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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醫(yī)科大學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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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古風流蘇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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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表于 2008-4-28 09:09:32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第一部:人 望

楔 子 項羽孫權同時來 不引起紛爭才叫怪

第一章 帝高陽之苗裔兮 粟米芋頭最能充饑

第二章 世間萬物難窮究 悟出幾分受用幾分

第三章 槐樹葉兒雖然苦 卻能吹出歡樂的歌

第四章 什么神靈與菩薩 不能服人就砸了它

第五章 他中他的進士去 我有我自己的快樂

第六章 沒想到那朝廷里 竟是個好玩的去處

第七章 你若有心當范滂 我便能做范滂之母

第八章 爺爺您怎么走啦 您要等我中進士啊

第九章 人能搏倒大老虎 卻害怕馬蜂蟄屁股

第十章 請問先生的詩作 能讓我改幾個字么

第十一章 我只想求仙學道 世間俗事煩死我啦

第十二章 你既然與劍無緣 何不練就琴心劍膽

第十三章 何必耗神于琴呢 紙筆可奏絕世遺響

第十四章 狗熊掉進蜜缸里 撐死也不會跳出來

第十五章 寧可老死于山林 也不愿再去雙鳳堂

第十六章 山林豈是避世地 神箭雄兵對付蠻夷

第十七章 姐姐雷青俱往矣 我不當道人做什么

第十八章 三峰山上駐三蘇 母親啼血喚兒復甦

第十九章 神箭中的劍出手 雄兵敗績健兒出走


第二十章 明月夜兮短松岡 兩情相知地久天長

第二十一章 說文道賦論今古 慕賢思齊洞房添燭

第二十二章 紅袖添香復論詩 張大帥折節(jié)交父子

第二十三章 軟缸之硯涌妙文 軌甲卦影倒映世塵

第二十四章 張大帥喜試二徒 蘇家父子還愿出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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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4-28 09:11:13 | 只看該作者

楔   子:   

項羽孫權同時來

不引起紛爭才叫怪

  寅卯時分,一燈破曉。

東方龍吟夙讀晨耕,披閱《東坡七集》至百卷之尾,慢慢陷入冥想沉思。

突然,電腦屏幕不勘久遭冷落,自動呈出“星空模擬”幻象,顯現(xiàn)出一片虛擬世界,令龍吟若迷若醉,若寐若醒:茫茫宇宙,幽冥世界,群星映射流走奔涌,有個亮點,跳躍前來,先如奔星,后如燭光,進而如日似月,耀于中天,環(huán)宇皆明。其下又有一球旋轉,愈轉愈緩,愈近愈晰,原來便是地球。接著電閃雷鳴,陰陽撞擊,烏云密布,周天皆暗,唯有一光如柱,直射地球中部一個洼坑的左側。

屏幕下方出現(xiàn)坐標數據:北緯30º6´,東經103º51´。

接著鎂光耀閃再三,只見圖像周圍,群山突兀,江水澎湃。九頂于上,邛萊環(huán)左,峨嵋聳立于下;右側諸江,匯成滔滔岷水,滾滾而去。此時圖像順時針調轉九十度,再變俯瞰為平視,浩浩乎西向掃描,面前儼然一大戲臺。

臺上真的在演戲。上演一齣讓人屏息靜聽的好戲。

只見高臺之上,端坐一人,年約三十左右,趾高氣揚,面帶怒容;兩側各有衛(wèi)士四人,執(zhí)戟而立,面目冷峻,如同泥塑。舞臺下有一羸弱之人,坐在薄薄草墊子上,仰面而視。

突然,臺上之人大吼道:“你找死哪!上回那陸賈,像個長舌婦似的在這兒嘮嘮叨叨,我說,你再敢煩我,就把你放到油鍋里烹了,再去喂狗!他連屁都不敢放,拔起腿就跑了。難道你長著銅頭鐵腦袋,不怕油煎火燒嗎?”

草墊上的人心平氣和,侃侃而談:“霸王休怒。我侯公只是一個平頭百姓,沒有陸賈那么大的名氣,死了也不足惜。雖然我從漢王那兒來,但不見得就是漢王的說客,說話做事也不見得不替您大楚著想,您不妨先耐心聽聽我的話,要是覺得我說的有理,對楚漢兩國都有利,那我就沒有白跑一趟;要是您聽了不高興,再把我和太公一道扔進油鍋也不晚,省得就太公那把老骨頭,吃起來沒有味道。”

楚霸王項羽聽了這話,不禁覺得好笑,臉上有一些笑容似欲綻出,但旋即又收回,重新繃起臉說:“我就不放老東西回去,看那個潑皮無賴能怎么樣?”

“霸王!上回漢王兵敗而歸,一想到把老父親和妻室丟在了彭城,心中是有些郁悶。但他到處納賢良,邀豪杰,調蜀漢三秦齊魏之師,集巴蜀漢地天下糧草,要與霸王您決一死戰(zhàn),您以為漢王這番舉措是為了向您索要一個老父親嗎?錯了!你還記得上次漢王與你交兵時,您將老太公推到陣前,說漢王若不撤兵,就把這老祖宗給烹了。可當時漢王一點都不介意,還笑著道:‘我與你項王結為兄弟,我的父親就是你的父親,你要是烹了他老人家,那就分我一碗肉,我們一起承擔這不孝的罪名吧。’你這種辦法嚇唬曾參那種儒生是有用的,可對漢王行不通。為什么?因為漢王的目的是奪取天下!在他看來,只要能達到這個目的,什么事都可以退而次之。您知道嗎,漢王從彭城出逃時,他的一兒一女與他同車,他怕人多車慢而被您的兵將追上,竟把自己的一雙兒女全都推到了車下!大王啊,他連兒女的性命都不憐惜,難道還會為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而對您俯首稱臣嗎?”

“這種惡人,父母妻子兒女的性命都不管,真是畜牲都不如!把他作為對手,我都覺得惡心!”項羽高聲叫著,還拍了一下身邊的案子。

“大王!您的話乍聽起來很有道理,可仔細一想,卻過于意氣用事。漢王不看重父母妻子兒女,他看重的是什么?他看重的是天下,是天下整個江山啊!只有非常之人,才能做出非常之事。漢王把鏟除暴秦為要務,解脫民眾困厄為忠孝,是大忠大孝。你可以說恥于和這不孝父母、不恤妻兒的人為伍,可您卻不能說羞于和解救天下萬民為己任的非常之人為伍啊!一般庸人孺子,大可以負荊請罪,跪在您的大營前,哀求您放回老人,大王您也一定不忍于心,念著舊日兄弟共滅暴秦的情誼,把老人送出營來。可漢王他沒有這么做,而是舉天下之兵與您決一死戰(zhàn),他真正的目的仍然是與您爭奪天下,而你正好幫他加了一個舉兵救父的好名聲,天下人都會認為漢王才是真正的忠孝之士,而您卻陷進了不孝不義的指責之中!”

項羽驀然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想了半天,他冷冷地說:“我最恨的人是劉邦這個潑皮無賴,與他的老父親本無怨仇,我說要烹他的父親,只是一句氣話,說出來心里痛快痛快罷了。”

“大王!謝謝您平心靜氣聽我侯某說話,請您再繼續(xù)聽聽,若我站在大楚的利益上,會怎么想這件事情。想當年秦始皇暴虐無度,天下人紛紛揭竿而起,第一個扯起義旗的是您項楚。那時,天下人都認為正義在您項楚,英雄豪杰紛紛投奔的,還是您項楚。披堅執(zhí)銳、身先士卒、所向披靡的,沒有人比得上大王您;兵強將勇、百戰(zhàn)百勝的,沒有人比得上大王您;諸侯敬畏、惟命是從的,沒有人比得上大王您;割地裂王、分封諸侯,勢力最大、疆土最廣的,依然沒有人比得上大王您。可只不過才八年之久,您的疆土卻越來越小,智謀之臣越來越少,而敗仗卻越來越多,勇將直臣出走的越來越勤。大王您想過沒有,這到底是為什么呢?”

項羽皺了皺眉頭,輕聲答道:“我也一直納悶,可是怎么也想不通這道理。”

“大王您和人賭博過嗎?賭博的事兒,首先要有源源不斷的賭資,有了財路子,就能心平氣和地和對家賭個輸贏,今天我輸了,那沒關系,明天又輸了,也沒關系,我有本錢,一定會有贏的一天。您與漢王爭奪天下,就像這賭博,只不過賭資不是錢財,而是天下人心。可大王您太性急,沒等賭陣布好,就把身上的錢全都押給了對手,自己空著手與人對陣,您自以為本事高強,肯定會把錢贏回來,可您輸了,輸了不要緊,可您還沉不住氣,要動怒,要做不理智的事。”

“照你說來,我項羽已經失去了天下人心?”項羽有些吃驚,俯身向前靠了靠。

“大王,既然您真心想聽,侯某我就給您直言。昔日您與漢王結為兄弟,約天下義士共誅暴秦,并說好誰先打進長安,誰就可以作秦王。漢王首先進兵長安,與秦地之民約法三章,嚴飭軍紀,秋毫無犯。而大王您入關稍后,進了長安,就火燒阿房宮,殺戮數十萬無辜,使秦人心寒如冰,把您當成兇神惡煞,把漢王視作仁義之君。一下子您就把天下人心失盡,先失了仁。接著您又自封西楚霸王,離開長安,建都彭城,還讓漢王也離開長安,另封給他漢中,又失了信。當初天下豪杰與您共舉大義于薛城,共立楚懷王孫子為天下至尊,可您到了彭城之后,卻把那楚王無理攆走,盡管他原是個牧童,可他是天下豪杰一起擁立的啊!這樣一來,你再失了大義。即使如此,您還有一統(tǒng)天下的資本,那就是你手下的人才,以范曾之忠、陳平之智、韓信之勇,安定天下易如反掌,可您卻氣死范曾,趕走陳平,冷落韓信,結果您又失去了智。仁、信、義、智,這四點都是您本來擁有的寶貝,是問鼎天下最基本的資財,可都被您丟得光光的,而且還都送給了漢王,您怎么再與漢王一賭天下呢?如今天下情勢,漢王已是個豪商巨賈,大王您卻破落得露了甕底兒。天下就是一個大市場,所有的人都愿意與豪商巨賈一塊做生意,有誰愿意與窮光蛋一塊瞎擺乎呢?當然,大王您還沒到窮光蛋的地步,您還有一點資財,那就是您手中的老太公。如今老太公在您手中關押了三年,說不定哪天他就會死在您的軍中。那時您可就什么都沒了,天下再也沒有人會理您了!”

項羽聽了,大為悌怖,急忙起身上前,拉住侯公說:“侯先生,那依您說,我該怎么辦呢?”

侯公怡然笑道:“大王,依我之見,您可以把您手中唯一的資財賣出去,用他換回一筆財富。”

項羽大為不解:“賣給誰?連劉邦都不要他爹了,誰還會來買這老頭兒?”

“大王,既然如此,您就把老太公請出來,好生款侍,讓他吃得滿面紅光,再換一身新衣,用四乘之車,把他送回漢王之處。這樣,天下之人便會以為大王你還是有仁有義的,如果漢王還與您刀兵相見,那他便會失去人心,就等于他把贏去的資財又給您送了回來。我想,漢王肯定會與您重歸于好,再以鴻溝為界,以西為漢,以東為楚。大王自可解去盔甲,建號東帝,安撫東方諸侯,讓楚國民眾休養(yǎng)生息,以待天下之變。漢王本來就比您年長二十多歲,由著他活也活不您啊!再說了,漢王一向喜歡安逸享樂,說不定他因此感恩戴德,安于做大王您的藩屬之國呢?”

項羽聽了,甚為高興,他向眾臣叫道:“好!快傳我的旨意,就按侯大爺的話辦了,我要與老太公置酒高會,三日之后,送他老人家回去管教他那不肖的兒子!”

大幕徐徐落下,臺下掌聲如雷。

  

轉眼屏幕再啟,又是一番場景:只見一人手持書簡,焦躁不安地站于宮庭之中,獨立好久,一言不發(fā)。突然,他仰天長嘆:“曹阿瞞,你欺人太甚!難道我孫仲謀只會按你的旨意行事,非要把劉備殺了,成全于你才成嗎?那樣我不就成了千載恥笑的懦夫了嗎?三尺童子都不屑為的事,怎么能由我做呢?可笑,可笑!曹阿瞞,看我如何回信,駁你個體無完膚!”

臺上的孫權剛剛拿起筆來,走到臺前,欲向觀眾述說心中郁悶,只聽臺下有人尖聲高叫:“停,停,停!”

鏡頭再轉一百八十度,只見臺下坐滿了觀眾,這些人個個峨冠博帶,神情肅穆。正中一人,身穿龍袍,頭帶紫冠,幾條珍珠練串在額前微微飄擺。顯然是他搖了頭,才有人高聲讓戲停下來的。

“蘇愛卿,你編的這齣戲,道白很是精彩,然而朕不明白,怎么剛才項羽與侯公還正說著話,轉眼之間,又成了孫權與曹操對答了呢?”

“是啊!剛才是秦末漢初,轉眼又成了三國鼎立,豈不是變得太快,讓皇上怎么能不搖頭呢?”那個細聲細氣的人跟著幫腔。原來這人是大宋皇宮歷侍三四位皇帝的老太監(jiān),名叫陳衍,而他扶侍的皇帝到底是仁宗,還是英宗、神宗、哲宗,此時尚弄不清。

只見皇上身后走出一人,體態(tài)略胖,面長髯密。動靜徐紆自然,神色不卑不亢。他從容上前,輕輕地向皇上跪施一禮,答道:“皇上,臣蘇軾所編之戲,分為兩齣。前一齣寫的是侯公游說項羽,為漢高祖索回了劉太公;后一齣則是孫權回信曹孟德,今天一同獻上,供皇上御覽。”

“你寫的這兩齣戲,史書上實有其事嗎?”皇上問道。

“皇上,這兩件事情,司馬遷的《史記》和陳壽的《三國志》都曾寫到,不過敘述簡略,一帶而過。臣以為恰是古人未寫的地方,臣補寫出來,再加演繹,方才有趣。如果前人已寫詳盡,臣再拾人牙慧,不僅臣蘇軾覺得毫無新意,皇上您可能也會以為了然無味,所以臣才將古人語焉不詳之事,虛擬出來供皇上與眾位大臣觀賞。”

皇上頻頻頷首:“嗯。如此說來,還是有點意思的。”

蘇軾見皇上沒什么異意,便站起身來,準備讓戲接著演下去。突然,皇上身后又站起一人,高聲叫道:“皇上!臣有一言,請皇上明察!”

眾人一看,原來是史臣司馬光。“皇上,蘇軾所寫之事,史實真與不真,臣以為既是戲劇,不可苛求。然而自秦末而迄三國,臣的《資治通鑒》從第八章起,一直寫了七十余回,洋洋數百萬字,卻被他大幕起落之間,一帶而過,真讓老夫心里憋氣!臣司馬光與蘇軾同為先賢歐陽修公之后學,深知為文簡約之理,然而兩漢數百年事,被他一筆抹殺,臣以為這樣太沒章法!”

皇上看著司馬光,先是笑了一笑,然后轉頭又問蘇軾:“蘇愛卿,你說呢?”

蘇軾笑道:“皇上,戲便是戲。若按司馬光所言,述說古人故事,定要循章遵矩,慢慢道來,那么一齣戲需演上幾十年、幾百年方能演完,皇上您的大晟府內,縱然有百萬藝人,也不可能把秦漢以來的故事,從頭到尾全部再現(xiàn)一遍啊!”

司馬光毫不相讓:“不對!我不是那個意思!雖然戲文不可照搬歷史,可也要講究啟、承、轉、合之法,決不可過于倉促,讓人應接不暇啊!自古為文為人,都要前后有個照應。難道是老夫太老了,跟不上你的腳步了?什么‘虛擬’不‘虛擬’的,聽到這個詞兒,老臣心里就不舒服!史實便是史實,為何要去‘虛擬’?今天當著皇上,我實話實說,這樣的戲,我看不下去!”

蘇軾突然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司馬光啊司馬光,要不然我怎么老叫你‘司馬牛’呢?你就像條老牛,直筒筒的,不知道拐個彎兒!戲文就是戲文,它是在臺上演的,不是給人放在案頭考證的!不同的人、不同的事、還有不同的時間,都要集于一個地點,擇其精要,加以再現(xiàn)。在這舞臺上,只能求其神似,不求形似。您的《資治通鑒》寫得老練精到,蘇軾深感敬佩,可我的戲文若這么寫法,豈不成了懶婆娘的裹腳布,又臭又長,人家連聞都不愿意聞,誰還有耐心看下去呢?”

眾人聽了,無不開懷大笑。

司馬光站在一邊,囁嚅半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時在他身后,又有一人走了出來,只見他帽子高高,身子瘦削,面帶菜色,容顏枯槁。他一不是大臣,二不是詩圣,乃是宋朝一個大儒,他來聽戲,體現(xiàn)了皇上包容百家、野無遺賢的旨意。一見司馬光沒了言語,他便站了出來,給皇上重重一跪,然后慷慨陳辭:“皇上!蘇軾戲文,全是杜撰,于史與經,考無憑據。臣聽到剛才他所‘虛擬’的侯公之言,一派縱橫家言論,完全是蘇子瞻自己的言語。蜀學漢漫無際,為所欲為,一向為大儒所不齒,微臣以為,蘇軾這番言語,上擾圣心,下亂民情,請皇上明察!”

蘇東坡聽了這話,并沒回答,只是抬起右手,捏著鼻子,“吭—吭”幾聲,只是向外出氣,并沒有捏出鼻涕來。眾人知道,他是要將一股冬烘之氣,排于自己的氣息之外。于是全都大笑起來。

那人顯然明白這是何意,于是怒道:“你——無理!”

蘇東坡這才笑著說道:“大儒先生,今天我們是看戲,不是學派之爭;你要想說什么禮法,也等戲散了,到了朝堂之上,再說不遲。什么‘上擾圣心,下亂民情’?未免言過其實了吧!”

“非也,非也!蘇軾,你把市井小民之語,強加于侯公和項羽之口,這也罷了,可你字里行間,充滿對漢高祖的不敬與褻瀆!漢高祖是一朝天子,開國之君,所謂‘潑發(fā)無賴’之語,都是司馬遷等人惡語中傷。對漢家高祖如此無禮,我朝之人看了此戲,會對大宋太祖太宗如何呢?”

“你——”蘇東坡縱然滿腹言語,此時卻說不出了。

“皇上,臣還有話!”大儒見自己占了上風,便撇下蘇軾,面對皇上又說:“皇上!蘇軾戲文,更有不合圣賢遺訓之處!古今圣君,治理天下者,不外乎‘仁、義、禮、智、信’五字。可蘇軾戲文,只說項羽不仁、非義、無智、失信,獨一個‘禮’字,他只言不提。難道項羽便是天下禮儀的典范么?孔子以來,儒家治國,以‘禮’為先。我朝賢相趙普,半部《論語》治天下,也是謹守一個‘禮’字。沒有‘禮’,天下便會大亂,蘇軾之詩之文,處處都是‘情’字,‘禮’如鳳毛麟角,他根本就不愿提起,臣早就說他是個大不‘敬’之人!今天的戲文,又是一個例證!皇上,有禮才能有法,近來朝臣只爭變‘法’,不談復‘禮’,更不知‘克己復禮’。臣恐常此以往,國將不國矣!”

皇上本來興致很高,聽了這番言論,想說是,心里別扭;想說非,卻又說不出口,想了半天,他只好站起身來,將龍袖一甩,對身旁傻站著的陳衍怒氣沖沖地說:“還看什么?起駕回宮!”

于是臺上臺下,各色人等,霎時全作鳥獸散。

  

蘇東坡頹然跌坐凳上,無可奈何地吐了一口氣。

過了一會,他轉過身來,環(huán)顧四周,只見不遠的地方,尚有一人沒有離去,直面向著自己,拂髯而笑。

東坡驚訝地走過去:“哎呀!荊公,你也來了?今天我的戲,演砸了!讓您見笑了。”

那人好像正是賦閑已久的王荊公王安石,此時他只是拈須而笑,對蘇東坡的解釋不置可否。

東坡以為認錯了人,于是驚訝地說:“呃,您怎么不吭聲?莫非你不是王荊公,而是蜀郡戲子扮演的?再不然,您是等著收拾東西?難道我屁股下面坐著你家凳子?沒有啊,我站著啊?!”

王安石這才笑著站起身來。他走到東坡身邊,拉著他的手說:“子瞻,你那戲文,寫得十分佳妙,能看透其中深意的,非我莫屬。然而你的鋒芒,已被風霜磨鈍。若是我寫,我還要加上漢高祖的一句最精彩的口頭禪。”

東坡見那人果是王荊公,而且對自己大加贊賞,便高興起來,他急忙追問:“高祖哪一句口頭禪?請荊公道來。”東坡心想,漢高祖是徐州豐沛之人,我蘇軾曾在那里當過多年太守,知道徐州人口頭的活鮮話兒數不勝數,一時竟想不出漢高祖愛說哪一句來。

王安石先是不說,自己憋著,也讓蘇子瞻憋著。

憋了好久,荊公突然高聲大叫:“腐儒!我不想再拿爾等帽子撒尿!”

東坡先是一愣,隨即便與荊公一起哈哈大笑起來,先是仰天,后又俯地,朗朗笑聲,驚得空臺回聲再三,群山呼應無窮,霎時日色昏暗,仿佛天公驚惶失措,不知人間“一時多少豪杰”。

二人笑了半日,東坡才慢慢拉過王安石的手:“荊公,來到四川,便到了我的老家。子瞻想請您去吃一點蜀郡風味,不知你有興致否?”

“什么蜀郡風味?莫非又是‘東坡肉’吧?不行,年紀大了,油膩的東西吃不了啦。還有,辣的也不行。”王安石一面欣然應諾,一面提出兩個條件。

“呃!荊公,我說的這種風味菜,既不膩,也不辣,其實剛才你已點出來了!”

“什么,我剛才說了什么?這看戲的地方,我干嘛要點菜?我點了菜么?”這回該王安石摸不著頭腦了。

“是啊,您剛剛還大聲叫著:‘腐儒!’今天我請您吃的,就是蜀郡的腐乳啊!”

二人攜手,大笑而去。

此時屏幕亮了起來,只見上面出現(xiàn)一行字幕:

  

荊公坡公,此番宴罷,蜀郡腐乳,名揚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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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4-28 09:12:31 | 只看該作者

第 一 章   

帝高陽之苗裔兮

粟米芋頭最能充饑   

浩浩岷江,北起岷山,融積雪,汲寨水,納龍誕,曲折百里;過松潘,接黑水,至汶川而會沲江,滔滔南泄,受邛崍之阻,倉皇而東。至都江堰后,化為根支爪流,隨山漫野,迤邐而下,穿郫縣而潤成都,傍蜀都以貫新津,再匯邛州蒲江眾流,集結彭山之下,始滂沱恣肆,洋洋乎南奔數十里,繞眉山而至眉州。

眉州由來,頗有意趣。大禹治水之時置九州,將此地劃歸梁州管轄;秦始皇時歸蜀郡統(tǒng)領,漢時置縣,名為武陽。漢武帝登上皇座,便將它升縣為郡,稱作犍為。“犍”的讀音為“堅”,按照許慎《說文解字》的解釋:“犍”便是被閹了的公牛。也許是這兒的百姓擅長閹牛,讓“犍”牛們更好地“有所作為”吧,反正劉徹那廝命名州郡,大都率意而為,后世考據癖們中了他的詭計,不知絞盡多少腦汁,還是弄不明白含義。兩漢以后,劉備等人統(tǒng)治蜀川,屢更其名,都未能盡如人意,直到漢武帝之后整整七百年,也就是匈奴人后裔什么拓跋氏、宇文氏之流“崇南媚漢”,將自己的姓氏改為漢人的高某、蕭某的時候,有個被人稱作廢帝的君主,發(fā)現(xiàn)漢代大學問家劉歆的《西京雜記》里描寫卓文君容貌之美:“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 這一佳句著實讓那廢帝拍紅了大腿,交口稱贊之余,立刻將那曠世佳人的出生之地方圓數百里間,統(tǒng)稱之為眉山和眉州,卻將“犍為”這個美稱,順著岷江漂落到了百里之外的峨嵋東南。后有儒者恥言女人和廢帝,非說眉山因峨嵋而來,其實峨嵋山原叫峨山,意為巍峨高聳,可能因它最早也屬眉州管轄,才叫峨眉或峨嵋。如像今人所言,眉山從峨嵋變化而來的話,那么眉山或眉州應稱作嵋山或嵋州才對,為何古籍之中,沒有記載?

也許讀者以為龍吟在此繞舌,凈說些古往今來不確切而且沒用的話。非也,非也,好文章好事件都在后頭,還請看官細細往下品讀。眉山一帶,物華天寶,人杰地靈,風光之美,難以筆繪。然而眉山人杰,困于當地者大都默默無聞,非要走出盆地之外,才能榮耀顯達。龍吟就讀翰院時,曾聽同窗“川友”說過一句名言,叫做“川人在川,磨成老犍;川人出川,動地驚天。”可不是么?從漢之司馬相如到唐之李白直至今日,哪一個川籍偉人不是出了盆地,方才大有作為于天下,讓舉世瞠目動魄、結舌驚心的?漢時司馬相如呆在蜀川,只是一個養(yǎng)狗專家,到了長安獻上大賦,才成為武帝手下第一拍馬文人;唐代李白滯留蜀川,也許能找到高力士那樣的“老犍”給他脫靴,可讓“肥妞”楊貴妃為之磨墨,只有到了長安才能享此艷福。可憐那些困頓于蜀川的有志者,只能屢屢遭受磨難,遇到老犍情形,便要振臂蹈足,群呼“雄起”。其實遠在皇上當政的時候,朝廷也就知道這一點,執(zhí)政者總把那些犯了過錯又不宜一棍子打死的官員接二連三的派到蜀川,讓他們像犍牛一樣遭受折磨。然而這片山水雖然磨滅了他們的斗志,卻為他們孕育出不少杰出的子孫后代來。仍以事實為證:漢武帝時有一位猛將名叫蘇建,他跟隨衛(wèi)青,出生入死,屢建功勛。他的兒子蘇武與李廣將軍的孫子李陵并稱“蘇、李”,均為一世豪杰。可惜那李陵一時走投無路,降了匈奴,數年之后在北海見到堅貞不屈的蘇武,相比之下,自慚形穢,無顏回歸大漢,最后身死北國。李陵子孫之中,有一支流落碎葉城,八百年后才逢大唐一統(tǒng)天下,李姓于是經商入蜀,憑借巴山蜀水,孕育出剛才說到的那個決心出川然后流連詩酒、荷劍游俠、率意所為一如李陵的李太白來。李太白一出川蜀,天下人便俯首而拜,譽為“謫仙”。而蘇武的后人卻在中原師承魯叟,皓首窮經,官至宰相,為文博雅典麗,為人卻模棱兩可,不分是非,一派“腐乳”味道——這人就是比李白年長一些的大唐趙郡名人蘇味道——外號“蘇模稜”。蘇模稜詩文與李嶠齊名,又被唐人稱作“蘇、李”,卻因曾經巴結武則天,被貶入川,當了眉州刺史,后來竟死在眉州。蘇味道共有四個兒子,老大與老三、老四先后做了刺史和員外郎等,唯有老二蘇份不愿再到官場里鬼混,甘心留在眉州耙地犁田。也許連當年的蘇老二自己都沒想到,蘇家的骨血經過蜀地青山陶冶,三川碧水溶煉,終于在三百年后,又鍛造出一個像蘇建那樣忠勇、蘇武那樣堅貞的后代來!

  

歲月變遷,朝代更替,五代十國之后,趙匡胤黃袍加身,一統(tǒng)中原。這時蘇家流落各地,都已不太出名,唯獨眉州蘇家,在當地還算小有名氣,但他們到底是蘇味道的多少代傳人,沒人能弄清楚。到了一個名叫蘇序的子孫之時,蘇家僅有良田一頃,山地數片。宋太宗淳化四年(公元993年), 雖然眉山仍是山清水秀,風采依然,可世風突變,青城川民王小波、李順聚眾起義,宣稱“吾疾貧富不均,今為汝均之,”義軍一口氣打到眉州北邊的彭山。那個蘇序倒沒有因為“富”而怕“均”而外逃,看著當地另一個戶人家——自稱是漢人程不識后代的程家倉皇溜走,蘇序笑著說:“我就不相信李順是吃人的魔王,我就在家中等著他,看他是三頭六臂不成!”后來李順打到了彭山,離眉州只有幾十里地時,偏偏真的不過來了,接下來就被朝廷派來的大軍給剿滅了。

蘇序是個善于耕種的人,可脾氣倔得出名——人家田里都種麥子水稻,他偏偏帶著兒子和長工們多種粟米,說粟米便于收藏。有時家中大米吃不完了,他也拿去換成粟米囤在倉里。沒事的時候還喜歡作詩,那是什么詩喲,就和唐人張打油寫的順口溜差不多,因此他常常遭到輩份相同年紀相仿的程家少爺程文應的恥笑。有感于世代務家而家族名聲不顯,蘇序痛下決心,讓大兒子蘇澹、二兒子蘇渙都去讀書,非要他們讀出名堂,為蘇家爭一口氣。兩個兒子苦讀寒窗,孜孜不倦,終于不負眾望,雙雙通過州里的初考,取得進京參加進士考試的機會。可惜老大蘇澹因讀書過于用功,落下個病秧秧的身體,無力往返奔赴考場,便長期呆在京城,每次朝廷舉進士都去應考一番,汴京有位大戶人家,看中蘇澹才華,將他招為乘龍快婿,指望著好事成雙,誰知金榜題名屢屢不成,他卻一病不起,最后竟然撇下夫人和兩個兒子先去了。他的二弟蘇渙沒有因此氣餒,依然孜孜求學,屢次參加應試,雖然一時未能如愿,卻可跟著州官縣令,當個幕僚一類的隨員,養(yǎng)家活小,不用種地了。家中還有老三,名叫蘇洵,鑒于老大和老二的情形,蘇序就不再逼他讀書,由著他三天打漁、兩天曬網,自由自在。蘇序知道這個兒子并不愚笨,有時也讓他到州里考場隨便試試,雖然多次名落孫山,蘇序依然不急不惱,笑著聽他尋找理由為自己辯解,說什么一見到那些為了考試而寫的套套文章就想嘔吐什么的。眉山富室程文應的兒子程濬與蘇家老二曾在一塊兒讀書,看著蘇洵整天游手好閑,程文應便對蘇序說:“你家的老三都二十來歲了,還這么吊兒浪當的,你就不管不問了?”蘇序卻說:“你們不知道,我這個孩子與眾不同,他實際是個好學上進的人,只是沒找到他感興趣的東西,一旦上了道,你拉都拉不回來呢。”偏偏這時,眉山的天慶觀的北極院里,不知從哪兒來了個老道長,自稱“張易簡”,據說是道家張?zhí)鞄熤螅o人望氣看相,十有九準,來到眉州沒幾天,便有人稱他是神仙。有一天張道長到外邊出游,他看到蘇家老三跟著蘇序在地里捆谷子,便大驚小怪地叫道:“哎呀!年輕人,你可是文星之相啊,怎么整天跟著老倔頭種地呢?可惜啊可惜!”蘇序笑著對張易簡說:“謝你吉言,可惜我教了洵兒多年,他連一首像樣的詩都沒寫過,他要是文曲星,那我蘇老漢便是文魁了!”

說笑自歸說笑,可是眉州的人們已對張易簡很是崇拜,他的這句話說出不久,便被人們爭先恐后地傳開,許多人又轉過頭來,對蘇洵刮目相看,就連眉山知州董儲大人都把蘇洵請到府衙,與他攀談半日。岷江下游幾十里地有個青神縣,那兒曾出過一個進士陳公弼,陳希亮的堂弟陳公美聽人說了張易簡的這番話,便帶著妻小老遠地跑到眉州,租了間房子住下,然后與蘇洵結為兄弟。這事當然很快傳到眉山首富程家,程文應的老爺子程仁霸立刻把自己的孫女也就是程文應的女兒程濬的妹妹名叫程九妹的生辰八字送了過來。蜀人把最小的孩子昵稱為“九”,就像北方人把小妹昵稱“老妹”、晚輩尊稱“老姑”一樣,九妹便是最小的妹妹。那程九妹識文斷字,尊敬長輩,就連遠在成都的富室子弟,都慕其芳名,托人說媒。蘇序見程家求親,就笑了一笑,滿口應允。那程九妹很快就帶著一雙祖?zhèn)饔瘾樅褪嚰迠y來到蘇家,蘇家便稱她為程夫人。

別看蘇序整天樂呵呵的,他的夫人史氏卻嚴厲得很,家中上到兒孫,下及傭人,一看到她,走路都得抬起腳后跟。可兒媳程氏很有能耐,她不卑不亢,更沒有富家千金拿架子擺譜兒的毛病,竟把雙親侍候得順順心心,婆媳情同母女。她對自己男人那種吊兒浪當的樣子從不多管,還一口氣給他生了三兒三女。無奈那年月出生率高而成活率低,三個大的孩子全夭折了,后來的一女二男三個孩子,被她精心照看,才漸漸養(yǎng)大。蘇洵為人放蕩不羈,可他對兒女卻特別疼愛。養(yǎng)成的三個孩子中,大的是個女的,眉山人常給女孩取名叫什么花,什么菊的,男孩子便叫生瓜蛋、破罐子之類,為求上蒼活命,叫貓叫狗都成。蘇洵沒給孩子們取那些俗不而耐的名字,而是按沿著哥哥蘇澹蘇渙家侄兒侄女的排行往下叫,將女兒稱做八姑娘,簡稱八娘。蘇洵夫婦原先有個大兒子,取名“景先”,意思是景仰先人蘇建蘇武什么的,可是偏偏沒能將他養(yǎng)大,于是蘇洵便給老二改了個叫法,先取表字,叫做“和仲”——古人總把兒子按伯、仲、叔、季的方式取字,“仲”便是老二的意思。至于晚生三年的小兒子,取字“同叔”,“叔”是老三,“和”與“同”連在一起,便是順應自然、和合相親、同甘共苦的意思。可是家中的仆人不懂得什么表字,也不敢稱“小二”、“小三”,便將他兩個尊稱為“九二”爺和“九三”爺,“九”的意思還是小的便是好的仍是北方人常說的最“老”的。爺爺蘇序奶奶史氏和蘇洵夫婦為了簡便順口,只稱他們?yōu)椤岸印焙汀巴瑑骸薄?

八娘與兩個弟弟雖然沒有神童跡象,卻也個個聰慧。那個“二子”,自從會開口說話,就喜歡接人家的話把兒,稍大一點便愛挑人的毛病,還跟爺爺那樣,動不動就拿別人尋開心。反正只要有他在場,全家人都樂得抿不上嘴。程氏為了養(yǎng)好這三個孩子,先請了一個奶媽,名叫任采蓮。那任采蓮的丈夫一年前生病死了,留下個遺腹子,生下來便沒了氣息,一個人哭得死去活來。正好那時程夫人又懷了二子,八娘便沒奶吃,程夫人便把任采蓮接到家中,讓她哺育女兒,也給任媽媽找了個歸宿。這任媽媽感激不已,將八娘視作自己的女兒。后來二子生下來后,對自己母親的奶,吃了幾口便不動了,抬著頭看著媽媽,好像不好意思的樣子。程夫人當時笑了,便讓他去吃任媽媽的奶,沒想到他見了任媽媽的奶,便像小熊見到蜂蜜一般,不把里面的水兒喝干了,決不松口。這下子只苦了八娘,她不到兩歲,只好開始吃飯。后來程夫人又生了同兒,這時又有一個名叫楊金蟬的女人,也是先死丈夫又死女兒,楊家說她是個克夫害子的命,便要將她趕出家門。程夫人聽了這話,便將楊金蟬也叫到家中,充當同兒的奶媽。程夫人這時才知道,雖然她是程家的千金,詩文讀了不少,可在奶孩子方面卻比不上窮人家的女人,三個大孩子死去,可能跟沒請奶媽有關系,于是便將三個小的,全交給任媽媽和楊媽媽喂養(yǎng),果然他們個個長得活潑可愛。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溜走,轉眼間三個孩子分別長到四五六七歲。蘇洵看到老爺子身體硬朗,母親和妻子又把家管得順順嚴嚴的,便動了游冶之心。他與遠房表哥史彥輔同聲同氣,兩個人結成伙伴,三天兩頭外出游玩,由著孩子們跟隨老爺子一起種樹犁田。蘇老爺子除了善于耕種之外,沒事就編些順口溜兒教給孩子們——他自稱說那是詩,還不時地講些野史傳聞,諸如屈原變成水鬼把楚懷王的魂兒勾走啦,程咬金為練他的三板斧,一不小心差點兒把史大奈的屁股砍掉一半啦等等諸如此類的故事給孩子們聽,程氏閑時也教孩子們認些字,講些古人忠孝兩全的故事。孩子們的早期教育,就靠著一個老爺爺,一個知書達禮的母親講故事,開始了啟蒙。

蘇洵二十五歲那年,又被史彥輔和陳公美兩人拉著,用兩個多月時間,把峨嵋山玩?zhèn)里外透徹。游山途中,他們聽說西北數百里外的岷山也很壯美,于是又趕回家中,取了銀子和干糧,再去岷山游歷,一轉悠又是半年。飽覽岷山秀色之后,蘇洵回來歇了幾日,這才發(fā)現(xiàn)妻子面帶憂慮,只是不愿形諸言表。原來程夫人并不指望夫君能夠光宗耀祖,卻將滿腹期望全部寄托在兩個兒子身上,終日教他們讀書認字,卻又自嘆精力不足。蘇洵從她對孩子認真管教上,看出了自己的頑劣和不足,他漸漸意識到自己如若繼續(xù)散漫下去,將來可能會落到讓兒子們恥笑的境地,這才認真琢磨起自己和家庭的未來。

過了不久,他的母親史夫人不幸病故,二哥從外地趕回家為母親守喪三年(古時稱“丁憂”),兄弟兩個到了一起,免不了聊起自己的前途,蘇渙有意問道:“三弟啊,你游歷了那么多的名山大川,能不能寫點文章,讓我看看這紙上山川如何雄秀奇美啊?”

這一下真的把蘇洵難住了,他覺得滿肚子都是錦繡河山,卻不知如何將它吐到紙上,想畫畫不成,想寫寫不出,急得他滿頭是汗。

蘇渙見狀一笑,略轉話題:“三弟,你別著急。哥哥我有一件心愿,想請三弟幫助圓了。”

蘇洵忙問:“什么心愿?”

“我們蘇家先人原是很有一些來歷的,可自大唐以來,我們只知眉州刺史蘇味道是我們的先人,往后就語焉不詳了。從下往上推,也只知道祖父叫蘇杲、曾祖叫蘇祜。三弟既然喜歡周游,何不找些老人聊聊,再去查查別人的族譜,把我們蘇家族譜編出來呢?”蘇渙慢慢說道。

蘇洵一聽,覺得這件事做起來蠻有意思,便一口應諾下來。眉山的程家、史家都是親戚,蘇洵一經詢問,他們都拿出族譜和先人的往來書信,再加上眉州府里還有些陳年案卷,很快蘇洵便追根溯源,查到了唐朝刺史蘇味道的名字,可惜這位先人事跡,讓他看了臉上發(fā)燙。再往前,查到了漢代的蘇建和蘇嘉、蘇武、蘇賢三兄弟,還有先秦的蘇秦和蘇公。這時蘇洵的興趣越來越濃,為了弄明這些人的來歷,他為自己列下了長長的書單,把《史記》、《漢書》、還有更早的《左傳》、《國語》、《戰(zhàn)國策》都羅列到床前案頭,讀了個通透,一直讀到二哥“丁憂”期滿,離家上任,這時的蘇洵已是欲罷不能,他發(fā)現(xiàn)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必須發(fā)憤讀書,才能將心中所思,形諸文字——這年他已二十八歲。

賢夫人程氏過去非常寬容,此時看到夫君日夜苦讀,心中暗喜,便常常守候在他的身邊,給他剪燈花,添燈油,有時禁不住也拿過幾本書冊,跟他一起讀閱。蘇洵笑著對夫人說:“夫人哪,《史記》、《漢書》才是好書,《國語》、《戰(zhàn)國策》上的論辯文章,更是我最喜愛的文字。讀了這些書,我連飯都不想吃,覺都不想睡了!”

二十九歲那年,蘇洵又去汴京參加禮部大試,程氏在家等了一年多,才見蘇洵灰頭土臉地鎩羽而歸。

夫人勸他說:“考不上也就罷了,何必如此認真,連家都不回呢?”

蘇洵笑著說:“夫人哪,你以為我是因沒能中舉,才把自己弄得狼狽不堪?非也,非也。告訴你吧,那些翰林學士和考官的狗屁文章,看起來花團錦簇,其實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東西,我看得實在好笑!我這副臟苦模樣,是因為游歷了長安的武功郡,還有河北趙郡那個窮鄉(xiāng)僻壤,那兒都是蘇家的郡望,我去那里考察咱蘇家的族譜了。夫人哪,遠古的蘇公、戰(zhàn)國的蘇秦,還有漢代的猛將蘇建、他的兒子蘇賢、蘇武,都是我們蘇家的老祖宗!”

“好啦,好啦,這次你回來,就好好地在家編寫族譜吧,三個孩子都已懂事,該學點正經的東西才對,我教他們也教不出個道道來,你這個當爹的,也該盡些責任了。” 程氏終于說出了心中郁積了多時的話語。蘇洵嘴上答應著,其實還是任著孩子們跟著爺爺玩去,自己仍與史彥輔、陳公美等人到處周游,回家時便埋頭讀他的《戰(zhàn)國策》。

  

光陰逝若流水,轉眼蘇洵三十好幾。那一年眉州先是干旱,旱得連岷江都差點見了底,樹木稻谷的葉子都被熱辣辣的日頭烤得像眉山土產的“紗縠縐”布一樣,全都枯死了。眉山百姓的汗水和淚水都干了,除了老倔頭蘇序一人之外,全到廟中去求神拜佛,祈雨禳災。總算龍王有靈,立秋之前,天上烏云密布,然后就下起大雨,可是那片烏云在天上不聚則已,一聚竟然聚了三四個月,大雨滂沱,下個不停。上百天的雨水沖入岷江,洪水滔滔,溝滿塹平,住在低處的人家,好似魚游鱉爬一般,只好紛紛離家,搶點糧米,投奔高處。蘇家宅院坐落在地勢很高的紗縠行邊上,這里是眉州“紗縠縐”的集散市場,過去車來人往,熙熙攘攘,如今大船小船乃至大木盆小門板紛至沓來,沒地方棲身的人都擠向了紗縠行。先是蘇洵舅舅史姓中的幾個表哥表弟帶著家小搬來了,蘇洵的好友史彥輔也在其中;后來深宅大院建在小湖邊上的程家也進了水,蘇洵老岳父程文應和小舅子們理所當然地也擁向蘇家。程家兒孫眾多,光舅舅程濬就有五兒一女,程之才、程之元、程之邵、程之祥,最小的六子程之儀還在舅母的懷中。程家好幾十口一來,便把偌大的蘇宅塞得滿滿當當。老爺子蘇序向來喜歡熱鬧,便與親戚老頭們樂成一團,可自小就怕生人的八娘這下子慘了,她一見到舅舅家那個十多歲的愣胖小子程之才,就嚇得直打哆嗦,低著頭便往屋子里躲。可那程之才偏偏盯著她嚷嚷著:“我是程咬金的后代,沒有金子我就咬銀子,沒有銀子我就咬人——”緊跟在后不肯放她。好在二子好耍玩鬧,他伸手拿過父親桌上的一塊黑墨,捏在幾個手指之間,將手撮在一起,送到程之才嘴中,逗著他咬。程之才被他逼得生了氣,眼睛一閉,哇地便是一口。二子立刻將手指一縮,程之才只覺得二子的一個手指頭被他咬斷在嘴里了,哼!既然咬掉了,索性猛嚼幾口——眾人再看他那張嘴,哎呀——就像老母豬拱了鍋底一般,樂得各家老小,無不開懷大笑。

二子此時七歲多,整天帶著弟弟同兒挨家串門。他雖比同兒大三歲,可因生在鼠年十二月十九,同兒是兔年二月二十生的,其實倆人只差兩歲零兩個月再加上一天。可二子自己覺得比同兒大了許多,走到哪里都把弟弟“阿同”領著,遇見事兒還把他護在身子后邊。程之才比二子大四歲,按理說應是最好的玩伴,只因他老欺負姐姐,二子便不愿理他。二子寧愿與程家老二老三乃至總賴在舅媽懷中的表弟小六子玩,也不愿搭理程之才。當然,二子最喜歡的,還是到原來堆放家具的西小屋內去找史伯伯家的史無奈玩耍。

史無奈大名史吉,表字無奈,他是史彥輔唯一的兒子,今年十一歲,比程之才只小一歲。他跟他的老爹一樣愛玩,特別喜歡耍刀弄槍,動不動就在孩子里頭稱王。二子剛見到他的時候,他正拿著蘇家房中的短木扁擔,在院子里頭舞著玩兒。他能一只手掄著扁擔在空中打轉,那個轉得快喲,就像二子和弟弟玩的風車一般,還發(fā)出嚇人的“嗚—嗚—”聲響,令二子和弟弟在一旁連聲叫好。這樣一來,史無奈越發(fā)起勁,便將身子躬了下去,把扁擔放在背上,頭甩腰動屁股扭,那扁擔竟在他的后背之上轉將起來,樂得二子與同兒手拍紅了,嗓子叫啞了,直到把史大伯從屋子里面驚動出來,史無奈才興猶未盡地止住賣弄。事后史無奈還對他們說:“這叫什么本事?小菜一碟!陳季常兄弟幾個,那才叫有本事!”二子忙問:“陳季常是誰?”史無奈說:“陳季常原是我們鄰居,比我大好幾歲呢,去年他爹中了進士,幾個月前,兄弟四個全被接走了。”二子聽了,不免大失所望。不過有了史無奈呆在家中,他便覺得有了樂趣。那史無奈不僅會玩棍棒,而且很會吹牛,他說自己的先人是唐朝時程咬金的好朋友史大奈,他的武藝可厲害啦!弄得二子對他更是佩服不已,有時還求他教訓教訓程之才。不料史無奈偏做出大人不計小人過的樣子,嘴中說道:程之才是無理取鬧的程咬金,理他有什么意思?二子與史無奈玩久了,便要開他的玩笑,他說:“無奈哥,你的名字叫史吉,聽上去很吉利,可就是不能倒過來聽呢。”

史無奈一開始沒有明白,仔細一琢磨,才知道二子說他的名字倒過來一念便是“雞屎”,氣得頓時跳了起來,然后就伸出拳頭說:“以后你們只能叫我史無奈,誰要叫我的大名,我就揍死他!”

偏偏史無奈的爹爹史彥輔也是個愛說愛笑的人,他的樣子很怪,才四十來歲便禿了頂,腦袋上的頭發(fā)沒有嘴巴周圍的胡須多,二子覺得他的樣子好玩,同兒見了他卻有些害怕。史彥輔見了,便笑著說,“你們轉過臉去,蹶起屁股,頭朝下,倒過來看我,保證就順眼了。”

二子和同兒如他所說,雙手放在地上,從雙腿之間向后一看,果然見到史伯伯毛多的在上頭,毛少的在下邊,只是嘴巴和眼睛位置也顛倒了。此時史彥輔便放聲大笑,笑得兩個孩子也跟著嘿嘿直樂。從此他們便和史伯伯交上了朋友。

史伯伯的脾氣和二子的父親蘇洵差不多,不同的是他特別喜歡逗孩子,他拉進二子和同兒,便給他講古往今來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什么大俠郭解啊,朱家啊,朱安世啊,還有滑稽大師東方朔啊,讓楊貴妃磨墨、高力士脫靴子的李太白啊,說到高興的地方,他總是哈哈大笑,要不是房子被陰雨連綿的老天給弄得太潮濕,他的笑聲準能把房子頂兒都給掀飛了。有一天史伯伯喝酒喝多了,半夜時分大哭大鬧起來,弄得滿院子人都以為出了大事,等到大家過來一看,原來史伯伯正拿著一把長劍在院子中耍呢,邊耍邊說自己生不逢時,因此便嗚嗚哭了起來。史無奈和他母親只在一邊笑,好像他們對這類事情已是習以為常,后來還是蘇洵將他勸回屋去。

即使這樣,二子和同兒依然覺得史伯伯好玩,不論白天,還是晚上,只要他們聽到史伯伯的笑聲,哪怕是還端著飯碗,或者是提著褲子,也要跑過來湊熱鬧。程夫人有時也在外邊聽上幾句,可她覺得史大伯講的雖是好聽,但那些砍砍殺殺、借酒發(fā)瘋、皇上和大臣開玩笑的事兒,好像是兒童不宜的,于是便讓蘇洵去把孩子叫回來,生平頭一次給丈夫派差說:“孩子大了,你這個當爹的,總該教他們一些正經的東西吧。”

蘇洵也覺得史彥輔的話有時不太正經,他抬頭看看老天,還是陰云密布,看來要想再和史彥輔一塊兒出去游玩,還要等上好一陣子,便也安下心來,想著該給兒子們講些有意思的故事。突然他想到了自己的祖先。對了,何不趁著有功夫,給兒子們講一講蘇家的來歷,也盡一次做父親的責任呢!

于是二子和同兒,連同八娘一道,被父親叫到一起,聽父親講起家史。二子剛聽一點,就興奮地跳了起來:原來我們蘇家的先人也是有來頭的,哼!只要能有一個強于史大耐、高于程咬金的,那我就不必再看著史無奈的眼色行事,也能給程大胖子一點眼色看了!

  

“我們的祖先,可了不得啊!告訴你們,我蘇家是遠古顓頊大帝的后裔。顓頊大帝,也叫高陽皇帝”。蘇洵先從遠古說起。

“爹,我們跟屈原是一個祖宗呢!”二子急忙說。

“二子,你怎么知道我們跟屈原是同一祖宗?”蘇洵故作驚訝地問道。

“上次我娘教我《楚辭》,我記得《離騷》第一句就是:‘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我們既是高陽帝的后代,便與屈原一個祖宗啊!”

“好,好!孺子可教也!”蘇洵心中暗暗驚奇,一面后悔自己這些年與兒子接觸少了,同時也感激夫人教了孩子那么多東西,所以他在贊揚兒子的同時,還向程夫人投去感激的目光。

“那,為什么屈原姓屈,我們卻要姓蘇呢?”二子接著便問道。

“世間人們的姓啊,大都是從先人居住的地方變來的。屈原的先人在楚國,有個叫子瑕的人,被楚王封到了屈邑,就是大江下邊的秭歸縣,史書就把這個子瑕叫做屈瑕,屈瑕的后人,便都跟著姓了屈。”

“爹,我們的先人是被楚王封在蘇邑么?”同兒坐在母親懷里,便也開口問了起來。

“對,對!好兒子,你才五歲,居然也會推論了。不過,我們祖先不住在楚國,而是在北方很遠很遠的燕、趙一帶。周武王時,有個做了司寇的大官,就是專門負責抓賊的,那人名叫忿生,他被周武封在了蘇國。蘇國后來被狄人打散了,蘇忿的后人就在河南洛陽和溫縣居住,秦朝的時候又遷到了渭河南岸的武功縣,這個地方后來被秦始皇改作武功郡。漢代的大將軍蘇建便是武功郡人,所以天下蘇姓都以武功郡作為‘郡望’,也就是說,蘇姓家族最有威望的時候,就是在武功的時候。”

“可是,史伯伯說,他們家姓史,是因為他們的祖先是史官的原因,他們就不是因為被封在什么地方才姓什么人啊!”二子停了一下,又問道。

“哈哈,二子,看來你的腦瓜子還挺靈活的。漢人的姓啊,有各種各樣的起因,大多數都像我們蘇家和屈姓那樣,是從封地叫起的,也有的是根據們所做的官職為姓的,如史姓的先人是史官,晉國史官名叫子黯,人們就稱他為史黯;秦國的史官便叫史顆,衛(wèi)國的史官最好玩啦,他的名字叫狗子,后來人便稱他為史狗。注意啦,叫史狗,可不能倒過來,說成是‘狗屎’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這回全家都笑了起來。

笑了一會兒,程夫人首先止住了笑容,她神情嚴肅地對孩子們說:“你們記住了,在史伯伯家人面前,可不許這么說的,特別是二子,你那張嘴跟你爹一個樣子,不能想說什么就說什么!”

“娘,這個我知道。要是說的話,我也說史伯伯他們的先人有個史黯,和娘您常說的漢代有個正直的大官汲黯,說不定還是一個祖宗呢!”

“好,好!你要是這樣說,史伯伯可就高興了。他最佩服汲黯了!”蘇洵滿意地說。

“爹,我想問一個人,行么?”八娘悄悄地開了腔。

“當然行了,好閨女,問吧!”蘇洵最疼這個女兒了,見到她也發(fā)問,便高興地連連點頭。

“娘給我和弟弟說,戰(zhàn)國時有個蘇秦,說他在家讀書時,要是困了,就用錐子往自己身上扎,扎醒了再接著讀書用功,他也是我們的祖先嗎?”八娘瞪大眼睛問道。

“是的,是的。要說這個蘇秦啊,可真是了不起。他是東周時住在洛陽的蘇姓人氏,自小喜歡游山玩水,跑到齊國跟隨鬼谷子讀書。后來他到了秦國,給秦王上了十次書,秦王理都不理他。蘇秦回到家中,比我上次回家時還要狼狽不堪。他的兄弟姐妹們一齊嘲笑他,嫂子不給飯吃,傭人不給他補衣服。蘇秦便閉門不出,在空苦讀多年,餓了吃點殘羹剩飯,渴了就喝些涼水。幾年之后,他讀得滿肚子都是學問,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寫起文章下筆千言。這時他再到了齊國、楚國、韓國、趙國、魏國、燕國,游說他們合在一起,叫做‘合縱’,共同對付西邊的秦國。這些國君們正被秦國逼得無路可走,便覺得蘇秦的話特別有道理,于是六國合縱,讓蘇秦當上合縱長,掛著六國帥印,齊心協(xié)辦,抗擊強秦。果然秦國便被抗住了,一時沒法東進。后來蘇秦再回到洛陽老家,車馬成群,侍從無數,不要說他的兄弟們見了他低聲下氣的,他的嫂子和弟媳婦們,都做出最拿手的菜,送到他的手里呢。蘇秦一點都不記仇,還分給他們許多金銀財寶。這個蘇秦,就是我們的祖先之一,他不僅本事大,文章也寫得好,只是沒有留下來,可他的那些議論,便是天下的好文章啊!”

蘇洵一口氣說了許多,說得口干舌燥。程夫人急忙放下同兒,遞過一碗早就晾涼了的開水,讓他潤一潤嗓子,同時也想讓他就此打住。程夫人是讀過史書的,她知道蘇秦的結局可不太好,而丈夫正因為迷戀蘇秦的為人和文章,才考不上進士的,不能讓他再領著孩子們也走這條道兒。

然而蘇洵的水還沒喝完,二子便急忙追問起來:“爹,蘇秦如此了得,他就該帶著六國大軍把秦國打垮才對,怎么六國后來卻被秦國滅了呢?”

蘇洵將碗遞給夫人接著說道:“咳,還不是后來又出了一個張儀?秦國對付不了六國,便請張儀為相,張儀使出了‘連橫’的手法,就是收買六國中的楚國奸臣,并許諾割給楚國六百里地。楚懷王不聽屈原的勸阻,見義忘利,破壞了六國聯(lián)盟,結果秦國把六國里最強的齊國先打敗了。偏偏齊國里面也有小人,他們把失敗的罪過加在蘇秦頭上,說全是合縱計策把齊國害了,齊王就把蘇秦給處死了,六國同盟也就瓦解了。這時楚王再派人去找張儀。索要六百里地,張儀卻說,我說六百里了么?我說的是六里地啊!這時楚懷王才知道上了當,又與秦國反目為仇。可是齊、魏五國根本就不再幫他,楚國就被秦國滅掉了,屈原也因此自投汩羅江,含恨而死了。”

蘇洵說到這兒,八娘早已眼噙淚水,同兒也把頭埋進母親懷里。只有二子在一旁,憤憤不平的叫道:“張儀固然可氣,可楚國和齊國的那些小人,行徑連張儀都不如;還有那個楚懷王,他哪里配當國君?就和一個愛占小便宜的販夫走卒差不多,要是我,給我兩個六百里地,我都不干!”

“好兒子,你行!你說的話,正是你爹我想說的!”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老爺爺的聲音:“啊哈,你們一家子在一起說什么呢,這么熱鬧?”

眾人急忙站起身來,把老人請進屋里。蘇序這時已經年近七十,可走起路來,腳步咚咚;說起話來,音如洪鐘。

“爹,我正給幾個孩子講我們蘇家先人的事情呢。”

“爺爺,我們蘇家是‘帝高陽之苗裔!’”同兒從母親懷里掙了出來,一邊撲進爺爺懷里,一邊還說著屈原《離騷》中的第一句,可能他只記得這一句。

“哈哈!爺爺可不管什么‘羔羊苗衣’不‘羔羊苗衣’的,我就知道,到了災年,粟米芋頭最能充饑!走,都跟我出去,到谷倉跟前放糧去,可別讓咱眉山的百姓餓死了!”

蘇洵和程氏一聽,都吃了一驚。蘇洵忙問:“爹,我們家住了這么多人,每天都要吃掉不少東西,您還要放糧?”

“洵兒,我這些年來,一直種粟米,攢粟米,整個州里的人都說我是老倔頭,今天我倒要讓他們看看,他們的那些小麥高粱大豆,早被水泡得出芽了,只有我家的三四千石粟米,還都黃燦燦的,香著呢!走,都跟我過去,給鄉(xiāng)親們放糧去!”

  

聽說蘇家開倉放糧,眉州城里一下子就熱鬧起來了。趁著這會兒大雨稍停,人們撐著小船,頂著木桶,拿著口袋,一齊往紗縠行方向奔來。蘇洵在州府案卷里看到過本州人口統(tǒng)計,他知道眼下的眉州,家里多少有點田地的“主戶”共有一萬多家,人口多達四萬八千一百七十九人,他們多多少少還有些余糧,一時半會兒還不會前來求糧;而那些專給人家扛活打工的“客戶”有近萬家,共有二萬七千九百五十張嘴,就算老爺子多年來攢下了三四千石粟米,若是他們一人帶一只口袋來裝,用不著半天就會把倉庫中的粟米全背完了啊!然而蘇洵覺得老人家這是義舉,別說自己不能阻攔,就是管家甚嚴的老母親還在世上,也會同意他這么做,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啊!想到這兒,蘇洵急忙叫來史彥輔,還有家中的幾個傭人,大家一塊兒把住糧倉大門,凡是來要糧的人,不論大人小孩,都將他們的癟口袋裝滿,空木桶填平。

史彥輔的兒子史無奈拿出一副俠義英雄的樣子,領著二子和同兒站在大磨上高聲叫道:“父老鄉(xiāng)親們,你們不要擠,蘇老爺家里有的是糧食,咱蘇老爺是大俠郭解,他不會讓你們餓肚子的!”

可眉州的老百姓并不知道大俠郭解是誰,他們只顧睜著大眼直勾勾地盯著剛打開的糧倉,根本不管史無奈在說什么。二子皺著眉在一旁提醒說:“無奈哥,你怎么說話像史大奈一樣,誰都聽不懂?你該說些他們都知道的!”

史無奈想了一想,改口說道:“對了,蘇老爺爺是咱們眉州的菩薩,他就是觀世音菩薩,你們還不跪下,給蘇大菩薩磕頭?”

這回眉山的客戶們聽懂了,他們求菩薩求了好幾個月,結果菩薩把這兒當成金山寺,求來個水漫眉山!是啊,蘇老爺子不是菩薩,還有誰是菩薩呢?于是那些百姓紛紛趴下,頭在軟地上砸了一個又一個坑,口中叫道:“蘇爺爺,您真是菩薩再世,您就是咱眉山的觀世音啊!”

老爺子蘇序聽了這話,手拂長須,朗聲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時二子發(fā)現(xiàn)人群里有個和史無奈年紀差不多的孩子,身上穿著青衣,手里拿個口袋,也在那兒站著。大伙全都站著時,當然誰也看不到他,可是眾人跪下齊齊磕頭,便把他給露了出來。二子伸手拉了史無奈一下,然后向那孩子一指。

史無奈立刻跳了下去,拉著那孩子說:“你怎么只知道來要糧,卻不知道拜菩薩么?”

沒想到那個孩子并不買他的賬,他用一只手護住口袋,另一只手將史無奈向后輕輕一推,史無奈竟踉踉蹌蹌地后退幾步,身子撞到了磨上,要不是他練過功夫,肯定這下子摔得不輕!史無奈吃了他這一推,大為震驚,他沒有再還手,卻大聲叫了起來:“哇!他是高手!”

史彥輔生怕兒子在這里惹事生非,便急忙走了過來,一手拉住兒子,一邊問那孩子道:“你是誰家孩子?怎么沒有大人領著你來呢?”

那孩子朗朗說道:“大人,我叫巢谷,我是天慶觀中的道童,他卻要我拜菩薩!我怎么會拜呢?”

史彥輔聽了之后,哈哈大笑:“哈哈,說得對!讓道童拜菩薩,就等于讓和尚給太上老君燒香,這不是笑話么?剛才無奈是說著玩的,在我看來,蘇家老爺爺就是上方仙人,這回你拜不拜?”

“拜!”那巢谷聽他說蘇老爺子是上方仙人,急忙雙手抱拳,像個大俠一樣,對著蘇老爺子便深深一揖。

蘇老爺子和眾人早都大笑起來,史無奈站在一邊,也學著雙手抱拳,好像要跟巢谷學上一招似的。

蘇洵急忙問道:“小道童,你怎么自己來啊?你師父呢?”張道長曾經如此高看自己,蘇洵當然忘不了他。

巢谷答道:“師父在下邊船里等著我呢。”

“快,快裝上幾袋子糧食,給他送到碼頭上去!”沒等蘇洵說話,蘇老爺子就嚷嚷起來。

眾人急忙拿過幾個口袋,將糧食裝滿,蘇老爺子領著三個家人,要親自把糧食送到碼頭,史無奈變得還真快,他見巢谷出手不凡,馬上就友好地走了過來,與巢谷共同抬起一袋糧食,二子人小,便用手抓著口袋的一角,同兒是個跟屁蟲兒,當然也不落下。

一行人來到船邊,二子見船上有個道人,就像爺爺那樣,好大的一把年紀,面紅須白,飄飄然道骨仙風,正準備下船來迎他們呢。

“張道長,你怎么不上來坐坐?”蘇老爺子讓人把糧食抬到船上,然后客氣地說。

張易簡先不回答,卻轉過頭來,先看看身邊的河水,又看看周圍群山,然后反過頭來問蘇序道:“老倔頭,你沒看到江水里有龍么?”

蘇老爺子和眾人聽了這話,齊向江心看去,只見江水洶涌,向南流去,魚兒都不敢抬頭,哪里有什么龍呢?

“哈哈,你們肉眼凡胎,自是看不到的,龍潛在水里頭,剛才還跟我說話呢!”張道長說。

蘇序知道張道長和自己說話總沒正經,便笑道:“什么龍?既然你能看到,何不給大伙兒說說?”

張道長笑著說:“此龍是條潛龍,潛在水底,可身上卻有五色斑紋,這是條文龍,可不是能當皇上的赤龍!”

蘇序知道他是騙人,說便道:“張老道,那龍就留著你自己看吧,我要回去放糧,眉山的父老鄉(xiāng)親們,都在空門口等著呢!”說完轉身就走。

“慢!”張道長又把他叫了回來。

“什么事?張老道,今天我可沒心思跟你閑扯淡!”蘇老爺子笑著說。

張道長將手向周圍的山上一指:“老倔頭,難道你就沒發(fā)現(xiàn),眉山周圍這些青山,這些年草木都不長了么?”

蘇序抬頭看了看,然后若有所悟地說:“是啊,我覺得這些山上,草木也不如過去旺盛了。是怎么回事?難道江里真有龍,是龍顯靈了,讓草木不再旺盛?”

“哈哈,這是天意。我只提醒你們,眉山的草木已經不長了,不久就會枯萎了,不信你們等著瞧吧!”張道長一本正經地說著,一點也不神秘。

“那我就等著看,要是草木都枯了,我就信你是神仙!”蘇老爺一邊看說,一邊再往回走。

張道長接著又大聲叫道:“慢著,我還有話問你呢!”

蘇序再回過頭來:“張老道,有什么話,你就一口氣說完,別像老山羊一樣,邊走邊撒黑豆子!”

眾人聽了這話,全都大笑起來。

張道長一點都不生氣,他用手指了指二子和同兒說:“老倔頭,那兩個小不點兒,是你的孫子?”

蘇序笑著點了點頭。

“哈哈,老倔頭,你還說你是文魁呢,告訴你,你身邊的孩子,便是文曲星!”

蘇序以為他說的不是奉承話,便是開玩笑,于是笑著答道:“好啊,你的吉言,我都聽膩了!就沖你這句吉言,我也要把倉里的糧食給放光了!”

張道長大笑兩聲,將篙一點,那船兒便在河里轉了兩個圈兒,沒等大伙兒定神,他便領著巢谷,揚長而去。

  

在這兩個時辰,蘇家糧倉里積攢多年的粟米一袋一袋地往外扛,一桶一桶地往外端,眼看就要搬空了。蘇洵的岳父程文應實在忍不住了,他走了過來,面色沉重地對女婿說:“你爹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不把糧食放光了,他是不會止住。剛才我都看到了,王小四和他的侄子,都來了兩趟。你家眼下有好幾十口人,說什么也要留下幾十石給大家過冬吧!”

蘇洵并不認識哪個叫王小四,可他覺得是有幾個面熟的人出現(xiàn)兩回。聽到岳父提醒,他便停下手來,跑到后倉看了幾眼,發(fā)現(xiàn)還有四大囤子糧食,每囤子二十石左右。他讓長工阿柱拉過幾個拆開了的囤片兒,把最里頭的一囤粟米蓋住,不許再動,然后又回到前面,跟史彥輔說了幾句。史彥輔也吃著蘇家的粟米,當然明白應該怎么做。在后面三囤放完之后,他就對老爺子說:“老伯,您的四千石粟米,全放完了!”

蘇序看了他一眼,連連搖頭說:“我攢這糧食攢了好多年,怎么才一會兒就沒了?”

程文應急忙上前勸阻:“老哥哥,這糧食就跟水一樣,攢起來不容易,可放出去,嘩拉一下就沒了哇!”

二子見到那么多瘦骨嶙峋、可憐兮兮的客戶,心里很是不忍,便向爺爺說道:“爺爺,再放一點吧,你看他們多可憐啊!”

蘇序走進倉內,果然見到處都是空囤子,最里頭也堆滿了草席片片。走回倉外,他頭一眼便見到二子那期望的眼神。老爺子覺得眼下連孫子的愿望都沒能實現(xiàn),心里很不是滋味。突然,他想起了家中的地窯子里,還有許多芋頭。當初在山地上種那些芋頭時,鄰居也是看著便笑的,如今我要讓他們知道,芋頭也是救命的東西!想到這兒,老人將小孫子同兒往懷里一抱,另一只手拉著二子:“走,到宅子后邊的地窯里,把芋頭全拿出來,煮熟了,讓鄉(xiāng)親們都來吃!”

本來已沒有指望的人們聽了這話,便“轟”地一聲,跟著老人出了大院,奔向宅子后邊。

蘇洵看著老爺子領著自己的兩個兒子又要去煮芋頭,只好對著史彥輔笑了起來。他們不可能不聽老爺子的,于是蘇洵讓矮胖子仆人阿柱帶著另一個仆人樊狗子,還有瘦瘦的謝能跑,三個長工一齊用力,把兩只大鐵鍋抬到門外,又讓外號叫小喇叭的燒火女傭準備柴火,到門口煮芋頭,散給那些餓著肚皮的客戶去。

蘇洵的老岳父程文應卻在旁邊急得跳腳,他連連嘆氣說:“咳!怪不得當年王小波和李順打到彭州,他一點也不著急,原來他把自己的錢財,看得像糞土一般!”說完之后,便氣哼哼地回屋去了。

宅子后面,二子早和史無奈一起,鉆進地窖子里往外掏起芋頭來了。他聽母親講過,蘇武在匈奴的地窖里呆了十八天,靠吃冰塊和羊毛氈子才活了下來,二子沒有想到,原來這個蘇武,竟也是我們蘇家的祖先!

  

一夜之后,雨過天晴。藍藍的天上白云飄,白云下面水四逃,十來天過后,眉山低洼處住的人們又從魚鱉般的生活回歸到主、客戶狀態(tài),程文應一家也從蘇宅中搬回山清水秀的湖邊大院。回到家中一看,他們嚇了一跳:家中的糧倉都漲破了,大了幾倍的破糧囤子,從里向外長滿了芽芽。程老先生只好和家人一起,連續(xù)吃了好長時間豆芽和麥芽,好多年后,老人家一見到豆芽,還直說反胃呢。

經過這場天災,蘇洵見到兒子大了,家中的積糧也空了,這才覺得男兒三十而立,自己作為一家之主的責任已經不可再推卸。正好,過年開春之后,又是朝廷開科考試的時候,于是他決定再度應考。他定下心,把自己關在家中,一口氣寫下了幾十篇文章,寫完之后,又反復修改了幾遍,然后頗為自信將它們謄抄成冊,準備帶去京城送給考官們看。在他的想象中,自己這順肯定會像蘇秦那樣,衣錦而歸。

蘇洵覺得孩子大了,該讓二子和同兒到學堂里讀書了,臨別之前,他征詢老父親的意見,老爺子笑著告訴他說:“聽說天慶觀里的張道長,上天張出榜來,要在眉山招學授徒。這個張道長也怪了,過去除了他看上的道童外,外人一概不收,如今卻四處張榜,要大伙兒把孩子送去。依我看,他是沖著我這兩個孫子來的呢!”

蘇洵知道父親與張道長之間交情不淺,再加上所謂文星文魁之說,老爺子肯定希望孫子們隨張道長讀書,于是順水推舟地說:“既然張道長要招徒弟,何不把二子和同兒都送去呢?二子都七八歲了,同兒雖小,就跟著隨便學點東西,反正沒有壞處。”

老爺子聽這話,頻頻點頭,表示英雄所見略同。

蘇洵回到屋里,又跟夫人商量這事。程夫人也欣然同意,她還提醒道:“既然讓孩子出去讀書,就該給他們起個正規(guī)的名字,別整天二子、同兒地叫了。”

蘇洵覺得夫人說得在理,便想給孩子們取兩個很有學問的名字。大哥蘇澹的兩個兒子,一個叫蘇位,另一個叫蘇佾,全是‘人’字邊的——可蘇洵經過考證,知道他們的嫡祖,也就是唐代眉州刺史蘇味道的二兒子便叫蘇份,大哥給兒子們如此取名,不知不覺地犯了先人的避諱;二哥蘇渙可能知道了這一點,便給三個兒子全取三個字,老大蘇不欺、老二蘇不疑,老三蘇不危,都以‘不’字打頭。蘇洵覺得自己的兒子要更有特色,于是翻遍《詩經》、《楚辭》,又到《周易》、《論語》里找了半天,發(fā)現(xiàn)那里面的字和詞兒,不是太熟,就是太玄,好多天也沒定下來。

這天他正為出遠門而準備車輛,突然覺得車前讓手扶著的那塊橫木,很有意思,于是就想起《戰(zhàn)國策》的《秦策》里有這么一句話:“伏軾撙銜,橫歷天下。”蘇秦當年漫游六國,可能就是把身子伏在車前橫木——“軾”的上面,手拉著馬的銜轡而縱橫馳騁的,如今我蘇洵也想這樣,只是戰(zhàn)國諸雄紛爭之勢已經沒了。那么好吧,如果我想學著“伏軾撙銜,橫歷天下”而不能遂愿,那就讓兒子們將來繼續(xù)做下去吧,反正那個二子事事想在別人的前頭,何不將他的名字定為“軾”呢?

二子叫蘇軾,同兒叫什么呢?當然也是車子邊兒,讓他輔助哥哥,叫蘇輔?不行,輔是史彥輔的字,不能與他相同。對了,《左傳》之中記載曹劌論戰(zhàn),說敵軍退卻時,曹劌不讓部隊馬上就追,而是“下視其轍,登軾而望之”,見到敵軍“轍亂而旗靡”,就是說見到敵人亂了陣腳,是在逃跑,曹劌才說“可矣”。干脆就叫他蘇轍吧,這個小同兒,做事說話,總是跟著哥哥走,前有車軾,后有車轍嘛。

程夫人向來都是聽從夫君的,她聽到這兩個名字,便點了點頭,然后又提醒夫君說:“他們的表字也該改一改了,一說和仲和同叔,我就想起死去的老大景先。”說到這兒,她的眼圈子兒又紅了起來。

“先這樣叫著吧,等我考完進士回來,再給他們取個好一些的字,還要給他們寫一篇文章,說明他們名字的來歷,讓他們知道其中深意。”

程夫人沒再說話,只是雙眼深沉地看著蘇洵。

蘇洵當然明白,妻子眼中的深意是:不管考上考不上,都要早早地回來,別在外頭再逛游了。

蘇洵滿懷歉疚地向夫人點了點頭,然后伸出右臂,想把夫人攬入懷中。

這時外這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程夫人急忙躲開。

原來是二子領著同兒跑了進來,二子邊跑邊叫道:“爹,娘!后山的樹木,一片一片地枯死了!”

蘇洵大吃一驚:難道張道長說的話是真的?

“爹,眉山人都說,岷江里面有好幾條龍,是張道長先見到的,后來許多人都說見到了!”二子又說。

“你見了么?”蘇洵問道。

二子看了看弟弟,然后二人一齊搖頭。

“二子,同兒,爹要進京趕考。你與弟弟,明天就跟爺爺到天慶觀讀書去。”蘇洵對二子說。

“爹,上學有什么意思?我要跟爺爺,去山里放牛!”

程夫人聽了這話,馬上繃起臉來,對兒子們說:“山上的草木都死了,你還惦記的放牛?娘的話,你都忘記了?”

二子急忙答話:“娘,孩兒沒忘。可是,孩兒一想起整天呆在屋子里讀書,就覺得悶得慌!”

“龍還要呆在水底下不出來呢,你呆在屋里讀幾天書,就悶得慌了?”程夫人責問道。

二子自然有話應對:“娘,龍是天上的神物,可能是有過錯,被貶到人間,才在水里呆著的。再說,人間只有皇上才能稱龍,它與我有什么的關系?”

