謬。”玄宗點頭道是,因又問:“哥舒翰將才何如?”秦國模奏道:“哥舒翰素有威名,只嫌用法太峻,不恤士卒。朝廷若專任此,聽其便宜行事,當亦不負所委托。但近聞其抱病不治事。”玄宗道:“彼自能為我力疾辦事。”遂降旨即升郭子儀為朔方節(jié)度使,又命哥舒翰為兵馬副元帥。哥舒翰上奏告病,玄宗不準所告,令將兵十萬,防御安祿山。那時,安祿山既陷靈昌及陳留,聲勢益張,并攻破滎陽,直逼東京。封常清屯兵武牢以拒之,無奈部下新募的官軍,都是市井白徒,不習戰(zhàn)陣,見賊兵勢猛,先自惶懼。安祿山特以鐵騎沖來,官軍不能抵當,大敗而走。正是:

  早知今日取勝難,追悔當初出大言。

  當下封常清收合余眾,再與廝殺,又復大敗,賊兵乘勢奮擊,遂陷東京。河南尹達奚珣,出城投降。獨留守李忄登、中丞盧奕、采訪判官蔣清,不肯投降。城破之日,穿朝服坐于堂上,安祿山使人擒至軍前,三人同聲罵賊,一時三人都被殺。封常清收聚敗殘兵馬,西走陜州。時高仙芝屯兵于陜,封常清往見之,涕泣而言道:“在下連日血戰(zhàn),賊鋒銳不可當。竊計潼關(guān)兵少,倘賊沖突入關(guān),則長安危矣!不如引屯陜之兵,先據(jù)潼關(guān)以拒賊。”高仙芝從其言,即與封常清引兵退守潼關(guān),修完守備。賊兵果然復至,不得入而退,這也算是二人守御之功了。誰知那監(jiān)軍宦官邊令誠,常有所干求于仙芝,不遂其欲,心中懷恨。又怪封常清時時無所饋獻,遂密硫劾奏封常清,以賊搖眾,未見先奔;高仙芝輕棄陜地數(shù)千里,又私減軍糧,以入己囊,大負朝廷委任之意。玄宗聽信其言,勃然震怒,即賜令誠密敕,使即軍中斬此二人。令誠乃佯托他事,請二人面議;二人既至,未及敘禮,邊令誠舉手道:“有圣旨敕賜二位大夫死。”遂喝左右:“代我拿下!”宣敕示之。常清道:“敗軍之將,死罪奚逃。但朝議俱以祿山之眾為不難珍戮,非確論也。臣死之后,愿勿輕視此賊,宜專任良將,多練精兵以圖之。”仙芝道:“吾遇賊而退,罪固當死不辭,謂我私侵軍糧,豈不冤哉!”二人就刑之時,部下士卒,皆大呼稱冤枉,其聲震動天地。后人有詩嘆云:

  宦者監(jiān)軍軍氣沮,何當輕殺而將軍。此時偏聽猶如此,那得人

  心肯向君?

  二人既死,命哥舒翰統(tǒng)其眾,并番將火拔歸仁部卒,亦屬統(tǒng)轄,號稱二十萬,鎮(zhèn)守潼關(guān)。

  且說安祿山既陷河南,遣其黨段子光赍李忄登、盧奕、蔣清之首,傳示河北,令速納款,傳至平原郡。平原郡的太守,乃臨沂人,姓顏名真卿,字清臣,復圣顏子之后裔,是個忠君愛國的人。他于祿山未反之先,預早知其必反,時值久雨之時,借此為由,筑城浚濠,簡練丁壯,積貯倉凜,暗作準備。祿山以書生目真卿,不把放在心中。及到反叛之時,河北郡縣俱披靡,只道平原亦必降順,乃檄令真卿,為本郡兵防守河津。真卿佯受其撤,密遣心腹,懷牒馳赴諸郡,暗約其舉兵討賊,一面召募勇士得萬余人,涕泣諭以大義,眾皆感憤,愿效死力。那賊黨段子光,冒冒失失的將那三個忠臣的頭來傳示,被真卿拿住縛于城上,腰斬示眾。取三個頭續(xù)以蒲身,棺殮葬之,祭哭受吊。于是清池尉賈載、鹽山尉穆寧,聞?wù)媲渑e義,乃共殺偽景城太守劉道元,獲其甲仗五十余船并其首級,送至長史李(日韋)處。(日韋)以祿山叛黨嚴莊是景城人,遂收其宗族數(shù)十人口,盡行殺戮。將劉道元的首級與甲仗等物,轉(zhuǎn)送平原太守顏真卿處。饒陽太守盧全誠、河間司法李奐、濟陽太守李隨,都將祿山所署的偽太守長史等官,多皆殺了,各有兵數(shù)千,推顏真卿為盟主。真卿即遣本州司法兵馬使李平赍表文,并偽檄,從間道直入京師,奏聞玄宗。

  初祿山作亂時,河北震恐,無一能與之抗者。玄宗聞之,嗟嘆說道:“二十四郡曾無一義士耶!”及李平赍表章至,乃大喜道:“朕不識顏真卿作何狀,乃能如此!”遂即降道御旨,詔加顏真卿河北采訪使,在任即升,仍領(lǐng)平原等處事務(wù),免其來京陛見。后來宋朝忠臣文天祥,過平原有詩云:

  平原太守顏真卿,長安天子不知名。一朝漁陽動鼙鼓。大河

  以北無堅城。君家兄弟奮戈起,二十七郡同連盟。賊聞失色分軍

  還,不敢長驅(qū)入兩京。明皇父子得西狩,由是靈武起義兵。唐家再

  造李郭力,逆賊牽制公威靈。哀哉常山賊鉤舌,公歸朝廷氣不折。

  崎嶇坎坷不得去,出入四朝老忠節(jié)。當年幸脫安祿山,由首竟陷李

  希烈。希烈安能遽殺公,宰相盧杞欺日月。亂臣賊子歸何所?茫

  茫煙草中原土。公視于今六百年,忠精赫赫雷行天!

  那詩中所云“白首竟陷李希烈”,是說顏真卿至德宗時,奸相盧杞忌其忠直,使往宣慰逆賊李希烈,其時竟為其所害,時年已七十有七矣。此是后話。所云“常山鉤舌”之事,乃顏真卿的族兄顏杲卿,其人之忠義,與真卿無異。當?shù)撋脚褋y之時,他為常山太守,祿山兵至藁城,常山危急,杲卿自度常山兵力不足,一時難以拒守;乃以長史袁履謙計議,姑先往以迎之,以緩其鋒。祿山喜其來迎,賜以紫袍金帶,使仍舊守常山。杲卿遂與履謙密謀起義,恰好真卿遣甥盧逛至常山,與杲卿相約,欲連兵斷祿山的歸路。那時安祿山方僭號稱大燕皇帝,改元圣武,杲卿乃假傳祿山的恩命,召偽井陘守將李欽湊率眾前來,受那登極的犒賞。俟其來至,與之痛飲至醉,縛而斬之,宣諭解散其眾。賊將高邈、何千年,適奉祿山之命,往北方征兵,路過常山,亦為杲卿所殺。時部將在祿山手下名張獻誠,正統(tǒng)兵圍困饒陽,杲卿先聲言,朔方節(jié)度使郭子儀令兵馬使李光弼與武鋒使仆固懷恩,統(tǒng)眾兵卒出井陘來了。獻誠聞之大懼,杲卿乃遣人往說之,使解曉陽之圍,獻誠遂引兵遁去。杲卿令袁履謙入饒陽,慰勞將士,傳檄諸郡,于是河北響應。杲卿以李欽湊的首級與高邈、何千年二人,獻于京師,使其子顏泉明與內(nèi)邱丞張通幽,赍表文赴京師奏報。那張通幽即張通誤之弟,他恐因其兄降賊,禍及家門,思為保全之計,知太原尹王承業(yè),與楊國忠有交,欲藉以為援。乃力勸王承業(yè)留住顏泉明,表其奏文,攘其功為己功。杲卿起義才數(shù)日,賊將史思明引兵突至城下,杲卿使人往太原告急,王承業(yè)既攘其功,正利于杲卿之死,擁兵不救。杲卿悉力拒戰(zhàn),糧盡兵疲,城遂陷,為賊所執(zhí),解送祿山軍前。安祿山大喝一聲道:“你何背我而反!”杲卿(目真)目大罵,祿山怒甚,令人割其舌,并袁履謙一同遇害。二人至死,罵不絕口。正是:

  通幽顧家不顧國,承業(yè)冒功更忌功。坐使忠良被兵刃,空將血

  淚灑西鳳。

  杲卿盡節(jié)而死,卻因王承業(yè)掩冒其功,張通幽詭誕其說,楊國忠蒙蔽其說,朝廷竟無恤贈之典。直至肅宗乾元年間,顏真卿泣涕訴于肅宗,轉(zhuǎn)達上皇。那時王承業(yè)已為別事,被罪而死。張通幽尚在,上皇命杖殺之。追贈杲卿為太子太保,謚曰忠節(jié)。其子泉明,為賊所掠,后于賊中逃脫,求得其父尸,并求得袁履謙之尸,一體棺殮以歸。凡顏氏族人及其父之舊將吏妻子流落者,都出資贖回五十余家,共三百余口,人皆稱其高義。此亦是后話。

  且說真卿一日聞杲卿之死,大哭大驚,哭是哭其兄,驚的是常山失守,賊據(jù)要沖,深為可慮。忽探馬來報,說郭子儀奉詔進取東京,特薦李光弼為河東節(jié)度使,分兵萬余,從井陘而來,一路進取。顏真卿喜道:“如此則常山可復矣!”時清河縣吏民,使其邑人李萼至平原,奉粟帛器械,以資軍用,且乞借兵以為戰(zhàn)守之助。那李萼年方弱冠,器宇軒昂,言同明快。真卿奇其人,以兵五千借之。李萼因進言說道:“朝廷已遣兵出崞口,賊據(jù)險相拒,官軍不得前。公今引兵先擊魏郡,公兵開崞口以引出官軍,團討平汲鄴以北諸郡縣,然后合諸鎮(zhèn)兵,南臨孟津,據(jù)守要害,制其北走之路。但須表奏朝廷,堅壁勿戰(zhàn),不過月余,賊必有內(nèi)潰相圖之事矣!”真卿然其說,命參軍李擇交等,將兵會清河、博平,兵屯于堂邑。偽魏郡太守袁知泰率眾來戰(zhàn),官軍奮力擊之,賊眾潰敗,遂拔魏郡,軍聲大振。北海太守賀蘭進明兵來會屯于平原城之南,真卿待之甚厚,且以堂邑之功讓之。進明居之不疑,竟自具表上奏,真卿亦不以為怪。又聞李光弼已恢復常山,郭子儀與李光弼合兵一處。賊將史思明來戰(zhàn),子儀用計,思明露髻跣足,持折槍步行,私自逃去,河北十余郡皆下。又聞雍邱防御使張巡與賊連戰(zhàn),屢敗賊眾。正歡喜間,忽聞朝廷上有詔,催促副元帥哥舒翰出戰(zhàn)。

  原來哥舒翰屯軍潼關(guān),為長安屏障之計,按兵不動,待時而進。河源軍副使王思禮乘間進言曰:“今天下以楊國忠召亂,莫不切齒,公當上表,請斬楊國忠之頭,以謝天下,則人心皆快,各效死力矣!”哥舒翰搖頭不應。王思禮又道:“若是上表,未必便如所請,仆愿以三十騎,劫取楊國忠至潼關(guān)斬之。”哥舒翰愕然道:“若如此,真是哥舒翰反,不是安祿山反了。此言何可出諸君口?”思禮乃不敢復言。那邊楊國忠也有人對他說:“朝廷重兵,盡在哥舒翰掌握之中;倘假人言為口實,如拔旗西指,為不利于公,將若之何?”國忠聽說乃大懼,方尋思無計,忽人報賊將崔乾情在陜,兵不滿四千,羸弱不堪,甚屬無備。國忠即奏啟玄宗,遣使催哥舒翰進兵恢復陜洛。哥舒翰飛章奏言道:“安祿山習于用兵,豈真無備。今特示弱者,誘我出兵耳!我兵若輕出敵,正墮他的詭計。且賊遠來,利在速戰(zhàn),我兵據(jù)險,利于堅守。況賊殘虐,失眾民心,勢已日蹩,將有內(nèi)變,因而乘之,可不戰(zhàn)而自戢。要在成功,何必務(wù)速?今諸道征兵,尚多未集,請姑待之。”郭子儀、李光弼亦上言:“請引兵北攻范陽,覆其巢穴,擒賊黨之妻孥為質(zhì),以招之,賊必內(nèi)潰。潼關(guān)大兵,惟宜固守,不可輕出。”顏真卿亦上言:“潼關(guān)險要之地,屏障長安,固守為尚。賊羸師以誘我,幸勿為閑言所惑。”奏章紛紛而上,無奈國忠疑忌特深,只力持進戰(zhàn)之說。玄宗信其言,連遣中使,往來不絕的催出戰(zhàn),且降手敕切責云:

  卿擁重兵,不乘賊無備,急圖恢復要地,而欲待賊自潰,按兵不

  戰(zhàn),坐失事機,卿之心計,朕所未解。倘曠日持久,使無備者轉(zhuǎn)為有

  備,我軍遷延,或無成功之績,國法具在,朕自不敢徇也。

  哥舒翰見圣旨降下,嚴厲切責,勢不能止,撫膺慟哭一回,遂整飭隊伍,引兵出關(guān)。與崔乾情之兵,遇于靈寶西原。賊兵據(jù)險以待,南向阻山,北向阻河,中向隘道,七十余里。王思禮等將兵五萬俱前,副將龐忠等引兵十萬繼進。哥舒翰自引兵三萬,登河南高阜,楊旗擂鼓,以助其勢。崔乾情所率不過萬人,部伍不整,官軍望見,都皆笑之。誰知他已先伏精兵于險要之處,未及交兵,佯為偃旗曳戈,好像要逃遁的一般。官軍懈不為備,方觀望間,只聽連聲炮響,一齊伏兵多起。賊眾乘高拋下木石,官軍被擊死者甚多。隘道之中,人馬受束,槍桿俱不施用。哥舒翰以氈車數(shù)十乘為前驅(qū),欲藉以為沖突。崔乾佑卻以草車數(shù)十乘,塞于氈車之前,縱炎燒焚。恰值那時東風暴發(fā),火趁風威,風因火勢,煙焰沸騰,官軍不能開目,妄自相殺。只道賊兵在煙焰中,一齊把箭射將去,及知箭盡,方知無賊。乾佑遣將,率精騎數(shù)萬,從山南轉(zhuǎn)出官軍之后,首尾夾攻,官軍駭亂,大敗而奔,或棄甲鼠匿,而逃入山谷;或拋槍奔走,或誤入河中,溺死者不計其數(shù)。后軍見前軍如此敗走,亦皆自潰,河北軍望見,也都逃奔,一時兩岸官軍俱空。這一場好廝殺,但見:

  初焉誘敵,作為散散疏疏;乍爾交鋒,故作荒荒縮縮。一霎時

  后兵擁至,轉(zhuǎn)瞬間伏兵齊起。炮響連天,鼓聲動地。相逢狹路,用

  不著大到長槍;獨占高岡,亂拋下木頭石塊。風能助火,頓教雙目

  被煙迷;箭未傷人,卻笑一時都射盡。眼見全軍既覆,足令大將獲

  擒。

  官軍既敗,哥舒翰獨與麾下百余騎,自首陽山渡河,向西入關(guān),余眾奔至關(guān)外。時已昏夜,關(guān)前原有三個極闊極深的大坑塹,以防賊人沖突的。那時敗兵逃歸,爭先入關(guān),慌亂里黑暗中,不覺連人帶馬,多被跌入坑塹內(nèi)。須臾之間,坑塹填滿,后來者踐之而過,如履平地。二十萬人馬出戰(zhàn),敗后得歸者,八千余人。崔乾傷乘勝,攻破潼關(guān)。哥舒翰退至關(guān)西驛中,揭榜收合敗卒,欲圖再戰(zhàn)。部下番將人拔歸仁心欲降賊,及聲言賊兵將至,促哥舒翰出驛上馬。人拔歸仁言道:“主帥以二十萬眾,一戰(zhàn)而盡,有何顏復見天子;況又權(quán)相所疑忌,獨不見高仙芝、封常清之事乎?即請東行,以圖自全之策。”哥舒翰道:“吾身為大將,豈肯降賊。”便欲下馬。歸仁叱部卒,系哥舒翰兩足于馬腹,不由分說,加鞭而行,諸將有不從者,都被纏縛。遇賊將田乾真,引兵來接應,遂將哥舒翰等執(zhí)送祿山軍前。祿山本與哥舒翰不睦的,那時卻不記舊怨,用言勸他降順。哥舒翰只得降了,火拔歸仁自夸其功,大言于眾,以為哥舒翰之降,我之力也。祿山間之大怒道:“歸仁背朝廷,逼主帥,不忠不義!”命即斬其首以示眾。當年安祿山奏請用番將守邊,后來反叛,多得番將之力;火拔歸仁自夸是番將,故敢大言夸功,亦不想竟為祿山所殺。正是:

  反賊亦難容反賊,小人枉自為小人。

  哥舒翰既降賊,祿山命為司空,逼令作書,招李光弼等來降。光弼等皆復書切責之。祿山知其無效,乃囚之于后院中。后人有詩嘆云:

  哥舒本名將,喪師非其罪。權(quán)奸能制命,大帥如傀儡。

  戰(zhàn)所不宜戰(zhàn),我心先自餒。辱身更辱國,千載有余悔。

  這一場喪師,非同小可。此信報到京師,吃驚不小。正是:

  將軍失利邊疆上,天子驚心宮禁中。

  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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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回 延秋門君臣奔竄 馬嵬驛兄妹伏誅

  隋唐演義--第九十一回 延秋門君臣奔竄 馬嵬驛兄妹伏誅詞曰:

  昔日窮奢極麗,今日殘山剩水。  拋離宮院陟崔嵬,問團

  誰?昔日皇恩獨眷,今日人心都變。冰山消盡玉環(huán)捐,悔從前。

  調(diào)寄“添字昭君怨”

  自古賢君相與賢妃后,無不謹身修德,克儉克勤,上體天心,下合人意,所以能防患于患未作之先,轉(zhuǎn)禍于福將至之日,庶幾四方可以無慮,萬民因而得所。如其不然,為上者驕奢淫佚,不知敬天勸民;而極惡庸劣之臣,與那估寵恃勢、敗檢喪節(jié)的嬪妃戚婉,擅作威福,只徇一己之私,不顧國家之事,以致天怒人怨,干戈頓起,地方失守,宗社幾傾。彼賣國權(quán)臣,以及蠱惑君心的女子小人固終不免于誅戮,然萬民已受其涂炭,天子且至于蒙塵。到那時,方咨嗟嘆悼,追悔前非,則亦何益之有哉!卻說玄宗聽信楊國忠之言,催逼哥舒翰出戰(zhàn),遂至全軍覆沒,主帥遭殃。潼關(guān)失陷,于是河東、華陰、馮詡、上洛等處,守將都棄城而走。唐朝制度,各邊鎮(zhèn)每三十里設(shè)立一煙墩,每日黃昏時分,放煙一炬,接遞至京,以報平安,謂之平安火。那時平安火三夜不至,玄宗心甚惶惑。忽飛馬連報,說哥舒翰喪師失地,賊兵乘勝而進,勢不可當。玄宗大驚,立即召集廷臣商議。

  楊國忠怕人埋怨他催戰(zhàn)之誤,倒先大言道:“哥舒翰本當早戰(zhàn),以乘賊之無備;只因戰(zhàn)之不早,使賊轉(zhuǎn)生狡謀,墮彼之計。”同平章事韋見素道:“輕敵而敗,悔已無及;為今之計,宜速征諸道兵入援,更命大將督率京中新募丁壯守衛(wèi)京城。”翰林承旨秦國楨道:“還須速敕郭子儀、李光弼等,急移兵以御賊入京之路。”楊國忠卻只沉吟不語。玄宗問:“宰相之見若何?”國忠奏道:“征兵御賊,督兵守城,固皆要著;但潼關(guān)既陷,長安危甚,賊勢方張,漸逼京師,外兵未能遽集,所謂遠水難救近火。以臣愚見,莫如車駕暫幸西蜀,先使圣躬安穩(wěn),不為賊氛所侵擾,然后徐待外兵之至,乃為萬全之策。”玄宗聞奏,未及開言,只見翰林承旨秦國楨出班奏道:“逆賊犯順,勢雖猖披,然豈能敵天朝兵力。即今郭子儀、李光弼、顏真卿、張巡等,皆屢戰(zhàn)屢勝。近又報東平太守吳王抵義師,屢次殺賊甚多。聞安祿山塘罵其黨嚴莊、高尚說:‘汝前日勸我反以為計出萬全,今我屢為官軍所逼,萬全何在?’高、嚴二賊無言可對。祿山欲殺之,左右勸解而止。是賊氣已挫,行當珍滅。今我兵潼關(guān)之敗,失在違眾議而催出戰(zhàn),非盡哥舒翰之罪也。若外兵云集,恢復有期;奈何以一敗之故,遽思奔避?大駕一行,京都孰守?獨不為宗廟社稷計乎?幸蜀之說,臣愚以為不可。”玄宗傳諭,在延諸臣各抒所見,諸臣都唯唯莫對,但回奏道:“容臣等赴中書共議良策覆旨。”玄宗悶悶不悅,隨罷朝回宮。