“胡說!古人以龍為榜樣,成就大業(yè)的多得是,怎么就只有皇上才能稱龍呢?我要是個男人,就要做人中之龍,怎么你們就沒這個志向呢?”程夫人說著,一甩袖子進了內屋。

二子和同兒對視了一眼,然后看了看父親。

蘇洵拍了拍兒子們的肩膀說:“兒子,看來咱們都得努把力,別讓你母親小看了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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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4-28 09:13:22 | 只看該作者

第 二 章   

世間萬物難窮究

悟出幾分受用幾分      

天慶觀內,童聲嘈雜。

一向只在道觀之內練功打坐、偶爾給人算算卦、看看相、治治病的老道長張易簡,此番貼出告示要公開授徒,果然成了眉州一大新聞。按照孔夫子時候定下的老規(guī)矩,不管向誰求學,學生總是要帶著一些“束修”去見老師的。“束修”就是扎成一把一把的薄肉干,就像蜀郡人的“燈影牛肉”差不多。老爺子蘇序那天親自帶著兩個孫子來天慶觀,他的“束修”便是六串錢和一大捆紗縠縐。看大門的范道士說什么也不愿收蘇老爺子的錢,他說您把紗縠縐留下就行了,這種東西做道袍,夏天穿起來可涼快啦。蘇序犯起了倔勁,二話沒說,把錢和東西扔下就走,根本就沒進去拜見張道長本人。

“你叫什么名字?”范道士沒有辦法,只好記下蘇老爺子交來的錢和布匹數量,然后開始給二子登記。

“蘇軾。”二子頭一回對別人說他的學名。

范道士本來認不得幾個字,聽到這個名字,便在紙上先寫下“蘇”字,然后又加上道士的“士”。

“不對,我的名字,是車字邊,再加上范式的式!”二子在一旁叫了起來。

“好啦好啦,弄那么復雜做什么?范式范式,我姓范,你叫式,看來我倆還有些緣分呢。就先寫這個士吧,進了天慶觀,什么都簡單。就沖著你的名字沾著道士的邊,說不定張道長還會喜歡你呢。你的字呢?同學之間,可是不稱名,只稱字的啊!”

“和仲,平和的和,伯仲的仲”。這回二子要先說清了,免得他又寫錯。

范道士當然會寫這兩個字,提起筆來,一揮而就,然后又問:“這個小的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蘇轍,車轍的轍。”同兒生怕他把自己名字寫錯了,便對他說得詳細一些。

沒想到那范道士根本不會寫那個轍字,他想了半天,氣哼哼地說:“什么名字你不叫,偏偏要叫車轍。就用之乎者也的‘者’字代替吧!”說完,他便在冊子上寫下“蘇者”二字。

二子這回說什么也不干了,他奪過范道士手中的筆,要把他們的名字全給改過來,范道士很能堅持原則,他雙手按住冊子,口中嚷嚷道:“不行,不行!七八歲的孩子,怎么能在冊子上寫字呢?”

二子見他不讓,便拿過筆來,在他的左手背上寫了個“范”字,見他雙手還按在冊子上不松開,便操筆又在范道士的右手背上寫了個“干”字,然后才悻悻地笑著,將筆放回桌子上。

“范干?這是什么意思?難道我叫‘范干’么?”范道士叫了起來。

這時只聽旁邊一陣大笑, “好哇好哇,我就知道,這孩子出手不凡!”原來是張道長到了身邊。

范道士看了看張道長,莫名其妙地問:“出手不凡?道長,這孩子將我的名字寫作‘范干’,還是出手不凡?”

“哈哈哈哈!范道士,你倒過來念念,看是什么?”

“倒過來念?是干、干范。噢,他是說我沒用,是吃干飯的?這個小東西,竟然罵我是白吃干飯的?”原來眉山人把沒用而吃白飯的人,叫做吃干飯的,當然,干飯的干,那時候寫作“乾”,與“濕”相對,與“大動干戈”的“干”,聲音相同。

二子這時早就不生氣了,他一邊笑著,一邊把范道士的手拉直了,耐心地向張道士解釋說:“我才沒罵你呢,你從你那邊看看,倒底這是個什么字?”

范道士看了半天,還是發(fā)愣:“從我這邊看?是個‘士’字啊,你說我叫范士?”

這時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從后邊走了過來,對范道士說:“你把‘干’字倒過來看,豈不是個‘士’字?這位學弟說你是范‘道士’,寫得真是實話呢!”

范道士這才徹底明白過來,他不禁自言自語地說:“對了,對了,范干,可不是就是‘范倒士’么?”他一邊說著,一邊自己也笑了起來。

“你叫什么名字?”張道長見那個孩子能夠解開這個字謎,也是不凡,便上前問道。

“回道長,我姓陳,名叫太初,原是青神人,后來跟著父親到眉山來的!”那孩子從容地答道。

二子和同兒看了他一眼,呀!原來他們是認識的,這陳太初的爹爹名叫陳公美,和自己父親還是結義兄弟呢。

陳太初的父親又出去游玩,臨走前曾帶著兒子到蘇家告辭,還說要是二子和同兒要是念書,便讓兒子與他們做伴。陳太初當然也認得和仲與同叔。

自從史無奈跟著史伯伯走了以后,二子一直想念著他,此刻見到太初,便覺得好像見了史無奈一樣,急忙上去拉起他的手,顯得特別親切。

“好哇!太初者,氣之始也;和仲者,春之至也。得此二徒,是我張易簡的造化啊!好了好了,范道士,收起名冊,本山人此番招徒,到此為止了!”

范道士急忙將名冊翻過來,先將蘇轍的字“同叔”和陳太初的名字都寫上,然后挨個兒數了一遍,向張道長說:“道長,三天以來,共有眉山學子一百零八人,前來求學。”

“好,一百零八人,正是道家吉祥之數。關起山門,讓眾位童子聽我授課去!”

  

二子領著弟弟,和陳太初一道進了里院,只見他的表哥程之才和程之元也在里頭。他們畢竟是表兄弟,出門在外,自然就聚到了一起。

眾位學童隨著道長先生進了內院,只見一間寬敞的木屋上面,寫著“北極閣”三個大字,他們以為這是一個大殿。不料一進閣內,才知這樓閣連墻都沒有,四周只有些柱子撐著閣頂,柱子邊的木板已經不全,風從北面吹來,帶著呼呼的聲音;閣的頂端已有幾處露出青天,地下還有雨水的痕跡。再看閣內,盡是些大小不一、用蒲草編成的墊子。張道長將手一揮,便讓孩子們每人揀一個蒲墊子,盤腿坐下;自己坐在正中靠著大柱子的大蒲墊子上,大柱子邊上還放著土塊等東西。

張道長坐下之后,先不說話,只是用手向閣頂一指,問道:“你們看啊,上邊有什么?”

眾位學童往上一看,只見樓閣頂上都是些木板,除了幾處露天的地方外,并沒有其它東西。孩子們一齊搖頭,有的說上面有房頂,有的說房頂是木板,二子身邊的程之才則大聲叫道:“上面有幾個窟窿!”

張道長看了看七嘴八舌說個不停的孩子,也不生氣,只是在孩子堆里尋找著。終于,他在程之才身邊找到了二子。“蘇軾,你說說看,你在房頂看到了什么?”

二子頭一回聽到有人叫他學名,便覺得道長問他,必有緣故。他再抬頭向天而看,覺得頭頂除了窟窿,就是木板。可若僅是如此,道長還問我么?他數了數屋頂的窟窿,不多不少,正好七個,再將七個連起來一看,哎呀,那不是爺爺夜里常領著自己看的北斗七星么?眉州人把那七顆星叫勺子星,因為前四顆相連,近似方方的木勺頭,后邊三顆像個彎勺把兒。二子想到這兒,便站起來回答道:“房上那幾個窟窿,像天上的北斗七星!”

張道長聽了,仰天大笑,雪白的胡子直向閣頂翹著。笑了幾聲,他便向外邊連連點頭,外面馬上進來一個大一點的孩子,二子與同兒認識他,那孩子正是巢谷。只見巢谷肩挑扁擔,扁擔的前頭掛著一塊木板和一顆根帶泥土的小樹,后邊系著一只水桶,慢慢地走了進來。

張道士接過木板,先將它掛在大柱子上,然后便讓巢谷一邊站著,自己一側身,雙手縮在腰間,前腿邁開,做出走路的架式,轉過頭來問孩子們道:“你們看看,我這個樣子,像個什么字?”

二子身邊的程之才頭一個叫了起來:“是個‘人’字!”

張道長笑了一下,又坐下去,卻讓巢谷放下東西,站在正中,雙腿叉開,兩手平舉。道長又問:“這是什么字?”

“是個‘大’字!”孩子們跟著全叫起來。原來這些孩子在家中多少都認得幾個字,只有那些膽小的沒有張口。

道長又一示意,巢谷便將扁擔橫頂在頭上,兩手一松,扁擔竟然動也不動。不等道長發(fā)問,二子和同兒便大聲叫了起來:“是‘天’字!”其實二子本來也想和陳太初一樣不吭聲的,可他覺得這樣認字很有趣,既然程之才兄弟兩個都能大聲叫喊,二子和同兒何必不喊在他們前邊呢?

張道士揮手示意,讓巢谷下去,自己伸出右手,從桶中拿出一條蛇來。眉州的男孩子全在水鄉(xiāng)長大,他們知道水蛇身上沒有毒,也不會咬人,因此也就沒有害怕。他們覺得這位道長教人認字的法子特別新奇,便都瞪大眼睛,看他要做什么。

只見張道長又伸出左手,從地下?lián)炱鹨粔K大土塊兒,兩手舉齊靠攏,然后問道:“哪一個知道,這是什么字?”

這下子孩子們都不吭聲了,因為他們誰也不認得。

張道長笑了起來,轉頭便去找人,他從二子身邊找到了陳太初,便問道:“太初,你認得這個字么?”

陳太初想了一下,便答道:“先生,莫非這是‘地’字?”

“然也,然也!”張道長聽了這話,便將蛇向水桶里面一扔,笑了起來。“真是孺子可教也!”

說完這話,他又拿過木板,將它靠在樹上,然后撿起一塊木炭,在板上畫了一個大頭小尾巴的蛇,在左邊寫了一個“土”字,又在下邊寫了個“也”字,這才對孩子們說:“土字邊上有條蛇,便是天地的‘地’。孩子們,你們看這‘地’字,土字邊兒加上‘也’,這個‘也’字就是它,它就是蛇。古人為了寫起來方便,硬是把它拉直了。也就是說,‘也’字是‘它’變來的,‘它’的原本意思就是蛇。土里頭總會有蛇啊、蚯蚓啊,所以‘土’字邊加個‘也’字,就叫地。上邊是天,上邊是地,人就活在天地之中,天、地、人,便是三才。今天我給你們講的三個字,便是天、地、人這三才。”

二子這時卻站了起來:“道長,先生!怎么我認得的蛇字,是‘蟲’字邊上有個‘它’,可您怎么說‘它’就是蛇,‘也’也是蛇呢?”

“哈哈,你問對了,這就是我下面要講的。”張道長一邊說著,一邊在木版上畫了起來:“我們的祖先在造字時候,就是按著東西的形狀,畫出符號代表字意的。‘它’字的原意就是蛇,讀音是秤砣的‘砣’,陀螺的‘陀’。后來人們一說‘其它’的它,沒辦法畫出來了,便拿表示蛇的‘它’頂替。要是再寫蛇呢?就在‘它’字邊上加個蟲旁,以示區(qū)別。對了,你們看,古人寫蟲時,畫得跟‘它’一個樣子。后來在說話時,怕把它們弄混了,就把蛇讀成‘賒了本’的‘蛇’;而‘它’字讀音還是‘陀’。”

聽他講到這兒,許多孩子都瞪大了眼睛,他們中間有人還聽得懂,有些人已經茫茫然不知所以然了。可二子卻還接著問道:“先生,既然如此,那——凡是帶‘它’的字,還有帶‘也’的字,就都該讀‘砣’了?”

“對,對!不信你們寫寫看,不管左邊是什么邊旁兒,這兩種字都念砣!有人把‘其它’的‘它’讀作‘塔’,那是念走調了,也該念成‘奇砣’才對!”張道長肯定地說。

“那么,為什么‘也’字念作‘野’,不讀‘砣’呢?而由‘也’變成的‘地’字,也不讀‘砣’呢?”二子又追問道。

“這個,這個嗎……”張先生想了半天,卻想不出如何回答是好。到了最后,他索性把腳往地上一跺,大聲說道:“就是因為把‘它’拉直了,聲音才變了。造字的那個人叫做倉頡,他把‘它’字拉直了,寫成‘也’字的時候,見到他的爺爺帶著他弟弟走來了,他就靈機一動,把這個‘也’字取了‘爺’的音,只是念得短一些;又把‘土’字邊加上‘也’,讀音定為與弟弟相同的‘地’。除了這個說法,再也找不到別的說法了!”

二子和陳太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吭聲了。

這時張道長卻哈哈大笑起來:“以后若是沒有人講的道理比我說的更可信,那就這么定了!哈哈哈哈!”說完,他的笑聲更大、更自信了。

張道長看到如此便把這些孩子懵住了,接著又高興地講起金、木、水、火、土和日、月這七個字來,他說古人把銅當作金子,金是古人鑄銅時照著模子畫出來的字,木和水、火、土,還有日、月,也是照著這些東西的形狀畫出來的。他沒有按照陰陽家和道家的說法,把土定為五行中的最重要的,而是說只有水才是天下最寶貴的東西,沒有水,便沒有一切;有了水和金、木、水、火,再加上日中的陽氣和月中的陰氣一會合,便形成了人間的萬物,包括天地之間的人。

就這樣,二子和眾位學童第一天便學到了十多個字,或者說第一天就說對那十個原已認得的字加深了理解。直到幾十年后,二子——也就是蘇軾——成了舉世聞名的大文豪,他還時不時地將“蛇”寫成“虵”;并認為水是人間最重要的東西。如果他被人家出的難題難住了,他就會按照張道長的方法,編個故事給自己解圍——由此可見,張道長給他上的第一堂課,竟然影響他整整一生。

  

沒過多久,張道長的北極閣里學生漸漸少了。原來張道長講的東西,除了拿著實物、畫著圖兒認字,就是天、地、人和陰陽五行,后來便給孩子們講起了《周易》、《八卦》和《太玄》,孩子帶回家的課本,封皮上面畫個陰陽魚兒,里面全是八卦和易辭。張道人讓孩子們把這些易辭全部背下來,也不給他們講是什么用意,然后便讓孩子們每人帶著一把蓍草或者一些小細棍兒,沒事時候便在地上算卦,說是在教孩子們“用蓍索道之法”、“以數寓道之用”和“‘三摹’、‘九據’,始終之變”。這些孩子的家長有的讀過書,尤其是程之才兄弟,更是對此嗤之以鼻,他們說孔夫子在《論語》里可不是這樣教學生的,于是就不再讓孩子來了,其它的家長一聽這事兒,也怕自己的孩子將來會成為道童,紛紛將孩子領了回去,再也不讓他們來聽課了。程之才的爺爺程文應給孫子們請了一個很懂得禮義廉恥的老儒生,在家中辦起了私塾。他當然也要關心外孫子的學業(yè),好幾次來到蘇家,要把這兩個孩子接到程家一塊兒念書,可是蘇老爺子說什么也不愿意,非讓他們跟著張道長學,程文應倔不過他,只好氣哼哼地回家。

只因這樣,張道長身邊的學生越來越少。有些孩子是想學點東西的,他們的父母根本不指望兒子能中進士,只是想讓他們長大了能給人家看看風水、測個字兒、卜卜卦,合個生辰八字,或者說說命相,好歹混碗飯吃。可是這些孩子發(fā)現(xiàn),自從認了幾百個字后,張道長講的東西漸漸玄而又玄,難以聽懂了,于是,他們都因跟不上趟兒,一個跟一個地不來了。還有的孩子因為家中連吃的都接不上茬兒,更拿不出錢來交“束修”,也只好中途輟學。一年之后,天慶觀北極閣里的學生,只剩下蘇家兄弟和陳太初三個人。

這時張道長高興得忘乎所以,他說他本來想招的,就是這三個學生。他規(guī)定三個孩子互相之間都稱表字,陳太初便叫太初,二子即稱和仲,同兒便是同叔,也不許他們稱自己為先生,而是叫他“簡上人”。有一回簡上人突然對二子說:“和仲,你的表字叫起來不太順口,我想將你改作‘子平’,好不好呢?”

“子平?是老子的子、孔子的子,還有屈平的平么?”二子知道,屈原也叫屈平。

“對,就是這個‘子平’。其實我想叫你‘平叔’,可是,你弟弟已叫‘同叔’,也就只能叫你‘子平’,你們兩個和起來,便是‘平叔’”

“我聽師父的,您就叫我‘子平’好了。”二子說。

“從今以后,你們也不要叫我?guī)煾福徒形摇喩先恕昧耍@樣叫起來親切。”

二子和同兒以及陳太初連連點頭,從此便稱師父為簡上人。其實二子在家里和外邊,還是喜歡叫弟弟“阿同”,因為習慣了,在學堂里有時一不注意便叫了出來,“簡上人”便要罰他“當值”,也就是后來說的值日,打掃北極閣的地面。

  

這天二子和同兒又來上學,路上碰到陳太初。三個人說說笑笑,來到天慶觀內,早見到簡上人和巢谷在那兒候著他們,巢谷手里拿著一把兒蓍草。他們知道,簡上人又讓他們學算卦了。二子覺得那五十根蓍草,什么掛一、歸奇、四營十八變,既扐又揲的,自己早已都會了,便露出不屑的神色。

簡上人早就明白了二子的心思,他笑了笑,對巢谷說:“今天不用蓍草了,把那幾種《易經》全搬來!”

巢谷應聲而去,到了北極閣里頭,一下子抱出好幾大函圖書,二子他們一看,舌頭伸了好長,原來都是前人作了注解的《易經》,有曹魏時王弼解釋過的,晉人韓康伯作了注的,唐人孔穎達作過疏的,還有漢人焦延壽的《焦氏易林》,楊雄的《太玄經》,更有厚厚一大撂兒,名叫《周易集解》,上面寫著唐人李鼎祚的名字;而簡上人順手拿著的,名為《周易口占》,卻沒寫上什么人所著。

“子平,這些書,你看過么?”簡上人問道。

二子早就嚇得渾身發(fā)冷,急忙說道“沒有。”

沒想到簡上人并不為難他。“沒看過也不要緊,我并沒想要你們把這些書全部看完。可是《易》學博大精深,你們別以為會用蓍草算出卦來,就萬事大吉了!我問問你,子平,你說說看,《易》的‘乾卦’,卦辭是什么?”

“元、亨、利、貞。”二子答道。

“嗯。元、亨、利、貞,這四個字是什么意思?”

“元,始也;亨,通也;利,和也;貞,正也。《周易正義》上就是這么說的。”二子一邊答著,一邊說出根據。

“這些我難道不知道?我是問你,如果讓你用自己的話解釋,該怎么說呢?”簡上人問。

二子從來沒想到該用自己的話解釋,只好搖了搖頭。

“好哇!原來你們讀書,以為只要知道前人怎么說的就行了?前人要是說錯了,難道你也相信?”

二子這時不說話了,陳太初和同兒更不敢吭聲。

“今天我就告訴你們,今后不管看什么書,都要自己琢磨琢磨。來,今天我給你們說一說乾卦,你們聽好了,今后再要你們解釋,就得像我這個樣子,說出自己的想法!”

二子等人唯唯諾諾,連忙點頭。

“元、亨、利、貞,傻子都知道是幾個吉祥的字眼兒。古人說這是‘四德’。什么四德?天下的‘德’有的是,難道就這四個德嗎?亂起名目。前人說‘元’,就是‘始’,而且是萬物之始。‘萬物’明明生長在混沌之后,怎么能說‘元’便是萬物之始呢?四面八方稱宇,古往今來為宙,這個‘元’字,原是宇宙之初,有人稱為‘太極’。太極生陰陽,陰陽交合,才生萬物,怎么能說‘元’是萬物之始?陰陽交泰之后,生成萬物,這便是‘亨’,亨就是萬物都出現(xiàn)了,陰陽互通了。萬物生成之后,對這個世界有了用場,便叫‘利’,你剛才說的,‘利’便是‘和’,其實‘和’的意思,只能解釋‘亨’,‘亨’只是陰陽交合時的樣子,‘利’才是它的結果。‘貞’字更為重要,有人說萬物成形便是‘貞’,又說到前面的‘亨’上去了。便拿‘正’去解釋,也不準確,‘正’與‘邪’相對,難道‘貞’字里面,就沒有邪么?”

二子等人沒有想到,簡上人一向對字的起源隨意解釋,可對《易經》,卻如此認真。他對元、亨、利、三個字的解法,太有道理了,可這個‘貞’字,怎么會包含‘邪’的意思呢?

簡上人見他們都在發(fā)愣,便笑道:“這個‘貞’字,是《易》中最難解的字眼。‘貞’既是‘正’,又是‘性’。什么是‘性’?萬物的本性。萬物之所以稱為‘萬’,是因為物的品類很多,而眾多的物類,每一種都有它不同于別的物的品性,所以才有萬物之別,這個‘貞’字,就是萬物都有他們的本性,這樣,大千世界就有了高、低、好、壞、正、邪之分。所以說,‘貞’便是萬物各自所持的固定的特性。那些腐儒,見到‘貞’,便想到了貞潔、貞操,殊不知這個貞字的本源,便是‘貝’這上邊加個‘卜’字,古人在沒用蓍草卜卦之前,經常把龜殼燒裂了來占卜,沒有龜殼,便用貝殼。如今八卦的上三爻叫‘悔’,稱為外卦;下三爻叫‘貞’,稱為內卦,分明占卜作卦,是從在貝殼上占卜演變來的,‘貞’便是用貝殼占卜的結果,結果自然有好有壞,怎么能說就是‘正’呢?‘貞’,只能是指萬物的本性。你們可以看看這些解釋《易經》的書,有哪一個能解對的?他們還都自稱《易經》大師!盡信書,不如沒有書。連元、亨、利、貞四個字都解不懂的人,居然寫出了這么多東西!可見《易》博大精深,決不可輕易言之啊!”簡上人一邊說著,一邊拍著身邊那些書。

二子和陳太初聽得傻了眼,他們只覺得得簡上人決非簡單的道人,盡管他的名字叫做“易簡”,看來要想解透《易》經,卻特不簡單呢。

同兒則在一旁愣著,五歲的孩子,他只能聽個熱鬧,要想聽了門道來,早著呢!可是同兒不急,反正有哥哥在,同兒從懂點事的時候起,便把哥哥當成自己的老師。

“說了這么半天,你們懂么?”簡上人問道。

陳太初畢竟歲數大一點,他點了點頭。

二子卻要問道:“簡上人,我在家中看過了幾種《易傳》,可沒有人說卦分內外。剛才您說上卦為‘悔’,下卦為‘貞’,為什么別的書沒說呢?下卦為‘貞’,剛才您解釋明白了,可上卦為‘悔’,您卻沒說。‘悔’是什么意思?”本來他想說,下卦為‘貞’,是吉利;上卦為‘悔’,便是不吉了?可一想到師父剛剛還說‘貞’不完全是吉,話到嘴邊上,又收了回來。

“我不是說了嗎?那些解《易》的人,大都連內卦外卦都不知道,便要給《易》作傳,除了望文生義外,他們還能做什么?易卦兩兩相迭,稱為‘重卦’,八八六十四卦,便是由八卦相迭而成。上三爻叫‘悔’,下三爻叫‘貞’,《尚書》里頭的《洪范》就寫得清清楚楚,《周禮》里面也有一段,題為《大卜》,開頭就說占卜國家大事,叫做‘大貞’,貞自然就是占卜了。至于‘悔’,千萬不要理解為后悔、悔恨。古時的‘悔’字,是每天的‘每’字右邊再加一個‘卜’,表示占卜很麻煩,每每占卜,就是‘每卜’。這個字和‘貞’一樣,都是卜卦的意思。《說文解字》講得很明白,可有些腐儒不懂這個意思,就用后悔的‘悔’來代替,這樣一來,《易》中的‘悔’字,全被他們解錯了!”

“這么說來,乾卦中的‘上九:亢龍,有悔’便不是說龍飛得高了,便要后悔;而是應該占卜了?”二子接著就問。

“對,一點不錯!你們想想看,龍飛在天,那正是它的本性,為什么要后悔呢?”

“那就是說,古人解此一爻,全部不得要領?”

“不得要領的地方,多著呢!我們剛說了五個字,就全被他們弄錯了。所以我才要告訴你們,不能盡信古人之書,不要以為他們寫出厚厚的東西,就說明他們有學問,實際上有些人蠢得很!”簡上人說。

“師父,要是將來我有時間,我就按您的方式,把《易經》重新作傳,重新解上一遍!”二子瞪大眼睛說。

“好啊!不過,說起來容易,可做起來,談何容易?子平,記住我的話,《易經》是要用一輩子的心血和性命來讀的,沒有復雜坎坷的經歷,是讀不透《易經》的,更別說給他作傳了!”簡上人告誡道。

“先生,您的經歷也很坎坷嗎?”二子接著就問。

“叫我簡上人,不要叫先生!我的身世,你是解不透的,以后不許再問!”簡上人有些生氣地說。

二子和陳太初都不吭聲了。

簡上人見他們這個樣子,馬上又笑了起來。“哈哈,都是我不好,我怎么會發(fā)脾氣呢?子平,你剛才說出了乾卦的‘上九”一爻的意思,你知道‘上九’是什么意思么?”

二子馬上應道:“《易經》八卦之中,每一個重卦都由六爻組成,算的時候,從上到下畫起,陽爻稱‘九’,劃一直線;陰爻稱‘六’,劃一斷線。可是解起經來,必須從最下邊一爻解起,最下邊的那一爻稱為‘初’,最上邊一爻稱‘上’;‘初’與‘上’表示爻位;‘九’表示爻象。比如乾卦,最下邊一爻一叫做‘初九’,最上邊一爻稱‘上九’,都是爻位在前,爻象在后。而中間四爻,則把爻象念在前頭,爻位放在后頭,讀作‘九二’、‘九三’、‘九四’、‘九五’。簡上人,我說的對么?”

“對,對!子平,沒想到你都懂了!我真沒看錯人啊!太初,你說說看,乾卦的六個爻位,都該如何解釋?”簡上人不再問二子,而是問起了陳太初。

陳太初伸手拿過一支筆來,用筆桿在地上畫了六根直線,表示是‘乾’卦,然后用手指著最下一爻,想了一下,從容答道:“‘上九:潛龍勿用’。意思是有條龍,潛在水里,它的本事得不到使用。”

“子平,你說呢?”簡上人問。

“我以為,‘潛龍’不見得就要潛在水中。龍本是天上之物,它如不在天上飛著,便是潛。水中可以潛,地上也是潛,地下也是潛。‘勿用’,與其說是本事得不到使用,不如說這一爻在告誡潛龍,自己不要出來,不要為世人所用。不然,為什么說‘勿用’,而不是說‘無用’呢?”

“好,解得好!不過,子平,你說龍在地下,也叫潛龍,這不對。在地下的龍,叫做‘蟄龍’,就像蛇到了冬天,便要蟄在地下一樣,到了驚蟄以后,天上雷響,它才出來。只有在地上的龍,才叫潛龍。”簡上人給他糾正道。

“簡上人,蟄龍在地下,他知道人間的事情么?”二子接著又問道。

“那就要看蟄龍是睡著,還是醒著了!”簡上人笑著說。他見話題扯遠了,又對陳太初說:“你,接著往下解。”

陳太初又用手點了一下倒數第二根直線,接著說:“‘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這里的兩個‘見’字,都讀‘現(xiàn)’,是‘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見,意思是龍出現(xiàn)在田地里,利于出現(xiàn)大人物。”

“子平,你說呢?”

“龍的本性,應在天上騰飛。龍在田野里,顯然它呆的不是地方。這個‘田’么,不能就依田地來論,應是地上,草野,山邊,水澤邊上都行。至于‘利見大人’么,有龍的出現(xiàn),當然要出現(xiàn)大人物了!不然的話,龍出現(xiàn)在草野之中,不是白白地委屈它一回么?”二子答道。

“好!解釋得好!哪兒的田野里有了龍,哪兒就會出現(xiàn)大人物,老道我正是沖著這個來的呢!”簡上人說得高興,不禁將自己的心里話脫口而出。

“簡上人,上次我爺爺放糧時,你說眉山的水里有龍,難道眉州要出現(xiàn)大人物?”這句話早被二子抓住了。

簡上人看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自己失口了,馬上又將話收了回去。“我的話,你爺爺都不相信,你怎么如此認真?我是信口開河,可不是泄露天機啊。哈哈,太初,接著說!”

陳太初依然手指倒數第三爻,背誦道:“‘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這里產出了乾卦的主旨,就是既然龍潛于地,就要白天像太陽那樣,強健不息;晚上還要保持警惕,哪怕面臨著厲鬼一樣的東西,也不要自怨自棄,失去了自己的本性。”

簡上人看了看二子,只見他還在想著剛才的“蟄龍”或者眉山是否有龍的事情。簡上人便揮手示意,讓陳太初接著說下去。

“‘九四:或躍在淵,無咎。’這一爻說,龍可以騰躍而起,也可以在深淵里呆著,這個時候,怎么都沒事兒。”

“子平,你說說看,既然龍在這個時候可以騰躍,怎么又說他還可以在深淵里不動,那樣也沒事呢?”簡上人要把“子平”點醒。

二子這時已經回到乾卦的解釋上,他便答道:“在我看來,‘九四’一爻,在下卦之上,又處上卦之下,特別重要。它要說明龍像天一樣,既是剛健強勁的,可又不處于中間。龍在這個時候,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處于均衡的地位。為什么說他可以騰躍,用不著警惕了呢?此時他只能騰躍,不能再潛。老潛著,便要有禍害,所以卦辭要它騰躍。‘在淵’的意思是,龍在深淵里也要騰躍,決不是既可躍、又可潛的意思。只有躍起,它才能無咎,全身遠禍呢!”顯然,此時他與陳太初的觀點已不一致。

簡上人點點頭:“不爭,不爭。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你們的解法都有道理。太初,再往下解。”

“接下來就是‘九五:龍飛于天,利見大人’了,這句話,子平先前已經解了。”陳太初畢竟大兩歲,好像他在讓著子平。

“那好,子平,這一爻,就由你解吧!”

二子站了起來,慷慨激昂地說:“這里說的飛于天上的龍,就是前面潛在深淵的龍。該潛的時候潛著,該飛的時候它便騰飛,龍的這種特質,若是出現(xiàn)在人的身上,豈不是大人物嗎?‘利見大人’的意思是,龍要施展它的本性,將要有所作為了。只有前頭潛得安穩(wěn),還又不忘騰躍,所以該飛的時候便能迅速習起,翱翔于空中。‘九二’之爻,是說龍為了求得自身安穩(wěn),也就是全身遠禍,才出現(xiàn)在田野;而‘九五’這一爻,講的才是龍的正常狀態(tài)。龍若不飛,那與草澤中的莽蛇一類,還有什么兩樣?”

“好,說得好!只有飛,才是龍的品性!子平,如果將來如有機會,讓你騰飛之時,你能飛得起來么?”簡上人問道。

子平想了又想,然后回答道:“簡上人,子平以為,您這話問得有些不妥。龍是用來比喻天子的,所以天子才稱‘九五之尊’。子平有何能耐,敢用‘九五’之爻來比自己?”

“錯了,錯了!龍是日月精華所鐘,凡得天地性靈者都可成龍,怎么可以視作天子所獨有?都是那個秦始皇,他自稱‘祖龍’之后,接下來的皇帝都把自己比作真龍?zhí)熳印5搅搜巯拢孟裰挥谢噬喜拍芊Q龍,這都是世間腐儒的說法!你看,《易經》下面說“時乘六龍”,難道是騎著六個皇上?戰(zhàn)國是趙國有人叫‘公孫龍’,三國時諸葛亮自稱為‘臥龍’,趙云又叫‘趙子龍’,晉朝馬岌馬隱士稱為‘人中龍’,南朝有人叫‘劉伯龍’,那時劉勰寫了一本專著叫做《文心雕龍》。還有,《管子》說,黃帝時有人叫‘奢龍’,《山海經》上有‘燭龍’,《韓非子》里說‘龍之為蟲’;《搜神記》里更好玩,說人們把黑狗稱作‘烏龍’……難道這些‘龍’,都是皇上嗎?皇上聽了,肯定要氣得跳起來的!”

簡上人說到這兒,自己先笑了起來,陳太初和同兒跟著也笑了起來,唯獨二子笑得最晚,他想到母親上回也要他學著當“人中之龍”,自己當時以為母親不懂詩書,隨便說說而已,沒想到母親的話,也是很有來歷的!這時他突然開心地笑了,笑聲比誰都大,一旁的同兒聽起來,覺得這笑聲都快趕上史無奈他爹史伯伯了。

“還有最后兩爻,你們接著解,解完了再回家!”簡上人再將他們引回《易經》中的乾卦上來。

“‘上九:亢龍,有悔’。‘亢龍’便是高翔于云天的龍,按先生的說法,這里的‘有悔’不是說龍要后悔,而是龍這時要占卜呢。”陳太初慢吞吞地說。

“子平,該你說啦。”簡上人再次催著二子。

二子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將話引向了下文。“簡上人,這一爻您已解了,子平明白。我再想,為什么八八六十四卦之中,其他的卦都是只解六爻就行了,為什么乾、坤兩卦,在六爻之后,還要多出一個‘用九’和‘用六’呢?‘用’是什么意思?簡上人,請您告訴我們吧。”

簡上人已經習慣了“子平”這種老跑在前頭的思緒,便對他說:“六十四卦之中,唯有乾卦是六爻皆陽,坤卦六爻皆陰,所以多加一個‘用九’和‘用六’來解釋。‘用九’就是‘全是九’,所以才要多說一句。‘用九:見群龍,無首,吉’,既然六爻全是龍,那就是‘群龍’;‘無首’意思是沒有說明潛龍、飛龍哪一爻重要,便是龍有多種,情態(tài)不一,不管出現(xiàn)哪一種,都是大吉大利的征兆。這個乾卦,都是陽爻,而且都是‘九’,‘九’在《易》中,稱為老陽。老就會‘窮’,‘窮’則思變。怎么變呢?當然是由陽變陰,由陰變陽:老陽變少陰,老陰變少陽。這叫做‘變卦’。‘初九’若變,便是《姤》卦,所以這里才說‘潛龍勿用’。‘九二’若變,即是《同人》,因此這兒說‘見龍在田,利見大人’大人與龍,便是同人。依此類推,‘九五’若變,則成《大有》,因之‘龍飛在天’。這些都是吉卦。可‘上九’要是變了,就成了不吉利的《夬》卦,因此才說‘亢龍,有悔’,這時便要小心翼翼,經常占卜。六爻全變,那就是《坤》卦了。腐儒論卦,只把卦象當作死卦來看來解,其實六爻都是可以變的,一旦變了,就有無窮的結果;而這些卦象之間,爻爻相通,象象互連,沒有極高的悟性,是絕對解不透的!子平,太初,我一口氣說了這么多,并不要求你們馬上就懂,只是說明《易經》之中,奧妙無窮。好了,今天我們就說到這兒,你們該回家吃飯了!”

陳太初和同兒聽了這話,早就站了起來,拍拍屁股,準備回家。可二子覺得他被簡上人最后弄得一頭霧水,很不心甘,他想了想,便又問道:“簡上人,乾卦的‘彖辭’里面,有‘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之說,‘各正性命’,又是什么意思呢?”

簡上人看了看他,本想止住話題,卻又怕“子平”回家之后,仍要陷入《易》象之中,難以自拔,于是就笑了一笑,對他說:“子平,《易》中許多道理,都是靠人的悟性悟出來的,決不是死摳字眼兒摳出來的。要想解透《易經》,必須終生感悟。從有《易》卦的那一天起,不知有多少人為他耗透畢生精力。可是有悟性的人,不費多大力氣便能感悟許多;沒有悟性的人,只能陷于泥潭之中難以自拔。你是有悟性的,千萬不要陷入其中!《易》卦后邊的‘象傳’和‘彖辭’,統(tǒng)稱‘十翼’,全是后世儒者在泥潭之中苦苦掙扎的結果,他們詭稱是孔子所作,你想想看,孔子的《論語》,記載的都是孔子的原話,原話況且難以看懂,怎么‘十翼’如此通順呢?分明是后世儒者,拿孔子的名義去騙人。你所問的‘性命’之說,尤其是個深不見底的污濁之坑,不知‘坑’了多少人!聽我的話,萬萬不可陷入其中!不然的話,你的才華和悟性,就會被這個泥潭給糟蹋了!”

二子見簡上人說得如此嚴重,只好連連點頭答應。有過他仍不死心:“簡上人,難道《易》中有些就是千古之謎,永遠也解不透么?”

“對。大千世界,處處是‘象’。《易》的特點,是以‘象’解‘象’,正因為此,它才成了謎中之謎。宇宙萬物,千變萬化,你認得一,它便生出二來;你知道了二,后面還有四,有八,有十六,三十二,六十四。人生有限,宇宙無窮。若想窮究其理,便螞蟻要撼泰山一般。有些人自不量力,宣稱他能窮盡萬物之理,事事都要格物致知,簡直是白日說夢。他所說的理,也許今天看來有道理,可是三五十年后便是沒有道理。今天他說他持有萬物之理,好像宇宙人間的真諦,已經被他發(fā)現(xiàn),殊不知這種真諦,在后人看來,就像小孩子說傻話一樣滑稽可笑。記住我的話,靠你的悟性,去感悟這一切東西,感悟到一點,你就享受一點;一天有所感悟,你就幸福一天。如果你要說明這種感悟,你便也用《易經》以象解象的方式去說,后世之人,便可同你一道領略這些物象,與你一同感悟,歷時再久,物象常新。這樣的話,你便也會永遠立足于不敗之地。為師我的遺憾,便是只能悟得到,卻說不出來、寫不出來;也就是能達于心,卻不能達于口,更不能全然達于紙上,寫成詩文,傳給后人。師父對你寄予厚望,你若沉溺于區(qū)區(qū)‘性命’之中,那可就讓我大失所望了哇!”

二子看著簡上人,怔了好半天。雖然他沒有全懂,可他卻鄭重地點了點頭。

二子自己也沒有想到,簡上人的這段話,竟然成了他后來觀察萬物、感悟一切并且表達自己感受的最有效的方法。他用畢生精力感悟社會,感悟人生,感悟自然,感悟周圍的人與事,一個個閃光的意念,外溢在他充滿睿智的哲理的詩詞文賦之中。終于,當他此后歷時五十五年,走完人生最后的路途時,他既遵師命,又承父愿,將平生的思索和觀照集腋成裘,完成了《東坡易傳》。當然,那些自稱能夠“格物窮理”的“先知”們是看不起他的《易傳》的,正如那些感悟不出東坡詩文的中睿智和哲理的大學問家,恬不知恥地譏笑東坡不懂“意象”、只會一味說理一般。

當然,后來的東坡先生也沒有締造出泰山。泰山離太陽那么近,常常是云開日出,全無遮掩,太容易被人看透,而東坡覺得“橫看成嶺側成峰”的廬山更為符合他的性情,于是他用自己的性靈和妙筆造就了廬山,就像《易經》一樣,以象解象,永遠讓人難以窺透其“真面目”,當然,腐儒們不懂也要裝懂,對此冷嘲熱諷。

螻蟻永遠不會縱覽廬山云霧之美。盡管它們大言不慚地自稱掌握了終極真理,自顧獨雄,可它們卻永遠也難撼動廬山和泰山。

  

此時,我們的二子依然還是二子,到了天慶觀中便讓師父和同窗叫他“子平”,日復一日地研習《易經》,而且不再死究其理,只想從中得到感悟。而簡上人則對他和陳太初異常寬容,寬容得有點放縱,學《易》只是點到為止,以悟為主,決不讓他們墜入泥潭。

又過了不久,簡上人索性把巢谷也叫過來,跟他們一起學習,至此,這三個俗家弟子在認字和玩《易》方面,已經和巢谷差不多了。

有了巢谷的加入,北極閣里更為熱鬧,簡上人一講完課,巢谷便和他們在一起打打殺殺。天慶觀里有幾匹拉車用的矮腳小馬,巢谷總能騎上它們像風一樣地疾馳,二子膽子大一些,一有時間便要巢谷教他騎馬。簡上人站在一邊,由著他們鬧去,他好像已經看出蘇家兄弟天生就不是練武的材料——二子騎馬的姿式就和狀元逛街看花一般,同叔膽子更小,騎馬時只敢坐在哥哥的身后。二子玩不過巢谷,不甘心地對他說:“要是史無奈沒走就好了,他跟你在一起才是對手呢。”盡管如此,二子還是動不動就跟巢谷學些武功,包括操刀舞劍,同兒也慢慢喜歡上了刀劍,兄弟兩個一回家便向爺爺要真刀真劍,可是爺爺不讓,只給他們做了兩把木劍,讓他們沒事的時候耍著玩。那個陳太初生性好靜,看他們熱鬧成一團,自己卻坐在一旁冷眼看著,一聲不吭。不久,陳太初的父親陳公美竟然把陳太初交給簡上人,讓他在天慶觀徹底當上了道童,自己像蘇洵一樣,外出游山玩水去了。

又過了一陣子,簡上人授課更是避繁就“簡”,“簡易”得連二子和同兒都吃驚。今天講《詩》講了半截,明天突然說起《書》來,后天穿插進《易》經,有時突然高興,便講起《論語》和《孟子》,不過他說的凈是些孔子見老子,要拜老子為師,卻被老子狠狠地“刺”了一通的故事。再往后,他又講起藥方和醫(yī)術,有時居然講起了佛經中的故事,也不管二子同兒他們懂不懂。過了一陣子,他又讓巢谷拿出一把琴來,讓二子他們學習音律,演奏一些曲子。簡上人遺憾地說,可惜我不會寫詩,不然的話,該讓你們學些詩詞才好呢。二子他們覺得,這樣已經夠好玩的了,什么詩啊,文啊,等字認多了再說吧。到了后來,簡上人索性說:你想聽什么,我就講什么,聽不懂時就算我什么也沒說。可不論他講什么,二子都喜歡聽,聽得懂的便要他再講,聽不懂的就聽個新奇。同兒還小,有時怎么也聽不明白,回家就糾纏著哥哥從頭問起,二子把能聽懂的給他再講一回,二子也搞不懂的,兩個人就一起去問爺爺,蘇老爺子當然也回答不了,他只顧帶著孫子上山放牧或下地種田,弄得二子連告假都來不及,可簡上人卻也不在意,自落了個輕松自在。二子喜歡寫字,他便讓二子自己練字,有時竟像個孩子一樣,陪著二子他們一起玩耍。玩完拆字就猜字,猜完字后就猜謎,猜謎猜膩了就捉迷藏,再不然就讓巢谷把矮腳馬牽來,任他們在院內騎馬加舞劍——天慶觀與其說是學堂,不如說是游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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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4-28 09:14:07 | 只看該作者

第 三 章   

槐樹葉兒雖然苦

卻能吹出歡樂的歌   

在蘇洵不在家的這段時間里,眉山和蘇家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因為去年先旱后澇,眉山一帶本來就不再旺盛的樹木,一片一片地枯死了,尤其是紗縠行后邊屬于蘇家的那個彭老山,遭旱又遭雨,太陽再出來,竟然草木死得光光的,山頭上變得像蘇家仆人阿柱的大表弟——小禿子的腦袋一般,連草都長不出幾棵來,偶爾有一兩條牛羊跑上去,就像禿子頭上趴著虱子那樣難看。因發(fā)大水,冬天里沒能種小麥,直到春天才播上稻谷或粟米,收成一下子少了一季,從夏天推到晚秋。這下子眉山百姓可慘了,許多主戶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那些靠扛活吃飯的客戶,只能靠挖野菜充饑。有些人實在忍不住了,就到蘇老爺子家里來要吃的。蘇爺爺只要家里還有,就舍得往外拿,沒過多久,家里剩下的那一囤糧食也被人要得底朝天。程夫人眼看著家中沒有糧,卻不敢向娘家去借,他知道老爺子的脾氣,沒有他的允許,蘇家是不許向外人借錢借糧的。直到有一天,老爺子發(fā)現(xiàn)鍋里的稀粥可以見到人影兒,才讓阿柱帶他到倉中轉了轉,結果到處都是精光光。蘇老爺子定神想了想,便帶著阿柱和謝能跑兩個去找程文應,說是要用自己的地跟程家換點糧。程文應為難地說:“我家也只剩下一些泡了水又曬干的粟米了,你先拿幾斗去對付對付。蘇老爺說什么也不白拿,非要用地與他換不可。程文應拗不過,只好按眼下市價,以一畝地換兩斗粟的價格,兌給他六石糧食。回家的路上,老爺子又想起了道觀中可能又沒吃的了,便讓阿柱和謝能跑給張道長送去兩石,說這是兩個孫子的“束修”。簡上人二話沒說,照收不誤。就這樣,蘇家家大業(yè)大,三個長工、兩個奶媽、一個女傭,再加上還有窮人前來討糧,六石糧食轉眼又沒了。老爺子又拿過二十畝地契,再到程家。程文應本來不想換的,可一想自己不換,老倔頭肯定會將這些地送給別人,與其如此,不如將他的地收下,等女婿考進士回來再說。后來莊稼上場了,程文應便來找蘇序,要把田地退給他,可蘇老爺子說什么也不要:“在你那兒,還不跟放在我家里一個樣?”

鄰居們看著蘇家的一頃良田轉眼就送掉了一半,都勸蘇老爺爺說:“老爺子,你就留一些地吧,讓二子和同兒將來有個依靠啊!”老爺子一聽就火了:“你們怎么如此小看我的孫兒?難道他們還會靠我留下的地過日子么?要是他們沒本事,我就是留下千頃良田,又有什么用呢?”人家見他如此說話,也就不再相勸。

蘇老爺子依舊樂呵呵的,帶著孫子到處轉,有時到山上一邊牧著牛羊,一邊教他們作詩。二子和同兒覺得爺爺的詩,就像兒歌和順口溜一般,可老爺子卻不這么看,他非讓兩個孫子將他的“詩”用紙筆記下來,他說古時《詩經》都是順口溜,經孔子一刪就成了“經”書,怎么敢保證我的順口溜將來就不能成為經書呢?

更為奇怪的是,眉山附近不僅樹枯死了,草也長不起來了,牛和羊兒在附近根本沒有可吃的東西。同兒正隨著哥哥背詩,他問哥哥道:“白居易詩中說:‘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怎么咱們眉山的草木,春風都吹了好久,再也長不起來了呢?”二子也覺得奇怪,他便說:“白居易說的草,是大荒原上的草。咱們眉山到處是山,春風吹不透,所以長不出來了。”雖是這么糊弄著弟弟,二子心在也有些不安,難道那回張道長給爺爺說的,眉山草木要枯掉,會成為事實么?有一回他想向簡上人問個究竟,沒想到還剛出口,簡上人就把臉沉了下來,嚇得二子什么也沒敢多說。好在簡上人對他們的學業(yè)放得愈來愈松,他們兩個愛來就來,愛走就走,簡上人沒事也帶著巢谷、陳太初兩個,到附近山里轉悠。

  

看到蘇家轉眼之間成了這個樣子,眉山的人們很有些說法。說得最難聽的當然是二子的外公程文應,他幾回跑到蘇家跟女兒說:“你家的老爺子如此領著孫子們野玩,將來非荒了他們的學業(yè)不可,只怕這兩個孩子又成了捋牛尾巴的料。”程夫人聽了也不吭聲,因為她知道,老爺子早就說了,孩子們能把苦日子過出個樂來,長大了遇到天大的難事也能自己擋。程夫人的嫂子經常跑來提醒她說:“妹子,我們程家還是有錢有糧的,你何不悄悄地回娘家拿一些過來補一補蘇家呢?省得兩位外甥像貧家子弟那樣,跟著老爺子到處受苦呢。”程夫人笑了笑,慢慢地對嫂嫂說:“自古家貧出孝子,就讓孩子受點苦吧,他們跟著爺爺出去,走到天邊上我都放心。這兩個孩子,從小能吃下些苦頭,將來長大了,萬一有點什么災啊禍的,還得他們自己扛過去啊。”

其實二子和同兒兩個卻是最高興的。他們一點也沒覺得日子過得苦,跟著爺爺到了野外,他們就像兩只出了籠子的小鳥跟著老鷹學飛一樣,嘰嘰喳喳叫個夠,扇動翅膀撲個不停。有一次,他們跟著爺爺到后山上種樹,其實那很簡單,爺爺用鐵鍬在老松樹下挖樹根,二子和同兒便用刀把樹根截成一塊一塊的,凡是下面帶著毛根的地方,就切下一截,然后再跟爺爺一道把它們埋在山坡上,不久這些樹根便發(fā)出芽兒來。到了夏天,他們便到桑樹上摘桑葚子吃,桑葚子紅紅紫紫的,吃起來很甜,可是過了一會兒,嘴巴周圍便黑了一圈,二子和同兒都笑對方長了胡子,而爺爺卻說他們的嘴巴像黃鼠狼一樣。他們在山里摘野果兒,沒有東西裝,便把衣服脫下來,將衣袖或者褲腿兒一扎,把“布袋”裝得滿滿的,帶回家給姐姐吃,連任媽媽和楊媽媽也吃得嘴饞。當伏天時,爺爺還帶著他們下水洗澡,喝了幾口水,他們就學會鳧水了,二子還會扎猛子,一口氣可以潛得好遠好遠,連爺爺都追不上。

兄弟兩個到了野外,還跟著認識了不少樹木與花草的名字。爺爺懂得藥理,便給他們講哪能些野菜可以吃、哪些草可以入藥的道理。有一回他們走在山間,爺爺順手拔起一棵艾草,嗅了一嗅,然后對他們說:“這是艾子,又叫艾蒿。別看這個東西味兒很大,可它是一種藥,用它煮出水來,可以止住肚子痛;還能治咳嗽和氣喘呢!”

二子覺得“艾子”的名稱與自己的“二子”很接近,便接了過來,認真地看著。只見艾草的葉子像菊花一樣,很是好看,上面有著一層霜一樣的東西,味道重重的,直撲向鼻子,馬上眼睛就要流出淚水來。他覺得這東西似曾相識,便問道:“爺爺,我記得端午節(jié)的時候,我舅舅家的房檐下插著一種東西,就很像這種艾草呢!”

“對,正是。艾草不僅可以治病,還可以辟邪。用艾草做成草繩子,用火一點,蛇和蟲子都不敢沾。所以就有人說他可以辟邪,到了端午節(jié),就有人把它插在屋檐下。你爺爺我是不信邪的,就沒讓插這玩意兒。”

又走了幾步,二子發(fā)現(xiàn)面前有幾棵綠草,葉子像針一樣,直往上長著,頭上開著黃黃白白的小花。二子拔下一棵,放到鼻子前聞了一下,覺得味道挺香的,便又問道:“爺爺,這是什么啊?”

“這種草叫茼蒿。它們桿兒和葉子都能吃,味道很好呢!不信,你們吃一口試試?”

二子將茼蒿放在口中,輕輕吃了一口,覺得味道有點甜,便讓同兒也嘗了一口。

二子這時玩心直上,便對同兒說:“茼蒿便是同兒。”

同兒知道哥哥在逗自己,馬上就回他一句:“二子就是艾子。”

二子見弟弟如此應對之快,馬上笑了起來。“好啊,我就是艾子,長大了,我要是寫些好玩的東西,就說是‘艾子’寫的!”

爺爺在一旁聽了,也禁不住笑了起來。

就這樣,二子和同兒沒有多久,就把眉山周圍所有的樹木、花草都認了出來,連什么可以吃,什么可以當藥,什么是有毒的,全都記了下來。兄弟兩個還愛玩斗草的游戲,他們發(fā)現(xiàn)黃花菜的桿兒很結實,黃花被人采去了,剩下的桿兒還青青的,將它連枝兒帶杈杈折下來,把根部一端折下,便能做成一個鉤子。二子和同兒有時每人做了幾個鉤子,你拿一個,我拿一個,互相鉤著,誰的鉤子斷了,就換一個,繼續(xù)作戰(zhàn);誰手中的“鉤子”先用完了,誰就輸了。玩這玩意兒也要手勁,同兒還小,二子便讓著他,自己贏一回后,便讓弟弟也贏一回,兩個玩得可高興啦。

  

最讓他們開心的還是耕地的時候,爺爺讓阿柱和樊狗狗兩個趕著牛犁地,自己卻將驢子和馬套在耙上,把剛耕好的新土耘碎耥平。這時他便讓二子和同兒全部蹲在耙上,把耙壓得和地上耕出的高低不平的土塊緊緊地貼在一起。二子和同兒看著前邊的驢馬拉著跑,他們腳下的鐵齒木耙像梳子一樣梳理著土塊,后邊便是平整細碎的新田,心里美滋滋的。尤其是爺爺不停地大叫著,叫出一連拐了幾個彎的號子,那聲音高亢銳利,把散在空中的蒙蒙迷霧全給劃開了。二子和同兒蹲在耙上,也想學著叫上兩聲,可是一開口就是“啊——”,嗓子怎么也拐不過彎來。弄得他們仰面看著后邊牽控著驢馬的爺爺,就像看天上神仙一般。

耕種的季節(jié)一過,田里的農活少了,爺爺便帶著他們出去放牛牧羊。二子和同兒經常騎在牛背上看書,任著老牛隨意亂走。二子說,牛背穩(wěn)得就像大船一樣,牛一走動,四周的樹林便往后走溜,和船在江中行駛的感覺一模一樣。當然,最讓二子興奮的還是放羊。跟著爺爺在一起,他們很快就學會了放羊的秘訣,只要把頭羊給看住了,其它的羊管都不用管,保準乖乖地呆在山坡上。二子和同兒還會炸響鞭兒,只要將羊鞭往頭上慢慢舉起,一加勁兒,繞上一圈,再猛地一甩,就會甩出“啪”地一聲脆響,所有的羊聽到鞭聲,都會快速跑起來,再對準落在后頭的羊甩上幾個響鞭兒,上百只羊都會一同飛奔,小溝小坎,一下子就被它們沖過去了,二子和同兒就樂呵呵地在跟在后面猛追。天長日久,他們的腿腳練得特別健壯,徒步走上十里八里小事一樁,長大后他們還在詩中回憶說,小時候他們全都“健如黃犢”,善于“狂走”呢。

由于眉山附近的青草再也長不出來了,二子和弟弟隨著爺爺放牛牧羊,路就愈走愈遠,有時要走十里八里開外,才能見到一些鮮草。等到了有草的地方,太陽已到頭頂上。過了半晌,二子和同兒的肚子餓得咕嚕咕嚕響,老爺子只備一點干糧,交給孫子后,幾口便讓他們吃光了。爺爺仍不帶他們馬上回家,便在山上采些茼蒿和馬莧菜一類的東西,讓他們充饑。有時他會砍下一棵竹子,用竹筒子做成小喇叭,讓二子和同兒使勁地吹,爺爺說只要你吹出歌兒來,肚子再餓心里也不慌。

有一天太陽都西斜了,干糧早已吃光,爺爺還不愿往回走。同兒人小,便向爺爺嚷嚷起來,直說自己肚子餓。爺爺看著兩個孫子,順手便從頭頂摘下兩片槐樹葉兒,一片遞給二子,一片交給同兒。

同兒以為槐樹葉兒能吃,放在口中便嚼,沒想到此物苦澀不堪,嚼了幾口,便急忙吐了出來。

可二子卻沒有嚼這東西,他把槐樹葉兒取下一片,夾在兩個大拇指中間,雙手捧到嘴邊,用力一吹,便吹出了非常動聽的歌兒,吱吱哇哇,很是動聽。

爺爺見他這個樣子,特別高興,高興地說:“對了,這才叫本事!”

同兒見了,便讓哥哥教他。

二子對弟弟從來都是毫無保留地傳授所知所學的,這一順當然也不會留著一手,便將吹槐樹葉兒的“秘訣”傳給弟弟,同兒馬上也學會了吹歌兒。

老爺子一時高興,自己也跟他們一道,吹起歌來。

這下子山坡上可就熱鬧了,爺兒三個各吹各的調,牛兒羊兒各有各的叫,弄得遠處別的牧羊人們傻鼻子歪眼,個個莫明其妙。

  

后來回到天慶觀,同兒便向巢谷和陳太初兩個眩耀他和哥哥的新花樣。沒想到簡上人知道這事,便對他們說:老爺子讓你們把苦的東西弄出樂來,這就是“道”,也就是《易》經中所說的“道”!

這句一說出,連巢谷和陳太初兩個也想去找蘇老爺子學“道”,無奈簡上人不讓。

說到放牛牧羊,有些事情讓二子和同兒終生難忘。二子跟著爺爺,領著牛羊愈走愈遠,有時天還沒亮就要出發(fā),晚上月亮升得好高才能回來,一早一晚,露水弄濕他們褲子和鞋,可他們的高興勁兒一點都不減。程夫人最怕的是老爺子總帶著孩子走黑路回來,黑燈瞎火的,領著他們穿墳地,回來還讓二子繪聲繪色地給母親和姐姐講,講得程夫人與八娘頭皮直發(fā)麻,二子和同兒卻樂得笑哈哈。

看到眉山附近的草木都不長了,蘇老爺子心里也特別難受。眉山人喜歡種樹,可自從發(fā)了大水之后,人們種的樹都活不了,沒幾天便死了,只有蘇老爺子帶著兩個孫子種的樹,活得郁郁蔥蔥。有的人便到蘇老爺子跟前,學著他的方法回去種,可他們一種就死,即使松樹從地中冒出些苗兒來,到了夏天便又枯死,于是他們再也不種了,眉山的山,便成片成片地禿了起來。老爺爺覺得光靠春天用松根種樹太慢了,他聽人家說用松籽兒種松更為方便、更快捷一些,便按著傳說的方法,在冬至之前,將樹上已經長熟尚沒落下的松籽摘下來,成串成串地放進竹籃子里,把它們懸掛在通風的地方。爺爺告訴他們,一定要摘熟得恰到好處的,沒熟的摘了沒用,熟過了的松籽容易脫落,風一來就只剩下空莢殼兒。到了初春的時候,爺爺便領著他們取下籃子,用錘子將松籽兒砸出來,整整砸出了兩大筐。爺爺讓謝能跑和阿柱兩個,用布袋子背著松籽兒,自己拿著一個大鐵鎚,帶著二子和同兒就出了門。老爺子怕眉山一帶種不活,便走到老遠老遠的東山上,那個地方離眉山很遠,都快到了青神縣境內。原來那兒也有蘇家的一塊山地,爺兒幾個便在這塊山地上種起松來。老爺子讓阿柱和謝能跑兩個在前面輪換著用大鐵鎚在地上使努兒鎚,鎚出將近一尺深的洞來,他與二子和同兒在每一個洞里撒上三四顆松籽兒,然后用松土蓋上。從砸出松子兒到種下,爺爺都讓他們戴上手套,不許用手接觸松籽兒,說這樣更容易種活。二子與同兒覺得好玩,便按爺爺的說法去做,結果把那塊山地種得滿滿的。長大之后,他們還在詩文中多次回憶著種松的事兒,二子還專門寫下一篇《種松說》,向人們傳授這個秘訣,據他們回憶,他們和爺爺一起種的,還有后來他們自己種的,居然有好幾萬株呢!

到了春天,一場春雨過后,那片山地上果然長出許多小松苗兒來,細細的就像小草一樣。這些小苗兒既脆弱而柔嫩,牛羊見到便要吃掉。老爺爺便弄來許多麥秸和干草鋪在上面;干草不夠用了,老爺子便在地里種上大麥,大麥比松芽兒長得快,麥子桿兒很快就把松苗遮住了。到了夏天,大麥熟了,老爺子便帶著孫子和仆人割麥,寧愿大麥不要,也不許他們傷害一棵松苗。此時他又在山上搭了個茅棚,自己領著仆人在那里日夜守候,不讓牛羊來糟蹋。有時二子和同兒也來這兒,爺爺說什么也不讓他們住在這兒,直到天氣熱了,二子和同兒得到母親允許,才陪著爺爺在那棚里住了一個晚上。這時松苗兒已經長大,散發(fā)一種松樹特有的香味兒,牛羊嗅到松味兒,掉頭便走,這時爺爺才命令撤崗。

盛夏的一天中午,爺爺又領著他們放羊,放了一會兒就回來了。原來是爺爺突發(fā)奇想,說明天要帶他們到眉山西邊幾十里路開外的博古祠去看看。他說博古祠也是蘇家的田產,那里的草,說不定比牛羊還要高呢。程夫人一聽便吃了一驚,兩個孩子大一點的才八九歲,小的只六歲多一點,從來沒有出過遠門,在外頭過夜也只有一回啊!可是老爺子決定了的事,她是從不違背的,只好準備衣物和干糧,還讓阿柱到天慶觀后山上的菩薩廟里拜拜菩薩。到了晚上,程夫人把自己壓在箱底的兩塊玉珮拿了出來,雙雙掛在兒子們的脖上,她說:“兒啊,這兩塊玉可是娘的寶貝,你們可別弄丟了,有了它,你們便會終生平安的!”

二子和同兒聽了母親的話,并沒有什么深沉的感覺,他們早就想跟著爺爺出遠門了,戴上玉珮之后,他們還耍了好一陣子才睡覺呢!

  

第二天一大早,爺爺便讓已經娶了小喇叭做老婆的樊狗狗趕著一些較小的和大了肚子要生產的牛羊在后邊的彭山頭上啃老草,同時聽著程夫人的使喚。自己帶著矮胖子阿柱和瘦瘦的謝能跑,牽著家里的那匹老馬,趕著三頭壯牛和幾十只成年羊,帶上幾條馬鞭草編成的軟席子,將兒媳婦準備好了的干糧行李往馬背上一放,一行五人,起身上路。臨行時程夫人千叮嚀、萬囑咐說:“爺爺今年七十一了,一定要他騎在馬上。”可爺爺卻和二子一塊兒走路,還不時地照看著牛羊。等到同兒走累了,就讓謝能跑護著同兒在馬上歇息。

同兒在馬背上坐了一陣子,便要謝能跑把他抱下來,非要爺爺上馬不可。爺爺卻說:“這匹老馬比你們兩個都大,如今已有十幾歲了,要是人啊,它也是八十多歲的老人,應該讓他騎著我才對,我怎么能騎著它呢?”

同兒被他逗得直樂,樂完之后,堅持拉著爺爺上馬。爺爺轉過頭來又說:“這一帶的人我都是認得的,要是路上遇到他們,我怎么能坐在馬上和他們說話呢?那樣他們就不理我了。你們還讓爺爺走吧,爺爺這雙腿,要是不走路,才叫難受呢!”一邊走著,他一邊又作起詩來:

  

日頭高高像棉襖,渾身汗水似洗澡。

但愿風調雨也順,主戶客戶都吃飽。

  

同兒這時又被謝能跑抱到了老馬身上,聽了爺爺的這首詩,他便問道:“爺爺,什么是主戶,什么是客戶呢?”

“主戶便是有田地的,客戶便在沒田地的。爺爺和你們都算主戶,阿柱和謝能跑,都是客戶。”

“客戶都得替主戶干活嗎?為什么他們沒有地呢?”同兒在馬上問道。

“地是老祖宗們留下來的。”爺爺順口答道。

“要是爺爺您把地賣光了,我和哥哥將來也會變成客戶么?”同兒突然問道。

爺爺突然停了下來,他沒有回答,卻問二子道:“二子,你說呢?”

二子正看著遠處的阿柱趕牛,他聽這話便說:“爺爺,將來我要是當了官,頭一件事兒就是先買幾百畝地,讓自己成了主戶,然后再想著辦法,去做些大事兒。”

老爺爺高興地笑了起來。“好啊,二子,聽你這話,爺爺就高興!”說完便和二子一齊甩響鞭兒,把羊群驚得拼命跑起來,原來阿柱趕著三頭牛,已經遠遠地走到了前邊。

  

眼見太陽正過了正午,老爺子便帶著二子和同兒,到野地里挖了幾顆芋頭,阿柱還摘來一些路邊的豇豆角兒,謝能跑撿來一些枯草干棍兒,用三根棍一支,再從馬身上取過一個陶壺兒,裝滿了水,往棍兒上一掛。老爺爺掏出火鐮,打著紙媒,便在路邊燒起飯來。

燒著澆著,柴火沒了,木架下的火小了,可上面的東西還沒燒熟,水也沒開。爺爺便讓他們再去撿柴火。

二子和同兒急忙起身,到周圍尋找可燒的東西。可地上到處都是青草,哪里找枯枝干柴呢?

這時阿柱抬頭四處看了看,突然拔腿就跑。二子和同兒眼瞅著他跑到遠遠的樹下,彎下腰,撿起一塊石頭便樹上砸去。

一陣風兒吹過,二子和同兒見到,那棵大樹有個鳥窩!

二子和同兒都會上樹,可他們在爺爺教誨下,從來不掏鳥窩。母親更對他們再三囑咐,決不許傷害那些小生命。見到這種情況,二子便叫起爺爺:“爺爺,你看,阿柱要干壞事!”

老爺子也看到了阿柱要做什么,急忙扯開嗓門大叫:“阿柱,不能砸!你給我停下來!”

可那阿柱根本不聽,他接連扔了兩三個石頭和土塊兒,生生把樹上那個很大的鳥巢給砸下來了。

二子急忙奔跑過去,他一邊跑著,一邊想縱身跳起,就像史無奈和巢谷說的飛檐走壁一樣,上前接住那正落下的鳥巢。可是二子沒這個本事,眼看著那鳥巢“刷”地一下落到地上。

二子知道,這回阿柱可惹禍了。爺爺是最討厭人弄死小鳥小狗小畜牲的,這回鳥窩里若有小鳥或鳥蛋,還不全部摔死或爛掉?沒等他跑過去,阿柱早將鳥窩撿了起來。二子趕到后,只見窩里面青青黃黃,三只鳥蛋已經跌破。

可是阿柱卻不管這些,他雙手捧起鳥窩,嘖嘖吮吸著上面的蛋黃,好像狗熊在舔蜂蜜一般,看得二子心里直想嘔吐,可鳥蛋既破,奪過來又有什么用處?

阿柱一口氣將碎蛋青兒黃兒還有什么的吮吸完畢,轉身拿起那個鳥巢,回到火堆兒前。謝能跑已撿回一堆柴火,正在燒著,豇豆已經燒熟,只是水還沒開。

阿柱瞧老爺子瞅了一眼,二話沒說,將那鳥窩一把扔進火里,架子下的火,果然“噗”地一下便冒得老高,壺中的水馬上就開了,還把壺兒的蓋子頂掉了。

老爺子氣得白胡子翹得好高,他在一旁站著,氣著,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來。

過一會兒,火上可以吃的東西都燒熟了,大家誰也不愿先動手吃。微風帶站一股燒焦了豇豆味兒傳進鼻子,弄得同兒的肚子咕咕直叫。可看著爺爺那陰沉沉的臉色,同兒也不敢動手。

阿柱倒不在乎這些,他率先蹲到火堆子前,扒拉了半天,好幾個大芋頭他都不拿,居然從灰燼里又扒出一個燒熟了的鳥蛋來!原來那鳥窩里還有一個鳥蛋沒被摔碎,阿柱將他包在窩里,瞞住眾人眼目,把它投入火中燒熟了。

眾人見了,誰也不愿理他,二子和同兒索性把臉轉向一邊。

阿柱嬉皮笑臉地,拿著鳥蛋走到小渠邊,將它在水里激一激,然后走過來,雙手捧著鳥蛋,將它遞給老爺子,眼睛里露出孝順的神情,意思是請老爺子品嘗。

爺爺氣得大手一揮,差點兒把那鳥蛋打落。

阿柱并不灰心,又把鳥蛋遞給二子和同兒。

沒想到二子和同兒誰也不愿理他,都將臉轉向了一旁。

阿柱便將鳥蛋拿過來,拿給謝能跑看,謝能跑瞧了瞧老爺子,又咂了砸嘴巴。他很想伸手,卻沒能伸出來。

阿柱這時氣哼哼地說:“這年頭,過年的時候都沒吃上雞蛋,吃個鳥蛋又有什么了不起?昨天我在菩薩廟里,見那些神漢還吃雞呢!”

說完這話,他就將鳥蛋往身邊的樹干輕輕一擊,接著兩手麻利地將蛋殼兒剝掉,露出小小的白白的熟白兒來。他將那鳥蛋放在眼前,看了又看,然后瞅了眾人一眼,慢慢地仰起臉來,將鳥蛋放到鼻子下邊的一條并不明顯的溝上,又將本來就有些“地包天”的下嘴唇向前伸去,然后頭一抬起,那圓圓的鳥蛋順勢就滾進了下邊的嘴里。

二子見了,便把嘴巴對著同兒的耳朵說:“阿同,你覺得他那個樣子,像不像屎殼螂把糞蛋蛋滾進了糞坑里?”

同兒聽了,頓時笑得前仰后合。

過了一會兒,爺爺的臉色才好看一點,謝能跑便將燒熟了東西分給大家,將外邊的焦皮兒弄掉,然后慢慢地吃。本來被火燒得很香的芋頭和豆角,他們吃得一點味道都沒有。倒是阿柱,厚著臉皮又吃了許多。

一行五人接著上路,走不多遠,同兒又餓了,便在馬上拿著粟米面餅子吃起來。阿柱趕著牛依然走在最前面,直到日頭快要落到西山上,他們才來到一個破廟前。

那破廟就是蘇家祠堂,此時已是殘破不堪,房頂上漏天的地方比北極閣上的洞還要多。祠堂里面還有個破匾,匾上依稀還能看得出“博古祠”三個字。祠堂周圍的青草確是茂密,三頭牛在里頭只能看到脊背,而那群羊早被深深地埋在草里。這時二子突然想到母親教自己的那首《敕勒歌》,開口便唱起來: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這天晚上,他們就住在破祠堂里。祠堂里有一個大案子,看樣子還很結實,他們便讓老爺子睡在案子上,挑一個厚的夾被子給他蓋,二子和弟弟,以及阿柱和謝能跑,也都拿起自己蓋的東西,分別睡去了。可是祠堂里蚊子很多,二子便把爺爺身上帶的火鐮和藏在竹筒內的紙媒子取了出來,又把自己白天從地上撿起的帶有棱角的深褐色的亮光石頭取出來,“镲、镲”蹭了兩下,火星兒濺到紙媒上,火便燃著了,然后用嘴猛地一吹,一股火苗隨即出現(xiàn)。他叫阿同拿過馬身上用干艾草編成的繩子,點燃之后,放在身邊。這樣蚊蟲便躲得遠遠的。兄弟兩個點了四根火繩,分別送給阿柱和謝能跑——他們兩個,阿柱守著牛,謝能跑看著羊,都睡在祠堂外邊。阿柱害怕爺爺罵他,睡的地方比謝能跑要遠得多。二子給他們送完火繩回來之后,爺爺早已鼾聲大作。

二子和弟弟只跟著爺爺睡過一次茅棚,真正在外頭露宿,這還是頭一回。他們一邊聽著爺爺的呼嚕,一邊聽著草叢里傳來的唧唧蟲鳴,興奮得好長時間也睡不著。過了一會兒,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蓋的夾被子全被露水打濕了,臉上也是潮乎乎的。二子想了一想,便朝爺爺睡的案子下面一指,同兒馬上明白了,二人拉著草席子就鉆進了案子下邊。這回露水打不著他們了,兄弟兩個沒說幾句話,便都進了夢鄉(xiāng)。

  

第二天二子醒來,一看祠堂里面到處都是陽光。他爬起一看,原在案子上睡著的爺爺早就不見了,于是急忙推醒著同兒:“阿同,阿同!快起來,日頭曬著屁股了!”

二子急忙用手遮著陽光,慢慢睜開眼睛,然后從案下爬起身來,問道:“哥,爺爺哪?”

“爺爺在外邊唄!快起來,出去看看!”

兄弟兩個急忙走回祠堂,外邊也沒有爺爺的影子。二人停下腳步聽動靜,只聽遠處傳來謝能跑的聲音:“阿柱!咯老子叫你哪!你怎么還不出來!你把你的幾只牛爹,趕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二子一聽這聲音,忙對同兒說:“他們在西邊,阿同,快跟我走!”

兄弟二人拔腿就跑,剛跑不遠,便見到爺爺坐在路旁的一棵倒地樹干上,一聲不響地看著遠方。

他們怎么看,也看不到阿柱的影子,只聽不遠的地方又傳來謝能跑罵人的聲音:“阿柱!你狗日的要是趕著牛跑了,你就太沒良心了!老爺子待你這么好,你可不能做對不起人的事情啊!”

二子和弟弟愣住了,他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爺爺見到他們兩個來了,便起身將他們全都拉在身邊,三個人全在樹干上坐下來。

遠處謝能跑的叫罵已經升級:“阿柱!你這個驢日的,牛沒有了,你又把馬弄到哪兒去啦!”

正在這時,只見“咚咚咚咚”一陣聲音,祖孫三個抬頭一看,原來那匹老馬,從老遠的西邊跑了回來。那馬一邊跑著,一邊瞅著這邊,一見到爺爺站起來等它,便“咴咴”地叫了起來。

謝能跑也飛一樣地跑了過來,等到老馬跑到爺爺身邊,他也飛步趕到。老爺子摸了摸那渾身是汗的老馬,見它身上還馱著一些粟米面餅子,高興得笑了起來。

可阿柱和那三頭大牛,到了半晌也沒回來。

蘇老爺子看了看急得直跳的謝能跑,對他慢慢說道:“能跑啊,你這個能跑的沒有跑,倒讓阿柱這根柱子跑了。這個阿柱呀,在我家呆了好幾年,連個媳婦都沒討上,是我對不起他。他帶著那幾頭牛,要是能到別的地方討個媳婦,也算他的造化了。能跑啊,你要是想走,我就把這些羊也送你,你也找個地方,討個媳婦成家吧!”

謝能跑先是跳腳,接著就給老爺子跪了下來:“老爺子,您別說這話!阿柱他狗日的對不起您,我可不會做那種傷天害理的事啊!”說著竟然流下淚來。

老爺子急忙把謝能跑拉起來,讓他也坐下,然后從馬身上取出粟米餅遞給他。二子見了,急忙從馬身上拿下水瓢,到旁邊的河里舀起一瓢清水。謝能跑哪里還有心思吃東西?只有他看著的十幾只羊,若無其事地在草叢中大嚼著。老爺子見他不吃,便分給二子和同兒一些,爺兒仨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到了傍晚時分,他們確信阿柱和牛確實不會回來了,這才想到應該回家。可是天已晚了,回也回不去了,只好準備在祠堂里再呆一夜。

這時突然東邊傳來馬車的聲音,二子和同兒爬到樹杈上,看了一眼便叫起來:“爺爺你看,是簡上人!還有巢谷,他們趕著馬車來了!”

老爺爺急忙起身,果然看到一輛三匹馬拉的小車,飛一般地跑了過來。老道長張易簡站在車上,大聲叫道:“老倔頭,你好興致啊!帶著孫子,玩得好么?”

蘇老爺子并不說話,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

“簡上人,您怎么知道我在這里?”二子迎了上去,沒等他們將車停穩(wěn),便叫起來。

巢谷笑著說:“這還用問么?簡上人昨天在屋里坐著,突然打了一個噴嚏,他便算了一卦,卦上說你們家有走失幾條牛的災禍。簡上人讓我到你家去看看,你母親便說你們隨著爺爺到西山老祠堂放牧去了。回去我跟簡上人一說,簡上人就笑了,他讓我今天一早就套上馬車,到這邊來找你們,沒想到你們果然在這兒。怎么樣,你們的牛丟了嗎?”

蘇老爺子一聽這話,便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張老道,你的卦算得真準,這回我算服了!”   

回家的路上,二子便纏著簡上人,問他算出了什么卦象。簡上人便對他說:“還能算出什么卦?‘旅’卦!這一卦中的‘上九’和‘九三’兩爻,都應著你們的事情,這是個兇卦,你們回去自己琢磨吧!”

二子知道‘旅’卦是八八六十四卦中的第五十六卦,每一爻的爻辭是什么,他卻記不清了。回到家中,他的第一件事便是與同兒搬出《易經》,認真查看起來。

果然,他見到經文上寫著:

  

九三:旅焚其次,喪其童仆,貞厲。

  

二子找來前人的注解,弄明白了這句的意思是說,旅途之中如果動了火,可能會失去奴仆,卦象不太吉利。

而“上九”那一條說得更讓人驚訝:   

鳥焚其巢,旅人先笑后號啕;喪牛于易,兇。   

二子和同兒這看這兩條卦辭,一時愣了起來。《易》中這一“旅”卦,好像就是沖著他們說的,真是神了!

二子沒說別的,從此他看《周易》加倍用功,對其象數和義理,更加心馳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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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4-28 09:14:58 | 只看該作者

第 四 章   

什么神靈與菩薩

不能服人就砸了它     

蘇老爺子回到家后,便把牛羊全都交給謝能跑,由著他放去,然后便催兩個孫子再回天慶觀讀書。

這天,二子和同兒剛出家門,天上便落起一陣小雨。樊狗狗老婆,也就是外號叫做小喇叭的女傭人,可能是奉了程夫人之命,急忙追了出來,遞給他們每人一個斗笠,讓他們別被雨淋濕了,著了涼。她親自把斗笠給同兒戴上,并把斗笠上的帶子給他系好,而這時她自己身上卻已被雨淋濕。當時正是夏天,大家只穿一兩件本地紗縠皺布做的衣服,小喇叭衣服一濕,身上頓時顯露出許多凹凸不平的地方來。二子和同兒見了,都有些驚異,他們原來以為小喇叭只長了個喳喳亂嚷的嘴巴,真是不經歷風雨,不知道彩虹——原來她與二子的奶媽任采蓮和同兒的奶媽楊金嬋一樣,都是很好看的女人。自從她和樊狗狗住到一塊兒后,臉上就變得愈來愈好看,本來就很壯實的身體變得更為豐滿,胸前高挺之處,剛才幾乎碰到了同兒的臉上;二子和同兒真想把她的名字改叫彩虹了。當然,最引二子和同兒注目的便是她那隆隆而起的肚子,那里面分明孕育著一個小孩。二子和同兒一路上沒什么說的,話題自然也就轉到這事情上來。

“哎,哥,上天我問楊媽媽說,‘小喇叭和樊狗狗住到了一起,怎么肚子就大了呢?’楊媽媽給我說:‘那有什么奇怪的?小喇叭她有了唄!’哥,你說‘有了’是什么意思?便是有了孩子么?”同兒問道。

“‘有了’,便是說她有了孩子,還會有別的意思么?”二子覺得這事很簡單,沒必要多想。

“可是那個‘有’字的寫法,按照《說文》上寫的,可不是這個意思。許慎說:‘不宜,有也。’他還舉例子說:《春秋》傳曰:‘日月有食之’,便是‘不宜有’的意思。按照這個說法,小喇叭‘有了’,難道也是不應該了?”

二子卻說:“小喇叭‘有了’,怎么會是不宜、不應該呢?分明那是胡說。我看許慎的《說文》,有時也是望文生義。按照簡上人的說法,這個‘有’字,也應是有來歷的。阿同,你還記得篆書里面,‘有’字是怎么寫的么?”

“記得!上邊是一個又,下邊是一個月。許慎還說,‘從月,又聲’,意思是它的字形從‘月’字演進而來,而聲音是從‘又’字變來有呢。”

“顯然是胡說八道!這里的‘月’字哪兒是月?分明是把‘肉’字給寫直了。按他的說法,帶‘月’的字就與月亮有關,那‘肥胖’二字怎么解?難道是月亮到了十五、十六圓了時,便稱肥月胖月,到了初二、初三,就得叫瘦月扁月了?”說道這兒,二子自己先笑了起來。

同兒也跟著笑了起來,這時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對了,哥,你說的還真有道理。上一回我去舅舅家,聽到他們家新請的那個關先生,正給表哥他們講《論語》。孔子在《論語》的《公治長》里,不是說‘陳文子有馬十乘’么?關先生說:有馬十乘,就是擁有十輛馬車。關先生當時說,這個‘有’字,上邊的又,就是一只手;下邊的‘月’,原來是一塊肉。他說,一個人手里提著一塊肉,還不算很富有嗎?他的解法,和你剛才說的,好像是一回事呢!”

二子笑著說:“沒想到那個酸乎乎的關先生,還有點見識!可我以為,把手里提著肉便視作擁有,也不像‘有’的本來意思。要是那樣的話,孔子讓弟子們帶著‘束修’去見他,手提肉干便是‘有’,那孔夫子豈不天下最富有的人了?再說,《孟子》‘齊桓晉文之事章’里講道,要是君主能讓七十歲的老人吃上肉,那便是達到了好世道。你想想看,若是手里提著肉便是‘有’,那么人在七十歲之前,不就什么也沒有嗎?我覺得這種意思也是后來才有的,也不是‘有’的原意。”

“哥,那依你看,‘有’的本義是什么?”

“要依我看,還是楊媽媽說得有道理,‘有’,便是‘有了’孩子,便是有了身孕。對了,你看,‘有’的上邊確實是只手,而下邊的肉,不是說人手提一塊肉,而是用手摸著肉。那個‘肉’不是豬肉羊肉,而是身體。《易經》上不有這段話么?‘斷竹,續(xù)竹;飛土,逐肉。’古人說的肉,大都是指肉體;而說到割下來成塊的豬肉羊肉,都用‘臠’,壞了的肉,便用‘胔’。這個‘有’字,本義就是用手撫摸著人的身體,撫摸著一個大肚子,撫摸著肚子里的‘肉肉’。阿同,你忘記了嗎?你生病的時候,娘和楊媽媽抱著你時,嘴中也叫著‘小乖乖,小肉肉,我的好肉肉’!沒錯,‘有’的本義,就是懷上孩子的意思!”

同兒先被二子說得臉上紅紅的,到了后來,他便恍然大悟。然而同兒有個特點,他并不輕易聽信哥哥話,因為哥哥有時太隨意。他經常讓哥哥找到旁證,才算信服。“哥,你這么說,好像有些道理,可是古人的詩文里面,有這個意思么?”

“有哇!你想想看,《詩經》里頭的《文王》不是說:‘大任有身,生此文王’么?文王的母親大任也是先‘有了’身孕,才生下周王文來的,這便是最好的例證啊!”

同兒點點頭:“你說得有理。可是《詩經》《周南》里頭的《芣苢》說:‘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那天關先生也舉了這個例字,他認為這個‘有’字,也是擁有的意思呢!”

二子想了想,卻笑著說:“阿同,依我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中‘有’字,也是‘有了’身孕的意思。”

“不會吧!那些唱著《芣苢》之歌的女子,怎么會唱自己‘有了’呢?”同兒驚叫起來。

“我說是,自有是的道理。你想想看,芣苢是什么?芣苢就是我們整天見到的路邊的車前子。那些女子為什么不唱別的,偏偏要唱那些沒用的車前子?《國風》里的詩,都是用‘比’來起‘興’的,她們唱這個車前子,是希望能在路上、在車前,碰到一個他中意的男子,然后便和那男子在一起,過日子、生孩子。所以她就唱起‘采采芣苢,薄言‘有’之。’《芣苢》詩和《詩經》中的《關睢》一樣,也是寫男人與女人在一起,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意思。還有一句話,我記不得是哪本書上說的了,叫做‘五谷皆熟,為有年也’。大豐收的年頭,例稱‘大有’之年,難道五谷豐登,不就和人孕育出孩子一個道理嗎?”

同兒聽他這么一說,馬上就信服了。“哥,你說的對!有道理!看一來古人的話,還有先生們的話,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呢。”

二子見弟弟被自己說服了,便高興起來。“阿同,讀書的時候,腦子就得靈一些。比如剛才說的‘大任有身,生此文王’,有身便是懷了孕。可是《老子》里面有句話:‘吾所以有大患者,是吾有身。’如果把這個‘有身’也解作懷了身孕,那可就麻煩了,那就等于說老子也像小喇叭那樣,懷了孩子,豈不是笑話?”

“哈哈哈哈!”二子也笑了起來。

  

兄弟兩個說了半日,早已來到天慶觀內。簡上人見他們兩個有說有笑,便問道:“你們兩個,遇到什么樂事了?”

同兒便把剛才他們兩個對“有”字的解法講了一遍,講到最后,他自己又笑了起來。

簡上人卻說:“你們別笑,你們說的事情,并不是新的發(fā)現(xiàn),前朝也有人說過這事,比你們說得還有趣呢。”

“是嗎?誰曾這么說過?”二子急忙追問。

簡上人一邊笑著,一邊說道:“一百六十年前,唐朝咸通年間,也就是唐懿宗的時候,有個生性滑稽的人物,名叫李可及,皇上喜歡聽他說話,經常叫他與優(yōu)伶在一起,給皇上講故事。有一天,他穿上大大的官服,非常嚴肅地坐在那兒,像個正人君子一樣,一句話也不說。皇上見他那個樣子便覺得好笑,便問道:‘李可及,你今天想做什么?’李可及說:‘今天臣要說點正經的事,叫做三教論衡。’皇上一聽是三教論衡,便知他要說儒圣孔子、道家老子和佛祖的故事,便也收斂笑容,聽他說話。坐定以后,李可及對面的優(yōu)伶便問道:‘既然你說三教,那我先問你,道教的始祖老子,是什么的人?’李可及正經地說:‘他是個婦人。’皇上大驚,問他道:‘老子怎么會是婦人?’李可及答道:‘《道德經》里說了:‘吾所以有大患者,是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他不是婦人,為什么要說有了身孕呢?’皇上和眾人都笑了。”

巢谷和陳太初在一旁早笑了起來,可二子與同兒卻沒笑,他們剛才已為此笑過了。二子的興趣在下頭,他接著問道:“接下來呢?”

“接下來又有人問:‘佛祖是什么人呢?’李可及說:‘佛祖也是婦人。’眾人又笑了。李可及說:‘《金剛經》里頭說:敷坐而坐。如果他不是婦人,為什么要等丈夫先坐下來,他才坐呢?他不僅是個婦人,還是個很懂三綱五常的婦人呢。說到這兒,眾人又都笑了起來。”

“妙,妙!他用了一個諧音,把鋪上坐再坐的‘敷’說成是丈夫的夫,難為他能想得出!”二子不僅笑了,而且說出了李可及的技法。

“再接下來,皇上問他說:‘文宣王孔夫子是什么人呢?’李可及說:‘他也是婦人啊!’‘有什么根據?’‘《論語》明明記載著:沽之哉,待賈者也。如果孔夫子不是婦人,為什么他說自己在等待著出嫁呢?’”

滿院子人全都笑了起來。簡上人轉過身就問二子:“子平,你說說看,李可及在說孔子時,用的是什么手法?”

二子站起來說:“《論語》‘子罕第九’里,子貢問孔子說‘有塊美玉在這兒,我是找個好的盒子將它藏起來呢?還是等到有個好價錢就賣了它呢?’孔夫子回答道:‘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表面是說,有了好價就出賣;言外之意是,有了知音我便為他做事。李可及不簡單,他知道‘賈’與‘價’是通用的,又用這個‘價’字的諧音,說成是女人出嫁的‘嫁’字,他是很有學問的人呢!”

簡上人連連稱贊道:“說得好,解得對!其實古往今來,只有那些有學問的人,說出的笑話才是最有意思的!”

陳太初卻站了起來:“簡上人,聽說孔夫子是儒家圣人,老子是我們道家至尊,而佛祖又在釋教中有至高無上的地位,為何李可及敢于拿他們開玩笑,而前朝皇上也不怪罪他呢?”

簡上人看了看他,然后說道:“世間沒有什么圣人,孔夫子知道侍價而沽,佛祖也曾受過凡人的災難,而我道家始祖,更不是什么太上至尊。這些頭銜,都是俗人造出來嚇唬人的,我從來只把他們當作凡人看待,可沒想到過有什么忌諱!”

二子聽了,連連點頭。他接著說道:“先生,我也以為這樣,才顯得老子、孔子和佛祖活在心里頭呢!等我長大了,我也要編幾個這樣的故事,給你們聽聽!”

簡上人看了他一眼,語重心長在說:“子平,要說編這些故事,你生來便有天分。可是你要知道,如今這個世道,已是禮法森嚴,到處都是禁忌,你不能為了開心,想怎么編就怎么編。搞不好的話,你會為此而吃虧受難的!”

“簡上人,為什么李可及能編,我就不能編?還有,聽我爺爺和史彥輔伯伯說,漢武帝的時候有個東方朔,他在朝堂之上整天戲弄大臣,連皇上他都敢取笑,漢武帝乃是千古一帝,從來都不加罪于他,為什么到了眼下,就不能這樣做了呢?”二子追問起來。

“這些東西,你們還小,我說出來,可能你們也不懂。等你們長大了,經歷了,便會知道的。遠在漢代的時候,君臣之間沒有那么多的顧忌。漢高祖劉邦曾拿大儒叔孫通帽子來撒尿,也沒有人說他不守禮法。可就是這個叔孫通,他在劉邦登基之后,卻要制定出等級森嚴的朝廷禮法來,讓臣子三跪九叩,言必稱萬歲,君臣之間才有了距離。然而漢武帝也是個喜歡說笑的人,加上東方朔奇智多謀,而且談笑之間,都有許多深意,漢武帝對他特別敬佩,加上人人都說東方朔是文曲星、太歲星,所以他才安然無事。后事的君主,愈是沒有本事,愈要用禮法來加大他的九五之尊;而后世儒者,愈是沒有能耐,愈要制定嚴密的禮法,來表示他對皇上的忠貞。如今大宋天下,重文輕武,將來肯定會有些儒生,把禮法定得愈來愈加苛刻,子平,你若將來在朝中為官,可要慎之又慎啊!”

不料二子笑道:“那些儒生也真是可氣,人家愈往他的帽子里撒尿,他卻愈要對人家低聲下氣,這些儒者,只能算作腐儒罷了!就說儒家先師孔子,他不是也在《春秋》里面,請究‘微言大義’么?我若是在皇上身邊,雖不能像東方朔那樣戲弄皇上,可我至少也能做些微言大義的文章吧!”

簡上人吃驚地看著他,搖了搖頭,然后笑了笑,沒再多說。

二子卻跟著問道:“簡上人,您剛才講的‘三教論衡’故事,能從書里看到么?”

簡上人再次看了看他,便從身邊拿出一函書來,遞給他說:“既然你要看,我便給你。這些都是前人的東西,你看了這后,只能記在心里,別見著人就亂說!”

二了把那函書打開,見其中一卷是曹魏人邯鄲淳寫的《笑林》,一卷是隋朝侯白的《啟顏錄》,一卷為唐人朱揆著的《解顏錄》,還有一卷名叫《雜篡》,署名竟是李義山,李義山不是唐代詩人李商隱么?二子大為驚奇,原來名人也愛說這些好玩好笑的東西的!最后一卷名為《群居解頤》,作者為高素處士,卻沒說他是什么時候的人。剛才簡上人說的“三教論衡”故事,便在最后這本書內。

  

沒有幾天,二子便把那幾本好玩好笑的書全看完了,還沒完沒了地給弟弟和陳太初、巢谷等人講那里的故事,不時引起他們一陣陣地開懷大笑。簡上人看他們那個開心樣子,也不多管,不時還跟他們一塊兒樂。二子講得多了,便覺得說前人編出來的東西不過癮,何不自己也來幾條呢?可是那些文縐縐的故事確實不是好編的,想了好幾天,他便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悄悄地對弟弟說:“阿同,我想出了好幾個‘不得’來,你想聽么?”

同兒忙問:“什么‘不得’?”

“就是‘學不得’、‘忘不得’、‘說不得’、‘笑不得’、‘愛不得’、‘怕不得’、‘改不得’、‘勸不得’,還有,好多好多呢!比如‘說不得’:啞巴做夢,就說不得;醫(yī)生治不好自己的病,也說不得;賊偷了東西又丟了,還是說不得;想賺黑錢賠了本,更說不得。”

同兒一聽就樂了。“哥,這個題目好呀。我就愛聽這些,你再說,什么是‘學不得’?”

“比如——神仙,可是學不得的,有膽量,也學不得;天性敏捷,更學不得;能喝酒能吃大肉,還是學不得。”

同兒也來了勁頭:“那要讓我說,我能說出幾個‘忘不得’,比如爺爺和父母教我們的話,忘不得;簡上人教的東西,也忘不得;受人家恩惠,忘不得;交上了好朋友,忘不得……”

“還有,自己得意的地方,忘不得;從小會背的經書文字,也忘不得!”二子替他補充說。

“這樣吧,哥,我們一邊說,你一邊記下,你不是說要用‘艾子’這個名寫好玩的東西嗎?這篇東西就叫艾子……”

“我們湊夠十個‘不得’,就叫‘艾子十不得’!來,讓我先把剛才說的‘說不得’和‘忘不得’記下來,接著再編別的!”

就這樣,兄弟兩個回到家中,關上房門,一口氣寫出了十個不得,第二天便帶到天慶觀中,給陳太初和巢谷擺起龍門陣來:

“會不得:集市行會里的牙子語,會不得;番人(外國人)的話,我會不得,你們也會不得;無理取鬧,我會不得;巢谷你會得?”

巢谷急忙搖頭:“會不得,會不得,我也會不得!”

二子這時讓弟弟說:“阿同,你給他們說‘留不得’!”

同兒高興地拿過一張紙,然后說道:“春雪落地就化了,留不得;三伏天的燉肉,留不得;潮水退了,留不得;猴猻見到鮮水果,留不得;吃飯不付錢的人,還是留不得。”

二子接著說:“還有‘愛不得’:別人的好東西,愛不得;路上見到好山水,愛不得……”

巢谷這時也來了興致,他大聲插話說:“隔壁有個漂亮女孩子,也愛不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四個人全都笑了起來。

這笑聲驚動了簡上人,他急忙走過來,笑著問道:“你們在說什么?這么好玩?”

二子急忙說:“簡上人,我們在編‘十不得’!”

“噢?還有什么不得,說給我聽聽?”簡上人也想聽。

“怕不得:兩軍相交要廝殺,怕不得;罪犯挨打板子,怕不得;相撲漢子挨拳腳,怕不得;弄潮兒下水,怕不得;爬桿兒的上樹,也怕不得!”

同兒接著說:“改不得:生下來就相貌奇丑,改不得;慣偷成性,改不得;貪財奴愛占小便宜,改不得;結巴子愛插嘴,改不得;偷嘴的貓兒,也改不得。”

二子接著再說:“瞞不得:常來買東西的人,瞞不得;伶俐的孩子換東西,瞞不得……”

巢谷這時又插嘴了:“好妒忌的老婆飲了酒,也瞞不得!除非她喝醉了,不然的話,他老公的耳朵還不被她磨破了?”

眾人聽他專說女人、老婆的事,又笑了起來。簡上人這時也笑著說:“巢谷,你才十三四歲,就要娶媳婦了?沒事的,道人可以娶媳婦,你看中了哪個,就娶哪個!”

巢谷這時紅了臉,急忙催二子說:“還有勸不得、悔不得呢,子平,你再說給師父聽一聽!”

“勸不得:酒鬼進酒店,勸不得;賭鬼進賭場,也勸不得;兩個無賴打架,勸不得;求仙的人服藥,還是勸不得。”

“那‘悔不得’呢?”簡上人這時也來了興致。

“賭錢輸了,悔不得;許了給人東西,悔不得;遇到好東西沒買下,也悔不得;碰到好景沒游覽,還是悔不得。”

“太初,你說說看,還有什么‘悔不得’?”簡上人見陳太初在一旁聽著樂著,卻不說話,便要他也說說。

“自小不讀書,悔不得;還有……還有……”陳太初看了二子一眼,不說了。

“你快說吧,沒事的,就是說我也沒事!”二子催促道。

“嘴快愛說,被人抓出毛病來,也悔不得呢!”陳太初看了二子,把他的擔心也說了出來。

“哈哈!好!太初這句話說得好。子平,聽到了嗎?”簡上人急忙問二子。

“簡上人,我也知道我有這毛病。可是我一高興,心里有什么,嘴里就說什么,不說出來的話,我心里就難受!”

“好吧,愛說你就說吧,說出錯來也比憋出病來好,你跟你那個倔爺爺,一個脾氣!”

五十多年后,由于大名鼎鼎的蘇東坡真的寫了一本笑話集——《艾子雜說》,他便仿照李義山的《雜篡》,把這些“不得”擴允了許多,名字叫做《續(xù)雜篡》。當然,有人認為這種東西決不是我們大文豪寫下的,在那些終日板著面孔、生怕世人不知道他是正人君子的人來說,聽到誰說《艾子雜說》是蘇東坡寫的,他們都會生氣;于是眾口一詞,說這些東西是“偽作”。殊不知我們的二子,自小就會找樂,而且他的業(yè)師,還有他的爺爺,一直幫著他找樂。

當然,這種新鮮可樂的事情,過了幾天便不新鮮了,二子將這些事情記在心里,轉眼又開始認真讀起書來。

  

有一天,二子和弟弟來到北極閣,卻見簡上人身邊站著一個矮腳道人,在那兒談詩。那矮道人四十多歲,卻也稱簡上人為師父。他說起話來南腔北調,可說起詩文來,卻是一套一套的。

“師父,我在開封汴梁城的天慶觀里呆了這么久,經常見到錢易大人。錢大人是吳越王的后人,他的堂兄錢惟演名聲可大啦。錢易后來也當了翰林學士,皇上的許多詔書都是他寫的呢,豈能不會寫詩?”

簡上人笑著說:“我不會作詩,確實是件遺憾事,有個會作詩的,又躲得遠遠的。你游學游到京城,見到了翰林學士,想必跟他學會了寫詩?那你有什么好的詩句,說出來,讓我聽聽?”

矮道人急忙說:“師父,不瞞您說,提起作詩,真比煉丹還難。煉丹有火有爐子有藥就行了,可要讓我寫詩啊,偏偏就像只有爐子沒有火也沒丹砂一樣。我的肚子就是個空爐子,要練詩,就得到外邊找丹砂,再找火。像詩仙李白,他是個生來肚子里就有火的人,所以他見到山水風景,吸進去再吐出來,便是好詩。像我這樣,心靜如水,怎么能作出詩來呢?沒辦法,我只好按照錢學士教我的法子,先誦唐人的詩,再誦錢學士的詩。錢學士說了,‘學會名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謅。’您別說,到最后,我還真的謅出兩句詩來。”

“噢?你真的會謅詩?那就謅兩句吧,讓我也聽聽!”簡上人笑著說。

矮道人站起身來,在北極閣內踱了幾步,然后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吟出兩句詩來:

  

夜過修竹院,醉打老僧門。

  

簡上人聽了,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矮道人不知是何原因,被他笑得莫明其妙。二子與同兒,還有陳太初與巢谷四人,也在一旁大笑起來。

矮道人不知他們在笑什么,就一把抓住身邊的陳太初,大聲問他道:“你們笑什么笑?難道我的詩,寫得不好?”

陳太初指著同兒說:“李先生,這詩好是好,只是與古人名句太像了。用不著我來說,你問問同叔吧,他才六七歲,他都知道您這詩是從哪兒來的呢!”

矮道人放了太初,又抓住同叔,紅著臉問道:“小兄弟,我這句詩,果然被古人說過么?是哪個不知趣的東西,居然跑到前邊,與我作對呢?”

同兒也被他的話逗樂了,他學著太初稱呼他說:“李先生,我三歲時就聽爺爺講,唐朝詩有個詩僧,名叫賈島。賈島寫了一首詩,其中最得意的兩句,叫做‘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他想把‘僧推月下門’改為‘僧敲月下門’,一時拿不定主意,后來見到大門,便要先推推,再敲敲。一旁的人,還以為他著了魔呢,所以就留下了‘推敲推敲’這個典故。您的這兩句詩,正與賈島的詩相似呢。”

矮道人一聽,便急得揮動兩只矮腳,一跳半人高,邊跳邊叫道:“我真的沒讀過什么‘真島’、‘假島’的詩,難道他這個鳥和尚寫過的事情,別的人就不能再寫了嗎?天下景物一樣的地方多的是!要是前人寫過了,后人就不許再寫了,那就把今人的眼睛都挖掉算了,省得看人家屁股后的東西,吃人嚼過的饃!從今以后,就再也不寫詩了,省得被你們這些童子們笑話!”

四個孩子一見他真的生了氣,都在一邊愣了起來。

簡上人一邊笑著,一邊對矮道人說:“你在別的地方說什么‘夜過修竹院,醉打老僧門’,我自不管你。可是到了眉州的天慶觀,卻是不能念這兩句詩呢。”

“怕什么?我的詩,我想念就念,難道誰會堵我的嘴不成?”矮道人犯了牛脾氣,竟對自己稱師父的人,也一絲不讓。

“哈哈哈哈!你愿意念,你就念。告訴你吧,在這個道院后頭,穿過一片竹林子,便有座寺院,可那里住的不是‘老僧’,而是一位九十多歲的老尼姑。你如再說‘夜過修竹院,醉打老僧門’,只怕人家聽了,以為你是個歹人呢!哈哈哈哈!”

這下矮腳道人不跳了,他的臉突然紅了起來。紅了半天,他才結結巴巴地對簡上人說:“師父,別說笑了好不好?徒兒此番前來,有些練內丹的事情要跟您說說,這事不宜對孩子們講,您讓他們走開行不行?”

“好,好!巢谷,別在這兒看熱鬧了,我和李先生另有話說,你們出去玩罷!”簡道人揮揮手說。

  

二子拉著同兒,跟著巢谷和陳太初走了出來。二子問太初道:“這位李先生究竟是什么人?”

陳太初悄悄地說:“師父說他姓李,名叫李伯祥,道號是矮腳道人,好像他以前便是師父身邊的道童,后來他要去汴京學詩,師父便讓他去了。其它的事我也不知道。”

“什么?他要也是師父的道童,那師父今年該有多大了?”二子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便失聲叫了出來。

“對啊!他要是師父的徒弟,那他就是我們的大師兄。為什么師父讓我們叫他先生呢?”同兒也接著說。

“好啦,好啦!你們別胡思亂想行不行?師父讓我們這么叫他,我們直管這么叫他,問得多了,師父會不高興的!”陳太初不僅不回答,還止住了他們的話。

三個人正說著話,前邊的巢谷已經停下了腳步。“你們說說看,應天觀的里里外外,我們早都玩膩了,今天你們想去哪里?”

二子突然想到簡上人的話,便說道:“巢谷,簡上人剛才不是說了么?穿過后邊的竹林,便有一個老尼姑呆的寺院呢!那老尼姑要是真有九十多歲,說不定哪天就會圓寂了呢,我們何不去看看她?”

陳太初和同兒聽了,跟著連聲叫好。

巢谷想了一下,便點點頭。他走了幾步,回過頭來對他們說:“去那兒可以,不過你們可不許亂說佛門不好。那個尼姑庵的前頭,便是一座菩薩廟,這些天一直有人在那兒裝神弄鬼,烏煙瘴氣的。你們要是見了,可不許亂講。師父說了,道家和佛門,從來都不許互相指責的!”

二子和同兒連連點頭,太初更是一笑,三人跟著巢谷,齊向后山走去。

  

轉過一片高高的竹林,果然見到一個小院。那小院原與前面的菩薩廟連在一起,被一堵墻隔了起來,人們都以為這里是菩薩廟后邊的僧舍,誰也沒想到這里會住尼姑。

四人來到門前,巢谷輕輕推門,那門原是虛掩著的,“吱—喲”一聲便被推開。他們抬頭一看,只見一個老婦人,頭戴青帽,身穿褐衣,帽下露出幾縷銀發(fā),面上的皺紋就像曬干了的核桃一樣。此時她雙目微閉,正在院內的一棵大樹下打坐。

聽到門響,老人連眼都沒睜,只是輕輕問道:“何方施主,有何貴干啊?”

“老人家,我們是后山上應天觀里的道童,特來看望您老人家呢!”陳太初恭恭敬敬地說道。

“你們都是道童?不見得吧。”老人說著,還不睜眼,只是搖頭。

二子急忙說:“老人家,我和弟弟不是道童,卻是簡上人的徒弟,我們也來看您呢。”

老尼姑突然睜開眼睛,看了看二子。“嗯,你說的是實話。好啊,來了就是客,施主們都請坐吧。”

四個孩子見她很是慈祥,便來到樹下,圍成圈兒,坐在她的身邊。

“老人家,您是哪兒的人?今天高壽啊!”二子問道。

“你問我?噢,老身俗家姓朱,今年九十多了。我經歷的事情,太多太多。你們想知道什么,就直管說吧。”老人不兜圈子,先問他們要聽什么。

“老人家,您果真九十高壽了?那您經歷過先朝的事情嗎?”二子突發(fā)奇想,他知道大宋不過七八十年,蜀郡入宋還要晚一些,于是就問她以前的事情。

“哈哈,說來話長。七十年前,我才不到二十歲,就被家里送進了蜀主孟昶的宮中。后來蜀都被宋朝大軍打下來了,我就和幾個宮女一塊兒到了這里。咳,都七十年了,她們全都死了,只剩下我老尼一個了。”

“老人家,您果然到過蜀主孟氏的后宮?宮中有什么好玩的東西,能說給我們聽聽么?”二子問道。

“哈哈,蜀主的宮殿里寶貝可多啦。要說最有名的,莫過于蜀主孟昶的那個‘七寶盂’。”老尼姑說到這兒,忍不住地笑起來。

“‘七寶盂’是什么東西?”同兒接著問道。

“七寶盂嘛,就是一個用七種名貴的珠寶鑲起來的一個痰盂子,說白了,就是你們小孩子用的尿罐兒。”

“尿罐兒?尿罐兒還要用那么多寶貝給鑲起來?”一向沉穩(wěn)的陳太初,這回先笑了起來。

二子馬上接過話茬兒:“那蜀主撒的哪怕真是龍尿,恐怕也用不著那么名貴的尿罐子吧!”說完,他就大笑起來。

眾人見他說得開心,全都大笑起來。

老尼卻沒跟他們一起笑,她停了一下,等孩子們都不笑了,才慢慢地說道:“是啊!從這個尿罐兒上,你們就該知道,那蜀主孟昶要是不亡,天下也就沒了公道。后來宋太祖派大將王全斌帶領十萬大軍打了過來,蜀道再險也沒能擋住,蜀郡共有十四萬大軍,竟讓宋軍沒幾就兵臨城下。蜀主孟昶沒有辦法,只好打出降旗,請求饒命;然后帶著后宮嬪妃,還有這個‘七寶盂’兒,到汴京跪拜稱臣。宋太祖聽說蜀主有這個寶貝,便讓人把它取了去。”

“怎么?太祖也想用這尿罐兒盛他的龍尿?”巢谷此時先嚷嚷起來。其實二子也想說這話的,不過母親曾多次告誡過他,當朝皇上的事兒可不能胡說,若被人家聽到,會被砍頭的。

“哈哈。宋太祖可和蜀主不一樣,他看到侍從拿出那個七寶盂來,便問蜀主道:‘孟昶啊孟昶,你用這種東西當尿器,那你用什么東西盛吃的東西呢?’孟昶一下子被問得啞口無言。宋太祖便讓人把那東西摔得粉碎……”

沒等老尼說完,二子便叫起來:“好,好!這才是真正的人王天子!”

“要說蜀郡的東西,這種破罐子算得了什么?最好的莫過一個人。”老尼自言自語,喃喃地說。

“最好的一個人?那是誰?”二子接著便問。

“那便是蜀主孟昶身邊的女人,她叫花蕊夫人。”

“花蕊夫人?這個名字真好聽!”

“好聽?花蕊夫人寫的詩,才叫好聽呢!”

“什么?花蕊夫人還會寫詩?”二子叫了起來。

“是啊,花蕊夫人寫了好多詩。她隨著孟昶到了汴京,見到宋太祖時,宋太祖便讓她作詩。花蕊夫人想都沒想,沖口便說出一首詩來,你們要聽么?”

“要聽,當然要聽!”四個孩子一齊嚷嚷。

老尼笑了一笑,然后慢慢吟誦起來:

  

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

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二子他們聽了,呆在那兒半晌,誰也沒有再說一句。他們覺得花蕊夫人這詩,別說比剛才矮腳道人的詩寫得要好,可能蜀郡除了李白的詩之外,誰也沒她寫得好呢!可不是么?蜀郡十四萬大軍之中,若有一個像個男人,能讓宋軍十萬人輕易地打到成都么?二子此時想是還多:難怪爺爺說,牛要一閹,便是老犍;一成老犍,便不中用,就和男人成了太監(jiān)一個道理。花蕊夫人說這十四萬個蜀人中沒有一個男兒,難道他們全成了老犍?

老尼見到孩子們都不說話了,就笑了笑,然后說道:“花蕊夫人是青城山人,她的宮詞寫得可好了,可惜我記不清了。只有這首詩,是后來從汴京傳過來的,不僅我記得清,恐怕蜀郡的人都知道,只是那些男人不愿意說,只有我愿給你們講呢。”

二子聽到這兒,便對花蕊夫人產生了興趣,他問道:“老人家,你還記得花蕊夫人是什么樣子么?”

“唉,要說花蕊夫人,她長得可美了,什么吳越的西施,秭歸的昭君,還有呂布戲弄的貂嬋,她們可能容貌長得也很美,可要說到皮膚,恐怕哪一個也比不上花蕊夫人。你們想想看,花蕊是什么樣子,她就長得像什么樣子。只可惜好好的一朵花蕊,沒讓蜜蜂趕上,卻被一個別的東西給糟蹋了。”

“別的東西?蜀主是什么東西?難道它是屎殼螂么?”二子跟著便來了這一句,把大家逗得全都笑了起來。

“咳,別管他是不是屎殼螂,反正花蕊夫人跟著他,是被糟蹋了。我給你們講一件親眼所見的事吧。那一天也是盛夏,天可熱啦。到了晚上,蜀主就帶著花蕊夫人,到摩珂池邊乘涼。當時我和幾個姐妹在那兒服侍他們,天太熱了,我們個個都是汗流浹背的,可是花蕊夫人卻連扇子都不要扇。我們問她說:‘夫人,您不熱么?’花蕊夫人笑著不說話,蜀主卻說:‘我的花蕊夫人,冬天時渾身暖暖的,可一到夏天,渾身就像玉一樣涼爽,不信你來摸摸看!’我當時不信,就走過去摸了摸她的胳膊。天哪,原來她的胳膊就像玉石一樣光滑,還涼殷殷的,就跟摸著冰一樣。后來蜀主便讓花蕊夫人唱了一支《洞仙歌》,那曲子美極了,歌詞也美極了,聲音更是甜美無比,我在一旁聽了,心都醉了。那時我還想,難怪蜀主這么喜歡她,如若我是男人,我也會寸步不愿離開呢。”說到這兒,老尼不禁笑了起來。

“老人家,您想想看,您還記得歌詞么?”二子很想聽聽蜀宮里的詞是個什么樣子。

“這個……七十多年了,老尼哪里還記得住?只記得開頭兩句,好像是‘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往下的便是水啊、風啊,香啊,繡簾啊,明月啊,反正都是神仙一樣的景致。”

“老人家,您再想想看,還能記得別的詞么?”二子一聽“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便有些心神身往,于是又催促著說。

“嗯,實在記不得了。這位小哥,莫非你喜歡這種冰冷的美人么?”老尼突然睜開眼睛,笑著問道。

二子被他問得面紅耳赤,無言以對。

正在這時,突聽前面山上人聲嘈雜,接著便是一片吵嚷,隱約之間有人叫道:“神像被砸嘍!菩薩遭殃嘍!”

老尼聽了這些聲音,便把眼睛閉上了,嘴里喃喃說道:“罪過,罪過!在劫難逃,在劫難逃啊!”

巢谷早就坐不住了,他爬起身來,飛速跑到院外。不一會兒,他又跑了回來,大聲嚷嚷道:“子平!同叔,咱們快去看,我聽到外面有人說,是老倔頭砸了神像,你們快去看看吧!”

二子和同兒一聽說“老倔頭”三個字,拔腿就往外跑,他們知道,眉州除了爺爺之外,還有誰叫老倔頭呢?   

二子拉著同兒,跟著巢谷就往外跑,他們來到后山坡的菩薩廟前,果然見到那里圍著許多人,只見爺爺站在菩薩廟前,手持一根扁擔,嘴里喘著粗氣,須發(fā)飄飄地站在門口,像個大神一樣。

在爺爺前邊不遠,有兩個面上抹得花花綠綠的神漢,他們一個抱著頭,一個抱著腳,大聲叫喊:“老倔頭!你打了大神茅將軍,還把菩薩像也給打碎了,你會得到報應的!你的兒孫會因此遭災,你的兒子,這輩子也別想考上進士!不信的話,你就等著瞧!”

爺爺張大嗓門,大聲叫道:“放你的狗屁!什么大貓將軍、小狗將軍?都是些騙人的把戲!打了菩薩又怎么樣?神靈菩薩,不能服人,我就砸了它!去年求菩薩,求得大水連天,前天阿柱又來求菩薩,把我家的牛都求沒了!還有你們這些人,有吃的東西,干嗎著不留著養(yǎng)家活口,非要拿到這里敬奉阿貓阿狗?你們自己都餓得前胸貼后背了,還給這些些鬼東西送供品,神靈菩薩從來都是賜福給你們的,你們反過來侍候它們,不是翻了個兒嗎?”

眉州的百姓被老爺子一席話說得啞口無言,那兩個裝大神的人,本來指望有人幫腔,沒想到眾人誰也不敢與老爺子頂,便在遠處摸著被打瘸了的腿和腫出大包的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爺爺見他們還不離開,便舉起棍子追了過去,一邊追一邊喝道:“你們還不給我滾!再在這兒騙錢害人,我把你們的腿給打斷了!”

兩個“大神”見了,再也不敢逗留,撒開腳丫子猛跑起來,跑得很遠很遠,直到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

二子和同兒,與巢谷、陳太初三個,哈哈大笑。

若是別人在此發(fā)瘋,也許眉山人都會有怨言,可是蘇老爺子如此亂打一番,竟然沒人說一個‘不’字。眾人都知道,蘇老爺子就是活菩薩,活菩薩打了泥菩薩,又有什么過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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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4-28 09:15:41 | 只看該作者

第 五 章   

他中他的進士去

我有我自己的快樂     

蘇老爺子砸爛了神像和菩薩,立即成了眉州人說不盡的話題。有人說,后山上的菩薩沒有一點靈驗,去年大旱時候,百姓燒香磕頭,他也不下雨;后來發(fā)了大水,百姓再去求他,依然還是不靈。要不是蘇老爺子帶頭放糧救災,還不知有多少人被餓死呢。也有人說,那個廟里最近來了幾個神漢,個個稱作茅將軍,騙了鄉(xiāng)民不少錢,把他們趕走了是件好事;還有的說,蘇家的客戶阿柱就是聽了那幾個神漢的話,才偷了蘇老爺子的牛的,砸爛那廟,罪有應得。可不論怎么講,砸菩薩可不是件好事情,許多人都以為蘇家的后人肯定會得報應——要不,他們的兩個兒子考進士考了這么多年,怎么一個也沒考上呢?還有他的家道,不也是漸漸敗落了么?

然而不管人們嘴里怎么議論,心里怎么嘀咕,可他們對蘇老爺子,卻變得愈來愈加仰目而視,就連他家的兩個孫子,突然間也像長大了一樣,人們再見到他倆去天慶觀讀書時,總是在后邊指指劃劃的,都希望從他們的身上看出一些好的或是不好的變化來。

二子和同兒依然故我,時不時地手拉著手去天慶觀。原來那個矮腳道人李伯祥一直沒走,他與簡上人在一起練什么吸耐之術,經常做在一棵大松樹邊,一坐幾個時辰也不動彈。巢谷和陳太初當然也在跟著他們學,二子和同兒來了,便坐在一邊摹仿,可簡上人卻不讓他們學這些,說你們兩個,只要會騎馬就行了。二子這回不干了,便與簡上人理論起來:“師父!您不讓我練些武功,若將來天下有些不平之事,我還怎么行俠仗義呢?比如那一天,阿柱用石頭把鳥窩砸了下來,當時我真想一縱身,就跳將起來,跳到空中接住鳥窩。可我卻沒有那個本事。若是巢谷在場,也許就能接得住,那兩個鳥蛋,也就不會被摔爛了!”

簡上人沒有回答,矮腳道人卻在一旁笑了起來。“子平啊,你以為你會點功夫,就能行俠仗義了?行俠仗義,本是些粗人,上做不了官,下安不了民,又沒什么計策,也不會行兵布陣,只有單打獨斗,流浪江湖。這種行俠仗義之舉,逞一時義氣,救幾個無辜,說起來津津有味,可是究其效果,無不事倍功半。戰(zhàn)亂歲月,這種義俠還有些用處,若是大治之年,義俠多被稱作流氓地痞,官府若是不抓起來,還要縱容,那便會盜賊滿天下,豈能去學?子平,天下自有更大的義俠之事可以做,你何必像流俗一樣,非要去學那些淺薄無知的東西呢?”

二子一聽他說自己像流俗一樣,便覺得面子上掛不住。他想了想,便問道:“李先生,您說的更大的義俠,是些什么樣的人物?我怎么去學他呢?”

“子平,義俠原是一種心思,只要你有這種心思,不論你會不會武功,都可以做出義俠之舉。那些以武功橫行天下的所謂大俠,只是逞一時快意,殺兩個毛賊,除幾個惡霸而已。可是天下依然毛賊橫行,惡霸叢生。而那些大俠自身卻也慘遭不幸,于己無補,也無補于天下。你想想看,古時的豫讓,還有刺殺秦皇的荊軻,以至漢代大俠郭解,他們哪一個改變了歷史?哪一次天下大亂是靠大俠拯救的?他們沒能救得了天下萬民,反而連自己的性命都丟了,只留下一些讓后人扼腕嘆息的傳說。而真正心有義俠之人,決不會滿足于打打殺殺。比如漢代的張良,為了一洗國破家亡之仇,他也曾邀請過一個大俠,用大槌在博浪沙槌擊秦始皇,結果只擊中了秦始皇的副車,可那位大俠當場喪命,張良也只好改名換姓,四處躲藏。后來張良跟隨黃石公,學得經天緯地之術,當了劉邦的軍師,一舉而平定天下,才真正實現(xiàn)了義俠的心愿,張良便從世俗所說的莽漢之俠,進而成了濟世大俠,雖然他沒像樊膾那樣拿刀殺人,可他卻是真正的大俠!我們再住后說:諸葛亮會武功么?要說持刀舞劍,他可能連劉備都不如。可他火燒赤壁、六出祁山、九伐中原,讓天下三足鼎立,一介書生,卻成了舉世公認的“武侯”。他靠的仍是計策。韓非子說,古人爭于氣力,今人勝在智謀。若說勇武,關羽與張飛二人,哪一個不能對付十個、二十個諸葛亮?可關羽敗走麥城,張飛被自己手下用剪刀殺死,都是只知道逞一時義憤,而卻忘了天下大計。你想想看,你是該學張良、諸葛亮這種義俠,還是學揮大槌的以及關羽、張飛那樣的義俠呢?”

二子沒想到矮腳道人詩寫得不怎么樣,可說起古往今來的大道理來,卻頭頭是道,于是心服口服地說:“那,我當然要學張良、諸葛亮的義俠了!”

“哈哈,你總算明白了。”簡上人這時插了話。“子平啊,不是師父不教你,而是因為你與同叔二人,跟巢谷和太初大不一樣。另外,你們沒有生在大漢,也沒生在大唐,你們見到的天下,是趙宋的天下。宋太祖一介貧士,也是憑著會帶兵、會計謀,能把那些勇武之人聚攏起來,才可以黃袍加身、奪了后周柴家的天下的。可太祖得到天下后,便采用了‘杯酒釋兵權’這個辦法,把勇武義俠的權力全給廢了,只用文官來治理天下。所以大宋尚文,要想做出那些拯救民眾于水火的事情,也須會文。還有,過去那些沒見識的人,一味標舉‘義’、‘俠’二字,好像能夠舞槍弄棒,有了義俠的舉止,便是天下大俠了,其實他們是在騙人。義與俠,講的是效用,看的是結果。從陳勝吳廣、劉邦項羽開始,到我朝的太祖太宗,哪一個不說替天行道、殺富濟貧,哪一個不是嘴上標榜著替天行道,手中揮舞著刀槍劍戟,比大俠還要大俠?可他們中間志向大的,便要‘取而代之’,就是搞掉舊皇上,自己來當新皇上;鼠目寸光的呢,便是一心要廢掉老的舵主,自己稱霸稱王。一旦他們得到江山,或者做了舵主,卻將天下萬物歸為已有,再也不說義與不義了。對老百姓來說,只是換了一個天子,或者又出現(xiàn)一個新的魔頭,他們仍舊被人踩在腳下,當他們的奴隸!到了這個時候,人們才知道,‘義’與‘俠’兩個字,只不過是那些野心巨大的人蒙騙百姓跟著他們、替他們謀利奪權的借口,一朝當魔頭,義俠扔腦后!說的再近一些,比如我們眉州,還有整個蜀郡,幾十年前出現(xiàn)王小波、李順兩個,帶領蜀郡民眾,接竿而起,他們的說法是‘吾疾天下貧富不均,吾與你均之’,果然是義俠無比的英雄了!可是天下均了貧富,那些平時好吃懶動、從不積攢財富的人分了富人的東西,就算有了公理么?天下就能富裕了么?老百姓就能太平了么?不可能。王小波李順他們鬧得很兇,可朝廷大兵一到,他們的義與俠便沒了作用,還使許許多多蜀郡百姓,白白地喪了性命。恃著勇武而行義俠,搞到最后,不是逞兇,便是作惡,就算他有王小波李順那樣的大義,最終給百姓帶來的,還是‘災難’二字。而去年眉州先是大旱,又是大水,百姓先被火烤,后被水淹,眼看又要餓死不少人。這時你爺爺開倉放糧,救濟窮人,使眉山百姓免于災難,別看他樂呵呵的,說不出什么大道理,他便是義俠,是讓平民百姓摸得著、看得見的義俠。子平,真正的義俠就在你的家里,就在你的身邊,你的骨子里流著你爺爺義俠的血氣,舍棄這些而不取,你偏偏要學那些所謂義俠,豈不是本末倒置了么?”

二子和弟弟從來沒聽過簡上人一口氣說了這么多的話,也從來沒想到爺爺開倉濟民的行為,便是可以和張良、諸葛亮平定天下相提并論的義俠行為。聽到這兒,他們渾身都是熱熱的。這時同兒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情來,他向簡上人問道:“師父,去年要是我爺爺不放糧,真的會有許多人餓死么?”

“同叔,豈止是許多人會被餓死?可能眉山一帶,要十室九空了呢!去年你爺爺開了倉以后,接著官府便奏請皇上,給百姓開了官倉,這下子百姓才真的保住了性命。”簡上人答道。

“師父,按你這么說,官家開倉,也是義俠了?”二子非要打破沙鍋問到底。

矮腳道人在一旁搶過話來:“哈哈,那可不一樣啊!官倉的糧食,本來就是從老百姓手里征集上去的,官家征糧時就說了,他們設立官倉,一來是為了國用,二是防備災年,以救窮人。什么國用,還不是官用?官糧平日沒有別的用處,就是喂養(yǎng)成千上萬的官僚。到了荒年,當官的若不放糧,那他就成了官倉里的老鼠,老百姓不僅要罵,可能還是沿街喊打呢!”

“若是皇上和當官的都不愿放糧,那就由著百姓餓死?”二子喃喃地說。

“那老百姓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和王小波、李順一樣,聚眾造反唄!”矮道人實話實說。

“那還不是得死掉許多人嗎?倒不如像我爺爺那樣,把糧食分給百姓,讓天下太太平平的,等天災過去了,再靠種地把糧食種出來呢。”

“好,說得好!子平,這就是你的聰明之處。可是古往今來,有多少心有大志的人,都想不到、也做做不到這一點。有的人一心要立蓋世之功,便將百姓死活置于不顧,結果弄得雞飛狗跳,事與愿違,天下大亂;還有的人當了官,便一心想讓百姓說好,不管皇上同意與否,便自作主張,去做百姓說好的事情,結果皇上把他的烏紗帽給摘了,讓別的狗官來代替他,到頭來老百姓還得跟著他受難。從名聲上說,這種人也夠義俠的,可他們最終也沒給百姓帶來多少好處。這就是當官的難處!你爺爺既不是官,也沒有什么大志,只是一副平常心,可他卻也做出了大仁大義的事情,恐怕大俠見了,都會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了不起啊!”簡上人感慨地說。

“對!子平,你看師父說得多好啊!師父就是因為覺得官場進退兩難,才放棄了科舉,當了道人的呢!”矮腳道人在一旁幫腔說。

二子想了半天,覺得還有些道理不明白,于是又向矮腳道人問道:“李先生,照這樣說來,那些當官的,放糧的是理所當然。可是,如果出了災荒,有的官員拼命請求皇上放糧,有的官員卻不管不顧;結果沒放糧的,皇上說他替官家留下了糧食,是件好事;可放了糧的,老百姓說他做了好事,官家未必說他做了好事。這時我們再不把他當作義俠,那他不就冤枉了么?”

“這個……”矮腳道人不知如何是好。

簡上人這時撫掌大笑。“哈哈哈哈!子平啊,虧你想得出,你也問到了點子上。師父多年來,一直想著這些。師父以為,這義、俠二字,本來與為官之道,為人之道都是連著的,按照儒者的說法,為官為人,都要仁慈。按道家說法,便是不能違了天道和自然之道。災年不救災,儒家會說是不仁,道家會說違了天道和自然之道。沽名釣譽之徒,為了一個仁字,也會爭著救民,然而一旦受不到稱贊,他就會覺得冤枉。可真正有義俠之心的人,會把救民于水火的做法,看作是天道和自然之道,如果不這樣做,便是違了天道、人道和自然之道。即使別人不讓他這么去做,他也會想盡辦法還要去做,不然的話,他就坐不安、睡不寧。做了之后,即使人們不說他好,即使他被免了官,他也會心情坦然,不覺得冤枉。為什么呢?最大的義俠便是上合天道、下合人道,中合自然之道,有了這些道的存在,便如老子莊子說的,人就沛然立于天地之間,不管別人說他什么。這樣做官做人,便是天下最大的義俠。這樣的義俠,比起那些碌碌無為的官員,要高出千倍萬倍;比起那些只知打打殺殺的人,同樣高出千倍萬倍!”

二子這回跳了起來:“師父,您說得真好!我將來長大了,便要像你說的,做那種沛然立于天地之間的人!”

聽了這話,矮腳道人在一旁對簡上人大叫起來:“好啊,師父!原來你跑來眉山躲著,哪兒也不愿出去,就是為了弄明這個道理,實現(xiàn)這個夙愿,你還找到了替你了卻心愿的人!這下子我算徹底明白了!”

“哈哈哈哈!”簡上人只管笑著,不置可否。

這時門口的范道士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他一邊跑著一邊叫喊:“簡上人,簡上人!眉山出了大事啦!”

“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不就是有人中了進士么?”簡上人不以為然地說。

“什么?簡上人,您早就算出來了?”范道士一臉驚訝,然后又煞有介事地說:“簡上人,不是中了一個,而是中了兩個!”

二子聽了,便高興地跳了起來:“哎呀,是不是我爹和史家伯伯,他們兩個都中了進士?”

范道士對二子將他的道士寫成“干”字還耿耿于懷,便立即還以顏色:“你爹要中進士,也是個游山玩水的進士。朝廷還沒開那一科呢!”

“你——!”二子聽了這話,氣得滿面通紅。

“和仲,不要生氣。”簡上人笑著說。這回中了進士的,一個是你伯伯,一個是你舅舅。他們只不過是尋常進士,你們蘇家還要出兩個非同尋常的進士呢!”

二子一聽簡上人說自己的伯伯和舅舅都中了進士,高興地拉著弟弟就往外跑,簡上人后面那句話,他根本就沒聽清楚。他的心里還以為,簡上人說我家中了兩個進士,說不定是伯伯和爹爹兩個都中了呢!

  

二子拉著同兒出了天慶觀,就往家里跑。跑了一陣,同兒就跑不動了,二子只好領著他慢慢走著。此時只聽路邊的眉州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指手劃腳,都在議論。有人說,這世道變了,老倔頭打翻了神像和菩薩,竟然兒子還能中了進士!還有的人說:蘇老爺子便是真的神仙和菩薩,他把假神仙假菩薩給打翻了,兒子便中了進士。

其實二子心里有數,進士是春天時考中的,爺爺打菩薩是前幾天的事,只因報喜的帖子從朝廷傳到眉山要好長時間,這個進士,可不是爺爺給打出來的。

兄弟兩個一會兒走,一會兒跑,等到他們到了家中,發(fā)現(xiàn)爺爺根本不在家里,倒是外公,焦急不安在正堂上坐著。程夫人一見兩個孩子回來了,便又喜又急地對他們說:“你們快去把爺爺找回來,就說外公把東西都準備好了,成都府來報喜的官員,都到了眉州。我讓狗狗和能跑兩個都去找爺爺了,他們也沒回來。這樣吧,二子你帶著阿同,再去找找看,快讓你爺爺去州里接帖子!”

外公程文應此時黑著臉說:“算了,我不等他,自己先去了!你們告訴那個老倔頭,讓他直接去眉州衙門吧!”

二子和同兒連連點頭,趕在外公前面,跑出家門。

其實二子和同兒知道爺爺在哪里。原來在他們家東邊十里路開外,有個山泉,叫做老人泉,也叫老翁泉,那兒也有蘇家的幾畝山地。爺爺沒事的時候,經常在街上買一壺酒,到那山泉邊躺著喝,直到喝得暈暈乎乎,再躺在山坡睡上一覺,才覺得過癮。二子和同兒并不說話,便往老人泉的方向跑去。

剛剛跑到途中,只見遠處有個年輕人扶著老人,后邊還有個挑擔子的,正向這邊慢慢走來。那挑擔子的是樊狗狗,架扶人的是謝能跑,被扶的老人不是爺爺,還能是誰?

“爺爺,爺爺!二伯父和舅舅都考中了進士!”二子和同兒猛跑起來,撲了上去。

蘇老爺子走起路來踉踉蹌蹌,一邊走著,一邊還把酒壺中的酒往嘴里倒,聽了這話,他口中喃喃地說:“他中他的進士,我喝我的酒,你們叫什么,急什么?”

“爺爺,外公讓你到衙門前,去領喜帖子!”

“喜帖子?他們怎么不送上門來?”爺爺醉眼朦朧地問孫子。

“老爺子,你喝醉了!進士的喜帖子,都是要到官衙中去取的!”謝能跑叫道。

“胡說!誰說我醉了?我沒醉!把擔子給我,我自己到衙門里取去!”老爺子胳膊一拐,便甩開了謝能跑,獨自站在路中,然后讓樊狗狗把擔子挑過來。

狗狗見老爺子來了勁,便不敢與他爭辯,只好把扁擔和兩個筐子全都給了他。

“來,二子,同兒!你們都坐進筐里頭,讓爺爺挑著你們,咱們一塊兒到州衙去!”

二子不干:“爺爺!您七十多了,挑不動!”

“誰說我挑不動?進來,蹲在里邊,看爺爺挑得動,還是挑不動?”老爺子瞪大了眼睛。

二子和同兒知道不能違著爺爺,只好乖乖地蹲進筐里。二子比同兒大一些,坐在后頭。老爺子嫌兩頭不一樣沉,又從懷中掏出一大塊沒吃完的牛肉,交給同兒抱著,這樣,他便挑起擔子,踉踉蹌蹌地再往前走。謝能跑和樊狗狗見了,急忙一前一后扶著,生怕他把兩個孩子甩了出去。

二子和同兒早就習慣了爺爺的擔子,就像坐轎一樣,悠哉游哉地地,一直坐到眉州衙門前。

一路上早就圍著許多閑散人等,他們一邊看,一邊在后邊拍手叫嚷。

等到他們來到衙前,已經到了晌午。宋朝時候送進士的帖子可不像后來的明朝清代,由許多差役敲鑼打鼓,在“報子”的帶領下一直送到進士的家中——宋時天下分成若干個“路”,眉州隸屬成都府路,朝廷的公文先從京城送到成都府,再由成都府派差役送到州縣。眉州治所就在眉山,差役到了眉州衙前,便在這里等候進士家里的人前來領取。倒是知州和知縣大人,雙雙興高采烈地在衙門里等著,陪著成都府的差役說話兒。他們知道,州縣里有人中了進士,等于在他們的臉上貼了金字,也就不管差役的官大官小,便耐心地陪著他們。

蘇老爺子挑著兩個孫子到來時,他的親家程文應早在門口等得不耐煩了。程文應知道老倔頭不會備著賞錢,便帶了四個紅包,每個包里二兩銀子,交給蘇老爺子兩個。蘇老爺子也不客氣,連個謝字也不說,接過紅包,半醒半醉地進了衙門,像肉包子打狗一樣,把兩個紅包朝差役懷里一扔,然后抱著官府發(fā)給兒子的中進士的大喜帖子,還有官服、纓帶、笏版等東西就往外走,惹得知州、縣令和差役們哈哈大笑。

程文應家早有準備,他讓家人抬著一頂轎子,像接新人一樣把那些官場用具接回家中,沿途還在眉州城里轉了三圈,引得男女老少塞街擁巷,贊個不停,轉了幾圈之后才回家中,再等候兒子程濬從京城回來。

可蘇老爺子卻是另一番景象:他從朝廷給的一大堆東西中,發(fā)現(xiàn)一個只有拇指大小的官帽,上面還有兩根帶子。這東西原是官人的象征,真正的帽子要等朝廷正式任命官職后,再按品位大小來確定帽子規(guī)格和頂帶官服。老爺子覺得這個小帽子挺好玩的,便把它戴在頭上。那帽子太小,戴了便往下掉,老爺子便把帶子系在脖上,然后又把懷中亂七八糟的東西放進兩頭的筐里。此時一股酒勁沖了上來,老爺子又是一個踉蹌。謝能跑一看,便上前爭著挑擔子,可是老爺子說什么也不讓。剛剛看完程家轎子大隊伍的眉州人,再看到如此情景,無不開懷大笑,更有一群年輕人,開始在一旁嗷嗷起哄。

正在這時,只聽一陣嚷聲:“讓開,讓開!”

眾人急忙后退,見有天慶觀的道士簡上人,牽著一頭毛驢走了過來。

“我說老倔頭,我知道你是不騎馬的,今天我借給你一頭毛驢,你就帶著兩個孫子騎上去,也算開開心吧!”

老爺子這下子樂了。“我說張道長,你以為我是張果老啊!你說這驢子,我是倒著騎,還是正著騎呢?”

“你不姓張,當然不是張果老。你就正著騎吧,還有兩個孫子,一前一后,你還得扶著!”張道長笑著說。

老倔頭這回不倔了,他由著眾人將他扶上驢子,然后讓同兒抱著牛肉坐在前邊,讓二子在后摟著他的腰,再將韁繩往樊狗狗手中一扔,大聲叫道:“走吧,咱們回家!”

眾人跟著,笑著,鬧著,從眉山府衙向紗縠行走去。老爺子拿起酒葫蘆,一邊往嘴中倒酒,一邊趁著酒興,又在驢上做起詩來:

  

不愿騎馬愿騎驢,不挖大溝挖小渠。

吃著牛肉喝美酒,前頭有個樊狗狗。

  

眉山百姓聽了這詩,笑聲充滿路途。張道人在后邊看了,連連嘆道:“咳!我求仙求了一輩子,這回才知道什么是仙人!”

蘇老爺子回到家中,下了驢便上了床,一覺睡到第二天天大亮。程夫人侍候著老人吃了早飯,見他沒事,心便放了下來,這時她想起蘇洵沒有考中,不禁有些傷感。誰知老爺子放下筷子,便大聲叫道:“二子,叫上謝能跑,跟爺爺去劍門關,接咱家的進士去!”

  

蜀山巍峨,險道叢出。

蘇老爺子想得到,便說得出;說得出,還要把事做成了。這不,他騎著張道人送他的那頭毛驢,前邊坐著二子,身邊跟著謝能跑,驢不停蹄,直奔劍門關。好在他這回沒讓同兒也跟著出來,那樣媳婦可就更不放心了。

即便如此,祖孫兩個騎著一個驢子,一會兒上山,一會兒下坡,也是特別艱難。從眉州到劍門關,要經過新津、成都、漢州、德陽和綿州,三個人走了一個多月,跋山涉水,還算順暢。可是到了綿州,再往劍門關走,那路可就難了。好在那個謝能跑果然能跑,昨天晚上還嚷嚷著腳跟的筋都跑斷了,到了第二天天亮,便又行走如飛。別看老爺子七十二歲了,他的身體還真健壯,他到了上坡時便把二子留在驢背上,自己卻和謝能跑一道走路。二子當然也不愿意,于是三個人便拉著驢子一道爬山。終于在那么一天上午,他們來到劍州,一打聽路,說劍門還有百里,過了七家?guī)X便是。此時再往前走,只見四周崇山高聳,路途奇崛,往上只有一人寬的小道,向下一看,云在山間像馬一樣奔跑著。二子和爺爺一樣,也是膽子很大的,他不覺得害怕,只是大叫好玩。可跟著他們的那頭驢子卻不干了,見到石蹬子,它就往后縮,弄得謝能跑一邊拉著它走,一邊罵一些難聽的粗話。

三人爬過一個山頭,都已精疲力竭,便坐在道邊大石上歇息。這時老爺子突然想起李白來,于是便問孫子說:“二子,你自小就學著背詩,聽說李白寫過一首《蜀道難》,你會背么?”

“會啊,我五歲的時候,就能全部背出。”二子應道。

“那好,你再給爺爺背一遍,看看那李白寫的,有沒有爺爺我寫的好!”

二子先是一樂,然后便一本正經地背道: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

  

老爺子大叫起來:“這種詩,還不好寫?就是‘哎呀呀,這山怎么那么高啊!蜀郡進出的道兒,走起來真比上天還要難!’二子,我說的對不對?這個李白啊,還說他是什么詩仙呢,怎么連寫詩要么五字一句,要么七字一句也不懂?他這開頭幾句,先是三個字,接著四個字,再往下九個字,就像我們山里人種的地差不多,七棱八角的,一點也不整齊!不過,氣勢倒是挺大的。”

二子聽了,暗暗發(fā)笑,他說:“爺爺,下面就是五字句和七字句了。”接著又涌道:

  

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

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

  

老爺子一聽又呆了:“二子,八成你記錯了吧,怎么一會兒是五言詩,一會兒又是七言詩?”

沒等二子回答,謝能跑在一旁搭了腔:“什么詩仙不詩仙的呀,連蠶蟲子、魚騖子都寫進去了,就差沒有家雀兒了!這樣的詩,我也能寫。”

二子一聽連謝能跑都敢對李白的詩說三道四,便不干了:“你胡說!哪有什么‘蠶蟲子、魚騖子’?蠶蟲和魚鳧,都是古人的名字!”

“什么古人的名字?我說的家雀兒,也是人的名字呢,我二老爺家的三表侄的四外甥,名字就叫家雀兒,我們小時候,都叫他‘老家賊’!”

蘇老爺子急忙糾正道:“能跑啊,跑路看你的,說詩你就別插嘴了。二子說得對,蠶叢和魚鳧這兩個,都是蜀郡人的老祖先。我小時候聽我爺爺說,古時蜀國有好幾個國王,名字都很土,第一個國王叫蠶叢,可能養(yǎng)蠶繅絲是從他兒開頭的;第二個國王叫柏灌,八成是他會種柏樹,還懂得灌溉莊稼;第三個國王就是魚鳧,肯定他的拿手戲是打魚和鳧水;第四個國王叫蒲澤,聽名字就知道是個靠水為生的。再往后的國王才叫開明,蜀郡從那個時候才開化呢。我爺爺說,從蠶叢開始到如今,共有三萬四千多年,可李白偏說是四萬八千歲!原來能說大話,會吹牛的,便會寫詩。”

“爺爺,這不叫吹,這種寫詩的方法,我爹說的,叫做夸張,就是夸大其辭。”二子急忙糾正說。

“夸大其辭,還不是吹?你爹也一個樣,說起事來就夸大其辭,同樣會吹。”

二子見爺爺說爹的不是,自己便笑了。“爺爺,李白說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就是眼前的劍閣和劍門關不通人跡,這可能是真的。”

“真的?不通人煙,李白他怎么能到長安?你伯伯、你舅舅,還有你爹,怎么到汴京去考進士?還是吹。”

“什么吹?李白在下面就說有人鑿路呢!您聽!”

  

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嵋?guī)p。

地崩山裂壯士死,然后天梯石棧相鉤連。

  

“哈哈!這幾句說得還像個詩的樣子。我聽你祖爺爺說過,秦始皇的一個祖宗,曾想打通蜀道,讓蜀國與秦國能夠互相往來。可蜀王怕秦朝吃掉他,說什么也不同意。張儀就給秦王出了個主意,先給蜀王送了五個美女。美女們聽說蜀王個子很小,個個都哭了。可蜀王一聽卻高興得小胡子直翹,急忙派出五丁,也就是五個大力士,讓他們鑿開山道,把五名美女接回來。五個大力士就修了許多棧道,硬把劍門給打開了。可那五名美女也喜歡上了這五個壯士,就當了他們的媳婦。蜀王聽了,氣得猛跳起來,怎么跳也不過跳了半尺高。后來他命令一條大巴蛇去吃掉這五個壯士,那五個壯士就與大巴蛇打了起來,一直打得山崩地裂,大蛇被打死了,可它尾巴一甩,卻把五個壯士和美女全被壓死在山下。可是從此蜀道也就出現(xiàn)了。李白寫的這幾句,肯定說的就是這件事兒!”

“對,對!爺爺,您講得太好聽了,您比我爹我娘講的,要好聽、好玩得多呢!”二子高興地說著,期待著爺爺再往下講。

“哼哼,爺爺我就是識字不多,不然的話,我也能寫出《蜀道難》來。哦,對了,李白寫到劍門關了嗎?”

“寫到了!李白下面說:‘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二子簡明扼要地說。

“對,對!可不是么,這里就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李白肯定走過這條山道,不然的話,他怎會寫得如此貼切?二子,看來古人說的,行萬里路,讀萬篇詩,這話一點也不假呢!”

說著嚷著,三人又牽驢向前,走了好長時間的棧道,終于來到一個見得著人煙的地方。看看太陽漸落西山,他們就在客舍里住了下來。向店家一打聽,原來這兒就是七家?guī)X,離劍閣只有二十里。

老爺子特別高興,他拉著二子說:“走,跟爺爺到外邊溜達溜達。”祖孫二人出了店,只見不遠的地方有座廟。二人走到跟前,看看廟上的字,原來這兒祭祀的也是茅將軍。老爺子見了這廟便來氣,他對二子說:“怎么蜀郡到處都是這種鬼玩意兒?建他的時候,勞民傷財;眼下供著他,還要費神費力。二子,你以后可別信這些玩意兒!”說完領著二子便回店中。

沒想到這家客店里住的人還挺多,天剛黑,人就滿了,到了吃飯的時候,必須坐在那兒等候。老爺子今天很有興致,他一不急,二不躁,用筷子敲著桌子,哼哼唧唧地又吟起詩來。謝能跑看他這個樣子,便小聲地對二子小聲說:“糟了,二子,明天李白的《蜀道難》,便沒名氣了。”

正在這時,外邊突然闖進一個人來,在昏暗的燈光下挨個兒地看,看到蘇老爺子時,他便撲通往下一跪,大叫道:“蘇七君,小的給您請安了!”

蘇老爺子正在吟詩,被他如此攪擾,一下子沒了興致。他剛要發(fā)作,忽然想起那人叫他“蘇七君”,便覺得驚訝,于是慢慢問道:“你,你是誰?你怎么知道我是蘇七君?”

“老爺子,小的是這七家?guī)X里看廟的。昨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廟里的神佛菩薩都在嗚嗚地哭。小的當時嚇壞了,就問他們,怎么回事?那個茅大將軍說:‘明天有個蘇七君,是從眉山來的。眉山的廟便被他給毀了,我們聽到他的名字就害怕。你明天一定要去拜求于他,請他開恩,求他寬恕我們,我們在這兒可沒做什么壞事啊!’小的聽了這話,便再也沒睡著,天一亮便在廟里等候。剛才小的見到您帶著這個小公子前來,小的就知道,您老人家便是蘇七君。蘇七君,您是神仙,您別和小鬼一般見識,您就饒過他們吧,小的在這里給里磕頭啦!”說到這兒,便在老爺子腳下咚咚搗蒜。

這下子二子和謝能跑都樂了。謝能跑的嘴也快得很:“喂,九二爺,棒打神佛的事,沒想到連這兒都知道了!”

那邊的店小二正在走著,聽到他喊“九二爺”,便以為是跟他說話呢,于是急忙停下腳步答應道:“咳!這件事兒啊,十多天前就從成都傳過來了,他們說眉山的蘇七君能呼風喚雨,口吹仙氣,嗚——地一陣風,就把眉山菩薩廟房頂給掀翻了,然后把大棒子一揮,嗖——地一下子,便把神像給打爛了,再把手一甩,刷——地一下子,便是幾千石的糧食。開天辟地四萬八千年,蜀郡里面還沒聽說過有人敢打神仙菩薩。不過,張三混兒,你別忙磕頭,您怎么知道這個人就是蘇七君?我聽成都來的人說,蘇七君身長九尺,滿身都是長毛,面目猙獰,眼睛時能噴出火來,可這個老爺子,多少有點慈眉善目,不像那個打碎神佛的蘇七君啊!”

聽了店小二這么多的話,蘇老爺子早就笑了起來。他慢慢地站起身子,對小二說:“店小二,你看看老爺子我,雖然沒有九尺高,是不是也七尺多的個頭啊?蜀川人有這么高的個子么?我沒有渾身長毛,可就這一臉的白胡須和白頭發(fā),也有點像神仙吧!告訴你們,我就是眉山來的那個打碎神佛的蘇七君!”說完,老爺子突然不笑了,表情嚴峻地站在那兒,真像天慶觀里那尊太上老君的神像。

這時滿屋子的人都站了起來,二子頭一回發(fā)現(xiàn),爺爺確實比其他蜀川人都要高出一個半頭來!

謝能跑卻在一旁叫了起來:“對,我們老爺子就是蘇七君,他還沒發(fā)威呢!來,老爺子,我跟您一塊兒發(fā)功!”說完他就站在老爺子身邊,抬起兩條長腿,“嚓嚓嚓嚓”地原地跑了起來,兩條腿快速上下擺動,腳著地的聲音卻是很輕。二子覺得,他就像《詩經》里頭《七月》說的“七月斯螽動股”——也就是大夏天的蟋蟀用大腿和屁股摩擦出聲音嚇唬別的蟲子不要靠近它的情形一般。

沒想到店小二見了這個樣子,卻嚇得渾身發(fā)抖,也是“撲通”一聲,跪倒在張三混兒身邊,一同搗起蒜來:“老爺子,老神仙,您就是蘇七君!求求您啦,您可別砸了咱們這兒的廟,咱七家?guī)X一共只有七戶人家,要是沒有這個廟,我們就沒神可敬了,那日子還怎么過呀!”

滿屋子的人見到這個情景,全都笑了起來。

愛樂的蘇老爺子見到這個情景,當然也樂了。他伸手拉住謝能跑,然后笑著坐下來,“好吧,你們又沒得罪我惹惱我,那廟里的神仙也沒亂供香火,我怎么會去砸它呢?快上飯菜來,老爺子我早就餓了!”

“得——嘞!”店小二一聽這話,便爬了起來,飛快地跑了過去。“老爺子,您就放心,小的給您好酒好菜地侍候著,保證讓您滿意!來,張三混兒,你也來幫幫廚,把那只老母雞給宰了,給蘇七君下酒!”

  

第二天天亮,趕路的時候,二子才知道爺爺為什么叫蘇七君。原來爺爺的父親,也就是二子的太爺爺名叫蘇杲,他一共生了九個孩子,全都沒能養(yǎng)大,只活了爺爺一個,因為他排行老七,所以爺爺便有了“蘇七君”這個雅號。爺爺說,太爺爺當家的時候,正值蜀主孟昶被大宋給滅了,許多在蜀郡當宰相、當大臣的,都被宋朝大兵俘進了汴京。他們的家人便把他們的房子家業(yè)和地產,拼命甩賣,就像眉山人甩賣織壞了的紗縠縐一樣。那時太爺爺不到二十歲,卻是個當家立戶的人。同族有個叔叔名叫蘇玩,他拼命勸太爺爺說,過了這個村,便沒這個店,趁著便宜,快買點地啊!可太爺爺一點都不動心,太爺爺說,我家中有地二頃,兒子只有一個,要那么多地做什么?兒子夠吃的就行,有本事他會掙自己的家業(yè),沒本事的話,你給他留得的家產再多,也不夠他糟蹋的,反而害了孩子。那個蘇玩仗著家里有錢,總與人爭強好勝,有次與人打架,失手將人打死了,便被送進了大獄。蘇玩把自己的后事托付給太爺爺蘇杲,說他如果回不來,家中財產全由太爺爺作主使用,妻子兒女也由他照看。后來太爺爺拿出自己的錢,到處托人求情,把蘇玩救了出來。蘇玩說什么都要謝他,并說自己不是沒有兄弟,可覺得能夠寄托生死大事的,只有蘇杲一人。可太爺爺對他的饋贈,分文不取。到了晚年,太爺爺動不動就把家里的東西送給別人,卻不許別人宣揚,說宣揚出去便是沽名釣譽。爺爺二十一歲時,太爺爺便不行了,臨死的時候,太奶奶便說:“我們就這一個獨苗苗,你臨走前,就把他托付給蘇玩兄弟吧!”可是太爺爺一直搖頭,他說:“兒子要是有出息,即便是鄰里鄉(xiāng)親的,都會前來幫他;要是他沒出息,就是自己的親兄弟,也會扔下他不管呢。我給他娶了史家的姑娘做媳婦,再給他留下一頃好田,幾塊山地,滿對得起他了。”說完也沒給爺爺囑咐什么,就閉目長逝了。

二子聽了這些,才漸漸明白,原來爺爺不愛錢財的秉性,是從太爺爺那兒傳來的;父親不愛治家,又是從爺爺那兒傳來的,那么我二子,就該把爺爺和爹的秉性都學下來。想到這兒,他的腳步更快了,快得連謝能跑和驢子在一起,也沒能趕上他——原來劍門到了。

劍門在宋朝也是一個縣,屬于劍州管轄。可是這個縣比七家?guī)X大不了多少,山坡上一條小街,在二子看來,還沒有眉州的紗縠行大。謝能跑說得更絕,說他一泡尿可以從這頭尿到那頭。蘇老爺子聽了笑著說,你是跑著尿的,算什么本事?有一種大鳥在天上飛,它一泡尿可以從成都尿到劍門呢。二子這回卻沒有笑,他想起簡上人讓他們讀的《莊子》,那里有篇《逍遙游》,開頭就說有種叫做鵬的鳥,翼若垂天之云,一飛就是幾千里。還有李白也寫過一首詩,說“大鵬一日從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二子想,李白真像爺爺說的,太能吹了,我們從眉州到劍閣也不過幾百里,聽說到汴京有一千多里地,要是那鳥一動翅膀就飛九萬里,還不飛到天外頭去?

爺兒三個在劍門一連等了三天,也沒見到伯伯蘇渙和父親以及舅舅的影子。聽路邊的人說,那些落榜的生員十多天前就過去了,只有兩個中了進士的還沒過來,他們要在汴京搞什么花會,陪著狀元看花呢。蘇老爺子此時既沒詩興,也沒有觀景的勁頭,一直坐在劍門關上的一塊大石頭上往關外頭看。到了第三天下午,老爺子又犯了倔脾氣,他對二子說:“二子,今天要是還等不著他們,我們明天一大早兒就回眉州!”