  看官,你道楊國忠為何忽有幸蜀之說?卻原來他向曾為劍南節(jié)度使,西川是他的熟徑。前日一聞祿山反叛,他即私遣心腹,密營儲蓄于蜀中,以備緩急,故今倡議幸蜀,圖自便耳。正是:

  只因自己營三窟,強欲君王駐六飛。

  當下國忠見眾論不一,上意未決,相道:“前日天子又欲親征,又欲禪位,多虧我姊妹們勸止。今日幸蜀之計,也須得他們?nèi)ヂ柌琶睢!彼斐碎g打從便門來到虢國夫人府中,相與密議其事。那時虢國夫人,正從宮中宴會出來,同韓國夫人各歸私第。每家一隊,隊著五色衣,車仗儀從,燈火輝煌,相映如百花之煥發(fā),正在那里下輦,步到廳堂。恰好國忠慌慌張張的來到,口中只連聲道:“急走為上!急走為上!”虢國夫人忙問:“有何急事?”國忠道:“潼關(guān)失守,賊兵將至,為今之計,莫如勸圣駕速幸蜀中。我們有家業(yè)在彼,到那里可不失富貴,爭奈眾論紛壇,圣意不決,須得你姊妹急入宮去,與貴妃一同勸駕為妙。若更遲延,賊信緊急,人心一變,我輩齏粉矣!”虢國夫人聞言著了慌,把家中這樁怪事,且丟過一邊,急約了韓國夫人,一齊入宮。見了楊妃,密將國忠所言述了一遍。姊妹三個同見玄宗,力勸早早幸蜀。你一句,我一言,繼以涕泣,不由玄宗不從。遂密召國忠入宮共議。國忠又極言幸蜀之便,且云:“陛下若明言幸蜀,廷臣必多異議,必至遲延誤事。今宜虛下親征之詔,一面竟起駕西行。”玄宗依言,遂下詔親征,以京兆尹魏方進為御史大夫兼置頓使,少尹崔光遠為西京留守將軍,命內(nèi)官邊令誠掌管宮門鎖鑰,又特命龍武將軍陳元禮,整敕護駕軍士,給與錢帛,選閑廄馬千余匹備用,總不使外人知道。是日玄宗密移駐北內(nèi)。

  至次日黎明,獨與楊妃姊妹、皇太子并在宮中的皇于、妃主、皇孫、楊國忠、韋見素、魏方進、陳元禮,及親近宦官宮人出延秋門而去。臨行之時,玄宗欲召梅妃江采蘋同行。楊妃止之道:“車駕宜先發(fā),余人不妨另日徐進。”玄宗又欲遍召在京的王孫王妃,隨駕同行。楊國忠道:“若如此,則遲延時日,且外人都知其事了。不如大駕先行,徐降密旨,召赴行在可也。”于是玄宗遂行。梅妃與諸王孫妃主之在外者,俱不得從。車駕既行,人猶未知。百官猶入朝,宮門尚閉,猶聞漏聲,三衛(wèi)立仗儼然。及宮門一啟,宮人亂出,嬪妃奔竄,喧傳圣駕不知何往,中外擾攘。秦國模、秦國楨料玄宗必然幸蜀,飛騎追隨。其余官員士庶,四出逃避。小民爭入宮禁及官宦之家,盜取財寶,或竟騎驢上殿。公子王孫,有一時無可逃避者,號泣于路旁。后來杜工部曾有《哀王孫》詩云:

  長安城頭白頭烏,夜飛延秋門上呼。又向人間啄大屋,屋底達

  官走避胡。金鞭斷折大將死,骨肉不得同馳驅(qū)。腰下寶魚青珊瑚,

  可憐王孫泣路隅。問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為奴。已經(jīng)百日

  竄荊棘,身上無有完肌膚。高帝子孫盡隆準,龍種自與常人殊。豺

  狼在邑龍在野,王孫善保千金軀。不敢長語臨交衢,且為王孫立斯

  須。昨夜春鳳吹血腥,東來橐駝滿舊都。朔方健兒好身手,昔何勇

  銳今何愚。竊聞太子已傳位,圣德北服南單于。花門厘面請雪恥,

  慎勿出口他人狙。哀哉王孫慎勿疏,五陵佳氣無時無。

  且說玄宗倉猝西幸,駕過左藏,只見有許多軍役,手中各執(zhí)草把在那里伺候。玄宗停車問其故,楊國忠奏道:“左藏積財甚多,一時不能載去,將來恐為賊所得,臣意欲盡焚之,無為賊守。”玄宗揪然道:“喊來若無所得,必更苛求百姓,不如留此與之,勿重困吾民。”遂叱退軍役,驅(qū)車前進。才過了便橋,國忠即使人焚橋,以防追者。玄宗聞之,咄嗟道:“百姓各欲避賊求生,奈何絕其生路?”乃敕高力士率軍士速往撲滅之。后人謂玄宗于患難奔走之時,有此二美事,所以后來得仍歸故鄉(xiāng),終享壽考。正是:

  三言星退舍,天意原易回。倉猝不忘民,庶幾國脈培。

  玄宗駕至咸陽望賢宮,地方官員俱先逃避,日已晌午,猶未進食。百姓或獻糲飯,雜以麥豆;王孫輩爭以手掬食之,須臾而盡。玄宗厚酬其值,好言尉勞,百姓多哭失聲,玄宗亦揮淚不止。眾百姓中有個白發(fā)老翁,姓郭名從謹,涕泣進言道:“安祿山包藏禍心,已非一日,當時有赴闕若言其反者,陛上輒殺之,使得逞其奸逆,以致乘輿播遷。所以古圣王務(wù)延訪忠良,以廣聰明也。猶記宋璟為相,屢進直言,天下賴以安。然頻歲以來,諸臣皆以言為諱,唯阿諛取容,是以闕門之外,陛下俱不得而知。草野之人,早知有今日久矣。但九重嚴邃,區(qū)區(qū)之心無路上達,事不至此,何由得睹天顏面訴語乎?”玄宗頓足嗟嘆道:“此皆朕之不明,悔已無及。”溫言謝遣之。從行軍士乏食,聽其散往各莊村覓食。是夜宿金城館驛,甚是不堪。

  次日,駕臨至馬嵬驛,將士饑疲,都懷憤怒。適河源軍使王思禮從潼關(guān)奔至,玄宗方知哥舒翰被擒。因即以思禮為河西隴右節(jié)度使,令即赴鎮(zhèn)收集散卒,以候東討。思禮臨行,密語陳元禮道:“楊國忠召亂起釁,罪大惡極,人人痛恨,仆曾勸哥舒翰將軍上表,請殺之,借其不從我言。今將軍何不撲殺此賊,以快眾心?”陳元禮道:“吾正有此意。”遂與東宮內(nèi)侍李輔國商議,正欲密啟太子。恰值有吐蕃使者二十余人,因來議和好,隨駕而行。這一日遮楊國忠馬前,訴以無食。國忠未及回答,陳元禮即大呼:“楊國忠交通番使謀反,我等何不殺反賊!”于是眾軍一齊鼓噪起來。國忠大駭,急策馬奔避。眾軍蜂擁而前,兵刃亂下,登時砍倒,屠割肢體,頃刻而盡。以槍揭其首于驛門外,并殺其子戶部侍郎楊暄。正是:

  任是冰山高萬丈,不難一旦付東流。

  國忠才被殺,湊巧韓國夫人乘車而至,眾軍一齊上前,也將韓國夫人砍死。虢國夫人與其子斐徽并國忠的妻子幼兒,都逃至陳倉。被縣令薛景仙率吏民追捕著,也都被誅戮。正是:

  昔年演掃眉,今日血污頸。可憐天子姨,卒難保首領(lǐng)。恨不如

  沐猴,幼化潛蹤影。

  玄宗當日聞楊國忠為眾軍所殺,急出至驛門,用好言安慰眾軍,令各收隊。眾軍只是喧鬧擾攘,圍住驛門不散。玄宗傳問:“爾等為何還不散?”眾軍嘩然道:“反賊雖殺,賊根猶在,何敢便散?”陳元禮奏道:“眾人之意,以國忠既誅,貴妃不宜復侍至尊,伏候圣斷。”玄宗驚訝失色道:“妃子深居宮中,國忠即謀反,與他何干?”高力士奏道:“貴妃誠無罪,但眾將士已殺國忠,而貴妃猶在帝左右,豈能自安。愿皇爺深思之,將士安則圣躬方萬安。”玄宗默然點頭,轉(zhuǎn)步回驛,不忍入行宮,只于驛旁小巷中,倚仗垂首而立。京兆司錄韋愕,即韋見素之子,那時正侍立于側(cè),乃跪奏道:“眾怒難犯,安危在頃刻間,愿陛下割恩忍憂,以寧國家。”玄宗乃步入行宮,見了貴妃,一字也說不出口,但撫之而哭;門外嘩聲愈甚。高力士道:“事宜速決。”玄宗攜著貴妃,出至驛道北墻口,大哭道:“妃子,我和你從此永別矣!”楊妃亦涕泣嗚咽道:“愿陛下保重,妾負罪良多,死無所恨,乞容禮佛而死。”玄宗哭道:“愿仗佛力,使妃子善地受生。”回顧高力士:“汝可引至佛堂善處之。”說罷,大哭而入。楊妃上佛堂禮佛畢,高力士奉上羅巾,促令自縊于佛堂前一果樹下,年三十有八,時天寶十五載六月也。噫,此正白樂天《長恨歌》中所云:

  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翠華搖搖行復止,西出都

  門百余里。六軍不發(fā)無奈何,宛轉(zhuǎn)蛾屆馬前死。

  后人題詠馬嵬坡甚多,惟杜真卿一詩極佳。詩云:

  楊柳依依水拍堤,春城茅屋燕爭飛。海棠正好東風惡,狼藉殘

  紅襯馬蹄。

  楊妃既死,高力士即出驛門,對眾宣言道:“妃子楊氏,已奉圣旨賜死了!”眾軍還未肯信,高力士奉諭將楊妃之尸,用繡衾覆于榻上,置之驛庭中,敕陳元禮率領(lǐng)眾軍將入視。元禮揭其半衾抬其首,以示眾人,于是眾人知其果死,都免甲釋胄頓首呼萬歲而出。玄宗命高力士速具棺殮,草草的葬之于西郊之外,道北坎下。才葬畢,適南方進荔枝到來。玄宗觸物思人,放聲大哭,即命以荔枝祭于家前。張祐有詩云:

  旌旗不整奈君何,南去人稀北去多。塵土已殘香粉艷,荔枝猶

  到馬嵬坡。

  玄宗回顧謂高力士道:“妃子向常有異夢,今日應矣!”力士道:“貴妃何夢,老奴未知。”玄宗道:“妃子曾說來,夢與朕同游驪山,至興元驛對食。后院忽火發(fā),倉猝出走,回望驛門中,樹木俱為烈焰;俄有二龍至,朕跨白龍,其行甚速;妃子跨黑龍,其行甚遲。左右無人,惟見一蓬頭黑面之物,狀如鬼魅,自云:是此峰之神,承上帝之命,授妃子為益州牧蠶元后。依然而覺,明日即聞漁陽叛信。如今想起來,與朕游驪山,驪者離也,方食火發(fā),失食之兆;火為兵像,驛木俱焚,驛與易同,加木于旁楊字也。朕跨白龍,西行之像,妃子跨黑龍,幽陰之像。峰神者,山鬼也,山鬼乃鬼字。益州牧蠶元后,牧蠶所以致絲,益旁加絲,縊字也,正縊死于馬嵬之兆。”高力士道:“夢兆不祥,誠如圣諭。老奴猶記昔年遇一術(shù)士李遐周,彼曾詠一詩云:‘燕市人皆去,函關(guān)馬不歸。若逢山下鬼,環(huán)上系羅衣。’彼說此詩所言應在后日,由今思之,燕市一句,指祿山之叛;函關(guān)句謂哥舒翰之敗。山下鬼乃嵬字,即馬嵬驛也;貴妃小字玉環(huán),今日老奴奉以羅巾自縊,所謂環(huán)上系羅衣也。定數(shù)如此,圣上宜自寬,不必過于傷情。”正說間,陳元禮人奏,請旨約飭軍隊起行。玄宗傳諭即行。時樂工張野狐在側(cè),玄宗揮淚向他說道:“此去劍門,鳥啼花落,水綠山青,無非助朕悲悼妃子之由也。”正是:

  好景不堪愁里看,偶然觸目更傷情。

  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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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回 留靈武儲君即位 陷長安逆賊肆兇

  隋唐演義--第九十二回 留靈武儲君即位 陷長安逆賊肆兇詞曰:

  西土忽來大駕,朔方頓耀前星。共言人事隨天意,急難豈忘

  親? 獨恨輕拋骨肉,致教并受囗囗。權(quán)奸女寵多貽禍,不止自

  家門。

  調(diào)寄“烏夜啼”

  國家當太平有道之時,朝廷之上,既能君君臣臣,則宮闈之間,自然父父子子。由是從一本之親,推而至于九族之眾,凡屬天潢,無不安享尊榮,共被一人惇敘之德。流及既衰,為君者不能正其身,為臣者專務(wù)惑其主,因而內(nèi)寵太甚,外寇滋生。一旦變起倉猝,遂至流離播遷,猶幸天命未改,人心未去,天子雖不免蒙塵,儲君卻已得踐柞;然而事勢已成,倉皇內(nèi)禪,畢竟授者不能正其終,受者不能正其始。何況勢當危迫,匆匆出奔,宗廟社稷,都不復顧。其所顧戀不舍者,惟是一二劈幸之人,其余骨肉之戚,俱棄之如遺,遂使王孫公子,都至飄零,玉葉金枝,悉遭賊戕。如唐朝天寶末年之事,真思之痛心,言之發(fā)指者也。且說玄宗駕至馬嵬,眾將誅殺楊國忠及韓、貌二夫人,玄宗沒奈何,只得把楊妃賜死,陳元禮方才約飭眾軍,請旨啟行。眾人以楊國忠部下將吏,俱在蜀中,不肯西行;或請往河隴,或請往太原,或請復還京師,眾論紛紛不一。玄宗意在入蜀,卻又恐拂眾人之意,只顧低頭沉吟,不即明言所向。韋愕奏道:“太原河隴,俱非駐蹕之地。若還京師,必須有御賊之備。今士馬甚少,未易為計;以臣愚見,不如且至扶風,徐圖進止。”玄宗聞言首肯,命以此意傳諭眾人,眾皆從命,即日從馬嵬發(fā)駕起行。及臨行之時,有許多百姓父老,遮道挽留,紛紛擾攘,都道:“宮闕是陛下家居,陵寢是陛下墳墓,今日舍此,將欲何往?”玄宗用好言撫慰,一面宣諭,一面前行,百姓卻越聚得多了。

  玄宗乃命太子于車駕之后,諭止眾百姓。于是眾百姓擁住太子的馬說道:“皇爺既不肯留駕,我等愿率子弟,從太子東向去破賊,保守長安。”太子道:“至尊冒險而行,我為子者,豈忍一日暫離左右?”眾百姓道:“若皇太子與至尊都往蜀中去了,中原百姓誰為之主?”太子道:“爾等眾百姓即欲留我,奈何尚未面辭,亦須還白至尊,更稟進止。”說罷,策馬欲行,卻被眾百姓簇擁住了,不得行動。那時太子之子廣平王淑、建寧王亻炎,俱乘馬隨后。此二王都是極有智勇的,當下建寧王見人情如此,乃前執(zhí)太子之鞍進諫道:“逆賊犯闕,四海分崩,不因人情,何以興復?今殿下若從至尊入蜀,倘賊兵燒絕棧道,則中原土地,拱手授賊;人情既高,豈能復合,他日雖欲復至此,不可得矣!為今之計,不如收集西北守邊之兵,召郭子儀、李光弼于河北,與之并力東對逆賊,克復二京,削平四海,掃除官禁,以迎至尊,使社稷危而復安,宗廟毀而復存,此豈非孝之大者?何必徒事區(qū)區(qū)溫情定省之文,為兒女子之慕戀乎?”廣平王亦從旁贊言道:“人心不可失,亻炎之言甚善,愿殿下審思之。”東宮侍衛(wèi)李輔國至皇太子馬前,叩首請留。眾百姓又喧呼不止。太子乃使廣平王亻叔,馳馬往駕前啟奏,請旨定奪。

  此時玄宗方勢轡停車,以待太子,久不見至,正欲使人偵探,恰好廣平王來見駕,具述百姓遮留之狀。玄宗道:“人心如此,即是天意。朕不使焚絕便橋,朕與百姓同奔,正為人心不可失耳!今人心屬太子,是朕之幸也。”遂命將后軍二干人,及飛龍廄馬匹,分與太子,且傳諭將士云:“太子仁孝,可奉宗廟,汝等直善輔之。”又傳語太子道:“西北諸部落,吾撫之素厚,今必得其用,汝勉圖之,吾即當傳位于汝也。”太子聞詔,西向號泣。廣平王即宣諭眾百姓道:“太子已奉詔留后撫安爾等。”于是眾百姓都呼萬歲,歡然而散。太子既留,莫知所適。李輔國道:“日已晏矣,此地非可久駐,今眾意將欲往何處?”眾皆莫對。建寧王道:“殿下昔日曾為朔方節(jié)度使,彼處將吏,歲時致啟,亻炎略識其姓名;今河隴之眾多敗降于賊,其父兄于弟,多在賊中,恐生異志。朔方道近,士馬全盛,河西行軍司馬裴冕在彼,此人乃衣冠名族,必無二心,可往就之,徐圖大舉。賊初入長安,未暇徇地,乘此急行,乃為上策。”眾皆以為然,遂向朔方一路而行。至渭水之濱,遇著潼關(guān)來的敗殘人馬,誤認為賊兵,與之廝殺,死傷甚眾。及收聚余卒,欲渡渭水,苦無舟揖,乃擇水淺之處,策馬涉水而渡。步卒無馬者,都涕泣而返。太子至新平,連夜馳三百余里,士卒器械失亡過半,所存軍眾不過數(shù)百而已。正是:

  從來太子堪監(jiān)國,若使行軍號撫軍。此日流離國難守,無軍可

  撫愧儲君。

  話分兩頭。且說玄宗既留下太子,車駕向西而進,來至歧山,訛傳賊兵前鋒將至。玄宗催趲眾軍,星夜馳至扶鳳郡宿歇。眾士卒因連日饑疲,都潛懷去就之志,流言頻興,語多不遜。陳元禮不能挾制,玄宗甚以為憂。秦國楨奏道:“眾心洶洶之際,非可以威驅(qū)勢迫,當以情意感動之。”玄宗然其說。適成都守臣貢常例春彩十萬余匹至扶風,玄宗命陳列于庭,召眾將士入至庭下,親自臨軒宣諭道:“朕年來昏耄,任托失人,以致逆賊作亂,勢甚披猖,不得不暫避其鋒。卿等倉猝從行,不及別父母妻子,跋涉至此,勞苦已極,此由朕政之不德所致,心甚愧之。今將入蜀,道路阻長,人馬疲瘁,遠行不易,卿等可各自還家,朕自與子孫及中宮內(nèi)人輩,勉力前往。今日與卿等別,可共分此春彩,以助資糧。歸見父母妻子及長安父老,為朕致意,幸好自愛,無煩相念也。”言罷,涕淚沾襟。眾人聞言傷感,亦都涕泣,叩頭奏道:“臣等死生,原從陛下,不敢有貳。”玄宗亦揮淚不止,良久起身入內(nèi),猶回顧眾人道:“去留聽卿,不忍相強。”秦國模在后宣言道:“天子仁愛如此,眾心豈不知感?”于是眾人大哭而出。玄宗命陳元禮,將春彩盡數(shù)給賞于軍士,流言自此頓息。正是:

  三軍一時忽欲變,誰說威尊命必賤?不用勢迫與刑驅(qū),仁心入

  人心可轉(zhuǎn)。

  軍心既定,玄宗即于次日起駕,望蜀中進發(fā)。行至河池地方,蜀郡長史崔圓前來迎駕,且說蜀土豐捻,甲士全備。玄宗歡喜,即令于駕前為引道,即入蜀境。路過一大橋,玄宗問是何橋,崔圓道:“此名萬里橋。”玄宗聞言,恍然點首道:“一行僧之言驗矣,朕可無憂矣!”你道什么一行僧之言?原來唐朝有一神僧,法名一行,精通天文歷法,曾造渾天儀覆矩圖,極為神妙,其數(shù)學與袁天罡、李淳風不相上下。玄宗嘗幸東都,與他同登天宮寺西樓,徘徊瞻眺,慨然發(fā)嘆道:“朕撫有此山川,必得長享無虞方好。”因問一行道:“朕得終無禍患否?”一行道:“陛下游行萬里,圣壽無疆。”玄宗當時聞此言,只道是祝頌之語。誰知今日遠行西川,所過此橋,恰名萬里。因想一行之言,至今始驗。又想他說圣壽無疆,可知朕躬無恙。所以心中欣喜說道:“朕可無憂矣!”正是:

  萬里橋名應遠游,神僧妙語好推求。幸然圣壽還無量,珍重前

  途可免憂。

  當下玄宗催趲軍士前行,不則一日,來至成都駐蹕;其殿宇宮室,與一切供御之物,雖都草創(chuàng),不甚齊整。卻喜山川險峻,城郭完固,賊氛已遠,且暫安居。只是眼前少了一個最寵愛的人,想起前日馬嵬驛之事,時時悲嘆。高力士再三寬解。韋見素、韋諤、秦國模、秦國楨等,俱上表請亟為討賊之計。玄宗降詔,以皇太子分總節(jié)制,然都不即使出鎮(zhèn),特敕永王磷充山南東道嶺南黔中江南西道節(jié)度都使,以少府西監(jiān)竇紹為之傅。以長沙太守李峴為副都大使,即日同赴江陵坐鎮(zhèn)。又詔以太子充天下兵馬大元帥,領(lǐng)朔方、河北、平盧節(jié)度都使,收復長安、雒陽。

  那知此詔未下之先,太子已正位為天子了。你道如何便正位為天子?原來太子當日渡過渭水,來到彭城,太守李遵出迎,以衣糧奉獻,至平?jīng)鲩啽O(jiān)牧馬,得幾萬匹。又召募得勇士三千余人,軍勢稍振。時有朔方留后杜鴻漸、六城水陸運使魏少游、節(jié)度判官崔漪、度支判官盧簡金、監(jiān)池判官李涵等五人,相與謀議道:“太子今在平?jīng)觯黄經(jīng)錾⒌兀峭捅l`武地方,兵食完富,若迎請?zhí)又链耍笔罩T城兵,西發(fā)河隴勁騎,南向以定中原,此萬世一時也。”謀議即定,李涵上箋于太子,且籍朔方士馬甲兵栗帛軍需之數(shù)以獻。杜鴻漸、崔漪親至平?jīng)觯鎲⑻拥溃骸八贩侥颂煜聞疟帲裢罗埡停亟o內(nèi)附,四方郡縣俱堅守拒賊,以俟興復。殿下若治兵于靈武,移檄四方,收攬忠義,按轡長驅(qū),逆喊不足屠也。臣等已使魏少游、盧簡金,在彼葺治宮室,整備資糧,端候殿下駕幸。”廣平王、建寧王,俱以兩人之言為然,于是太子遂率眾至靈武駐扎。

  過了數(shù)日,適河西司馬裴冕奉詔入為御史中丞,因至靈武參謁太子,乃與杜鴻漸等定議,上太子箋,請遵大駕發(fā)馬嵬時欲即傳位之命,早正大位,以安人心。太子不許道:“至尊方馳驅(qū)途道,我何得擅襲尊位?”裴冕等奏道:“將士皆關(guān)中人,豈不日夜思歸?其所以不憚崎嶇,遠涉沙塞者,亦冀攀龍附鳳,以建尺寸之功耳,若殿下守經(jīng)而不達權(quán),使人心一朝離散,大勛不可復集矣!愿即勉徇眾情,為社稷計。”太子猶未許允,箋凡五上,方準所奏。天寶十五載秋七月,太子即位于靈武,是為肅宗皇帝,即改本年為至德元載,遙尊玄宗為上皇天帝。裴冕、杜鴻漸等,俱加官進秩。

  正欲表奏玄宗,恰好玄宗命太子為元帥的詔到了。肅宗那時方知玄宗車駕已駐曄蜀中,隨即遣使赍表入蜀,將即位之事奏聞。玄宗覽表喜道:“吾兒應天順人,吾更何憂?”遂下詔:“自今章奏,俱改稱太上皇。軍國重事,行請皇帝旨,仍奏聞朕。俟克復兩京之后,朕不預事矣。”又命文部侍郎平章事房琯與韋見素、秦國模、秦國楨資玉冊玉璽赴靈武傳位。且諭諸臣不必復命,即留行在,聽新君任用。肅宗涕泣拜領(lǐng)冊寶,供奉于別殿,未敢即受。正是:

  寶位已先即,寶冊然后傳。授受原非誤,只差在后先。

  后來宋儒多以肅宗未奉父命,遽自稱尊,謂是乘危篡位,以子叛父。說便這等說,但危急存亡之時,欲維系人心,不得已而出此。況玄宗屢欲內(nèi)禪傳位之說,已曾宣之于口。今日肅宗靈武即位之事,只說恪遵前命,理猶可恕。篡叛之說,似乎太過。若論他差處,在即位之后,寵嬖張良娣,當軍務(wù)倥傯之際,與之博戲取樂,此真可笑耳。正是:

  若能不以位為樂,便是真心干蠱人。

  然雖如此,即位可也,本年便改元,是真無父矣;若使此時鄴侯李泌早在左右,必不令其至此。后人有詩嘆云:

  靈武遽稱尊,猶日遭多故。本歲即改元,此舉真大錯。

  當時定策者,無能正其誤。念彼李鄴侯,咄哉來何暮?

  閑話少說。且說當日天子西狩,太子北行,那些時為何沒有賊兵來追襲?原來安祿山,不意車駕即出,戒約潼關(guān)軍士勿得輕進。賊將崔乾祐頓兵觀望,及軍駕已出數(shù)日之后,祿山聞報,方遣其部將孫孝哲,督兵入京。賊眾既入京城,見左藏充盈,便爭取財寶,日夜縱酒為樂,一面遣人往雒陽報捷,專候祿山到來。因此無暇遣兵追襲,所以車駕得安行入蜀,太子往朔方亦無阻虞,此亦天意也。正是:

  左藏不焚留餌賊,道教今日免追兵。

  祿山至長安,聞馬嵬兵變,殺了楊國忠,又聞楊妃賜死了,韓、虢二夫人被殺,大哭道:“楊國忠是該殺的,卻如何又害我阿環(huán)姊妹?我此來正欲與他們歡聚,今已絕望,此恨怎消!”又想起其子安慶宗夫婦,被朝廷賜死,一發(fā)忿怒。乃命孫孝哲大索在京宗室皇親,無論皇子皇孫,郡主縣主,及駙馬郡馬等國戚,盡行殺戮。又命將宗室男婦,被殺者悉刳去其心,以祭安慶宗。祿山親臨設(shè)祭,那日于崇仁坊高掛錦帳,排下安慶宗的靈座,行刑劊子聚集眾尸,方待動手剖心。說也奇怪,一霎時天昏地暗,雷電交加,狂風大作。劊子手中的刀,都被狂風刮去,城垛兒上插著。霹靂一聲,把安慶宗的靈位擊得粉碎,錦帳盡被雷火焚燒。祿山大懼,向天叩頭請罪,于是不敢設(shè)祭,命將眾尸一一埋葬。正是:

  治亂雖由天意,兇殘大拂天心。不意雷霆警戒,這番慘痛難

  禁。

  看官聽說,前日玄宗出奔時,原要與眾宗室皇親同行的,因楊國忠諫阻而止。今日眾人盡遭屠戮,皆國忠害之也,此賊真死有余辜矣。正是:

  一言遺大害,萬剮不蔽辜。

  當日眾尸雖免剖心之慘,然幾祿山平日所怨惡之人,都被殺戮,還道:“李太白當日乘醉罵我,今日若在此,定當殺之!”又凡楊國忠、高力士所親信的人,也都殺戮。朝官從駕而出者,其家眷在京,亦都被殺。只有秦國模、秦國楨的家眷,俱先期遠避,未遭其害。內(nèi)侍邊令誠投降,以六宮鎖鑰奉獻祿山,遣人遍搜各宮。搜到梅妃江采蘋的宮畔,獲一腐敗女人之尸,便錯認梅妃已死,更不追求。天幸梅妃不曾被賊人搜去,上皇歸后,因得團圓偕老。可笑楊妃子愴惶被難之時,猶懷嫉妒,諫阻天子,不使梅妃同行。那知馬嵬變起,自己的性命倒先斷送了。后人有詩云:

  自家姊妹要同行,天子嬪妃反教棄。馬嵬聚族而殲旃,笑殺當

  初空妒忌。

  祿山下令,凡在京官員,有不即來投順者,悉皆處死。于是京兆尹崔光遠、故相陳希烈,與刑部尚書張均、太常卿張(土自)等,俱降于賊。那張均、張(土自),乃燕國公張說之子也。張(土自)又尚帝女寧親公主,身為國戚,世受國恩,名臣后裔,不意敗壞家聲,一至于此!

  父爵燕國公,子事偽燕帝。辱沒燕世家,可稱難兄弟。

  祿山以陳希烈、張(土自)為相,仍以崔光遠為京兆尹,其余朝士朝授以偽官,其勢甚熾。然賊將俱粗猛貪暴,全無遠略。既克長安,志得意滿,縱酒婪財,無復西出之意。祿山亦心戀范陽與東京,不喜居西京。正是:

  貪殘戀土賊人態(tài),妄竊燕皇圣武名。

  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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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回 留靈武儲君即位 陷長安逆賊肆兇

  隋唐演義--第九十二回 留靈武儲君即位 陷長安逆賊肆兇詞曰:

  西土忽來大駕,朔方頓耀前星。共言人事隨天意,急難豈忘

  親? 獨恨輕拋骨肉,致教并受囗囗。權(quán)奸女寵多貽禍,不止自

  家門。

  調(diào)寄“烏夜啼”

  國家當太平有道之時,朝廷之上,既能君君臣臣,則宮闈之間,自然父父子子。由是從一本之親,推而至于九族之眾,凡屬天潢,無不安享尊榮,共被一人惇敘之德。流及既衰,為君者不能正其身,為臣者專務(wù)惑其主,因而內(nèi)寵太甚,外寇滋生。一旦變起倉猝,遂至流離播遷,猶幸天命未改,人心未去,天子雖不免蒙塵,儲君卻已得踐柞;然而事勢已成,倉皇內(nèi)禪,畢竟授者不能正其終,受者不能正其始。何況勢當危迫,匆匆出奔,宗廟社稷,都不復顧。其所顧戀不舍者,惟是一二劈幸之人,其余骨肉之戚,俱棄之如遺,遂使王孫公子,都至飄零,玉葉金枝,悉遭賊戕。如唐朝天寶末年之事,真思之痛心,言之發(fā)指者也。且說玄宗駕至馬嵬,眾將誅殺楊國忠及韓、貌二夫人,玄宗沒奈何,只得把楊妃賜死,陳元禮方才約飭眾軍,請旨啟行。眾人以楊國忠部下將吏,俱在蜀中,不肯西行;或請往河隴,或請往太原,或請復還京師,眾論紛紛不一。玄宗意在入蜀,卻又恐拂眾人之意,只顧低頭沉吟,不即明言所向。韋愕奏道:“太原河隴,俱非駐蹕之地。若還京師,必須有御賊之備。今士馬甚少,未易為計;以臣愚見,不如且至扶風,徐圖進止。”玄宗聞言首肯,命以此意傳諭眾人,眾皆從命,即日從馬嵬發(fā)駕起行。及臨行之時,有許多百姓父老,遮道挽留,紛紛擾攘,都道:“宮闕是陛下家居,陵寢是陛下墳墓,今日舍此,將欲何往?”玄宗用好言撫慰,一面宣諭,一面前行,百姓卻越聚得多了。

  玄宗乃命太子于車駕之后,諭止眾百姓。于是眾百姓擁住太子的馬說道:“皇爺既不肯留駕,我等愿率子弟,從太子東向去破賊,保守長安。”太子道:“至尊冒險而行,我為子者,豈忍一日暫離左右?”眾百姓道:“若皇太子與至尊都往蜀中去了,中原百姓誰為之主?”太子道:“爾等眾百姓即欲留我,奈何尚未面辭,亦須還白至尊,更稟進止。”說罷,策馬欲行,卻被眾百姓簇擁住了,不得行動。那時太子之子廣平王淑、建寧王亻炎,俱乘馬隨后。此二王都是極有智勇的,當下建寧王見人情如此,乃前執(zhí)太子之鞍進諫道:“逆賊犯闕,四海分崩,不因人情,何以興復?今殿下若從至尊入蜀,倘賊兵燒絕棧道,則中原土地,拱手授賊;人情既高,豈能復合,他日雖欲復至此,不可得矣!為今之計,不如收集西北守邊之兵,召郭子儀、李光弼于河北,與之并力東對逆賊,克復二京,削平四海,掃除官禁,以迎至尊,使社稷危而復安,宗廟毀而復存,此豈非孝之大者?何必徒事區(qū)區(qū)溫情定省之文,為兒女子之慕戀乎?”廣平王亦從旁贊言道:“人心不可失,亻炎之言甚善,愿殿下審思之。”東宮侍衛(wèi)李輔國至皇太子馬前,叩首請留。眾百姓又喧呼不止。太子乃使廣平王亻叔,馳馬往駕前啟奏,請旨定奪。

  此時玄宗方勢轡停車,以待太子,久不見至,正欲使人偵探,恰好廣平王來見駕,具述百姓遮留之狀。玄宗道:“人心如此,即是天意。朕不使焚絕便橋,朕與百姓同奔,正為人心不可失耳!今人心屬太子,是朕之幸也。”遂命將后軍二干人,及飛龍廄馬匹,分與太子,且傳諭將士云:“太子仁孝,可奉宗廟,汝等直善輔之。”又傳語太子道:“西北諸部落,吾撫之素厚,今必得其用,汝勉圖之,吾即當傳位于汝也。”太子聞詔,西向號泣。廣平王即宣諭眾百姓道:“太子已奉詔留后撫安爾等。”于是眾百姓都呼萬歲,歡然而散。太子既留,莫知所適。李輔國道:“日已晏矣,此地非可久駐,今眾意將欲往何處?”眾皆莫對。建寧王道:“殿下昔日曾為朔方節(jié)度使,彼處將吏,歲時致啟,亻炎略識其姓名;今河隴之眾多敗降于賊,其父兄于弟,多在賊中,恐生異志。朔方道近,士馬全盛,河西行軍司馬裴冕在彼,此人乃衣冠名族,必無二心,可往就之,徐圖大舉。賊初入長安,未暇徇地,乘此急行,乃為上策。”眾皆以為然,遂向朔方一路而行。至渭水之濱,遇著潼關(guān)來的敗殘人馬,誤認為賊兵,與之廝殺,死傷甚眾。及收聚余卒,欲渡渭水,苦無舟揖,乃擇水淺之處,策馬涉水而渡。步卒無馬者,都涕泣而返。太子至新平,連夜馳三百余里,士卒器械失亡過半,所存軍眾不過數(shù)百而已。正是:

  從來太子堪監(jiān)國,若使行軍號撫軍。此日流離國難守,無軍可

  撫愧儲君。

  話分兩頭。且說玄宗既留下太子,車駕向西而進,來至歧山,訛傳賊兵前鋒將至。玄宗催趲眾軍,星夜馳至扶鳳郡宿歇。眾士卒因連日饑疲,都潛懷去就之志,流言頻興,語多不遜。陳元禮不能挾制,玄宗甚以為憂。秦國楨奏道:“眾心洶洶之際,非可以威驅(qū)勢迫,當以情意感動之。”玄宗然其說。適成都守臣貢常例春彩十萬余匹至扶風,玄宗命陳列于庭,召眾將士入至庭下,親自臨軒宣諭道:“朕年來昏耄,任托失人,以致逆賊作亂,勢甚披猖,不得不暫避其鋒。卿等倉猝從行,不及別父母妻子,跋涉至此,勞苦已極,此由朕政之不德所致,心甚愧之。今將入蜀,道路阻長,人馬疲瘁,遠行不易,卿等可各自還家,朕自與子孫及中宮內(nèi)人輩,勉力前往。今日與卿等別,可共分此春彩,以助資糧。歸見父母妻子及長安父老,為朕致意,幸好自愛,無煩相念也。”言罷,涕淚沾襟。眾人聞言傷感,亦都涕泣,叩頭奏道:“臣等死生,原從陛下,不敢有貳。”玄宗亦揮淚不止,良久起身入內(nèi),猶回顧眾人道:“去留聽卿,不忍相強。”秦國模在后宣言道:“天子仁愛如此,眾心豈不知感?”于是眾人大哭而出。玄宗命陳元禮,將春彩盡數(shù)給賞于軍士,流言自此頓息。正是:

  三軍一時忽欲變,誰說威尊命必賤?不用勢迫與刑驅(qū),仁心入

  人心可轉(zhuǎn)。

  軍心既定,玄宗即于次日起駕,望蜀中進發(fā)。行至河池地方,蜀郡長史崔圓前來迎駕,且說蜀土豐捻,甲士全備。玄宗歡喜,即令于駕前為引道,即入蜀境。路過一大橋,玄宗問是何橋,崔圓道:“此名萬里橋。”玄宗聞言,恍然點首道:“一行僧之言驗矣,朕可無憂矣!”你道什么一行僧之言?原來唐朝有一神僧,法名一行,精通天文歷法,曾造渾天儀覆矩圖,極為神妙,其數(shù)學與袁天罡、李淳風不相上下。玄宗嘗幸東都,與他同登天宮寺西樓,徘徊瞻眺,慨然發(fā)嘆道:“朕撫有此山川,必得長享無虞方好。”因問一行道:“朕得終無禍患否?”一行道:“陛下游行萬里,圣壽無疆。”玄宗當時聞此言,只道是祝頌之語。誰知今日遠行西川,所過此橋,恰名萬里。因想一行之言,至今始驗。又想他說圣壽無疆,可知朕躬無恙。所以心中欣喜說道:“朕可無憂矣!”正是:

  萬里橋名應遠游,神僧妙語好推求。幸然圣壽還無量,珍重前

  途可免憂。

  當下玄宗催趲軍士前行,不則一日,來至成都駐蹕;其殿宇宮室,與一切供御之物,雖都草創(chuàng),不甚齊整。卻喜山川險峻,城郭完固,賊氛已遠,且暫安居。只是眼前少了一個最寵愛的人,想起前日馬嵬驛之事,時時悲嘆。高力士再三寬解。韋見素、韋諤、秦國模、秦國楨等,俱上表請亟為討賊之計。玄宗降詔,以皇太子分總節(jié)制,然都不即使出鎮(zhèn),特敕永王磷充山南東道嶺南黔中江南西道節(jié)度都使,以少府西監(jiān)竇紹為之傅。以長沙太守李峴為副都大使,即日同赴江陵坐鎮(zhèn)。又詔以太子充天下兵馬大元帥,領(lǐng)朔方、河北、平盧節(jié)度都使,收復長安、雒陽。