“爺爺,我們來這兒就是等伯父和我爹的,要是等不到他們,我們回去做啥?”二子有些意外。

“他中他的進士,跟我有什么關系?我來劍門關,也是一時高興,這一輩子沒到劍門,這回看了,覺得還不如我們眉山的老人泉好看呢,更比不上峨嵋山。原來傳說的就是傳說,不看挺遺憾,看了更遺憾。”

“爺爺,我們還是再等兩天吧,好不容易來一趟。”

“要等你們等,我要回旅店里睡覺了!他們是什么人,還要爺爺我在這兒候著?別說中了進士,就是他當了宰相,也還是我兒子,他還得管我叫爹!我干嗎要老等著他?”說完,老爺子“騰騰騰騰”,自己下關了。

二子和謝能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這時二子再往下看,只見遠遠的山溝溝里,有四個小點兒,像兩個人和兩匹驢子,正朝著關口這邊慢慢移動。二子也不管他們是誰,就大聲叫道:“來了,來了!爹跟二伯伯回來了!”

蘇老爺子已到關下,聽了這話,便轉身又往回里走,他健步如飛,就和謝能跑的步子差不多。

三個人在關上等啊,看啊,眼見四個小黑點兒越變越大,老爺子越看越高興,他抖動著白胡子叫到:“是渙兒,是渙兒!跑到哪兒我都認得出他!”

可是二子卻是相反,他愈看愈感到失望——原來那兩個人里面沒有父親的身影。

可不是么?那兩個人,原來是二伯父蘇渙和舅舅程濬,他們徒步走著,身后跟著的是兩頭驢子,驢子身上馱著大包小包的,全是一些書籍。

“渙兒,渙兒!”蘇老爺子像小孩子一樣,在山頭上叫了起來。

蘇渙遠遠地看到了老爹,便將驢繩往同伴手里一交,大步小步地跑上山來,口中吃驚地叫道:“爹,爹!您怎么來了?”父子兩個很快就撲到了一起。

二子往前走了幾步,從舅舅程濬手里接過一根驢韁繩,急忙問道:“舅舅,我爹呢?”

“別提你爹啦,他的詩沒有寫好,沒考中。我們讓他一道回來,他卻不干,又和史彥輔兩個游山玩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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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4-28 09:16:41 | 只看該作者


  
沒想到那朝廷里
竟是個好玩的去處   
二子回到眉州,就像變了一個人,整天和弟弟一起埋頭讀書認字兒,不管別人的事情。巢谷覺得奇怪,這個愛說愛笑的子平,怎么突然間成啞巴了?巢谷想逗他笑,便故意弄些刀槍棍棒的在他面前晃悠,惹得同兒都要不時地抬頭觀看,可二子理都不理他。陳太初也覺得有點怪,便時不時地找出一些話題,與他論爭。話題若是簡單,二子就讓同兒與他爭去,自己仍是埋頭讀書;若是同兒爭不過太初,二子才發(fā)表自己的見解,他不說則已,一說便是一大串兒,讓陳太初嚇了一跳。陳太初爭不過他,便自己拿著一堆蓍草,到一邊算卦。看到這些,二子又來了勁,便與他談起《易經》。簡上人在這個時候,卻一反常態(tài),上前阻止,他對二子說:“子平,《易經》這玩意兒,還有算卦的事情,終是道人的事,讀書人不能迷它,太初他是道童,可以盡情地玩,可你子平與同叔兩個,要多讀些書,不能迷戀這個東西。”
轉眼到了慶歷五年,二子和同兒在天慶觀讀書三載,同兒已經七歲,二子正好十歲。古書上的字兒,同兒都已全能認得,二子更是把天慶觀里各種書籍全部讀完了。這時二子突然對詩發(fā)生了興趣,自己找來一些唐人的詩集看,還老纏著簡上人給他講詩。簡上人笑著說,寫詩我可是外行,回家找你爺爺吧。二子心想,我爹的詩就是跟爺爺學的,到了京城就被人家刷了下來,如今還在外頭飄著呢,若我也跟爺爺一樣寫那種詩,將來還不得在外飄泊一輩子?爺爺的詩固然好懂,可只是眉山老百姓喜歡,京城里的考官們,肯定不會認可的。他心里這么想,可嘴上卻不愿意說,在他的心目中,爺爺可是沒有一點過錯的!
伯父和舅舅中了進士,朝廷便讓他們全都正式當了官,舅舅就在北邊不遠的彭山當知縣,伯父則被派了個美差,做了開封府祥符縣的縣令,就在皇上的眼皮底下做官,據說這樣的官最容易提升。眉州這回一下子出了兩個進士,中了進士的便做得好官,州里的百姓見到這些,全都瘋了一樣,連老頭子都想扔下手中的鋤犁,去考進士。當然,進士不是誰都能考的,必須讀書才行,于是紗縠行里賣紙的多了,筆的樣式也豐富了,凡是主戶,只要能吃飽飯的,都把孩子送去讀書。為此,眉州官府還開了個學堂,連程之才、程之元他們幾個,也離開私塾到官府學堂里讀書了。
二子和同兒喜歡天慶觀,更喜歡簡上人,他們堅持不去官學,爺爺也就由著他們。只是在應天觀里學不到寫詩,兄弟兩個稍感遺憾。
就在中秋后不久,矮腳道人李伯祥突然回來了,他在外邊周游了一大圈,又來這兒找?guī)煾浮_@一回他說自己帶來了一些寶貝,拿出一看,原來是一大堆朝廷里最風行的詩書。二子一見這些就高興了,整天把頭埋到這些文章之中,只是讀著讀著,就皺眉頭。矮腳道人見了,很不以為然,他堅持說,雖然自己不是寫詩的料,可他知道,當今天下最好的詩,還是翰林學士的詩。簡上人拿過那些詩來看了又看,什么也沒說,便讓二子拿過去讀。二子看著看著,便皺起了眉頭。簡上人卻說:“錢學士的詩寫得好與不好,另當別論,既然皇上讓他在身邊起草詔書,那就說明皇上喜歡這種詩。你的父親要是能寫這種詩,說不定這回就中了進士。巢谷與太初兩個,學與不學無所謂,可子平和同叔,你們兩人是非學詩不可的,不然的話,你們中不了進士,將來就沒出息。”二子聽了,覺得師父的話很有道理,于是便認真地看了起來。
矮腳道人也不閑著,他在一旁給二子指指點點,說完這個,又拿那個。最后,他從一堆書中翻出一本《瀛洲集》,遞給二子,說道:“你們看,這個便是錢易的詩”。說著,他翻到其中一頁,用手點著說:“這首詩寫得可好呢,不知你們看得懂,還是看不懂。”
二子接了過來,只見名為《中秋夜守,讓南廳玩月》:
  
秋氣元清切,明蟾千里心。
金盤上河測,玉水浸樓陰。
閨怨有消歇,客愁無淺深。
關山今夜里,星斗共沉沉。
  
二子前后看了兩遍,若有所思,然后將那詩遞給弟弟說:“阿同你看看吧,中秋月圓之時,應是高興才對,他寫得悲悲切切的,怎么對得起天上一輪明月呢?”
同兒拿過來,也看了兩遍。他還是個小人兒,哪知里頭有多少深意?聽哥哥說悲悲切切的,便注意到其中有“閨怨、客愁”四個字,也就跟著他點點頭。
矮道人對錢學士的詩一向是頂禮膜拜的,見他兄弟二人小小年紀,居然如此說話,便驚問道:“子平,好像你對這首詩有些微詞呢。你說說看,好在什么地方,不好的又是什么地方?”
二子見他問了,就從容回答說:“李先生,這詩寫得很有學問,不愧是翰林學士的手筆。眼下我還不會作詩,只會背些古人的詩句,還有,經常聽我爺爺念他的詩。我一看就知道,錢學士的詩,確是翰林學士的詩,我爺爺的詩,只是鄉(xiāng)里老人的詩,二者一個在天上,一在在草野。今年中秋節(jié),我爺爺也作了一首詩,就四句,那詩說:‘中秋明月好,萬里少繁星。家家吃圓餅,天下共陰晴。’爺爺的詩寫得像大白話一樣,小孩子都能聽得懂。爺爺對我說,天下的中秋都是一樣的,這里若是晴天,別的地方也一樣,天下人都在一輪圓月底下,吃團圓餅,就算人不能團圓,但借著月亮,心里也就圓滿了。雖說星星少了一些,星愈少月就愈亮,讓人聽了心里就喜慶。可錢學士這詩,聽起來就覺得它與明月隔了許多。中秋月夜,不論人在哪里,只要心地光明,見到一輪圓月,就該高興才對。何況錢學士是在宮中守夜,在翰林院的南廳里頭呢?如此高貴的人,在皇上身邊,見到明月,心如明鏡一樣透亮,才讓人欽佩。可是這詩,連詩題共有四十九個字,通首不見‘月’字,只是從別的詞語里隱隱約約感到有月的存在,這就讓人覺得月是明的,可寫詩人的心里,未必明亮。若我將來寫詩作詞的,就像爺爺一樣,一開始便將明月點破了,那才有意思。您看,什么‘明蟾’啊、‘金盤’啊,這些東西若比明月好看,那世人便把明月稱作金盤罷了,為何千百年來,人們不這樣叫呢?李白詩說:‘少小見明月,稱作白露盤。’我們小孩子稱月亮是白露盤,一點都沒有裝樣子。可是錢學士好大年紀,再像小孩子一樣寫詩,總讓人覺得虛假。再如,他把樓陰里的月光稱作玉水,就像池塘里的青水被草沫沫給弄污了一般,讓人覺得難受。還有,什么閨怨啊、客愁啊,星斗沉沉啊,哪里有大男人的氣概?倒不如先生您那兩句‘夜過修竹院,醉打老僧門’,說得既真切,又實在。李先生,子平說的這些,決不是當面說您的詩好,錢學士的詩不好,子平想到哪里,便說到哪里,請您不要見怪!”
這一席話,把那矮腳道人的腳說得又矮了三分,他竟然坐在地上,一直沒能起來。
簡上人在一旁早就笑了起來,他將右手拍在矮腳道人的背上,拍得“啪達啪達”直響,然后問道:“伯祥啊,我這個小徒兒,與你翰林院的恩師比起來,又當何如啊?”
矮腳道人揉了揉眼睛,把面前的二子看了又看,突然大聲叫道:“這個郎君,是不是從月中下凡的?要不是的話,將來定是大貴之人!”說完他便拔起矮腳,又不知去向。
  
幾天之后,矮腳道士又回來了,這回他帶來兩個人,都是四十多歲年紀:一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就像岷江的漁翁,坐在那兒,什么話也不說,看到簡上人,也叫了聲“師父”,然后又歸沉默。另一個人也把簡上人稱師父,他身上背著一個藥葫蘆,像個江湖游醫(yī),可說起話來,卻很是爽朗。矮道士向二子和同兒介紹說:“這位先生的家,離這兒不遠,是青神縣人士,姓史,名叫史清卿,他剛從京城行醫(yī)回來,他知道的事情可多啦,以前我給你們講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今天我把他給請來了,讓他說說朝中的大事。你們想聽什么,就直管問吧!”
一聽說史先生是從京城來的,同兒馬上想起了伯伯,于是張口便問:“史先生,您從京城來?我伯父去了京城的祥符縣當官了,您知道祥符縣在哪兒么?”
“祥符縣?我當然知道,就在汴京開封城里頭!祥符縣名字,和咱們腳下的天慶觀還有些關聯(lián)呢!”
“和天慶觀有些關聯(lián)?這是怎么回事?”二子也驚訝了,他沒想到的是,史先生說起事來如此會關聯(lián),一下子就把伯伯所在的地方與自己所呆的地方聯(lián)起來了。
史清卿停了一下,自言自語地說:“這要說起來話可長了。”他想了一想,笑道:“這樣吧,我給你們長話短說。本朝大宋,第一個皇上便是宋太祖,他要死的時候,將皇位傳給了他的弟弟宋太宗。這兩個皇上都很了得,用戰(zhàn)馬良弓奪了天下,只有北邊的契丹國沒有滅掉,這件事就落到了第三個皇帝、太宗的兒子真宗身上。真宗皇帝一開始認為契丹不過是小小的犬戎之國,還由蕭太后一個女人執(zhí)政,還不好打么?再加上宰相寇準給他鼓勁,于是便御駕親征了。沒想到契丹國的蕭太后甚是了得,只率十多萬兵馬,便把真宗皇帝的三十多萬大軍給擋在了澶淵。真宗皇帝派寇準與王欽若兩個到前線抗敵,寇準依靠楊令公的兒子楊延嗣,在右路軍把契丹人打得大敗;可是那個王欽若,他官至參知政事,也就是副宰相,他到了前敵,什么事也不做,天天在大帳之中念佛誦經,請求菩薩保佑大宋平安無事,還請菩薩將契丹滅掉。你們想想看,菩薩果然有那么大的本事么?聽說你們眉州的菩薩,便被一個老爺子給砸了,他的兒子還中了進士呢,想想看,菩薩能去打契丹人么?”
說到這兒,二子和同兒全都大笑起來,他們覺得這個史清卿就和史彥輔伯伯差不多,一下子就喜歡上了他。“后來呢?”同兒急忙問道。
“后來就可想而知啦,契丹軍隊一打過來,王欽若丟下菩薩就跑,契丹人一下子就圍住了澶淵,寇準和楊延嗣也被困在軍中。楊延嗣和楊家將冒死抗敵,結果身受重傷,楊家將損失慘重,才保著寇準回到大營。王欽若回來就說,皇上,不得了啦,連菩薩都在幫著契丹人,咱們還打什么?眼下最佳的方案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皇上急問:走?往哪兒走?王欽若說:長江南岸的金陵城,是南朝古都,還是南唐李后主呆的好地方,隔著大江。菩薩是泥的,肯定不敢過江,契丹人也就拿咱們沒辦法了。宰相寇準怒斥道:王欽若,你想讓皇上當亡國之君李后主么?王欽若這才止住了嘴。朝中還有一個參知政事,名叫陳堯佐,意思是天生便是輔佐堯舜的人物,就沖著這個好名字,皇上就選他當了副相。那陳堯佐是咱們蜀郡閬中人,他見金陵去不成了,便請皇帝往蜀郡跑,說成都是個避難的好地方,隔著巴山蜀水,契丹要想打進去,還不是‘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
“嘿!這個陳堯佐,我看他呀,也是個老犍,只配輔佐蜀主孟昶這樣的昏君,應把他改名叫陳昏佐。堂堂大宋皇帝,怎么會重用他呢?”二子憤憤地說。
“好戲還在后頭呢!陳堯佐要遷都成都,寇準當然也不同意。可是寇準是一介書生,沒了楊家將,他根本不懂得怎么退敵,何況他汴京的家里,還有好多侍妾寵姬,怎么舍得沖鋒陷陣呢?于是派出大將曹利用,到金國去講和,每年給契丹納貢十萬兩銀子、二十萬匹各色絲絹。為了面子上好看,宋室的文人們把‘納貢’二字改為‘賜予’,好像是大宋的錢財多得不得了,賜給敵人一些,請敵國再‘賜給’大宋邊界安寧。你們應該知道,朝廷每年都從眉州征去許多紗縠縐,其中有些也是進貢給了契丹人呢!”
“哎呀,這樣一來,大宋還叫什么大宋,人家契丹倒成了大契丹了!”同兒叫了起來。
“可不是么?契丹后來就改了國名,叫做大遼國了!”
“真是丟人現(xiàn)眼,漢唐以來,好像沒有人做出這等恥辱的事情,皇上和那些王公大臣,還能威風凜凜地回到汴京么?”二子氣憤地說。
“說得好!說得對!皇上和那些王公大臣,靠錢幣納貢,解了圍,回到汴京后,誰都不敢出門到開封府大街上轉轉。寇準辭了宰相,回家風花雪月去了,后來便被朝臣們彈劾,說他腐化墮落,一下子被貶到了衡陽,貶死在那里。王欽若和陳堯佐兩個,可舍不得把官扔了,還要賴在位子上。皇帝讓老臣王旦出任宰相,把他當個擺設。就是這樣,皇上也覺得自己面子上沒了光彩,也就不好意思再到外邊出游巡視了。王欽若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他找來一個叫朱能的宦官,讓他假造一份天書,就是在一塊絹書上寫著‘趙受命,興于宋,付于恒(真宗皇帝的名字叫趙恒);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意思就是天帝受命于趙宋,讓皇上守著國寶重器;只有大宋才是正統(tǒng),宋朝可以下傳七百個世代。”
“哼哼,可笑。恐怕從堯舜禹到如今,也沒有七百代呢!”那個漁翁模樣的人,冷笑了半天,才說這一句話。
“哎,你別說,王欽若的這一招,還真靈驗。他讓朱能把天書放在承天門上,然后說自己做了個夢,夢到天書降到承天門。陳堯佐急忙隨聲附和,皇上便帶著宰相大臣一起來到承天門,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了那卷天書。皇上高興,大臣們也樂,說這下子大宋又有了光彩,誰也別提澶淵之盟那擋子事了。皇上一時龍顏大悅,便傳令改元為大中祥符,同時也把開封府邊上那個自漢朝以來一直名叫浚儀的縣,改為祥符縣。這就是你們伯伯去的祥符縣的名字的由來,那個縣名,至今只有三十多年。”
二子聽了這些,覺得祥符縣名已是件小事,他想知道的是接下來會怎么樣,于是想了一想,便問道:“后來呢?您不是說,祥符的名字與眼前的天慶觀還有關聯(lián)么?”
“對啊!你們想想看,天書總是神仙給的,神仙都是道家高人變成的,王欽若求佛不成,轉過來求道,這回算他求準了,皇上一下子就信了,于是便要去泰山封禪,還冊封道家始祖太上老君為‘混元上德皇帝’,下詔到全國各地,每個路、府、州都要修一座道觀,名字統(tǒng)統(tǒng)叫做天慶觀。我們如今呆著的道觀,也就是三十多年前修的;你們的師父,不,我們的師父簡上人,也是后來才到眉山的!”
二子和同兒第一次知道天慶觀的來歷,不禁看了師父一眼。難怪師父從來不講這些事情,原來天慶觀的來歷,與一場騙局有關!
“子平、同叔!你們兩個也不要失望。為師當初從北面南下,本來要去峨嵋山。沒想到路經眉山,便覺此處有股清秀挺拔之氣茵蘊山間,老夫當時心有所動,便決定留在這里。你們看看,你們李師兄為了找我,一開始便上了峨嵋山,把腿鄶都磨短了許多!哈哈哈哈!”簡上人說著說著,便大笑起來。
眾人覺得他說得有趣,也都跟著笑了。
“子平,同叔!你師父在這兒呆了多年,就是等著你們,當你們的師父啊!”矮腳道人接著說。
二子和同兒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于是問道:“師父,師叔這話的意思是……”
“好啦,好啦,你們就別問啦。要問就問這位藥葫蘆吧,好容易把他請來,明天他可又要走了!”
二子想了一想,便問道:“史先生,您剛才說皇上要去泰山封禪,那可是勞民傷財的事情啊,后來皇上去了么?”
“當然要去啦!除了王欽若、陳堯佐這兩個寶貝以外,還有一個名叫丁謂的大臣,他因為曾在朝堂上給宰相寇準理順胡須而遭到天下人的恥笑,這一回他又找到了新的機會,在皇上去泰山封禪的的途中,他一直騎著馬在皇上的車駕前,用手輕輕地拍打著皇上的馬屁股。‘溜須拍馬’就是從他那兒來的呢!”這句話說得眾人又笑了起來。
“史先生,這種好大喜功的事情,秦皇漢武做了,倒也無愧,因為他們都是千古一帝。先皇打敗了仗,也要表功,豈不是貽笑天下之人么?難道當時的宰相和朝臣,就沒有說個‘不’字的?”二子大惑不解。
“有啊!那個宰相王旦,一開始還蒙在鼓里,他一聽皇上說要去泰山封禪,便連連搖頭嘆氣。皇上見他這個樣子,便知道他要干預,于是就賜給他一盒東西,讓他回家看看就明白了。老王旦回家一看,那里面是個夜明珠,足足有拳頭那么大,正好可以把他那個沒有牙的大嘴堵上。第二天,老王旦便成了老王八蛋,把脖子往肚子里頭一縮,皇上要做什么,他都裝作看不見。你們想想看,天下百姓剛剛過上安穩(wěn)的日子,國庫里好容易有了一點積蓄,就被大舉封禪糟蹋得干干凈凈。每年還要向敵國進貢,那些錢財哪兒來?只好再到百姓身上搜刮去!”
“史先生,您說的都是前朝皇帝的事,當今的朝廷里頭,又怎么樣呢?”二子接著往下追。
“說起當今的皇上,我也有一肚子故事。你們想從哪兒聽起?”史清臣喝了一口水,問道。
二子忙說:“聽我爺爺說,當今皇上十來歲就繼了大位,他的母親劉太后垂簾聽政好多年,是么?”
“這個,一點也不假。可是劉太后并不是當今皇上的生母,這件事情你們知道么?”
二子和同兒搖頭,不要說他們不知道,他們認為,恐怕連爺爺也不知道呢。
“你們不要驚奇,這件事情已經不是秘密。前朝真宗皇帝的皇后姓劉,她只能生女,卻養(yǎng)不了兒子。劉皇后的身邊有個宮娥,姓李,是從杭州來的美人,真宗皇帝當然不會放過她。沒想到這李宮娥一次侍寢,便懷上了龍種。劉皇后知道了,先是生氣,再而妒忌,后來聽了高人指點,便高興起來,她把李宮娥藏了起來,然后把自己的肚了塞大,對皇上說她有喜了。皇上當然高興,就盼望皇后能生個兒子。李宮娥十月懷胎,一朝分娩,果然是個兒子。劉皇后就把這孩子抱到自己宮中,說是自己生的,后來就封為皇太子。乾興元年,也就是二十三年前,真宗皇帝駕崩,太子才十三歲,比你們眼下的年紀大不了多少,便繼了大位。大臣們說皇上太小,領不起朝政,便請劉皇后垂簾聽政。可憐的皇上生母李宮娥,一直在宮里關著,當今皇上即位之后,又被關了整整十年。一直到皇上二十三歲,劉太后還在后邊垂簾。這時朝中有兩個宰相,一個叫做晏殊,是個擅長寫詞作曲兒的文人,整天和一妻四妾在一起飲酒唱曲兒;另一個名叫呂夷簡,他是呂蒙正的兒子。呂蒙正你們知道么?便是窮得沒地方呆,只好在寒窯里度日子那個窮書生,后來得到他夫人的接濟,才吃飽肚子,考上狀元,當上宰相的!那呂夷簡從小便聽他父親痛說家史,決心不再讓寒窯里的苦日子再現(xiàn),便把官場上的道道參得特別深透,該說的他就說,不該說時裝糊涂。有一天,晏宰相門下有個負責文字校勘的書生,名叫范仲淹,突然上了一分奏折,要求皇太后撤掉簾子,把朝政歸還給皇上。皇太后看了,大為惱火,讓宴殊盡快把這件事情查個明白。晏宰相嚇得渾身哆嗦,回家便叫來范仲淹,他斥責道:‘你這個后生,你想出名也倒罷了,偏偏要拿這種事來出名,萬一皇太后怪罪下來,不是連我也跟著倒楣么?’那范仲俺卻說:‘宰相大人,我是您的門生,一點不假。可我請求皇上親政,是為大宋天下考慮,并沒想到個人得失。我本來以為您會為我冒死上書而感到自豪,沒想到您卻怪罪起我,也罷,也罷!不是您認錯人了,便是我認錯人了!’一習話說得宰相晏殊面紅耳赤,無言對答。”
“好啊,這范仲淹說得好!他才是真正的正人君子,敢作敢為!”二子聽了,大聲叫道。
“皇太后當時大怒,便想處置范仲淹。宰相晏殊不敢說話,這時,參知政事魯宗道站了出來,他對皇太后說:‘皇太后,唐朝有個武則天,當政當了許多年,權勢大得沒了邊,武氏子弟全都當大官。可后來武后歸了天,武氏子弟的結果啊!慘上再加慘!’劉太后聽了這話,大怒道:‘你這個刺兒頭,眼睛睜得像死魚那么難看,頭也長得像魚頭,啃都沒辦法啃呢!’魯宗道也叫道:‘太后,您要是把范仲淹治了罪,我這個魚頭參政也不干了!’太后想起武則天的結局,竟然也就忍住了,從此人們便稱魯宗道為‘魚頭參政’。那個范仲淹雖然沒被治罪,可他看晏殊的臉色不好,便自己請求到外地任職,皇上便讓他到河中府當通判去了。”
“那,皇上的母親李氏呢?”同兒問道。
“李宮娥被關在宮中,明知皇上是自己的兒子也不能親近,終日過著囚犯一樣的生活,就憂思成疾,在當今皇上當政的第十一年,就死在宮中。當時皇太后命人用埋葬宮人的禮儀,把她草草掩埋算了。這個時候,另一個宰相呂夷簡站了出來,他堅決要求皇太后用國母的禮儀來葬李宮娥,并對皇太后說:‘我這是為你劉家的后人考慮’。皇太后想了又想,終于想明白了,便讓呂夷簡去安排。呂夷簡真不含糊,他找了個道家高手,給李宮娥也穿上皇太后的服裝,再把盛遺體的棺材用水銀封了起來,放進西華門外的道觀——洪福院內。第二年,劉太后便大病不起,一命歸天。當今皇上親政之后,呂夷簡便領著他到了洪福院,告訴他說:‘這才是您的生母。’皇上這時終于明白了一切,號啕大哭一回。他見生母遺體完好,就像剛死時一樣,便追認她也為皇太后,隆重安葬。從此,呂夷簡便成了當今皇上最信任的人。”
“原來皇家的事情,也這么曲曲折折,真讓人傷心!”二子感慨地說。
“皇家的事情,有意思的還多著呢。你們還想聽么?”史先生又喝了一杯水,接著問道。
“想聽,當然想聽啦!”二子和同兒興猶未盡。
“好,既來之,則說之!”史清卿看了簡上人一眼,又接著說了下去。“當今皇上十五歲時,喜歡上了身邊的一個張美人。可是皇太后偏偏不喜歡她,硬讓皇上把平盧軍節(jié)度使郭崇的女兒接到宮中,立為皇后。皇上是個孝順的人,事事都聽母后的,自然也就立郭氏為后。后來皇上知道自己生母不是劉太后之后,心中雖很酸楚,想到劉太后對自己的養(yǎng)育之恩,也就沒做對不起劉家的事情,即使他對郭皇后不太喜歡,也就湊合著算了,反正宮中還有張美人、尚美人、楊美人等等。皇上親政以后,對太后使用的大臣都有點煩,便把晏殊、陳堯佐、還有夏竦等人統(tǒng)統(tǒng)貶了,只留下一個呂夷簡。沒想到郭皇后不喜歡呂夷簡,便對皇上說,那個呂夷簡太有心計,恐怕皇上您也斗不過他,何不也讓他到外地去呢?皇上聽了這個枕邊風,覺得很有道理,便臨時決定讓呂夷簡也到外地任職。那天呂夷簡上了朝,他以為晏殊等人被免官,自己成了朝中唯一的頂梁柱,應該擔當大任,替皇上做點實事,于是就寫了一封奏折,說當今朝政,有八件大事必須馬上置辦,就是理正朝綱、堵塞歪門邪道、杜絕賄賂公行、除去奸佞之徒、不讓女人干政、疏遠身邊的小人、減輕百姓的差役、去掉一些冗官。不用說,這八條計策都是好的計策,難為他殫精熟慮,這回他還真想大有作為呢。可是奏折剛上,便傳來皇上的旨意,說呂宰相也太累了,你也休息一陣子吧。呂夷簡沒有準備,當時就嚇得雙腿直抖。然而呂夷簡畢竟是呂夷簡,他當下什么也沒說,過了一會兒腿也不抖了,就跪著謝恩,領命出去了。事后他找到宮中的內應,打聽清楚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原是郭皇后吹了枕邊風,于是心中大為不平。果然沒過四個月,皇上便覺得身邊沒有呂夷簡不行,又把他召了回來,繼續(xù)當他的宰相。又過了三個月,皇上最喜歡的張貴妃忽然患了急癥,死在宮中。皇上很是念舊,便把張貴妃追封為皇后,隆重安葬。呂夷簡是什么人,他還不知道皇上的心思?可他耐性極好,只是慢慢等待后宮的變化。沒過幾天,宮中果然出了事。張貴妃死后,皇上不愿與郭皇后在一起,整天讓尚美人陪著。郭皇后心中有氣,便找個茬兒與尚美人吵了起來,吵著吵著,二人大打出手。皇上聽了,急忙過來勸架,沒想到郭皇后是將門虎女,一個巴掌過去,力如千鈞。尚美人也不是等閑之輩,一個輕閃,躲了過去。沒想到郭皇后這一巴掌收不回了,正好扇在皇上的脖子上,頓時龍頸之上,又紅又腫。這下子皇上可氣壞了,他心想,連養(yǎng)育朕的劉太后都沒打過朕,你這個郭后,如此大膽,簡直和母老虎差不多!新恨舊怨,加在一起,龍顏盛怒,便要廢了皇后。這時文武百官都來相勸,說皇后乃是一國之母,豈能隨便就廢了?誰知呂夷簡卻暗中慫恿說:‘皇后如此驕橫,不廢了她還了得?漢武帝時的阿嬌便被廢了,誰能說武帝不是千古一帝呢?’皇上聽了連連點頭,只是害怕魯宗道,還有新被皇上召來做諫官的范仲淹等人上書阻攔。呂夷簡便讓進奏院的官員全部放假三天,不許接納奏章,然后傳出圣旨,說郭皇后自愿出家為道姑,皇上封她為沖妙仙師,把長寧宮改為道宮,讓皇后從此長寧去了。范仲淹等人知道此事,紛紛涌進宰相府,痛斥呂夷簡說:‘皇上和皇后好比父母,父母吵架也是常有的事,你怎能幫助父親把母親給休了呢?’呂夷簡說:‘要是你母親把你爹打殘了,你也不吭聲嗎?’當下眾人不歡而散,后來呂夷簡又把領頭鬧事的范仲淹貶出京城,一時朝中議論紛紛,把這事看得比送給契丹人的銀錢和絹帛、后來又每年送給鬧事的西夏人十萬兩銀子、十萬匹絹、外帶幾萬斤茶葉還要惹人注目。皇上思前想后,覺得也不能讓尚美人當皇后,又與呂夷簡反復平衡,最后把尚美人也送進道觀當了道姑,楊美人也趕出后宮,再把大將曹彬的女兒冊封為皇后,這下才算事情了結。”
“沒想到朝廷之中,那么多軍國大事沒人去管,卻為這件小事而弄得天下不安,范仲淹和呂夷簡他們,將來還怎么共事呢?”二子感慨多端。
矮腳道人這時說話了:“這就是千百年來儒家禮法鬧出的故事!若是我們道家,皇上愛立誰就立誰,大臣管這么多做什么?若是漢武帝當朝,早把這些大臣當作腐儒,都給攆到河西屯田去了呢。”
“郭皇后也夠慘的,后來怎么樣呢?”同兒問道。
“后來郭皇后死在道觀之中,皇上把她追封為皇后,呂夷簡一直受到皇上的重用。朝臣們提起這件事,便痛罵呂夷簡。呂夷簡也沒心思再提他那八件軍國大事,稀里糊涂地又當了多年的宰相。”
“那范仲淹呢?他可是個人才啊!”二子提起了新的話茬兒。
“皇上經過廢立大事的折騰,也就沒了心思,呂夷簡的八件大事,早被放在腦后,朝廷每年‘賜給’遼國和西夏那么多銀子,就夠他忙碌的了,于是年年無所事事,歲歲懵懵董董。可臉面上的事又不能不做,照例是動不動就來一次“大比”,取了許多進士,還給官員們封妻蔭子,天下什么都沒見增加,唯有官員的數目卻比過去多了幾十倍,官倉里進了點糧食,轉眼就被這些官倉老鼠搶光了。呂夷簡倒會做人,他又向皇上奏請,說范仲淹畢竟是個人才。景祐三年,也就是十年前,皇上便把范仲淹召回朝中。范仲淹一進朝中,便去找呂夷簡。呂夷簡以為這個年輕人是來謝他的呢,便很熱情地接待了他。沒想到范仲淹送給呂夷簡一張《百官圖》,然后對呂夷簡說:‘如今朝廷文武百官,要是按照我勾勒的這張圖來使用,便是秉公行事;如果還像眼下這么安排,便是出于大人您的私意,天下人一定不服氣。’呂夷簡說:‘按照我的辦法是私,難道按你的《百官圖》來做便是公了?到底你是宰相,還是我是宰相?’二人再次不歡而散。范仲淹回去之后,便向皇上上書,陳述了他的執(zhí)政方針。皇上拿著他的奏折,問呂夷簡說:‘范仲淹的方法怎么樣?’呂夷簡說:‘這個年輕人啊,嘴上無毛,做事不牢,有名無實,只會胡鬧。’范仲淹聽了這話,索性再給皇上上了一份長長的奏折,詳細論述自己的觀點,一共說了四件大事:第一件專論皇上的喜好要以仁義禮智信等圣人的法則為主;第二件說如何選賢任能,杜絕庸庸碌碌之人,言下之意就是呂夷簡之類;第三件事說近來大臣不干正事,只是隨便糊弄事,意思更為明白;第四件干脆直說了,當前最大的蔽端,便是宰相遇事推諉,朝中沒有正氣。他的奏折的末尾還說:‘漢成帝專用佞臣張禹,結果讓王莽篡了漢家大權,西漢由此滅亡,皇上您要小心呢!’皇上和呂夷簡在一起多年,他也學會了老宰相的處事方法,把這封奏折讓人送給呂夷簡自己看。呂夷簡見范仲淹把自己比作誤國之人,就再也沉不住氣了,他找皇上說:‘范仲淹不是諫官,越職言事,而且胡說八道,如果皇上用他,那我呂夷簡就回家養(yǎng)老去了。’皇上想了又想,還是留住了呂夷簡,把范仲淹貶為饒州知州。這時翰林院里有三個新來的年輕人,他們都認為應該留下范仲淹,讓呂夷簡回家養(yǎng)老,于是紛紛起來,替范仲淹說話。第一個人物是負責整理典籍的余靖,第二個是專管文字校對的尹洙;結果二人都以越職言事的罪名,貶出京師,分別讓他們到筠州和郢州去收酒稅,呂老頭意思是:讓他們趁機多喝點酒,弄明白了什么叫做‘難得糊涂’,然后再來當官。第三個跳出來的也是一個文字校對,便是廬陵進士歐陽修。歐陽修與尹洙原是好朋友,他中進士之后,便在尹洙的薦舉下,認識了梅堯臣、蘇舜欽等能詩會文的許多名士,此時見到范仲淹和尹洙被貶,豈能不說話?不過歐陽修沒向皇上遞折子,而是直接到臺諫院里去找那些諫官了。諫官們大都說范仲淹和尹洙等人不該貶,可也沒人愿意得罪宰相大人,所以也就不愿給皇上進言。偏偏有個名叫高若訥的諫官,按他老爹給他取的名字,此時應該訥于言語,也就是屁都別放罷了,可他卻憋不住地對歐陽修說:‘范仲俺等人不守禮法,在朝廷中胡說八道,就該貶官,誰救他們誰是傻瓜!’歐陽修一聽這話便氣壞了,當時他也沒有反駁高若訥,回去卻給他寫了封信,信中罵道:‘你小子如此不通人情,不干正事,還有臉在朝廷里出出進進的,真是不知人間還有羞恥二字!’”
“哈哈哈哈!還是歐陽修會罵人,罵得有趣!”二子這時笑了起來。
“有趣的還在后頭呢!”史清卿接過簡上人遞來的水,又喝了幾口,潤了潤嗓子,接著說道:“這回高司諫再也坐不住了,他就給皇上寫了個奏折,說有些在翰林院里頭吃閑飯的人,分明已經結成朋黨,串通一氣,辱罵朝官,如不將他們全部驅逐,朝廷還不成了罵街的地方?順便他把歐陽修罵他的信也附了上去。皇上見了那信,怒也不是,惱也不是,只好把歐陽修貶到夷陵去當縣令。翰林院里還有一個校書郎,名叫蔡襄,是福建莆田人,他覺得眼前這些事,既可氣,又好玩,回去便寫了一首《四賢一不肖》詩,四賢指的是范仲淹、余靖、尹洙和歐陽修,一個不肖子孫當然是高若訥了。那蔡襄乃是當今天下第一個書法圣手,那詩寫得又很俏皮,一傳出來,汴京城內人人爭相閱讀,處處都在傳抄,更有有書販子把它雕成書版,印了許多份,到處叫賣,一下子就成了暴發(fā)戶。聽說契丹國的使者當時花了重金買了好多,回去貼在幽州城里,還對人說:你們看看大宋那幫子文人,難怪斗不過大遼,就連西夏也打不過,原來他們的心思,都放到窩里斗上了。”
“沒想到遼國人也還有些頭腦。”同兒插話道。
“當然,當局者阿迷,觀棋者清嘛。”二子說。
史清卿沒受他們干擾,接著又說了下去。“寫詩罵人,就是儒生們最后的本事,并說這是‘清議’,朝廷也沒有條律可以禁止,這一個回合,就算老派在官場上贏了,新派在嘴皮子上勝了,輸了的便是當今皇上。呂夷簡當然要想方設法平息事件,又推薦中間人物杜衍作為助手。沒想到杜衍的女婿蘇舜欽也是新派人物,他又開始越職言事,用漢武帝時的故事,要皇上不要因言廢人,應該起用范仲淹。這回不僅呂夷簡煩了,皇上也煩了,他們決定來個不作爭論——根本不理,朝廷竟也相安無事。人不說話可以,老天卻是憋不住的,偏偏到了年底,并州、代州發(fā)生地震,共有三萬二千三百零六人被壓死在房子底下,牲畜死了多少,還有多少人受傷,沒有辦法計算。這時朝中儒生們說,上天都在震怒,還不讓人說話么?皇上一面安排賑災,一邊下詔改元,同時下詔,允許天下直言。蘇舜欽率先又奏一本,說地震全是因為范仲淹等人被貶而造成的,于是朝廷才說所謂‘朋黨’之事,不再追究,那些被貶失,慢慢官復原職。到了正月初一,突然出現(xiàn)了日食,太陽的大半邊兒都是黑塊塊,皇上見了,更是不安。偏偏此時老宰相呂夷簡也被一陣風吹歪了嘴,半身麻木,說話與走路都不方便了,皇上便說:你有事上朝,無事在家歇息。范仲淹等一批人,才陸續(xù)被召回朝中。”
“史先生,原來我以為朝廷的人都是天人,不食人間煙火呢,沒想到他們就像小孩子過家家一樣好玩。原來朝中也是個好玩的去處!師父,李先生,你們說是不是這樣呢?”二子笑著說。
簡上人和史清卿幾個人聽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有回答。最后還是史清卿開口了:“沒有這些好玩的事,朝中要那么多的官做什么?”他接著喝了一口水,又說了下去:
“這時候已經到了慶歷年間,西北的夏元昊又在邊境鬧事,皇上一想,既然如此,何不把范仲淹等人派出去,試試他們的能耐?于是便讓范仲淹和韓琦二人,分別到延安、秦州等地,率領軍隊平定西夏。范仲淹和韓琦二人都是書生出身,如何能戰(zhàn)勝夏元昊等蠻兵橫卒?兩個人你說戰(zhàn),我說和;你說這么打,我要那么打,爭了兩三年,也沒把西夏討掉,只是勉強沒讓敵人打過來而已。這是這樣,朝中的文人還是編出了‘軍中有一韓,敵人見了心膽寒;軍中有一范,敵人聽了便膽顫’兩句順口溜,給他們壯大聲勢。范仲淹有位同年考中進士的朋友,名叫滕子京。他當時是涇州知州,率領州中軍民在定川一帶抗擊西夏,立下了軍功。當時范仲俺率領兵馬與他會合,準備再與西夏交戰(zhàn),不料天不作美,一連下了十幾天的大雨,弄得人心沮喪,軍無斗志。此時滕子京從州里拿出錢來,一方面慰問范仲淹帶來的士兵,一方面撫養(yǎng)前一戰(zhàn)役中死難者的家屬,于是邊境將士,才慢慢振作精神。不料他的身邊馬上就有人給朝中寫信告密,說滕子京動用公款十六萬,與老朋友范仲淹吃喝玩樂。御史臺的梁堅大人一聽這個消息,就急忙給皇上寫了個折子,要求把滕子京免官。范仲淹知道此事,連忙上書說明情況,然而滕子京還是被貶到虢州去了。你們想想看,如今的朝廷就是這個樣子,上戰(zhàn)場的不如家里頭呆著的,干實事的不如愛挑刺的,打硬仗的不如告刁狀的。別說范仲淹、韓琦等人都是文人,縱是武將,也早跳起腳來,把挑子給扔了!范仲淹在邊境上寫了一首詞,名為《漁家傲》,便道出了其中心酸。你們想聽聽么?我講累了,就請這位漁翁大人,將范大人的《漁家傲》唱一唱吧!”
那漁翁聽了這話,也不推辭,他將蓑衣向后一掀,箬笠手中一摘,便悠悠然地唱了起來:
  
塞外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
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
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
  
二子和同兒聽了,覺得那詞寫得蒼涼悲傷,一點都沒有漢代霍大將軍在匈奴的燕然山勒石紀功時的英雄氣概。記得母親給他們講霍去病的故事,漢武帝要將女兒嫁給霍去病,霍去病卻說:“燕然未勒,何以家為?”可是這種英雄氣概,在范仲淹的詞里卻找不到,他們朝思暮想的,便是回家,怎么能戰(zhàn)勝敵人呢?加上眼前的漁翁唱得非常悲涼,兄弟兩個更覺得提不起勁。“史先生,我聽說趙國廉頗都七八十歲了,還不說自己為老;漢代李廣將軍滿頭白發(fā),還要爭當先鋒。聽您說來,范仲淹大人不過四十多歲,怎么就自稱‘老夫’了呢?”二子問道。
史清卿笑著說:“哈哈,誰知道呢?眼下的人比古時的人壽命更長了,可是自稱老夫卻更早了!這種怪事,我也弄不懂,你們長大了自己琢磨去吧,我要把范仲淹的事情給你講完。聽到剛才那首詞的意思,你們也會明白,范仲淹不可能消滅西夏之人,他只想早點結束戰(zhàn)爭,班師回朝。果然他還堅持與西夏和談。皇上看到西夏確實不好打,便同意與西夏講和,結果大宋每年再賜給夏元昊二十五萬五千銀子、絲絹和茶葉。不過這個和約比‘澶淵之盟’要好聽一些,與契丹議和時,說是大宋為兄,契丹為弟;而范仲淹派人與西夏談判,說大宋是父親,西夏是兒子,老爹可以給兒子的錢財,但要說明了,這是‘賜’予。夏元昊一聽,便高興地說:‘讓你當老子就是了,要是你再多給我些銀絹茶葉,讓我叫你爺爺我也干呢’。與西夏和談成功了,范仲淹和韓琦算是有了一些面子,他們光采地回到朝中,便是眼下這兩年的事了。前年春天,余靖和歐陽修、蔡襄等人也被招回朝中,做了諫官的頭兒。歐陽修深知上一回他們被政敵用‘朋黨’的罪名打敗了,于是他一回朝中,便寫了一篇《朋黨論》,意思是君子有君子的朋友和黨派,小人有小人的朋友和黨派,他列舉了古往今來許多例證,證明從大舜的時候直到今天,都是有黨有派的,只是君子之黨為國分憂,小人之黨只為打自己的小算盤。這篇文章一出來,便把對方的嘴給堵住了,因為誰再說他們是朋黨,誰就成了小人。皇上見這幫年輕人已經老成一些,便讓杜衍當了樞密使,范仲淹和韓琦當了副樞密使,三個人共同掌管國家軍事,又起用晏殊和章得象參知政事,代替不常上朝的呂老頭子,等于全部換了朝廷的班底。呂老頭子確實老了,正想討個清閑,大家也就相安無事。不料這時又出了一個怪人,名叫石介,這個人疾惡如仇,愛出風頭,敢說敢做,沒有他害怕的事兒。他看到少壯派全都到了朝中,便興高采烈地寫了一首詩,名為《慶歷圣德頌》,表面上是盛贊皇上的圣德,其實里面把全是罵人的話,他覺得蔡襄當年罵高若訥為不肖子孫,是老太太吃柿子——專撿軟的捏,這回他不啃硬的不算牙口好,便把呂夷簡和本來不是死對頭的夏竦等人,統(tǒng)統(tǒng)罵得狗血噴頭。先不說呂夷簡怎么應對,就連范仲淹看了這詩,也氣得直跳腳,他對同僚韓琦說道:‘石介這個鬼東西,他要壞我們的事呢!’沒想到呂夷簡這回并沒發(fā)作,皇上好像也不知道這事兒,他作出了讓呂夷簡徹底致仕(退休)的決定,呂夷簡便乖乖地到鄭州養(yǎng)老去了。皇上又把范仲淹升為副宰相,讓范的好朋友富弼接替樞密副使一職。這時富弼、韓琦和歐陽修輪番上書,每人都向皇上獻出治國之策,大體都和范仲淹說得差不多。皇上更加信任范仲淹,便把官吏任命之權交給了他。范仲淹多年前心中就有了《百官圖》,這回當然要秉公行事,他取出各路大員的名單,見到那些看起來沒什么能耐的,便大筆一揮,統(tǒng)統(tǒng)換掉。富弼勸他說:‘老兄啊,你這么一勾,特別瀟灑;殊不知那些丟了官的人,全家都要痛哭流涕呢’。范仲淹卻說:‘你只知道他們一家子哭,難道就不想想,有他們在任,那一路人一州人都要痛哭呢!’富弼辯不過他,只好聽之任之。于是范仲淹先從整頓吏治開始,制定了一個‘磨勘法’,對各種官員嚴格考核,有政績的升官,碌碌無為的讓他滾蛋。然后又出臺一個‘蔭子法’,規(guī)定今后不許官員們的子弟借著老爹的功名或者官做久了就可以為官,所有的人都要參加朝廷的科舉考試,或者參加皇上親自主持的‘制科’。這樣一來,那些元老大臣們的兒子、皇親國戚們的后人可都傻了眼。他們不由分說,有的去找皇后,有的去找皇上,有的則哭天叫地,說要在汴京城里放火自焚;還有的太監(jiān),在宮中鬧起事來。后來就連皇上也覺得牽涉的面太大,有些猶豫不決了。正在這時,一直在前頭叫嚷的新派人物蘇舜欽卻犯了事,他把進奏院里用來寫奏折子和皇上詔命的公文紙來出去賣了,用這些錢去招些妓女,與同僚們喝酒唱曲兒。這下子可闖了大禍。那個無緣無故被石介臭罵一通的夏竦,急忙讓他的老朋友王拱辰寫了個奏折給皇上說:‘這就是新貴們的嘴臉,皇上您看著辦吧,縱然您把我當作小人的朋黨,貶到天涯海角,我也無怨無悔!’蘇舜欽當然要接受審查,結果情況屬實,不僅他被除了名,還牽涉十多個翰林人物;連他的老岳父杜衍都覺得沒臉出來見人。接著那個石介,也有許多不檢點的行為被人揭了出來,無非是辱罵先人,毀謗賢良一類文人無行的罪狀。皇上此時煩透了,只說一句:‘都給我滾!’一甩袖子,回到宮中。蘇舜欽和石介二人,不久便憂憤交集,雙雙死在貶官之所。范仲淹、韓琦和富弼三個還想試試皇上的用意,于是每人寫了個折子,請求皇上降罪,將他們也貶官。皇上并不挽留,便讓他們去陜西、河北等地巡撫招討去了。范仲淹路過鄭州,突然想到應該去看看呂夷簡。不料那個老東西嘴雖然歪了,話卻說得清楚,他見到范仲淹,就給了他一句不軟不硬的話:‘范大人,您到朝中執(zhí)政,怎么來去匆匆啊?應該多呆幾天嗎,皇上和朝廷多需要你這樣身強力壯的人啊!’范仲淹滿面羞慚,無言以對,掉頭便走。后來他在途中悶悶不樂,聽說也寫了一首詩,從此便沒有音訊。”
說到這兒,史清卿不再說了,大口大口地喝茶。這老半天的時間,他確實講了許多許多,而且說得很有章法,要言不煩,又很風趣。
二子和同兒聽懂了一些,還有許多聽不懂,只在那兒愣著,聽了這么多風趣的事兒,他們卻笑不出來。
過了好久,簡上人才問:“子平,同叔,你們還有什么要問的么?天已不早了,沒事就回家吧!”
二子只覺得滿肚子的話,卻不知從何問起,于是想起史先生說了老半天,講到三次寫詩的事,別的弄不明白,何不討回這些詩來,回家慢慢琢磨呢?于是他抬起頭來說道:“史先生,您有沒有帶來那些詩?”
“哈哈,蔡襄的《四賢一不肖》詩,還有石介的《慶歷圣德頌》,都是長篇大論,我給你們帶來了,你們要看,可以慢慢琢磨,要我來解,我可沒那么大的功夫。”說完便從身旁遞過一卷書冊來。
二子接過來一看,只見那書冊里正是《慶歷圣德頌》和《四賢一不肖》詩,這兩首詩都很長,《四賢一不肖》還分為五首,其中許多詞兒一下子難以弄懂。二子就把那書冊往弟弟手里一教,然后問道:“那,范仲淹的詩呢?范仲淹既會寫詞,也應該會寫詩啊。史先生,您還記得么?”
“我倒記得范仲淹的一首詩,很短,詩名叫《江上漁者》,你要是看不懂,可以問這位老漁翁。”史清卿說著,便跟簡上人要過紙來,在上面“刷、刷”寫了起來:   
江上往來人,但見鱸魚美。
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   
二子和弟弟看了那詩,覺得語言簡單,很很好懂,便說了聲“謝謝”,給幾位先生分別施禮,然后回家吃飯去了。
吃罷午飯,兄弟兩個將碗一推,就往天慶觀跑,還想再請史先生講講朝庭里好玩的故事,或者請那位漁翁再唱一首詞曲。可當他們來到天慶觀,卻發(fā)現(xiàn)這里空空如也,不要說史清卿和那位漁翁不在了,簡上人和矮腳道人也沒了蹤影,就連巢谷和陳太初也不知去向。
二子急忙去找守門的范道士,范道士說:“從今天開始,我就是這兒的道長。簡上人說,你們和他的緣份已經沒了;要想學詩學字,就拜我為師吧,你看這大門上的對聯(lián),就是我新寫的,寫這東西,要講究對仗,你們要想學的話,快點拜我為師!”
二子哪還有心思與“干飯”較勁兒?他拉著同兒急忙走出道觀,想尋找?guī)煾杆麄兊嫩櫽啊?
然而,茫茫人海,哪兒辨得出他們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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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4-28 09:19:12 | 只看該作者



  
你若有心當范滂
我便能做范滂之母    
簡上人離開眉州,二子和同兒便沒了心思。特別是二子,就像丟了魂一樣,整天去眉山周圍轉悠,打聽簡上人和矮腳道人的足跡,看到十四五歲的孩子,他便以為是巢谷;遇到和自己年紀相仿的青衣人,便以為是道童陳太初;見到江邊的漁翁,更要上前辯認一番。結果好幾個月過去了,他們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
同兒當然還是二子的尾巴,不過同兒也慢慢地大了,知道一些事情了。他對二子說:“哥,既然簡上人說我們與他緣份已經了卻,我們找他也是找不著的。說不定將來哪一天有了緣份,我們又能碰到他們呢。”
“阿同,不是我執(zhí)迷不悟,而是這事有些蹊蹺。你想想看,簡上人既要離開我們,卻請了個史先生給我們講了那么多朝廷的事,朝廷里亂七八糟的,我們還沒完全明白,他們就走了,這不很怪么?再說,矮腳道人請來史先生時,還請來個漁翁。那漁翁好像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笑了幾聲,又唱了一首詞曲。我覺得,他是個高人!”二子說。
“哥,史先生給我們抄的《江上漁者》,寫得也是漁翁,會不會就是那個漁翁呢!”同兒問道。
二子搖了搖頭,突然皺起了眉頭,同兒覺得哥哥不是十歲的孩子,而像個大人了。
“阿同,《江上漁者》那詩,決不是簡單地寫漁翁。范仲淹那么關心國事,他寫漁翁做什么?再說,他有那么大的學問,為什么寫詩卻寫得像爺爺寫的那樣好懂?”二子既是給同兒說話,又像自言自語。
“哥,‘江上往來人,但見鱸魚美。’爹不是說過么,太湖的鱸魚,就是咱們岷江的季花魚,肉可好吃啦!‘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意思就是鱸魚的味道很美,可要捉它,可是很不容易呢!”同兒覺得自己對那詩的理解很到位。
“你說的對,要是這詩是爺爺順口說出來的,那便是你的解法;可這詩是范仲淹說出來的,味道就不一樣。”
“范仲淹怎么了?范仲淹也是人啊?他見到了鱸魚也要吃的,說不定讓他打漁,他還打不出呢,所以寫了這么一首詩!”同兒爭辯道。
“阿同,范仲淹三番五次到朝中做官,還用得著他打漁?他想吃魚,買就是了!我想,他說的鱸魚,肯定是他朝思暮起的東西;他所說的風波,可能就是官場上的風波。”
“那在風波中飄浮不定的漁翁,便是范仲淹他自己了?”同兒也是有些悟性的,經哥哥一點撥,便已明白。
“對!一點都不錯!”
“那——,那天矮腳道人帶個漁翁來做什么?”
二子這回不說話了。想了半天之后,他才慢慢地說:“阿同,師父臨走之前,給我們留下兩條路。一條是像范仲淹、歐陽修那些大人們一樣,到朝廷中做官去,可那條路的結局,可能就像范仲淹那樣,到得都是風波;還有一條路,就是當個漁翁。對,那個漁翁是個高人,是個隱者。師父是讓我們在兩條道中選擇一條呢!”
“哥,要真的是這樣,你走哪條道?”同兒不與哥哥爭,只是問道。
“我想找?guī)煾福乙麄冏摺!?/font>
“師父說了,我們與他緣分已盡,你找不到他的!”
“阿同,你不覺得師父他們那樣的人,才是活得最自由自在的人么?他們用嘲笑的口氣講著朝廷里的爭斗,用看不起的神色瞅著人世間的事情,我只有在讀《莊子》的時候,才有這種感覺。我長大了,就想學他們那樣,遠離風波,遠離人世。對,我要當道士,或者當隱者,再不行就當漁翁,也要遠離塵世的污濁!”二子堅決地說。
“哥,你沒搞錯吧!我爹考了多少年進士,考不上,還要考;我伯伯和舅舅考上了進士,眉州的人多羨慕啊!還有母親,整天都盼著我們能有出息,能夠光宗耀祖,至少要把舅舅家的幾個表哥表弟給比下去。母親讓我們去州里官辦的學堂讀書,你不愿意去,她已經很難過了;要是你再要出去亂跑,母親還不傷透了心么?”同兒一聽哥哥說他要遠離人世,便著急起來,才跟哥哥說了這么多。
“阿同,就算我不當道士,不當隱士,我在家中,當爺爺那樣的人,不也是很好么?”二子答道。
“不行,不行!母親看你那個樣子,還會傷心的!”
同兒一說這些,二子便沒了言語。這幾年爹爹在外游學應試,他們白天要么和爺爺在一起,要么在天慶觀中讀書玩耍,到了晚上,便和母親和姐姐在一處。母親每天都要盤問他們白天做了什么,如果他們說是和爺爺在一起,去玩了,去種莊稼了,那母親便會嘆氣;如果他們說在簡上人那兒又認了多少字,母親便會高興。所以到了后來,二子和弟弟總是跟著爺爺玩一天,再到天慶觀中讀兩天書,這樣一來,爺爺高興,母親也高興。母親有一回站在門邊,一面向外看,一面對他們說:“可憐我是個女人,若我是個男的,肯定要和你爹一塊兒去考進士。”姐姐當時就插話說:“娘,您要是考進士,肯定早就考上了!”娘忙瞪了姐姐一眼,姐姐便再也不吭聲了。二子知道,姐姐也想出來上學,可是眉山的女孩兒只可以在家做活,卻不能出門讀書,這樣真不公平。若不是我母親也認得許多字,我姐姐豈不是一輩子就守著家里的衣服和盆盆碗碗地過一輩子么?好在姐姐也很聰明,二子和同兒回家的時候,姐姐常向他們打聽今天學了什么,如果二子讀了家中沒有的書,便要他從頭到尾講給她聽。二子想,姐姐若是能與自己一起出來,該多好啊!
二子坐在山坡上,還在想母親和姐姐。姐姐比自己大一歲多一點,可是她處處讓著自己。母親常說小的時候,任媽媽本來是給姐姐乳奶的,可是二子出生后,偏偏也喜歡吃任媽媽的奶,母親的奶他吃一口就停下了;可任媽媽的奶,他總是吃不夠,有時吃飽了還要叼著奶頭兒玩。姐姐沒辦法,只好學著喝粥。想到姐姐一歲多一點,便被自己搶走了奶媽,二子心里很是慚愧。由于自己和姐姐一個奶媽,他小的時候便和姐姐睡在一間屋里,由任媽媽一塊兒照看著,可是從去年開始,母親便把同兒搬到自己一塊,姐姐自己住了一個屋子。二子覺得姐姐確實變了,雖然個頭比自己高不了多少,可她比自己長得更像大人,還有,他比自己和弟弟都要漂亮。姐姐像母親,同兒像父親,自己長得跟同兒差不多,人家卻說我更像爺爺。想到這兒,二子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臉,他覺得這張臉很長,不那么好看。這時他馬上又想到《太平廣記》上說的東方朔和漢武帝的故事。漢武帝的臉就特別長,有個佞臣便說臉長壽命長,皇上臉長一尺多,可以活一百多歲。東方朔當時就笑得前仰后合,皇上問他為什么?東方朔說,古時彭祖活了八百多歲,那他的臉豈不有八尺多長?想到這兒,二子自己笑了起來。
“哥,你笑什么?”
“沒什么,沒什么,我笑我自己。”
“哥,我們去玩接楝子好么?”同兒說。
“好,到后山上那棵大楝樹下玩去!”
二子和同兒沒事的時候,最喜歡玩這個玩意兒。這種玩法是跟巢谷學的,必須兩個人來玩。在天慶觀讀書,有時讀累了,簡上人便讓巢谷領著他們玩這玩意兒,一開始巢谷與陳太初一塊兒玩,二子與同兒一塊和玩。后來他們學會了,巢谷便去做事了,二子便與陳太初玩,誰輸了誰就讓位,讓同兒頂上;若同兒再輸了,就有了勝家,大家接著讀書;若同兒贏了,那么剛才輸了下去的人再與同兒玩一次。簡上人讓他們三個人最多玩三盤。二子和陳太初有時為了拖延時間,有意揀里邊最有趣、最玩不盡的數來玩,一直能玩好長時間。久而久之,他們發(fā)現(xiàn)這里有許多“數”的概念,至少是從一到百,加減乘除全部用得上,他們就靠這個,完成了他們的“算”術呢!
二子和同兒來到后山的楝樹下,同兒找到一個破碗渣子,拿著它便在地下挖起坑來。二子蹭蹭幾下,便爬上了樹,將樹上成串的青楝子,摘下了好幾串,摘了差不多上百個,一一甩在地上,然后跳了下來。他低頭一看,只見同兒才挖好五個小坑,他便把那個碗渣子要了過來,又在自己這一邊也挖了五個小坑。同兒早就把右腳的鞋子脫下,用光光的腳后跟放在碗渣子挖出的不太圓的坑里,這只腳不動,左腳一用力,身子便轉了一圈,腳下的那個小坑,也就被他的腳后跟抹成了一個圓圓的窩窩。二子見他做得如此老到,便想起駕輕就熟這個詞來。想到這詞兒,他便說了出來,與他共笑一回。
一排五個、兩排十個窩窩搞好了,二子又在自己這一邊挖了個大一點的坑,再給同兒面前也搞一個,他覺得同兒的腳太小,于是讓他把楝子從串兒上摘下來,放進窩窩中,自己也脫下右腳,過了一把‘轉窩窩’的癮,把兩個大坑也弄圓了,這才盤腿坐地,與同兒一道分起楝子來。
這種接楝子的玩法,一共選取五十個大小一般的圓圓的楝子,將它們平均分到兩排十個小窩窩里去,每個窩里放五個。這時兩個人要用“錘子、剪刀、布”的方式決定誰是先手。二子與同兒兩拳伸出,三下決定勝負,同兒用“布”而包住了二子的“錘”,同兒先玩。同兒隨意抓起一個窩里的五個楝子,向左“走”了起來,所謂“走”,就是走到一個窩兒,便將手中的楝子丟下一個;到了第五個窩窩時手中便空了,這時便要抓起第六個窩窩里的五個,接著往下“走”,再走五窩,接著再抓,這時新的窩窩里已經是六個子兒,要經過六個窩窩才能丟光;再抓一個窩窩,也是六個;六個丟光,遇到個‘一’。將這一個撿起放下,抓起的新窩窩便是七個,把這七個再丟完,便遇到一個空窩。這時同兒將手向空窩里一拍,“撲”地一聲,便把空窩之后的一窩七個拿了起來,接著又是空窩,他又拍了一下,把下邊窩中的一個楝子也撿了起來。“反正怎么走,都是一窩大的加一個小的。”同兒一邊熟練地做著動作,一邊把那兩窩楝子放到自己面前的大窩窩里,——這便是他先“走”一趟的全部所得。聽他的口氣,知道這是個定數,誰先走,都是這個結果。
接下來二子便有多種選擇了。為了讓大家能夠看懂這種“接楝子”游戲,我們不妨把當時的局勢還原出來:
  

同兒一方







                O      O    O         O


二子一方      O
  
那邊的同兒已經得到了九個,這邊的二子的窩里還是空的。如果二子動三個,往左走(這種玩法規(guī)定向左向右隨意行走),馬上便可憑借空窩而得九個,與同兒一樣多。可是接下來同兒按著他的法子,也是進一而得九,那么二子還能再次進一得九,二人又是平手。如果他拿起當中的一個九往兩邊方向走,結果也是一樣。二子覺得這樣有什么意思?要玩就玩?zhèn)新鮮,有了變化,才有趣味。于是他拿起三個九挨著的右邊的一個,向左走起來,這樣他轉了一圈,見空拍窩,得到了十個,比同兒多了一個。
同兒一看,眼前的局勢成了這個樣子:
  

同兒一方
  





  






  
  

二子一方
  
  
同兒這時就皺起了眉頭,因為不論他怎么走,他也不可能輕而易舉地拿到十個了。同兒想了一下,便拿起十后和一,歸鄰為二,再一次歸一為二,然后走四,用兩只小手再揀起十個,輪換著撒了一圈。二子得意地看著弟弟沒完沒了地拾了揀、揀了拾,他也想看看結果是個什么樣子。可這個時候,只見在窩上周游著的那只手突然變大了,說什么也停不下來了,只見那手一顆一顆地往下丟著楝子兒,一會兒把窩窩全丟了滿了,滿了之后就往別的窩里滾去。不僅二子吃了一驚,就連同兒也嚇了一跳,原來同兒的手早縮了回去,是第三只手在空中擺動。
二人急忙抬頭,眼睛雙雙放光,齊齊叫道:“爺爺!”
果然這第三只手是爺爺的,原來蘇序見到兩個孫子在這兒玩,早就輕輕地來到他們身邊。他見這個接楝子接得有趣,便將二子扔在一旁的用不上了的楝子揀到了手中,等到同兒手中空了,他便伸出手來繼續(xù)丟下去,這下子便多出了第三只手。這只手不僅把兩個孫子逗樂了,蘇老爺子自己也樂得哈哈大笑。
“爺爺,您喜歡這個么?”同兒撲到爺爺身上說。
“喜歡,喜歡!只要你們喜歡的,我全喜歡!”蘇老爺子樂呵呵地說。
過了一會兒,爺爺問道:“二子,簡上人走了,你母親要你去州里官學去讀書,你為什么不愿意去?”
“爺爺,我見到表哥他們讀的書本了,什么錢學士錢惟演、楊學士楊億的文章,滿篇都是怪字兒,我見到那種文章就頭痛!”二子跟爺爺,當然要說心里話。
“哈哈!你們可跟你們的爹一個樣子,見到那種文章就頭痛。可你二伯父便是讀了這些文章,才中進士的;你爹不愿讀這種文章,只好名落孫山,到處游蕩去了。你愿意學你伯父呢?還是要學你爹?”爺爺依然笑著問。
二子想都不想,說道:“若是學堂里永遠是那種文章,我就學我爹;若是朝廷里不用這種文章取進士,我便學我伯父,去考進士!”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小子說出話來,會讓爺爺沒有辦法!咳!誰讓你跟張道長學了三年呢?恐怕是圣人來教你那些文章,你也不愿學了!”爺爺說到末了,嘆了口氣。
“爺爺,我想去找簡上人,你說行么?”二子看著爺爺,乞求地問。
“不行!簡上人說他與你緣分已盡,就算你找到他,他也不會見你的!這個簡上人,比我歲數還大呢,誰知他這回離開眉州,是成了仙呢,還是解化了呢?”
“爺爺,什么是解化?”同兒不懂這些。
“這人嘛,都是要死的。正常人死了,便是死了;可和尚死了呢,叫做圓寂;道人死了,便稱解化。”爺爺說。
二子馬上糾正說:“爺爺,您說得不對呢!和尚死了,說是功德圓滿了,歸入寂靜之途,所以叫圓寂;可道人死了,他的靈魂便升到了上天,靈魂與肉體分解了,化開了,所以才叫解化!”
爺爺吃驚地看了看二子一眼,點了點頭,然后說:“二子,你說得對,爺爺說不過你。就算張道長他解化了,成仙了,要是他不愿見你,你又怎么能找到他呢?”
“那我去找矮腳道人,去找史先生和那位漁翁,或者去找巢谷和太初,他們兩個年紀輕輕的,總不會一塊兒解化了吧!”二子分辨道。
“不行,就是不行!”爺爺堅決地說著,然后又緩下口氣。“二子,別說你跟簡上人學了三年,就是爺爺我,也想跟他們去過無拘無束的日子呢。可是我不行,你們也不行。為什么?我有家,有你爹,你伯伯,還有你們,我舍不得;就算我舍得你們,你們在家里還要想我。就是沖著你們想我這個情分,我也不能走啊!二子,要是你也出了家,難道你就忍心爺爺在家里會想你想死?你母親也會為你而哭死的么?”
說到這兒,蘇老爺子的聲音顫抖了起來,一旁的同兒聽說爺爺要死,母親也要死,便忍不住地哭了起來。
二子的淚水也流了出來,他沒想到,爺爺和母親對自己的親情,此時居然像天塌下來一樣沉重。
過一了會兒,爺爺又笑了起來。“二子,我去給你母親說,讓你不去官學讀書。可你要答應爺爺,你在家中跟你母親讀書,行么?”
二子高興地站了起來:“行!爺爺,咱們說話算話!
蘇老爺子伸出小手指,拉過二子的小指說:“來!拉鉤,上轎,一百年,不許要!”
  