  那知此詔未下之先,太子已正位為天子了。你道如何便正位為天子?原來太子當日渡過渭水,來到彭城,太守李遵出迎,以衣糧奉獻,至平?jīng)鲩啽O(jiān)牧馬,得幾萬匹。又召募得勇士三千余人,軍勢稍振。時有朔方留后杜鴻漸、六城水陸運使魏少游、節(jié)度判官崔漪、度支判官盧簡金、監(jiān)池判官李涵等五人,相與謀議道:“太子今在平?jīng)觯黄經(jīng)錾⒌兀峭捅l`武地方,兵食完富,若迎請?zhí)又链耍笔罩T城兵,西發(fā)河隴勁騎,南向以定中原,此萬世一時也。”謀議即定,李涵上箋于太子,且籍朔方士馬甲兵栗帛軍需之數(shù)以獻。杜鴻漸、崔漪親至平?jīng)觯鎲⑻拥溃骸八贩侥颂煜聞疟帲裢罗埡停亟o內(nèi)附,四方郡縣俱堅守拒賊,以俟興復。殿下若治兵于靈武,移檄四方,收攬忠義,按轡長驅(qū),逆喊不足屠也。臣等已使魏少游、盧簡金,在彼葺治宮室,整備資糧,端候殿下駕幸。”廣平王、建寧王,俱以兩人之言為然,于是太子遂率眾至靈武駐扎。

  過了數(shù)日,適河西司馬裴冕奉詔入為御史中丞,因至靈武參謁太子,乃與杜鴻漸等定議,上太子箋,請遵大駕發(fā)馬嵬時欲即傳位之命,早正大位,以安人心。太子不許道:“至尊方馳驅(qū)途道,我何得擅襲尊位?”裴冕等奏道:“將士皆關(guān)中人,豈不日夜思歸?其所以不憚崎嶇,遠涉沙塞者,亦冀攀龍附鳳,以建尺寸之功耳,若殿下守經(jīng)而不達權(quán),使人心一朝離散,大勛不可復集矣!愿即勉徇眾情,為社稷計。”太子猶未許允,箋凡五上,方準所奏。天寶十五載秋七月,太子即位于靈武,是為肅宗皇帝,即改本年為至德元載,遙尊玄宗為上皇天帝。裴冕、杜鴻漸等,俱加官進秩。

  正欲表奏玄宗,恰好玄宗命太子為元帥的詔到了。肅宗那時方知玄宗車駕已駐曄蜀中,隨即遣使赍表入蜀,將即位之事奏聞。玄宗覽表喜道:“吾兒應天順人,吾更何憂?”遂下詔:“自今章奏,俱改稱太上皇。軍國重事,行請皇帝旨,仍奏聞朕。俟克復兩京之后,朕不預事矣。”又命文部侍郎平章事房琯與韋見素、秦國模、秦國楨資玉冊玉璽赴靈武傳位。且諭諸臣不必復命,即留行在,聽新君任用。肅宗涕泣拜領(lǐng)冊寶,供奉于別殿,未敢即受。正是:

  寶位已先即,寶冊然后傳。授受原非誤,只差在后先。

  后來宋儒多以肅宗未奉父命,遽自稱尊,謂是乘危篡位,以子叛父。說便這等說,但危急存亡之時,欲維系人心,不得已而出此。況玄宗屢欲內(nèi)禪傳位之說,已曾宣之于口。今日肅宗靈武即位之事,只說恪遵前命,理猶可恕。篡叛之說,似乎太過。若論他差處,在即位之后,寵嬖張良娣,當軍務(wù)倥傯之際,與之博戲取樂,此真可笑耳。正是:

  若能不以位為樂,便是真心干蠱人。

  然雖如此,即位可也,本年便改元,是真無父矣;若使此時鄴侯李泌早在左右,必不令其至此。后人有詩嘆云:

  靈武遽稱尊,猶日遭多故。本歲即改元,此舉真大錯。

  當時定策者,無能正其誤。念彼李鄴侯,咄哉來何暮?

  閑話少說。且說當日天子西狩,太子北行,那些時為何沒有賊兵來追襲?原來安祿山,不意車駕即出,戒約潼關(guān)軍士勿得輕進。賊將崔乾祐頓兵觀望,及軍駕已出數(shù)日之后,祿山聞報,方遣其部將孫孝哲,督兵入京。賊眾既入京城,見左藏充盈,便爭取財寶,日夜縱酒為樂,一面遣人往雒陽報捷,專候祿山到來。因此無暇遣兵追襲,所以車駕得安行入蜀,太子往朔方亦無阻虞,此亦天意也。正是:

  左藏不焚留餌賊,道教今日免追兵。

  祿山至長安,聞馬嵬兵變,殺了楊國忠,又聞楊妃賜死了,韓、虢二夫人被殺,大哭道:“楊國忠是該殺的,卻如何又害我阿環(huán)姊妹?我此來正欲與他們歡聚,今已絕望,此恨怎消!”又想起其子安慶宗夫婦,被朝廷賜死,一發(fā)忿怒。乃命孫孝哲大索在京宗室皇親,無論皇子皇孫,郡主縣主,及駙馬郡馬等國戚,盡行殺戮。又命將宗室男婦,被殺者悉刳去其心,以祭安慶宗。祿山親臨設(shè)祭,那日于崇仁坊高掛錦帳,排下安慶宗的靈座,行刑劊子聚集眾尸,方待動手剖心。說也奇怪,一霎時天昏地暗,雷電交加,狂風大作。劊子手中的刀,都被狂風刮去,城垛兒上插著。霹靂一聲,把安慶宗的靈位擊得粉碎,錦帳盡被雷火焚燒。祿山大懼,向天叩頭請罪,于是不敢設(shè)祭,命將眾尸一一埋葬。正是:

  治亂雖由天意,兇殘大拂天心。不意雷霆警戒,這番慘痛難

  禁。

  看官聽說,前日玄宗出奔時,原要與眾宗室皇親同行的,因楊國忠諫阻而止。今日眾人盡遭屠戮,皆國忠害之也,此賊真死有余辜矣。正是:

  一言遺大害,萬剮不蔽辜。

  當日眾尸雖免剖心之慘,然幾祿山平日所怨惡之人,都被殺戮,還道:“李太白當日乘醉罵我,今日若在此,定當殺之!”又凡楊國忠、高力士所親信的人,也都殺戮。朝官從駕而出者,其家眷在京,亦都被殺。只有秦國模、秦國楨的家眷,俱先期遠避,未遭其害。內(nèi)侍邊令誠投降,以六宮鎖鑰奉獻祿山,遣人遍搜各宮。搜到梅妃江采蘋的宮畔,獲一腐敗女人之尸,便錯認梅妃已死,更不追求。天幸梅妃不曾被賊人搜去,上皇歸后,因得團圓偕老。可笑楊妃子愴惶被難之時,猶懷嫉妒,諫阻天子,不使梅妃同行。那知馬嵬變起,自己的性命倒先斷送了。后人有詩云:

  自家姊妹要同行,天子嬪妃反教棄。馬嵬聚族而殲旃,笑殺當

  初空妒忌。

  祿山下令,凡在京官員,有不即來投順者,悉皆處死。于是京兆尹崔光遠、故相陳希烈,與刑部尚書張均、太常卿張(土自)等,俱降于賊。那張均、張(土自),乃燕國公張說之子也。張(土自)又尚帝女寧親公主,身為國戚,世受國恩,名臣后裔,不意敗壞家聲,一至于此!

  父爵燕國公,子事偽燕帝。辱沒燕世家,可稱難兄弟。

  祿山以陳希烈、張(土自)為相,仍以崔光遠為京兆尹,其余朝士朝授以偽官,其勢甚熾。然賊將俱粗猛貪暴,全無遠略。既克長安,志得意滿,縱酒婪財,無復西出之意。祿山亦心戀范陽與東京,不喜居西京。正是:

  貪殘戀土賊人態(tài),妄竊燕皇圣武名。

  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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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回 凝碧池雷海青殉節(jié) 普施寺王摩詰吟詩

  隋唐演義--第九十三回 凝碧池雷海青殉節(jié) 普施寺王摩詰吟詩詞曰:

  談忠說義人都會,臨難卻通融。梨園子弟,偏能殉節(jié),莫賤伶

  工。 伶工殉節(jié),孤臣悲感,哭向蒼穹。吟詩寫恨,一言一淚,直

  達宸聰。

  調(diào)寄“青衫濕”

  自古忠臣義士,都是天生就這副忠肝義膽,原不論貴賤的。盡有身為尊官,世享厚祿,平日間說到忠義二字,卻也侃侃鑿鑿,及至臨大節(jié),當危難,便把這兩個字撇過一邊了,只要全軀保家,避禍求福,于是甘心從逆,反顏事仇。自己明知今日所為,必致罵名萬載,遺臭萬年,也顧不得。偏有那位非高品,人非清流,主上平日不過以徘優(yōu)言之,即使他當患難之際,貪生怕死,背主降賊,人也只說此輩何知忠義,不足深責。不道他到感恩知報,當傷心慘目之際,獨能激起忠肝義膽,不避刀鋸斧鉞,罵賊而死。遂使當時身被拘國的孤臣,聞其事而含哀,興感形之筆墨,詠成詩詞。不但為死者傳名于后世,且為己身免禍于他年。可見忠義之事,不論貴賤,正唯踐者,而能盡忠義,愈足以感動人心。卻說安祿山雖然僭號稱尊,占奪了許多地方,東西兩京都被他竊據(jù)。卻原只是亂賊行徑,并無深謀大略。一心只戀著范陽故土,喜居東京,不樂居西京。既入長安,命搜捕百官宦者宮女等,即以兵衛(wèi)送赴范陽,其府庫中的金銀幣帛,與宮闈中的珍奇玩好之物,都輦?cè)シ蛾柌刭A。又下令要梨園子弟,與教坊諸樂工,都如向日一般的承應,敢有隱避不出者,即行斬首。其苑廄中所有馴像舞馬等物,不許失散,都要照舊整頓,以備玩賞。

  看官聽說,原來當初天寶年間,上皇注意聲色。每有大宴集,先設(shè)太常雅樂,有坐部,有立部。那坐部諸樂工,俱于堂上坐而奏技;立部諸樂工,則于堂下立而奏技。雅樂奏罷,繼以鼓吹番樂,然后教坊新聲與府縣散樂雜戲,次第畢呈。或時命宮女,各穿新奇麗艷之衣,出至當筵清歌妙舞。其任載樂器往來者,有山車陸船制度,俱極其工巧。更可異者,每至宴酣之際,命御苑掌像的像奴,引馴像入場。以鼻擎杯,跪于御前上壽,都是平日教習在那里的,又嘗教習舞馬數(shù)十匹,每當奏樂之時,命掌廄的圉人,牽馬到庭前。那些馬一聞樂聲,便都昂首頓足,回翔旋轉(zhuǎn)的舞將起來,卻自然合著那樂聲的節(jié)奏。宋儒徐節(jié)孝先生曾有舞馬詩云:

  開元天子太平時,夜舞朝歌意轉(zhuǎn)迷。繡榻盡容騏驥足,錦衣渾

  蓋渥洼泥。  才敲畫鼓預先奮,不假金鞭勢自齊。明日梨園翻

  舊曲,范陽戈甲滿關(guān)西。

  當年此等宴集,祿山都得陪侍。那時從旁諦觀,心懷艷羨,早已蔭下不良之念。今日反叛得志,便欲照樣取樂。可知那聲色犬馬,奇技淫物,適足以起大盜覬覦之心。正是:

  天子當年志大驕,旁觀目眩已播搖。漫夸百獸能率舞,此日奢

  華即盜招。

  那時祿山所屬諸番部落的頭目,聞祿山得了西京,都來朝賀。祿山欲以神奇之事,夸哄他們。乃召集眾番賜宴于便殿,對眾人宜言道:“我今受天命為天子,不但人心歸附,就是那無知的物類,莫不感格效順。即如上林苑中所言的像,見我飲宴,便來擎杯跪獻;那個廄中的馬,聞我奏樂,也都欣喜舞蹈,豈非神奇之事!”眾番人聽說,俱俯伏呼萬歲。那祿山便傳令,先著像奴牽出像來看。不一時,像奴將那十數(shù)頭馴像,一齊都牽至殿庭之下,眾番人俱注目而觀,要看他怎么樣擎杯跪獻。不想這些像兒,舉眼望殿上一看,只見殿上南面而坐者,不是前時的天子,便都僵立不動,怒目直視。像奴把酒杯先送到一個大像面前,要他擎著跪獻。那像卻把鼻子卷過酒杯來,拋去數(shù)丈。左右盡皆失色,眾番人掩口竊笑。祿山又羞又惱,大罵道:“孽畜,恁般可惡!”喝把這些像都牽出去,盡行殺訖。于是輟宴罷席,不歡而散。當時有人作詩譏笑道:

  有儀有像故名像,見賊不跪真倔強。堪笑紛紛降賊人,馬前屈

  膝還稽顙。

  祿山被像兒出了丑,因疑想那些舞馬,或者也一時倔強起來,亦未可知,不如不要看它罷。遂命將舞馬盡數(shù)編入軍營馬隊去。后來有兩匹舞馬,流落在逆賊史思明軍中。那思明一日大宴將住,堂上奏樂。二馬偶系于庭下,一聞樂聲,即相對而舞。軍士不知其故,以為怪異,痛加鞭垂。二馬被鞭,只道嫌他舞得不好,越發(fā)擺尾搖頭的舞個不止。軍士大驚,榻棒交加,二馬登時而斃。賊軍中有曉得舞馬之事者,忙叫不要打時,已都打死了。豈不可笑?正是:

  像死終不屈節(jié),馬舞橫被大杖。雖然一樣被殺,善馬不如傲

  像。

  話分兩頭,不必贅言。只說祿山在西京恣意殺戮,因聞前日百姓乘亂,盜取庫中所藏之物,遂下令著府縣嚴行追究,且許旁人汗告。于是株連蔓引,搜捕窮治,殆無虛日。又有刁惡之人,挾仇誣首,有司不問情由,輒便追索,波及無辜,身家不保。民間雖然無日不思念唐王,相傳皇太子已收聚北方勁兵,來恢復長安,即日將至。或時喧稱太子的大兵已到了,百姓們便爭相奔走出城,禁止不住,市里為之一空。賊將望見北方塵起,也都相顧驚惶。祿山料長安不可久居,何不早回灘陽;乃以張通儒為西京留守,安忠順為將軍,總兵鎮(zhèn)守關(guān)中;又命孫孝哲總督軍事,節(jié)制諸將,自己與其子安慶緒,率領(lǐng)親軍,又諸番將還守東都,擇日起行。卻于起行之前一日,大宴文武官將,于內(nèi)府四宜苑中凝碧池上,先期傳諭梨園子弟,教坊樂工,一個個都要來承應。這些樂工子弟們,惟李謨、張野狐、賀懷智等數(shù)人,隨駕西走,其余如黃幡綽、馬仙期等眾人,不及隨駕,流落在京,不得不憑祿山拘喚,只有雷海青托病不至。

  那日凝碧池頭,便殿上排設(shè)下許多筵席。祿山上坐,安慶緒侍坐于旁,眾人依次列坐于下。酒行數(shù)巡,殿陛之下,先大吹大擂,奏過一套軍中之樂,然后梨園子弟、教坊樂工,按部分班而進。第一班按東方木色,為首押班的樂宮,頭戴青霄巾,腰系碧玉軟帶,身穿青錦袍,手執(zhí)青幡一面,幡上書東方角音四字,其字赤色,用紅寶綴成,取木生火之意。幡下引樂工子弟二十人,都戴青紗帽,著青繡衣,一簇兒立于東邊。第二班按南方火色,為首押班的樂官,頭戴赤霞巾,腰系珊瑚軟帶,身穿紅錦袍,手執(zhí)紅幡一面,幡上書南方征音四字,其字黃色,用黃金打成,取火生土之意。幡下引樂工子弟二十人,都戴絳絹冠,著紅繡衣,一簇兒立于南邊。第三班按西方金色,為首押班的樂宮,頭戴皓月巾,腰系白玉軟帶,身穿白錦袍,手執(zhí)白幡一面,幡上書西方商音四字,其字黑色,用烏金造成,取金生水之意。幡下引樂工子弟二十人,都戴素絲冠,著白繡衣,一簇兒立于西邊。第四班按北方水色,為首押班的樂宮,頭戴玄霜巾,腰系黑犀軟帶,身穿黑錦袍,手執(zhí)黑幡一面,幡上書北方羽音四字,其字青色,用翠羽嵌成,取水生木之意。幡下引樂工子弟二十人,各戴皂羅帽,著黑繡衣,一簇兒立于北邊。第五班按中央土色,為首押班的樂宮,頭戴黃云巾,腰系密蠟軟帶,身穿黃錦袍,手執(zhí)黃幡一面,幡上書中央宮音四字,其字以白銀為質(zhì),兼用五色雜寶鑲成,取土生金,又取萬寶土中生之意。幡下引樂工子弟四十人,各戴黃綾帽,著黃繡衣,一簇兒立于中央。五個樂官,共引樂人一百二十名,齊齊整整,各依方位立定。

  才待奏樂,祿山傳問:“爾等樂部中人,都到在這里么?”眾樂工回稱諸人俱到,只有雷海青患病在家,不能同來。祿山道:“雷海青是樂部中極有名的人,他若不到,不為全美。可即著人去喚他來。就是有病,也須扶病而來。”左右領(lǐng)命,如飛的去傳喚了。祿山一面令眾樂人,且各自奏技。于是鳳簫龍笛,像管鸞笙,金鐘玉磬,秦箏揭鼓,琵琶箜篌,方響手拍,一霎時,吹的吹,彈的彈,鼓的鼓,擊的擊,真?zhèn)聲韻鏗鏘,悅耳動聽。樂聲正喧時,五面大幡,一齊移動。引著眾人盤旋錯縱,往來飛舞,五色絢爛,合殿生風,口中齊聲歌唱,歌罷舞完,樂聲才止。依舊各自按方位立定。祿山看了心中大喜,掀髯稱快,說道:“朕向年陪著李三郎飲宴,也曾見過這些歌舞,只是侍坐于人,未免拘束,怎比得今日這般快意。今所不足者,不得再與楊大真姊妹歡聚耳。”又笑道:“想我起兵來久,便得了許多地方,東西二京,俱為我取,趕得那李三郎有家難住,有國難守,平時費了許多心力,教成這班歌兒舞女,如今不能自己受用,到留下與朕躬受用,豈非天數(shù)。朕今日君臣父子,相敘宴會,務(wù)要極其酣暢,眾樂人可再清歌一曲侑酒。”

  那些樂人,聽了祿山說這番話,不覺傷感于心,一時哽咽不成聲調(diào),也有暗暗墮淚的。祿山早已瞧見,怒道:“朕今日飲宴,爾眾人何得作此悲傷之態(tài)!”令左右查看,若有淚容者,即行新首。眾樂人大駭,連忙拭去淚痕,強為歡顏;卻忽聞殿庭中有人放聲大哭起來。你道是誰?原來是雷海青。他本推病不至,被祿山遣人生逼他來。及來到時,殿上正歌舞的熱鬧,他胸中已極其感憤,又聞得這些狂言悻語,且又恐喝眾人,遂激起忠烈之性,高聲痛哭。當時殿上殿下的人,盡都失驚。左右方待擒拿,只見雷海青早奮身搶上殿來,把案上陳設(shè)的樂器,盡拋擲于地,指著祿山大罵道:“你這逆賊,你受天子的厚恩,負心背叛,罪當萬剮,還胡說亂道!我雷海青雖是樂工,頗知忠義,怎肯伏侍你這反賊!今日是我殉節(jié)之日,我死之后,我兄弟雷萬春,自能盡忠報國,少不得手刃你等這班賊徒!”祿山氣得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教快砍了。眾人扯下舉刀亂砍,雷海青至死罵不絕口。正是:

  昔年只見安全藏,今日還看雷海青。一樣樂工同義烈,滿朝愧

  此兩優(yōu)伶。

  雷海青已死,祿山怒氣未息,命撤去筵席,將眾樂人都拘禁候發(fā)落。正傳諭時,忽探馬來報:皇太子已于靈武即位,年號都有了。今以山人李泌為軍師,命廣平王、建寧王與郭子儀、李光弼等,分統(tǒng)軍馬,恢復兩京。又報令狐潮屢次攻打雍邱,奈雍邱防御使張巡,又善守,又善戰(zhàn),令狐潮屢為所敗。祿山聞此警報,遂下令即日起馬回東京,另議調(diào)遣軍將應敵。其西京所存宮女宦官、奇珍玩物,及一切樂器與眾樂人,盡數(shù)帶往東京去。臨行之時,祿山乘馬過太廟前,忽勒住馬,命軍士將太廟放火焚燒。軍士們領(lǐng)命,頃刻間四面放起火來。祿山立馬觀之,火方發(fā),只見一道青煙直沖霄漢。祿山方仰面觀看,不想那煙頭隨即環(huán)將下來,直冒入祿山眼中。登時兩眼昏迷,淚流如注,不便乘馬,另駕輕車而去。自此祿山害了眼病,日甚一日,醫(yī)治不痊,竟雙瞽了。正是:

  逆賊毀宗廟,先皇目不瞑。旋即奪其目,略施小報應。

  祿山至東京后,二目失視,不見一物,心中焦躁,時常想要喚那些樂人來歌唱遣悶。又因雷海青這一番,心中疑慮,不敢與他們親近,欲待把他們殺了,又借其技能,且留著備用。

  且說雷海青死節(jié)一事,人人傳述,個個頌揚,因感動了一個有名的朝臣。那臣子不是別人,就是前日于上皇前奏對鐘尷履歷的給事中王維。他表字摩詰,原籍太原人氏,少時嘗讀書,終南山,開元年間進士及第,天性孝友。與其弟王縉,俱有俊才。王維更博學多能,書畫悉臻其妙,名重一時。諸王駙馬,俱禮之為上賓。尤精于樂律,其所著樂章,梨園教坊爭相傳習,曾有友人得一幅奏樂畫圖,不識其名,王維一見便道:“此所畫者,乃霓裳第三疊第一拍也。”當時有好事者,集眾樂工,奏霓裳之樂;奏到第三疊第一拍,一齊都住著不動,細看那些樂工,吹的彈的敲的擊的,其手腕指尖起落處,與畫圖中所畫者,一般無二。眾人無不嘆服。天寶末年,官為給事中。

  當?shù)撋椒磁眩匣饰餍抑畷r,倉猝間不及隨駕,為賊所獲。乃服藥取痢佯為病疾,不受偽命。祿山素重其才名,不加殺害,遣人伴送至雒陽。拘于普施寺中養(yǎng)病。王維性本極好佛,既被拘寺中,椎日以禪誦為事,或時閑坐,想起昔年上皇夢中,見鐘馗挖食鬼眼,今祿山喪其二目,正應此兆。如此看來,鬼魅不久即撲滅矣,獨恨我身為朝臣,不及扈從車駕,反被拘困于此,不知何時再得瞻天仰圣。正在悲思,忽聞人言雷海青殉節(jié)于凝碧池,因細詢緣由,備悉其事,十分傷感,望空而哭。又想那梨園教坊,所習的樂章中,多是我的著作,誰知今日卻奏與賊人聽,豈不大辱我文字。又想那雷海青雖屈身樂部,其平日原與眾不同,是個有忠肝義膽的人,莫說那賊人的驕態(tài)狂言,他耳聞目見,自然氣憤不過。只那凝碧池在宮禁之中,本是我大唐天子游幸的所在,今卻被賊人在彼宴會,便是極傷心慘目的事了。想到其間,遂取過紙筆來,題詩一首云: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空官里,凝碧池

  頭奏管弦。

  王維這首詩,只自寫悲感之意,也不曾贊到雷海青,也不曾把來與人看。不想那些樂工子弟,被祿山帶至東京,他們都是久仰王維大名的,今聞其被拘在普施寺,便常常到寺中來問侯。因有得見此詩者,你傳我誦,直傳到那肅宗行在。肅宗聞知,動容感嘆,因便時時將此詩吟諷。只因詩中有凝碧池三字,便使雷海青殉節(jié)之事愈著。到得賊平之后,肅宗入西京褒贈死節(jié)諸臣,雷海青亦在褒贈之中。那些降賊與陷于賊中官員,分別定罪。王維雖未曾降賊,卻也是陷于賊中,該有罪名的了。其弟王緒,時為刑部侍郎,上表請削己之官,以贖兄之罪。肅宗因記得凝碧池這首詩,嘉其有不忘君之意,特旨赦其罪,仍以原官起用。這是后話。正是:

  他人能殉節(jié),因詩而益顯。己身將獲罪,因詩而得免。

  且說祿山自目盲之后,愈加暴戾,虐待其下,人人自危。且心志狂惑,舉動舛錯,于是眾心離散,親近之人,皆為仇敵矣。所謂:

  惡貫已將滿,天先褫其魄。

  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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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回 李樂工吹笛遇仙翁 王供奉聽棋謁神女

  隋唐演義--第九十五回 李樂工吹笛遇仙翁 王供奉聽棋謁神女詞曰:

  聲音入妙感仙家,月夜引仙搓。只嫌笛管未全佳,吹破共嗟

  訝。 更驚奔理通仙道,決勝負數(shù)著無加。止將常勢略談些,國

  手已堪夸。

  調(diào)寄“月中行”

  人生世上,不特忠孝節(jié)義與夫功勛事業(yè)、道德文章,足以流芳后世,垂名不朽。就是那一長一技之微,若果能專心致志,亦足以軼類超群,獨步一時。且其藝既精妙入神,不難邀知遇于君上,致感動于神仙,使其身所遭逢之事,傳為千秋佳話。卻說張鎬既杖殺閻邱曉,即移書于賀蘭進明,責其不救睢陽。恰聞朝廷有旨,命張鎬鎮(zhèn)臨淮,著進明移駐別鎮(zhèn)。張鎬乃率兵攻打睢陽城,與尹子奇大戰(zhàn)。子奇正戰(zhàn)之間,忽然陰云四合,寒風撲面。賊眾都聞鬼哭神號之聲,空中如有鬼兵來沖突。一時大亂,四散狂奔。正是:

  死為厲鬼忠臣志,須信忠魂自有靈。

  尹子奇兵潰,只得棄了睢陽城,退奔陳留。誰想陳留百姓,恨其荼毒睢陽,痛惜忠良被害,遂出其不意,殺將起來,斬了尹子奇,開城迎降。張鎬安民已畢,分兵留守。一面引眾回鎮(zhèn),一面將睢陽死難諸臣,具表奏聞朝廷。恰好上皇有手詔至肅宗行在,命褒錄死節(jié)之人。

  且說上皇在蜀中,眼前少了個楊妃,常懷愁悶。那些梨園子弟,又大半散失,供御者無多人,更加不快。還虧有高力士日夕侍側(cè),時為勸解。及聞安祿山焚毀祖廟,殺害宗室,殘虐臣民,遂撫心頓足,十分哀痛。隨又傳聞祿山已死,乃嘆恨道:“朕恨不及手自寸磔此賊也!”因追念故相張九齡,昔年曾說祿山有反相,不宜宥其死,此真先見之明。當時若從其言,何至有今日之禍。于是特遣中使往曲江,致祭于其墓,御制祭文一道,手書付中使資赴墓前宣讀。其文云:

  惟卿昔者曾有說言,謂安祿山反相昭然,不宜宥死,宜亟殲旃。

  朕聽不聰,輕縱巨奸,既寬顯戮,更予大藩,釀茲兇禍。追悔從前,

  卿今若在,朕復何顏!追念老臣,曷勝涕漣。特遣致祭,情以短篇,

  嘉卿先見,志吾過愆。尚饗。

  上皇既遣祭張九齡,且厚恤其家。因即降手詔,命朝臣查錄一切死難忠臣,申奏新君,并加恤典,不得遺漏。又聞雷海青殉節(jié)于凝碧池,不勝嘉嘆,張野狐因乘機啟奏道:“梨園舊人黃幡綽,向羈賊中,今從東京逃來,欲請見駕。只因失身陷賊,恐上皇爺欲加之罪,故逡巡未敢。”上皇道:“汝等徘優(yōu)之輩,安能盡如雷海青這般殉節(jié)?失身賊中,不足深責。黃幡綽既從賊中來,必知雷海青殉節(jié)之詳,朕正欲問他,可便喚來。”左右領(lǐng)旨,即將黃幡綽宣到。幡綽叩首階前,涕泣請罪。上皇赦其罪問道:“雷海青殉節(jié)于凝碧池之日,你也在那里么?”幡綽道:“此事臣所目睹。”上皇道:“汝可詳細奏來。”幡綽便把那安祿山如何設(shè)宴奏樂,眾樂工如何傷感墜淚,祿山如何要殺那墜淚的,雷海青如何大哭,如何拋擲樂器,罵賊而死,一一奏聞。上皇嘆息道:“海青乃能盡忠如此,彼張均、張(土自)輩,真禽獸不若矣!”因問幡綽道:“汝于此時亦曾墜淚否?”幡綽道:“觸目傷心,那得不墜淚?”時內(nèi)監(jiān)馮神威在側(cè),向日幡綽曾于言語之間,戲侮了他,心中不悅,奏道:“此言妄也。奴婢聞人傳說,幡綽在賊中,把安祿山極其諂奉。祿山在宮中夢紙窗破碎,幡綽解云:此為照臨四方之兆。祿山又夢自身所穿袍袖甚長,幡綽又為之解云:此所謂垂衣而天下治。如此進諛,豈是肯墜淚者?”上皇即問幡綽:“汝果有此言否?”那黃幡綽本是個極滑稽善戲諺的人,平日在御前慣會撮科打諢,取笑作要的,那時若驚惶抵賴,便沒趣了,他卻不慌不忙,從容奏道:“祿山果有此夢,臣亦果有此言。臣因祿山有此不祥之二夢,知其必敗,故不與直言以取禍,只以巧言對之,正欲留此微軀,再睹天顏耳。”上皇道:“怎見得此二夢之不祥,汝便知其必敗?”幡綽道:“紙竊破者,不容糊做也。袍袖長者,出手不得也。豈非必敗之兆乎?”上皇聽說,不覺大笑,遂命仍舊供御。正是:

  聞之既堪為解頤,言者自可告無罪。

  自此上皇時常使黃幡綽侍側(cè),詢問東西二京之事。幡綽恐感動圣懷,應對之間,雜以詼諧,常引得上皇發(fā)笑。忽一日,又有一個梨園舊人到來,你道是誰?卻是笛師李謨。原來李謨于圣駕西行時,同著一個從人奔走隨駕,不想走遲了,卻追隨不及,失落在后。遇著哥舒翰的敗殘軍馬沖來,前路難行。急慌慌的奔竄,一時無處逃匿,只時權(quán)避入一山谷中。其中有古寺一所,寺僧詢知是御前供奉之人,不敢怠慢,因留他暫寓,一連住了五七日。一夕月朗風清,從人先自去睡了,李謨心中煩悶,且不即睡,又愛那風清月白,徘徊觀玩了一回,便向行囊中,取出平日那校所吹的笛兒來,獨自步出寺門,在一大樹之下石臺上坐著,把那笛兒吹起。真?zhèn)聲音嘹亮,響徹山谷。才吹罷,遙見園林中走出一個彪形大漢,大踏步行至前來,仔細視之,乃一虎頭人也。李謨大駭,那虎頭人身穿一件白褡單衣,露腿赤足,就寺門檻上箕踞而坐,說道:“笛聲甚妙,可再吹一曲。”李謨那時不敢不吹,只得按定了心神,吹起一套繁縻之調(diào)。虎頭人聽到酣適之際,不覺瞑然睡去,橫臥于檻上,少頃之間,鼾聲如雷。李謨欲待跨入寺門檻去,又恐驚醒了他不是耍處;回首四顧,沒處藏身。只得將笛兒安放草間,盡力爬上那大樹,直爬到那極高的去處,借樹葉遮身,做一堆兒伏著。

  不移時虎頭人醒來,不見了吹笛人,即懊悔道:“恨不早食之,卻被他走了。”遂立起身來,向空長嘯一聲,便有十余只大虎,騰躍而至,望著虎頭人俯首伏地,狀如朝謁。虎頭人道:“適有一吹笛小兒,乘我睡熟,因而逃脫。我方才當檻而臥,量彼不敢入寺,必奔他處,汝等可分路索之。”眾虎遂四散奔去,虎頭人依然踞坐不動。約五更以后,眾虎俱回,都作人言道:“我等四路追尋不獲。”正說間,恰值月落斜照,見有人影在樹。虎頭人笑道:“我道有云行雷掣,卻原來在這里!”乃與眾虎望著樹上,跳身攫取。幸那樹甚高,躍握不及。李謨此時卻嚇得魂不附體,滿身抖顫,幾乎墜下,緊緊抱著樹枝。正在危急,忽聞空中有人大喝道:“此乃御前之人,汝等孽畜,不得猖獗!”于是虎頭人與眾虎一時俱驚散。少間天曙,仆從來尋,李謨方才下樹。且喜那笛兒原在草間無損,仍舊收得。正是:

  簫能引鳳,笛乃致虎。豈學虞廷,百獸率舞。

  李謨受此驚恐,臥病數(shù)日。病愈之后,方欲起身,適有舊日相知的京官皇甫政,新任越州刺史,團赴任途次,偶來山寺借宿,遇見了李謨,各敘寒暄,問李謨:“將欲何往?”李謨道:“將欲西行,追隨大駕。”皇甫政道:“近日西邊一路,兵馬充斥,豈可冒險而行;不如且同我到越州暫住,俟稍平定,西行未遲。”李謨應諾,遂別了寺僧,隨著皇甫政迤邐來至越州,即寓居于刺史署中。那越州有個鏡湖,是名勝之處,皇甫政公事之暇,常與李謨到彼觀覽。李謨道:“湖光可人,尤宜月夜。”皇甫政點頭道:“我亦正欲為月夜泛湖之游。”乃于月明之夜,具酒肴于舟中,約集僚友,同了李謨泛湖飲宴。但見月光如水,水光映月,放舟中流,如游空際,正合著蘇東坡《赤壁賦》中兩句,道是:

  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氵斥流光。

  眾官飲酒至半酣,都要聽李謨的妙笛。說道:“昔年勤政樓頭一曲笛音,止住了千萬人的喧嘩,天下傳聞絕技。今夕幸得相敘,切勿吝教。”皇甫政笑道:“李君所用之笛,我已攜帶在此了。”眾官都喜道:“可知妙哩!”李謨謙遜了一回,取出笛兒吹將起來,其聲音之妙,真足以恰情悅耳,聽者無不嘖嘖稱嘆。一曲方終,只見前面有扁舟一葉,一童子鼓掉而行,船上立著一個老翁,口中高聲的叫道:“大好笛音,肯容我登舟一聽否?”眾人于月下視之,見他:

  數(shù)髯瑟瑟,一貌堂堂。野服葛巾,絕似仙家妝束;開襟揮囗,更

  饒名士風流。果然顧盼非凡,真乃笑談不俗。

  眾官看了,知其非常人,不敢輕忽,即請過大船中,以禮相見。老翁道:“山野之人,多有唐突,幸勿見罪。”眾官揖之就坐,那老翁道:“偶游月下,忽聞笛聲甚佳,故冒昧至此,欲有所陳。”李謨道:“拙技不足污耳,承翁丈聞聲而來,定是知音,正欲請教大方。”老翁道:“頃所吹者,乃紫云回曲也,此調(diào)出自天宮,今尊官已悉得其妙,但婉轉(zhuǎn)之際,未免微涉番調(diào),何也?”李謨驚嘆道:“翁丈真精于音律者,仆初學笛時所從之師,實系番人。”老翁道:“笛者滌也,所以滌邪穢而歸之于雅正也,豈可雜以番調(diào)邪!宜盡脫去為妙。”李謨拱手道:“謹受教。”老翁道:“尊官所吹之笛,是平日慣用的么?”李謨道:“此笛乃紫紋云夢竹所造,出自上賜,正是平時用熟的。”老翁道:“紫紋竹生在云夢之南,于每年七月望前生,但今年七月望前生,必須于明年七月望前伐,若過期而伐,則其音窒;先期而伐,則其音浮。適間細聽笛音,頗有輕浮之意,當是先期而伐者。但可吹和平繁縻之音調(diào),若吹金石清壯之調(diào),笛管必將碎裂。”眾官聽了,都未肯信,李謨口雖唯唯,也還半信半疑。老翁道:“公等如不信,老朽請一試之。”說罷,便取過李謨所吹的笛兒,吹起一曲金石調(diào)來,果然其聲清壯,可以舞潛故而泣嫠婦。李謨與眾官都聽得呆了。及吹至入破之時,眾人正聽得好,忽地刮刺一聲,笛兒裂作兩半,眾方驚嘆信服。老翁笑道:“損壞佳笛,如之奈何?老朽偶帶得二笛在此,當以其一奉償。”遂向衣裾中取出二笛,一極長,一稍短,乃以短者送李謨道:“便請試吹。”李謨接過來,略一吹弄,果然應手應口,迥非他笛可比,心中歡喜,再三稱謝。皇甫政笑道:“從來說寶劍贈與烈士,紅粉寄與佳人。老丈既以敝友為知音,何不并將那一枝惠賜之?”老翁道:“非敢吝惜,其實那一笛,非人間所可吹者;即使相贈,亦未必能吹。”李謨道:“小子愿一試之。”

  老翁便把那笛遞過來,李謨吹之再四,都不入調(diào),且亦不甚響亮。老翁道:“此非人間笛,固未易吹也。”李謨道:“此笛量非老丈不能吹,必求賜教。”老翁搖頭道:“人間吹不得。”李謨道:“人間吹了便怎么?”老翁笑道:“尊官前日山谷中所吹,不過是人間之首,尚有虎妖聞聲而至;今于湖中吹動那一笛,豈不大驚蛟龍乎?”眾人聞言,都道:“不信有這等事。”老翁道:“諸公如必欲吹,老朽試略吹之;倘有變動,幸勿驚訝。”于是取過那笛來,信口一吹,其聲震耳,樹頭宿鳥俱驚飛叫噪;到五六聲之后,只見月色慘黯,大風頓作,湖水鼓浪,巨魚騰躍,舉舟之人大駭,都道:“莫吹罷!莫吹罷!”老翁呵呵大笑,收過了笛,起身告別,眾人挽留不住。李謨道:“還不曾拜問尊姓大名。”老翁笑道:“前宵于空中喝退虎妖者即我也,不須更問姓名。”言訖,聳身躍入小舟,童子鼓掉如飛,頃刻不見。眾人又驚又喜,都贊嘆李謨妙笛,能使仙翁來降。正是:

  笛既能致虎,亦復可遇仙。虎團畏仙去,仙還把笛傳。

  李謨自得了仙翁所授之笛,其技愈精。皇甫政因他是御前侍奉的人,不敢久留,打聽得路途稍通,遂資送盤費,遣發(fā)起行。不則一日,來到蜀中。先投謁高力士,引至上皇駕前朝見。上皇憐其間關(guān)跋涉而來,賜與衣帽,仍令供御。李謨將途中遇仙之事,從容啟奏。上皇本是極好神仙的,聞其所奏,十分嘆異。高力士因奏道:“老奴向聞翰林院棄棋供奉王積薪,亦曾于旅次遇仙。”上皇道:“此事朕所未聞,王積薪今在此,當面問之。”于是傳旨,宣王積薪。

  且說那王積薪乃長安人,原是世家巨族的后裔。從幼性好棄棋,屢求善弈者指教,遂成高手。少年時曾與一班貴介子弟四五人,于長安城外一個有名的園亭上宴會。正酣飲間,勿有一人乘馬至園門首下了馬,昂然而入。看他打扮,不文不武,對眾舉手笑道:“諸君雅集,本不當來吵擾;止緣渴吻,欲得杯酒潤之,未識肯見賜否?”王積薪見其器宇軒昂,知非恒輩,不等眾人開口,先自起身迎揖,遜之上座。那人也不推辭,便就坐了。積薪取大杯斟酒送上,那人接來飲訖,叫再斟來。王積薪一面再斟酒,一面供他舉著。那些眾少年盡是貴公子,平日不看人在眼里的,今見此人突如其來,又甚簡傲,俱心懷不平。不知他是何等人,又不敢向前問他。其中一少年,乃舉杯出令道:“我等各自道家世,其最貴顯者,飲三杯,請客先道。”那人笑道:“吾請先飲三杯而后言。”積薪便令童子快斟酒。那人連進三杯,起身出席,舉手向眾人道:“我高祖天子,曾祖天子,祖天子,父天子,本身天子。”說罷,大步出門,上馬疾馳而走。眾人方相顧錯愕,早有內(nèi)監(jiān)與侍衛(wèi)等人,策著馬來尋問。原來那時玄宗常為微行。這一日改換衣裝,出城閑玩,因偶與眾少年相遇。次日,命高力士訪知,那敬酒的少年是王積薪,特召入見,厚有賞賜,且云:“諸少年自矜家世,真乞兒相,汝獨大雅可喜。”因命送翰林院讀書,后知其善養(yǎng),遂令為棄棋供奉。正是:

  不因杯酒力,安得侍君王?