二子和弟弟便靜下心來,在家中的南廳房內讀書。程夫人把家中的《論語》、《孟子》等適合十來歲孩子讀的書全都拿了出來,讓他們一本一本地溫習,同時琢磨著下面該給他些什么書看。程夫人總覺得蘇洵整天讀的那些《史記》、《漢書》,還有什么《戰(zhàn)國策》、《左傳》、《國語》一類的東西,里面人與事情太復雜,許多諸如蘇秦、張儀、劉邦、項羽、司馬相如、東方朔等人的言行,都有些兒離譜,她心想,一本《易經》,已把二子弄得神魂顛倒,若再讓他看到古人那么多的事情,說不定他要學遠離塵世的魯仲連和進入深山的鬼谷子呢,于是便把那些史書收了起來,只讓他們看淺顯易懂的,反正同兒還小,有很多字認不出來,正好二子一面復習,一面教弟弟認字兒。二子這兒翻翻,那兒看看,覺得這些書里全是老生常談,看著看著就沒了興致,又拿過《易經》,又從樹上弄來一些細細的小桃棍兒,玩起八卦來。程夫人見了,便拿過紙筆,讓他練字。二子拿過筆來,便認真地寫了起來。寫了一會兒,程夫人便忙別的事情去了,二子又覺得沒什么意思,便扔下筆,兩手捧著雙腮,在那兒遐想起來。看到南廳房的大門開著,他突然想起天慶觀的范道士說他會寫對聯(lián),于是將筆一揮,自己就寫下一幅對聯(lián),讓同兒來看。同兒見那對聯(lián)是:
  
識遍天下字,讀盡人間書。
  
同兒見了這十個字,再看看哥哥那志得意滿的樣子,真覺得天下的書都被阿哥讀完了,人間好像沒有他不認識的字,一時對哥哥更加崇拜。
二子這時對弟弟說:“阿同,過去人家都在寬敞的書軒里讀書,我們何不把這南房的后門也給弄開,讓它兩面通風,這樣一來,南廳不就成南軒了嗎?”
同兒覺得這個主意很好,于是便與二子一道,把南墻根兒的東西全部搬開,將后面那個久已封上不用的門給打開了。門一打開,他們才知道,原來后門之外,便是一個小巷,一頭直接通著紗縠行的大街,另一頭通著后面的蘇留山,有些小商販兒走近道,常從這里穿過。二子一時高興,便將那副對聯(lián)高掛在后門之上,得意洋洋地看了多時,直到快吃午飯的時候,二人怕被母親發(fā)現(xiàn),說他們兩個要跑出去,才將那門重新堵上,卻把對聯(lián)留在了外邊門上。
兩三天后,他們早把那幅對聯(lián)忘了。一天下午,他們又在南軒里頭讀書寫字,突然聽到后邊有人敲門。
兄弟兩個吃了一驚,探出頭來,到院里看了看,發(fā)現(xiàn)家里沒人,這才轉過身來,將物什搬開,打開后門。
只見門外有個老人,樣子甚是奇怪,他個頭不高,面色黧黑,身穿破舊衣服,他的兩只手出奇地長,好像猿猴一般,左手拄著一根短短的竹杖,右手拿著一本書,正在門前等待著。
二子急忙問道:“老人家,您找誰?有什么事?”
老人看看他,便問道:“這對聯(lián)是你寫的?”
二子得意地點了點頭。
“你看,我這兒有本書,上面許多字兒我不認得,你能幫我看看么?”說完,他便把那書遞了過來。
二子一看,原來那書名叫《陰符經》,上面有許多稀奇古怪的字兒,還有一些畫符兒,二子根本不認識。
“哈哈,這本書,是我家中祖?zhèn)飨聛恚艺J字不多,只讀懂其中一半,桀屈敖牙的,可難了。昨天我進城來賣柴火,路過這兒,見到這幅對聯(lián),才知道有個高人住在這里。小兄弟,既然你讀遍了人間的書,認得了天下的字,請你幫我讀讀這書,行么?”
二子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他知道自己吹牛吹得大了,《論語》、《孟子》等書他全認得,這本《陰符經》他見都沒有見過,其中的字只認得三成,怎么敢在這位自稱讀得懂一半的人老人面前賣弄呢?
“公子,你就不要客氣,幫我讀一讀,講給我聽聽,讓我開開眼界,行么?”那老人說得非常誠懇。
二子急忙給老人連連作揖:“老人家,對不起,這幅對聯(lián)是我寫著玩兒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一時口出狂言,還請您多多賜教!”
老人好像也吃一驚,他驚訝地說:“連公子這樣讀遍天下書的人都看不懂,我要這書還有什么用呢?好吧,公子,我就把這書留給你,等你將來能讀懂了,我再來求教!”說完,他把書往二子手中一放,自己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走了。
二子和同兒目送老人走到后山,這才回過頭來。
“哥,這書上的字,你果然不認得?”同兒還有些不相信,他認為哥哥是向老人客氣。
二子更不答話,紅著臉將那對聯(lián)揭了下來,“嚓嚓”幾下,便撕得粉碎。
“哥,那對聯(lián)寫得多好哇,你干嗎要把它撕了?”同兒問道。
“阿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哥再也不敢說大話了!”二子看著弟弟,怔怔地說。
“哥,要是你真的不認識,何不對著《說文》,一個一個查出來,把這本書也給認全了呢?說不定那老人還會回來找你呢!”同兒認真地說。
二子一想,這話也對,于是便將后門再度關好,自己拿出《說文解字》來,將書上不認得的字一個一個查了出來,還將它們寫在紙上,沒過幾天,愣是把那本《陰符經》給啃完了。
可是那位老人,再也沒有出現(xiàn)。
同兒這時高興地說:“哥,這回天下可沒你不認得的字了,再把那對聯(lián)寫出來吧!”
二子聽了這話,馬上沉默起來。過了一會兒,他又拿過紙張筆墨來,重新寫了一幅對聯(lián),掛在后門的里邊。
同兒抬起頭來,卻見那對聯(lián),已由原來的五字句,變成了七字句兒:
  
立志識遍天下字,發(fā)憤讀盡人間書。
  
吃飯的時候,程夫人進了書房,見到這幅對聯(lián),心中不禁大喜。她見到二子的桌上,在《論語》、《易經》下面壓著一本《陰符經》,不禁又轉喜這憂。他從哪兒弄來這種書呢?看樣子,這書已被他讀透了!
程夫人覺得兒子大了,不能再讓他們看那些啟蒙讀物了,于是便把那些被自己鎖起來的書全都拿了出來,也就是蘇洵愛看的《史記》、《漢書》,還有《戰(zhàn)國策》、《左傳》、《國語》一類。
二子和同兒再回書房,一見這些東西,便高興地摟著母親的脖子,一跳老高。
程夫人首先拿著《史記》和《漢書》來,對兒子們說:“你們把這兩本書讀透了,就知道如何做人,如何做事。”
二子讀了幾頁,便覺得《史記》更合他的味口,于是便跟同兒說:“阿同,司馬遷比班固早,《史記》是哥哥,《漢書》便是弟弟。哥哥先讀《史記》,你就讀這《漢書》,讀完了,哥哥跟你換。”同兒當然同意。
程夫人見到兒子有讀盡天下書的志向,又生怕孩子看不懂古人的是非,分不清書里的人物和話語哪兒是好,哪兒是壞,便將手中的活兒全部交給任奶媽他們,自己也坐進書房,陪著兒子們讀起書來,兒子們一邊讀,自己一邊給他們講解。
  
就這樣,幾個月后,二子和同兒便把《史記》的《漢書》輪換著讀了一遍,二子還把《戰(zhàn)國策》也看了一半。程夫人見他們如饑似渴,生怕他們囫輪吞棗,貪多嚼不爛,便給他們作出新的規(guī)定,讓兩個孩子拿起筆來,將《史記》和《漢書》抄上一遍,這樣可以加深印象,同時還能練字。兒子們當然聽話,一人一支筆,邊看邊抄起來。姐姐八娘見弟弟們門都不出,便時常過來看看,她發(fā)現(xiàn)弟弟們讀得如醉如癡,便也向母親提出要求,要與弟弟一起讀書寫字。程夫人也不管她,反正家里還有任媽媽和楊媽媽,她覺得女兒識一點字也好,整天做女紅,都把她給做傻了。
就這樣,二子和八娘、同兒一塊兒讀書練字,一練就是一年多。爺爺見他們練字練得起勁,便去買來一大堆字貼,有書圣王羲之的,還有唐代名家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和虞世南的。程夫人要他們先按柳公權楷書的筆法,一筆一劃地寫。八娘和同兒很守規(guī)矩,可是二子卻不然,他喜歡顏真卿的筆法,先用顏體抄完了《秦始皇本紀》,便改用虞體去抄《項羽本紀》和《高祖本紀》。程夫人問他為什么?他說只有用多種字體來抄這些故事心里才舒服,不然的話他記不住。半年之后,他把所有的字體都練完了,竟然學著用唐人懷素的草書,去抄《游俠列傳》和《滑稽列傳》,那些草書,別人看都看不懂,程夫人只好由著他。有一次爺爺看到二子的草書,便笑著說:“二子,我覺得你的字怎么就像我們園子里的豆角秧子,彎彎曲曲地直往籬笆上爬啊!”一下子把全家人都惹笑了。
二子和同兒一邊抄書,一邊讀書,他們都為《史記》、《漢書》中的人物所感動,有時在一起一議論就是好半天。他們?yōu)轫椨鸬墓虉?zhí)和自大而遺憾,為郭解見義勇為而振奮,為蘇武的忠貞而感嘆,為李廣、李陵一家的遭遇而痛惜。二子最愛說的,還是《漢書》中的東方朔的故事,一說到東方朔的機智和滑稽,二子便把從天慶觀中看到的《太平廣記》里記載的東方朔的故事,還有一些其它可笑好玩的事情說出來,與姐姐、弟弟一起樂。抄完《史記》、《漢書》之后,程夫人便要他們再讀再抄《后漢書》和《三國志》,而二子則時常還要去把《戰(zhàn)國策》和爺爺幫他買來的《莊子》拿過來,偷偷地看。有一回二子讀《戰(zhàn)國策》讀到申包胥為了拯救楚國而到秦國借兵,在秦國大庭之中痛哭多日,哭得雙目流出血來,終于得到同情,請來援兵那一章,便把弟弟叫了過來,與他一同觀看。二子對同兒說:“寫文章就要這樣寫,跌宕起伏,才能感人肺腑呢!”
有一天,同兒讀到了《后漢書》中的《范滂傳》,覺得不太容易讀懂,便請母親給他講解。二子急忙收起《戰(zhàn)國策》,一本正經地聽母親的話。原來那范滂自幼便有澄清天下的大志,長大之后入朝為官,正趕上漢桓帝時宦官專權。范滂和正直的大臣李膺、陳蕃等人站到一起,后來被宦官們加上“誹謗朝廷”的罪名,將他殺害了。臨受刑時,范滂與母親訣別于斷頭臺前,范滂說:“母親,孩兒不孝,不能侍奉您老人家了,您不要過分悲傷,自己多多保重啊!”范滂母親卻說:“既然你想在青史上留下芳名,哪還顧得上盡孝呢?有你這樣的兒子,為娘不論還能活幾天,都是心滿意足的!”說完之后,范滂抬起頭來,慷慨地奔赴刑場了。說到這兒,程夫人早已流下淚來,同兒和八娘在一旁,也都哭了。
誰知二子卻沒流淚,他在一旁怔怔地聽了半晌,突然問道:“母親,要是孩兒將來也像范滂那樣,在朝廷里仗義執(zhí)言,跟壞人斗,也慘遭不幸了,母親你能舍得么?”
程夫人在一旁聽了,突然愣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她點了點頭,說道:“兒啊,既然你有如此遠大的志向,娘還會拖你的后腿不成?既然你有心去當范滂,我為什么就不能做范滂的母親呢!”
二子聽了這話,心中一驚,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身上那塊玉珮。那玉珮圓圓的,被絲繩拴著,原是系在脖子上的,后來子瞻覺得自己大了,便將它系在腰間了。子瞻珍惜地摸了摸玉珮,然后又露出孩子態(tài)來:“娘,要是真到那個時候,說不定您這玉珮可以保佑兒呢!可以您……您身上還有玉珮么?”
程夫人見兒子如此關切自己,便覺得二子也長大了。她笑著從自己身邊摸出一塊玉環(huán)兒來:“兒啊,你放心吧,娘這兒還有一塊玉環(huán)兒,是你爹給我的。有了它,我也會平安無事的。”
同兒這時摸了摸自己脖子下的另一塊玉珮,然后叫了起來:“娘,你這個玉環(huán)兒是我爹給的?怎么我爹身上沒有呢?”他認為這些東西應是成雙成對兒的。
程夫人聽了這話,不禁有些感傷。“咳!你爹這個人啊,大大咧咧的,他本來也有一塊玉環(huán)兒,和這個是一對兒,是蘇家祖上傳下的,可他竟不知弄哪兒去了。我問他,他也不說,這回出門,我讓他帶上我的,他也不要。”
“娘,您放心吧,爹和史伯伯在一塊兒,保證會平安無事!”二子安慰母親道。
程夫人笑了笑:“好了,越說越遠了。你們還是讀書吧,不懂的時候再叫我!”說完,她回自己屋里拜佛去了。
二子和同兒埋下頭來,又開始讀書,讀得一天比一天認真。特別是二子,他開始把古代有氣節(jié)的人的傳記集中起來讀,并把這些傳記全抄了下來。程夫人見此情形,卻又不安起來。她想,我一心想讓兒子博取功名,可二子一向是任性而為的,若是他真的考上進士,難道也會有范滂那樣的遭遇?想到這兒,她決定再也不逼著二子讀書了。
可是二子卻相反,他終日把自己埋在書堆子里頭,從初秋到冬天,竟然沒有走出院子,好幾個月的時間,兄弟兩個全是在已被他們改稱“南軒”的南書房里度過的。
  
冬天的一個上午,蘇家靜悄悄的,孩子們正在看書,蘇老爺子在外面草堆子邊,一邊曬著太陽,一邊嘴里咕咕噥噥的,好像又在作詩。這時謝能跑從外邊咚咚地跑了進來,一邊跑著一邊叫道:“老爺子,奶奶!我家的兩位老爺,全都回來了!”
眾人急忙跑出家門,只見蘇洵陪著哥哥蘇渙,已經到了門口。蘇渙的身后還有兩輛馬車,車里走下來的是蘇家伯母和三個哥哥、一個姐姐,還有一個女傭人。老爺子和程夫人又喜又驚,喜得是蘇洵終于游蕩夠了,返回家中;驚的卻是蘇渙正在開封當官,怎么也回來了?莫非他出了什么事情?
“渙兒,你怎么回來了?”老爺子問道。
“爹,一言難盡!快進屋里,我給你慢慢說吧!”
原來蘇渙在開封府祥符縣當縣令,上任不久便遇到一個難以對付的人。這個人姓張名宗,原是祥符縣衙門里一個刀筆吏,文書案卷頗為精到,尤其擅長書寫狀紙,由于他一貫向當事人索要銀兩,那根筆桿子也就常常往送錢多的那一方歪,當地人都叫他“黑墨嘴”,又叫“歪筆桿子”,還有人替他編了一首歌,說“張宗筆,兩頭翹,吃了原告吃被告”。偏偏前任縣令錢旭就喜歡他這號人物,錢旭由縣令升為開封府通判,便把張宗帶到府里替他收錢。那張宗借著當地人熟,自己又到了府衙,便把他的兒子張派兒推薦給蘇渙,說他辦事也像自己一樣老道,非要蘇渙用他不可。蘇渙在官場上做過多年幕僚,一看張派兒操筆的方式,就知道他也是“兩頭翹”的人物,于是便另外選了一個能把筆桿子拿直了的呂濟明來任用,卻讓張派兒回家等候。張宗當然不會善罷甘休,便請出主子錢旭向蘇渙施加壓力,逼他就范。不料蘇渙并不吃上司的那一套,說什么都頂著不辦,他還拿出大宋的條文來,說朝廷不許子承父任。這下子惹惱了錢大人,他處處給蘇渙小鞋穿。后來開封知府李詢知道了此事,便多撥給了祥符縣一個名額,說京畿之地,增加一根筆桿子,也可減少縣令操勞。蘇渙知道李洵為人厚道,以和為貴,也不好再頂,只得讓張派兒上崗。那張派兒沒干幾天,便索賄受賄,被蘇渙抓個正著。根據貪贓枉法情節(jié),依照條律,應讓他屁股親吻大板子四十下。那張派兒被施杖刑,馬上就抱著屁股跑到他老爹那兒叫屈,張宗聽了自然氣憤不已,就連開封通判錢旭都覺得這四十板子是打在他的臉上。他們商量片刻,便由錢旭寫道文書,說既然打都打了,還得讓他官復原職吧。蘇渙這下子說什么也不干,把烏紗帽往一邊一扔,說你們看著辦吧。誰知張宗還有高招,他聽說表叔的一個干爸爸孫須善在皇宮中當太監(jiān),于是便讓張派兒拿著銀子,按輩份認那孫須善為干爺爺。孫太監(jiān)說這件事包在我的身上,他從皇上的馬廄里牽出一只龍駒,說是到外邊溜馬,就一陣風地跑到祥符縣衙。蘇渙不敢不接待他,問他前來,有何要事?孫太監(jiān)說:我來轉達皇上的旨意,快快讓張派兒官復原職!蘇渙想,我這個縣令雖說是皇上委任的,其實也是吏部下的文書,皇上怎么會為一個刀筆小吏而動金口?于是他拿出公事公辦的樣子,請孫須善拿出皇上的詔命來。孫須善一聽就急了,他飛馬跑到開封府,找到李洵,說自己受了祥符縣令的污辱,如果李洵不替他出氣,他就把這事鬧到皇上那兒。李洵急忙傳來蘇渙,問明原委,蘇渙怒氣沖沖地說:“一個匹夫都能如此干擾法律,那我大宋還不是無法無天了嗎?如果李大人您也縱容他,我這個縣令就不干了!”李洵勸說道:“官場的事情,重要的是學會忍耐。你看范仲淹大人,何等無所畏懼?結果還是被呂夷簡教訓一通。你先回去忍一忍,我另想辦法,一定不會讓你再受委曲。”蘇渙回到祥符縣衙,正好遇到弟弟蘇洵風塵仆仆地在門口等著。蘇渙把此事給蘇洵一說,蘇洵便說:“哥,這種受氣的官員,你還當個啥?走,跟我回家,看看咱那七十多歲的老爹去。”蘇渙聽了,便將烏紗帽往大案上一放,收拾一下行囊,帶著家小,和弟弟一道回了眉山。
  
聽了這段故事,老爺子哈哈大笑,他拍了拍蘇渙的肩膀說:“好!渙兒,你這么做,才是我蘇序的兒子!”當下他讓謝能跑和樊狗兒去買來許多酒菜,與兩個兒子喝得酩酊大醉。那謝能跑自從見到蘇渙帶來的開封女子周二丫,那雙腿再也跑不利索了,于是老爺子作主,把周二丫許給謝能跑做老婆。謝能跑一聽到這個消息,居然一口氣跑到后邊的蘇留山,把山上那條不知從哪兒跑來的整天在山上吃草狂叫誰也追不上捉不住的一頭野驢給追上了拴好了然后騎回家中,那野驢也就服服帖帖地隨著他馱著周二丫與謝能跑一起去里做活。蘇家人看到他們這個樣子,更是樂得合不上嘴,說說笑笑地過了一個新年。
蘇洵這次回到家中,發(fā)現(xiàn)兩個兒子都已大有長進,心中有說不出的高興,同時也為自己既沒能考中進士、也沒能好好教育孩子而歉疚。他向夫人水知說了多少回感謝的話,程夫人只回答一句:“既然你回來了,你來教他們吧。不過,千萬別把你在外頭游山觀景的事情說給二子聽,自從簡上人離開眉山后,二子一心想進大山找他,好容易被我用《史記》、《漢書》給拴住,若你再將他放走,他爺爺可不會依你。”
蘇洵笑了一笑,說他自有辦法,于是找到二哥,從他的行囊中翻出了蔡襄的《四賢一不肖詩》和石介的《慶歷圣德頌》,給兩個兒子看。不料兩個孩子都說,那兩篇詩加起來共有六首,他們都快能背出來了。他們還問蘇洵說:“范大人范仲淹現(xiàn)在哪兒?歐陽修受到重用了嗎”?
蘇洵見兒子們知道得很多,便很高興,與他們談起古今文章來。他見到兩個孩子都喜歡秦漢時的文章,便從自己的囊中取出幾篇今人顏太初的文章來,告訴兒子們說:“這個顏太初,字淳之,號為鳧繹先生,是徐州人。我和你史伯伯與他交往好久,顏太初的文章寫得可好啦!”
二了聽到父親說起史伯伯,便問他道:“爹,你回來了,史伯伯呢?還有,史無奈哥哥呢?”
蘇洵笑著說:“史伯伯還有個弟弟,在襄陽給人家當幕僚,史無奈一直在哪兒練劍玩刀,史伯伯也去那兒看望他們去了。”
二子聽到這兒,就不再問了,把那顏太初的文章拿過來,細細讀了一遍,發(fā)現(xiàn)他寫的也是一些治國為人的道理,可文章都像說話一樣,從自己身邊的事情說起,沒有一點華麗詞藻和刻意雕飾,卻讓人感到親切可信。二子說:“爹,這種文章不就是司馬遷和班固的文章么?不過他寫的是身邊事,司馬遷和班固寫的是古時候的事而已。”
蘇洵聽了這話,連連點頭稱是。“對,對!在這以前,文人學士寫起文章,看起來滿紙學問,全是精美的辭藻堆砌在一起,大的就像華麗的廟宇,可里頭供的神佛菩薩卻千人一面,沒有什么新鮮的東西;小的雕琢精工,可看上去就像廟里擺放的蠟肉一樣,中看不中吃。天長日久,我再見到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就惡心得直想嘔吐。可是鳧繹先生的這些文章,都是有感而發(fā),想有作為時才寫,文字簡練,準確精要,說起事來苦口婆心,還拿身邊容易見到、讓人能夠看懂的東西來比喻。我看了這些文章,就像吃了五谷雜糧一樣,心里特別舒服。你兩個小子記住我的話,如果朝廷還提倡這種蠟肉文章,再過幾十年,恐怕連鳧繹先生的文章也沒有了!”
聽了老爹的這番話,二子和同兒深有所悟,他們覺得鳧繹先生的文章既好懂,又好寫;可他們卻不明白,為什么朝廷不提倡這種文章,而要人家寫那些蠟肉一樣中看不中吃的東西呢?還有,既然爹爹不喜歡這種文章,怎么他還要去考進士呢?
  
新年后的一天,突然一道圣旨來到眉州,官衙里派人來傳蘇渙,要他快去接旨。全家人不知是禍是福,于是老爺子便讓蘇洵陪著他一同前往。沒過多久,兄弟二人就興高采烈地回到家中。原來蘇渙的事情發(fā)生了重大轉折,聽傳旨的人說:蘇渙離開祥符縣后,開封知府李洵就把這件事情告訴了當朝龍圖閣大學士包拯,也就是老百姓都知道的包青天、包龍圖。老包公一聽開封府祥符縣出了這檔子事,便拉著李洵去找皇上。老包公直接問皇上說:“圣上,難道一個刀筆小吏的任命,也要您金口親詔么?”皇上說:“這件事情,朕一點都不知道哇!陳衍,朕要你馬上查明!”皇上身邊的貼身太監(jiān)陳衍急忙喚來孫須善,那家伙嚇得磕頭也如搗蒜,如實認罪,說是他假傳的圣旨。皇上當場便讓陳衍把那孫須善發(fā)配到海邊賣鹽去了,回過頭來問李洵道:“那個祥符縣令是誰?他很有膽量,為了頂住朕身邊的人為非作歹,竟然連官都不要了,這樣的人不讓他做官,還讓誰來做官呢?”李洵忙說:“這人名叫蘇渙,是成都府眉州人士。”皇上對包公說:“蘇渙應該重用!包愛卿,你知道哪兒還有空位子么?”包公說:“離成都不遠的閬州,那兒的通判原是章郎杰,因為貪污修建蜀道用的公款,剛剛被老臣送到鋼鍘下面法辦了。皇上,縣令以上的空缺,可能只有那一個。”皇上一拍龍書案,就把這事定了。
蘇老爺子一聽這話,激動得直用老手去抹他的老眼。他轉過頭來對蘇洵說:“老三,你整天說朝廷中沒有能人,難道包龍圖和李知府不是能人么?皇上不是也很圣明么?你啊,好好給我準備,下回開科舉士,你再去試一回,好歹你也考上個進士,給我兩個孫子做個樣子!”蘇洵竟被老爺子說得無言以對,只好連連點頭稱是。
蘇渙接到圣旨,急忙到閬州上任。蜀郡人把閬州叫做閬中,那地方在成都東北、劍閣東南。蘇老爺子讓謝能跑送他前往,半個月后謝謝能跑就跑了回來,說已將二老爺送到了。蘇老爺子卻不相信:“你小子八成是一心想著媳婦周二丫,在半道上就溜回來了吧!”
謝能跑連連叫苦:“哎呀呀!老爺子您冤枉我!您不知道,我們進了閬中,就發(fā)現(xiàn)那兒的路,修得特別好。一打聽情況,老百姓都說,自從閬州通判章郎杰,老百姓都叫他‘蟑螂劫’,因為貪污修路款,被包公包大人給鍘成兩截。閬州知府為了將功補過,便帶頭捐款、連夜修路,如今閬州的路修得特別好,我們從成都趕到那兒,只要三天。我一個人回來時,也只用三天!”說完這話,謝能跑又把腳伸了出來,原來他為了趕路,把鞋底都磨穿了。
蘇老爺子想了半天,便把蘇洵叫了過來。“老三,我聽說你哥哥的前任叫做什么‘蟑螂劫’,他把閬中的百姓可給害苦了,既然如此,那兒的知府可能也不是好東西。你二哥去接替‘蟑螂劫’的職務,弄不好會出事的。”
蘇洵便問:“爹,您的意思是……要不成,我去看看?”
“美的你!你在外邊游逛了這么多年,還沒看夠?這回該你在家里看著孩子,讓老爹我去看看蜀中山川了!樊狗狗,這回你跟我走,省得謝能跑到了那兒,又急著往家里頭跑!”
二子一聽說爺爺要去閬中,急忙上前拉住:“哎呀,爺爺,您出遠門,沒有不帶我的,是不是?”
同兒也跑了過來:“爺爺!上次去劍閣,你都把我扔下了,這回我跟阿哥一快去!”
“對,爺爺,你要帶我和阿同一塊兒去!”二子也說。
“哈哈!你兩個都跟我走,那你爹在家里管他自己?他不是太輕松了么?不行,爺爺這回誰也不帶,回來還要看看你們長沒長本事。要是沒長本事,回頭來你們三個一起挨屁股!”
最后這句話,把全院子人全逗樂了。
  
二子與同兒只好跟著父親在家中讀書。過去父親不在家,母親對他們管得很嚴,父親一回來,母親自然就不問了。二子和同兒也沒想到,原來父親和他們一樣愛玩,教他們讀書時,讀了一會兒,便要說點開心的事兒。光他們三個還不夠,父親還要把八娘也叫來。這時八娘已經十三歲了,正跟著奶媽任采蓮學刺繡,父親卻不讓她學,要她來與弟弟一塊兒讀書寫字。
原來蘇洵是個很喜歡孩子的人,他的前三個兒女不幸半途夭亡,如今兩個兒子是寶貝,這個八娘便是心肝。尤其是八娘長到十三上歲,身上處處現(xiàn)出女孩子的靈秀和乖巧,蘇洵就更喜歡她。過去他每一次出遠門時,總要抱一抱八娘才出家門,回來的時候,也是先抱抱她,然后才是兒子;這一次回家,發(fā)現(xiàn)八娘已是大姑娘了,當著眾人便不再抱了,可是父女兩個單獨在一起時,蘇洵還是抱了抱女兒,把八娘抱得臉上通紅。蘇洵把三個孩子叫到一起,讓他們讀書,自己卻在一旁看他們,他覺得二子眼睛像自己,可臉卻像他爺爺,那張臉愈來愈長,雖然有長鼻子和大耳朵襯著,還是不怎么漂亮。同兒更像自己,臉雖然也是長長的,但鼻子和眼睛像他母親,比二子好看一些,可是他的眼睛不如二子有神,面部有些呆板。只有八娘,鵝蛋型的臉龐,像她母親,眼睛大大的,鼻子高高的,嘴腳翹翹的,又像自己。蘇洵覺得女兒身上集中了父母的所有優(yōu)點,自己又不指望她有多大本事,所以怎么看,心里都特別舒服。
蘇洵自小散漫慣了,對孩子絕不強求,這便使二子和同兒覺得,與父親一在一起,比和母親在一起時輕松多了。二子已經把《史記》、《漢書》、《后漢書》和《三國志》全部抄寫完了,這些史書中的情節(jié)他全能講出來。而他的筆下的字,就更是多采多姿,他可以在一篇文章中分別用王羲之行書體和唐代歐、顏、柳、虞四家體寫出來,最后還要加上幾行漢隸。蘇洵看了這些,常常覺得自愧弗如。為了讓二子多學些東西,蘇洵便給他買些畫來,讓他臨摹,還把家中祖?zhèn)鞯囊话褯]弦的古琴翻了出來,讓他自己裝上琴弦,以作練習。二子對畫畫兒非常癡迷,而且畫什么像什么,沒有多久便能把家中所有的人、院子中的草木全都畫得活靈活現(xiàn)。只是那把琴,不管換什么樣的弦子,調子都調不準。二子試著修它,沒想到一不小心給整散了,那琴里面的桐木之上,居然刻著“雷琴”二字,旁邊還寫著“大唐樂師雷鳴制”七個小字。很顯然,這把琴是一位名叫雷鳴的樂師送給自己祖宗蘇味道的,蘇味道把他傳給了兒子,留在了眉山。蘇洵和兒子們知道了這琴的來歷,也就不再多說,因為蘇洵知道,蘇味道雖然位至宰相,為人卻模棱兩可,不值得大加推崇,便讓傭人樊狗狗把它重新裝好,裝進琴匣里,放在一邊,又到外邊給二子重新買了一把桐木好琴,同時還帶來兩罐棋子兒。不料二子不喜歡下棋,看了幾眼他就畫畫去了,蘇洵也不強迫他,自己便和同兒兩個對弈。
半年之后,蘇老爺子領著樊狗狗,在兩個閬中人的護送下回家了,還帶來許多好吃的東西。兒孫們急忙問他怎么樣?老爺子說:“渙兒在閬中干得可好啦,他為政清廉,在老百姓的心目中,他比太守的威望還高呢!閬中人愛鬧事,動不動就到官府前打官司,有一回我親自去看渙兒代理知府審案子,他可精明啦,三下五除二,便把一個爭吵的事給了結了。洵兒,你要向你哥多多學習呢!”
蘇洵這時還有什么說的?只能連連點頭說好,只是當著兒女的面被老爺子教訓,面子上有些下不來。老爺子到這兒還沒完呢,他又從身上掏出一張黃絹,挨個兒把兒孫們和媳婦以及家中的傭人都叫過來看。原來那塊黃絹上寫著皇上給的御封文字,蘇老爺子因為兒子蘇渙,被皇上封了個虛職,叫做“職方員外郎”。老爺子卻說:“別看這個官不大,也不拿官家的俸祿,只是個虛名而已,可這個虛名是皇上給的,是渙兒給我爭的光!”
老爺子說到這兒,蘇洵再也坐不住了,他轉身便回屋中,開始收拾行李。程夫人見了,不知如何是好,急忙勸道:“老爺子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他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也不是成心給你難堪,你何必當真呢?”
蘇洵拉過夫人,語重心長地說:“夫人,難道我會為老爺子的那幾句話生氣?我是在二子、同兒這些孩子面前臊得慌!我就不信我蘇洵沒本事,這輩子就考不上進士了。我這就走,正好明年是禮部大考的日子,我這回一定要去考上進士,讓老爺子也高興高興!”
程夫人卻不這么認為:“你這是何必呢!過去我想讓你考,那是因為你年輕。眼看你都四十了,還考什么?我看我們的二子和同兒,將來都會大有出息的,我們等著享他們的福吧。還有,我哥哥不是在彭山當知縣嗎?前幾天他讓人告訴我,他聽眉山的吳縣令說,眉山官學里的學正年紀太大了,講的東西也都迂腐不堪。你看,我們二子和同兒說什么都不愿去那里上學。哥哥已舉薦你到學堂里當學正,一來有件事情做,二來可以把學堂里教的東西給改一改,讓兩個孩子都跟你去讀書,這不也是你的心愿么?再說,我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我這幾年腰老痛,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古語道:父母在,不遠行。如今老父子都七十四了,你再進京考試,放得下心么?”
最后這句話讓蘇洵停了下來。他看了看妻子,發(fā)現(xiàn)她年紀不到四十,可看上去卻像五十似的。是啊,她為我生了六個孩子,而且三個大的全都死了,她受的打擊太大了。這個家一直由她操持,也太費心思了。兩個孩子能有今天,都是她的心血啊。就這樣,她還想著我的事情,求他哥哥給我找份事兒干,真難為她啊!眉山的官學里頭,教的那些文章,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在蘇洵看來,都是些烏七八糟的沒用的東西,他真有心去把那兒改一改,讓兒子跟他到那兒去,和孩子們一塊兒學習。蘇洵想到這兒,便把手中的包袱放了下來。
沒想到他們的話,早被外屋的蘇老爺子和孩子們聽到了。蘇老爺子突然大聲說道:“哈哈,媳婦,你的一片好心,真是沒挑的。可是眉山就這么一個官學,眼下人人都爭著要在那兒管事兒,洵兒,你憑你的大舅子,可以謀到這個職位,難道你不怕人家在后面指你的脊梁骨么?就這么個小小的位子,要是能把你留住,我都覺得老臉沒地方放。好媳婦,我這話不是沖著你,你的一番苦心,爹爹早就知道。可我的洵兒,他生來就是要做大事的,要么他便違規(guī)內容,要么他就四處飄泊,他是做不好學官的!不要說我不讓他做小小的學官,就是我的兩個孫子,將來也不許在眉山與鄉(xiāng)親們爭這些小小的職位。有本事闖天下去,出了劍門關,天下大無邊。你這就動身,去京城考試吧,不要擔心我,我的身子骨,好著呢!我能活到一百歲,到那時我要看看,要是我們二子和同兒考上了進士,說不定皇上會封我做個蘇老太君呢!哈哈哈哈!”
程夫人聽了老爺子這番話,便去給蘇洵整理行裝,送他再度進京。臨行之前,她將自己身上的那個玉環(huán)兒摘下來,鄭重地拴在蘇洵的腰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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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4-28 09:20:19 | 只看該作者



   
爺爺您怎么走啦
您要等我中進士啊    
蘇洵再度進京參加科舉,二子和同兒還在家中讀書。這年二子十二歲,同兒也已九歲多。還有八娘,快到十四歲了,已然一個大姑娘。前一陣子她在父親的放縱之下,什么事情都要與弟弟在一起,眼下程夫人一接手,少不了對她和他們都看管得嚴一些,就連正月十五眉州鬧花燈的時候,都沒讓他們出去看。
轉眼過了二月下旬,院內青草由黃變青,轉而綠茵成片。爺爺見到二子和同兒像小羊一樣被圈在家中,心里很是不忍,便對兒媳婦說:“孩子總要玩的嘛!他們過去在天慶觀里,就是一邊說笑,一邊讀書的,怎么能管得這么死呢?明天便是二月二十五,是咱們這兒的蠶市,我可要帶他們看看去!”
程夫人當然不能違了老爺子的意思,便讓二子和同兒把所看的書做個記號,收拾妥當,還給他們試穿新的衣服,讓他們準備明天跟爺爺進城,觀看蠶市。二子和同兒高興得一夜都沒睡好。
第二天早晨,二子和同兒跟著爺爺離開家門,在蠶市里一呆就是一上午。原來那蠶市是眉州春天時候最大的集市,許多百姓來到這里,把冬天在家編織的蠶筐、蠶籠,還有讓蠶兒爬上吐絲的“蠶箔”,以及繅絲用的鍋、架等東西全拿來賣,那些準備養(yǎng)蠶的人,你挑這個,我買那個,討價還價,歡聲笑語一片。蘇家沒有養(yǎng)蠶,二子和同兒也就不認得“蠶箔”,他們見到那些用麥桔做成的長龍一樣的東西,十分好奇。爺爺便告訴他們,等到蠶兒吃足了桑葉,肚子里全是絲,身子透明透亮的時候,蠶農便把它們拿到這種“蠶箔”上,讓它們吐絲,不到幾天,這“蠶箔”之上就掛滿了白色的蠶繭子,遠遠地看去,就像春天梨樹上的梨花一樣好看呢。二子和同兒高興不已,便在蠶市之上看這個,望那個,還真的學會了不少東西。然而他們看到那些賣東西的農家,個個面黃肌瘦,衣裳藍褸不堪,而集市上許多商販,個個打扮得人模狗樣的,卻要拼命往下壓價,讓老百姓個個叫苦不迭。這些商販,想用最低的價格把這些養(yǎng)蠶的器具全給買下,等到蠶季一到,再高價賣給養(yǎng)蠶的人。二子和同兒住在紗縠行里,過去看到的都是絹紗成品,沒想到蠶農從編器具到養(yǎng)蠶,再到把蠶絲繅出,再織成絹紗,居然要經過這么多器物,付出那么多的艱辛,可是身上穿著綾羅綢緞的,卻都是那些從來沒栽過桑養(yǎng)過蠶的人們。想到這兒,十二歲的二子心里竟有些重重的。
爺爺帶著他們到處觀看,起初還給他們講講這個,說說那個,后來他累了,便不多管,由著兩個孩子跟著農夫,到商賈的鋪前看熱鬧。看了一會兒,爺爺便領著他們到小攤子上,買些小吃填填肚子,接著讓他們再看去,直到晚上才帶他們回家。回家之后,二子和同兒便向姐姐說他們看到的事情,八娘聽了,只嘆自己是個女孩兒,不能到外邊走動。程夫人聽了他們的議論,便說道:“你們只有好好讀書,將來能夠離開這兒,才有出頭之日;如果你們也學著游手好閑,說不定長大了只能做個小商販,也在街上欺負那些可憐的農戶呢!”二子馬上就說:“我情愿像爺爺那樣種田,也不會去欺負窮人!”程夫人卻叱道:“你怎么就想著種地,為什么不像你伯父那樣,考中進士,為官一方,再為百姓解除苦難呢?”二子覺得母親的話最有道理,于是不再說話了,心中只為姐姐是個女的,又生在大戶人家,不能像農家女子那樣隨便出門逛集市而感到遺憾。
  
又過了幾天,院內的草兒一片新綠,桐樹也冒出了花骨朵,更有一些雜花,早就花花綠綠地綻放起來,蘇家院內,一片喧妍。程夫人對孩子一向管教甚嚴,決不許他們亂摘花木,尤其不許打鳥,所以各色各式的鳥鵲,也不知從哪兒鉆出來的,齊齊落在南書房之外小院內的桐樹之上,喳喳叫著,院內一片熱鬧。有一天,突然有兩只誰都沒見過的鳥兒飛了過來,落在桐樹之上,嘰嘰啾啾,叫個不停。二子和同兒悄悄跑到院內,觀看半日,又叫來姐姐八娘,一塊兒看著。那鳥形同喜鵲,身上卻是綠羽,尾巴長長的,都是紅色的翎毛,姐弟三人看了,你說是野雉,他說是鳳凰,爭了半日,誰也沒有說服誰,后來母親聽到他們議論紛紛,便也出來觀看,那鳥卻一下子飛走了。二子和同兒很是失望,又不好埋怨母親,于是悄悄地回到書房,只是再也看不下去書了。二人想到明天便是三月三了,過去他們隨著爺爺出門踏青,十分好玩,不知今年爺爺還會不會再帶他們出去。同兒說,踏青的時候,就連大家閨秀也是可以出去的,何不跟爺爺說一說,把姐姐也一塊兒帶出去玩玩呢?二子點點頭,二人便向外看,只盼爺爺都在此刻出現(xiàn)。可能爺爺準又帶著謝能跑和樊狗狗出去種地放羊了,一直沒有過來。等了半天,二子便不等了,他翻箱倒篋,最后從一大堆書中翻出一本《文選》來,翻到丘遲的《與陳伯之書》,嘰哩咕嚕念了一陣,然后一字一句,放大嗓門念了起來: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
雜花生樹,群鶯亂飛。
  
二子念了一遍,又念一遍。同兒在旁聽了,覺得奇怪,看了阿哥一眼,見他遞了一個眼色過來,同兒也就明白了,馬上不分青紅皂白,跟著哥哥念起這四句話來。兩個人一連念了十多遍,愈念聲音愈大,終于把母親給念了出來。
程夫人看了看兩個兒子,再聽聽這四句詩一樣優(yōu)美的句子,便覺孩子們甚是可愛,于是她笑了笑說:“好啦,好啦,你們別念啦,明天就是三月三,娘放你們出去玩一天,還不成么?”
二子聽了這話,急忙跑過來抱住母親,大叫一聲:“娘哎,都說知子莫若父,我看應是知子莫若母才對呢!”
八娘在屋里正跟著任媽媽學繡,聽了這話,便也跑了出來,直嚷嚷要跟弟弟一起出去。程夫人想了一下,便對二子說:“那好吧,讓姐姐也跟你們一塊兒出去,不過明天你們不許亂跑,二子,你去找你表哥表弟,請他們帶著你們,一塊兒出去玩!”
二子聽了當然高興,當天下午便與二子來到舅舅家中,只有表弟程小六沒有上學,還在家中。二子說明來意,程六聽了,一下子跳了好高。
第二天一大早,程夫人便讓樊狗狗套上家中的驢車,然后拿出一塊大大藍色紗縠布,讓二子和同兒一起,將那車蒙了起來,像頂轎子一樣,讓八娘坐在里頭。蘇家是眉山大家,八娘十三四歲了,在路上當然不能隨便拋頭露面,必須坐在車內。二子他們把車蓬扎好,便請姐姐出來,自己蹲在車邊,讓姐姐按著自己的肩膀,抬步上車。當八娘一腳跨進車逢里時,二子淘氣地叫道:“姐姐上轎嘍——”逗得八娘滿面緋紅,眾人則大笑起來。
正在這時,程家兄弟五六個,排著一個長隊兒,從大門之內魚貫而入,后邊還跟著一個仆人。程夫人見到侄子們來了,當然高興,于是便對程之才說:“才兒,你表妹表弟,可都交給你啦,出了什么事情,回來我打你屁股!”
程之才如今十六七歲了,長得比樊狗狗還高,身子胖得像個肥豬,他聽了這話,急忙答道:“姑媽放心,我就是自己走丟了,也不會讓表妹表弟們走丟的!”
二子馬上接過話茬兒:“你自己要是丟了,豈不是把眾人全丟了?”眾人聽了,全都大笑起來。
二子覺得還不過癮,接著又來一句:“你丟了,三天五天都有肥肉吃,我們要是丟了,可就只能啃骨頭了!”說得眾人再次大笑,程之才卻被他弄得滿面通紅。
就這樣,一行十來個人,簇擁著八娘的車,浩浩蕩蕩地離開蘇家大門,惹得眉山百姓遠遠地觀看。二子和程小六走在前頭,子由緊隨其后,大胖子程之才卻主動跟在車子旁,一邊走著,一邊殷勤地和車里的八娘說話,生怕八娘在里頭寂寞難耐。直到出了眉山,到了野外,才將車簾兒拉開,讓八娘民欣賞起春天的景色。
一路之上,只見小河彎彎,綠草茵茵,浮橋層出,茅屋迭現(xiàn)。綠樹之下,雜花星星點點;深谷之中,鳥兒鳴聲啾啾。更有眉山青年男女,都穿上紅紅綠綠的衣服,在山澗水旁,玩鬧嘻戲。二子和同兒還小,不知大表哥程之才是在獻殷勤,他們見到姐姐有程大胖子照顧,還有樊狗狗和程家的仆人看著,便放心地跑到野溝溝里玩去了。二人好像林間小鳥,被籠子關得久了,突然又放了出來,他們心情地揮動雙臂,橫跳縱躍,跨溝越河,肆意喊叫。過一會兒,他們發(fā)現(xiàn)程小六也不見了,二子也不尋找,拉著弟弟,便向更遠的山澗跑去。二人哪里是跑,簡直是又蹦又跳,還像老鷹一樣,扇動雙翅,翱啊翔啊,一會兒就“飛”到山澗邊上。
兄弟兩個跳躍奔跑,來到山澗,只見澗中水流湍激,聲音潺潺。澗中有一大石,屹立水中,石上光滑如鏡。二子跳到澗邊,發(fā)現(xiàn)有幾塊石頭出沒水中,好像有人擺好的,于是提起衣襟,躡手躡腳,踏了上去。同兒見了,也跟著要走過來,二子急忙伸手示意,讓他停下,自己悄悄地踏著石塊,身子平衡再三,一搖一晃地走了過去,約十幾步遠,才到澗中石上。這時他的腳已然濕了。同兒見了,也要過來,二子知道沒事兒,便叫了一聲:“小心一點,把手伸開!”同兒學著他的樣子,像鵝兒撲閃著翅膀一樣,也走了過來。這時二人站在巨石之上,特別興奮,便轉過身來,對遠處的人大叫:“喂!我們是神仙!我們是神仙!”
遠處的人們看到這兩個孩子到了激流之中的石頭上,無不驚訝。程小六從人群中叫了起來:“二子哥!你們真是神仙!等我一下,我也要去!”他剛想跑來,卻被大哥程之才拉住了。
八娘見到弟弟跑遠了,便急忙叫道:“二子!同兒!你們小心——”那聲音就像山間的響起銅鈴,特別清脆悅耳,惹得許多男孩子,一齊向她觀看。
二子大叫一聲:“姐姐!放心吧!——沒事!”便和弟弟一起玩起水來,先是用手捧起水來猛喝一陣,然后把腳一脫,伸到水中玩?zhèn)痛快。
二人玩了一會兒,便覺得石頭下面的流水很涼,于是一齊穿上鞋子,再跳到大石上。二子從腳下?lián)炱鹨粋石片,彎下腰來,對著遠處山邊沒有水流之處,用力撇去。這是爺爺過去教他的一招,名為“打水漂兒”。那石片兒便飛了出去,在水上“噌噌噌噌”飛了起來,水上頓時掠起一串漣漪,同兒在一旁數著,居然有二十三個。兄弟二人一時興奮,便一個勁地玩了起來。一直把大石頭上的石片全部撇完,這才罷休。
這時二子抬起頭來,向遠處望去,只見遠處層山疊疊,河水在其間蜿蜒流著,陽光照在山腳之下,泛起層層迷霧。而在遠處迷霧之中,好像有個人在那兒垂釣。莫非是個漁翁?想到這兒,二子心中一動,便順著石頭另一側,踩著另一串石蹬兒,跑到了對岸。同兒見阿哥沒事,也跟著跑了過來,二子沒再叮囑,二人沿著山坡小路,向前輕輕走去,來到垂釣之人面前。只見他坐在一塊懸在澗邊的石頭之上,面前看著三根漁竿,腰中卻帶著一把長劍。二子覺得新奇,便拉著弟弟的手,輕輕走了過去,定睛一看,他和同兒都吃了一驚,原來那個漁翁,正是那個隨著矮腳道人到過天慶觀,給他們唱過范仲淹《漁家傲》的那個漁翁!
二子慢慢上前,雙手合起,要施禮問候。不料那漁翁并不看他,眼視遠方,獨自念起詩來:
  
寄宿翠微顛,身疑入半天。
曉鐘鳴物外,殘月落巖前。
  
二子聽了,急忙大叫:“先生,您還認得我們么?”
那人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然后搖了搖頭。
二子急了:“先生,我和弟弟見過您,三年前,在眉州的天慶觀里,有簡上人,矮腳道士,還有史先生,您記得么?”
那人還是搖頭,然后笑道:“你說這些人做什么,他們走他的路,我整天只在山里游蕩,哪里有水,有魚,有清風,有明月,哪里便是我的家,他們去哪兒,我可不管那么多。”
二子和同兒互相對視一眼,意思是說:難道我們兩個全記錯了,還是他裝作不知?
二子想了一想,便恭恭敬敬地問道:“先生,請問您尊姓大名?”
“這位公子,怎么開口就叫先生?我只是個釣魚的,干嘛叫我先生?”
“那我叫您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叫什么,你看,我喜歡坐在石頭上,愛用鉤子釣魚,我手上生來就有一個怪符。前些年白云居士見到我,就憑這三件東西,稱我為‘勾臺符’。”說完這話,他伸出手來,果然手心有個畫符,像是道家有陰陽太極圖。
二子又問:“白云居士是誰?他在哪里?”
“酷愛青城好山色,終年不出白云門。”那人并不回答,卻又念起兩句詩來。
二子想了一下,又說道:“‘勾臺符’這名字,好像也不是我們小孩子叫的。我想叫您‘山人’,行么?”
“哈哈,好!好!就叫我山人吧!”
“山人,您能告訴我,我?guī)煾岛喩先嗽谑裁吹胤矫矗俊倍蛹鼻械貑枴?
“我不知道什么簡上人、簡下人的,我只知道,世間一切都是緣分。緣分有了,不請自來;緣分沒了,百年不遇。你們與我相見,便是緣分。”
“既是緣分,山人能給我和弟弟,指點一下么?”二子知道他不會說簡上人在哪兒,只好退而求其次。
“對啊!這樣我們也沒白來一趟啊!”同兒跟著說。
那人看了他們一眼,便從身上掏出一個用破布包著的、長約一尺的東西,遞給二子。“這個玩意兒,你拿著吧,你要隨身把它帶著,它能使你避免妖邪的侵害呢。”
二子打開那布,只見里面是一把他從未見過的刀,刀把是青銅的,刀卻像是鋼的,刀刃并不鋒利,上面還有淺淺的連環(huán)花紋,上下相交,錯落有致。二子急忙問道:“這刀叫什么刀?有什么用處?”
那人又念了一句詩:“‘胚渾鑿開無精結,三十六峰排巀辥’。‘巀辥’二字,可是漢人辭賦中的詞兒,不知你懂不懂?”
“莫非是司馬相如《上林賦》中的‘九峻巀辥,南山峨峨’中的‘巀辥’二字?便是山高的意思。”二子答道。
那人并不驚訝,只是滿意地笑了。
同兒早就急了,他耐著性子說道:“山人,既然你說我們有緣分,那您也該把那把長劍送給我們,怎么只送這把舊刀呢?”
“這把劍,可不是你們能用的;就是這把刀,也只是送給哥哥,弟弟沒份兒”。那人說著,又笑了起來。
同兒很是委屈:“那我就一無所獲了?”說道這兒,他的兩眼淚汪汪的。
“阿同,別這樣,不然哥就不要這刀,送你罷了”,二子從來都是讓著弟弟的。
“不,不!你的便是你的,若是給他,遲早丟失。”
“那,山人,難道我弟弟與你無緣?”二子追問。
“既然見面,便是有緣。好吧,我送你們兩人一首詩,此詩只可自銘,不可告訴別人。”
二子和同兒連連點頭。
那人伸手示意,讓他們走到前來,然后右手拉著二子的衣襟,左手按著同兒的肩膀,念出一首詩來:
  
右執(zhí)范賢袂,左拍薛宣肩。
舉頭傲白日,長嘯揭青天。
  
念完這首詩,他便起身,將三根漁竿全部收起,在空中甩了幾甩,絲線立刻纏到漁竿之上,然后往肩上一扛,起身便走。
二子和同兒眼看著他走了,一轉眼,他便消失在山澗之中。
兄弟二人一時不知所措,好半天之后,才想起琢磨他留下的兩首詩,連他說出的兩句詩也都記了下來。
這些詩對一般人來說,可能很難懂,可對熟知《漢書》的二子和同兒來說,極為容易。其中的“范賢”當然就是母親給他們講的范滂,而薛宣也是漢代名人,先做過縣令,后來當上了御史中丞和御史大夫,還代替張禹做過幾年宰相,只因為人是非分明,不會趨炎赴勢,后來被人誣陷,被貶為庶人,老死于家中。
小小的同兒愈想愈怕,一種不祥之感涌了上來。他再替阿哥想想,更覺得后怕:如果這個“勾臺符”的話真的應驗,那阿哥便會成為范滂,將來便會有殺身之禍!想著想著,同兒竟然哭了起來。
二子當然也想到了這些,他笑了一笑,便對同兒說:“阿同,既然這位山人告訴了我們,那就說明他在提醒我們,今后要多加小心,不要落到范滂和薛宣那樣的結局。爺爺不是說過嘛,遇到好事,多往壞處想一想;遇到了壞事,再往好處想一想。如果這位山人不是提醒我們,那他何必對我們說這些呢?何況他還送了我一把刀,說不定這刀就能幫我度過災難,轉危為安呢。阿同,此事以后不要告訴別人,我們兩個記在心里就行了。”
同兒覺得他說得有理,便與阿哥一道,慢慢地走了回去。盡管姐姐和表哥表弟玩得開心,他們兩個卻沒了興致。
到了后來,不知什么人把這些詩刻到了蜀郡的山巖上,被一本名為《輿地紀勝》的地理名著抄了進去,只是傳抄有誤,薛宣訛錯成了薛昌。薛昌是張載的學生,比二子晚了一輩,這且不說;古人詩中,上一句如說漢人的事,下一聯(lián)與之對應的必是漢人,豈有將宋人放在前頭、漢人放在后頭的道理?傳抄至誤,有情可原。還有人出書圖快,把“巀辥”當作“截辥”,便印了出來。當然,這些不是人人都懂的,二子和同兒在天之靈若有所知,肯定會說那是謝能跑之流干的,然后一笑置之。
  
此次春游回來,二子便把那把卻鼠刀帶在身上,同兒與他共守著這個秘密。他們偶爾跟爺爺外出放牛牧羊,也沒有什么事發(fā)生。回到家中,沒人的時候,便把那刀拿出來看,不知它會有什么用場。
此時正值春天,田野之中,一望皆青,殘糧已被鳥兒尋盡,眉州山野的各種老鼠,便按往年慣例,紛紛來到城里,鉆倉覓洞。蘇家這幾年又有不少余糧,當然要防老鼠。程夫人再三叮囑兒子,南屋里的那些書籍,可是咱們家的寶貝,你們兩個把貓抱過去,防止老鼠。二子和同兒養(yǎng)了兩只“阿咪”,大貓是只白貓,因為一只眼睛偏藍,二子叫他“藍雪”;小的是個母貓,也是白的,只因頭上、背上有兩大片黑毛,加上尾巴全是黑的,兄弟兩個便叫她烏云,意思是烏云蓋雪。兄弟兩個便把兩只貓抱進屋中。誰料這兩具只平日與他們很要好的貓,偏偏不愿在書房里呆著,一進屋就跑了出去。二子覺得奇怪,便四處尋找,發(fā)現(xiàn)別的房子里都有鼠糞,唯獨南屋書房里面沒有。兄弟二人突然想起那把刀來,便把刀從書房里取出,拿到睡房里。果然睡房里面,從此便沒老鼠。兄弟兩個驚叫起來,急忙把刀拿到老鼠猖獗的糧倉里去,那里的老鼠今年特別多,連貓見了都不知所措。結果把一刀放進糧倉,那里的老鼠就急忙搬家,就像如臨大敵一般。這一回全家都知道了,原來二子得到的這刀是把神刀,老鼠見了便要逃走的!
這下子瞞也瞞不住了,二子和同兒只好把這把刀的來歷,簡單地向母親、然后又向爺爺講了一遍,當然沒有說那些詩句,只說是一個隱士給的。
母親聽了將信將疑。
可蘇老爺子卻大為高興。老爺子說:“這個事情若不是真的,那誰能說出別的原因呢?我這兩個孫子,從小就不是凡人,你們以后少要管他們!”說完之后,他又對二子說:“二子,你讀書讀了這么多年,抄書把手都抄細了,爺爺還沒見你寫過一篇文章呢!就拿這把能讓老鼠見了就逃的刀寫篇文章給爺爺看看,不然的話,爺爺我怕看不到你寫的文章啰!”
二子聽了這話當然高興,于是摩拳擦掌,欣然命筆,痛痛快快地寫下了平生第一篇文章。同兒幫他磨墨,自己先睹為快,墨跡剛開,他便讀完,不禁大聲叫好。二子把那文章放在刀邊,又在前頭寫上《卻鼠刀銘》,算是題目。蘇老爺子聽到之后,便急匆匆地一路小跑地來到跟前,只見孫兒的文章如同兩漢文字,卻又親切好懂,字里行間,充滿孩子似的頑皮。老爺子念了一遍,也大聲叫好,惹得全家男婦老少奶媽傭人齊來欣賞。生性好奇的謝能跑和樊狗狗二人,他們一個字也不認得,此時急得直跳腳,齊齊懇求老爺子把這篇文章掰開了揉碎了再做成可口的炒面末末吹到他們耳朵中。蘇老爺子便用他那順口溜兼打油詩的方式和三倍的語言把二子的文章解釋得有聲有色。不妨將二子的原文和老爺子的講解并排抄錄如下,以便胸中墨水多的文人學士和謝能跑之流都可一飽眼福或者耳福:
卻鼠刀銘
野人有刀,
不愛遺余。
長不滿尺,
劍鉞之余。
  
文如連環(huán),
上下相繆。
錯之則見,
或漫如無。
  
昔所從得,
戒以自隨。
畜之無害,
暴鼠是除。
  
有穴于垣,
侵堂及室。
跳床撼幕,
終夕。
叱訶不去,
啖嚙棗栗。
掀杯舐缶,
去不遺粒。
不擇道路,
仰行躡壁。
家為兩門,
窘則旁出。
輕趫捷猾,
忽不可執(zhí)。
吾刀入門,
是去無跡。
  
又有甚者,
聚為怪妖。
晝出群斗,
相視睢盱。
舞于端門,
與主雜居。
貓見不噬,
又乳于家。
狃于永氏,
謂世皆然。
亟磨吾刀,
槃水致前。
炊未及熟,
肅然無蹤。
物豈有是,
以為不誠。
試之彌旬,
為凜以驚。
夫貓鷙禽,
晝巡夜伺。
拳腰弭耳,
目不及顧。
須搖于穴,
走赴如霧。
碎首屠腸,
終不能去。
  
是獨何為,
宛然尺刀。
匣而不用,
無有爪牙;
彼孰為畏,
相率以逃?
  
嗚呼嗟夫,
吾茍有之。
不言而諭,
是亦何勞!
 
關于能嚇退老鼠的寶刀銘文  
 
山野里的高人隱士有一把刀,
他說那是多余東西就送我了。
那刀其貌不揚還沒一尺長呢,
卻是帝王寶劍儀杖余下的料。
  
那刀上面刻的花紋連環(huán)相挨,
上下環(huán)兒之間稍微有些錯開。
只有用手去摸才能感覺得到,
乍看上去一般人都看不出來。
  
這把刀我前些日子剛剛獲得,
高人讓我隨身帶著以防妖孽。
沒想它遇牲畜一點都不妨礙,
只有老鼠見了它才紛紛躲開。
  
有個地方老鼠會在墻上打洞,
侵占正房之后又到臥室之中。
在床上面跳啊蹦啊還扯帳子,
整個夜晚都在那兒恣意逞兇。
你怎么喝叱叫罵它也不離開,
還把床頭小棗栗子吃個空空。
然后掀開杯蓋鉆進壇壇罐罐,
把好吃的東西舔得一點不剩。
 
它們奔跑起來根本不擇道兒,
飛檐走壁仰著渡梁像會輕功。
它們盤踞的老窩總有兩個門,
被人堵一頭就從另處逃沒影。
它們像武林高手快捷又狡猾,
你想捉它每次都是兩手空空。
自從我將這把寶刀帶進臥室,
它們望風而逃再也不見行蹤。
  
還有一群大老鼠可恨更可惡,
聚在一起如妖似怪令人恐怖。
白天敢在大庭廣眾打起群架,
就像西京強盜一樣專橫跋扈。
有時還在正門里頭集體跳舞,
與房主人呆在一起準備常住。
貓兒看到它們也是沒法張口,
老鼠索性在那里為孩子哺乳。
果然就是傳說中的永某之鼠,
賴在人家里面以為非它莫屬。
于是我急忙拿出我的這把刀,
還端一盤清水在邊上磨又磨。
果然鍋里蒸的飯還沒有蒸好,
這些老鼠便嚇得統(tǒng)統(tǒng)大退卻。
沒想到人世間還會有這寶物,
為了驗證我又把它拿到別處。
一連試了十天果然名不虛傳,
鼠輩見了不是顫抖便是驚怖。
 
試想人們抱著貓或帶著老鷹,
晝夜巡邏尋找著老鼠的行蹤。
彎腰弓背還支起耳朵聽動靜,
有時連有沒有老鼠都看不清。
還有人見到洞穴就拼命折騰,
四處奔走云里霧里懵里懵董。
捉住老鼠就學張湯施以極刑,
可是老鼠仍滅不盡到處孳生。
  
為何只有我的刀才特別有效,
看起來貌不驚人且一尺不到。
放在盒子里面就能發(fā)出神威,
既沒貓的牙齒也無鷹的利爪;
可是那些老鼠見它就要害怕,
成群結隊相互攙扶奪路而逃?
  
哎呀呀哎呀呀呀咦咦喲喲喲,
這個世界唯獨我有幸得此寶,
什么也不用說啊什么也別道,
不費力氣便除惡鼠真是奇妙!
 

每當老爺爺向人們念一遍這篇文章,二子和同兒都要高興地直樂。最快樂的還得算他們的爺爺,每次念完或者解釋完了,他都會像小孩子一樣拍掌而笑,仿佛他只要活在人世,便永遠沒有煩惱。后來他索性讓二子用特別大的字把這篇文章抄出來貼在屋里,誰來就讓誰樂上它一回。就連一向不茍言笑的程夫人,每次看到或者聽到這些,都要躲在一邊暗暗發(fā)笑。
就這樣,二子成了眉州的治鼠專家,整天帶著他的刀去幫人趕走老鼠。心是他帶刀去過的地方,老鼠當然不再出現(xiàn),即使二子走后,它們也不再來了。只有一家是個例外,就是他舅舅程濬的家里老鼠總除不靜,過了七八天,便有老鼠再來光顧。于是表弟程小六過一陣子就來找二子。這不,五月初一那天二子還去過一趟,到了五月初十,程小六又來了。二子沒見過自己的外婆,外公程文應也在前年舅舅中進士后不久就死去了,所以兩家來往漸漸少了起來。尤其是那個程之才,越來越擺出公子哥的樣子,好像二子他爹沒中進士沒當上官就比他矮三分似的,二子和同兒因此更不愿與他來往。然而滅鼠的事情卻是做的,何況母親見到小六來了,便用眼睛催促著呢。二子對小六說:你先等著,我畫完手里這副畫兒就去。結果那副畫一直畫到太陽下山,小六在一邊急得直跳腳。二子卻說:“你家又來的那些老鼠肯定都是新老鼠,就得讓他們聚得多一點我再去治,省得它們來得不齊,有些不知道厲害的下回還要跑來。”小六一聽,覺得表哥的話還真有道理,便對姑媽說:“那我今天就和表哥住一起了,等到明天我們家中老鼠聚在一起開大會的時候,我和二子哥一起回去,讓它們全部接受教訓。”程夫人聽了,也樂得嘴都合不上,急忙招呼任采蓮和楊奶媽和她一起做菜去了。
第二天是五月十一,二子和同兒跟著小六,來到舅舅家中,只見程之才大腿放在二腿上,在院子里坐著看書,看到小六把治鼠高手請來了,居然一聲不吭,好像沒看見一般。二子和同兒很不高興,但也不愿與他計較,二人跟著小六,便向糧倉走去。沒想到進了糧倉,他們大吃一驚,原來這里一個老鼠都沒有。小六急忙問家里的傭人程灰子,程灰子說:“今天可怪了,一大早我便看到老鼠成群結隊地從倉里往外跑,出了門就往東山那邊奔。我到大門外一看,看到野地里的老鼠也拖家?guī)Э诘赝鶘|奔,就好像紗縠行里的布不要錢了大家都去哄搶一般。”二子和同兒也大為不解,難道老鼠知道我要來,事先都逃了不成?
三人商量一下,決定到東山那邊看看。如果老鼠在那兒開會誓師或者做推舉總統(tǒng)一類事情,我們就到那兒去,把他們全部驚嚇一番。小六說:“對了,東山腳下便是岷江,到了春末夏初,岷江就要漲水,如果我們把老鼠嚇得跑到水中,說不定都會被淹死泥,豈不更為有趣?”二子覺得在他們中間自己是老大,便沒立即回答,他皺了皺眉頭想了一下,然后說:“最好把這些老鼠引到我們家的麥場東邊,那兒是個河灣兒,三面是水,我們從后邊把老鼠統(tǒng)統(tǒng)堵住,然后‘刷’地一亮刀,老鼠無處逃,只能竄到水中嗷嗷叫!”同兒和小六一聽,全都大笑起來。
三人緊趕慢趕,終于來到東山坡前,這時突然發(fā)現(xiàn)面前濃煙滾滾,煙里面還鉆出火苗來。二子驚呼道:“我家麥場怎么著火了?同兒,快叫爺爺去,就說咱家麥場被人點著了!”
二子的話音剛落,便聽到半山腰上一陣大笑。“哈哈哈哈!二子,同兒!你們到這兒來!”
他們一聽聲音,便知道那是爺爺。抬頭一看,見爺爺正站在山腰的一顆老樹下,拿里拿著火鐮,在那兒樂呢。二子三步并作兩步,第一個沖到爺爺身邊,這時往下一看,只見自己的麥場的草垛子全被拆得亂七八糟,濃煙邊上還有兩個人,拿著火把再點,那二人分明是樊狗狗和謝難跑。他們在外邊點火又扇風,拼命把火向江邊趕去。烈火之中,只見成百上千只老鼠在里邊跳著,叫著,像波浪一樣,躍動起伏,嘰嘰亂啊,紛紛向江邊逃去,有的無耐地跳進江中,便被岷江之水無情地沖涮而去。
二子見到這個情景,不由大吃一驚。他連忙問道:“爺爺,您用的是什么法子,把老鼠全都引來了?”
“哈哈!老鼠不是愛吃糖豆么?我前兩天和樊狗狗炒了許多糖豆,讓謝能跑一遍一遍地往麥場上的草里撒,這些老鼠見到糖豆,就像沒了命,全都跑來了。今天早上正巧又吹起了西南風,爺爺就點起了一把火!”
“爺爺,這么大的事,您怎么不叫上我和哥哥呢!”同兒在一旁說起了怪話。
“這種殺生的事情,你們小孩子別攙乎,還是讓我老頭子做吧。過幾天新麥子上場了,這些舊麥草也沒用了。本來還想將他們漚肥呢,這回好了,火一燒完,便是一場和好肥料,用這種肥種松樹,是再好不過了!”老爺子不僅回答了同兒,還說了一堆農事兒。
此時有一陣風吹了過來,風中帶著一種濃烈的燒肉味兒。二子心有不忍地說:“爺爺,我的卻鼠刀,只是趕走老鼠,不見血便完了事,可您這么做,真的殺死了許多性命呢。”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二子,你小子從小就是心軟。老鼠是什么?是害人精!你把他們趕走了有什么用?這邊沒有了,它們還在別處害人。要是把它們全養(yǎng)肥了,老百姓就得全餓死。你那把刀,好是好,可不能把事情了斷;爺爺這把火,從根子上把他們給除了!”
二子覺得爺爺說得有理,他想起《詩經》中的《碩鼠》,就把當官的比作大老鼠。那時老百姓對付老鼠的辦法,就是搬家,“誓將去汝,適彼樂土”,再到別的沒老鼠的地方重新生活。二子想,我這把刀能讓老鼠逃避,比那些逃避老鼠的人強一點點,可比起爺爺這種滅鼠的手段來,只能是小巫見大巫了。
蘇老爺子見二子在那兒發(fā)愣,還以為他是埋怨自己,于是他笑著說:“二子,別生爺爺的氣。爺爺看你整天提著卻鼠刀,東家西家地跑,有的人家還要去幾遍,把功課都荒廢了,爺爺不忍心啊,才想出這個主意來!這樣做是殘忍了一點,可是人不能太善。你記憶住了: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尤其是在強手如林、小人成堆的地方,這兩句話更管用。爺爺一輩子都要做強人,可就是看不起弱小的人;爺爺還不舍得騎馬,難道會無緣無故在傷害性命么?眼前這些老鼠,就像小人一樣,你不治死它,它就會害死你!懂了么?二子!還有同兒,你們懂了么?”
二子和同兒一齊點頭:“懂,懂!爺爺,我們懂了!”
“真的懂了?哈哈!要想全懂這些話,只怕還得過上一二十年呢!好啦好啦,別在這兒看死老鼠跳火投江了,我們回家!謝能跑,你到集市高公坊里給我沽上三壺酒,再到德昌鋪子里買些狗肉,還有,傅老道家的豆腐好,多弄點回來!老爺子今天高興,要好好地喝上一回!”
  
中午的飯菜十分豐盛。程夫人聽說老爺子擔心二子為趕老鼠而荒廢學業(yè),便設計把老鼠全給滅了,既是高興,又日感激,因此讓小喇叭把家中的雞殺了三只,還讓樊狗狗去買了四條大魚,周二丫弄來許多蕎頭,任采蓮做了獅子頭丸子,楊奶媽包了些餃子,家中男女傭人都被叫到一個桌上,大家痛痛快快地聚了一餐。
最高興的還是蘇老爺子,他讓二子和同兒負責斟酒。二子和同兒很小就懂得這些規(guī)矩,他們先給老爺子和母親的杯子斟滿了,然后給兩位奶媽的酒杯也斟上,然后又給謝能跑和樊狗兒夫婦“瀉”酒。謝能跑和樊狗狗受寵若驚,都拉著媳婦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候著。老爺子示意他們全都坐下,由著二子和同兒“瀉”完,然后讓他們給自己都斟上一杯。
二子和同兒看了母親一眼,程夫人笑著點了點頭。二子早就想嘗嘗酒的滋味了,于是先給同兒斟了一點,再把自己的杯子瀉得滿滿的。畢竟自己是哥哥嘛,酒也要多吃一些。這時他看到姐姐八娘面前空空的,便給她也斟了一點,口中還說:“姐,您來一點點,做個樣子吧。”說完,他把酒壺放在自己面前,讓酒壺嘴兒對著自己。程夫人再看看同兒,同兒也是這么做的。見到他們如此懂得禮節(jié),做母親的心里特別高興。
老爺子見到眾人杯里全都有酒,便舉起杯子說話了:“前一陣子二子得了把寶刀,給眉州的鄉(xiāng)親們做了不少好事兒,今天老爺子我又縱火燒鼠,把那些討厭的東西全給除了,心里特別高興,便想多喝幾杯。來,二子,你先陪爺爺吃第一杯酒!”
二子高興得臉都漲紅了,他與爺爺碰了杯子,然后將酒全部倒入口中,頓時覺得嗓子眼里火辣辣的,接著鼻孔里的胃里頭全都著了火一般,不是強忍著一點,他便要咳嗽起來。任采蓮見了,急忙把二子愛吃的糖水蕎頭夾了一個,送到他的嘴里,這樣二子才覺得好受一點,可他的臉卻更紅了。即便這樣,二子還沒忘記給爺爺斟酒,可是杯子早被謝能跑搶過去了。
老爺子看了二子一眼,笑著說道:“二子,你跟你母親一樣,一喝酒就紅臉呢。同兒,這一杯該你陪爺爺了,你還小,用嘴沾上一點點就行了!”
同兒本來膽子就小,有了爺爺的囑咐,輕輕喝一小口,然后得意地笑了起來。
二子見到姐姐也在一邊笑,便說道:“爺爺,姐姐也該陪你喝一杯啊?姐姐是女孩子,姐姐比劃一下就行了!”
爺爺并不說話,只將杯子伸過來,碰一下八娘的杯子,然后一仰脖子,又把杯中的酒給喝光了。
八娘紅著臉,輕輕地沾了一點酒,馬上就聳著肩膀咳嗽起來,任媽媽急忙給她輕輕拍著后背,二子和同兒在一邊看了,全都笑了起來。
老爺子今天實在高興,他接下來與謝能跑和樊狗狗每人喝了三杯,眼看著三壺酒光了兩壺。程夫人見老爺已喝不少,便示意孩子和仆人,不能再讓老人喝了。誰知這時老爺子突然來了勁,他親自拿過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又給二子斟上一杯,然后說道:“二子,爺爺我又要寫詩了,你跟同兒當評判,要是爺爺的詩寫得好,二子就給我再喝一杯!”
“好的,爺爺,您就作吧!”二子叫道。
老爺子想了半天,又喝了一大口酒,二子和同兒支愣著耳朵要聽,可老爺子剛張開的大嘴又閉上了,他拿起筷子夾起兩塊狗肉往嘴里一放,細細咀嚼起來。二子知道,狗肉嚼爛,四句詩便會順口溜了出來。可是老爺子今天特別認真,輕易不吐口兒;他端起杯子,把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然后對二子說:“再斟一杯!斟滿了詩就來了!”
二子急忙拿過酒壺,由自己給爺爺斟滿。爺爺看著他和同兒,果然出口成章:
  
人養(yǎng)子孫望聰明,我的孫子有神功。
只愿你倆再奮進,考上進士做公卿。
  
詩一說完,老爺子便哈哈大笑。程夫人聽了這詩,也是滿心高興,她分別看了兩個兒子一眼,然后問道:“二子,同兒,爺爺的意思,你們明白了嗎?”
“明白了,母親,我們不會讓爺爺失望的!”二子和同兒一齊答應。
老爺子高興地仰天長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知道我的孫子們不是一般二般的人物,只要你們想做公卿,那公卿的官印就會送上門來,就是弄個宰相當當,也不是難事!來,二子,同兒,要是你們有誠意,就陪著爺爺,把杯子里的酒全干了!”說完他便一仰脖子,把杯中的酒又喝得干得干凈凈。
二子既高興、又激動,他看了同兒一眼,伸手把同兒杯子里的酒也倒進了自己的杯子,直到杯子滿了,外溢出來,才將剩下的一點還給同兒。他舉起大杯,與同兒一碰,“叮”地一聲,然后像爺爺一樣,豪爽地舉起杯子,把酒全部倒進口中,一仰脖子,全下去了!
“好,好!有種!是個英雄!”爺爺大聲地稱贊著。
二子只覺得頭昏腦脹,一會兒手腳輕飄飄的。程夫人知道兒子酒喝多了,忙讓任采蓮和楊奶媽一起,把二子抱進屋里,放在床上。二子稀里糊涂,手還摸著身邊的寶刀,咕咕噥噥地念著爺爺的詩,昏昏沉沉進入了夢鄉(xiāng)。
  
不知什么時候,二子慢慢醒來,他覺得自己在睡夢之中,聽到姐姐和弟弟都在痛哭。他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天已黑了;他伸出右手掐了掐自己的左手,覺得很痛;他急忙跳下床來,來到弟弟床邊,可是怎么摸也摸不著人,而弟弟的哭聲還在傳來,還有姐姐的哭聲,母親的哭聲。二子知道大事不好,光著腳便跑來出來,沒走幾步,母親便迎了上來,淚流滿面地抱著他說:“二子,你爺爺,他……他……過世了……”
二子聽了這話,好像什么也沒聽見一般,他甩開母親,一下子奔到爺爺房中。到了那兒,他見眾人都在哭泣,他覺得真是莫明其妙,爺爺過世了?不!爺爺怎么會過世呢?他肯定是睡著了,看我把他叫起來!
二子來到爺爺床前,只見蠟炬之下,爺爺躺在床上,面色通紅,嘴角還掛著微笑,就像睡夢中一樣。二子不忍心將爺爺這時叫醒,于是他把耳朵貼到爺爺胸前,靜靜地聽著。聽了好一會兒,他居然什么也沒聽到!
這時二子突然跳了起來,猛地撲到爺爺身上,聲嘶力竭地叫起來:“不!爺爺!爺爺!您不能走啊,咱們說好了,您要等著看我和弟弟考中進士的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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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4-28 09:21:51 | 只看該作者



  
人能搏倒大老虎
卻害怕馬蜂蜇屁股   
爺爺走了,靜悄悄地走了,他把蘇家老宅和整個紗縠行都帶進寂靜之中;爺爺走了,走的時候誰也不在跟前,天黑的時候,母親想去問他晚上想不想喝點粥時,他怎么也不答應,從此再也沒有答應,只把五月二十一日這一天,沉重地留給了二子和家人。爺爺微笑著走了,把家里的歡聲笑語帶走了,不久,樊狗狗把二伯父蘇渙找回來,家里仍是陣陣抽泣;三個月后,謝能跑跑了幾千里路,把蘇洵從廬山接回家,蘇家和紗縠行里便又是一片哭聲。
按照孔夫子定的規(guī)矩,所有官員在父母去世后,都是在家中守孝三年,叫做“丁憂”。蘇渙回到眉州,先將老人斂入棺中,放于中堂,直到蘇洵回來之后,才把老人安葬在眉山縣修文鄉(xiāng)安道里的祖宗墳塋里。
蘇洵再一次進京考進士,再一次名落孫山。其實蘇洵這一回學乖了很多,他努力克制自己,去寫那種辭藻滿篇但無關痛癢的文章,他還和史彥輔一起學著寫詩,可是他們的詩和文章還是沒有被考官大人們看上。剛剛落榜時,蘇洵心灰意冷的心情,已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他把這些年為了科舉而買的參考書、標準違規(guī)內容和自己按照考官們作的狗屁文章而寫的練習文字統(tǒng)統(tǒng)燒掉,然后與史彥輔痛飲一通。這時蘇渙讓人捎來一封信,勸他不要把科舉看得太重,附帶還送他一首詩,其中有兩句說:“人稀野店休安枕,路入靈關穩(wěn)跨驢。”靈關是蜀地名關,蘇渙的意思是你快騎著小毛驢回家吧,路上山路很險,人也雜亂,你可要多加小心。數天之后,蘇洵雖然放下落榜的不快,卻沒有心思返回蜀郡,他和史彥輔兩個,先到中岳嵩山玩了一通,然后南下江州,到廬山一帶游覽多日。廬山有個圓通禪院,那里有個僧人叫做惠宣,也是蜀郡人,前幾年曾和蘇洵一道考進士,落第之后出家為僧。惠宣領著蘇洵見了圓通寺的訥長老,還結交了另外一個蜀郡同鄉(xiāng),名叫景福順;經過景福順的介紹,蘇洵的朋友圈子就像滾雪球一樣,愈滾愈大,要去的地方也就愈來愈多,其中最讓蘇洵敬愛的,便是江南西路的虔州才子鐘子翼。那鐘子翼與朝廷中的歐陽修是同鄉(xiāng),還與歐陽修的朋友尹洙、歐陽修的學生曾鞏都很熟悉,他與蘇洵談了半日,便對他說,你對漢魏文章最為推崇,這一點和歐陽修是一致的,何不去見見他呢?蘇洵說,我一個落第舉子,怎么好意思去見歐陽大人?聽說他和尹學士一起,也在朝中受人白眼呢,去了也給他添亂。鐘子翼又說,我的老家贛縣和南康,也有許多山水名勝,二位何不隨我回鄉(xiāng)一游?蘇洵與史彥輔齊聲叫好,跟著他離開廬山,逆著贛江之水南下,過洪州,游覽了滕王閣;至廬陵,又去歐陽修的老家永豐一帶玩了幾天,只聽人們說歐陽修小時候很窮,是他母親用蘆荻在地上劃字教他讀書的,幾個人就地感慨一番,最后又到了虔州首府贛縣(今江西贛州),去近城山中天竺寺觀賞了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的墨跡,游歷了如此之多的山水名勝,蘇洵和史彥輔仍不死心,他們覺得還沒到南海邊上呢,于是就想南下梅嶺,漫游南越。正在這時,謝能跑千里迢迢地追了過來,見到蘇洵便伏地痛哭。蘇洵帶著悲傷的情緒和悔恨的心理回到蜀郡,從此再也不想出去考什么進士,玩什么山水了。
  
最令蘇渙和蘇洵擔心的還是二子。這孩子自從爺爺去世之后,經常一個人跑到爺爺呆過的地方轉悠,好像爺爺還活著一樣,他終日在那些熟悉的地方呆著,一呆就是半日。蘇洵經常讓同兒帶著他去找二子,每次都卻見二子在那兒愣愣地看著遠方。有一次,蘇洵實在忍受不了這份沉重,便寬慰二子說:“兒子,回家吧。爺爺不在了,爺爺升天去了。二子,你要知道,人總是要死的,像爺爺這樣,走的時候快快樂樂,恐怕沒有幾個人有這福氣呢。”
二子突然抬起頭來,問父親道:“爹,既然人人都要死的,死了便什么也沒有了,那活著的時候拼命爭名奪利,又有什么意思呢?”
蘇洵吃了一驚,他想了半天,才答道:“人活著,有時爭這爭那,都是為了活得好一些,至少是不比別人差,不受別人欺辱。你爺爺就是這樣的人,他既不受別人欺辱,也不欺辱別人;他常常說,人活在世,一要對得起親人,二要對得起自己,那活著就很有意思,就是人生一世的最大快樂。”
二了覺得父親說得有理,但又覺得爺爺不那么簡單,還想再問別的,可一想父親回來后心里一直很悲傷,便不再多問,一聲不響地隨他回家了。
秋天的一個傍晚,二子在院中對著滿目落葉,悶悶不樂,正好表弟程小六又帶幾個伙伴,來找他出去玩。二子說:“出去又有什么好玩的?到處都是落葉,池水也都干枯了,沒有一點生機?”程小六說:“那你說怎么玩,我們都聽你的。”二子見到院內花園之內,到處都是枯黃之草,獨有一處綠色猶存,心頭掠過一陣靈動,便對程小六說道:“這塊綠草下邊,肯定會有寶物。”小六當然不信,二子便說:“不信,那我們就挖開試試!”
當時家中沒人,二子便和同兒找來鐵鏟,開始挖地。挖了一會兒,只聽“咔嚓”一聲,二子的鏟下,果然有一異物。眾孩童急忙扔下手中家伙,用手來扒。二子小心翼翼,從鏟子下扒出一個石塊來。只見那石塊的大人像大人手掌那樣,呈淺綠之色,晶瑩剔透,溫潤如玉,上面還有淺淺的花紋,像魚鱗一樣。用水一沖,只見石質內銀星閃耀,敲擊起來,猶如玉磬。二子大喜過望,便回書房拿過墨來,在上面輕輕一磨,墨馬上就化成一片,既黑又勻;只是上面沒有盛水的槽兒,二子頗為遺憾。這時蘇洵從外面回來,拿過這個石硯,看了半天,故作吃驚地說:“這是天然的石硯,它有硯的質地,卻沒有硯的形狀。需要好好雕琢,才能成器呢!”
二子聽了,怔怔地呆在一旁,看著父親,并不說話。
蘇洵見他這個樣子,便把那石頭還給他說:“二子,這是個吉祥的東西,你若用他來磨墨寫字,一定會才思泉涌。既然這東西出自我家,又是你發(fā)現(xiàn)的,它就歸你了。你要對得起它啊!”
二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將硯拿回屋中,像寶貝一樣藏了起來。
  