  王積薪有此遭遇,日侍至尊;及安祿山作亂,車駕西幸之時,多官隨行。積薪帶著一個老仆,隨眾奔走。奈蜀道險隘,每當止宿時,旅店多被貴官占住,積薪只得隨路于民家借宿。一日迂道大寬,轉(zhuǎn)沿山溪而行,不覺走入一荒村。時已薄暮,那村中只有一家人家,茅舍三間,柴扉半掩。積薪主仆扣扉求宿。內(nèi)里走出一個老婆婆來,說道:“此間只老身與一個媳婦兒住著,本不該留外客在此。但舍此更無宿處,客官可權(quán)就廊檐下宿一宵罷!”積薪謝道:“只此足矣!”婆婆取些茶湯與幾個面餅來供客,叫了安置,關(guān)了柴門,自進去了。積薪聽得他姑媳二人各處一室,各自闔戶而寢。積薪主仆臥于廊下,老仆先已睡著,積薪轉(zhuǎn)輾未寐。忽聞那婆婆叫應了媳婦說道:“良宵無以消遣,我和你對弈一局如何?”媳婦應道:“既如此甚妙。”積薪驚異道:“鄉(xiāng)村婦女,如何知弈?且二人東西各宿,如何對弈?”便爬起來從門縫里張看,內(nèi)邊黑洞洞,已皆滅燭矣,乃附耳門扉細聽之。聞得婆婆道:“饒你先起。”媳婦道:“我于東五南九置子矣!”停了半晌,婆婆道:“我于東五南十二置子起矣!”又停了半晌,媳婦道:“我于西八南十置子矣!”又停了半晌,婆婆道:“我于西九南十四置子矣!”每置一子,必良久思索,夜至四更,共下三十六子,積薪一一密記。忽聞婆婆笑道:“媳婦你輸了,我止勝你九枰耳!”媳婦道:“我錯算了一著,固宜敗北。”自此寂然。天明啟扉,積薪整衣人見,看那婆婆鬢發(fā)斑斑,豐采奕奕,絕不似鄉(xiāng)村老媼。積薪請見其媳,婆婆即呼媳婦兒出來相見,你道那媳婦怎生模樣?

  雖是村家裝束,自然光彩動人。舉止安閑,不啻閨中之秀;豐

  姿瀟灑,亦如林下之風。若遇楚襄王,定疑神女;即非藍橋驛,宛似

  云英。

  積薪相見過,即叩問弈理。婆婆道:“我姑媳無以遣此良宵,偶爾對局,豈堪聞于尊客?”積薪再三請教,婆婆道:“弈雖小數(shù),其中自有妙理。尊官既好此,必善于此,今可率己意布局置子,使老身觀之,或當進一言相商。”乃取棋局置子出來,積薪盡平生之長布置,未及四五十子,只見那媳婦微微含笑,對婆婆說道:“此客可教以人間常勢。”婆婆遂指示攻守殺奪,救應防拒之法,其意甚略,然皆平時思慮所不及。積薪更欲請益,婆婆笑道:“只此已無敵于人間矣!大駕已前行,客官可速往。”積薪稱謝而別。行不十數(shù)步,回頭看時,茅舍柴扉,都已不見。方知是遇了仙人,不勝嘆詫。正是:

  弈通太極陰陽理,妙訣從來原不多。好向人間稱莫敵,笑他空

  爛手中柯。

  積薪自此弈藝絕倫。當日上皇因高力士言及,特召積薪面詢其事。積薪把上項事奏聞,黃幡綽在旁,聽了插諢道:“弈稱手談,那家媽媽媳婦,卻又口著,真是異事。”上皇笑道:“常人之弈,以手為口,必須目視;不若仙人之棄,以口為手,不須用目也。”積薪道:“臣常布置其姑媳對弈之勢,雖罄竭心思,推算其所言九秤勝負之說,終不可得。”上皇道:“此必非人間常勢,存此以待后之識者可耳。”高力士道:“積薪昔年飲酒,曾得遇圣人,今日弈棋又遇仙人,何其多佳遇也。”上皇道:“李幕所遇吹笛仙翁,積薪所遇弈棋姑媳,總是仙人,但未知是何仙。此時若張果,葉法善、羅公遠輩有一人在此,必知其來歷矣!”正閑談間,肅宗遣使來奏言,永王磷謀反,稱帝于江南。上皇大怒,命速遣將討之。不一日,有中使啖廷瑤,赍奉肅宗告捷表文,奏稱廣平王與郭子儀屢勝賊兵,又得回紇助戰(zhàn),已恢復西京。今即移兵東向,將并恢復東京矣。上皇大喜。正是:

  且喜耳聞好消息,會須眼看捷旌旗。

  未知如何復兩京,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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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回 拚百口郭令公報恩 復兩京廣平王奏績

  隋唐演義--第九十六回 拚百口郭令公報恩 復兩京廣平王奏績詞曰:

  感恩思報英雄志,欲了平生事。因他冤陷,拚吾百口,貸他一

  死。  友朋情誼猶如此,何況為臣子?親王奏凱,全虧大將,丹

  誠共矢。

  調(diào)寄“駕圣朝”

  從來能施恩者,未必望報,而能圖報者,方不負恩。戰(zhàn)國時的侯生,對信陵君說得好,道是:“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人有德于公子,愿公子無忘之,無忘之者,必思有以報之也。”孔子曰:“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夫報德不曰以直,而曰以德者,報德與報怨不同,報怨不可過刻,以直足矣。且怨有當報者,有不當報者,有時以報為報,有時以不報為報,皆所謂直也。若夫德是必要報的,不可不厚報的,說不得個他如此來,我亦當如此答。一飯之恩,報以千金,豈是掂斤估兩的事?我當危困之時,那人肯挺身相救,即時迫于事勢,救我不成,他這段美意,也須終身銜感。況實能脫我于患難之中,真?zhèn)生死而肉骨,我到后來建功立業(yè),皆此人之賜。此等大恩,便舍身排家以報之,誠不為過。推此報恩之念,其于君臣之間,雖不可與論報施。然人臣匡君定國,勘亂扶危,成蓋世之奇勛,總也是不忘君恩,勉圖報效而已。卻說肅宗自靈武即位后,即令郭子儀為武部尚書,靈武長史李光弼為戶部尚書、北都留守并同平章事。又特遣使征召李泌。那李泌字長源,京兆人氏,生而穎異,身有仙骨。幼時常聞空中有仙樂來相迎,其身飄飄欲舉,家人共相抱持。后來每聞音樂,家人即搗蒜向空潑灑,自此音樂漸絕。至七歲,便能吟詩作賦,更聰慧異常。

  上皇開元年間、下詔召集京中能談佛老者,互相議論。有一童子姓員名亻叔,年方十歲,與眾問答,詞辨無窮,上皇嘉嘆,因問員椒:“外邊還有與你一般聰慧的童子么?”原來員椒乃是李泌的姑娘所生,與李泌為中表兄弟,當下便奏說:“臣母舅之子李泌,小臣三歲,而聰慧勝臣十倍。”上皇即遣中使召之,李泌應召而至,朝拜之際,禮儀嫻雅。其時上皇方與燕國公張說弈棋,遂命張說出題試之。張說使賦方圓動靜。李泌請言其略,以便措辭。張說指著案上棋枰說道:

  方著棋局,圓著棋子,動若棋生,靜若棋死。

  說罷,張說還恐他年太幼,未能即解,又對他說道:“此是我借棋以為方圓動靜之喻,汝自賦方圓動靜四字,不可泥棋為說也。”李泌道:“這曉得。”即信口答道:

  方若行義,圓若用智,動若騁才,靜若得意。

  張說聽了,大為驚異道:“此吾小友也!”因起身拜賀朝廷得此神童。正是:

  堪使老臣稱小友,共夸圣主得神童。

  上皇厚加賜賚,命于翰林院讀書。及長,欲授以官職,李泌再三辭謝。乃賜與太子為布衣交,太子甚相敬愛。李林甫、楊國忠都忌之,李泌因遂告歸,隱居穎陽。至是肅宗思念舊交,遣使征至行在,待以賓禮,出則聯(lián)騎,寢則對榻,事無大小,皆與商酌。欲命為右相,李泌固辭,只以白衣隨駕。

  一日,肅宗與李泌并馬而出,巡視軍營。軍士們竊相指道:“黃衣的是圣人,白衣的是山人。”肅宗微聞此語,因謂李泌道:“艱難之際,不敢以官職相屈,但且衣紫,以絕群疑。”遂出紫袍賜之,李泌只得拜受,肅宗即令左右為之換服。李泌換服訖,正欲謝恩,肅宗笑道:“且住,卿既服此,豈可無稱?”乃于袖中取出敕書一道,以李泌為參謀軍國元帥府行軍長史,李泌猶固辭,肅宗道:“朕非敢相屈,期共濟艱難耳。候賊平,任行高志。”李泌拜受命。肅宗欲以建寧王亻炎為大元帥,李泌道:“建寧王杲堪作元帥,然廣平王居長;若建寧王功成,豈可使廣平王為吳泰伯?”肅宗道:“廣平王系家嗣,何必以元帥為重?”李泌道:“廣平王未正位東宮,今艱難之際,人心所屬在于元帥,若建寧大功既成,陛下即欲不以為儲貳,彼同立功者,其肯已乎?太宗、上皇即其事也。”肅宗點頭道:“卿言良是,朕當思之。”李泌退朝,建寧王迎謝道:“頃傳聞奏對之言,正合吾心,吾受其賜矣。”李泌道:“殿下孝友如此,真國家之福也。”于是肅宗以廣平王亻叔為天下兵馬大元帥,郭子儀、李光弼等所部之軍,俱屬統(tǒng)率。

  時李光弼駐防太原,其麾下精兵俱調(diào)往朔方,在太原者僅萬人。賊將史思明等共引兵十余萬人來攻城,諸將皆議修城以待之。光弼道:“太原城周四十里,修之非易,賊垂至與興役,是未見敵而先自困也。”乃令士卒于城外鑿濠以自固,掘坑塹數(shù)千,及賊攻城于外,光弼即令以坑塹中掘出的泥土,增壘于內(nèi),為守御。賊圍攻月余,無隙可乘。光弼訪得錢冶內(nèi)有鑄錢的傭工兄弟三人,善穿地道,以重賞購之,使率其伙伴,掘地道以俟賊。有賊將于城下仰面侮罵城上人。光弼即遣人從地道拽其足而入,縛至城上轎之,自此賊行動必低頭視地。光弼又作大炮,飛巨石,每一發(fā)必擊死幾十人,賊乃退營于數(shù)十步外。光弼遣使詐稱城中糧盡,與賊相約刻期出降。史思明信以為真,不復為備。光弼暗使人穿地道,直至賊營,支之以木。至期使二千余人,走馬出城,恰像要去投降的一般。賊方瞻望喜躍,忽然營中地陷,壓死者無數(shù),賊眾驚亂,官軍鼓噪而出,斬殺萬計。史思明乃引眾紛紛遁去。光弼上表奏捷。廣平王正以太原要地被圍,欲遣兵往救,因得捷報而止。郭于仆以河東居兩京之間,得河東而后兩京可圖。時賊將崔乾祐守河東,郭子儀密使人入河東,與唐宮陷于賊中者,約為內(nèi)應,內(nèi)外夾攻。崔乾祐不能抵敵,棄城而逃,子議引兵追擊,斬殺其眾,乾祐僅以身免。河東遂平。正是:

  從來郭李稱名將,戰(zhàn)守今朝各奏功。

  肅宗以郭子儀為天下兵馬副元帥,正謀恢復兩京,忽聞報永玉磷反于江陵,僭稱帝號。原來永王璘出鎮(zhèn)江陵,自恃富強,驕蹇不恭。及聞肅宗即位靈武,乃與部將屬官等共私議,以為太子既遽自稱尊,我亦可據(jù)有江表,獨帝一方。正在謀議起事,肅宗惡其驕蹇,沼使罷鎮(zhèn)還蜀,永王竟不奉詔,至是舉兵反,自稱皇帝。思欲招致有名之士,以為民望。聞知李白退居廬山,距江陵不遠,遣使征之。李白辭不應赴。永王使人伺其出游,要之于路,劫取至江陵。欲授以官,李白決意不受。永王不能屈其志,但只羈縻住他,不放還山。肅宗聞永王作亂,一面表奏上皇,一面造淮南節(jié)度高適、副使李成式,共引兵征討。時內(nèi)監(jiān)李輔國陰附宮中,張良娣專權(quán)用事。那降賊的內(nèi)監(jiān)邊令誠,因為賊所忌,乃自賊中逃至行在,依托李輔國圖復進用。李泌上言道:“令誠以宦官蒙上皇委任,外掌兵權(quán),內(nèi)掌宮禁,而賊至即降,且以宮門鎖鑰付賊,如此叛逆,罪不容誅!”肅宗遂命將邊令誠斬首,為降賊者示警。于是李輔國奏稱:“原任翰林學士李白,現(xiàn)為逆藩永王磷謀主,宜詔刑官注名叛黨,俟事平日,按律治罪。”

  你道李輔國為何忽有此奏?只因李白當初在朝時,放浪詩酒,品致高尚,全不把這些宦官看在眼里,所以此輩都不喜他。今輔國乘機劾奏,一來是私怨,二來迎合朝廷顯誅叛黨之意,三來怪李泌奏斬了邊令誠。他今劾奏李白,見得那文人名士,受過上皇寵愛的,也不免從逆,莫只說宦官不好。當日肅宗準其奏,傳旨法司。卻早驚動了郭子儀,他想:“昔年李白救我性命,大恩未報,今日豈容坐視?”遂連夜草成表章,次日即伏闕上表。其表略云:

  臣伏睹原任詞臣李白,昔蒙上皇知遇之恩,將不次擢用,乃竟

  辭榮遁隱,高臥廬山,斯其為人可知。今不幸為逆藩所逼,臣問其

  始而卻聘,繼乃被劫,偽命屢加,堅意不受,身雖羈困,志不少降;而

  議者輒以叛人謀主日之,則亦過矣。臣請以百口保其無他。白故

  有恩于臣,然臣非敢以私恩為由游說也。事平之后,當有眾目共見

  者可為援證。倘不如臣所言,臣與百口甘伏國法。

  肅宗覽表,命法司存案,待事平日察明定奪。后來永王磷兵敗自盡,該地方有司拘系從逆之人,候旨處決,李白亦被系于潯陽獄中。朝廷因郭子儀曾為保救,特遣官查勘。回奏李白系被逼脅,與從逆者不同,罪宜減等。有旨李白長流夜郎,其余從逆者,盡行誅戮。至乾元年間,詔赦天下,李白乃得放歸,行至當涂縣界,于舟中對月飲酒大醉,欲捉取水中之月,墮水而卒。當時江畔之人,恍惚見李白乘鯨魚升天而去,這是后話。正是:

  有恩必報推英杰,無罪長流嘆謫仙。英杰拼家酬昔日,謫仙厭

  世再升天。

  此事表過不題。且說肅宗既以廣平王為元帥,即欲立為太子。李泌道:“陛下靈武即位,止為軍事迫切,急須處分故耳。若立太子,宜請命于上皇,不然后世何由知陛下不得已之心乎?”廣平王亦因辭道:“陛下尚未奉晨昏,臣何敢當儲副?”肅宗因此暫停建儲之事。建寧王私語李泌道:“我兄弟俱為李輔國、張良娣所忌,二人表里為惡,我當早除此害。”李泌道:“此非臣子所愿聞,且置之勿論。”建寧不聽,屢于肅宗前,直言二人許多罪惡。二人乃互相讒譖,誣建寧欲謀害廣平,急奪儲位,激怒肅宗,立即傳旨,賜建寧王死。李泌欲諫阻,已無及矣。可惜一個賢主,被讒殞命。想肅宗居東宮時,為李林甫所忌,受盡驚恐,豈不知戒。今巨寇未滅,先殺一賢子,何忍心昧理至此!后人有詩嘆云:

  信讒殺其子,作源自上皇。肅宗心忍父,可憐建寧王。

  不記在東宮,時恐罹禍殃。何個循故轍,讒口任翕張。

  君子聽不聰,佳兒被摧戕。遺恨彼婦寺,寸牒寧足償!

  至德二截,肅宗駕至鳳翔,命廣平王與郭子儀等出師恢復兩京。子儀以番人回紇的兵馬,甚精銳,請旨征其助戰(zhàn)。回給可汗遣其子葉護,領(lǐng)兵一萬前來助戰(zhàn),肅宗許以重賞。葉護請于克城之日,土地士庶歸朝廷,金帛子女歸回紇。肅宗急于成功,只得許諾,聚朔方等處軍馬,與回給西域之眾,共一十五萬,刻日起行。李泌獻策,擬先攻范陽,搗其巢穴。肅宗道:“大軍既集,正須急取長安,豈可反先勞師以攻范陽?”李泌道:“今所用者皆北兵,其性耐寒而畏暑,今乘其新至之銳,攻已老之師,兩京必克。然賊敗,其余眾遁歸巢穴,關(guān)東地熱,春氣一發(fā),官軍必因而思歸。賊休兵襪馬,伺官軍一去,必復南來,是征戰(zhàn)之未有已時也。不如先用之于塞鄉(xiāng),除其巢穴,賊退無所歸,然后大兵合而攻之,必成擒矣!”肅宗道:“此言誠善,但朕定省久虛,急欲先恢復西京迎回上皇,不能待此矣!”遂不用李泌之言,兵馬望西京進發(fā)。

  行至長安城西,列陣于澧水之東,李嗣業(yè)領(lǐng)前軍。廣平王、郭子儀、李泌居中軍。王思禮統(tǒng)后軍。賊眾數(shù)萬,列陣于澧水之北,賊將李歸仁出挑戰(zhàn),子儀引前軍迎敵,賊軍盡起,官軍少卻。李嗣業(yè)肉袒執(zhí)戈,身先士卒,大呼奮擊,立殺數(shù)十人。于是官軍氣壯,各執(zhí)長刀,如墻而進,賊眾不能抵當。都知兵馬使王難得,被賦射中其眉,皮垂遮目,難得手自拔箭,扯去其皮,血流滿面,力戰(zhàn)不退。賊伏精騎于陣之東,欲擊官軍之后,子儀探得其情,急令朔方左廂兵馬使仆固懷恩引回紇兵,突往擊之,斬殺殆盡。李嗣業(yè)又引回紇兵出賊陣后,與大軍夾擊,王思禮亦引后軍繼進,并力攻殺。自午至西西,斬首六萬余級,賊兵大潰。余眾退入城中,一夜囂聲不息。至天明,探馬來報,賊將李歸仁、安守忠、田乾真、張通儒等俱已遁去。廣平王遂帥眾入西京城,百姓老幼,夾道歡呼。葉護欲如前約,掠取金帛子女,廣平王下馬,拜于葉護馬前道:“今方得西京,若便俘掠,則東京之人,必為賊固守,難以復取了。請至東京,乃如約。”葉護驚躍下馬答拜,跪捧王足道:“愿為殿下即往東京。”遂與仆固懷恩引了西域及本部之兵,從城南過,更不停留,徑向東京進發(fā)。眾人見廣平王為百姓下拜,無不涕泣感嘆。

  為民屈體非為屈,贏得人人愛戴深。番眾亦因仁義感,不緣貪

  利起戒心。

  廣平王駐西京三日,即留兵鎮(zhèn)守,自引大軍東出,捷書至行在,百官稱賀。肅宗即日具表,遣中使啖廷瑤,赴蜀奏聞上皇,請駕回京復位。一面遣宮人西京祭告宗廟,宣慰百姓。一面以快馬召李泌于軍中。李泌星馳至鳳翔入見,叩問何故召見。肅宗道:“朕得西京捷報,即表奏上皇,請駕東歸復位,朕當退居東宮,以盡子職,未識卿意以為何如,欲急召面詢。”李泌愕然道:“此表已赍去否?”肅宗道:“已去。”李泌道:“還可追轉(zhuǎn)否?”肅宗道:“已去遠矣,為何欲追轉(zhuǎn)?”李泌咄嗟道:“上皇不肯東歸矣!”肅宗驚問何故。李泌道:“陛下正位改元,已歷二載,今忽奉此表,上皇心疑,且不自安,怎肯復歸?”肅宗爽然自失,頓足道:“朕本以至誠求退,今聞卿言,乃悟其失,表已奏上,為之奈何!”李泌道:“今可更為群臣賀表,具言自馬嵬請留,靈武勸進,及今克復兩京,皇上思戀晨昏,請即還宮,以盡孝養(yǎng)。如此則上皇心安,東歸有日矣。”肅宗連聲道是,便命李泌草表,立遣中使霍韜光入蜀奏聞。