蘇洵和蘇渙覺得,趁著老哥兒倆在家,要把孩子們的學業(yè)認真抓一抓。但在學些什么上面,二人卻有些分岐。蘇渙認為科舉文章非學不可,不然就得不到考官認可,不可能越過科舉這條道,也就沒有出身,進不了官場;可蘇洵卻說,我寧愿讓兩個孩子考不上進士,也不讓他們學寫那種無病呻吟的狗屁文章。兄弟兩個爭論半天,達成一個共識,就是按著孩子的天性,讀些史書,追究古今治亂成敗的原因,琢磨一些大道理,這些總是有用的,至于文章,孩子喜歡怎么寫就怎么寫,不過得讓他們讀些詩作。談到作詩,蘇渙和蘇洵都承認他們是門外漢,便決定給孩子們物色一個懂得詩詞的老師。可是諾大的眉州,一提起作詩二字,人們都說蘇老爺子是眉州最大的詩人,而且還很多產,連放牛的娃兒都能順口說出好幾首來。兄弟兩個笑了一笑,只好一邊打聽會作詩的人,一邊和孩子們一起讀書和研究古今治亂成敗事理。
無奈二子此時對史書已沒什么興致,他不是拿著《易經》《八卦》琢磨,就是默讀《老子》、《莊子》和《詩經》。蘇洵也是個《易經》迷,父子倆有了共同語言。蘇洵將《易經》拿過來,把八八六十四的“經文”和“彖傳”、“象傳”一一發(fā)問,他發(fā)現(xiàn)二子竟然全部講解出來,有的地方竟能一字不差地全部背誦,心中不禁大驚。聯(lián)想到程夫人給他講的二子終日想找簡上人的事,蘇洵也有些擔心,于是他便對二子說:“人不到老年,難以解透《易經》。為父我早就想寫一本《易傳》,直到今天,都不敢動筆呢。將來我有時間,一定要把這本書寫出來。”
二子聽了,便認真地說:“好吧,爹,您現(xiàn)在不妨動筆,等我長大后,不,等我老了,再幫您修改潤色,說不定能讓《蘇氏易傳》成為一家之言呢!”
蘇洵聽了這話,當然高興,這時他想考考二子,看他到底看了多少書,能不能靈活運用。“二子,你看,《易經》第五十九卦,便是‘渙’。而‘渙’字,也是你伯父之名。你說說看,你爺爺給你伯父取名,為何要用‘渙’字?而你伯伯的字又是‘公群’,這與名字有何關系?”
二子想了一想,便說:“爹,據孩兒所知,爺爺并不懂得《易經》,他給伯父取名,是因為家在水鄉(xiāng),便給你們三個全取了‘水字邊’的名字。伯父字為公群,確是《易經》“渙”卦中的原句:‘渙其群,元吉;渙有丘,匪夷所思。’依孩兒之見,伯父的字,可能是他自己取的,是他按照《易經》改的呢!”
父子倆正在這邊說著,蘇渙領著他的兒子蘇不疑、蘇不欺、蘇不危和同兒幾個一同走了過來。他們在外邊聽到二子和父親的對話,便一同走進屋子。蘇渙說:“好啊,二子,你說的對,我的字確是自己后來改的。你說說看,這個字改得好不好?”
“伯父在上,您的字兒,孩兒怎么能亂加評說呢?《易經》‘象傳’說:‘渙其群,元吉,光大也’。當然是好名字。至于‘群’而又‘公’,孩兒覺得稍微有些重復呢。”二子回答得坦坦然然。
蘇煥連連點頭:“嗯,有理,很有道理。人的名與字就那么幾上字,意思再一重復,不就蘊含不足了嗎?二子,伯父今天就請你幫我改一改,怎么樣?依你看,我的字該怎么改呢?”
“伯父的名字,侄兒如何能改?若要改的話,讓我爹來改還差不多。”二子想了想,卻把這事轉交給父親。
蘇渙看了看蘇洵,笑著說道:“這孩子倒是很懂禮貌。三弟,我字公群,是有些重復累贅。你的兒子讓你幫我改改,你看怎樣改才好呢?”
蘇洵笑著說:“兄長,《易經》中說:‘渙其群,元吉。’小弟以為,‘渙’本來便有大水渙然、痛快淋漓的意思,那它后邊加上一個‘群’字,便表明古時圣人曾想用洪水渙然而使天下混然一統(tǒng)的意思。既要天下混一,必須解體舊物、消散陳腐、蕩滌險阻。而兄長這些年來仕途蹭蹬,夙有大志已被消磨了許多,與小弟我相比,您更顯得平和謙恭,寬厚從容。因此這個字對您來說,已不太合適了呢。”
“聽三弟的意思,解體舊物、消散陳腐、蕩滌險阻之任,只有等這些孩子們來完成了?那好吧,你再給我取個新的字吧!”蘇渙笑道。
“兄長,小弟以為,您的字應該叫‘文甫’才對。‘甫’與‘父’相通,‘文甫’便是‘文父’。憑您的性格和現(xiàn)在的年紀,若做官做到公卿,恐怕也難。若做一代文父,改變眼下頹廢文風,說不定還大有可為呢!”
“哈哈,三弟,莫非這是你自己的心愿吧!好吧,這個字我要了。只是我也請你們記住,想做文父,自己必須是一世文豪。我這輩子恐怕是難成文豪了,只好將這個奢望寄托于孩子們了。二子,同兒,今日我聽你們父子的話,先做‘文父’,但卻寄語你們,將來定要成為‘文豪’。文父文父——文豪伯父。你們將來要是做不了文豪,那可是對不起伯父,讓我枉擔虛名了喲!哈哈哈哈!”說完他便笑了起來。
“伯父,依您的說法,文父文父、應是文豪之父才對!將來,我不欺、不疑、不危三位哥哥應做文豪才對!”二子馬上轉移了視線,而蘇渙的幾個兒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
“哈哈,你們這幾個哥哥啊,我早就不想讓他們參加科舉了,他們略微讀書識字,能不欺別人、不欺自己,沒有疑惑、沒有危難就行了,他們才不會成為文豪呢!要是成了文豪,肯定比我當個小官還累,豈不要被累死?”蘇渙笑著說。
也許蘇渙說的是心里話,他的幾個兒子自從回到眉山,雖然也讀點書,蘇渙卻讓他們跟著謝能跑和樊狗狗學種地,蘇渙常說:當個種田的,只要不受人家欺負、沒有危難,也能過上一種好日子呢!二子很認同伯父這種說法,可蘇洵和程夫人卻不同意,他們對二子說:“你伯父是官場上的人,厭倦了官場才這么說、這么做的,我們連官毛兒都沒沾上,哪有資格這么想呢?”二子又覺得父母的話,不無道理,真是在地里干活的只知衙門里的人舒服,衙門里呆膩了的人卻又說田家無憂無慮啊。
“哈哈哈哈!”蘇洵聽了哥哥的話,便也笑了起來。這是蘇老爺子去世之后,他們第一次開懷大笑。
二子看了同兒一眼,本來還想說話,可他見到伯伯家的幾個哥哥都緘口不語,也就不敢再逞能了。
蘇洵見孩子們全都唯唯諾諾,便又回到剛才想考考二子的念頭上。“兄長,剛才我與二子說到我們兄弟三個的名字。二子最近總是看《易經》、《老子》和《詩經》,我想讓他將我們兄弟三人的名字,用《易經》、《老子》和《詩經》里的話進行解釋一下,你看如何?”
“好啊!我也來聽聽!”蘇渙往桌子前一坐,順手拿過桌上已被翻爛了的《易經》、《老子》和《詩經》來,說道:“來吧,二子,我和你父親都是考官,先來考你一回!”
二子看了看伯父和父親一眼,便往桌子后邊站了一下,站到了幾個兄弟的行列里,好像故意離那些書遠一些,然后答道:“大伯父名諱為澹,意思是波瀾起伏。《老子》二十章說:‘俗人昭昭,我獨若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若海,漂無所止’。后世儒者,將此‘澹’解為安靜、沉靜和不熱心,實為迂腐。老子說他表面上心靜如水,可內心猶如海水一樣,波瀾迭起呢!后世解此深意者,唯有曹操曹孟德。曹操在《步出東門行》說:“水何澹澹,山島竦峙。”便是說海水波瀾起伏,唯有島嶼屹立不動。即便是司馬相如《上林賦》說的:‘隨風澹然。’也是形容洪水浩蕩的意思呢。”
蘇渙點了點頭,他覺得二子旁征博引,而且解得甚為得體。其實司馬相如《上林賦》中的原文共有三句:“群浮乎其上,汎淫泛濫,隨風澹然。”二子覺得前兩句中有個“淫”字,已是不雅,又有一個“群”字,又是伯父原來的字,他就巧妙地避開了,真可謂用心良苦,又不見痕跡,真難為他。蘇渙笑著說:“二子,我們家沒有那么多的忌諱,你避諱你父親的名字就是了,伯父的名字,你不必避諱。”
“對,既然今天是考你,你便不要有什么忌諱,伯父們的名字,我的名字,你就直管說吧!”蘇洵催促著說。
“那好。二伯父名為蘇渙,剛才已說來自《易經》,其實爺爺是不懂《易經》的,他只是根據大伯父的‘澹’字,想到這個‘渙’字。渙者,原為水流紛紛的樣子。《老子》說:‘渙兮若冰之若釋。’便是說太陽出來后,冰塊便融化了,水從冰上紛紛流下。杜預《左氏春秋傳序》中說:‘渙然冰釋,怡然理順。’,便是深得《老子》本意。如果將渙字疊用,便是‘渙渙’;形容水流盛大。《詩經》《鄭風》中有一篇《溱洧》說:‘溱與洧,方渙渙兮’,便是說溱水與洧水兩條河里水都很大,渙渙而流。至于剛才父親說的解體舊物、消散陳腐、蕩滌險阻,恐怕是父親自己的遠大志向和獨到見解,二子可以銘記于心,卻不敢輕言茍同呢。”
“好,說得好!”蘇渙在一旁撫掌贊嘆。
蘇洵也笑了。剛才他說的“解體舊物、消散陳腐、蕩滌險阻”之言,確實是自己積于胸中多年的志向,并非“渙”字的原意。兒子如此妙解文字,又懂得事理,應答巧妙,讓他心中也特別歡喜。可是蘇洵喜在心里,面上卻不茍言笑,他接著問道:“那,我這‘洵’字呢?”
二子怔了一下,然后從容答道:“洵者,誠實而直爽之意也。《詩經》《鄭風》中有一首詩,名為《有女同車》。其中說道:‘彼美孟姜,洵美且都。’寫的便是一個名叫做孟姜的女子,具備著誠實、直爽、美貌和瀟灑的品質。還有,《邶風》《靜女》說:‘洵美且異’;《鄭風》《歸于田》說:‘洵美且仁’、‘洵美且好’、‘洵美且武’……還有‘洵直且侯’、‘洵且樂’、‘洵有情’……
蘇渙見他一說便是一串兒,急忙止住:“好啦,好啦,你先停一停。哎呀,三弟,原來你的大名,還與古代美人的品質有關呢!‘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洵字被放到第一位,看來誠實、正直和爽快,自古以來都是衡量美人的首要因素呢!二子,‘洵美且都’中的‘都’字,我只知道是京都、都城的意思,還有頭領的意思,如大督都。你剛才說‘都’有瀟灑之意,有何旁證?”
“班固在《漢書》里寫司馬相如,便說他‘雍容閑雅,甚都。’這個都,便是瀟灑之意。不然的話,難道司馬相如文文弱弱的,在秦樓楚館里四個悠逛,倒成了統(tǒng)兵百萬的大督都?哈哈哈哈……”說到這兒,二子自己大笑起來。
蘇洵心里很為孩子博學強記而高興,可見他那副嘲笑前人且又自信的樣子,便不想像兄長那樣夸贊他,免得他自己輕狂起來,不思上進。想到這兒,蘇洵便說:“美人香草,不單是寫女人,也常用來寫志高情潔的奇男子。屈原便常用美人香草來比喻自己嘛。若說誠實、直爽,倒是我的本性。二子,你不要以為略讀《老子》、《詩經》,知道一點《周易》、《漢書》便可應對自如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切不可在長輩面前賣弄學問!”
二子聽了,覺得父親沒有稱贊自己也就罷了,為何馬上板起面孔訓人呢?他靈機一動,不卑不亢的說:“爹,《詩經》中還有一句寫到您的名字,我是說呢,還是不說?”
其實蘇洵對《詩經》鉆研得并不很深,剛才聽到“彼美孟姜,洵美且都”,便覺得自己長了學問,此時聽二子說《詩經》里還有一處提到自己的名字,當然高興,便放松了口氣說:“還有哪一句?不妨說來。”
二子一本正經地說:《詩經》《邶風》里頭有篇詩作,名為《擊鼓》。那詩最后兩句便是‘于嗟洵兮,不我信兮!’爹,這兩句我一直都弄不懂,您說是什么意思呢?”
蘇洵聽了這句詩,只覺這詩的前四字里頭,先是喟嘆,接著有自己名字中的“洵”字,至于兩句連起來,究竟是說些什么,要和上文結合起來才能弄清。自己想不起上文是什么,當然就不能貿然回答,不在的話,肯定會在孩子們面前出錯。想到這兒,他支支吾吾,竟沒能回答出來。
蘇渙在一旁早就大笑起來:“哈哈哈哈!三弟,你上當了!二子借這句詩來表達他的意思。這句詩的意思就成了:‘真可嘆啊,好你個蘇洵老爺子,你還在懷疑我的能力,你不相信我的學問呢!’”
蘇洵聽了這話,竟也“噗哧”一聲,笑了起來。
  
就是這樣,蘇洵確實明白了兒子通過跟張道長讀書,在家隨著母親讀書,不僅學到很多東西,而且頭腦極為聰明,應對之快,非己所及;他還學會了爺爺的處世方法,動不動就來點開心的事,讓日子中添了不少笑聲。蘇洵知道,兒子們在母親的嚴格監(jiān)督下,博覽群書,胸中已有許多學問,如果再要他們死讀下去,雖說不會讀得如呆似傻,卻極有可能像京城那些考上了進士的人一樣,談起話來引經據典,寫起文章全是學問,而做起事來一竅不通,那不是正是自己所討厭的么?
想到這兒,蘇洵便不讓程夫人再逼孩子們讀書,而是憑著他們的興趣,愛讀便讀,愛寫便寫,愛畫便畫,有時寫累讀累了,出去玩上一天半天也可。蘇洵只管一點,就是過一陣子就要交他們學寫一篇文章。寫什么文章好呢?當然不是那些華而不實的考試文章。蘇洵知道,當今天下,能夠獨步一世的,可能就是歐陽修了。于是他把自己這次沿贛江南下時向朋友們索求來的歐陽修文章,和道聽途說的歐陽修事跡,認真加以整理,準備講給兩個孩子聽。
沒想到二子和同兒一聽說“歐陽修”這個名字,都大為興奮。“爹,那個歐陽修敢作敢為,文章寫得才好玩呢,聽說他曾罵高司諫‘不知人間有羞恥二字’,罵得真叫痛快!”二子沒等父親把話說開,便搶著說了起來。
“你們是怎么知道歐陽修這個名字的?”蘇洵老早就要問這件事了,此時便追問起來。
“爹,三年前,也就是簡上人離開天慶觀的前一天,矮腳道人請了個史先生,還有一名漁翁來。史先生給我們講了朝廷許多好玩的事情,其中就有歐陽修罵高司諫的事兒呢!”同叔答道。
蘇洵一聽簡上人和他的朋友竟如此給學生講解歐陽修和朝中大事,連連叫苦。“咳!怎么能只說歐陽公罵人的文章呢?爹要給你們講講歐陽公的正經事兒!”
二子和同兒不敢再開玩笑,便一本正經地聽起來。
  
“說起這個歐陽修啊,他可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本是江南西路廬陵人士,他的父親名叫歐陽觀,先皇時候便中了進士,還在蜀郡的綿州做過推官。可歐陽先生福淺命薄,三十多歲便因病而死,撇下了二十九歲的夫人和兩個四歲的雙胞胎兒女,兒子便是歐陽修。鄭夫人沒有辦法,只好帶著兩個孩子,到隨州投奔歐陽觀先生的弟弟歐陽曄。那歐陽曄為官清正,沒多少錢財,除了自己一家,還能養(yǎng)活他們三口已算不易,根本沒錢給歐陽修延請老師,教他們讀書。鄭夫人就用蘆獲在地上比劃著,教歐陽修認字讀書,還給他講了一些他父親如何當官做人的大道理。有道是,自古圣賢出貧賤,歐陽修便是在這種寄人籬下的情形中長大成人的。他哪里能像我們家這樣,買來這么多的書看呢?他要看書,全得向別人借著看。有一回,他從叔叔的同僚李堯輔那兒借到一套《昌黎先生文集》,也就是唐朝韓愈的文章,一讀便讀上了癮,發(fā)現(xiàn)這才是天下最好文章,于是廢寢忘食,一連讀了好幾遍。你們知道,這些年天下流行的文章,都是前朝楊億、錢惟演和劉筠那些大學士寫的東西,滿紙都是華麗辭藻,實際沒有什么內容,我看了就要嘔吐,歐陽修比我還大兩歲呢,他當然也是不喜歡那種狗屁文章了。歐陽修看了韓愈的文章,便立下大志說:‘一旦我成名成家,就一定提倡韓愈的文章,把眼下流行的那些考試應舉的官樣文章,統(tǒng)統(tǒng)給廢了!’”
“好,爹爹,這個歐陽修真了不起。我和弟弟也讀過韓愈的文章,還有柳宗元的文章,那些文章才是天下一流的好文字,與秦漢時的文章一脈相承呢!如果歐陽修能把韓、柳文章推介到天下,那便是讀書人的大喜之事了!”二子插話說。
蘇詢看了他一眼,接著說:“可是你別忘了,那些主持科舉的文人,哪一個是真正有學問的?他們才不管文章有用沒用呢,他們一邊把持著文壇和科場,一邊編寫出許多官樣文章,刻印成冊,拿到書肆里賣錢。如果天下人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寫文章,都不掏錢去買他們編的書籍,那些所謂‘文魁’,憑著官家給的那點俸祿,哪里過得起花天酒地,養(yǎng)小妾、唱詞曲的日子?歐陽修偏偏不信這個邪,他就和你爹我一樣,說什么也不按考官們的主意去做,結果也和我一樣,考試考了多次,就是不被錄取。后來漢陽城里有位官員,名叫胥偃,他看了歐陽修的文章之后,直呼為天下奇才,便把歐陽修叫到自己身邊,加以指點。他對歐陽修說:‘你要想徹底廢黜眼下的無用文章,必須忍著一點,先按著他們的路子走,考上進士再說;等到那一天你當了翰林學士,由你來主持科舉考試,那時你才能有機會把那些毒害天下學子的狗屁文章統(tǒng)統(tǒng)廢掉呢!’歐陽修這時才如夢初醒,于是在家中苦讀三年。憑著他的才學和天分,沒用三年,就將那套堆砌辭藻的路子摸得清清楚楚。三年之后,歐陽修跟著胥偃進了京城,先參加國子監(jiān)的考試,結果考了個第一;又參加開封府的舉子考試,又是名列前茅。那一年主持科舉考試的官員名叫晏殊,就是那個整天寫些男歡女愛的小詞,文章花團錦簇的晏宰相,他看到有個舉子的文章寫得很是華美富麗,便想取他為狀元,可他又覺得這個人的文章之中,還有一些抑郁不平的氣息,便又把他壓到十名之后,排到十四位。就這樣,歐陽修中了進士。”
“真難為了歐陽修先生,他違著心愿去作自己不想寫的文章,怎能不露出抑郁不平之氣呢?”同兒也說話了。
“那個晏殊看來也不是傻子。只可惜他不知道什么才是天下大義,只知寫些無用的小詞。”二子跟著說。
“不管怎么說,歐陽修比起你爹我來,算是很會忍耐,總算逼著自己聞腥睹臭,考上了進士。接下來他被派到洛陽西京留守錢惟演的手下,做了一名推官。在那兒,歐陽修碰到了尹洙、梅堯臣和蘇舜欽等人,他們也是煩透了科場文字的,尤其是那個梅堯臣,天下人都說他的詩好,可就是考不上進士,后來名氣大了,皇上賜他同進士出身,才算在官場里勉強站住腳。他們在一起寫詩作文,互相唱和,就連錢惟演見了他們的新作,面上都有愧色。三年任期已滿,歐陽修被召到學士院中,負責編著《崇文總目》,就是把皇上身邊崇文館里的圖書,全部著錄下來,編寫個綱要,以便皇上御覽起來方便。這時范仲淹要改革朝政,與宰相呂夷簡發(fā)生了爭執(zhí),歐陽修便站在范仲淹一邊,結果他就氣憤地寫信斥責高司諫,就是你們聽到的那個說高司諫‘不知人間有羞恥二字’的事情。”
“那歐陽修后來怎么樣了?”二子接著問。
“他后來被誣蔑與范仲淹結成朋黨,連連被貶,郁郁不得志。范仲淹后來再度當政,歐陽修也被召到京城,出知諫院,他便寫了一篇《朋黨論》,先把那些小人的嘴巴堵上,然后與范仲淹同心同德,改革弊政。后來蘇舜欽和石介被人抓住了把柄,弄得灰頭土臉的,范仲淹和韓琦、富弼等人也受到牽連,紛紛離開京城。歐陽修也被小人暗算,受了蒙受不白之冤。”
“他們怎么去整歐陽修呢?”同兒問道。
“一開始我不是說過,歐陽修是雙生子,他還有個同時生的妹妹么?他的妹妹嫁給了張龜正,那張龜正原有妻室,后來死了,撇下一個女兒。歐陽修的妹妹嫁過去不久,張龜正便得病死了。歐陽修便把妹妹和那個女孩子接到自己身邊,好生撫養(yǎng)。那女孩長大成人,便嫁給了歐陽修的遠房侄子歐陽晟。沒想到歐陽晟是個老犍,那張姓女子,便與自己家里的男仆陳諫私通,被人發(fā)現(xiàn)后,送到了開封官府。這時的開封知府既不是曾幫過你伯父的李洵大人,也不是堂堂清官包拯包青天,而是夏竦的朋友楊日嚴。當年夏竦因無故挨了石介的一通罵,不是小人也做了小人,他與諫官們一起,擠走范仲淹和韓琦、富弼等人之后,覺得歐陽修還是眼中釘、肉中刺,終日找茬兒要把歐陽修趕出汴京。歐陽修外甥女張氏的案子一出,夏竦便與楊日嚴勾結在一起,密謀加害于歐陽修。楊日嚴很是無恥,他讓手下的人威逼利誘,讓張氏誣陷歐陽修,說歐陽大人也曾對她不軌——你們說這種事情,是何等地氣人?要是我和你史彥輔伯伯兩個人遇上了這件事,你史伯伯早就叫上幾個江湖的朋友,把那個楊日嚴給辦了!可是歐陽修大人很有修養(yǎng),他不爭不鬧,只求上司把這件事情查個清楚。結果朝廷又派兩撥子人來,反復審理此案,最后的結論就是四上字:子虛烏有。可是朝廷在這種情況下,還是莫明其妙地把歐陽修貶到了滁州當知府去,你們說可氣不可氣!”
“真是讓人不明不白的,哪有這樣做事的?那個晏殊呢?他應該站出來說話呀!”二子的腦瓜就是快。
“別提晏殊了!晏殊本來也是江西人,范仲淹是他舉薦的,歐陽修又是他做主考官時錄取的,按理也是他的門生,可他每到新黨與舊黨相爭的時候,就躲在一邊不吭聲。給你們舉個例子。眼下皇上的生母原是李氏,李氏死的時候,被封為宸妃。天下人都知道宸妃是皇上的生母,可晏殊在受皇上之命,為李宸妃撰寫墓志銘的時候,居然連她是皇上生母之事提都不提,這樣的人,還配拿筆桿子么?若他與司馬遷和東方朔同在一朝,肯定他便是司馬相如一類的人!那時歐陽修被誣陷而貶官,諫院里頭的人都希望晏殊能站出來,說一句公道話,可他整天在家和歌妓在一起唱什么‘無可奈何花落去’,他是存心要裝死人,連吭一聲的膽子都沒有了!后來還是那個寫過《四賢一不肖》詩有蔡襄站了出來,接穿了晏殊唯官是圖,連對皇上生母的事情都不敢講真話的事!皇上一時生氣,就把晏殊也貶到穎州去了。”
“貶得好,貶得好!這種人小詞寫得再好,也不能留朝中,就該讓他也‘無可奈何花落去’!”二子氣憤地說。
“后來歐陽修便在滁州等地為官,他心中有許多郁結,只能靠留連詩酒來化解。歐陽修把自己稱作‘醉翁’,在滁州時他還寫過一篇《醉翁亭記》,說自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直到現(xiàn)在,歐陽修大人還在外地為官,還沒回到汴京呢!”
“爹爹,您沒把歐陽修的文章帶些回來么?應該讓孩子看看他的文章才好呢!”二子對父親說。
“我本來是想多找一些歐陽修的文章的,可一聽到你爺爺去世的消息,我就什么了不顧了,急忙回家了。還好,我從你伯父那兒找來一篇歐陽修寫給皇上的謝表,你們可以看看。”蘇洵說著,便從案頭拿出一篇文章來。
二子和同兒一看,那篇文章名叫《謝知制誥表》。分明是歐陽修接到皇上任命他為“知制誥”這一官職,也就是替皇上起草詔命一任時,寫給皇上的致謝文章。二子和弟弟趴在一起,一邊看著,一邊讀了起來:
  
  
伏念臣雖以儒術進身,本無辭藝可取,徒值向者時文之弊,偶能獨守好古之勤,志欲去于雕華,文反成地樸鄙。本意不適當世之用,敢期自結圣主之知?陛下獎之特深,用之太過。此臣所以懇讓三四,至于辭窮。而天意不回,寵命難止,尚慮頑然之未諭,更加使者以臨門。恩出非常,難以屢黷。及俯而受命,伏讀訓辭,則有必能復古之言,然后益知所責之重,夙夜惶感,未知所措。伏況文字之職,廁于侍從之班,在于周行,是為超擢。不徒揮翰以為效,自當死節(jié)以報恩。惟所使之,期于盡瘁。
  
讀完這段文章,蘇洵便對二子說:“二子,先用你的話,把歐陽公的這段文字給我復述一遍。”
二子一邊看著文章,一邊述說道:“歐陽公的文章是說:‘臣歐陽修恭敬回復皇上:雖然我以文才考上進士,來到皇上您的身邊,可是我才疏學淺,不會寫什么華麗文章。向來那些以時髦文字自相標榜的東西,實際都是文壇弊端,臣只能獨自堅持操守,勤學古人的好東西,立志除去那些雕琢文字,讓文風返回質樸無華的境界,縱然被人稱為淺薄鄙陋,我也不向他們屈服。本來我想我這輩子不會被世人看重的,哪里還敢指望皇上對我會如此深深的知遇?沒想到皇上特別獎諭于我,對我特別破格使用。所以臣歐陽修才再三推辭,以至于最后找不到合適的話語來婉拒圣意,只好承命就職。然而臣還以為自己頑固不化,未能理解皇上的意思,這時傳旨的使者再三登門,讓臣感到大恩大德,再不聽命便是褻瀆圣命了。等我俯身接受任命,再恭敬地讀著皇上的詔書中的教誨,特別是看到皇上說的只有微臣才能恢復古時文風的語句時,才深知皇上對微臣的期望太重太大了,臣白天黑夜都覺得惶恐不安,不知怎樣才能完成您的囑托。況且掌管皇上的制誥文書,能在您的身邊圍繞侍候著,榮譽莫大,超過一般的恩寵。微臣歐陽修只有揮動自己的筆墨,聽任皇上的差譴,即便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也是微臣的巨大榮幸呢!’爹,不知孩兒這樣述說,能不能表達歐陽公的意思?”
蘇洵聽了二子的話,不禁深深地點了點頭。他覺得二子對歐陽修謝表中的話全都吃透了,就連其中的微言大意,也都全能理解,心中感到特快慰。這時他又轉過身來,問同兒道:“你哥哥述說得很好,你再說說看,你對這段文字有什么想法?”
同兒想了想,沉著地說道:“爹,按照歐陽公的話,皇上也是討厭眼下華而不實文風的,想讓歐陽公把文壇帶回質樸無華的境界中去呢。怎么歐陽公卻再三推辭,不想赴任呢?”
蘇洵見同兒問得有理,便笑了一笑。他不作回答,卻反過來問二子:“二子,你說呢?”
“爹,孩兒以為,歐陽公之所以再三辭謝,是想看看皇上是否堅定了主意。朝中喜愛華而不實文風的人太多了,歐陽公一個人怎么能敵得過呢?所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辭,是想看看皇上的決心到底有多大。他推辭一次,自己說話的份量便加重一分;到了最后,他看到皇上確實信任他了,這才說明自己不替皇上起草詔書則已,只要他做,他就要使用那些質樸無華的文字。爹,我看您大可不必悲觀失望,連皇上也想改變現(xiàn)狀,看來大宋的文風返樸歸真的日子,已是為期不遠了!”
“好,沒想到你們都是有些見識的!眼下的癥結是:皇上想改變文風,歐陽公也身體力行,可是那么多的人站在敵對的一面,那么大的勢力,可不是一下子就能變過來的。科舉考試便是一根鞭子,它指向哪里,天下的文風就朝哪兒轉變。我盼望著有朝一日,歐陽修大人能夠主持科舉,到那個時候,真正的好文章,才可以風行天下呢!”蘇洵說到這兒,有些激動。
“爹,我們就學歐陽公的文章,這像漢人一樣,想到哪兒便寫到哪兒,一點也不做作。孩兒以為,這種極好的文字,總有一天會摧枯拉朽,把那些只講程式、堆砌辭藻的時髦文章掃除干凈的。如果歐陽公這種委婉曲折、意味幽深的好文章不被世人認可,那我們就在家中種地罷了,根本不稀罕什么進士不進士的!”二子義憤填膺地說。
“好,好兒子,你想的和爹爹想的是一個路子。從今天起,爹和你們一樣,咱們遠學司馬遷和班固,近學韓愈、柳宗元,時下便學歐陽公,專寫那種務實文章!”
  
從此蘇洵陪著兩個兒子,在家中研讀各類書籍,討論古今成敗,兼看孩子們學寫文章。有一次,蘇洵又到哥哥那兒談古論今去了,二子和同兒兩個在南書房里翻閱古人文章,兩個便聊起了父親讓他們作文章的事情。蘇洵正好回來替哥哥取一本書,人還在院子里,便聽到了房內兩個孩子的議論頗為熱烈,便沒進去,站在門外聽了起來。
只聽二子說:“阿同,你說你喜歡孟子的文章,你說說看,孟子的文章,好在什么地方么?”
阿同答道:“我以為孟子的文章,好在有氣勢。孟子自己都說:‘吾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有了這種浩然之氣,只覺得他好像站在峨嵋山頂上,那文章就像山上的雪,遇到春風便化了,從山頂上流了下來,到山下就匯成一處,成了溪流甚至是洪水,勢不可擋。還有,孟子特別善辯,他總是把對手引到自己設好的圈套里,他再牽著別人的鼻子走,所以誰都辯不過他。哥,你說是嗎?”
“阿同,你說得很對,你就學孟子吧。”
“哥,你不想學孟子的文章么?”同兒接著問。
“我覺得孟子特別會比喻,他常常把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拉到一起,說得活靈活現(xiàn),這一點我特喜歡。其它的呢,既然你要學他,我就學別人了。”
“那你想學誰?學莊子?我看你這些天總是看莊子的文章,難道你要學他么?”同兒又問。
“莊子的文章,我很喜歡,他海闊天空,獨往獨來,無拘無束的,特讓人羨慕。而他的文章愛用寓言,有時就顯得荒誕不經。要是將來寫些閑文章,好玩的東西,我就學莊子,可是要寫正式文章,我喜歡漢人和唐人的文字。”
“漢人和唐人?爹爹說,漢人司馬遷和唐人韓愈的文章寫得好,難道你要學他們?”
二子卻答道:“司馬遷文章寫得很好,可他有時寫誰就跟著誰跑,比如他寫衛(wèi)青,就只說衛(wèi)青的好,不說衛(wèi)青的不好,難道衛(wèi)青什么都是好的?我覺得漢人里頭,應該以賈誼為第一。你看他的《過秦論》,開頭便竭力去說六國合縱起來,共同抗秦,結果還是被秦國各個擊破,那時秦國是何等地不可一世啊!可后來,陳涉一個匹夫揭竿而起,便摧枯拉朽一般把秦國弄垮了,秦國又是何等不堪一擊!最后才說明秦國不體恤老百姓,便要滅亡的道理,說得何等深刻!他行文暢達,卻又很有力度。他的《鵩鳥賦》,用主客答問的方法去寫,托物言志,悲憤至極。而他又不像屈原那樣,一味悲悲切切的,賈誼他把人世間的榮辱得失看得很輕。我這里不是說屈原不好,只是他為楚懷王那樣的昏君而自投汨羅江,也太不值了,他哪有賈誼那么超脫?將來我要寫賦,便用賈誼這種方法來寫,不過我還想把莊子的筆調再加進來,寫得輕松一些,那才有趣。”
蘇洵在外面聽了這話,不由得一陣驚訝。這時他聽到同兒又問:“那你就學賈誼和莊子好了,唐人當中你學誰呢?爹爹說韓愈和柳宗元的文章好,你學他們兩個么?”
二子說道:“我覺得韓愈文章很有氣勢,可他一味追求氣勢,總弄得洪水一樣,劈頭蓋臉地涌來,稀里嘩拉地退去,里面泥沙懼下,魚龍混雜,讓人覺得用力過猛。柳宗元的文章,我卻不太喜歡。”
“那你喜歡誰呢?”
“我喜歡的,是韓愈的老師,也就是陸贄。陸贄的文章也很有氣勢,可他卻是心平氣和地,從容不迫的寫,他的氣勢像海中之水,看起來波瀾不驚的,卻是極有底蘊。他說起理來,比韓愈透徹;而且言辭特別懇切,不像孟子那樣強人所難,也不像韓愈那樣來勢洶洶,他娓娓道來,卻讓人感到特別親切,總覺有一種情致在里邊,說到深處,讓人直想落淚。我覺得這種文章,不要說皇上看了會聽他的,就是那些不識字的士卒聽了,也能鼓舞士氣。還有,他的文章辭句也很好,卻不像柳宗元那樣過于華麗,讀起來卻是鏗鏘有力的。這才是天下最好的文字呢!”
“哥,莊子、賈誼和陸贄,他們三個可都是文章大師,難道你想把他們三人的長處都學到么?”同兒又問。
“阿同,我們有幸生在這些文章大師的后頭,何不把他們的長處都學到手中,就像巢谷和史無奈學武藝一樣,說什么也不能只學一手。多會幾手,不同場合有不同的用場。如果只學一人,將來你怎么也超不過他。弟弟,聽哥的話,不能只學一個孟子,不然的話,你將來文章寫得再好,人家也說你的文章像孟子,那多沒勁啊!”二子開始勸導弟弟。
“除了孟子,我就喜歡韓愈,那我再學韓愈的文章!”同兒馬上就被哥哥說服了。
“阿同,你覺得爹的文章怎么樣?”二子接著問道。
“我覺得爹的文章,凡是他正經著寫,要拿去考試用的,和他說話做事都不太一樣,我也說不好,反正看著覺得那不像是爹的文章。”同兒囁嚅地說。
“你說的對,爹爹的文章,就是放不開,總想著考官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那哪兒寫得順心?爹要是放開手來寫,肯定和賈誼、韓愈、孟子的文章差不了多少,至少也能寫出《戰(zhàn)國策》里蘇秦那種的議論文字來。”二子接著說道。
蘇洵聽了,臉上有些發(fā)臊。這時外邊傳來了蘇渙的叫聲:“我說老三,你怎么找書找了這半天,回不來了?”
話到人到,蘇渙馬上出現(xiàn)在院子之中。
可是“南軒”里面,馬上沒了聲音。
蘇洵看了看哥哥,也不答話,用力把門推開。他進了屋子,就翻箱倒柜;他根本不是找書,而是把自己過去所寫的文章全搜出來,仍在案子上,地上;然后自己把案子上的抱到院中,沒有抱完的,他便叫道:“二子,把剩下的給我抱出來!”
二子好像覺察到了什么,他也不敢違抗,便乖乖地抱著案上的文章,跟著爹爹走到外邊。
同兒見到地下還掉了幾篇,便彎腰撿起,也跟著哥哥走到院中。
蘇渙見蘇洵沒有給他拿書,而是抱出一堆文稿,狠狠地扔到地上,便吃驚地問:“三弟,你要做什么?”
蘇洵并不回答哥哥的話,卻對著廚房那邊大聲叫道:“喂!給我拿火來!”
小喇叭正在燒飯,她聽到老爺在叫,急忙拿著一根燒火棍,上面火苗兒還一跳一跳的。
蘇洵接過火棍,便把自己的文章提起一篇,往火棍上一放。那文章寫在宣紙上,一沾火星兒,馬上冒起黑煙。
蘇渙急忙阻止:“三弟,你這是做什么?”
“哈哈!哥,你別攔我,我要將這些應舉的文章統(tǒng)統(tǒng)燒掉,再也不聞這些臭氣熏天的東西了!”說完,他將燃起了的火,往地上一大堆松散的紙卷和已經裝訂成冊的那些東西上一扔。
蘇渙急忙上前阻止,卻被蘇洵給抱住了。
一股濃煙騰空而起,二子和同兒全都嚇得退到了房門口,同兒直想躲到屋子里邊。
不多一會兒,地上的紙張和書冊全被燒成灰燼,有兩本書冊好像是《應試文章大全》之類的,沒有燒透,蘇洵便將它拿起來,撕了幾下,再扔進火中。
見到面前的一切都已化為灰燼,這時蘇洵哈哈大笑起來。他一邊笑著,一邊走向二子和同兒,一邊一個,將他們摟在懷中。“哈哈哈哈!二子,同兒,你們的話,爹全都聽到了!你們都有這么大的志向,爹還說什么呢?爹從今天開始,就和你們一塊讀書,再也不看不寫這些害人的應舉文章!爹也跟你們一樣,遠學戰(zhàn)國諸子,中學漢人,近學唐人,按自己的方法去寫東西,爹要和你們比比看,爹是不會落在你們后邊的!”
  
從此蘇洵更為發(fā)憤讀書,好像怕兒子超過了自己似的,整天躲在書房里窮追猛趕,就像已經眠了三次的春蠶,還有最后一次吃桑葉的機會,生怕再不吃飽,吐出的繭兒就不如別人吐的大——何況蘇洵的心目中,身邊快要吐繭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的兒子啊!
二子和同兒見到爹爹這個樣子,就更不敢怠慢。二子把同兒拉到院子里,悄悄地對他說:“爹聽到了我們的悄悄話,才加倍努力的,我們兩個把他激火了!如果我們兩個說到做不到,不就是瞎吹牛了么?你不能把孟子和韓愈融為一處,那你的文章,爹將來看都不會看的!”
“哥,那你呢?你就能保證,你可以把賈誼、莊子和陸贄合到一起,成為自己的文章?”同兒提心吊膽的,急忙把哥哥拉到前邊。
“阿同,哥哥我要是做不到融合莊、陸、賈,那我就給你來個‘莊、賈、陸’!”
“莊、陸、賈;莊、賈、陸?不是一回事么?”
“什么一回事?我要做不到,就給你‘裝假鹿’,就是整天頭上帶個大犄角,裝成假鹿,給你逗樂!”
“哈哈哈哈!”同兒高興地大笑起來。
父子三人,就這樣沉浸于戰(zhàn)國、漢唐人的文章之中,你追我敢,互相摽著勁兒干,各有各的喜愛,有時也會爭著看一本書。二子和同兒每次吃完飯,總是推開飯碗就跑進書房,把他們愛看的先拿到身邊,弄得蘇洵有時也吃不安穩(wěn)飯,因為他也想讀孟子和陸贄的書,不想老是看著《戰(zhàn)國策》。程夫人見他們爺兒仨如此舉動,笑得把飯都噴出來。她勸蘇洵說:“喜歡的書,何不再去買幾套來?”蘇洵卻說:“買多了就沒意思了,讓著吃不香,爭著吃才香呢。夫人,你就等著瞧,我這種方法,保證比你硬管著要有效。”程夫人也不與他爭,就讓三人鬧去。
其實蘇洵心里是最緊張的。按照儒家的禮儀規(guī)定,三年守喪之日,當孝子的是絕對不能作詩、畫畫和彈琴唱曲兒的,蘇洵只能讀,不能動筆,就連二子的琴也不彈了,同兒的棋也不下了。雖然對孫子輩的限制不嚴,蘇洵也不把孩子們學著寫的東西叫做文章,只說是隨意練筆,或叫“擬作”,否則讓那些死守禮法的儒生知道了,便會說他們犯了圣人之教,還要加上不孝的罪名呢。因此,這在一段黃金時間里,父子三人誰也沒有正式的文章傳下來,只有二子和同兒有幾篇學寫文章的片斷,因為常被蘇洵掛在口上,才被后人們傳誦著。
  
有一次蘇洵讓二子和同兒都學著歐陽修的方式,也擬一篇給皇上的謝表。蘇洵把題目定作《謝宣召赴學士院仍謝對衣并馬表》,意思是皇上召你們進了翰林學士院,并且賜給你們那種官員專用的官服和車馬等。如此榮濯的事情,當然要寫謝表向皇上謝恩。二子和同兒很快就寫好了,無非是再三謝過龍恩,然后自我貶低一番以表示謙虛,還要表示說死說活都不能辜負皇上對微臣的寵愛和信任。只是二子對自己文章中的兩句話特別自負,向同兒眩耀了好半天。蘇洵拿過來一看,只見那兩句話是:
  
匪伊垂之帶有余,非敢后也馬不進。
  
后一句話是蘇洵十分熟悉的,它出自孔子的《論語》和《春秋左氏傳》。據說在春秋時候的魯哀公十一年,魯國與齊國軍隊在郊外打了一仗,有個叫做孟之側的人直到最后才出戰(zhàn)。人家問他是怎么落到了后頭?姓孟的拼命用鞭子抽打他的馬,一邊打一邊罵道:“該死的東西,都是你不愿意往前沖,才使我落在后邊,讓人恥笑的!”后來孔夫子在《論語》中的《雍也篇第六》里說:“孟之(側)反(而)不伐,奔而(至)殿,將入(殿)門,策(鞭打)其馬曰:‘非敢后也,馬不進也。’”二子把孔子所引的孟之側的原話只刪掉后邊一個“也”字,原封不動地搬進了給皇帝寫的謝表之中,將那句用來掩飾儒生怯懦的話,變成了自己不愿在皇上面前削尖腦袋往前擠的的表白,真是化腐朽為神奇,還讓人讀了覺得特別有趣,蘇洵覺得,若能這樣活用典故,便是自己,恐怕也要自負好久呢。
可是前面那一句話,好像也是名言,蘇洵卻記不清出自哪部經典了。蘇渙知道這事,便也過來欣賞佳句。他比蘇洵更子解《詩經》,見到二子的前一句后,便說它來自《詩經》《小雅》“都人士之什”中的《都人士》,那詩的第四章說:“彼都士人,垂帶有厲”,意思是那些都城的士人,衣服都寬大地拖在地上。最后一章又說:“匪伊垂之,帶則有余”,意思是說:不是他們有意地將衣服垂在地上,而是衣服上的帶子太長了,不垂下來不行。二子把“匪伊垂之,帶則有余”,中的無關緊要的“則”字去掉,與“非敢后也馬不進”合在一起,形成一個對句,實詞對實詞,虛詞對虛詞,就連表示語氣的“之”、“也”二詞,也對得十分精確,兩句話形成一聯(lián),更是含義雋永,曲盡其妙。蘇渙大加贊賞,說這種語句,恐怕連他也寫不出來呢。
老兄弟兩個欣賞了好半天,蘇洵便對蘇渙說:“這個孩子將來不得了,可我擔心他會憑著智能,恃才傲物,剛愎自用呢。”
蘇渙看了弟弟一眼,笑著答道:“能寫出為樣的文字,就算恃才傲物,又有何妨?你不就是這個樣子么?”
  
有一天,蘇洵和兩個兒子一同研讀《三國志》。說到曹魏大將夏侯兄弟,二子和同兒都有說不盡的話題。二子說:“夏侯惇是個猛將,在徐州與呂布作戰(zhàn)時,左目被箭射中,他便把隨箭脫落的眼珠子拿出來吞掉,還說‘父之精,母之血,不可棄也!’然后拍馬向前,將那個射中自己的人殺掉了,真是英勇無比,常人難以做到。后來夏侯惇每次在鏡子中見到自己,都要憤怒地把鏡子砸了,說明這個人直爽得可愛!”
蘇洵知道聽到這話便笑了起來,因為二子的話已經出了《三國志》,肯定是他把眉州茶館中人們擺龍門陣時說的故事,也帶了進來。
這時同兒卻跟著說:“夏侯惇的弟弟夏侯淵,還有夏侯淵的兒子夏侯尚,也都十分勇猛!夏侯淵擅長獨自作戰(zhàn),夏侯尚則在黃初年間,用油船把吳國的諸葛瑾打得大敗,不僅有勇,而且有謀呢。”
二子卻說這么認為:“夏侯淵可不是什么有勇有謀,他打了勝仗回去,他的姐夫曹操曹孟德就提醒他說:‘作為大將,也要有怯懦和軟弱的時候,不能單憑勇氣。真正的大將軍,要以勇為本,打起仗來,卻要智勇并用。如果只知道勇猛地往前沖,只不過是匹夫之勇,沒什么值得贊揚的。’曹孟德雖然常被后人笑罵,可他的這些話,說得多么精辟啊!只是夏侯淵本性難改,最后還是被蜀軍給殺了。”
蘇洵聽到這兒,便插話進來了。“二子,曹操說‘作為大將,也要有怯懦和軟弱的時候’,你說這句話很精辟,其中的道理在哪兒,你能不能說得再透徹些?”
二子這時來精神,他口若懸河地回答道:“一般人說到武將善于打仗,只會提一個‘勇’字;曹操也重勇武,同時他要求將軍們要智勇雙全,這已是高人一等。而曹操到此還不止住,他更進一步地要求猛將在敵強我弱的時候,應該知道‘怯懦’,就是知道自己的弱點,不能與強敵硬拼死戰(zhàn),這才是驚人的議論!常人也許以為,只有曹操這樣的奸人,才會有此心計,豈不知這種心計,正是符合人之至情的真知灼見。項羽若是懂得什么叫怯懦,不是一味地逞其匹夫之勇,天下哪兒還會是劉邦的天下?所以說強敵之下,知道自己的弱點,便不是軟弱,而是智勇雙全;必死之路,能夠逃脫,以利來日再求勝果,這不是怯懦,反而是一種勇氣呢!”
蘇洵聽了二子的這番見解,真想用雙手在雙目周圍刮上幾圈,以便能看清兒子的真正面目。曹操的話是不簡單,可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能夠發(fā)現(xiàn)這種睿智,也不容易啊。
然而蘇洵畢竟是蘇洵,他對兒子輕易不作贊揚。他想了一想,又問:“夏侯尚有個兒子,名叫夏侯玄,此人才高八斗,也很有氣節(jié),后來在阻止司馬氏篡位的時候慘遭殺害,你們怎么看這件事呢?”
這回同兒答話了。“爹,孩兒以為,夏侯玄也是智勇雙全的人物。他不愿與勇而無謀、自高自大的曹爽在一起蠻干,便是他的智;最后被司馬氏殺害時,他臨危不懼,慨然赴難,更是個勇猛之士。所以陳壽在《三國志》里稱贊他,說他‘格量宏濟,臨斬東市,顏色不變,舉動自若,時年四十六。’若沒有大勇,夏侯玄怎么能在臨受刑時,還舉動自若呢?”
蘇洵點了點頭,然后又問:“二子,你說呢?”
二子從容答道:“弟弟說得有理,然而我以為陳壽的稱贊,只見到一面,而沒看到另一面。為什么呢?夏侯玄是個信奉黃老的人,可他卻很不超脫,做事矯情。他取字太初,便是用《列子》《天瑞》中的‘太初者,氣之始也’之意。他崇尚自然無為,標榜‘文質相宜’,我看他所倡導的所謂‘車輿服章,皆從質樸,禁除末俗華麗之事,便干朝之家,有位之室,不復有錦繡之飾,無兼采之服、纖巧之物……’大都是些高談闊論,無法實行。質樸固然是好,末俗華麗當然也不可取,可他要將錦繡繽紛的服飾全部革除,未免太過。夏侯玄以他‘文質相宜’四字為本,做個舞文弄墨之人,必是大家巨擘。若論治國之道,他哪里是司馬氏父子的對手?他一面要忠于曹魏,另一面又與司馬氏保持關系;一面談玄論道,一面又與李豐之流合謀掌握天下領兵大權。這樣的人,哪里像個智者?他在刑場上的那番作為,沒有大智作為依托,只能叫做匹夫之勇,這個夏侯太初,和他的爺爺夏侯淵也是一個樣子呢!”
蘇洵聽他如此言論,不禁再次怔住了。這孩子的見解,不用說超過了弟弟,便是一般的文人,包括《三國志》的作者陳壽,也未必能看得如此透徹!蘇洵只聽夫人說過,二子在抄史書的時候,時常是一邊抄著,一邊搖頭。沒有想到他對古人的許多做法和看法,都是不太滿意的。蘇洵心中大喜過望,終于在面上露出了一些笑容,他高興地對二子說:“二子,你把剛才的想法,寫成一篇《夏侯太初論》行不行?”
二子表示從命,拿起紙筆,便寫了起來。沒用多長時間,將一篇《夏侯太初論》送到父親面前。蘇洵一看,整篇文章洋洋灑灑,先是說勇,再言智謀,其間穿插說明怯懦與軟弱也是人之常情,如果說“知恥近乎勇”,那么知弱便是近乎于智呢。更讓蘇洵拍案叫絕的,是這兩句話:
  
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如失聲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無變色于蜂蠆。
  
蘇洵拿過筆來,將這兩句話的每個文字下面都畫了一個圈圈。二子見父親只畫圈兒不說話,弄不清父親是說自己的字寫得好呢,還是文章寫得好?反正畫圈兒便是好事。想到這兒,二子便放松地湊過來,樂呵呵地對父親說:“爹,孩兒這兩句話的意思是,人在關鍵的時候,可以像藺相如那樣,拿起價值連城的璧玉和自己的腦袋往柱子上撞;可是當他無意之間聽到破鍋被摔碎的聲音,可能也會失聲驚叫起來。還有的勇士,他能搏擊倒猛虎野獸,可是當馬蜂和蝎子之類毒蟲出現(xiàn)在面前時,他也會被嚇得大聲喊叫。這,就是人之常情。簡單地說,就是人能搏倒大老虎,卻怕馬蜂蜇屁股。人若不是這個樣子,他便不是人,或者是裝出來的,另有圖謀!爹,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蘇洵聽了二子的這番話,滿意地笑了起來。他心里想,這句話看起來道理簡單,可連自己這樣飽經風霜的人,也未必能總結出來,難為二子想得出,而且說得出!
正在這時,外邊傳來蘇渙的聲音:“三弟,你快來看看,是誰回來了?”
蘇洵急忙走出書房,一抬頭便見到了史彥輔帶著兒子史無奈,還有一個瘦瘦的書生在院內站著。史無奈比二子大四歲,此時已是十七八歲的大小伙子,和他父親差不多高,只是瘦一些。二子和同兒見了,一下子撲了過去,一人拉著史無奈的一只手,齊聲叫道:“無奈哥哥,你怎么走了這么久啊!”
史無奈不像過去那樣活潑了,他站在一旁,并不說話。二子一打量他,見他身上穿著孝服,不禁吃驚起來。
蘇洵卻沒有再意那孩子的著裝,他興奮用手拍著史彥輔的肩膀說:“彥輔兄,你回來了?”
史彥輔一臉疲倦,顯然沒有多高的興致,他拉過蘇洵的手,介紹身邊的瘦子說:“明允兄,這位是先生姓劉名巨,字微之,他隨我到眉州,看望他的姐夫家昌兄。”
那劉巨急忙點頭,然后給蘇洵施禮。
二子早在一邊關切地問起史無奈:“無奈哥哥,難道是伯母她老人家……”

蘇洵這才見發(fā)現(xiàn)史氏父子都有些異樣,便急忙拉著他們走進屋里。“彥輔兄,微之兄,快快進屋說話!”
  
原來史彥輔上次進京考進士時,先把自己的家人和孩子放在弟弟史沆家中。史沆在襄陽給襄州知府做幕僚,史無奈便隨母親一道,一直住在那里。史彥輔從南虔州與蘇洵分手,便到襄陽去接自己的夫人和孩子,然后沿著漢水,南下大江,接著再搭船返回眉州,不料路經夔門時,夫人染上疾病,他們急忙在同船的劉巨幫助之下,上岸尋醫(yī)治病,不料等到醫(yī)生來到,夫人已沒了氣息。他們只好把夫人葬在離夔門不遠的地方,然后再與劉巨一道,回來眉州。史彥輔在離家多年,家中又沒人替他看守,幾間舊物早已不成樣子,蘇洵便讓他住在自己家中,給二子他們做伴。
與史彥輔同行的劉巨劉微之,原是彭州人,經成都府的薦舉,他也考了多年進士,只是文章不合考官胃口,也和蘇洵一樣,一直名落孫山,飄泊在外。然而那劉巨在西京洛陽呆過,曾和梅堯臣、蘇舜欽等人有過交往。蘇洵知道這個情況,便問他會不會寫詩?劉巨點點頭說:“學過一些詩法,只是寫得不好。”蘇洵聽到這里,心中不禁暗喜,他讓謝能跑先把劉先生送到城西親戚家昌先生家里,第二天便親自前往,拜見家昌先生,說出自己的心思——想讓孩子跟著劉巨先生學習詩賦。家昌先生是個明白人,他知道蘇家正在守喪,不宜請先生到家中講詩說詞,于是主動提出,他家的隔壁便是壽昌院,那里正空著,何不請劉先生在那兒收徒授學呢?劉巨剛到姐夫家中,正閑得無聊,也想找點事做,一聽此議,欣然應允。
  
蘇洵回到家中,發(fā)現(xiàn)二子正跟著史無奈在院內舞劍。史無奈今年十七八歲,手持的劍可是真家伙,明晃晃的,閃著寒光,不時還發(fā)出“嗖—嗖—”聲響,可二子那把劍,依然是他爺爺給做的木劍,拿在手中輕飄飄的。可二子卻舞得很是認真,按照史無奈的動作方式,一會兒撩,一會兒劈,也弄出了“嗚—嗚—”的聲響。十一歲的子由手里拿著一根棍子,也在一旁比劃著,看到父親進了院子,便停下來,抿著嘴兒樂。
蘇洵見他們玩得高興,也不阻攔,自己奔向后院,找哥哥蘇渙去了。他將讓子瞻兄弟學詩的事情向哥哥說了一遍,蘇渙當即表示贊同。
蘇洵再度回到前院,只見史無奈已將劍法慢慢拆解開來,向二子一一傳授。什么刺劍、劈劍,無奈說二子做得出來,卻不得要領,雙腳要如何站立,手臂如何伸縮,那還是小事,重要的是,要把力氣運到劍尖兒上。二子笑著說:“無奈哥,你能把力氣運到劍尖兒上,因為你那是把真鐵真鋼的劍。你看我這木劍,今天發(fā)點兒氣,明天還在劍把兒上呢!”無奈笑了笑,把自己手中的劍遞給二子。不料二了一拿那劍,馬上胳膊就抬不起來的,原來無奈的那把長劍,身寬壁厚,二子需要雙手才能拿得起來!這一下,二子不由地臉紅了,只好把劍還給無奈,自己再拿起木劍來。無奈又把掛劍、撩劍、云劍、抹劍、絞劍、架劍、挑劍、點劍、崩劍、截劍、抱劍、帶劍、穿劍、提劍、斬劍和掃劍等十八種操作要領全部講完,還給他們表演了什么叫剪腕花、撩腕花兒,連蘇洵在一旁都看得入了神。二子學了一陣,還不過癮,便請史無奈表演成套的劍術。
史無奈此時也不客氣,他做了一個起勢,并步提劍,然后左腳前跨,形成弓步,右手持劍向前便刺,接著插步架劍,再來一個弓步刺劍,旋即倒插足回過身來,撩劍于肩頭,身體左轉,右手握劍向左斜劈下去,左手中指與食指伸直并攏,其余三指屈出掌心,雙指如劍,向左向上擺舉著,下邊的右腳迅速向前邁上一步,身體右轉,右手持劍向右下方點去,接著提劍而起,斜向而刺,回身斬劍,弓步再刺;接下來動作加快,猶如旋風:并步下點,弓步提劍,向上崩劍,插步亮劍,提膝左右雙掛劍,翻身再掛,仆步刺劍;再轉過身來,云劍、斬劍、提膝掄劍右手順著撩了個碗花,左腳移個丁步,反手再來個左右雙腕花,接下來左手平舉,便是一記漂亮的“仙鶴亮翅”。
二子在一旁早就看傻了眼,此刻他猛拍雙手,大聲叫好。隨著他這一聲叫喚,院子里許多人都叫了起來——原來家中的男女老少,全都出動,都擠在這里,看無奈表演。就連平時很怕見人的八娘,也跑到了弟弟身邊,拍著她的雙手。
“好啦!無奈!你在襄陽學的這兩下子,快賣弄得差不多了!”史彥輔在一邊叫了起來。
蘇洵笑著對史彥輔說:“彥輔兄,幾年不見,沒想到無奈侄兒的武藝大有長進了!”
“哈哈,他不是個讀書的料,我就讓他學武。你知道,我弟弟史沆,如今大了,還是不愛讀書,自己在襄陽本是刀筆吏,卻與一幫武士瞎鬧,無奈也跟著他們,學起了劍術。”說著,史彥輔轉過頭來,板著面孔對兒子說:“無奈,你那點本事,就少顯擺些!你蘇伯伯家的兩個兄弟,將來是要考進士的,不許你誤了他們的學業(yè)!”
史彥輔如此一說,史無奈毫無興致,提劍出了院子。
眾人也覺得沒有意思,只好各自散去。
蘇洵這時把二子和同兒叫住,讓他們回去收拾一下,再到南屋房里聽話。
  
“二子,同兒,你們一個快十四歲,另一個也十一了,在家讀書多年,該出門學習詩賦去了。為父原先給你們取了名字,只是還沒叫開。這回你們出去,不能再用乳名,蘇軾、蘇轍兩個大名,也該派上用場。還有,你們的字也得改了,和仲原是老二,同叔則為老三。既然你們的哥哥已經死去,你母親也怕提起往事。二子,我將你的‘和仲’改做‘子瞻’,就是‘瞻前顧后’的‘瞻’;同兒,你的‘同叔’,改作‘子由’,‘流水落花兩由之’的‘由’。你們記下了么?”蘇洵嚴肅地說著,還看了看身邊的程夫人。
“爹,您早就說要給我們講講名字的由來,這回該說一說了吧!”二子表示聽話,接著便問了起來。
“好吧,你們聽著。古今車輦之上,都有車輪、車輻等必不可少的東西,唯獨車前頭有根橫木,稱作車軾,看起來是個擺設,實際卻很有用處。皇上出巡觀光,達官貴人外出觀景,都要靠在車軾之上,如果沒有車軾,那些車子便成了農家的板車。二子,爹叫你‘蘇軾’,是讓你知道其中深意,要能作為帝王的輔依之器。可是,爹也怕你過于外露,不知掩飾,得意忘形,容易被外物傷害。所以我將你的字改為‘子瞻’,意思是瞻前顧后,小心謹慎。”
“爹,孩兒記得了。”二子說。
蘇洵接著說:“車轍有什么深意呢?車轍看起來不是車上的東西,可是只要車子走動,便會留下車轍。車路的正確與否,要由車轍來印證。雖然車轍沒有什么功勞,然而一旦車子受損,上面的乘坐的人和拉車的馬可能都要遭殃,而車轍卻永遠不會出事。車轍自己不能左右自己,所以我才把同叔的字改為‘子由’,便是聽之任之。軾兒,轍兒與你好比車軾與車轍,一個前瞻,一個后隨,你懂得爹爹的用意嗎?”
“孩兒懂了,爹爹,孩兒今生今世,都會為著弟弟著想,不會把弟弟領到邪路上去的!”二子——蘇軾——蘇子瞻急忙答應道。
“爹,同兒也懂了,孩兒今生今世,都會跟著哥哥走,形影不離!”同兒——蘇轍——蘇子由恭恭敬敬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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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4-28 09:22:39 | 只看該作者



  
請問先生的詩作  
能讓我改幾個字么
  
蘇軾和蘇轍帶著他們的學名和新字,來到壽昌院內,成了劉巨的學生。自從蘇家、程家出了兩個進士之后,眉州便有個新風俗,不論是哪兒請到什么人,只要他講的是時髦東西,有錢的人家馬上就會帶著孩子,就像大大小小的野鴨子一樣趕來湊熱鬧,有學問的人便稱這是“趨之若鶩”。是啊,如今詩賦也是朝廷取進士的一項重要內容,盡管眉州官學里頭過去也曾講過這門課程,可是眉州人認為外來的和尚能念出好經,尤其是他們看到蘇家的兩個不愿去官學讀書的孩子都去了,更是來了勁頭,跟著起哄。有些家中貧窮的人,砸鍋賣鐵也要把孩子送進來,一時壽昌院里人滿為患,全部站著聽課都站不開。劉微之先生見此情形,心生一策,他把《詩經》、《楚辭》和漢魏六朝的《樂府》及大賦小賦,還有初唐四杰以后的陳子昂、李白、杜甫、王維、韓愈、元稹、白居易的詩挑了整整八百篇,讓他的外甥家定國、家安國、家勤國三兄弟連夜幫助抄寫,然后裝訂成冊,十兩銀子賣一套,不買這個教材請不要進來。這下子倒好,他把自己客居眉州的吃、住、用錢全拿到手,用不著家氏再幫他了。根據當時有本名叫《愛日齋從鈔》的書記載,即使是這樣,來到壽昌院學詩的眉州人,還足足超過了一百。幸好蘇軾蘇東坡后來成了舉世聞名的大詩人,不然的話,劉微之收了如此高昂的“束修”,還真的有些說不清呢。
學生如此之多,劉微之自然還有殺手锏。他要求學子們在三個月內,必須把這八百首詩全部背下,背不下的要被淘汰。時間不久,他的弟子又減少了一半。接下來劉微之便要學生們把他們背出的詩,自己再作講解,如果一天有三次講得不對,便請他們不要再來了,這樣,又有一些人只獲得“曾陪文豪讀書”這個資本,吹牛吹了一生。
蘇家兄弟早已讀過許多辭賦,也會背誦不少前賢詩文,因此對這種“強化訓練”,還是樂意接受的。他們覺得這些詩篇便是先人們留下的靈魂,他們的肉體早已葬身黃土,可這些詩作卻如他們墳墓上的蒼松嫩柳一樣,常青常新。尤其是被學子們稱作“子瞻”的那一位,每次考核時都會受到劉先生的稱贊,因為他背詩講詩,都與別的學生大不相同:吟到曹操詩時他慷慨激昂,說起李白詩他神采飛揚,誦起杜甫便頓挫抑揚,講起白居易的詩他又不慌不忙。這時劉先生便說:子瞻好像不是在背誦和講解別人的詩,而是在吟自己的詩,只是他在解詩時經常按自己的意思去說,劉先生有時便要提醒他,不要違了先賢的原意。蘇子由也不含糊,背誦起來只字不差,只是他剛說到點子上便止住,不愿多說詩意之外的東西,與他哥哥全然兩樣。家氏三兄弟比別人有些優(yōu)勢,當然也都留了下來。讓人驚奇的是,程家的五個兒子好像大都得了健忘癥,背著背著便把鮑照的詩尾巴接到了李白詩的下面,有一次高大肥胖的程之才竟然把陶淵明和王維還有儲光羲三人的詩各搬來兩句,最后兩句想不起來了,就順口把“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兩句張打油的詩也說了出來,把大家弄得哄堂大笑。倒是那個程小六,雖說背詩時也是磕磕跘跘的,卻都能在二子的小聲提示下涉險過關,最后還是被留了下來。有些小戶人家的孩子倒是聰明,比如子由的奶媽楊金蟬的侄子楊耆楊堯咨,他的名與字都是程夫人給取的,買書的錢也是程夫人給墊上的,所以他就特別上心,到了半年之后學生只剩下十幾個人時,他居然沒被刷下去,結果就連一向看不起他的程小六,也對他刮了好幾回眼眶子。
  
春風又綠萍草,壽昌院內景新。
劉巨劉微之見他的學生們都新增了一歲,便讓他們把那些已經翻爛了、背完了、解透了的八百首詩選全部放在家中,每人帶上筆墨和紙張前來上課。子瞻和子由高興得很,他們知道,劉先生開始給他們講聲律和怎樣作詩了。劉微之第一個叫起程小六(程建用)來,讓他背涌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程小六站起來,脫口便吟: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劉先生沒讓他坐下,又叫起楊耆楊堯咨,讓他再背陳子昂的《春夜別友人》。楊堯咨誦道:
  
  
銀燭吐青煙,金樽對綺筵。
離堂思琴瑟,別路繞山川。
明月隱高樹,長河沒曉天。
悠悠洛陽道,此會在何年?
  