  不則一日,啖廷瑤自蜀回,傳上皇口諭云:“可與我劍南一道自奉,不復歸矣。”肅宗惶懼無措。數(shù)日后,霍韜光還報,言上皇初得皇帝請退東宮之表,彷徨不能食,欲不東歸。及群臣賀表至,乃大喜,命食作樂,下誥定行期了。肅宗大喜,召李泌入宮告之道:“此皆卿之力也!”因命酒與飲。是夜留宿于內(nèi),肅宗與之同榻而寢。正是:

  御床并坐非王導,帝榻同眠勝子陵。

  李泌本不樂仕進,久有去志,因乘間乞身道:“臣已略報圣恩,今請仍許作閑人。”肅宗道:“卿久與朕同憂,朕今將欲與卿同樂,何忽思去?”李泌道:“臣有五不可留:臣遇陛下太早,陛下寵臣大深,任臣太重,臣功太大,跡太奇,有此五者,所以斷不可留也!”肅宗笑道:“且睡,另日再議。”李泌道:“陛下今就臣同榻同臥,尚不允臣所請,況異日香案之前乎?陛下不許臣去,是殺臣也!”肅宗驚訝道:“卿何疑朕至此,朕豈是欲殺卿者。”李泌道:“殺臣者非陛下,乃五不可也。陛下向日待臣如此之厚,臣子事猶有不得盡言者;況他日天下既安,臣未必能尚邀圣眷,尚敢言乎?”肅宗道:“卿此言必因朕不從卿先伐范陽之計也。”李泌道:“臣不因此,臣實有感于建寧王之事耳。”肅宗道:“建寧欲害其兄,朕故不得已而除之耳。”李泌道:“建寧若有此心,廣平當極恨之。今廣平王每與臣言其冤,為之流涕。況陛下昔欲用建寧為元帥,臣請用廣平,若建寧果有害兄之意,宜深恨臣,乃當日以臣為忠,愈加親信,即此可察其心矣。”肅宗聞言,不覺淚下道:“卿言是也,朕知誤矣,然既往不咎。”李泌道:“臣非咎既往,只愿陛下警戒將來。昔天后無故鴆殺太子弘,其次子賢憂懼,作黃臺瓜詞,其中兩句云:‘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今陛下已一摘矣,幸勿再摘。”

  李泌這句話,因知張良娣忌廣平王之功也,常讒譖他,恐肅宗又為其所惑,故言及此。當下肅宗聞言,悚然道:“安有是事,卿之良言,朕當謹佩。”李泌復懇求還山。肅宗道:“且待東京報捷,朕入西京時再議。”自此又過了幾日,東京捷報到了,報說賊將自西京戰(zhàn)敗后,收合余眾保陜城,安慶緒遣嚴莊引兵助之。郭子儀與賊戰(zhàn)于新店,葉護引本部兵追擊其后,腹背夾攻。賊兵大潰,尸橫遍野,賊將棄陜而走。子儀遣兵分道追擊。嚴莊奔回東京,勸安慶緒棄東京城,率其黨走河北,臨行殺前被擒唐將哥舒翰等二十余人,獨許遠自刎而死。子儀奉廣平王入東京城,出府庫中物與葉護,又命民間助輸羅錦萬匹與之,免于俘掠,百姓歡悅。正是:

  大帥用番兵,賢王賴名將。土地得恢復,其功同開創(chuàng)。

  肅宗聞報大喜,即具表遣韋見素入蜀奏捷。隨后又遣秦國模、秦國楨往成都迎接上皇。一面擇日起駕,先入西京,候上皇回鑾。李泌上表,請如前諭,懇放還山。肅宗知其去志已決,乃降溫旨,許其暫歸。李泌即日謝恩辭朝,隱居衡山去了。后來廣平王嗣位,復征李泌出山,又歷事兩朝,正有許多嘉言善策,都不在話下。最可惜肅宗不曾從其先伐范陽之計,以致兩京雖復,賊氛未珍。安家父子亂后,又繼以史家父子之亂,勞師動眾,久而后定。究竟安祿山既為其子慶給所殺,而慶緒又為其臣史思明所殺,而史思明又為其子朝義所殺,亂臣賊子,歷歷現(xiàn)報。這些都是后話,如今且只說上皇還京之事。正是:

  前日興嗟行路難,今朝且喜回鑾穩(wěn)。

  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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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5-23 10:49:25 |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七回 達奚女鐘情續(xù)舊好 采蘋妃全軀返故宮

  隋唐演義--第九十七回 達奚女鐘情續(xù)舊好 采蘋妃全軀返故宮詞曰:

  緣未了,慢說離多歡會少,此日重逢巧。  已判珠沉玉碎,

  還幸韜光斂耀。笑彼名花難自保,原讓寒梅老。

  調(diào)寄“長命女”

  大凡人情,莫不惡離而喜合,而于男女之間為尤甚。然從來事勢靡常,不能有合而無離,但或一離而不復合,或暫離而即合,或久離而仍合,甚或有生離而認作死別,到后來離者忽合,猶如死者復生,此固自有天意,然于此即可以驗人情,觀操守。彼墻花路草,尚且鐘情不舍,到底得合,況貴為妃嬪者乎!使當患難之際,果不免于殞身,誠可悲可恨,若還幸得保全此軀,重侍故主,豈不更妙。且見得那恃寵驕妒的平時不肯讓人,臨難不能自保。不若那遭護奪寵的,平時受盡凄涼,到今日卻原是他在帝左右,真乃快心之事。話說肅宗聞東京捷報,即遣太子太師韋見素入蜀奏聞上皇,復請回鑾。隨后又遣翰林學士秦國模、秦國楨前往迎駕。秦國楨奏言東京新復,亦當特遣朝臣赍詔到彼,褒賞將士,慰安百姓。肅宗準其所奏,乃仍命中使啖廷瑤與秦國模赴蜀,迎接上皇。改命秦國楨以翰林學士,充東京宣慰使。又命武部員外郎羅采為之副,一同赍詔往東京,即日起行。

  那羅采乃故將羅成的后裔,與秦國楨原系中表舊戚,二人作伴同行,且自說得著。羅采對國楨說道:“當初先高祖武毅公有兩位夫人,一竇氏一花氏,各生一子,弟乃花氏所生一子一支的子孫。那竇氏所生一支,傳至先叔祖沒有兒子,只生一女,小名素姑,遠嫁河南蘭陽縣白刺史家,無子而早寡,守志不再醮,性喜的是修真學道。得遇仙師羅公遠,說與我羅氏是同宗,因敬素姑是個節(jié)婦,贈與丹藥一粒,服之卻病延年,今已六十余歲,向在本地白云山中一個修真觀中焚修。彼處男女都敬信他。自東京亂后,不見有書信來,我今此去,公事之暇,當往候之。”國楨道:“他是兄的姑娘,就是小弟的表姑娘了。弟亦聞其寡居守節(jié),卻不知又有修逍遇仙的奇事,明日到那里與兄同往一候便了。”當下馳驛趲行。不則一日,來到東京,各官迎接詔書,入城宣讀。詔略云:

  西京捷后,隨克東京,且見將帥善謀,士卒用命,國家再造,皆

  卿等之力也。已經(jīng)表奏上皇,當即論功行賞,所有士庶,宜加撫慰,

  其未下川郡,還宜速為收復。城下之日,府庫錢糧,即以其半犒軍,

  毋得騷擾百姓。又訪有汲郡隱士甄濟,及國子司業(yè)蘇源明,向在東

  京,俱能不為賊所屈,志節(jié)可嘉。其以濟為秘書郎,源明為考功郎

  知制誥,即著來京供職。其降賊官員達奚珣等三百余人。都著解

  至西京議處。

  原來那甄濟,為人極方正,安祿山未反之時,因聞其名,欲聘為書記。甄濟知祿山有異志,詐稱瘋疾,杜門不出。及祿山反,遣使者與行刑武士二人,封刀往召之,甄濟引頸就刀,不發(fā)一語。使者乃以真病復命,因得幸免。那蘇源明原籍河南,罷官家居。祿山造反之時,欲授以顯爵,源明以篤疾堅辭,不受偽命。肅宗向聞此二人甚有志節(jié),故今詔中及之。當時軍民人等問詔,歡呼萬歲,不在話下。且說秦國楨與羅采宣諭既畢,退就公館。安歇了兩日,即便相約同往訪候羅氏素姑。遂起身至蘭陽縣,且就館驛歇下。

  至次日,二人各備下一分禮物,換了便服,屏去騶從,只帶幾個家人,騎著馬來至白云山前,詢問土人。果然山中深僻處,有一修真觀,名曰小蓬瀛,觀中有個老節(jié)婦,在內(nèi)修行,人都稱他為白仙姑。土人說道:“這仙姑年雖已老,卻等閑不輕見人,近來一發(fā)不容閑雜人到他觀里去。二位客官要去見他,只恐未必。”羅采道:“他是我家姑娘,必不見拒。”遂與國楨及家人們策馬入山,穿同越嶺,直至觀前下馬。見觀門掩閉,家人輕輕叩了三下,走出一個白發(fā)老婆婆來,開門迎住,說道:“客官何來?我們觀主年老多病,閉關(guān)靜養(yǎng),有失迎接,請回步罷!”羅采道:“我非別客,煩你通報一聲,說我姓羅名采,住居長安,是觀主的侄兒,特來奉候姑娘,一定要拜見的。”那婆婆聽說是觀主的親戚,不敢峻拒,只得讓他們步入。觀中的景像,果然十分幽雅。有“西江月”詞兒為證。道是:

  爐內(nèi)香煙馥郁,座間神像端凝。懸來匾額小蓬瀛;委實非同人

  境。雙鶴亭亭立對,孤松郁郁常青。云堂鐘鼓悄無聲,知是仙姑習

  靜。

  那婆婆掩了觀門,忙進內(nèi)邊去通報。少頃出來,傳觀主之命,請客官于草堂中少坐,便當相見。又停了一會,鐘聲響處,只見素姑身穿一件藍色鑲邊的白道服,頭裹幅巾,足踏棕履。手持拂子,冉冉而出。看他面容和粹,舉上輕便。全不像六旬以外的人,此因服仙家丹藥之力也。正是:

  少年久已謝鉛華,老去修真作道家。鬢發(fā)不斑身更健,可知丹

  藥勝流霞。

  羅采與秦國楨一齊上前拜見。素姑連忙答禮,命坐看茶。羅采動問起居,各敘寒暄。素姑舉手向國楨問道:“此位何人?”羅采道:“此即吾羅氏的中表舊戚,秦狀元名國楨的便是。”素姑道:“原來就是秦家官人。”說罷,只顧把那秦字來口中沉吟。國楨道:“愚表侄久仰表姑的貞名淑德,卻恨不曾拜識尊顏,今日幸得瞻謁。向因山川間阻,以致疏闊,萬勿見罪。”于是國楨與羅采各命從人,將禮物獻上。素姑道:“二位遠來相探,足見親情,何須禮物?”二人道:“薄禮不足為敬,幸勿麾卻。”素姑遜謝再三,方才收下,因問:“二位為何事而來?”羅采道:“我二人都奉欽差赍詔到此,請問姑娘前日賊氛擾亂之時,此地不受驚恐么?”素姑道:“此地幽僻,昔年羅公遠仙師,曾寄跡于此。他說道當初留侯張子房,也曾于此辟谷,居此者可免兵火。因你二位是我至威,我又吞居長輩,既承相顧,不妨隨喜一隨喜。”便叫那老婆婆與幾個女童,擺上點心素齋來吃了,隨即引著二人,徐步入內(nèi)邊,到處觀玩。

  只見回廊曲檻,淺沼深林,極其幽勝。行過一層庭院,轉(zhuǎn)出一小徑,另有靜室三間,門兒緊閉,重加封鎖,只留一個關(guān)洞,也把板兒遮著。二人看了,只道是素姑習靜之所。正看問,忽然聞得一陣撲鼻的梅花香。國楨道:“里邊有梅樹么?此時正是冬天,如何便有梅香,難道此地的梅花開得恁早?”素姑微微而笑,把手中拂子,指著那三間靜室道:“梅花香從此室之中來,卻不是這里生的,也不是樹上開的。”羅采道:“這又奇了,不是樹上開的,卻是那里來的哩?”國楨道:“室中既有梅花,大可賞玩,肯賜一觀否?”素姑道:“室中有人,不可輕進。”二人忙問:“是何人?”素姑道:“說也話長,原請到外廂坐了,細述與二位賢侄聽。”

  三人仍至堂中坐下,素姑道:“這件事甚奇怪,說來也不肯信,我也從未對人說,今不妨為二位言之。我當年初來此地,仙師羅公遠曾云:日后有兩個女人來此暫住,你可好生留著,二女俱非等閑之人,后來正有好處。”及至安祿山反叛,西京失守之時,忽然有個女人,年約三十以外,淡素衣妝,騎著一匹白驢,飛也似跑進觀來。我那時正獨自在堂中閑坐,見他來得奇異,連忙起身扶住他下驢。他才下得來,那驢兒忽地騰空而起,直至半天,似飛鳥一般的向西去了。我心中駭異,問那女人時,他不肯明言來歷,但云‘我姓江氏,為李家之婦,因在西京遭難欲死,遇一仙女相救,把這白驢與我乘坐,叫我閉了眼,任我行走,覺得此身行在空中,霎時落下地來,不想?yún)s到這里。’據(jù)那仙女說,你所到之處,便且安身,今既到此,不知肯相容否?”我因記著羅仙師的言語,知此女子必非常人,遂留他住在這靜室中,不使外人知道,也不向觀中人說那白驢騰空之事。那女人自在靜室中,也足不出戶,我從此將觀門掩閉,無事不許開。不意過了幾日,卻又有個少年美貌的女子,叩門進來要住。那女人是原任河南節(jié)度使達奚珣的族侄女,小字盈盈,向在西京,已經(jīng)適人。因其夫客死于外,父母又都亡故,只得依托達奚珣,隨他到任所來。不想達奚珣沒志氣,竟降了賊,此女知其必有后禍,立意要出家,聞?wù)f此間觀中幽靜,稟知達奚珣,徑來到此。我亦因記著羅仙師有二女來住之言,遂留他與那姓江的女人,同居一室之中。閉關(guān)靜坐,只在關(guān)洞里傳遞飲食。兩月之前,羅仙師同著一位道者,說是葉法善尊師,來到此間。那姓江的女人卻素知二師之神妙,乃與達奚女出關(guān)拜謁。葉尊師便向空中幻出梅花一枝,贈于江氏說道:‘你性愛此花,今可將這一枝花兒供著,還你四時常開,清香不絕,更不凋殘。直待還歸舊地,重見舊主,享完后福,那時身命與此花同謝耳。’自此把這枝梅花,供在室中瓶里,直香到如今,近日更覺芬芳撲鼻,你道奇也不奇。”

  秦、羅二人聽了,都驚訝道:“有這等奇事!”因問:“這二位仙師見了那達奚女,可也有所贈么?”素姑道:“我還沒說完。當下羅仙師取過紙筆來,題詩人句,付與達奚氏說道:‘你將來的好事,都在這詩句中;你有遇合之時,連那江氏也得重歸故土了。’言訖,仙師飄然而去。”國楨道:“這八句怎么說,可得一見否?”素姑道:“仙師手筆,此女珍藏,未肯示人。那詩句我卻記得,待我誦來,二位便可代他詳解一詳解。”其詩云:

  避世非避秦,秦人偏是親。江流可共轉(zhuǎn),畫景卻成真。

  但見羅中采,還看水上蘋。主臣同遇合,舊好更相親。

  二人聽了,大家沉吟半晌,國楨笑道:“我姓秦,這起兩句倒像應在我身,如何說非避秦,又說秦人偏是親?”素姑道:“便是呢,我方才聽得說是秦家官人,也就疑想到此。當日達奚女見了這詩句,也曾私對我說,在京師時,有個朝貴姓秦的,與他家曾有婚姻之議,今觀仙師此詩,或者后日復得相遇,亦未可知也。這句話我記在心里,不道今日恰有個姓秦的來。”羅采道:“這一發(fā)奇了,如今朝貴中姓秦的,只有表兄昆仲,赫赫著名,不知當初曾與達奚女有親么?”國楨沉吟了一回,說道:“此女既有此言,敢求表始去問他一聲,在京師的時節(jié)住居何處?所言姓秦的朝貴是何名字?官居何職?就明白了。”素姑道:“說得是,我就去問來。”遂起身入內(nèi)。少頃欣然而出,說道:“仙師之言驗矣,原來所言姓秦的,正是賢表侄。他說向住京師集慶坊,曾與狀元秦國校相會來。”國楨聽了,不覺喜動顏色道:“原來我前所遇者,乃達奚盈盈,幾年憶念,豈意重逢此地!”便欲請出相見。素姑道:“且住,我才說你在此,他還未信,且道:“我既出家,豈可重題前事,復與相會。”羅采笑道:“表兄昔日既有桑間之喜,今又他鄉(xiāng)逢故,極是奇遇,如何那美人反多推阻。你二人當初相會之時,豈無相約之語,今日須申言前約,事方有就。”國楨笑道:“此未可藉口傳言。”遂索紙筆題詩一首道:

  記得當年集慶坊,樓頭相約莫相忘。舊緣今日應重續(xù),好把仙師語意詳。

  寫罷,折成方勝,再求素姑遞與他看。盈盈見了詩,沉吟不語。素姑道:“你出家固好,但詳味仙師所言,只怕俗緣未斷,出家不了。不如依他舊好重新之說為是。”看官,你道盈盈真?zhèn)立志要出家么?他自與國楨相敘之后,時刻思念,欲圖再會,爭奈夫主死了,母親又死了,族叔達奚珣以其無所依,接他到家去,隨又與家眷一同帶到河南任所,因此兩下隔絕,今日重逢,豈不欣幸?況此時達奚珣已拿京師去了,沒人管得他,只是既來出了家,不好又適人,故勉強推卻。及見素姑相勸,便從直應允了。國楨欣喜,自不必說;但念身為詔使,不便攜帶女眷同行。因與素姑相商,且叫盈盈仍住觀中。等待我回朝復了命,告知哥哥,然后遣人來迎。當下只在關(guān)洞前相見,盈盈止露半身,并不出關(guān)。國楨見他豐姿如舊,道家妝束,更如仙子臨凡,四目相視,含悲帶喜,不曾交一言。正是:

  相思無限意,盡在不言中。

  是晚秦國楨、羅采不及出山,都就觀中止宿。素姑挑燈煮茗,與二人說了些家庭之事,因又談及羅公遠這八句詩。國楨道:“起二句已應,卻那畫影一句,也不必說了,其余這幾句卻如何解?今盈盈雖與江氏同居,行將相別,卻怎說江流可共轉(zhuǎn)?”素姑道:“那江氏突如其來,所乘之驢,騰空而去。看他舉止,矜貴不凡,我疑他是個被謫的女仙,只是羅仙師道:‘達奚有遇合之時,連江氏也得歸故土。’此是何意?”二人閑話間。只見羅采低頭凝想,忽然跣足而起道:“是了是了,我猜著的了!”素姑道:“你猜著什么?”羅采低聲密語道:“這江氏說是江家女李家婦,莫非是上皇的妃子江采蘋么?你看詩句中,明明有江采蘋三字,他便性愛梅花,宮中稱為梅妃,前日傳聞亂賊入宮,獲一腐敗女尸,認是梅妃,后又傳聞梅妃未死,逃在民間。或者真?zhèn)遇仙得救,避到這里。日后還可重歸宮禁,再侍上皇,也像達奚女與秦兄復續(xù)舊好一般,不然,如何說主臣同遇合呢?”國楨點頭道:“這一猜甚有理,但據(jù)我看來,表兄姓羅名采,詩語云:但見羅中采,還看水上蘋。卻像要你送他歸朝的。”素姑道:“若果是江貴妃,他既在我觀中,我侄兒恰到此,曉得貴妃在這里,自然該奏報請旨。”羅采道:“只要問明確是江貴妃,我即日就具表申奏便了。”素姑道:“要問不難。他見達奚氏矢志不隨那降賊的叔叔,因此甚相敬愛,有話必不相瞞,我只問達奚,便知其實了。”當晚無話。

  次日,素姑至靜室中見了盈盈,說話之間,私問道:“小娘子,你不日便將與江氏娘子相別了,這娘子自到此,不肯自言其履歷,他和你是極說得來,必有實言相告,你必知其祥,畢竟是誰家內(nèi)眷?”盈盈笑道:“他一向也不肯說,昨日方才說出。你莫小覷了他,他不是等閑的女人,就是上皇當日最寵幸的梅妃江采蘋哩!我正欲把這話告知姑娘。”素姑聞言,又驚又喜,頓足道:“我侄兒猜得一些不錯。”看官聽說,原來梅妃向居上陽宮,甘守寂寞;聞安祿山反叛,天下騷然,時常嘆恨楊玉環(huán)肥婢,釀成禍亂。及賊氛既近,天子西狩,欲與梅妃同行,又被楊妃阻撓,竟棄之而去。那時合宮的人,都已逃散,梅妃自思:“昔日曾蒙思寵,今雖見棄,寧可君負我,不可我負君。若不即死,必至為賊所逼。”遂大哭一場,將白綾一幅,就庭前一株老梅樹上自縊。氣方欲絕,忽若有人解救,身子依然立地,睜開眼看時,卻是一個星冠云帔的美貌女子立在面前。梅妃忙問:“你是那一宮中的人?”那女子道:“我非是宮中人,我乃韋氏之女,張果先生之妻也,家住王屋山中。適奉我夫之命,乘云至此,特地相救。你日后還有再見至尊之時,今不當便死,我送你到一處去,暫且安身,以待后遇。”遂于抽中取出一個白紙摺成的驢兒,放在地上,吹口氣,登時變成一匹極肥大的白驢,鞍轡全備,扶梅妃騎上,囑咐道:“你只閉著眼,任他行走,少不得到一個所在,自有人接待你。”說罷,把驢一拍,那驢兒冉冉騰空而起。

  梅妃心雖駭怕,卻欲下不能,只得手縮絲韁,緊閉雙眸,聽其行止。耳邊但聞風聲謖謖,覺得其行甚疾,且自走得平穩(wěn)。須臾之間,早已落地,開眼一看,只見四面皆山,驢兒轉(zhuǎn)入山徑里,竟望小蓬瀛修真觀中來,因此得遇羅素姑相留住下。當時不敢實說來歷,素姑又見那白驢騰空而走,疑此女是天仙,不敢盤問。那羅公遠詩中,藏下江采蘋三字,他人不知,梅妃卻自曉悟。今見詔使羅采姓名,與詩相合,盈盈又得與秦狀元相遇,詩中所言,漸多應驗,又聞兩京克復,上皇將歸,因把實情告知盈盈,要他轉(zhuǎn)告素姑,使羅采表奏朝廷。恰好羅采猜個正著,托素姑來問。當下盈盈細說其事,素姑十分驚喜,隨即請見梅妃,要行朝拜之禮。梅妃扶住道:“多蒙厚意,尚未報謝,還仗姑姑告知羅詔使,為我奏請。”素姑應諾,便與羅采說知。

  羅采與國楨商議,先上箋廣平王,啟知其事。廣平王遂于東京宮中,選幾個舊曾供御的內(nèi)監(jiān)宮女,都到觀中參謁識認,確是梅妃無疑,乃具表奏聞。羅采亦即飛疏上奏,疏中并及國楨與達奚盈盈之事。竟說盈盈是國楨向所定之副室,因亂阻隔,今亦于修真觀中相遇。雖系降賊官員達奚珣之族女,然能心惡珣之所為,甘作女冠,矢志自守,其節(jié)可嘉。肅宗覽表,一面遣人報知上皇,一面差內(nèi)監(jiān)二人,率領(lǐng)宮女數(shù)人,赴白云山小董瀛迎請梅妃速歸故宮,候上皇回鑾朝見。并著該地方官厚賞羅素姑,仍候上皇誥諭褒獎;又降詔達奚盈盈,即歸秦國楨為副室,給與封誥。那時國楨與羅采別過了素姑,起馬回朝。中途聞詔,即差家人速至修真觀中傳語盈盈,叫他仍喚達奚珣家人仆婦女使隨侍,跟著梅妃的儀從,一齊進京。當下梅妃與盈盈謝別了素姑,即日起程。梅妃自有內(nèi)監(jiān)宮女擁衛(wèi)。香車寶馬,望西京進發(fā)。盈盈與仆從女使們,亦即隨駕而行。梅妃車前,有內(nèi)侍赍捧寶瓶,供著那枝仙人所贈的梅花,香聞遠近,人人嘆異。梅妃子臨行時,手書疏啟,差中使星夜資奉上皇駕前呈進。

  正是:

  降昔日樓東空獻賦,今朝重上一封書。

  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90#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5-23 10:49:39 |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八回 遺錦襪老嫗獲錢 聽雨鈴樂工度曲

  隋唐演義--第九十八回 遺錦襪老嫗獲錢 聽雨鈴樂工度曲詞曰:

  人逝矣,寶髻花鈿都委地。錦襪獨留余媚,見者猶驚喜。

  萬里歸程迢遞,正追思往事,被雨滴愁腸碎碎,愁歌曲內(nèi)。

  調(diào)寄“歸國遙”

  凡人于男女生死離別之際,不但當時的悲傷,不可言論,至事后追思,更難為情。倘那人竟如冰消霧散,一無流遺,徒使我望空懷想,摹影擬形,固極悲楚。若還那人,平日服御玩好之物,留得一件兩伴,這些余蹤剩跡,一發(fā)使人觸目傷心。此即旁人不關(guān)情的,猶且慕芳蹤而愿睹,觀遺物而興嗟。何況恩愛寵幸之人,平時片刻不離,一旦變起意外,生巴巴的拆開,活刺刺的弄死,其悲痛何可勝言!到后來痛定思痛,凡身之所經(jīng),目之所睹,耳之所聞,無一不足以助其悲思,于是托之歌詠,寄之聲音,此真以歌當哭,一聲一淚。話說梅妃自小蓬瀛修真觀中,起行回西京,臨行之時,先具手疏,遣內(nèi)封赴蜀進呈上皇。原來上皇在蜀中也常思念梅妃,因有人傳說:“賊人曾于宮中獲一女尸,疑是梅妃之尸。”上皇聞此信,只道梅妃已死,十分傷感。時有方士張山人在蜀,上皇召至宮中,命其探幽冥索,訪求梅妃魂魄所在。那張山人結(jié)壇默坐一日一夜,回奏言:“臣飛魂遍游三界,搜訪仙魂,俱無蹤影。”上皇悵然道:“芳魂何往耶!若梅妃之魂可訪,則太真之魂意亦可訪,今皆不可得矣!”因揮淚不止。高力士見上皇悲思甚切,乃求得梅妃畫真一幅進呈御覽。上皇看了嗟嘆道:“此畫像絕肖,借不活耳!”展看再三,御筆親題絕句一首于其上云:

  惜昔嬌娃侍紫宸,鉛華懶御得天真。霜綃雖似當年態(tài),怎奈秋

  波不顧人。

  自此上皇時常展圍觀玩,后又有人說:“梅妃并不曾死,前所獲死尸,不是梅妃之尸。”上皇聞之,疑其散失民間,乃下詔軍民士庶,有知妃子江采蘋所在者,即行奏報候賞;或有遇見奉送來京者,予六品官,賜錢百萬。誥諭方下,恰好肅宗見了羅采的表章,遣使來奏聞。那時上皇已發(fā)駕起行,途次得奏,龍顏大悅,傳旨羅采等俟駕回京頒賞,江采蘋著回官候見。過了一日,梅妃所遣的內(nèi)使,亦途次迎著車駕,隨將梅妃的手疏進獻。其疏略云:

  臣妾白樓東獻賦,多有觸忌,荷蒙圣恩,不加誅戮,幸得屏處,

  以延一息;凄涼之況,甘之如飴。客歲之夏,逆賊犯闕,乘輿西狩,

  事起倉猝,圣心眷妾,欲與偕行,有言間之,使俟后命,事勢既蹙,后

  命不及。當此之時,舉官駭散,妾之一命,輕于鴻毛,殉節(jié)投環(huán),氣

  已垂絕;忽有仙姬,從空而降,手為解救,絕而復蘇。詢厥所由,來

  自王屋,韋家女子,張果其夫;云奉夫言,指妾遠遁。袖出紙驢,化

  為駿騎,乘以行空,頃刻千里,任其所止,則在蘭陽。白云深處,蓬

  瀛道院,中有女冠,實系節(jié)婦。素姑羅氏,公遠族屬,訝妾來蹤,疑

  以為仙,引處奧密,奉事惟謹。妾亦韜晦,不與明言。有與同處,達

  奚閨秀,秦姓所聘,狀元側(cè)室,二女同居,人莫能知。前此公遠,預

  言羅姑,謂有二女,暫來即去,各歸其主,當在異日。兩月以前,羅

  師忽來,所同來者,葉師法善,贈妾以梅,從厥攸好,閬苑天葩,常花

  不謝,更吟詩句,字里藏機。羅秦二使,訪親而來,妾緣達奚,因秦

  及羅,藉以奏報,適符仙語,奇跡怪蹤,妾所身經(jīng),敢具手疏,上達天

  聽。殘喘余生,不宜再讀,邀恩格外,許歸故宮,旦夕之間,與梅同

  落,隨逐花魂,渺焉空際;較之慘死,何啻天淵?是所深幸,夫復何

  求?若蒙異數(shù),不忘舊眷,俾茲朽質(zhì),重睹天顏,有如落英,復綴枝

  頭,非敢所期,伏候明詔。臨疏涕泣,不知所云。

  上皇前得肅宗奏報,已略知其事,今見梅妃手疏,更悉芳衷,深為嘆異。送溫旨批去云:

  賢妃遇難自經(jīng),具見殉節(jié)之志;仙女臨其相救,正因矢志之誠。

  千里行空,異焉蓬瀛之托跡;一枝寓意,美哉花萼之留香。朕方觀

  畫題詩,索芳魂而不得;卿已逸仙贈句,卜嘉會于將來。種種奇跡,

  歷歷動聽,斯皆真誠感召,故有遇合因緣。今其遄返紫宸,勿復徒

  悲清夜。緬懷舊眷,佇俟新恩。

  中使赍旨,馳報梅妃。此時梅妃已至西京,承肅宗之意,入居上陽宮了。上皇行至鳳翔府,傳命護從軍士,將衣甲兵器,都交納鳳翔府庫中。李輔國奏請肅宗發(fā)精騎三千迎駕。及駕將到,肅宗率百官出都門奉迎,百姓遮道羅拜,俱呼萬歲。肅宗俯伏上皇車前,涕泣不止;上皇亦涕泣撫慰。肅宗奏請避位,上皇不允。時肅宗不敢穿黃袍,只穿紫袍,上皇立命取黃袍,令內(nèi)侍與肅宗換了。車駕即日至太廟告謁,因見太廟殘毀,仰天大哭,臣民無不感傷。告謁畢,車駕回朝,肅宗步行御車,上皇屢卻之,方乘馬傍車而行。上皇顧謂諸臣曰:“朕為天子五十年,不自見為尊;今為天子父,乃真尊之至耳。”諸臣皆俯首稱萬歲。上皇車駕入朝,不御大殿,只就便殿暫只下誥:朕尊為太上皇,以南內(nèi)興慶宮為娛老之所,朝廷政事,不復與聞。后人讀史至此,謂上皇納甲兵于府庫,是何意思?肅宗子迎父駕,卻用精騎三千,又是何意?有詩嘆云:

  甲兵輸庫非無意,父子之間亦遠嫌。迎駕只須儀從盛,何勞精

  騎發(fā)三千。

  上皇既至興慶宮,即召梅妃入宮見駕,梅妃朝拜之際,婉轉(zhuǎn)悲啼。上皇意不勝情,好言慰勞,即以所題畫真與看,梅妃拜謝道:“圣人之情,見乎辭矣,臣妾雖死,亦當銜感九泉。”因又把當日投環(huán),遇仙避難,逢仙之事,面奏一番道:“妾若非張果先生,使其妻遠來相救,安能今日復見天顏?”上皇道:“昔年朕欲以玉真公主與張果為婚,他堅卻不允,原說有妻韋氏在王屋山中,不意你今日蒙其救援;那紙驢兒想即張果巾箱中物也。”梅妃又將葉法善所贈梅花,呈于上皇觀覽。上皇見花色晶瑩,清香襲人,不覺驚異道:“你得此仙梅,庶不愧梅妃之稱矣!”梅妃又將羅公遠詩句奏聞道:“此詩雖贈達奚女,而妾得羅采奏報之事,已離于中。”上皇點頭嗟嘆道:“羅公遠昔曾寄書與朕,說安不忘危,這安字明明說安祿山;又寄藥物名蜀當歸,是說朕將避亂入蜀,后來仍當歸京都。仙師之言,當時莫解其意,今日思之,無有不驗。我正在這里想他。”

  梅妃回奏,言羅采與羅素姑就是他的戚屬,上皇遂傳命,加羅采官三級,賜錢百萬。封羅素姑為貞靜仙師,賜錢二百萬,增修觀宇。又命塑張果、葉法善、羅公遠三仙之像,于觀中虔誠供奉。梅妃又念達奚盈盈同處多時,互相敬愛,情誼不薄。因奏請上皇,以虢國夫人舊宅賜與居住,這正應了羅公遠詩中畫景卻成真一句。當初盈盈把虢國宅院的畫圖,與秦國楨看了,隱過了自家的事,誰想今日就把那畫圖中的宅院賜與他,卻不是弄假成真?當下秦國楨接到了盈盈,一面告知親兄秦國模,不說是舊好,只說在修真觀中相遇,承羅采為媒兩個訂定的。國模因他已奉旨準娶,便也由他罷了。盈盈就于賜第中,與秦國楨相聚,重講舊情,這一段的恩愛,非可言喻。有一曲“黃鶯兒”為證:

  重會狀元郎,上秦樓,卸道裝,從今勾卻相思賬。姓兒也雙,名

  兒也雙,前時瞞過難尋訪。笑娘行,今須聽我低叫耳邊廂。

  原來秦國楨的夫人徐氏,就是徐懋功的裔孫女,極是賢淑,因此妻妾相得,后來各生貴子。國楨與哥哥國模,俱以高官致仕。盈盈常得入宮,謁見梅妃。又常遣人往候羅素姑。那羅素姑壽至百有余歲,坐化而終。此皆后話,不必再說。

  且說梅妃當日朝見上皇過了,便要辭回上陽宮。上皇道:“朕年已老,無人侍奉,得卿相敘,正好娛我晚景,如何還要到上陽宮去?”梅妃道:“臣妾有翠華西閣得侍至尊,觸忌遭讒,自分永棄。今以未死余生,復覲天顏,已出望外。至于侍奉左右,當更擇佳麗,以繼前寵,妾衰朽之質(zhì),自宣退避。”說罷,揮淚如雨。上皇親手撫慰道:“向來與卿疏闊,實朕之過。然珍珠投贈,未始無情,今當依仙師舊好從新之語,豈忍棄朕別居。”梅妃見上皇恁般眷顧,乃遵旨留興慶宮,與上皇同處。正是:

  楊花已逐東風散,梅萼偏能留晚香。

  上皇復得梅妃侍奉,甚可消遣暮年。但每常念及楊妃慘死,不勝悲痛,前自蜀中回京,路過馬嵬,特命致祭,彼時便欲以禮改葬。禮部侍郎李揆奏云:“昔日龍武將士,因誅楊國忠,故累及妃子,今欲改葬故妃,恐龍武將士疑懼生變。”上皇聞奏,暫止其事。及回京后,密遣高力士潛往改葬,且密諭:若有貴妃所遺物件,可以取來。高力士奉了密旨,至馬嵬驛西道之北坎下,潛起楊妃之尸移葬他處。其肌膚已都銷盡,衣飾俱成灰土。只有胸前紫羅香囊一枚,尚還完好。那紫羅乃外國貢來冰絲所織,囊中又放著異香,故得不壞。力士收藏過了。又聞得有遺下錦褲襪一只,在馬嵬山前一個老嫗錢媽媽處,遂以錢十千買之。

  原來楊妃當日縊死于馬嵬驛中,匆匆掩埋。車駕既發(fā),眾驛卒俱至驛中打掃館舍。其中有一姓錢的驛卒,于佛堂墻壁之下,拾得錦褲襪一只。知道是宮中嬪妃所遺,遂背著眾人,密自藏過,回家把與母親錢媽媽看。那個媽媽見這褲襪上用五色錦繡成一對并頭合蒂的蓮花,光彩炫目,余香猶在。便道:“此必是那亡過的妃子娘娘所穿,這樣好東西,不容易見的哩!”正看間,恰有個鄰家的媽媽走過來閑話,因便大家把玩了一回。于是傳說開了,就有那好事的人來借觀。這個看了去,那個也要來看。錢媽媽初時還肯取將出來與人瞧瞧,后來要看的人多了,他便索起錢鈔來。越索得越多,越有人要看。直索至百文一看,那媽媽獲錢幾及數(shù)萬,好不快活。原來楊妃的褲襪,有名叫做藕履。你道那藕履二字如何解?這因楊妃平日,最愛穿繡蓮褲襪,天子常戲語之云:“你的褲襪上,正直繡著蓮花,若不是蓮花,何故內(nèi)中有此自藕?”楊妃因此自名其衤夸襪為藕履。不想身死之后,遺下一只于驛庭,為眾人這所爭看,到作成那錢媽媽著實得利。后來劉禹錫作“馬嵬行”,也說及那遺襪之事。道是:

  履綦無復有,文組光來滅。不見巖畔人,空見凌波襪。

  郵草愛蹤跡,私手解囗結(jié)。傳看千萬眼,縷絕香不絕。

  又有人說,那遺襪畢竟有時消毀,不能長留于世,亦殊不足看。有詩云:

  錦襪傳觀只一時,凌波今日有誰知?不如西子留遺跡,人到靈

  巖便系思。

  當下高力士聞遺襪在錢媽媽處,將錢來買。錢媽媽不敢不與。力士把這錦褲襪與那紫羅香囊,一并獻與上皇履旨。上皇見了這二物,嗟悼不已,即命宮人藏好,閑時念及,常取來觀看嘆惜。梅妃欲排遣圣懷,令高力士訪求舊日那梨園子弟來應承。一夕,上皇乘月登勤政樓,憑欄眺望,煙云滿目,追思昔日此樓中盛事,恍如隔世,不覺愴然,因抗聲而歌道:

  庭前琪樹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還。

  歌未竟,只聞得遠遠地亦有歌唱之聲。上皇靜聽良久,雖聽不出他唱些什么,卻覺得音聲清亮,回顧左右道:“此歌者莫非也是梨園舊人么?”高力士奏道:“此或是民間男婦偶然歌唱,未必便是梨園舊人。昨聞黃幡綽已病故,梨園舊人供御的,亦漸稀少了。”上皇聞奏,愈覺愴然道:“朕近日所作雨淋鈴曲,幡綽唱來最好,今不可得聞矣!”時李謨、張野狐二人侍側(cè),力士團奏言此二人的技藝,亦不亞于幡綽。上皇遂命野狐,將雨淋鈴曲奏來,李謨可吹笛和之。二人領(lǐng)旨,野狐頓開喉嚨唱將起來,李謨即將仙翁所贈短笛相和,音聲清徹,真?zhèn)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足使近聽增悲,遠聞興慨。

  看官,你道那雨淋鈴曲,為何而作?當時上皇自成都起駕回京,路途之間,思念楊妃,滿腔愁緒。至斜谷口值連雨經(jīng)旬,車駕過棧道,雨中聞車上鈴聲,隔山相應,其聲甚覺凄涼,因顧黃幡綽道:“你聽這鈴聲何如?朕愁耳聽來,甚是不堪。”幡綽便插科聽道:“這鈴兒大不敬,當治罪。”上皇道:“你又來作戲了,鈴聲如何是不敬?”幡綽道:“鈴聲如話,臣獨解之,但不敢奏聞。”上皇曉得他是戲言,便道:“汝盡管說來,朕不罪汝。”幡綽道:“臣細聽其聲,明明說道三郎郎當,三郎郎當,豈非大不敬?”上皇聞言,不覺失笑,于是采其聲,為雨淋鈴曲,以自寫其郎當之意。正是:

  雨聲鈴響本凄涼,愁耳聽來更斷腸。嘆息馬嵬人已杳,三郎空

  自怨郎當。

  次日,上皇與梅妃閑話,談及歸途中聞鈴聲而興感的事,因道:“朕那時正心緒作惡,忽得小蓬瀛之信,頓開愁緒。”梅妃道:“妾聞上皇正下誥訪求,妾身乃知圣心不棄舊人,銜恩無地。”正說間,內(nèi)侍傳到肅宗的表章,為欲請命赦宥兩個降賊的朝官。正是:

  欲屈皋陶法,愿施堯帝仁。

  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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