劉先生也沒讓他坐下,開口便問道:“你們都已會誦前賢名作,我要讓你們說說,陳子昂這兩首詩,有什么不同?
楊堯咨忙說:“《登幽州臺歌》是四句,句子長短不一,前兩句是五言,后兩句是六言。《春夜別友人》則全是五言,句式整齊。”
劉先生點點頭,示意讓他坐下,然后問程小六:“你說說看,這兩首詩還有什么不同?”
程小六想了想,便說:“《登幽州臺歌》的詩句只是順口說來,好像沒有磨練過字句;而《春夜別友人》不僅字詞齊整,而且每一句都像反復琢磨過,看上去就和對聯(lián)差不多。”
“好,你們還真看到了一點東西。不過,會寫詩的人不說‘對聯(lián)’,而叫‘對偶’,或叫‘對句’。對聯(lián)是什么東西?是前代蜀主孟昶把對偶的詩一樣的句子寫到門上,兩句相聯(lián),才稱對聯(lián),眉山的農家稱為‘門對子’。而寫詩的人,只講對偶。一句為單,雙有為偶。兩句之中,字詞相對,便是對偶。子由,你說說看,《春夜別友人》詩中有幾個對句?”
子由站了起來,一邊默誦,一邊答道:“‘銀燭吐青煙,金樽對綺筵。’是一個對句;‘離堂思琴瑟,別路繞山川’好像也是一個對句,只是對得不如前一個好,‘離堂’與‘別路’,相對甚穩(wěn),而‘琴瑟’與‘山川’則對得不工。接下來‘明月隱高樹,長河沒曉天。’‘明月’與‘長河’也是相對的,‘高樹’與‘曉天’又對得不穩(wěn)。最后兩句,便不是對偶句。”
劉先生點點頭,讓他們全部坐下,然后把子瞻給叫了起來。“子瞻,你說說看,這兩首詩,為什么會有這些不同?”
子瞻站起來說:“先生,這兩首詩,《登幽州臺歌》和漢魏古人的詩一個樣子,而《春夜別友人》便不像古詩,而像六朝以來駢體文中的偶句,兩句相對,不太工穩(wěn),是今人的詩體,與古人的詩大不相同。”
“好,你說得對。今人的詩與古人的詩不同之處,就是把駢體文中的對句和聲律引到了詩里頭。我告訴你們,像《登幽州臺歌》那種雜言歌、沒有對句的詩,便稱作古體,包括古樂府和雜言歌、行,都是古體詩。古體詩不須雕琢,信口而出,只要韻腳相諧,也就是押韻,那就行了。而今體詩呢?不管是五言,還是七言,八句的稱為律詩;四句稱為絕句。律詩當中,必須有兩個對句,這就叫‘詩律’。按照詩律來寫的詩,便是新體詩,也叫今體詩。古詩用不著學,想作詩時脫口而出,只要合轍押韻便可,寫得好壞,全憑天分。新詩卻是不同,不管你天分多高,都須依照詩律而寫,必須進行字句斟酌,有時要想寫好,就得精心雕琢。”
“先生,您說的對偶和對句,以前我在天慶觀時,聽范道人說是‘對仗’。到底是‘對句’、‘對偶’和‘偶句’對呢?還是‘對仗’對呢?”子瞻聽到這兒,便要發(fā)問。
“哈哈,什么‘對仗’?作詩便是作詩,又不是打仗!便是打仗,等你的兵一隊一隊地排列整齊了,敵軍早就把你們給消滅了!什么叫‘對仗’?皇上出行時,身邊的儀仗兩兩相對,才叫‘對仗’。那些把詩的對句、對偶稱為‘對仗’的人,心里想的、眼里看的都是戒備森嚴的權勢,好像這么一叫,便把新體詩的地位提高了。殊不知這樣說,也就把詩和吟詠性情分開了,遠離了。詩只要對偶便可,說到‘對仗’,便把詩說死了。作詩不可無法可依,也不可死守詩法。有時候,作詩的念頭上來了,根本就不管什么詩法不詩法,出口成章,押韻就行。詩思簡練,有時間去琢磨時,便挑些詞句,推敲推敲,有時甚至是潛心雕琢,造出出人意表的句子來,那也很有意思。有時真正的好詩,如李白的詩,他見到高山大川,詩思便如泉涌,哪里還想得到什么詩律?便作古詩罷了。《蜀道難》講什么詩律?連字句和押韻都不講究,誰能不說那是天下難得的好詩?‘詩律’是六朝以后文人逞才學、斗文字的一種方法,決不是好詩必須裝在聲律里頭,更不要聽什么‘對仗’。如果把作詩看作制造儀仗,那么自可到眉州的鐵匠鋪里,找?guī)讉治鐵造鍋的工匠去打造就行了,何必還要作詩呢?”
子瞻聽了,覺得自己這半年多背詩、琢磨詩,只這一席話便得到了回報,于是一時激動,不禁鼓掌叫起好來。
子由和其它的學生,也都跟著鼓起掌來。
劉先生急忙擺擺手,止住學子們的起哄,接著說道:“不過話說回來,連李子昂這樣志高氣雄的人,寫詩都求對偶合律,可見律詩,也是學人駕馭文字本事的一種體現(xiàn),不可忽視。好的律詩,看上去美,聽起來也美,仔細琢磨起來,更美。不信,誰背一下王維的《山居秋暝》試一試?”
那邊的家氏兄弟早就按奈不住了,家安國聽到此話,便站起來,張口誦道: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青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等他背完此詩,劉先生便嘆道:“你們聽聽,只要聽到這首詩,你們就會連飯都不要吃了。看看王維是怎么寫的:秋天的傍晚突然下了一場雨,山中空空的沒有一點動靜,這時居住在山中的詩人外出走走,心里是多么舒暢啊!而王維只用‘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十個字,便把我剛才說和一堆啰里啰嗦的話給說盡了。就這十個字,卻讓你浮想聯(lián)翩。接著便有明月、松樹,青泉、山石這些東西出現(xiàn)了,可它們不是孤單單的擺在你的面前,而是用月光把它們貫穿起來,用流水將它們銜接起來。‘明月松間照,青泉石上流’兩句,月光就像明月的腳,特意將一縷清光從松樹的空隙之間射向地面,松樹一動,樹影便與月光一起婆娑起舞;而泉水更像會唱歌的東西,從石頭上面潺潺淙淙,向下流去,便把這些本來都是靜靜呆著的死死的石頭、松樹等物體,一下子貫注進了生命,怎么不讓人喜歡呢?如果你會作畫,你便可以把青松、明月和石頭都畫在紙上,可是你畫不出月光在樹影下婆娑而動,也畫不出泉流石上的淙淙水聲。‘明月松間照,青泉石上流’,就這十個字,可以讓你去想一天,去畫一生!就這樣還不夠,光有景色,沒有人影,還是沒有意思,沒有人氣,山水只是亂石一堆,死水一潭。所以王維接下來便寫出‘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讓這醉人的圖畫中,出現(xiàn)了活生生的人群。可是王維沒有寫自己,而是讓浣紗歸來的女孩子從竹林中嘻嘻哈哈地回家,還讓漁翁搖著舢板兒從畫中溜溜地駛過,似乎眼下那些小船還帶著河中的荷葉,在你面前搖晃個不停呢。一個‘喧’字,說的是浣女‘歸’時對畫中竹的隨意攪擾;一個‘動’字,又把漁舟從上游往下游溜‘下’的時候所有情態(tài)都呈現(xiàn)了出來。什么樣的人見到這幅畫,都會情不自禁地走入畫中的!誰說晚秋的山色水流不如春天好呢?王維這首詩便給人們作出回答。‘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意思是即使春天逝去了,可山中的美景卻是常生常新的,身居山中的公子王孫們,怎么愿意離開這個地方呢?孩子們,你們看,這就是王維一首《山居秋暝》,四十個字寫出來的東西。這里遠遠不是一個故事、一章辭賦、一篇文字所能描寫的;就是一幅畫,也無法表達山、居、秋、暝這四個的感受。這就是詩!而王維這首詩,每個字都是經過精心錘煉而成的,可它讓你讀起來,卻像順口說出來的話一樣,絲毫沒有雕琢的痕跡。這就是新詩,就是新體詩。你們細細地品味一下這首詩,是不是飯也不想吃了,覺也不想睡了?”
子瞻和學子們靜靜地聽著,個個都瞪大了眼睛,仿佛他們也和先生一樣,走進了王維用四十個字繪出的流動著的畫里。先生講完了,聲音沒有了,他們卻沒人吭聲,每個人都在剛才的情境中流連忘返。子瞻心想,我自己也曾背誦過此詩,也覺得它很美,可是我更喜歡李白抒發(fā)豪情的作品,怎么就沒有留意王維詩中這些美妙的意境呢?若不是先生如此講解,那么多美好的東西都從我的眼前溜過去了。咳,我讀書不細,有時是不求甚解,真是囫圇吞棗,以后可不能再這樣啊!
子瞻正在暇想,卻被劉先生喚了回來。“蘇軾!聽說你的文章寫得不錯。你說說看,這首詩與文章,在寫法上有什么不同?”
“先生,子瞻不才,子瞻以為,王維這詩和文章的最大不同,便是用的字全是實字,沒有虛字。寫文章的時候,時常要用的之、乎、者、也這些虛字連起句子,表達轉折和語氣;而這四十個字中,大都是物啊、人啊,便是寫人的動作或物的情態(tài),也只用‘照’、‘流’、‘喧’、‘歸’、‘動’、‘下’、‘歇’的‘留’八個字,其中的‘歇’與‘留’,是想象之辭,并未發(fā)生;而‘喧’與‘動’,全不是竹與蓮自己發(fā)出,而是由人帶動的,自然又不相同。而明月之照、清泉之流,都是自然之態(tài),自己無情可動,只是詩人讓它生情而已。因此,這詩中真正表達動作的,也就是浣女歸家的‘歸’和漁舟從上游而下的‘下’字兩個字。若說文章與賦,也可用對偶文字寫出來,只是寫動作的字太多,虛辭太多,之乎者也,滿篇皆是,而王維此詩,只用兩個動作之詞,便像撬動了眾多的山光水色和物體一般,好像文章與賦,都是難以完成的呢。”
“好,子瞻,你說得好!”劉先生也像同學一樣,稱呼起子瞻的字來,更準確地說,他像伯樂見到良駒一樣,發(fā)出了由衷的贊嘆,眾位學子,卻如驢子聽到虎嘯一般豎耳傾聽。
“先生,您能教教我們,如何寫出這種好詩來么?”子瞻卻要發(fā)問。
“哈哈,詩,可不是能教出來的,也不是想學就學出來的。本先生一向述而不作,而且愈讀前人好詩,愈覺作詩特別艱難。要想寫詩,必須做到心中積聚了許多東西,就像蠶兒吃飽了桑葉一樣,滿肚子都是絲,不吐便無法活下去,這時才能寫出好詩來呢。好啦,今天只講這么多。我這里有一首歌,是專講如何對句的,你們先抄回去,自己念熟。這首歌只是按照‘東’部編寫的,唐人《切韻》之中,共有一百零六個韻部,你們要根據我這首歌的樣式,把每個韻部都編成歌來唱,給你們三個月的時間,全部唱熟了,再學寫詩,才不至于押錯了韻,對句也就全能對得準了。你們拿去,統(tǒng)統(tǒng)抄上一遍,回家后,再按著這個樣子,按詩韻編出對句歌來,唱給我聽!”
子瞻子由等人一齊擁上前來,只見先生給編的,也是一篇順口溜,只是它比爺爺說的順口溜要文雅一些:
  
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
山花對海樹,赤日對蒼穹。
雷隱隱,霧濛濛,日下對天中。
風高秋月白,雨霽晚霞紅。
牛女二星河左右,參商兩曜斗西東。
十月塞邊,瘋瘋寒霜驚戍旅;
三冬江上,漫漫朔月竦漁翁。
…………
  
子瞻和子由特別高興,當下也沒抄寫,只讀兩遍,就背了下來,回到家中,便開始編起新的“按韻對句歌”來,然后叫姐姐八娘過來,聽他們編歌唱歌。此時蘇家的“丁憂”期滿,蘇渙已帶著妻兒老小回去赴任,家中自然可以大聲歌唱。子瞻編的是“冬”韻,他唱道:
  
春對夏,秋對冬,暮鼓對晨鐘。
游山對玩水,翠竹對蒼松。
箭射虎,纓縛龍,舞蝶對鳴蛩。
銜泥雙紫燕,釀蜜幾黃蜂
春日園中鶯恰恰,秋天塞外雁雍雍。
秦嶺云橫,迢遞八千里遠路,
巫山雨洗,嵯峨十二座危峰。
  
子由編出的是“虞”韻:
  
金對玉,寶對珠,玉兔對金烏。
輕舟對短棹,孤雁對雙鳧。
翻醉眼,捋吟須,李白對楊朱。
秋霜催過雁,夜月驚啼烏。
日暖園林花易賞,雪寒村舍酒難沽。
…………
  
他們如此喋喋不休地又編又唱,全家人都被吵得不能安生。聽著聽著,八娘也跟著唱了起來,程夫人和蘇洵也覺得有趣,最后竟然連在前院整天舞槍弄棒的史無奈也跑過來,聽他們唱這種有趣的歌曲。子由一時高興,便對著眾人又編起“文”韻來:
  
家對國,武對文,四輔對三秦。
五經對四史,菊香對蘭芬。
歌北鄙,詠南薰,邇聽對遙聞。
召公周太保,李廣漢將軍。
…………
  
子瞻覺得拿古人已經用過的詩句來唱,還有些不過癮,便看著父母和周圍的人,編起“陽”韻來:
  
  
父對母,爹對娘,鳥語對花香。
子瞻對子由,五帝對三皇。
深院落,小池塘,晚眺對晨妝。
南軒對北院,倉廩對庫房。
舞刀弄劍史無奈,識字繡花蘇八娘
…………
  
他一邊看著眾人,一邊信口說去,當他無心地說到史無奈和姐姐八娘的時候,只見史無奈向姐姐看了一眼。
而八娘聽了弟弟唱這句,立刻羞得滿面通紅,她高聲叫道:“娘,娘,你看弟弟他,胡編亂唱……”
眾人此時都有些詫異,子瞻只是隨意說說而已,怎么八娘如此驚慌?
原來八娘比子瞻大兩歲,此時已是十六,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單在家人面前也就罷了,還有外人在場,子瞻如此對句,當然會讓八娘嬌羞不已,而史無奈聽了,竟也訕訕地跑回前院,照料他生病的老爹史彥輔去了。
蘇洵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女兒已經長大了,若在小戶人家,可能早就有找了婆家。按他的心思,女兒與大他兩歲的史無奈倒是很般配的一對,沖著自己與史彥輔的兄弟情誼,將八娘嫁過去自然是件美事,可史家眼下幾乎是一貧如洗,史彥輔近來又染病在身,這件事兒,還是等一陣子再說吧。
程夫人當然也明白孩子們話中露出的意思,可她心里還有另一樁心事。原來自己的大侄子程之才早就有意于八娘,最近嫂嫂也常到家中來,動不動就是他家老大如何如何,八娘又怎么怎么樣,可能哥哥程濬再從彭山回來,便要來蘇家提親呢!程夫人想到這兒,心里卻有些重重的。
子瞻和子由卻不會想到這些,他們只知道,自從史無奈再次來到自己家中,姐姐和他們兄弟兩個一樣,比過去多了一些笑聲;有時史無奈在院子里教子瞻和子由學上兩手,姐姐總是探出頭來觀看,說是要觀看弟弟如何學武,她卻時不時地偷看無奈哥哥呢!每到這個時候,史無奈就特別來勁,棍棒劍戟在他的手“嗖嗖”作響。有一回史無奈對子瞻和子由說:“眉山西邊有個棲云寺,那里山美水美,可好玩啦!你們想去不想去?他一邊說著,一邊看著八娘,意思是希望她也能一起到外面走走。八娘卻紅著臉縮回屋里。子由今年才十二歲,不完全明明男女之間的事情和道理,可子瞻都十四歲多了,多多少少知道是怎么回事兒,所以他才順口編出這樣的“對句”來。
  
又過了一些日子,劉巨先生見到學生們都已會唱了“對句”之歌,看來他們寫些對偶的句子和押韻的詩都已不成問題,便開始給他們講作詩的聲律。其實那時的人們都把律詩叫做“新詩”和“今體詩”,根本沒有人愿意冒著被稱作“詩匠”的危險,去編寫什么《詩律常識》之類的啟蒙讀物。劉微之挖空心思,才將古人的寫詩方法歸納出幾條來,給學生們講解。為了讓孩子們不感到枯燥,他讓自己的外甥家定國站起來,背誦一首孟浩然的《宿建德江》: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誦完之后,他對家定國說:“作詩和寫駢體文一樣,要想讓人吟涌時朗朗上口,就得讓句子中顯得抑揚頓挫,也就是一句之中,平聲仄聲兩兩一組,間隔著使用。平聲就是陰平與陽平,仄聲便是念得重的,上聲和入聲。”那個時候還沒有人說去聲,去聲還在入聲里頭,沒被區(qū)分出來。
家定國是懂得一些平仄的,于是他便將那詩又背了一遍,邊背邊說說平仄來:
  
移舟泊煙渚,平平平仄仄
日暮客愁新。仄仄仄平平。
野曠天低樹,仄仄平平仄,
江清月近人。平平仄仄平。
  
“好!定國說得對。你們聽到沒有?詩的聲律,就是平仄兩種,兩兩一組,互相搭配。前邊若是平平,后邊便要是仄仄。如不這樣措開,就會寫成平平平平平,便像說話一樣,全句都是啊-啊-啊-啊-啊——,便是小孩子學說話了。全是仄也很難聽,如將‘野曠天低樹’改成‘野曠月近樹’,便是仄仄仄仄仄,念起來好聽么?念輕了就像說話喘不過氣來,說重了便像‘鏘鏘鏘鏘鏘!’就和打醉破鍋的聲音一樣呢。”
聽先生這么比喻,大家都笑了起來。二子更覺得先生的話很有道理,他過去讀詩的時候,就有一種抑揚頓挫的感覺,可是自己卻說不出好在哪里,聽到先生一席話,心里頓時明亮起來。
“一句詩里,如果都是平平或者都是仄仄,便只有聲而沒有律,念起來也就沒有節(jié)奏,缺少停頓;只有兩者交替使用,才能形成抑揚頓挫。‘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兩句,看起來字面對得很是工整,其實它在聲律也是互相對偶的,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在聲音上也是一個對偶句。會寫詩的,不僅要字面上形成對句,字音上也要偶合,這才叫真正的對句。這便是一聯(lián)之中的聲律。”
“先生,為什么前兩句是‘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地相對,而后兩句又是‘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了,兩聯(lián)之中,也不相同呢?”子由發(fā)現(xiàn)了新的問題。
“前兩句形成的一聯(lián),如果聲律是由仄到平,后兩句便要由平到仄,這樣一來,兩句之間,便也不再雷同,產生了新的變化。也就是說,不僅一聯(lián)之中要有抑揚頓挫,一首詩中也形成了抑揚頓挫,吟誦起來才覺得特別上口。”
“那兩聯(lián)之間,有規(guī)矩可以遵循么?”子瞻接著問。
“有的。你們聽,第二句是‘仄仄仄平平’第三句便是‘仄仄平平仄’。這兩句的聲律除了偶句——也就是第二句最后一個字為了押韻以外,其余的就差不多了。這種方法,詩律上稱作‘黏’,就像用漿糊把他們黏在一起一樣。”
“可是第三個字卻不一樣啊!”
“不僅是第三個字,凡是處于一、三、五位置的字,在聲律上都可以不管它,可是二、四、六的位置上的字是關鍵的,必須‘黏’住。就像你用漿糊黏東西一樣,兩張紙之間全給黏起來,不是既費漿糊,又費力氣了么?這種做法,便叫‘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
“這就是說:不管五言詩,還是七言詩,兩句之中,二、四、六字必須相對;而兩聯(lián)之間,挨著的那兩句二四六字必須相‘黏’才行,是不是這個意思?”子瞻又說。
“對!這就是詩律。絕句只是從八句中截下一半,所以又叫‘截句’。八句的叫律詩,只是比絕句多一倍而已,其中的‘對’與‘黏’的法則是一樣的,不信你們把王維的那首《山居秋暝》,拿過來讀一讀,試一試?”
學子們紛紛把《山居秋暝》的平仄念了出來,發(fā)現(xiàn)果然是兩句之內,聲律相對;兩聯(lián)之間,二、四字聲律相黏,無一例外。
“你們再背一首李白的《贈汪倫》,看看它的平仄如何?”劉先生將他們向深一層引導。
程小六搶在前頭,也是既背詩句,又說平仄:
  
李白行舟將欲行,仄仄平平仄仄平,
忽聞岸上踏歌聲。平平仄仄仄平平。
桃花潭水深千尺,平平平仄平平仄。
不及汪倫送我情。仄仄平平仄仄平。
  
背完這詩,程小六早叫了起來:“哎呀,先生,果然是這個樣子的!除了第二句有第五字,還有第三句的第三字不是完全相對和相‘黏’以外,其余的都‘對’得很好,‘黏’得貼切呢!”
“是啊!在詩人里頭,李白是最不愛用詩律來約束自己的,他都這么做了,別人就不用說了!可見寫詩要想上口,吟誦起來好聽,就必須按照詩律來寫。你們不妨再找?guī)字娫囋嚕灰Q作律詩,不管五言還是七言,不論四句還是八句,大都是這個規(guī)矩。只是有的詩開頭用平聲起句,有的詩用仄聲起句罷了。”
眾學子到了此時,都咕咕噥噥地吟起前人的詩篇來,壽昌院內,頓時猶如黃蜂亂飛,虻蚊雜舞。
子瞻聽先生說“大都是這個規(guī)矩”,霎時便想到肯定還有例外,他沒有隨意去背詩,卻在熟悉的詩中快速篩選起來,沒過多久,便站起來問道:
“先生,王維的《竹里館》,便不相同。您聽!”說完他也念了起來:
  
獨坐幽篁里,平仄平平仄,
彈琴復長嘯。平平仄平仄。
深林人不知,平平平仄仄。
明月來相照。平仄平平仄。
  
“先生,這首詩的第二句中的第四字,按律應是仄聲,怎么他卻用了個平聲?”
“哈哈,你沒見到這著詩,押的是仄聲韻么?因為‘彈琴復長嘯’的‘嘯’字是個很響亮的仄聲,王維便把前一個字變成了平聲,這樣,‘嘯’字就更為響亮。這種辦法,便叫‘拗’,而后邊的仄聲韻腳,又把前一個不合律的字給‘救’了回來,這就是高手一反常態(tài)的做法,不是精通音律的人,決不敢這樣做的。‘拗’與‘救’,也是增加詩律抑揚頓挫的一個方法,就是在常規(guī)之中求變化。王維喜歡這么做,杜甫也愛這么做。你們初學寫詩,不必這樣,將來自己寫詩,一旦吟詠起來,便會自然而然的用上‘拗’與‘救’的方法的。”
眾學子聽先生說眼下不必學這些,也就不再深究了。可是子瞻剛剛坐下,便又站了起來說:“先生,唐人崔顥有《黃鶴樓》詩,其中第二聯(lián)是:‘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按照平仄聲律,上句是‘平仄仄仄仄仄仄’,下句卻是‘平平平仄平平平’。上句六個仄,下句六個平,第四個字又完全相同,這種詩,是不是便不是律詩了?如說它是古詩吧,可他的下一連又是‘晴川歷歷漢陽樹,荒草萋萋鸚鵡洲’,卻又回到了‘平平仄仄仄平仄,平仄平平平仄平’,二四六字又分明起來了,其它句子也是字面對得工整,聲律上沒挑剔的呢!”
“哈哈,子瞻,難為你能想得出啊!我不是說嘛,詩中高手,自然以詩的意境為主,若一味遵循詩律,卻傷了詩的意境,那就得不償失了,傻瓜才愿意那樣做呢!所以崔顥雖然存詩不多,就這一首,便讓天下之人,為之折腰,就連李白來到黃鶴樓,見了這首詩,都說‘眼前好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后人只管說他的詩寫得絕佳,還有誰管他聲律對與不對呢?”
子瞻聽了這些,不禁微微點頭。此刻他才知道,原來詩的聲律,并不是什么清規(guī)戒律,只要詩的情思境界需要,完全可以將它置之腦后。可不是么,爺爺不懂詩律,可他順口說出的詩,或者是順口溜,不也讓人聽了很開心嗎?
劉微之先生卻對子瞻的例子大發(fā)議論:“你們都聽著,今天我因為要教你們學詩,才說起這什么的詩律。其實詩文這種東西,本是有了好的意念,然后隨心所欲而寫的,一旦有人定出條律,便不會再寫出好的東西來。兩漢以來的辭賦,沒有人定下規(guī)矩,才出現(xiàn)司馬相如等一批名家,到了南朝沈約,他制定出駢文的‘四聲八病’讓人遵守,駢文從此便落入俗套。近世科舉,也是請究聲韻之律,結果考場之上,再也沒有好文章出現(xiàn)。韓柳之文、李杜之詩,都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寫,想合律時便合律,不想合律便隨意而去,因此他們才成大家。只有那些詩匠文賊,自己沒有什么本事,寫不出好的詩文來,才制定什么清規(guī)戒律,把后人引入歧途。談到詩律,講到這兒便是終結,下面就看你們如何作詩了!”
  
聽過先生講了這些,子瞻與子由回到家中,終日埋頭琢磨起詩境與詩律來,根本不再顧及他們的身邊還會出現(xiàn)什么事情,其實新的事情已經悄悄發(fā)生。
原來他們的舅舅程濬近日回到眉山,聽到自己的夫人說,蘇家的八娘可是個好孩子,應該把她娶過來給兒子程之才為妻,當下也是高興。程濬說道:“要論門當戶對,我與程渙是同年進士,可惜程渙的女兒太大,早已嫁了出去。妹妹的女兒八娘長得很好,而且知書達禮的,比我們之才只小兩三歲,親上加親,那是好事。”于是程濬便鄭重地寫了一份聘書,還讓夫人帶上一份厚禮,送到蘇家,給蘇洵和程夫人說了。程夫人當然不能說別的,可蘇洵心里卻老大的不愿意。他并不喜歡那個胖大小子程之才,但除了人長得胖一點之外,他也說不出其它的不是來;蘇洵還覺得程濬的老婆有些蠻橫,怕女兒嫁過去受罪。可是再想想程濬過去曾替自己爭取過眉山學正的職位,覺得不同意這門親事,很是不妥。再看看史家父子,史彥輔的身體愈來愈差,史無奈那小子不愿讀書,恐怕將來也和他爹一樣,是個浪跡天涯的主兒,女兒嫁給他,肯定會像程夫人跟著自己一樣受罪愛累!
想到這兒,蘇洵便對夫人說:“你把這事兒給八娘說說,看看孩子是什么意思?”
程夫人悄悄地把八娘拉到一邊,把舅舅和舅母的意思給她講了,八娘一聽,便眼圈一紅,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兒一樣流了下來。程夫人知道女兒從小就怕表哥,可他要是做了夫婿,自然會憐香惜玉的,于是便勸說道:“好女兒,你不必擔心,男人要是成了家,便會變個模樣的。你看你爹,他原來也是個四處游逛不顧家的人,自我嫁過來后,他是多么關照我啊!再說,之才是你的表哥,舅母又能管著他,兩家離得這么近,說什么也不會讓你受到委屈的。”八娘聽了這些,只哭著說了一句:“女兒沒有什么,便由著爹娘做主罷。”然后跑回自己房中去了。
程夫人出來再與蘇洵商議,蘇洵也說不出什么反對的意見來,看看夫人那個為難的樣了,他的心一軟,便說:“夫人啊,看著你這些年辛苦的份兒上,我還能說什么呢?只是八娘是我們唯一的女兒,她要是受了委屈,我可會不依不饒的。”程夫人急忙說道:“哥哥說什么也是個進士和官人,這事又是嫂嫂認定的,縱然之才有些粗心,他們也會管教孩子。再說,兩家離得這么近,有什么事情我們都會知道,八娘不會吃虧的。”蘇洵嘆了口氣,便讓夫人把八娘的生辰八字拿了過去,兩家互換了帖子,就把這門親事定了下來。
  
子瞻這天特有興致,因為他和弟弟一道,花了許多天的功夫,把李白詩中合律的今體詩和不合律的古體詩全給計算了出來,又把杜甫的詩也按這種方式一一斟別,最后他們得出了李白在古詩方面超過杜甫,杜甫卻在律詩上勝過李白的結論。由于兩人急于弄出結果,去壽昌院便晚了一些,后來突然想起劉先生今天要給眾人親自寫詩示范,便急急忙忙地奔了過去。
二人來到壽昌院內,果然見到先生已將自己的詩作寫在紙上,掛在梁上,正讓家定國試著講解。子瞻坐下之后,便抬起頭來,去看先生的詩。那詩名叫《鷺鷥》,共四句:
  
鷺鳥窺遙浪,寒風掠岸沙。
漁人忽驚起,雪片逐風斜。
  
家定國站在一邊,手指著詩對眾人說:“劉先生寫的是一首絕句。絕句不求字面對仗,但在聲律上,卻是很嚴的。這首詩的聲律為: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平。句中平仄兩兩交錯,聯(lián)中字義平仄都是相對,兩聯(lián)之間‘黏’得妥貼,沒有一絲一毫破綻。我以為,這首詩名為《鷺鷥》,先生首句第一個字便點出詩題,說明鷺鷥鳥,也就是俗話說的魚鷹,此時正在江上游蕩著,在尋魚覓食;一個‘窺’字,用得恰到好處。而把‘浪’稱作‘遙浪’,正說明江上風起,而鷺鷥鳥的眼睛甚是銳利。下邊的‘寒風’點明了季節(jié),說這是冬季,寒風掠岸,沙塵飛起,正是江中起浪的原因。這兩句先果后因,先生真是用心良苦啊!第三句,筆鋒一轉,寫到漁人。漁人正是鷺鷥鳥的主人。漁人為什么忽然受驚呢?原來風起之后,便有片片雪花飛來,被風攪得在江面上斜斜地飄著,至于漁翁是繼續(xù)放鷹捉魚呢?還是帶著它們回家呢?先生沒有說,絕句到此戛然而止,留下來的,只好由我們這些做學子的想象去了。先生,我解得對不對?”
劉微之滿意地點了點頭,眾位學子也嘖嘖稱贊,他們認為先生不愧是先生,而家定國也不愧是家氏三兄弟中的老大,他解詩的水平,快能趕上先生了。
劉微之此時看了子瞻一眼,笑著問道:“子瞻,你與子由今天為何來遲了?我寫的這首詩,定國剛才作了解釋,你以為解得怎樣?
子瞻想了一下,然后答道:“先生的詩寫得好,定國解得也好。杜甫有詩曰:‘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先生寫的是江上風起雪飄,鷺鷥覓食不著,正是承其意而自有創(chuàng)新,學生怎不膺服?”
劉巨先聽子瞻說自己的詩是從杜甫那兒學到的創(chuàng)意,便有點不好意思,又聽他說這詩源于杜詩卻又有些創(chuàng)新,卻又有些不安。憑著良心講,自己怎么能與老杜相提并論呢?“子瞻,你就不要吹捧我了,你是個愛唱反調的人,為什么不幫我找點毛病呢?”
子瞻一聽這話,便樂了。他心想,既然先生說我是個愛唱反調的人,那我心里有話,若是不說,豈不是愧對了這個名聲?他笑了一笑,突然問道:“先生您寫的詩,我可以改幾個字么?”
劉微之一聽,微微詫異:“你要改我的詩?行啊!子瞻,你就大膽地改吧!”
“先生,既然您認可了,子瞻也就斗膽改動了。子瞻以為,絕句雖短,可以言有盡而意無窮,這一點先生的詩已經做到。然而絕句也應有開有合,就像放魚鷹一樣,放得出,還要能收回來,這樣才是好漁翁。杜甫的詩寫‘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可他并沒有讓燕子就在空中老斜飛著,就沒別的景色了,下面接著用‘城中十萬戶,此中兩三家’來作為收尾,說明山村水鄉(xiāng)比城中秀美;至于燕子飛到何處,便由讀者去想罷了。所以,子瞻以為先生詩中的‘雪片逐風斜’只是個斷章,只有起而沒有落,也就是說,只有開頭,沒有結尾。子瞻以為,‘雪片逐風斜’五字,如能改為‘雪片落蒹葭’,可能更妥一些。”
劉微之聽了,先是不以為然,便將兩句詩輕吟起來:“‘漁人忽驚起,雪片逐風斜’;‘漁人忽驚起,雪片落蒹葭’。唔,子瞻,你說的很有道理。從字面上看,雪落了,是有個著落,詩句也就穩(wěn)了。可是從意境上說,‘雪片落蒹葭’重在動后有靜,一動一靜,歸為平穩(wěn)。而‘雪片逐風斜’一直是動。你以為一直動著,不如動而歸靜為好?”
“是的,先生。子瞻以為,詩的意境要看全篇大境,不能只看一句中的小境。‘雪片逐風斜’是很好看,可是作為一個長期在江邊放鷹的漁人,如果他因空中飛著雪花便吃驚起來,好像他的見識并不高,讓人覺得他是個新手,初于冬陰之時出來,見到雪花便大驚小怪呢。子瞻以為,那漁人不管雪如何飄著,他都該悠然自得地看著鷺鷥是否能捉上魚來,結果猛一回頭,突然看到蘆葦上掛滿了雪花,在風中搖曵著,漁人為這種美景所打動,心中更想起《詩經》中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來,這才顯得他是個眼中有景、心中有境的高人,而不是一驚一詫的愚夫。漁夫與詩人的區(qū)別,可能也就在這兒。總而言之,子瞻以為,漁人眼中之景,能形成詩中的大境,才是您這首詩中的最重要的東西,先生何故只想著‘雪片逐風斜’呢!”
劉微之聽了這些,再也沒有什么說的了,他走到子瞻面前,拉著子瞻的手說:“子瞻,就憑你的這番見識,我怎么有資格當你的老師呢?從今以后,不許你說來這兒學詩,你再前來,就說是來與我共同切磋詩技的。行么?”
子瞻萬萬沒有想到先生會這么說,一個十四歲多一些的孩子,竟被他說得滿面通紅。“先生多多原諒,子瞻冒昧,子瞻冒昧!”
“我說的是真話,子瞻!讓你到我這兒來,也是辱沒了你。你應該走出眉山,感受崇山峻嶺的奇美,領略江河湖海的魅力,那樣,你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大詩人的!”
子瞻聽他如此說來,不禁怦然心動。提到了山林,他突然又想起簡上人和那個自稱叫勾臺符的漁翁來,仿佛此刻他們正在幽靜的山林中垂釣,演繹著《易經》八卦!
這時劉微之卻不講了,他大聲對學生們說:“今天的課就講到這兒,你們都出去走走,到山里面玩玩,然后每人給我寫幾句詩來!”
子瞻向先生看了一看,訕訕地說:“先生,那,我也和弟弟一起,到山里玩玩去。”然后便拉起子由的手,一同出去了。
  
在這幫子學詩的孩子中間,家氏兄弟為首的是一撥兒,子瞻為首的是另一撥兒,他們沒有什么不和,只是住的地方不同,玩的圈子不同罷了。和子瞻與子由最近的莫過程小六,還有楊奶媽的侄子楊咨堯兩個。程小六的大名叫做程建用,母親已經說過,都是十幾歲的人了,不能再叫乳名,可子瞻與子由有時就是改不過來。聽說要到山中游玩,程建用和楊堯咨當然高興,早在外邊等候著呢。程建用比子由還要小一些,自然又是一個跟屁蟲;楊咨堯比子由大一歲,經常用手抱著子瞻的肩膀走路。四個人一出壽昌院,便停了下來,他們要找個有意思的去處。
子瞻的心里一直想著簡上人和勾臺符,便對同伴們說:“我們何不到天慶觀去呢?天慶觀后院有棵老松樹,我一背起杜甫的‘丞相祠前柏森森’,就想起那棵老樹來,到那兒去,才能作出好詩來呢!”其實二子想去看看,有沒有簡上人和巢谷、陳太初的消息。
另外三個連聲說好,然后便跑了起來,一齊跑向天慶觀。子瞻和子由雖說跑不過謝能跑,卻也賽得過樊狗狗,當然就把程小六和楊堯咨兩個甩在了后邊。
到了天慶觀后,門口的范道士攔都沒攔。當然,觀內仍是空空如也。子瞻與子由來到樹下,惆悵半日,程小六兩個才像老龜喘氣地一樣,“噗哧噗哧”地來到,大夏天的,二人當然早已大汗淋漓。
這時他們發(fā)現(xiàn),四周都是干土,唯獨松樹之下的地,濕漉漉的,好像剛剛下過雨一般。舉頭再往上看,天是瓦藍瓦藍的,沒有一絲云彩。一陣涼風透過松枝滲了下來,沁到汗?jié)竦囊律郎希@得十分涼爽。程建用笑著說:“莫非這是天雨么?”
子瞻也笑了起來,他說:“老樹之上,露水自然很多,說不定是露水被風吹到地上,才把地面打濕的。就算它是‘天雨’吧,先生讓我們作詩,我們何不以《天雨》為題,分別作詩呢?”
其它三人連聲說好,然后分別散開,開動他們的腦子,像蠶一樣準備“吐詩”。子瞻坐在樹下的大石凳上,遙望云端,浮想連翩,心早飛到林泉之中;子由蹲在地上,看著奔忙的螞蟻。程建用此時爬到樹杈上,發(fā)現(xiàn)一個樹枝斜著像張床,便索性躺在上面,乘起涼來;程堯咨則遠遠地蹲在草叢間,像是要捉蛐蛐。
沒有想到“詩”這個東西,并不是想作就能作得出的,四個搜腸刮肚,想了好半天,誰也沒有想出好的詩句。這時子由的肚子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已是回家吃飯的時候。
“咦,我們四個人,既然誰都想不出詩來,那就來個聯(lián)句好不好?”程建用在樹上突發(fā)奇想。
“聯(lián)句?怎么個聯(lián)法?”楊堯咨在草叢里遙相應對。
“就像唐人白居易和他的朋友們那樣,你說一句,我接一句,正好我們四個,一人一句,便能湊成一首詩!”
子瞻聽了,連連叫好。“好,好!建用,既然是你的主意,你就先來頭一句!”
程建用上看看,下看看,突然說道:“庭松偃仰如醉。既然讓我開頭,我就說出六字句,來一首六言詩吧!”
楊堯咨加過卻說:“這松樹好好的,又沒喝酒,你怎么說它醉了?”
程建用說:“我躺在樹上,見它搖搖晃晃的,就是醉了。這叫做‘樹不喝酒人自醉’,你懂不懂?詩便是詩,別挑刺了,下邊該你了,我說的是‘庭松偃仰如醉’。”
楊堯咨想了半天,便拉了拉身上的汗衫,接上了一句:“夏雨凄涼似秋。”
子瞻坐在石頭上,只覺鼻子癢得很,他一邊用手捏著,一邊嘟嘟囔囔地來了一句:“有客高吟擁鼻。”
程建用卻不干了:“不行,不行!子瞻,我們兩個說的還都挺雅的,你這句太俗!手擁著鼻子,嗚囔嗚囔的,還怎么能叫‘高吟’?”
“你剛才不是還說,詩便是詩,不能太挑剔么?俗怕什么?大俗才是大雅呢!擁著鼻子寫詩,正是詩人風范!子由,你快接!”子瞻一邊搪塞,一邊催弟弟快點接出下一句,以給自己解圍。
子由此時肚子叫得更兇,十二歲的孩子,餓著肚子,還能想出什么好詩?可是既然哥哥在一旁催促,子由是定要幫著解圍的,他就笑著說道:“我這句可能更俗,但我是實話實說。”
“那你的詩句到底是什么,快說啊!”楊堯咨催道。
“我這一句要與哥哥的對偶才行,你們急什么啊?”子由又想了一想,才慢吞吞將他那句結尾的詩說了出來:“無人共吃饅頭。”
“哈哈!只有這句才是最實惠的!” 楊堯咨肚子也餓了,便大聲贊同起來。
“不僅實惠,對句也不錯呢!‘無人’對‘有客’,‘共吃’對‘高吟’,只是‘饅頭’與‘擁鼻’二字,差得遠一些,不過,我們寫的是絕句,先生說了,絕句是用不著對得工整的!” 子瞻確實很樂,他為弟弟的詩句比自己的更逗而快樂。
程建用躺在樹上,先也樂了一下,然后他便認真地把四句詩連在一起,連同平仄聲律,一字一句誦道:
  
庭松偃仰如醉,平平仄仄平仄,
夏雨凄涼似秋。仄仄平平仄平。
有客高吟擁鼻,仄仄平平仄仄,
無人共吃饅頭。平平仄仄平平。
  
直到把這首詩說完,程建用才想到后兩句著實可笑,這時子由的肚子,竟又不失時機地咕咕叫了起來。這回連程建用在樹上都聽到了,于是他便哈哈大笑,笑得渾身發(fā)顫,一不小心,竟然從樹下落了下來。
就是這樣,四個人一邊背著他們的處女詩作,一邊開開心心地回家。
子瞻和子由一路小跑,邊跑邊說道:“我們回來晚了,家里肯定會給我們留些好吃的東西。”
兄弟兩個一進廚房,沒想到灶臺上空空如也!再進小院,只聽姐姐在房中,一邊哭著,一邊與母親說什么。
子瞻與弟弟剛要進去,便被任媽媽和楊媽媽雙雙攔了回來。
子瞻不知何事,急忙拉著弟弟再回前院,去找父親。只見父親正與史彥輔伯伯二人坐在書房里,面色都很難看。子瞻和弟弟不敢多問,只好在一旁看著。
正在這時,樊狗狗匆匆跑了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老爺,不好了!史無奈他一個人,帶著包袱,提著一根棍兒跑了!”
眾人聽了這話,全都大吃一驚。
子瞻子由急忙沖到前院,哪兒還有史無奈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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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4-28 09:23:16 | 只看該作者





  
我只想求仙學道  
世間的俗事煩死啦
  
史無奈離家出走,對子瞻來說,確是料想不到;當他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又覺得史無奈非走不可。
原來那幾天史伯伯身體不適,史無奈便沒有出去練武,呆在家中侍奉父親。那天他給父親抓了幾副藥,卻忘記了買藥罐子,只好去找楊媽媽借。可是那天楊媽媽和任媽媽全不在家,她們都被程夫人叫上,到紗縠行里買布去了,家中只有八娘一人,正在院子中繡花。史無奈躊躕再三,還是進了院中,紅著臉對八娘說想借個藥罐,給爹爹煎藥。
八娘急忙到廚房里給他拿來,卻不愿交給無奈,怯生生地問道:“你會煎藥嗎?”
無奈此時也紅了臉,他無奈地說:“不會就學唄。”
八娘便將如何泡藥、煎藥和濾藥,給他講了一遍,最后才將藥罐兒給他。
無奈小心翼翼地從八娘手中的藥罐兒,卻見八娘另一只手中拿著一件正繡著的東西,那東西好像是嫁妝,無奈的臉頓時白了起來:“你怎么做起這個?是給誰做的?”
八娘只好說是給自己做的,說這話時,眼淚也就流了出來。
無奈心中不快,就問道:“怎么,你要出嫁了?你爹媽要把你嫁給誰?”
八娘并不回答,三步兩步跑回到自己屋中,想著想著便拉泣起來。
正好這時任媽媽提著絹紗一人先回來,她眼見著史無奈剛從院中走出去,而八娘卻在屋子里哭,并且怎么問她,她也不說話,楊媽媽便以為史無奈欺負了八娘,她把紗絹一放,就到前院去找史彥輔。
史彥輔當著任媽媽的面,把正煎藥的兒子叫到跟前,問他是怎么回事?
史無奈直筒筒地說:“這事是蘇伯伯和程夫人他們做的,與我何干?”
史彥輔是個急性子,一聽這小子對老朋友和夫人口出怨言,當然就生氣了,他一生氣就摸過身邊的棍子來,非要史無奈說出個子丑寅卯不可。
史無奈這回真的無奈了,便說八娘因為自己要嫁給程之才,心里難受才哭的。任媽媽聽到這兒,也就回去了。沒想到八娘越哭越兇,直到程夫人回來還停不下來,程夫人只好自己去勸。
過一會兒,蘇洵也進了家門。史彥輔只好拉著蘇洵,問個明白。原來蘇洵在程夫人懷著前一個女兒時,史彥輔的夫人正好懷著孩子,蘇洵便與史彥輔開玩笑說:我們兩個如果都得了兒子,就讓他們拜為兄弟;如果一兒一女,就結秦晉之好。后來史彥輔夫人生了個男孩,而程夫人卻又生了個女兒。蘇洵與史彥輔兩個高興得很,二人擊掌為誓,定要這雙兒女長大結為夫妻,史彥輔還喝醉了好幾回。不料事世難料,史彥輔的兒子不到一歲時,便因長了白喉沒能治好而夭亡,史彥輔夫婦兩個悲痛欲絕。過了幾年,程夫人又生了八娘,可史夫人卻再也沒能生出孩子。史彥輔思子心切,終日悶悶不樂。有一天,突然他從外邊領了個兩三歲的男孩子來,并抱著他來見蘇洵。蘇洵吃驚地問他孩子從何而來?史彥輔說這是青神史家的孩子,他爹媽生病死了,只剩下此一個孤兒。蘇洵當然表示祝賀,只是這孩子比蘇洵的二女兒小一點,二人便沒再提舊事。誰料時隔不久,蘇洵的二女兒居然也染病而亡,只有八娘以后的三個孩子才活了下來。后來史彥輔見到八娘,便有一段心曲,只是前番事情如此不祥,他與蘇洵都沒再提。誰也料想不到,八娘還不到十六歲,便被程家盯上了,兩家世姻,早早地換了帖子。此刻見到史無奈和八娘居然互有情意,蘇洵就什么也都說不出口了,他只能對著史彥輔嘆了口氣:“要是依著我,也想把八娘嫁給無奈,可是,咳……”他一拍桌子,不往下說了。
史彥輔知道自己家境不好,而程濬是進士出身,八娘嫁過去是親上加親,于是安慰他說:“兄弟,我是個粗人,說考進士,也是陪著你玩兒。我這兒子天生的一塊粗料,他整天舞槍弄棒、打打殺殺的,哪里趕得上你兒子半點兒?更別提配你的女兒了。”
二人說著說著,也沒顧忌無奈在外邊聽著,幾杯茶喝過之后,史彥輔再出門看去,只見藥已煎好,兒子卻不見了,叫了幾聲也沒人答應。平時史無奈也是想去哪兒便去哪兒,史彥輔并不管他,所以就沒介意,還在與蘇洵說話。
又過了一會兒,樊狗狗來說,他看到史無奈提著個包袱,拿著根棍走了。
蘇洵聽了,覺得大事不好,急忙叫過謝能跑,讓他按著樊狗狗指的方向去追。
直到天黑,謝能跑才回到家中,說根本就沒看到史無奈的影子!
這下子不僅蘇洵和史彥輔著急了,子瞻和子由也特別難受。史無奈走到那兒也沒事兒,說不定幾天后就會回來,可姐姐要嫁給大表哥程之才這個消息,在子瞻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他后悔這些天來整天編歌學詩,怎么不知道這件大事呢?想到這兒,他二話沒說,拉著父親進了書房,然后“撲通”一聲,跪倒在父親面前,問道:“爹,難道您真的要把姐姐許給程大胖子么?”
蘇洵心里正急呢,見他如此說話,便也沒有好氣:“你怎么說話?程之才說什么也是你表哥,他是你親舅舅的兒子,你怎么能叫他程大胖子?”
子由見父親朝哥哥發(fā)火,便也走過來,并排跪在父親面前,他說:“爹爹息怒,孩兒和哥哥平日都是這么叫表哥的,以后孩兒不這樣叫了。”
蘇洵一看兩個孩子如此懂事,深知他們了解表哥程之才是個楞小子,再看著子瞻長跪不起,心里便后悔起來。這時程夫人已把女兒哄好,來到這里,一看兩個兒子齊齊跪著,就急忙把他們拉了起來。“他爹,他們兩個有什么過錯,你讓他們跪下做什么?”
蘇洵氣得大叫起來:“我讓他們跪了么?是他們自己要跪的!他們兩個,是為八娘嫁給程之才的事,覺得不妥,才向我求情的!”
程夫人聽了這話,一下子坐到身后的椅子上,好半天也沒說話,淚水也從她的眼角里流了出來。
  
半個月過去了,史無奈還是沒回來。蘇洵和子瞻兄弟帶著家人到處去找,哪里找到他的蹤影?倒是史彥輔大方,他說:“史無奈都十八九了,不會出事,他可能去襄陽叔叔那里去了。”說完這話,史彥輔自己也收拾起行李,要去襄陽。蘇洵沒有辦法,便把謝能跑叫過來,好好囑咐一番,讓他陪著史彥輔去了。
子瞻從此便悶悶不樂,再也沒心思讀書,壽昌院也不愿去了。倒是八娘很乖,她經常過來勸弟弟,說父母之命是非聽不可的,兩家都換了帖子,說什么都晚了。子瞻看了看姐姐,想想這朵美麗的鮮花,活生生地就要插在牛糞之上,心中不忍,有一次趁著子由不在,便抱著姐姐的肩膀哭了起來。八娘把弟弟拉到一邊坐著,自己卻來到案前,拿起筆來,給弟弟寫了兩句詩:
  
鄉(xiāng)人嫁娶重母黨,雖我不肯將安云?
  
寫完這詩,她便什么也沒說,自己一人回到房中去了。子瞻看了那詩,心中更為難受,獨自呆了片刻,便走出家門,想到外面散散心再說。
  
子瞻頭一回沒帶著子由,獨自一人外出,不知不覺,便來到眉山的集市之上。此時已是晚秋,集市上遠沒有蠶市的時候熱鬧,所到之處,人跡稀少,這倒正稱了子瞻的心愿。走了一陣子,發(fā)現(xiàn)也沒什么好玩的去處,于是又轉頭向東,朝眉山城的東門走去,出了東門,便到了岷江的內江,由于它是岷江支流,只有發(fā)大水的時候才會起波滔,平日便如鏡面一樣,人們稱它為玻璃江。子瞻到了江邊,并沒為江面的影致所吸引,卻是江邊的山上,草木荒蕪,讓他頗為感嘆。這時簡上人說的龍的故事再度涌上心頭,子瞻隱隱約約覺得,簡上人說的事情,好像都跟自己有關,可自己俗人一個,連姐姐的痛苦都減輕不了,還想什么神啊、龍的?就怕有龍,恐怕也是一條縮在地下沒有法力的“蟄龍”,想它有什么用處?想著走著,不知不覺地,他竟來到玻璃江與岷江的交界之處。這時只見遠遠的地方,有一個漁翁,架著一葉扁舟,正從玻璃江內,向岷江的激流之中駛去。子瞻見那人身披蓑衣,頭戴斗笠,心中大驚:那不正是送給自己卻鼠刀的勾臺符么?
想到這兒,子瞻再也不能慢慢行走了,他一步并作兩步,飛也似地奔了過去,想去追那小舟。不料那舟行駛如飛,他怎么追也追不上。勾臺符吧著小舟,一邊向遠處飛駛,一邊唱起詩來:
  
夢魂飛入瑤臺路,九霞宮里曾相遇。
壺天好景自愁人,秋水泛舟何處去?
  
子瞻聽著那歌,眼看著小船順流而逝,真恨不得能生出翅膀,隨他而飛。他一邊猛跑而追,一邊揮著雙臂欲飛,然而雙肩沉沉,哪里飛得起來?只好將那首詩默記心里,回到家中,便將詩記在紙上,然后昏昏然,趴在案上,竟然睡著了。
不一會兒,子瞻便覺自己果然身生雙翼,猶如彩鳳,直飛九霄。恍恍忽忽,見到云里霧中,金玉樓臺,直插碧霄,既似瑤臺,又如霞宮,仙女來往,神仙如織。子瞻想與他們說話,不料誰都像沒看見他一樣,只覺渾身涼溲溲的,很是寒冷。他急忙躲進一個大殿,又是跳腳,又是搓手,想去去風寒。這時只見遠處一人,坐于大殿之上,手中拿著一個案卷,笑著對他說:“你來了?你是大吳!”子瞻急問:“我是大吳?‘大吳’是什么意思?”那人轉過眼過,再也不理睬他。子瞻一急,便三步兩步跳了過去,對著那人大叫道:“先生,請您告訴我,什么是‘大吳’?”那人好像聾子一樣,對他擺了擺手,意思是別說了。子瞻心想,我讀了那么多書籍,也沒見過“大吳”這個典故,你若不告訴我,豈不讓我憋死?于是對著那人的耳朵,大聲叫道:“什么是‘大吳’,什么是‘大吳’?”
這時突然有人將他提起,驚而問道:“二子,起來,起來!叫什么‘大吳’?”
子瞻只覺身子已被人提起,急忙轉過頭來,睜開眼睛,卻是自己的父親站在身后。
他揉了揉雙眼,然后仰著脖子問道:“爹,你知道什么是‘大吳’么?”
“傻孩子,你怎么大白天的,在這兒做夢?書房里涼,要睡的話,到床上睡去!”蘇洵莫明其妙地看著兒子。
子瞻這才知道,剛才自己是在夢中。他看看面前,自己記下的那漁翁唱的歌詩,依然還在案上。他看了看父親一眼,又問道:“爹,你知道什么是‘大吳’么?”
“軾兒,你在做夢。是不是夢中在說‘大吳’?”蘇洵笑了笑,不再叫兒子乳名,而是稱他的名字。
子瞻想了想,便把夢中的事情告訴了父親。這時子由也跑了過來,聽哥哥說夢。子由和父親一樣,也不知道“大吳”意味著什么。
“爹,弟弟,莫非夢中那人說我臉長,長得像一條大蜈蚣么?”子瞻胡瞎亂想起來。
“軾兒,夢就是夢,夢里的東西,有時是反的,別再想它!”蘇洵勸道。
“爹,您看這首詩,是那漁翁念的,就是那個送給我卻鼠刀的隱者!”
蘇洵以為他病了,便摸了摸他的額頭,那兒涼涼的,沒事。“軾兒,你那卻鼠刀還在,眼下已沒老鼠,別亂想了。”蘇洵覺得這孩子有些怪。
“爹,您能幫我找到這個人么?有這首詩,就應該能知道這個人是誰的!”子瞻又說。
蘇洵心疼兒子,他看了看那詩,知道它不是兒子寫的,心中也是怪異,于是便對他說:“好,爹幫你找找看。你帶弟弟到院里玩玩吧,別老在屋里呆著。”
  
過了春節(jié),蘇家就忙碌起來,因為八娘大喜的日子快要到了。蘇洵就這么一個寶貝女兒,加之心中有些隱憂,便決定把喜事辦得隆重一些,省得程家小瞧了自己。可子瞻與子由兩個卻很不配合,一點都不愿幫助爹娘。蘇洵也就由著他們,反正他們還是孩子。
到了八娘要出嫁的前幾天,院內的那棵杏樹已經開花,紅紅的花朵,帶來不少喜氣。家里人都很高興,說這棵杏樹今年肯定能結出不少果實來。可是子瞻卻一點也不樂。原來他在杏樹不遠的地方,發(fā)現(xiàn)去年被他砍掉了的那棵楝樹,又長出很粗的苗來。楝樹又稱苦楝子,雖然子瞻與弟弟愛玩“接楝子”游戲,卻不想讓它生在院中,所以去年就把它貼著地砍了。這回見到它又生出粗粗的枝條,一個勁地往上長,子瞻好像有種不祥的感覺,于是便與子由一道,拿來鐵鍬,想把它連根挖掉。兄弟二人挖了半天,發(fā)現(xiàn)它的根竟是扎在下邊的一快大石頭里,二人吃驚不小。子瞻對弟弟說:“既然如此,它生了便有生的道理,我們不除去它也罷。”
子由卻說:“姐姐就要出嫁了,它卻長了出來,這,多不好啊!”
子瞻想了想,抬頭看到了不遠的杏花。他靈機一動,對子由說:“我們何不削下一個杏枝,把杏樹嫁接到這苦楝子上呢?這樣不是很有意思么?”
子由一聽,連連叫好。原來他們二人跟著爺爺,學過用松樹根子種松,也學過把家桃嫁接到野柳上。二人說做便做,子瞻拿出卻鼠刀,削下一根杏枝,將它下邊削得扁扁的,尖尖的,再把楝樹枝條齊地削掉,把它的根部用刀劈開,把杏枝插到里面,然后又到后邊的蘇留山上挖出一截桑樹根,從那上面剝下黃色的皮來,一道一道地纏在楝根與杏枝中間,纏好之后,又按爺爺說的,找一些松膠來,滴在上面,再用細土埋上。
這事早就驚動了蘇洵,他把夫人叫了過來,遠遠地看著兒子們在嫁接。可一想到杏花將來會開在苦楝子上,他們的心中便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苦澀。夫婦兩個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程夫人竟然又流出淚水來。
姐姐出嫁的那一天,程家小六子程建用一大早就穿著新衣跑了過來,可子瞻和子由都沒理他,只在屋內看書。程建用覺得奇怪,怯生生地走了。
姐姐出嫁以后,子瞻說什么也不愿看書了,更沒心思去壽昌院與劉先生談詩,只是一個人拿著那漁翁唱的詩,在那兒發(fā)呆,有時還要與子由一道,跑到爺爺常去的地方轉悠,一轉悠就是好長時間,自己也不知回來。蘇洵心里也很難受,便讓子由領著他,去了一趟壽昌院。
劉巨劉微之聽了蘇洵的話,便語重心長地對他說:“蘇先生,子瞻不該當我的學生,有時我都覺得他可以做我的老師。你該再找高人,給他指點了。”
蘇洵突然想起那首詩來,便與夫人一商量,決定自己去一趟成都,找那兒的州學教授和名人們看看,他們應該知道這詩是何人寫的。夫人同意后,他便搭上岷江的船,北上成都。到了成都后,拿出那篇詩四處打聽,許多人都是搖頭聳肩的,以為他有病。最后蘇洵來到州府的官學里,找到一人面目清癯的先生。那先生看了看,便用肯定的口氣對他說:“這首詩,好像是張俞寫的。”
“張俞是什么人?”蘇洵急問。
“張俞就是蜀郡人,他字少愈,號為白云先生。”
蘇洵一聽,心中便是一動,因為他曾兒子說過,那個送刀給子瞻的隱士,曾說白云居士把他叫做勾臺符。于是急問:“先生,請問您尊姓大名?”
“在下姓吳,名叫照鄰。”
“您姓吳?您叫‘大吳’么?”蘇洵急忙追問。
那教授笑了起來。“我哪配叫大吳?我小的時候,聽我母親說,月中有個神仙,名叫吳剛。因他犯了過錯,嫦娥便罰他去砍樹,可他砍了一斧,那樹馬上就便長上了,總得不停地砍下去。我母親說,嫦娥把玉兔叫‘小兔’,把吳剛叫‘大吳’。有了這一大一小,月亮里面才不寂寞。”
蘇洵聽了這個說法,頓時愕然不知所措。
“先生想問‘大吳’的事,我就知道這一點;若問張俞,我對他知之甚多,可以與你說一說。”
蘇洵當下再拜,隨他進了書房。吳照鄰拿出一卷書來,交給蘇洵,讓他觀看。原來那書張俞十年前給皇上寫的一封奏書,那時西夏趙元昊起兵叛宋,契丹人仍是大兵壓境,朝廷面臨雙重用兵。張俞以一介布衣身份,上書皇上,請他派使到北方去,聯(lián)絡高麗等小國,使他們與契丹互相攻伐,然后朝廷再派大將各個擊破,以完成天下一統(tǒng),再造“中國”大勢。蘇洵看著看著,覺得這篇文字所說的正是自己心里的話,于是手拍著桌子大叫道:“真是千古奇才,千古奇才!怎么張俞又回成都了,朝廷沒有重用他呢?”
吳照鄰卻說:“張俞原是個道人,只因關心國運,不愿看到我朝自稱‘大宋’,卻受夷狄欺辱,才給皇上上書的。他帶著這封奏書到了汴京,設法獻給皇上,皇上便封他為秘書省校書郎。張俞根本不想為官,他見皇上并不按自己的計策行事,甩甩袖子便回成都,讀書寫詩,求仙學道,自得其樂。后來文彥博來帥成都,便把青城山白云溪的杜光庭故居騰出來,請他到那兒居住。你要想見他,可去白云溪,我給你寫一封書信,他自然會見你的。”
蘇洵聽了,當然高興,當下帶著吳照鄰的書信,趕赴白云溪來。剛進青城山門,便聽到一個樵夫在山間唱歌:   
窮年撫劍獨無眠,世路危疑倦往還。
夜半無人殘月白,狐鳴梟嘯滿空山。   
蘇洵一聽那詩非同凡響,便知必為張俞所作,于是問道:“請問山人,白云道人在家否?”
那樵夫見自己被稱作山人,甚是高興,便向遠處綠竹中的幾間房子指道:“白云仙人正在家中,你去便能見到。”
蘇洵大步小步地趕到房前,早有一人手持竹杖,候在門前。只見他六十左右的年紀,腰直面紅,道風仙谷,白發(fā)皤然。蘇洵急忙拿出吳照鄰的信來,沒想到張俞將信放在一旁,連看也不看,便問道:“客官何人?有何貴干?”
蘇洵全然忘記了自己是為兒子的事來求他的,便與他談起了他在吳照鄰處所見到的張俞那封上皇帝書中所談到的天下用兵之事,少不了將自己對蘇秦等戰(zhàn)國縱橫學派人物觀點的理解也加入其中。張俞聽了,連聲叫好,急忙喚出老妻蒲氏,與蘇洵相見,二人如遇知音,不分黑白晝夜,二人據案而談,談累了便稍加歇息,竟然一口氣談了兩三天,仍舊興奮不已。
到了第三天,蘇洵將起身告辭,這才想起子瞻所要打聽的人,于是掏出那首詩來,請張俞看。張俞看著,便笑道:“這個勾臺符,總把我搬出來墊背,自己卻神出鬼沒,讓人摸不著底細。”
蘇洵問道:“勾臺符到底是什么人?”
張俞笑道:“勾臺符的名字是我給他取的,其實他是我的師弟。早年我們一同在終南山學道,后來我來了青城山,他便去了峨嵋山。勾臺符平生素有大志,慣用奇物怪術,尤其精通劍法,常說如果大宋重用武人,他便可以一劍而定契丹。我到汴京上書時,他曾彈冠相慶,可惜皇上重文輕武,大宋是文人的天下啊!”
蘇洵聽到這兒,便說道:“我有兩個兒子,原被張易簡收為徒弟,后來張易簡不知去向。這個勾臺符,卻每每出現(xiàn)在二子面前。請問先生:此中有何奧妙?”
“張先生是我?guī)熭叄缟颀垼娛锥灰娢玻愕膬鹤幽茈S他讀書三年,便是天大的造化。勾臺符眼界極高,他的器物靈驗無比。此二人如此能器重你的兒子,那說明你的兒子前途無量,你該欣喜才是,為何顧慮重重?”
“先生,我兒子子瞻,已長到一十六歲。他本是個讀書的好苗子,可近來卻什么都不愿做,終日要到山中尋此二人,請先生告我良策!”蘇洵請求似地說。
“好吧,既然你的兒子想進山求仙,那就說明他與山有緣,你不妨把他送到連鰲山的棲云寺去,那兒有個琴師,可讓他到那兒讀書彈琴。以后的事情,全是他的造化,老夫也就說不好了。”
“謝謝先生。明允還有一事,就是想請先生把您的詩作送一首給我,帶給小兒學學,不知可否?”
張俞笑了笑,馬上取出兩張紙來。“這里有兩首詩,第一首便是那勾臺符唱的;另一首你可能不知道。你帶回去,你的兒子喜歡哪一首,就讓他學哪一首吧!”
蘇洵告辭張俞,并沒急于趕回家中。他生性喜歡山水,一聽說‘連鰲山’三個字,他的腳便不聽使喚了,心想,自己何不先去打探一番,然后再決定是不是把孩子送到那里呢?原來連鰲山在眉州西邊七八十里路的丹棱縣境內,再往西去,便是雅州府所在地雅安了。蘇洵到彭山便下了船,獨自一人,向西南方向奔去。他剛剛四十出頭,壯心不已,腳力猶健,漫步而走,渡過一條思蒙河,便見四周山上,林木蔥蔥,流水潺潺,樓臺廟宇,隱約其間,他心中大喜,嘆道:“真是一個好地方啊,如果我沒家室所累,我也想在這兒長住不走了呢!”
蘇洵好不容易來到山頂。他知道棲云寺定在深林之中,于是便到林里尋找,果然在一個僻靜的地方,發(fā)現(xiàn)一個既似道觀、又是佛寺的地方。他向寺門上瞅瞅,發(fā)現(xiàn)上邊隱隱約約有“棲云寺”三個字樣。此時天色已晚,看不清字是誰寫的,寺院外邊,并無一人。正想敲門打聽,突見一個其貌不揚、黑黑瘦瘦、兩只胳膊卻很長的老道人從里面走了出來,手里拿著頂門栓,看樣子是要關門。
蘇洵急忙問道:“先生,我要找一位琴師,您老人家知道么?”
那道人像沒聽見一樣,對他搖搖頭,手指著門外的山道,意思是請他快點回去,然后便把大門一關,“咔嗒”一聲,將門拴死了。
蘇洵知道自己沒有緣份,便一個人,頂著月光,慢慢地摸下山來。
  
蘇洵回到家中,便見家人齊齊等在門口。原來兩天之前,謝能跑便從襄陽回來了,他說史無奈根本沒去襄陽,而史彥輔的弟弟史沆卻重病在身。史彥輔沒有辦法,只好讓謝能跑先回來,告訴蘇洵,請他在眉州一帶再尋史無奈,自己只能等弟弟的病治好了,才能回來。
子瞻見父親回來了,也不問他有沒有打聽到那漁翁的下落,只是說道:“爹,我知道史無奈在哪里,您讓我出去,保證能把他找回來!”
“你能把他找回來?你知道他在哪兒?”蘇洵問道。
“有一次史無奈給我說,眉州西邊有座連鰲山,他曾在那兒練過功,他還說過,要帶我和弟弟到那兒去呢!”
蘇洵聽了,心中又是一驚。他看了看兒子,然后說道:“子瞻,你要去那兒可以,只是你弟弟還小,爹要把他留在家中讀書,只讓你一個人去,你敢么?”
“爹,我都十六歲了,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不敢?再說,我早就想到山中求仙學道去了,世俗的事情,早就煩死我啦!”
蘇洵知道他說的“世俗的事情”是指八娘出嫁的事,心中便有些愧疚。他看了程夫人一眼,只見程夫人早就在一旁不安起來。原來八娘嫁到程家之后,一開始并沒有什么不好,可過了幾天,她的婆婆便開始挑毛病了,說八娘的針線活兒不好。八娘上次回來,已經哭了一回。程夫人勸八娘說,女人就是這樣,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好在之才對你還好,你就忍著吧。
蘇洵特別不想讓人提起這件煩心的事。他想了一下,故意把話題繞開:“好吧,爹早就知道你想進山找張道人,不過爹不能讓你一個人出去。得讓樊狗狗跟著你。哦,對了,爹已打聽清楚了那個勾臺符是誰了,你想知道么?”
子瞻一聽這個,便興奮起來:“當然想知道!他是誰?”
“你先別急,你先看看爹給你帶來的詩。”蘇洵說著,便把張俞給他的兩張紙,先打開一張。
子瞻與弟弟急忙圍了上來,只見那首詩名為《題溫湯驛》:
  
  
夢魂飛入瑤臺路,九霞宮里曾相遇。
壺天好景自愁人,春水泛花何處去?
  
子瞻見了,便驚叫道:“這詩便是那漁翁唱的,只是最后一句不同,他唱的是‘秋水泛舟何處去’,怎么變成‘春水泛花何處去’了?”
“你先別急。這詩原是青城山白云道人張俞的詩,那位隱士是在秋天里唱的,如若不將‘春水’改為‘秋水’,不把‘泛花’改作‘泛舟’,豈不要被你笑話?”蘇洵提醒他說。
子瞻頓時明白,便點了點頭,然后又問:“那,您說張俞先生還有一首詩,那詩呢?”
蘇洵再打開另一張紙,只見那上面是一首五絕,詩名叫做《蠶婦》:
  
昨夜入城市,歸來淚滿巾。
遍身羅綺者,不是養(yǎng)蠶人!
  
子瞻見了這詩,再次叫了起來:“哎呀!這首詩寫的,正像我心里想的!子由,你還記得那年二月二十五,我們跟著爺爺去蠶市么?當時我便有這個想法,只是說不來罷了!爹,張俞又是什么人?你快給我們講講!”
蘇洵拉著兩個兒子來到書房,給他講起白云道人的故事。這時程夫人也進來了,便在一邊靜聽。
  
  
子瞻第一次離開家人,隨著起伏的山地出沒在峰巒之間,心中別提多快意。十六歲的男孩子,不,十六歲的男人,早就該自己作主了!遺憾的是后邊還跟著一個樊狗狗,外加一條小毛驢。那小毛驢身上背的東西可不少,除了吃的用的東西,還有《漢書》和《后漢書》,那是母親讓他帶上的,母親要他第二次讀這兩套書,是怕兒子忘了她們曾有過同做范滂母子之約,提醒他別在山中凈想著求仙學道,卻忘記了仕途進取之事。其實子瞻近來特別喜歡看《漢書》,過去他覺得《漢書》比起《史記》來,是嚴謹有余而生動不足,可是近來再讀,卻覺得《漢書》有些生動的地方,可能要超過《史記》。比如關于東方朔的故事,《史記》中只記錄了他一年取一個小妾的故事,那還是褚少孫補寫之后,放在《滑稽列傳》之中的,顯然位置不怎么重要;而《漢書》則不然,班固用很大的篇幅寫了《東方朔傳》,而衛(wèi)青霍去病等幾個人才有一個合傳呢。子瞻特別喜歡東方朔戲侏儒、斗郭舍人和割肉養(yǎng)妻等片斷,那些隱語、射覆用的詞兒他全能背下。子瞻心想,東方朔那個時候,皇上和臣僚在一起,可以無拘無束地開玩笑,那真是天大的好事,不然的話,東方朔怎么可以“戲萬乘若僚友”呢?到了曹魏的侍候,曹丕還可以與臣子們跑到野外學狗叫驢鳴,為何到了眼下,人們提到皇上就得雙手合掌以示恭敬,與他的距離越來越遠了呢?李白平生最羨慕的就是東方朔,可李白卻不能“戲萬乘若僚友”,只能“視儔列如草芥”,就是那樣,也被那些“草芥”們害得苦不堪言。子瞻想,若我將來長大之后,若能真的廁身朝廷,恐怕連“視儔列如草芥”的機會都沒得了呢。想到這兒,他覺得還是面前青山,最為親切。他想到自己去了連鰲山,極有可能找到史無奈,也可能再遇到那個漁翁,說不定父親見到白云道人張俞也會來這兒,還有簡上人,他也姓張,和張俞一個姓,說不定都是張?zhí)鞄煹暮蟠h家名士張良的后代呢!
子瞻一邊走,一邊想,腳步卻沒有放慢,一會兒便走了一身汗。走過一個山坡,轉身向后一看,樊狗狗和小毛驢已經沒了影子。子瞻便坐在身邊的一塊大石頭上,一邊歇息,一邊觀景,一邊等著。這時他想起小的時候,他和弟弟一起跟著爺爺,也是往這個方向,到祖宗老祠堂那兒放牛的故事。那個阿柱,生生地把幾頭大牛趕走了,爺爺不僅沒有罵他,反而覺得對不起他,爺爺的心眼真好。子瞻知道,樊狗狗是絕對不會跑的,他在眉州還有個說話嗓門特大的外號叫做小喇叭的老婆呢!那個女人說話嗓門雖大,可人卻是很好看的,心眼兒也不錯,只是生了孩子之后,腰變得像水桶一樣,不該凸起的地方也凸起了。子瞻原來以為小喇叭只會做飯燒菜,沒想到她的高嗓門唱起歌來也很好聽,動不動就給子瞻兄弟唱“眉州是個好地方”,看樣子她對眉州喜歡得不得了,樊狗狗就是換成樊驢驢,也跑不到別的地方去,怎么也不會像那個阿柱,一不遂意就挪了窩呢。對了,子瞻眼著那個小喇叭,六七年里頭生了四個女娃子,還賭咒發(fā)誓地說,非要給樊狗狗生出個小公狗不可呢。子瞻想到這兒,自己也笑了起來。
好一會兒之后,遠處才傳來“得得”的聲音,樊狗狗牽著驢子來到了。“哎呀,我說大爺啊,您能不能慢一點呢?您看這頭驢子,身上的東西也太多了!特別是這兩把琴,雖說不重,可是一邊一個,走得快了,便會打驢屁股!我真不知道,老爺非讓帶上那把破琴做什么!”狗狗一見到子瞻,就發(fā)了一大通牢騷。原來自從子瞻改字之后,程夫人便讓家人不再稱他為“九二爺”,而是改稱為長公子,子由則是少公子;家人們習慣叫大爺和小爺。
其實子瞻也不想帶那把破琴,所謂祖?zhèn)鞯睦浊佟J歉赣H非要他帶上的。父親自從見了白云道人,回來就像變了一個人,他讓子瞻進山讀書,自己卻把《孫子兵法》找了出來,看樣子他要在家學做諸葛亮,等劉備來三顧茅廬呢!
想到這兒,子瞻笑了一笑,又想到了那把琴。自從那次子瞻將琴拆開,發(fā)現(xiàn)它是先人蘇味道用的“雷琴”之后,子瞻便覺得這琴未必是個好東西,如果沒有這玩意兒,說不定當年自己的先人蘇味道就會便成“蘇直耿”,而不是“蘇模棱”。所以子瞻把琴拆開了,就再也不管了。父親卻把這東西當成寶貝,又讓樊狗狗給裝上了,想想看,狗狗裝的雷琴,應該讓驢驢來彈才是!想到這兒,子瞻再看一眼氣喘吁吁的毛驢,那驢子居然停了下來,對他打了一個噴嚏,然后“嗚昂嗚昂”地長鳴起來。
早上出門時,為了不趕晚路,雞叫頭遍時他們便被程夫人叫了起來,胡亂吃些東西就上路了。母親自然是再三叮嚀,子由也跟著囑咐哥哥,可父親卻站在旁邊一言不發(fā),走時居然連送都沒送。他這樣做,子瞻心里特別舒坦——父親把自己當成大人了。既是大人,便要作主,子瞻帶著狗狗,把毛驢身上重重的東西卸了下來,把它牽到一堆野莧菜旁,讓它吃個痛快,喜得那驢“咴咴”地直打響鼻兒,不再叫了。子瞻與狗狗也坐下來,吃了些東西,又到山澗里弄些水來——自己喝完狗狗喝,狗狗喝完驢驢喝,水足飯飽,這才上路。
到了太陽西斜的時候,子瞻突然發(fā)現(xiàn)面前有座大山伏在地上,山巒圓圓的,后面有個小坡兒,像個小小的尾巴甩在身后;前面一座小山,像一個小小的筆架兒,一半已經插到后山中,而露出的那半個,與后邊的大圓丘連起來一看,便是一個大大的鰲頭。近處還有兩個山堆兒,正似鰲露出的兩只腳。原來將這五座山連起來看,便是一個鰲的形狀,連鰲山之名,源自這兒!父親說他沒見到什么鰲的樣子,原來他是從北邊上山,接著又在夜晚下山,當然什么都看不見了!子瞻一時高興,便忘記了一天的勞累,沿著道兒向連鰲山奔跑而去,急得樊狗狗和他的驢子在后頭一塊兒嗷嗷直叫。
夕陽光輝,灑向群山。連鰲山色,此刻最美。腳踏鰲背,向西望去,一山如臺,橫亙云中;縱目遠眺,四座雪山,頭戴絮帽,落霞如帔。連綿向北,九頂起伏,屏嶂成都;視線東移,一片青蔥,盡染紫光,岷江蜿蜒,如帶束腰,如蛇穿行。蛇沒之處,有山屹立,分明峨嵋。子瞻見此,歡樂頓起,仰面向天,欲作長嘯。不料空中,云蒸霞蔚,云兒飄飄,霞也燦燦。頷首移目,更有陣霧,傍山涌起,蕩胸而生。哈哈哈哈!狂笑幾聲,胸中積郁,頓作煙消;偶染芥蒂,不知所在!
領略上述景致,子瞻仍是興猶未盡。趁著樊狗狗還沒來到,便在山上游蕩起來。他看到向北不遠的山坳之間,有座禪院,甚為雄壯,里面香煙裊裊,分明這里平時善男信女不少,此刻天色已晚,人雖下山,煙火猶在。再往遠看,只見幾片墨瓦褐墻,隱約出沒于竹林之中,莫非那兒就是棲云寺?
這時樊狗狗已然到了身后,看他和驢兒一同氣喘吁吁的樣子,子瞻什么也沒說,叫上他們便往北走。走過那個禪院,只見上面新建的牌樓上,大書“妙德禪院”四個大字,筆法甚為遒勁,一看便知不是凡人所書。寺院之內,僧人眾多,或在打掃庭除,或在準備齋飯。子瞻沒有止步,再往北走,走過禪院大墻,便見松竹掩映之間,還有幾座新修的房子,子瞻走過去,看看門上,只見那兒寫著“雷青山堂”四個字,字體與剛才的“妙德禪院”屬一人所書,只是字跡小了一些。子瞻正想張望,早見兩個女人,像是傭人模樣,穿著卻也不俗,正從里面伸出頭來看他。子瞻心里笑道,原來此處還住著女眷,她們離和尚如此之近,不是笑話么?他沒敢多想,便往北走。拐了幾步,山道變得崎嶇起來。子瞻心想,這才是高人隱居之地,前面肯定是棲云寺了。
果然,拐過兩個彎,到了連鰲山的鰲脖子位置上,子瞻見到了剛才在山頂見到的幾間墨瓦褐墻。近些一看,原來屋上有些瓦片已經脫落,被人用草給補上的;和剛才那個妙德禪院比起來,這里寒酸了許多。可子瞻心中高興,若求富貴榮華,何必要到山中?
想著想著,他已來到寺門之前,只見門上有個小門樓,正中一塊長方形的匾上,果然寫著“棲云寺”三個字,字雖不大,卻是漢隸書體,十分古樸蒼涼。下邊有個題款,開頭一個,隱隱約約,卻像個“”字。子瞻猶疑一會兒,看不清楚,便想敲門。
正在這時,那門自己開了,里面閃出個老人來,億抬起長長的雙臂,對子瞻微微一笑,張口便道:“公子,莫非你是‘大吳’么?”
子瞻見了那人,便大吃一驚,這個老人,不是給自己送去《陰符經》的老者么?他急忙問道:“老人家,你認得我么?我姓蘇,名軾,就是那個曾經寫‘讀遍天下書,識盡人間字’對聯(lián)的,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二子啊!”
“是么?你還記得那事?可我只知道你是‘大吳’啊!”
“我是‘大吳’?大吳到底是誰?”子瞻顧不上雖的,急忙追問這件事情——原來蘇洵回到家中,講了許多白云道人的事,唯獨沒說什么是“大吳”,他怕孩子和程夫人聽了,心里擔憂。
老人聽了,不禁大笑起來。“哈哈哈哈!既知自己是‘大吳’,卻又問別人‘大吳’是誰,你不覺得好笑么?”
子瞻想了一想,自己也笑了起來。“老人家,我知道有人在夢中稱我是‘大吳’,可我卻不知‘大吳’是人,還是別的東西。老人家,既然您知道我是大吳,就應該告訴我,‘大吳’到底是人,還是蜈蚣一類的怪東西?”
“你把行裝先卸下,然后再說。”
子瞻卻動也不動:“老人家,我若不知‘大吳’是誰,便是住在此地,又有什么意思?”
“哈哈!果然你夠倔的。我先問你,你知道人間有個小兔,卻爬得很高很高,上了云霄么?”老人笑道。
“小兔?哦,我知道了,傳說嫦娥奔月,帶著一個小兔升天,莫非您說的是玉兔?”
“然也,然也。月中玉兔,既為‘小兔’,那月中還有一個人物,被嫦娥稱作‘大吳’,這你該知道了吧。”
子瞻恍然大悟。“老人家,原來大吳,便是在月中犯了天條,被罰砍樹的吳剛?難道我……”
“好啦好啦,夢中之境,說實便虛,說虛變實,虛虛實實,既可是真,也可是假,何必穿鑿附會?來吧,進來吧,先把東西放進來,看那頭驢子,背了那么多的東西呢!”
子瞻急忙隨他進了院子,見幾間房子,都被收拾得干干凈凈。他和樊狗狗一道,先把東西卸下來,擺放停當,然后讓他牽驢飲水吃草去,自己跟隨老人,將書籍放到正室,走進右側屋內,見有里面有張木床。他把行李放下,又跟著老人把樊狗狗的東西放在院外西側的耳房之內,耳房另一頭,便是一間灶房。那老人對他說:“這里鍋碗瓢盆都有,你們主仆二人,盡管使用,老夫等到了你,便沒事了,老夫這就告辭,找我?guī)煾溉チ耍 ?
子瞻聽了這話,不由甚感驚訝,他急忙問道:“老人家,你怎能走呢?子瞻來這里是跟您學琴的!”
“哈哈!我這個山野老叟,哪里會什么琴呢?就連我?guī)煾敢膊粫䦶椙伲懵犝l的胡說,要來這兒學琴?好啦,好啦,我要去尋師父啦!”
子瞻忙問:“老人家,請問您尊姓大名?”
“我沒有姓,也沒有名,如有人問你,就說我是山野老叟罷了。”
子瞻再度拉住他:“老人家,您知道有個史無奈的人,比我大一點,他是不是也在這山上?”他想,無論如何我也要把史無奈找到,說不定還可以向他學武呢!
“史無奈?不知道。前些日子是有一個姓史的小子,在后山上練功,可他被青神的一個姓史的給叫走了,從那以后再也沒見到。”
“青神還有一位姓史的?是史清卿先生么?四五十歲,還背著一個藥葫蘆?”子瞻急忙問道。
“哈哈,你越來越胡扯了。青神那個姓史的,背著個藥葫蘆倒也不假,可他哪有四五十歲?他跟練武的那個姓史的歲數差不多,大也大不了三五歲!怎么,你是來山中讀書呢?還是要找什么人?你要找人,你便到山野里找去,別在在寺里呆著;要來寺中,就別亂跑,這可是我?guī)煾付ㄏ碌囊?guī)矩,不然的話,你就離開,雖住在這兒!”那老人說到這兒,卻認真起來。
子瞻心想,我還是先住下來再說吧,既然有了史無奈的蹤跡,就不愁找不到他!還有,這位長臂老人說他還有師父,我要問清他的師父是誰,也許就能知道簡上人和勾臺符的下落呢!想到這兒,他便乖乖地坐下,點著頭說:“老人家,我既來這兒,便是來讀書。那史無奈是我的朋友,我聽他說過曾來過這兒,也就順便問問而已。”
“什么‘而已’、‘而已’?有些人,沒有緣分時,你找是找不到的,有了緣分時,你不找他,他自然會來。你整天說要學道,難道連這點悟性都沒有?”
子瞻吃驚地看著他,急忙答道:“是,是!老人家,子瞻全都明白了!”
老人見他已然明白,便笑一笑,打開寺門,揚長而去。
子瞻見到留他不得,只好看著他走出寺門,目送他消失在山林之中。
這時樊狗狗放驢回來了,見到老人背影,也覺得怪,就問:“大爺,這老頭兒,真有點怪怪的!怎么我們一來,他就溜了?”
子瞻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是對他搖了搖頭。
  
月明星稀,山野奇靜。
子瞻躺在床上,很長時間都難以入睡。他在想,為什么要說我是大吳?為什么大吳竟是月中那個被罰砍樹的吳剛?那么小兔是誰?對了,弟弟不正屬兔么?可我是屬老鼠的啊!而那個勾臺符,偏偏要送我一把卻鼠刀!他摸了摸枕邊,卻鼠刀還在,心里就踏實下來了。這時他才覺得跑了一天,確實很累,于是手摸鼠刀,遁入夢鄉(xiāng)。
不知是什么時候,他聽到了琴聲。子瞻一驚,急忙起身,來到院內。此時北斗斜掛,明月西斜。琴聲隱隱傳來,不知在何地方。側耳靜聽,只聽耳邊蟲鳴之聲,窸窸窣窣,更無其它聲音。再往前走,便有呼嚕呼嚕之聲傳來,那是樊狗狗的鼾聲,還有“噗噗”的響鼻之聲,分明是院中驢子,見到他后,以示親熱。子瞻茫茫然,再回房中躺下,卻又聽到琴聲嗚嗚,如泣如訴,不絕如縷。子瞻大驚,屏息靜聽,終于辯出那哀哀琴聲,出自正房書堆之中。他再度起身,到了外間,發(fā)現(xiàn)兩把琴都在匣子之中。子瞻彈慣了那把桐琴,它的聲音清泠悅耳,肯定不是它的聲音,莫非是那把被自己拆爛了的雷琴在響么?等他打開雷琴,卻又沒有聲音了。子瞻此時毫無倦意,對著那琴楞楞發(fā)呆。這時他想起棲云寺門上那字的落款,心中一顫,剎時渾身全是雞皮疙瘩——莫非這寺,是自己的先人蘇味道在此建立,他在眉州無事的時候,便在這里彈琴悔過,如今雷琴到此,為他而悲鳴?
子瞻伸出雙手,抱著膀子,好半天后,才覺身上有些暖意。他俄然而起,抱起那琴,便向寺外走去。開了寺門,只見東方已白。轉身西望,天高月小。這時他發(fā)現(xiàn)寺門之側,有一條小徑,曲曲折折,向北蜿蜒。他什么也沒想,便抱著那琴,延路向北而去。那條小徑,早已失修,亂石蹭蹬,高低不平。子瞻也不管他,深一腳、淺一腳只管前行。過了一個坎兒,前面便是上坡,他將雷琴挾在腋下,一手攀著石頭樹木,只管按著路影往上爬去。幾番騰躍,便到了一個高處。這時他舉目前望,只見一個亭子遺跡,出現(xiàn)在面前,亭的頂子已經沒了,四根亭柱,有兩根已經倒在地上,還有兩根,孤零零地站在那兒,柱上漆皮脫落,顏色赭黑。唯有一個石臺,還在那兒擺著。子瞻走到跟前。坐在臺子之上,只聽四面山風微微,吹過林梢,偶有帶起幾聲短嘯。他將那琴放下,可地上沒有平整之處。往下一瞅,原來石臺之下,有個空洞。子瞻將地琴拿起,試著往洞中一放,那位置竟然與琴匣大小一樣,外邊還有許多空余。順手拿起一片薄石,往上一堵,居然堵得嚴絲合縫,縱然下起大雨來,也淋不著那琴一點兒!
子瞻吸了一口冷氣,又歇片刻,只聽山中傳來幾聲猿啼。他想了一想,不敢再呆,于是將琴置于此處,自己回到寺中,再躺到床上,閉目養(yǎng)神。潛心聽去,琴聲已然不再。而他再三閉目,卻難以重歸夢境。想想那琴,又覺放在那兒不妥。這時他的心弦已動,真想找個琴來彈奏。他索性披衣再起,拿起那把桐琴,再次奔向后山。此時天已大亮,山明路清,沒用多久,便到了后山。這時四望,發(fā)知自己所立之處,便是連鰲山的鰲頭之上。
“獨占鰲頭!”一個成語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之中。
子瞻頓時興奮起來,他將琴匣打開,拿出桐琴,放到石臺之上,再將坐下石頭擺平,把琴匣往屁股底下一坐,手拂琴弦,出手便是一曲《松風》。
彈了好久好久,他才住手歇息。此時只見旭日東升,霞腳穿云而出,天空一片絢麗。樹上鳥鳴啾啾,崖下流水淙淙。子瞻心想,此時若不作詩,豈不誤了美景?于是他將雙手舉起,抱于脖后,平平仄仄,擁入腦海。
正在這時,突然聽到不遠之處一聲叫喊:“長公子!大爺!您一大早就跑到這兒,難道您瘋了?”
子瞻滿腹詩意,被這一叫,如同氣球被針扎破,片刻蕩然無存。他氣得一下氣得跳了起來:“狗狗,你怎么回事?偏偏這個時候,學起了驢叫!”
  
白日讀書,夜晚彈琴,晨起周游,這日子如同神仙一般,子瞻心中,其樂融融。遺憾的是,他只能在此一處呆著,一旦走到南邊,看到那座禪寺,便覺香火之味,令人窒息。回到寺中,見到狗狗和驢子,也就沒了詩意。一吃完飯,便抱著琴躲進竹林,彈撥半日,覺得詩興果然上來了,于是便閉目而吟。他覺得自己獨坐在幽靜的竹林里,一邊彈琴,一邊長嘯,唯有山中明月,與他相知。心中既然愜意,便按著平平仄仄,用竹棒棒在地上畫了起來,剛剛寫好,他便用腳將那詩涂抹掉了,原來自己心中之詩,寫出來后,竟然與前人重復了。“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白來相照。”這不正是王維的《竹里館》么?想到這兒,子瞻大為懊惱:好詩都被唐人寫完了,為何我偏偏晚生了幾百年呢?若我生在盛唐,這種詩界風流,怎能全讓王維等人占盡?也罷,也罷!若我把這種詩思寫了出來,肯定會被后世腐儒恥笑,說我是從唐人詩境中偷來佳句,拾人牙慧,他自己還要充當大學問家呢!不作也罷,何必給那些腐儒或搜拾殘渣者留下口實?
快到一個月了,他們帶來的東西耗掉大半,子瞻便讓狗狗起身回家,一面向父母報個平安,一面再弄些給養(yǎng)來。沒想到樊狗狗正準備走,當晚突然發(fā)了高燒,躺在床上直哼哼。這下子好了,身為“大爺”的成了傭人,狗狗反而成了大爺。子瞻小的時候,一旦頭痛發(fā)燒,爺爺總是讓任媽媽給熬點薑茶,喝喝便好。子瞻便到外邊野地里挖了幾塊薑來,加了點茶葉,放在鍋里煮了又煮,然后給狗狗喂了下去。狗狗這才抬起頭來。子瞻照著狗狗做飯的樣子,為他弄了點吃的,自己覺得那東西就像狗食一般,可狗狗居然也能吞下,心里便高興得很。心想自己獨自在外,可以燒飯了,將來萬一遇到什么難事,也不會挨餓呢。狗狗躺在床上,見大爺為自己忙著,氣得直打自己的腦袋,還罵自己真不是狗玩意兒,讓爺操心。子瞻笑著說:“平時你侍候我,病了,就該我侍候你。”狗狗卻嗚咽著說:“爺啊,天底下哪有讓主人侍候仆人的道理啊!”說完竟大聲哭了。為了讓狗狗開心,子瞻到屋里寫了一篇祈求藥王孫思邈保佑狗狗平安的文章,念給狗狗聽。文章的內容,無非是“狗狗生病,不要叫痛,薑茶一喝,立無沉疴”一類。可是狗狗說這文章特好,長了這么大,也沒人專給他寫文章,于是他便請大爺給這篇文章取個名字,讓他貼在床頭。子瞻笑著說:“那,就叫《病狗賦》吧!”說完就寫到了紙上,掛在狗狗床頭。后來蘇軾成了翰林學士兼一代文宗和書法大師,眉州人到處尋找他的墨寶,聽說他曾在棲云寺讀書,眉州知府便親自出馬進山尋寶,還把樊狗狗的孫子樊三歪子抬在轎上,讓他帶路。樊三歪子按照爺爺生前的說法,從西屋墻上找到這篇已發(fā)黃變脆了的紙邊兒,上邊只剩下《病狗賦》三個字。即使如此,眉州太守也高興異常,讓人把這篇文章的名稱寫進了州里的大事編年記錄,后來當然也就上了地方志;有一任太守還專門組織一個班子,想恢復《病狗賦》的內容,可惜被他召來的那些才子們,苦思冥想,相對搖頭,就像吃了什么藥丸子一樣,搖了好幾個月,官糧耗了許多,也沒補出一句來,反而弄得眉州城內,議論紛紛;后來終因那位知州離任,才各自散去。
卻說當時樊狗狗在子瞻的侍侯下,五六天的時間病才痊愈,狗狗見糧食快沒了,急忙動身回家。臨走之前,免不了盡職盡責將如何燒飯等事囑咐幾句,還要大爺別把門里邊墻腳下的那堆驢糞給扔了,狗狗說驢糞不臭,曬干了便可當柴火燒。子瞻急著催他說:“你快點走吧,回去讓謝能跑來,如果爹娘同意,就讓能跑把弟弟也帶來這里,同住幾天。”樊狗狗這下子更是興奮,拉著毛驢飛奔下山,回家與小喇叭團圓去了。
  
到了第三天,謝能跑便帶著子由來到棲云寺,還帶來更多的吃的東西。兄弟兩個見了,先是抱在一起,然后嘀嘀咕咕,說了好半天。子由說,母親只讓自己在此呆五天,還請哥哥帶到各處轉轉。子瞻二話不說,帶著子由四處周游。他們兩個到處去找史無奈的蹤跡,不料山中盡是香客,誰聽到了誰都搖頭。他們跑去問廟中的和尚,和尚沒更是一問三不知,還說佛道兩家,井水不犯河水。子瞻無奈,只好領著弟弟到僻靜的地方游玩。二人到了鰲頭的琴臺,子瞻便說雷琴的故事,二人驚奇一回。子瞻又給弟弟講起“大吳”和小兔的說法,子由更覺特別詫異。子瞻說:“此事和勾符如說的什么‘范賢’、‘薛宣’的事情一樣,虛無縹緲,全無可信之處,只能你知我知,縱是父母也不能說,免得他們憂心忡忡。”子由點頭答應,二人晚上同眠,白日同游,悠哉游哉,徜佯山林,偶有詩思,便要吟哦,無奈出口之后,便覺不與前人雷同,就與名作相近,二人恨恨不已,只好三緘其口。
到了第四天晚上,子由想到明天又要回家,未免心中悵然。子瞻說:“晚上無事,我與你彈琴為樂,我彈一首,你彈一首,如何?”子由當然高興,便從《高山》彈到《流水》,由《聽松》轉入《陽關》。二更時分,月出東山,謝能跑早已跑進了夢中,兄弟兩個還是說笑不斷。
子瞻再彈一曲《梅花》,子由又撫一首《桔頌》。這些曲子都是他們兩個根據古人詩意自己編的,信手彈來,有趣便是。接下來又該子瞻彈了,卻是沒了新曲。子由靈機一動,突然說道:“哥,蜀人名曲,莫過司馬相如的《鳳求凰》,你何不彈上一回,讓我聽聽?”
子瞻搖搖頭,說道:“蜀人最先知名者,莫過司馬相如。不過這個人玩狗起家,又去學賦,一曲《鳳求凰》,挑得那卓文君意馬心猿,隨他拋家離舍,臨壚沽酒,好不凄然。可司馬相如到了長安,便用《子虛》《上林》,迎合漢武好大喜功之心,實在讓人不齒。更有甚者,他衣錦還鄉(xiāng),回到蜀川,在一篇《告蜀中父老檄》中,把川蜀之人,說得個個都是雞鳴狗盜,每每看到此文,我都想如廁作嘔。如今蜀人提起司馬相如,還要引以為榮,聽到知情者說他的不是,便要為他環(huán)護,真不知這些人是怎么想的,挨了司馬相如痛罵,還要奉他為祖宗!還有,那個司馬相如情不專一,到了晚年還花心浪縱,沉溺于秦樓楚館,讓文君一人,獨守空房,《白頭吟》出,他才悔過。比起那讓楊貴妃磨墨、高力士脫靴的李太白來,司馬相如算什么東西?蟲豸一個!我不想彈他的東西。”
“哎呀,哥!沒事的,彈著玩玩,就我們兩個,難道有人會說我們想入非非不成?”子由央求著說。
“弟弟,你都十三了,莫非情竇初開?”子瞻笑道。
“哥哥休要取笑。若說我是情竇初開,那你十六歲了,該是情竇已開才對呢!”
子瞻聽了,哈哈大笑。他對弟弟,從來都是有求必應的,這回也不想拂了他的興致,于是重調琴弦,奏起《鳳求凰》來。子由興致大起,順著他的琴聲,唱了起來:
  

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
遨游四海求其凰。
    時未通遇無所將,
何司今夕升斯堂。
    有艷淑女在此方,
室邇人遐毒我腸。
    何緣交脛成鴛鴦!
  
一曲唱罷,二人撫掌大笑。子瞻還要接著再彈,忽聽院內“咚”地一聲。
子瞻急忙住手,示意子由不要出聲。
突然外又是“咚”地一聲,分明有人跳了進來!
子瞻二話沒說,拿著自己的卻鼠刀,拉開房門,便向外走,子由也從后面,跟了出來。
他們出了房門,齊齊目瞪口呆,原來院子里面,站著兩位光著腳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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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4-28 09:24:29 | 只看該作者




  
何必耗神于琴呢
紙筆可奏絕世遺響   
蘇洵走出大門,見那人身著官服,面帶微笑,手里牽著一匹渾身是汗的棕色坐騎,后邊還跟著一匹黑馬。那人姓楊名旻,字君素,自稱是雅州知府雷大人手下的一名推官。他說雷知府久聞蘇先生大名,特來相邀,請到雅州談史會文,兼論兵法。蘇洵一聽,自是喜出望外。前些年他與史彥輔游蕩四方,至多見過一些參贊、節(jié)推一類的小官,有兩次想見縣令和通判這種七品左右的官員,都因名氣不足而未能如愿,如今雅州知府派人上門延請,蘇洵能拂他的面子么?
蘇洵在棲云寺中,也曾聽子瞻說過雷簡夫的身世,他知道雷簡夫原是山林隱者,后來見到百姓受難,為此才不得已出山拯救百姓的,單憑這一點,蘇洵就覺得值得信賴,至少不是尋常的官場混混。一聽楊節(jié)推說雷太守要與自己談史會文、兼論兵法,蘇洵便想起李太白的“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兩句詩,真想接著高唱:“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當時蘇洵便將楊節(jié)推安頓歇自己喝茶,讓謝能跑和樊狗二人好生侍候,自己便回房中,與夫人商量。程夫人當然希望他去,還叮囑說:“依我看,請你談書是個幌子,八成雷太守要說兒女的事情。若他提起此事,你就應允下來。”
蘇洵笑著說:“從來都是男家先下聘書,縱是女方有意,也要托請別人作伐才是,哪有讓人家女孩子的父母先開口的?”
聽了這話,程夫人也笑了:“我只是讓你見機行事。”
蘇洵于是讓家人殺雞買酒,熱情招待楊節(jié)推一番,自己一邊陪他飲酒說話,一邊想著心事:雷太守是怎么知道我愛讀史書,還喜歡談論兵法的呢?難道他與白云道人張俞也有聯(lián)系?前些日子,蘇洵也曾向眉州知府里的人打聽過,他們說雷簡夫的先人在剿滅李順和王均兩撥叛軍的時候,都曾立下赫赫戰(zhàn)功,有的還做過蜀都大帥;雷簡夫又率兵打敗了西洞蠻人,他當然熟悉兵法戰(zhàn)陣了。想到這兒,蘇洵便與楊節(jié)推草草吃罷,然后帶上自己近日寫的文章,跟隨楊節(jié)推,跨上黑馬,去了雅州。
雅州在眉州正西一百多里,楊節(jié)推原是丹棱人士,道路特熟,加上他所帶來的馬乃是雷大人最喜歡的兩匹駿馬,行走起來四蹄生塵,山道之上如履平地,所以出了眉州向西,兩個時辰之后,就來到丹棱。蘇洵頭一回騎上駿馬,覺得比過去騎驢可要快意了許多。他遠遠望著南邊的連鰲山,心里想著自己和兒子面前的機遇。這一切是白云道人安排的呢,還是命中定數?一邊想著一邊馳馬,一會兒楊節(jié)推又告訴他,前面便是洪雅。他們在洪雅稍事休息,讓馬飲了些水,然后沿著青衣江西進,到了太陽落山的時候,便來到雅州府治所在之地——雅安。
雷知府沒在府衙里接見蘇洵,而在青衣江邊的一個幽靜的驛館里等待著。蘇洵到了館驛,楊節(jié)推先領他去洗漱一番,將一路煙塵付諸青衣之水,然后打起精神,去見雷知州。只見雷知州五十多歲,一身便裝,手執(zhí)羽扇,武將風度既露諸手腳,文人氣息又溢于言表。他將蘇洵請到上座,然后雙手一揖,高聲說道:“久聞先生大名,只因公務繁忙,未能親到府上拜訪,請你遠道而來,路途迢遞,不勝辛苦。”
蘇洵平生何時見到這種禮遇?加之雷知府年紀比自己大了十多歲,他如此禮賢下士,蘇洵頓時感到受寵若驚。他急忙起身回禮,平生首次將腰彎得很低:“承蒙知府大人錯愛,蘇洵三生有幸。”
二人客氣了一回,互相簡單道明字號及身世,雷知府便稱蘇洵為“明允兄”,蘇洵只好也稱他的字,雷知府字太簡,蘇洵便在后面加個“公”字,尊稱為“太簡公”。二人說了些“天氣頗熱”之類寒喧之語,楊節(jié)推便來告知,宴已備妥。雷太守將蘇洵請到宴廳,二人觥籌交錯,三杯酒進了肚子,二人便開始縱論天下之勢。他們從北方契丹之勢消長滅裂,說到西夏之敵如何才能使之土崩瓦解,最后談到西南吐番之部如何擒之縱之。說到朝廷屈己求和之策,雷簡夫率先抨擊一番。蘇洵見他如此坦誠,便將二十多年來游歷所感和近日研讀兵書所得,一味向他傾訴;論及今后,大有舍我而天下其誰之態(tài)。二人時而激昂慷慨,時而扼腕長嘆,仿佛蘇秦與諸葛孔明二人到了一起,喝起了忘代老酒,談笑戰(zhàn)國至魏蜀時期千年風云。家事私情,一言不提。雷簡夫儒雅風流,既有山林之士的冷峻,又有邊關大帥的豪爽,蘇洵為之口服心服。那雷簡夫飲酒豪縱,每次舉起大白,都是一飲而盡,蘇洵只好放開酒量,與之對酹。二人時飲時談,飲到興頭之上,高聲浪語;談到意氣相投之時,開懷大笑,大有當年劉玄德與曹孟德“二德”青梅煮酒,縱論天下誰是英雄的勢頭。直到蘇洵不勝酒力,一場歡宴才罷。
第二天上午,蘇洵便將自己這兩年盡焚科舉之文之后重新寫成的《權書》與《衡論》包裝起來,請楊節(jié)推帶著他,親自到府衙拜訪雷知府。雷簡夫草草了卻公事,便將蘇洵請到座側品茶,自己去看蘇洵的文章。看到《權書》、《衡論》四字,他便大聲叫好。“天下大事,若不‘權、衡’,如何知其利弊?而凡夫俗子,怎有膽量權衡?”僅這兩句話,便讓蘇洵覺得如遇知音。
雷簡夫接著認真地看了下去。《權書》前面有個小引,是說明這篇文章寫作來由的,雷簡夫看著看著,便不禁讀出聲來:
  
《權書》者,兵書也……而我以此書為不得已而言之書也。故仁義不得已,而后吾《權書》用焉;然則權者,為仁義之窮而作也。
  
“好!說得好!明允兄,我早就以為,這‘仁、義’二字,只是儒生教弟子為人向善時的口頭教諭,而治理天下時,如若侈談仁義,沒有幾個能富國強兵而雄霸一世的。本朝摒棄武功,奉行仁義,動不動就給契丹和西夏以數十萬的‘賞賜’,美其名曰是‘仁、義’之舉,實際就像明允兄所說的,是‘仁義之窮’,沒有良策了,結果搞得國弱民窮,弊端叢生。明允兄,你這《權書》,單看用意,我便要大聲叫好啊!”
見到他如此盛贊自己的文章,蘇洵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走到雷簡夫的書案前,將一個久遭冷遇的學人心扉,向賞識他的人全然展開。“太簡公,你看,我把《權書》分為上下兩部,上部講《心術》、《法制》、《強弱》、《攻守》和《用間》五個部分。‘心術’就是心定,要用心計,這是《權書》的主要部分。過去的儒者,把仁義擺在前頭,作為幌子,卻將心術掩藏起來,還美其名曰這樣是有‘城府’。我認為心術就是心術,是治理天下和對抗敵國的一種法術,何必不把它說出來作為‘陽謀’而使用呢?過去提起心術,便是‘陰謀’,只能在不見天日的地方想一想,或鬼鬼祟祟地說。我卻把‘心術’二字,公然講了出來。‘法制’一章,也很重要,沒有法制,令不行,禁不止,天下必將大亂。而‘強弱’之論,不僅在于知己知彼,還要善于把自己的弱勢化為強勢,將敵國的強勢變作弱勢,這樣才能做到不戰(zhàn)則已,戰(zhàn)則勝之。‘攻守’一章,講的是要出奇兵,不能一味死守戰(zhàn)陣。北方夷狄,從來不講戰(zhàn)陣,所以漢武帝時大敗匈奴,全是奇兵致勝。最后‘用間’這一部分,是說不要恪守仁義,對契丹和西夏,以及高麗等國,要使用‘離間計’,讓他們自相殘殺,然后我大宋在后坐收漁人之利。太簡公,蘇洵一介書生,在你這個大帥面前談兵,猶如班門弄斧,請您不要見笑!”
雷簡夫全神貫注地聽著蘇洵介紹,他一邊聽著,一邊點頭稱道。等到蘇洵說完,他便稱贊道:“明允兄,你不僅見解深刻,為人也很直爽。像對敵國使用離間計這種說法,白云道人張俞十年前曾向皇上提過,可惜朝廷沒有采納。你比張俞更進一步,坦言撇開仁義而用權術、心術,此語出自內心,源自正氣,真讓我對你敬重有加。只怕那些儒者文臣,會以為你的話離經叛道,會指責于你啊!”
“離經叛道?什么叫離經叛道?經天緯地之策才是‘經’,國富民強之法才是‘道’。天殘破了不能補救,地分裂了不能縫和,那種‘經’還不‘離’去,不是作繭自縛么?國家弱得連西夏小小蠻國都來欺負,百姓窮得連肚子都吃不飽,這種‘道’再不‘叛’了,豈不是自欺欺人?如果說我的這些話是離經叛道,那我就要‘離’它一回,‘叛’他一次罷了!”蘇洵說到這兒,變得慷慨激昂起來,差一點要動手拍起眼前的案子。然而他頭腦還是清醒的,他知道眼前的案子不是自己家的,對面說話的人也不是史彥輔,所以就沒動手。
聽了這話,雷簡夫從心底佩服蘇洵的勇氣。“痛快!說得痛快!明允兄,你真是王佐之才!若使你生于戰(zhàn)國之世,你便是蘇秦、孫武;若使你與項羽劉邦同時,張良、陳平又何足道哉!來,讓人拿酒來,我要與明允兄就在這兒痛飲一杯!”
蘇洵見雷簡夫竟然要在衙門大堂的文書大案前與自己飲酒,不禁對他的舉止也大為折服。他喝了一口水,然后說:“太簡公,《權書》的下部,舉的是孫武、子貢、六國、項籍和漢高祖的例子,來說明權術、心術等的重要,請大人慢慢看來,多多賜教。”
“賜教不敢,看嘛,不能說看;我要沐浴焚香拜讀才是呢!呃,明允兄,你這句話寫得好,比喻得好生動啊!”他用手指著《權書》中“心術”一段的末尾,又念了起來:
  
善用兵者,使之無所顧,有所恃。無所顧,則知死之不足惜;有所恃,則知不至于必敗。尺棰當猛虎,奮呼而操擊;徒手遇蜥蜴,變色而卻步,人之情也。知此者,可以將矣。
  
念完之后,他手指著這段文字對蘇洵說:“人拿著一根短棰,便可去與猛虎搏斗,而徒手時遇到蜥蜴都會害怕,這是人之常情。這說明一要持有武器,二要心有準備。知道人之常情的人,才能領兵打仗,決敵致勝。明允兄,你這個比喻寫得好啊,那些專門從經書中找典故的人,如何寫得出這種文章?”
蘇洵見他夸贊的是這段文字,酒還沒喝呢,面上便微微紅了起來。“太簡公,不瞞你說,明允這兩句話,還是從犬子那兒學來的呢。”
“什么?你家公子也能寫出這樣精辟的語句?哪個兒子?他怎么寫的?”雷簡夫一問便問了一大串兒。
“我的大兒子,名叫蘇軾。他十來歲的時候,我讓他試作《夏侯太初論》,他便寫出了‘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不失聲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無變色于蜂蠆。’這樣的句子來。我這個比喻,就是從他那兒學來的呢。”
雷簡夫大吃一驚:“沒想到你的公子會如此出息。前幾天我在連鰲山見到了他呢。”
“太簡公,你見到他了?”
“見到了。恕我直言,我覺得你的公子不太英俊,也沒有勇武之力,我只覺得他有些悟性,適合學道,沒想到他的文思如此敏捷。”雷簡夫說。
“太簡公,您說得對。我這個軾兒啊,從小便隨天慶觀的道人張易簡讀書,后來一直喜歡山林。可他的見解,有時我都趕不上呢。”蘇洵說。
雷簡夫顯然不知道張易簡是何等人物:“明允兄,你有這樣聰明的孩子,就應該讓他考進士,為國效力,怎么可以把他放在山林道院中呢?”
“他自己愿意去,白云道人也說這是他的造化。所以我就把他送去了,沒想到太簡公您的兒女也在那座山上。”
這時已有人把酒菜端了上來,雷簡夫示意蘇洵自便,自己仍侃侃而談:“我叔祖為成都大帥的時候,就喜歡修造寺觀。本人年輕時在終南山隱居,頭戴鐵冠,下跨黃牛,長安之人,都以為我是神仙。白云道人應詔赴京,勾臺符從峨嵋山下來送他,兩個人專到終南山找過我,我曾勸說他們,莫管國事,不妨云游。結果白云道人就沒做官,繼續(xù)隱居。可是自那以后,長安卻連年大旱,皇上便命長安京兆府尹修復漢時的三白渠。我看到那幫子貪官污吏實在沒有能耐,他們驅趕著長安六縣數十萬百姓,都快把秦嶺的樹木砍光了,也沒能蓄住一點水,于是騎牛下山,幫他們把渠修好了,水蓄住了。沒想我一動凡念,便覺民生多艱,一旦出手,便是難以抽身,于是在官場上浪跡多年。雅州蠻兵動亂,朝廷派了好幾個要員都束手無策,張方平大人便推薦我來這兒,區(qū)區(qū)蝥賊,何足道哉!當時我要知道明允兄就在眉州,我就把你也請來,也讓你小試牛刀,順便立點軍功,也博個出身,省得再去參加什么科舉!”
蘇洵聽到這兒,真有些像久遭冷遇的蘇秦到了齊國,眼見著齊楚六國帥印擺在面前一樣,心情激動不已。“太簡公,有你這句話,蘇洵便心滿意足了!來日方長,只要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就請?zhí)喒S時召喚,蘇洵定當鞍前馬后,盡力報效。來,干上一杯!”
雷簡夫舉起杯子,與蘇洵碰了一下,然后一飲而盡。他咂巴了兩下嘴,然后說道:“明允兄,這年頭,要想做出濟世之事、驚人之舉,可是要付出代價的啊。就拿我自己來說,我迫不得已廁身官場,放棄了山林的閑情雅致,卻也失去了許多山林朋友。白云道人和勾臺符等人,從此便說我前后不一,表里不一;還說我口上勸別人莫管世事,有了好官自己卻要出山。我當了知州,要給他們修建道觀,他們不僅拒絕,還要羞辱于我。難啊!所以我就只好承繼先人之志,多修建些寺院。正好賤內與小女等人,仍是喜愛山林,便讓她們在城市山林之間自由往來。我們因此而相識,也是緣分呢。”
“太簡公,你是將門世家,理應為國為民,做些大事。小弟我徒有雄心,屢試不中,只好在浪跡天涯之后,回到家中著書立說。太簡公能夠一展平生抱負,這是人生幸事,也是國家幸事、百姓幸事,怎能以區(qū)區(qū)山林之情論之呢?即便是白云道人,他也不是滿腹韜略,要寫兵書嗎?如果皇上當年重用了他,也許他成了狄青那樣的邊關大帥,沒法再于青城山上討清閑了呢!”蘇洵說的,完全是心里話。
“明允兄,你的見識不同凡響,可惜你懷才不遇,沒有得到朝廷重用。你應是個流芳千古的人物,你的才氣,更多的是在文章上。雅州是個彈丸之地,在這兒,你最多做個幕僚,沒多大的出息。要在成都和汴京,憑你的文章,沒有幾個人能與你爭鋒。你若做個府學教授,可能也是成都府的第一塊招牌。這樣吧,我給你修書一封,前往成都,去見蜀川諸郡安撫使田況大人。田大人是我的上司,如他能向朝廷舉薦你,那他的話比我管用得多;他要辟你為府學教授,朝廷肯定也會同意的!”
蘇洵聽了這話,激動得難以再坐,于是站起身來,大聲說道:“太簡公,蘇洵承蒙厚愛,誓當以死相報!”說完這話,蘇洵便單膝跪下,給他施以重禮。
“使不得,使不得!明允兄,你我兄弟相稱,豈能如此?吃完飯后,你先到館驛之中歇息,準備準備,待我將書信寫好,便讓楊旻陪你前往。”
蘇洵見雷簡夫矢口不談兒女之事,更沒有居高臨下之意,心中不由感激頓生,他心中想到:此時我若不說,還讓人家太守主動給女兒提親么?到了飲酒吃飯的時候,他便早到一個機會,對雷簡夫說:“太簡公,小弟還有一言,不知該不該說。”
“明允兄不必客氣,有話盡管說來。”
“太簡公,犬子軾兒在棲云寺中,蒙您和夫人及令愛款待,讓我感激不盡。我到山上去看兒子,也見到令愛,令愛賢淑大方,知書達禮,而且身懷絕技,是個奇女子呢!軾兒愚頓,與令愛在一起隨便說笑,有時未免不講禮節(jié),如有不周之處,還請?zhí)喒头蛉艘娬彙!碧K洵繞了許多彎子,還是不好意思把心里話說出來。
“明允兄,這話你就說得不妥了。小女雷青,自幼便與我呆在山林里,整天鹿跳猿行,不講女孩子的禮數。她母親不會調教,我也沒有心思管她,恐怕他與令郎在一起,少不了讓令郎受委屈呢。”雷太守還是不談嫁娶二字。
蘇洵是個有話憋不住的人,到了這個時候,他就直來直往了。“太簡公,恕我直言:如若令愛還沒有許配人家,那我就代軾兒求親,不知大人是否嫌我身為貧民,會辱沒您的女兒?”
“哈哈哈哈!你說的是哪里話?小女并沒許配人家,如得令郎為婿,老夫是求之不得呢!我觀令郎有大器之姿,只怕小女生性頑劣,年齡又長于令郎,只怕小女難以配得上他呢!”雷簡夫說得誠懇有加,毫無做作之態(tài)。
“哈哈!要是這樣,那就是樁美事了。太簡公,我意已決,今天就定下,要聘雷姑娘做我的媳婦!下次再來,我要準備一些聘禮,順便把二人生辰八字,合起來看看!”蘇洵笑著說。
雷簡夫看了看他,突然將話題一轉:“明允兄,聽賤內說,你的小公子雖然只有十三四歲,好像也很聰慧。也許是我酒喝多了,你全當我亂說:我的二女兒雷紅,如今十歲,她不像雷青那樣頑劣,喜歡讀書認字。她隨母親正在后衙,我喚她來,讓你看看如何?”
蘇洵趁著酒興,大聲叫好。雷簡夫便命人把雷紅叫了過來,蘇洵一看,只見那雷紅貌如其姊,也是眉目清秀,只是年紀尚小,見到陌生人便羞怯怯的,顯得比她姐姐更為文靜。蘇洵大喜過望,舉起杯子便與雷簡夫猛碰一下,爽郎地說:“好!太簡公,我有二子,配你二女,真是天作之合!”
“哈哈哈哈!”雷簡夫大笑起來,將酒一飲而盡。
過了一會兒,雷簡夫若有所思地說:“明允兄,令郎年方十六,婚娶之事可以等待。只是小女十八歲了,已到出嫁之齡。既然你我要結秦晉之好,我便把她接回城中,好好調教。我想把兩位令郎也請到雅州,讓他們在府學里面,先熟悉科舉文章;待令朗年歲稍長,便為他們辦了終身大事,然后一意參加科舉,博個出身。而你我二人,也可在一起談古道今,縱論天下,不知明允兄意下如何?”
蘇洵看了看雷簡夫,不些不好意思地說:“如此討擾,蘇洵有所不忍。”
“哈哈哈哈!你我兄弟一般,還說什么討擾不討擾的,豈不是太見外了么?前一陣子,我在雅安的清衣江旁,修建了一座亭臺,本想作為我臨水讀書練筆之處,既然如此,我就把它命名為‘雙鳳堂’,讓兩位公子在那兒安心讀書,你看怎么樣?”
蘇洵一聽,撫掌而笑。“太簡公,你還不知道呢!我聽小兒說,當初他們兩個與令愛相識之時,正因一曲《鳳求凰》。看來他們是天作之合呢!”說完便把子由回來學舌的話,有聲有色地說了一遍。
“哈哈!真是天意!卓文君所在的邛州,與我的雅州、你們眉州都是近鄰,三足鼎立。看來又有一輪新的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事情要出現(xiàn)呢!”雷簡夫大聲說道。
蘇洵也跟著大笑,二人開懷縱飲,談笑風生,從中午飲到深夜,直至全都酩酊大醉,方才散去。
  
第三天一大早,蘇洵便在楊推官的陪同下,去了成都。沒想到益州大帥田況見到蘇洵之后,與他談了半日,他卻不喜歡蘇洵的兵家縱橫學說,于是擺酒設宴,與他寫詩唱和。這下子可難為了蘇洵,他像鴨子被趕上架子一樣,竭盡所能,寫出一首表達心愿的詩來,呈給田況。
田況來過紙來,只見蘇洵寫的是首五言古詩,文字甚為古拙,田況一邊看著,一邊在心里用自己的話把那詩串了起來,龍吟不妨將蘇洵寫的,全部錄于下面,以便讀者看到蘇洵此時的心思和作詩水平,同時也看看田況大人是如何理解的:
  
上田待制
蘇某向田大人表達志向的詩
  
日落長安道,
太陽照耀在古城長安大道上,
大野渺荒荒。
田野里一派空曠地老又天荒。
吁嗟秦皇帝,
值得贊嘆的是古秦國的皇帝,
安得不富強。
有了這廣闊天地怎能不富強
山大地脈厚,
山川博大雄偉土地肥沃得很,
小民十尺長。
普通民眾身體壯高有十尺長。
耕田破萬頃,
耕作種植的田地超過一萬項
一稔粟柱梁。
一季所收的糧食便能堆滿倉。
少年事游俠,
那里的少年自小就近玩游俠,
皆可荷弩槍。
個個腰帶硬箭還善于舞長槍。
勇力不自驕,
他們勇武有力卻不驕縱胡來,
頗能啖干糧。
需要吃苦受難時便能吞干糧。
天意此有謂,
既然如此上天便要考驗他們,
故使連西羌。
故意使這兒緊挨著番族西羌。
古人遭邊患,
古時人便經常遭受紛爭之患,
累累斗兩剛。
爭奪廝殺頻繁現(xiàn)戰(zhàn)地斗兩強
方今正似此,
今天大宋與西夏形勢也一樣
猛士強如狼。
猛士風起云涌好像是西北狼
跨馬負弓矢,
他們跨駿馬背弓箭左沖右突,
走不擇澗岡。
狂風如席卷不管深澗與山岡。
脫甲森不顧,
鎧甲脫落了森森槍林也不懼,
袒裼搏敵場。
光著膀子也要沖進敵人中央。
嗟彼誰治此,
可嘆他們如此剽悍誰能統(tǒng)領?
踧踧不敢當。
溫良恭儉讓的庸官無法擔綱
當之負重責,
到這兒當郡守責任特別重大
無成不朝王。
不能立大功便無以朝見君王
田侯本儒生,
益州太守田大人本來是儒生
武略今洸洸
可他文韜武略齊備胸如海洋
右手握麈尾,
他手握麈尾就像武侯諸葛亮
指揮據胡床。
憑據胡床指揮若定毫不慌張
郡國遠浩浩,
雖然那里距離汴京路過遙遠
邊鄙有積倉。
可邊境上卻積聚著許多囤糧
秦境古何在,
古老秦國的邊境今天還在么
秦人多戰(zhàn)傷。
秦國勇士許許多多都已傷亡
此事久不報,
這種沙場戰(zhàn)報已經好久不聞
此時將何償。
殺敵許國的心愿何以得一償?
得此報天子,
但愿以身許國之情能報皇上
為侯歌之章。
我先給田候爺獻上頌功詩章
        
蘇洵之所以這么寫,是因為田況在來成都之前,做過陜西宣撫副使(相當于今天西北軍區(qū)副司令員),還在秦州(今天水一帶)、成州(今成縣一帶)渭州(今平涼一帶)當過知州,在這個時期,遇到一些軍士叛亂,田況軟硬兼施,曾經招降過兩千多名叛卒,并把其中四百二十九名頑固不化者統(tǒng)統(tǒng)活埋了,朝廷獎賞他的功勞,才將他升作成都的邊關大帥。蘇洵覺得他的這種“軍功”不好直接贊揚,便把秦州人強悍兇勇的性格說了一番,詩里到底是稱贊田況的武功,還是在表明自己有領兵作戰(zhàn)的大志,已經含混不清。田況見他的贊語不能讓自己心里特別痛快,詩歌也寫得古不古、今不今的,用典也不太恰當,比如“踧踧”二字,《論語》本來不是這樣說的。他看了看這位壯年書生,心想他學問并不怎么樣,詩寫得也不好,可能就是因為喜歡談些兵戰(zhàn)之事,雷簡夫才看上他的,于是就將蘇洵放在一邊,冷落起來。蘇洵自然知趣,便收拾行裝,返回眉州。一路之上,反復思量,覺得還是不虛此行,雖然沒能得到田況的賞識,那是自己一不擅作詩,二不會拍馬,反正能見到田大人這樣的邊關大帥和朝廷重臣,已讓自己長了見識,開了眼界;再加上雷簡夫如此看重自己,還為兩個兒子談了親事,心中還是喜不自勝。就是這樣,蘇洵高高興興地回到家中,先向夫人說完喜事,然后又一頭扎進書堆子里,毫不氣餒地讀起兵書,躊躕滿懷地再寫文章。
  
子瞻依然在棲云寺里讀書,彈琴,不時地與雷青練劍學書。慢慢地,他拿劍的樣子稍微像點樣子,不過還是學不成套路,舞上幾個回合,便想不起下邊的招式了。別說與雷青對陣,便是香云,他也打不過。倒是他的琴法,比過去又有很大長進。雷青寫字也沒多大長進,琴彈得也是愈來愈加動聽。二人畢竟一男一女,長時間耳鬢廝磨,難免有些接觸。尤其是你教我學持劍,我示范如何執(zhí)筆,兩個人的手,免不了偶爾接觸。剛接觸時,二人都有一種顫栗的感覺,于是馬上就分開了;可是后來他們竟很迷戀那種感覺,不知不覺,接觸就多了起來。雷青的妹妹很多,她在家中經常抱著妹妹們玩兒,可自從觸到子瞻的手,便覺男孩子的氣息與女孩子原來大不相同,好像有種溫暖的感覺,直向心中襲來。而子瞻自從不能再與姐姐親近之后,從心里到肌膚,一直都有些饑渴的感覺,因此也極想與雷青多親近些。每當這時,香云總會知趣地躲開,讓他們獨自呆在一起;而謝能跑或者樊狗狗他們不論是誰,只要大爺不叫喚,從來都是躲得遠遠的。
然而子瞻發(fā)畢竟清醒,他知道孔夫子等圣賢們再三提醒的“男女授受不親”和“男女之大防”肯定有道理,何況雷青比自己要大兩歲,因此他總要把握分寸。但雷青身上那種女人氣息,不時地吸引著他向她靠近。有一次他從后邊去幫雷青把筆拿穩(wěn),讓她不要劃圈圈,從雷青的肩上往下看去,他竟發(fā)現(xiàn)雷青胸脯如此之高,好像快要從束胸之中掙脫出來一樣。當然,雷青的那兒并沒有掙出,可以子瞻自己的心,竟快從胸口跳了出來——剎那間,他的手不聽使喚了,竟然把雷青手中的筆按到紙上,弄出了一個大大的黑疙瘩。
幾個月來,子瞻呆在連鰲山上,既是異常開心,卻又心驚膽顫。他將帶來的史書又讀了一遍,各式書體再寫一番,覺得這些趣味索然,唯有與雷青相對撫琴,最有意思;撫完琴后,依然是教她練字,或向她學劍,或說一些有趣的事情。說話風趣,這可是子瞻的拿手好戲,他把在天慶觀中看來的《笑林》故事,還有自己編的許多“不得”,揀女孩子聽起來不會臉紅的,一一說來,時常讓雷青和香云二人把腰都笑彎了。
雷青所擅長的,只有她的劍法。她覺得子瞻的劍法依然不能長進,有一回便開玩笑似地對他說:“子瞻,既然你執(zhí)劍如筆,我就給你做一個劍一樣長的筆來,讓你拿來試試,會是什么樣子?”
子瞻聽了,便笑道:“只要你能做出,我就可以舞上一番,至少能寫出斗大的字來,你信不信?”
雷青說做就做,她領著子瞻回到山堂之內,把準備放在廚房里拖地用的新拖把拿了出來,用剪刀在周圍剪了幾下,果然像個筆的樣子。她把這只大“筆”拿來了出來,交給子瞻說:“大筆做好了,你舞去吧!”
子瞻操“筆”便舞,路數自然劍不像劍,筆不像筆。舞了幾下,他便笑著對雷青說:“姐姐,光有大筆還不行,你要給我多弄些墨來,看我給你寫幾個大字!”
“那還不容易?香云,你把老爺留下的墨,放在大盆里泡開了,然后送到后山來!”說完此話,她便讓子瞻扛著大“筆”,自己拿過一根練功用的繩子,奔向后山。
二人來到山的西南面,見到一塊高達四五丈的峭壁。向上望去,崖壁像刀削一樣,整齊平滑,發(fā)出青幽幽的光來,好似有人特意打磨過,正好寫字。只是此崖奇陡無比,別說猴子難以攀援,可能連小鳥也無法在上面落腳。
雷青指著峭壁對子瞻說:“子瞻,你能把‘連鰲山’三個大字,寫到上面么?”
子瞻向上看了看,陽光從天空中的樹葉之間直射下來,頓時頭暈目眩。他訥訥地問道:“你要我在這上面寫字,豈不是要我的命?”
雷青卻有辦法:“我把繩子拴在你的腰間,上面系在崖頂大樹之上,你用雙腳蹬著石壁,像蜘蛛一樣,把字寫在上面。”
子瞻以為她說著玩呢,便笑道:“那你先做一次,給我看看,若無危險,我便學著你的樣子,把字寫出來。”
雷青說了聲“好”,自己便從側面爬到崖頂,將繩子一頭拴在樹上,一頭系在腰間,然后手拉繩子,順著峭壁向下跳動,果然像蜘蛛一樣,腳蹬石壁,上下左右,跳動自如。等到雙腳移到石壁下方,她便不再動了,手握著繩子對子瞻說:“你看,這繩子長得很,中間拴在樹上,一頭系在你的腰上,你拿筆寫字;另一頭系在我的腰上,我給你端著墨盆。怎么樣?”說完,她便順著繩子,蜘蛛一樣爬到崖頂,收上繩子來,在每隔一丈遠的地方各打一個結,以便屆時手可在那兒用力抓住,不往下滑。然后又順著另一根繩子滑了下來。
子瞻剛才看得眼花繚亂,心中對雷青既是擔心,又是佩服,也就忘記了害怕。其實子瞻生來膽子就不小,加之爺爺從小就練他,有了雷青剛才示范,便覺得并不太難,而且想著這樣寫字,可能非常好玩,于是就跟著雷青,從崖側爬上崖頂。當他到了崖頂,再往下看,只見下面其深無比,好似萬丈深淵,便嚇得雙腿一齊抖了起來。“不行,不行,我害怕!”他拉著雷青的手,哀求著說。
這時香云提著一個大口的罐子,里面半罐子泡好了的墨汁,走到崖下。一見子瞻嚇成這個樣子,香云便蹲在地上笑了起來。
雷青見子瞻面色發(fā)白,也笑了起來。“怎么?沒這個膽子了?你不要說,要練就琴心劍膽么?自己都答應了,卻要食言?”
子瞻求他說:“好姐姐,饒了我吧,我在下面為你端墨,還是由你寫罷。”
“不行!別說我的字寫得不好,就是寫得好,也得你來寫!”說著,雷青便把他拉到身邊,一手抱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就把繩子往他腰間拴。
子瞻掙不過他,只好“哎——哎”直叫:“不行,不行!你要是硬把我拴著,我的腿腳都是抖的,站都站不住,貼在石壁上,像壁虎一樣,壁虎也會寫字么?再說,我一只手拉著繩,另一只手拿著那么大的拖把,不,那么大的筆,肯定是哆哆嗦嗦的,即使寫出來字,也是彎彎曲曲的,連壁虎的腳印都不如呢!倒不如你寫得好了!”
雷青覺得他說得有理,便把子瞻放開了,自言自語地說:“難道就寫不成了?”她再往下看了看,突然來了主意,她對子瞻一笑,然后說道:“我把繩子系在腰間,抱著你的后腰,一同下去,讓你來寫,讓香云拉著另外一根繩子,替你提著墨罐。我們兩個女人,如此等候著你寫字,你再要寫不出來,索性以后你叫我們哥哥、弟弟,我改叫你妹妹、香去叫你哥哥算了!”
子瞻聽了這話,一下子臉憋得通紅通紅。“胡說!你們如此小看我,我就是摔死在崖下,也要寫出來!就按你的說法,來罷!”
雷青見請將不如激將,甚是高興,她不再猶豫,扯過繩子便往自己腰中拴,拴好之后,用力地扯了扯,覺得拴得很牢,便招呼子瞻道:“快點過來!”
子瞻向遠處看了看,見除了香云之外,四周并無一人,而且香云也已爬了崖頂,把繩子系到了腰間,他再想后退,已沒余地,只好硬著頭皮說道:“來就來,不就是寫字么?”手持“大筆”,走了過來。
就這樣,雷青一手抱著他的后腰,一手慢慢放開繩子,雙腳踏著石壁,從懸崖上面往下,一步一步地滑落。子瞻嚇得閉上眼睛,什么也不敢看。
雷青向下騰跳了幾下,便到了第一個繩節(jié)。她叫道:“好了,快點醮墨,也第一個字!”
子瞻睜開緊閉著的雙眼,發(fā)現(xiàn)自己已被雷青雙手抱在腰間,到了懸崖邊上,而香云則提著墨罐,到了自己下邊。他心有余悸,用手拉了拉繩子,那繩緊緊的,這才稍微放心。他急于做完這件冒險的事情,便將“大筆”往右下方的墨罐里醮了醮,準備寫字。
此時雷青卻說:“慢,讓我把位置站對了!”說完抱著子瞻,向左輕輕挪了一下,讓子瞻處于中間。
子瞻覺得她挪得正是地方,于是腳蹬石壁,雙手抱“筆”,在石壁上奮“筆”疾書,很快就寫好了一個大大的“”字,足足有一丈多高。
雷青見了,連聲叫好,然后用一只手抱住子瞻的腰,另一只手抓住繩子往下滑到另一個繩結,又往左邊移了移,口中還提醒子瞻道:“‘’字筆順太多,你要把墨焅得干一些再寫!”
子瞻此時心里已經沉穩(wěn)下來,便如她所說,把“筆”在已挪到右下方適當位置的罐中焅了又焅,先將上邊扁扁的“”字頭寫好,然后再次蘸墨,準備再寫下邊的“”字,可他又覺得山崖很高,不如將“鰲”字換個寫法,底邊寫成“黽”字,可能更有氣勢,于是又去罐中焅墨。這時他和覺得自己背后有堆軟軟的東西墊著自己,把自己的后心墊得暖暖的。他不由自已地放慢了速度,想在雷青的懷里多呆一會兒,于是手中的“筆”便慢了許多,尤其是寫“”的尾巴時,居然用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雷青好像覺察到了什么,她的臉一下子變得緋紅。好香云在下面看不到,她便咬著子瞻的耳朵說:“你真壞!再不快點些,我就把你扔下去!”
子瞻也不好意思起來,他急忙將“筆”收好,然后找個借口說:“你挪一挪地方啊,不然的話,我把兩個字寫到一塊兒去了!”
雷青也忘了挪腳,經他提醒,才又向下滑去,滑到第三個結的地方,讓子瞻寫“山”。其實山字非常簡單,子瞻平時總是三筆當作兩筆寫,右邊一豎,以勾帶過,可今天他卻像不會寫這個字一樣,將筆在罐中焅了好半天。
雷青這時也希望他的筆焅得應再慢一些,甚至希望香云所處的位置不要那么適中,甚至還盼著香云一不小心把墨罐兒摔碎了,回去另泡一罐兒墨。
然而香云此刻卻難以領會他們的意思,她索性跳到崖下,雙手把墨罐兒舉在頭頂,舉得穩(wěn)穩(wěn)的,正好在子瞻的“筆”所能夠得到了地方。
子瞻沒有理由再多耽誤時間,只好操起“筆”來,將那大大的“”字寫完,寫字速度如老鱉爬山。然而再慢也有寫完的時候,他停下筆來,真恨不得施個魔法,讓那“”字立即消失,然后自己再寫上一千遍,一萬遍!
這時在下邊站著的香云漸漸明白他們?yōu)楹文ツゲ洳洌龑⒛迌悍旁诘厣希约航蛔《自谝贿叄猿缘匦α似饋怼?
子瞻聽到笑聲,才明白自己心思已被香云看穿,再著眼看那“”字,右邊的一豎已被他停滯的筆拉得好長,都快不像“”的模樣了。這時香云的笑聲更大起來,子瞻有些生氣,索性將“筆”對準地上的香云,用力一扔。
香云聽到動靜,急忙躲閃,哪還來得及呢?那只巨“筆”順著她的胸前滑了下去,掉到墨罐之中,只聽“嗒”地一一聲,黑墨飛濺,香云大叫一聲,此時她的身上臉上,哪兒還是‘香云’?分明烏云片片,斑駁陸離。
雷青不知下面出了什么事情,急忙用右手抓住子瞻的手,將他放到崖下,看他腳將沾地,才把手松開。這時再低頭看看香云,她像個黑猴的一樣,除掉眼睛,滿面皆黑,雷青也不禁咯咯咯咯長笑起來。
雷青這時摸了摸自己的腰間,生氣地對子瞻說:“你腰中有什么東西?硬硬地,把我這兒都硌痛了!”
子瞻一下子被她說得滿面通紅,他急忙將母親給自己的那塊玉珮解了下來。“姐姐,你說些什么啊?你看,這是母親給我的玉珮,是它硌著你了!”
雷青一把將那玉珮奪了過去,看了又看:“哇!好漂亮哇!子瞻,能將這個玉珮送給我么?”
子瞻高興地點了點頭:“行,行!”說到這兒,他頑皮地笑了笑,然后將嘴巴貼到他的耳朵邊,悄悄地說:“我母親說了,這個東西,只能送給我的媳婦!”
雷青聽了,臉一下子全都紅了,她轉過頭來,舉手便要打他。
子瞻急忙跑開,一口氣跑到山坡下邊。
雷青與香云收拾妥當,也走下山來。雷青臉還是紅紅的,可她卻將那塊玉珮,收在自己袖中。
香云當然知道他們剛才說了些什么,為了換個話題,她突然叫了起來:“小姐,公子!你們看,那三個字可真大啊,不知道的人,準以為是神仙寫的!”
子瞻與雷青回過頭來,從山下回仰觀,只見晴空之下,“連鰲山”三個大字,各有一丈多高,形同屋宇,如鐫似刻,連綴崖上,映日奪目。子瞻發(fā)現(xiàn),盡管那個“”字拖泥帶水,仍不失為一幅杰作,于是他高興得忘乎所以,在山間手舞足蹈。
  
這天夜晚,月光皎好。子瞻躺在床上,又是難以入夢。白天的情形回環(huán)腦海,他越想越是興奮。他覺得此生此世,能在棲云寺讀書,能與雷青在一起,是他最開心的時刻,開始就像當年和爺爺在一起時一樣,無拘無束,歡樂無比。而到了眼下,卻覺得又是另一番情景,隱約之中,又覺得這些都像冥冥之中,有人安排好了一樣。初見雷青的時候,他覺得她很莽撞,也很直爽,說話時侯還喜歡眩耀。可是慢慢相處,他愈來愈覺得雷青沒有刻意為之,一切都是出于自然。白天他與雷青在山間玩耍的時候,有時兩個人都累了,隨意躺在山坡上,他覺得雷青便是男人,像自己的哥哥一樣;而雷青也把他當弟弟看待,未有男女之間非分之想。子瞻自己也難以置信,過去看唐人傳奇之中,還有小時候聽的牛郎織女的故事,都是男女相見,總要眉目傳情,而自己與雷青,竟沒一點邪念,真是不可思議!可是后來兩人接觸多了,便不同了,雷青身上那種溫馨氣息,就像一把勾魂劍,總把自己引向她的身邊,尤其是她那細細的腰肢,襯著高高隆起的胸脯,就像秀水與青山重疊在一起,子瞻只想沉溺其間,哪怕在那兒會昏死過去,子瞻也覺得會像進了天國一般。可不是么?白天在峭壁之上書寫“連鰲山”三個大字時,子瞻便覺得那是只有在夢中才會出現(xiàn)的事情!再想到自己把母親給的那塊玉珮也給了雷青,心里更是吃了蜜糖一樣,洋溢在幸福之中。
想著想著,不知時間是二更還是三更,子瞻只覺得渾身的血都在四處奔涌,哪兒還能入睡?
正在這時,他突然聽到屋后傳來琴聲。那琴聲低回窈渺,時斷時續(xù)。子瞻一驚,便坐了起來。仔細辨聽,只覺音如天籟,響在樹梢;又如微風拂過山間,引得洞竅悲鳴。子瞻知道這種聲音,決非雷青所奏,于是披衣而起,尋聲搜尋。來到院中,那聲音稍大起來,觀樹梢,辨風向,分明琴音來自后山。后山便是鰲頭,難道是那把雷琴,又在發(fā)出異響?子瞻心有所觸,便輕輕打開院門,踏著如水月光,走向后山。越走琴聲越大,漸漸已有撥彈之跡。子瞻已熟此路,三步兩步來到后山,遠遠便見琴臺之上,有一人影,手持一琴,輕撩漫拭。子瞻此時已顧不上聽他的曲子,急忙拾階而上,三步兩步來以那人面前。到了跟前,他大吃一驚,原來那人滿身污垢,頭發(fā)亂蓬,雙目炯炯,看著子瞻,一聲不吭,此時他雙手猛然加快,手下的聲音如雷而涌,頓時只覺天如潑墨,濃云當頭,電閃倏起,驟雨又至,虎嘯荒丘,龍吟深澤,世間萬物,水深火熱。轉眼之間,琴聲漸沓,如同斷絲。猛然一下,霹靂頓起,云破日出,神靈突現(xiàn),鹿鳴鸞戲,蝶舞蜂繞。子瞻聽了,目瞪口呆。
好久之后,一曲方盡。那人停下雙手,眼前又是皓月當空。子瞻急忙拜在臺下,伏地問道:“先生何處高人,所奏是何之曲?”
那人也不答話,只是俯下身子,從石臺之下取出琴盒來,子瞻更是出了一身冷汗,原來那人所用之琴,就是他藏在那兒,沒了琴弦的雷琴!難道他的手中另有琴弦?不然的話,那聲音出自何處?
“請問先生,您是何方神人?你能奏得雷琴,定與此琴有緣,請先生萬萬賜教!”
那人還不吭聲,好像是個啞巴,只是瞪著雙眼,從被風拂動的亂發(fā)中看著子瞻。
子瞻再度發(fā)問:“先生,莫非您是神仙?那把雷琴是沒弦的,請問您如何奏出曲子?”
那人還是不吭聲,依然雙目冷對。
子瞻再也不敢發(fā)問,身上覺得有些發(fā)冷。
“后生,站起來!”那人突然叫道。
子瞻乖乖地站了起來,立在一邊。
“你問我是誰么?告訴你,我姓雷,我是雷威,我就是琴瘋子!”
子瞻目瞪口呆,想說也說不出話來。
“你問這把琴的來歷么?那我就告訴你!這把琴乃是我的先人三百年前贈給你的先人的,想來你早該悟出!只是你的先人辜負了這把琴,沒有彈出絕世佳音。你可以毀了這琴,可你卻不能將他丟棄!帶著它吧,離開了它,你將一事無成;有它在身邊,你會奏出稀世之音!”
“可是先生,這琴已然沒了琴弦,我用它彈不出曲子。”子瞻漸漸能夠分辯。
“你想學我嗎?彈琴彈成了瘋子?對你來說,紙便是琴弦,筆便是彈撥之物,紙筆也可奏出絕世遺響,何必非要在琴上再耗心血呢?”
“先生,您的話,子瞻定會切記于心,這把琴,我也會終生帶在身邊。只是路途漫漫,我將何處而去?”
“帶著這琴,隨緣而適,隨遇而安。只有一點,你要遠離雷家,除非雷家的人前來找你,你不要再靠近雷家的人。不然的話,你會和你祖先一樣,抱恨終生!”
“那,先生,可我覺得雷青姐姐她……”
“什么雷青、雷紅的?雷青與雷琴,只有輕微之差,難道你還不明白?”雷威吼道。
子瞻翻然醒悟,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這時那雷威卻起身而去,腳步歪歪邪邪,一如瘋子,消失在山下。
子瞻抱起那把雷琴,如同夢游一般,回到臥室之中。從此那琴再也沒有發(fā)出聲響,一直靜靜地躺在匣中。
  
第二天早晨,當值的樊狗狗發(fā)現(xiàn)他的“大爺”變了,變得沒精打采,飯也不想,茶也不思,只是怔怔地在那兒發(fā)呆。狗狗以為他病了,摸了摸他的額頭,冰冷冰冷;問他話,他也不說。狗狗急得直想一頭鉆到桌子下邊。沒想到他一低頭,腦袋卻被案子磕了一個大包。摸了半天腦袋,狗兒突然開了竅,他大聲責罵自己說:“你這個沒腦子的狗狗,你的記性哪兒去了?你白白娶了小喇叭,要是她在這兒,她早就去前邊的山堂,去找雷姑娘了!大爺這病,只有雷姑娘才能治好,難道你連這個都不懂么?”
樊狗狗想到這兒,轉頭向外跑去,一直跑到前山,才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擺平腳步,跨進雷青山堂院門。
一進院子,狗狗也大吃一驚:原來這里來了好幾輛大車,許多人馬,像是要給雷姑娘搬家。狗狗急忙在人群中找到香云,問她:“你們這是做什么?”
香云見他如此發(fā)問,面上微微一紅,高興地對他笑著說:“我們家老爺要接小姐回家。”
“怎么?雷姑娘要走?她不是最喜歡這兒嗎?”狗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老爺派來的人說,要接小姐回家準備準備。”
“準備什么?”
“準備要給小姐成親啊!你真笨!”香云說著,面上更加緋紅起來,好像是她出嫁一般。
狗狗愣得像一塊木頭:“什么?雷姑娘要嫁人了?你不是騙我吧!”
“騙你便是小狗!”香云說著,咯咯地笑了起來,然后轉身就走。
狗狗不管她說什么狗不狗的,急忙上前拉住香云,央求似地說:“哎呀,我的好姐姐,你別開玩笑了,我們家大爺茶不思,飯不想的,好像得了相思病,你快幫幫我,請雷姑娘去看看他吧!”
“咯咯咯咯!他要害了相思病,那就對了!”
“什么對了?你這個死香云,我們大爺的相思病,就是因你們家小姐引起的,你們小姐卻要嫁人,什么嫁人?不是害人么?”狗狗說著說著,便有些忿忿不平。
“咯咯咯咯!要不怎么說你是狗腦子呢?我們小姐要嫁人,當然是嫁給思她想她的人了?不到出嫁那一天,你們公子是不能再見我們小姐的!”
狗子聽著聽著,終于明白了雷姑娘要嫁的是誰,于是他騰地一跳,足足跳得有半人多高,如不是他的本事小了一些,保準他要給香云表演了一個“狗急跳墻”。
狗狗一跳一縱地跑回棲云寺中,撲去房內便對子瞻大叫:“大爺,大爺!快起來吃飯,雷青姑娘要出嫁了!”
子瞻聽了這話,忽地一下子爬了起來。“什么?雷姑娘要嫁出了?她要嫁給誰?”
“哎呀,我的大爺,您怎么也和我狗狗一樣笨?她除了嫁給你,還會嫁給誰?肯定是我們老爺下了聘禮,你就等著當新郎吧!”
不料子瞻聽了這話,反而眉頭緊鎖,“咕咚”一聲又躺下了,躺得直直的,兩眼呆呆地望著房頂,一言不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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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8-4-28 09:25:36 | 只看該作者




  
狗熊掉進蜜缸里
撐死也不會跳出來   
沒過多久,便是新年。蘇洵讓謝能跑來到棲云寺,讓他幫著樊狗狗一起,把所有的東西都帶回家,說要回家守歲過年。能跑和狗狗兩個一路之上嘀嘀咕咕,不說別的,竟說誰誰誰十七歲娶媳婦了,哪個十八歲生兒子了,還為他們自己十七歲時還蹶著屁股干活而嘆息,然后又都一齊感謝讓他們最終娶上媳婦的蘇老爺子。子瞻心里明白地很,這兩個小子的話,是說給他聽了,因為過年之后,子瞻自己就已十七歲。
其實子瞻早就想離開棲云寺了。雷青走后,他大概有三天沒正經地吃東西,只是喝些茶水,然后埋頭看書,琴也不動,筆也不摸,弄得樊狗狗不知所措,愈給他說雷姑娘要嫁的就是大爺您,這位大爺就越郁悶。最后,樊狗狗想到了一個高招,他把大爺拉著扯著抱著哄著弄到西屋里,請他替自己念幾遍《病狗賦》。沒想到,這個辦法還真靈,大爺一念那賦,便笑了起來,精神也就輕松了許多,漸漸又恢復了常態(tài),只是不愿動琴而已。
子瞻回到家中,最欣慰的是蘇洵。他覺得孩子沉穩(wěn)了,長大了;最高興的是子由,他又能和哥哥在一起了,他從來都不愿與哥哥分開;最動情的是程夫人,他看到兒子長高了,像個大人了,卻也瘦了,在山上受委屈了。程夫人親自動手,給子瞻燉了一鍋五花肉,肉切得薄薄的,片兒卻很大,把子瞻吃得舌頭直舔鼻頭。
過年時,眉州守歲的風俗比別的地方都要隆重。這里把守歲分成兩個階段:除夕晚上,家里的大人要給小孩子送些好吃、好玩的東西,稱作饋歲。然后全家人在一吃啊、喝啊、聊啊,一直聊到州衙里的更夫敲響三更半夜的鑼聲,這時新的一歲開始了,大家要說些祝福的話語,也有人要借此機會拿別人開玩笑,把自己的某種不良嗜好轉贈給別人——比如那一年,子瞻九歲的時候,那時他還叫二子,子由也就是同兒只有六歲,冬天夜里一不小心就尿了床。眉州人稱尿床為‘賴尿’,尿完之后他就會不好意思地哭。爺爺笑著哄他說:“同兒,別哭,這不關你的事兒,肯定有個‘賴尿精’在給你搗亂,到了除夕夜里,把‘賴尿精’給送走,就不尿床了。”到了那年的除夕夜,子瞻便悄悄地叫醒弟弟,二人起床之后,輕手輕腳來到前院,一聲連著一聲叫喚狗狗。狗狗聽到兩位小爺在叫,不敢不理,急忙答應說:“九二爺,九三爺,什么事啊!”二子和同兒便大聲齊叫:“送你一個‘賴尿精’!”全院人聽了都大笑起來。從那以后,同兒再也不尿床了,不過,二子和同兒經常偷偷地掀開狗狗的床鋪,想看看“賴尿精”有沒有在他那兒作怪,可是結果很讓他們失望,“賴尿精”一直沒能讓狗狗也尿床。后來他們長大了,才知道這是爺爺給他們說笑話,可他們卻做了一個惡作劇。
過去老爺子在時,蘇家的除夕團圓飯總是和仆人們一塊兒吃,可是如今卻不行,因為謝能跑與周二丫成家五年,生兩個孩子,一兒一女。而樊狗狗更是能干,他和小喇叭在一塊兒像吹泡泡一樣,七八年間吹出五個孩子,前邊四個小狗小貓小豬崽小驢駒子挨著叫,全是男的;最后終于生了個女兒,取個美名槐花兒。這些傭人家里的孩子,別看個個黑不溜鰍,都像小蝌蚪,可他們就是好養(yǎng)活,有點水兒就能游,斷了尾巴便能跳,兩家七個聚在一起,就像河里的鴨子串著游,再加上兩對爹娘,足足十多個,一張大桌子怎么也“桌”不下,怎么還能再與他們一同過年呢?程夫人讓任媽媽分別給他們送些吃的,由著他們去了。
蘇洵和程夫人帶著兩個兒子坐在桌邊,等候著任奶媽和楊奶媽把事情做完,再動酒菜。程夫人此時想起了女兒八娘,心中不禁一酸,坐在那兒便流下淚來。蘇洵見了,急忙勸她說:“今天大過節(jié)的,想那些事做什么?”說完,他竟自己也起身出去了。子瞻已從子由口中得知一些姐姐在程家受氣的消息,他此時也很難過,便站了起來,把自己袖中的紗絹給母親,讓她擦去淚水。
過了一會兒,兩位奶媽全到齊了,子由便出去把父親拉了回來,子瞻急忙拿起酒壺,先給父親斟滿一杯,雙手遞到他的跟前;再給母親斟上,子由早搶著送了過去。接著二人給自己的奶媽們斟酒,任采蓮和楊金蟬高興得點頭不斷。子瞻又給弟弟先斟一杯,子由卻又雙手把杯子捧了回來,子瞻用手推回,子由卻是不干,兩個你來我往,推遞幾回,把爹娘兩個一下子逗樂了,桌上的氣氛這才緩過來。子瞻一邊陪著四位長輩飲酒,一邊講著自己在棲云寺中寫了一篇《病狗賦》,居然治好了樊狗狗的病的事情,大家聽了,無不為之燦然。
過一會兒,該敬的酒敬完了,該說的話也說得差不多了,蘇洵便向夫人使了個眼色,程夫人便領著二位奶媽,走到廚房,拿出兩件用紅布蓋著的禮物來,一件大的,由任媽媽捧著,先遞給了子瞻。子瞻急忙扯開紅布,只見那禮物是個瓷缸,很沉很沉的,需用雙手才能接住。拿過一看,原來里面裝著水,水里有一對紅紅的鯉魚,在缸里自由自在的游著。子瞻見到兩只游魚,心里便是一怔,父母親的意思,他已全然明白,臉上不禁紅了起來,困擾多時的酸甜苦辣滋味,再度涌上心頭。他不禁把魚缸放在一邊,兩眼瞪著那對紅紅的鯉魚,連往常會說的謝謝等話也忘了,只是看著缸里的游魚,不再說話。蘇洵和程夫人以為兒子不好意思,便相對笑了一笑。子瞻想到今天是除夕之夜,明天便是新年,父母剛從對姐姐的憂慮中解脫出來,自己若再說些連自己都拿不準的事情,豈不是給爹娘增添煩惱?算了吧,還是先順著父母的意思,讓他們過個安穩(wěn)年,自己再琢磨琢磨吧!因此,他就索性不吭聲了。
這時子由也從楊媽媽手中接過他的禮物,從紅布沒有遮嚴的地方,能見到那下邊是只竹籠子。子由心里頓時明白,里面準是一只小兔。因為他是屬兔的,過去每到新年,母親都要給他做些面兔,那時子瞻便去逗他,搶過一個面兔,放到嘴里就吃。子由反過來取笑哥哥說,你是屬鼠的,要是做成面鼠,恐怕你自己也不吃呢。爺爺去世前那一年,曾送給子由一只活的小兔,子由便對哥哥說:“你該跟爺爺要只老鼠才對啊!”子瞻笑著說:“我得到了卻鼠刀,便說明我是鼠神,專門到人間來治老鼠的,怎么能養(yǎng)老鼠呢?”子由還是沒說過他。如今見到這個禮物,子由高興異常,接過籠子之后,便把紅布揭開。不料這回子由也怔住了:“爹,娘,你們怎么給了我兩只?”
蘇洵覺得是時候了,便看了夫人一眼,然后便鄭重其事地對兒子們說:“軾兒,轍兒,今年給你們的禮物,都是成雙成對的,因為過了今天晚上,你們就一個十七,一個十四。你們的終生大事,爹與娘都給你們考慮了。今年,爹要給軾兒成親,子由呢,爹也想把你的事情一塊兒定下再說。”
“爹,我還小呢,我要讀書,你先給哥哥娶媳婦吧,等我的學問趕上了哥哥,再說這事也不遲啊!”子由說起這些,臉早就紅得像身旁的紅布一樣。
“你們放心吧,我與你母親,不是那種只聽媒妁之言的人,不會給你們隨便找個人家!軾兒,爹給你聘的媳婦,是你自己結識的,——就是你在連鰲山上結識的雷姑娘!”蘇洵是個有話憋不住的人,很快就亮出了謎底。
子瞻聽了,紅著臉不再說話。子由卻在一旁叫了起來:“爹,怎么會是雷姑娘?哥哥,你不是說過,根本不會娶雷姑娘的么?”
子瞻看了弟弟一眼,他說什么好呢?
蘇洵在一旁笑了起來:“哈哈,轍兒,你還小,有些事情你不懂。這回不僅給你哥哥聘了雷姑娘,爹還準備把雷太守的二女兒雷紅,聘給你當媳婦呢!”
子由聽了這話,“騰”地一下臉就紅了:“爹——”
“好啦,好啦!這些事情你們眼下不懂,先按爹娘說的做,等你們長大了,就全會明白的!”
子瞻好像根本沒聽爹娘和子由在說什么,他突然扯起了別的話題:“爹,娘,你們聽,好像是狗狗他們在舂米呢!”
院子里果然傳來“咚、咚”的聲音。
程夫人對任媽媽說:“狗狗家的孩子太多,給他們的東西可能早就被一搶而光了。你再給他們送給米面過去,別讓他們大年夜里,還要碾面舂米的。”
  
新年過后不久,雅州的楊節(jié)推便騎馬過來,給蘇洵送了一封信。雷太守在信中說,他在河邊修建的“雙鳳堂”已經完工,風景秀美,適宜讀書練字。小女雷青回到家中,經過多番教誨,也已學會一些婦道之事。蘇洵將信給夫人看了,夫婦兩個都覺得有必要讓子瞻和子由去雅州一趟,到了秋天,便給子瞻成親——因為雷姑娘新年之后,已是一十九歲,女孩子家,不能再等。
于是蘇洵讓謝能跑套上車馬,將年前就已買好的幾匹上好的眉州紗縠縐裝在車上,又把自己新寫好的幾篇文章也帶上,將兒子們的生辰八字揣在懷里,子由坐車,自己騎驢,卻讓子瞻騎著雷太守送給他的那匹黑馬,向雅州方向進發(fā)。
子瞻當然明白父親要帶他們去雅州做什么,其實他心里早盼著要見雷青,卻又不敢去見雷青,一想到雷瘋子那天晚上的話,他就心事重重。去雅州是他的心愿,不去雅州也是他的心聲,兩種念頭在心里打架多時,最后還是順應了父親。至于到了雅州之后怎么辦,他覺得只好聽天由命了。
子由近來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一是爹娘要跟哥哥和自己定親,顯然是深思熟慮的事情,容不得自己有更多的想法;二是自己每當要與哥哥談論這件事,哥哥好像設著法子回避,他有時說“別扯這些啦”,有時又像心里早已認同了。子由想到自己后來去棲云寺時,看到哥哥與雷青在一起玩得很開心,心里便說,難道男人女人到了一起,即使原來不太喜歡,后來也會喜歡的么?于是他就拼命回憶那天在棲云寺前見過一面的雷紅是什么樣子,可是怎么憶也憶不清楚,因為那天自己只顧把雷夫人和自己的舅媽放在一起比較,根本就沒注意雷夫人身邊那個十來歲的女孩子長得什么樣子,只是覺得雷青姐姐是很可愛的。
父子一行,早早動身,中午時分,又到了連鰲山邊。遠處山色如黛,陽光之下,“連鰲山”三個大字,穿云奪目。
蘇洵興致很高,他指著“連鰲山”,問子瞻道:“軾兒,那三個大字,是你寫的?”
子瞻看了一眼,點了點頭,沒有說話。想想自己寫那三個字時的情景,子瞻現(xiàn)在依然心跳不已,可是再一想起當晚在鰲頭聽到的雷威的一席話,心里馬上沉重起來,許多酸楚涌上心頭。他心里不停地問:“子瞻啊子瞻,到底你該聽父親的,還是聽那琴瘋子的呢?若聽父親的話,雷青便將不再是雷姐姐,她將成為你的妻子;若是聽那琴瘋子的話,只怕將來連“雷青姐姐”都叫不成呢!”
“軾兒,你有心事?”蘇洵終于覺察到子瞻的神態(tài)不太對勁,便開始問他。
“爹,您騎著驢子,卻讓孩兒騎馬,孩兒心里很是不安。我們還是換一換吧。”子瞻回答的卻是這句話。
蘇洵信以為真,便與子瞻換了坐騎。這時子瞻突然有了興致,便問父親道:“爹,您最近老是看些兵書,寫了《權書》,又作《衡論》,好像要替國家謀劃如何起兵一統(tǒng)天下一樣,您過去可不是這個樣子呢。”
“噢?你說說看,爹過去是什么樣子?”蘇洵反問道。
“爹,您還記得伯父回來丁憂的時候,曾給我們看過一篇富弼大人寫的《使北語錄》么?我記得其中有這么一件事情,富大人在書中記載著遼國君主與他的談話,遼主曾對富大人說:‘兩國交兵,要死去不少人馬,損失不少財物,對兩國君主和百姓來說,都是一件很壞的事情,只有那些想打仗的將軍們,勝了升官請賞,敗了索兵要權,以求自重,利都讓他們得去了。所以遼國也不想再與大宋交戰(zhàn)。’當時您與孩兒讀到這一段話時,還說遼國國君是個聰明人呢!”子瞻說到這兒,便停了下來。
子由從車中探出頭來,接著哥哥的話說:“對啊!我也記得呢!爹,當時你還考我們,說古人曾有這種見解,讓我們想想是誰說過類似的話。哥哥當時就答道:‘漢武帝時嚴安便說過類似的話,只是沒有遼主說得明白’。”
蘇洵見兩個兒子記性特好,便笑著說:“你們兩個,真是什么都記得清。你們以為我今天再讀兵書,再談權變,便是改了初衷。對不對?”
子瞻點了點頭。
“彼一時,此一時也。那時爹爹只想在家里平安無事地呆著,所以就覺得富弼大人記下的遼國君主的話很有道理。可這幾年,我讀了許多戰(zhàn)國時候的文章,覺得國家要想長治久安,必須要有大的變革。我朝自稱大宋,若與漢朝相比,國土不知小了多少,幽燕以北,全被遼國占著,而大河之西,又為西夏所據。我朝年年要拿出幾十萬銀、絹和茶葉,說是‘賞賜’,實際上是從遼與西夏人手討個安穩(wěn)。這與漢武之時大不相同。漢武之世,有李廣、衛(wèi)青、霍去病和蘇建等人,縱橫沙場,把匈奴趕到了大漠之北,西域之國紛紛來朝,疆土比眼下可能要大幾倍,所以嚴安勸武帝不要再動兵戈,讓百姓休養(yǎng)生息。而眼下朝廷拿錢去買平安,這些錢是從何處來的?還不得靠加大賦稅,從百姓身上擠出來的?長此以往,只怕百姓被榨干了,也不能滿足敵國的貪得無厭。后來我聽了白云道人張俞的話,便有很大的震動,于是便讀起了兵書。如今我想,大宋要想久安,一定要變守為攻,放棄向敵國輸錢賜物,而是自強不息,用武力打敗遼與西夏,使國家像大漢那樣強盛起來,那樣才能一勞永逸。告訴你們吧,上回我在雅州,雷太守也贊同我的想法呢!”
“爹,雷太守出自兵將世家,他又降服了西邊蠻夷,談兵論戰(zhàn),可能是他所長,可您……”子瞻說道這兒,不愿往下再說了。
蘇洵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于是長嘆一口氣說:“軾兒,爹知道你的意思,你擔心我只是紙上談兵,而且身為布衣,說了也沒用處,只是瞎替朝廷操心而已,對不對?”
子瞻又點了點頭。
“咳!為父老了,科場上每每失意,不中用了!可我心里卻還有一團火,不停地燒著,老想著應該轟轟烈烈,做些違規(guī)內容的事情。怎么辦呢?進士不考了,唯有談兵!要是皇上哪天明白了,朝中大臣也有同樣見解,說不定我還能效力疆場,哪怕是做一個謀士,能為國家做些大事,那我也就沒有虛度此生啊!”蘇洵說著說著,不禁以手扼腕,喟然長嘆。
子瞻聽了這話,沒有再問下去。子由卻在車中說:“爹,您也別太介意。我和哥哥讀了這些年書,將來我們去考進士,肯定一考就中。你就看著我和哥哥做些大事,也許有那么一天,我們派上了用場,替您實現(xiàn)了志向呢!”
“那好啊!爹就盼著了!你母親更是一直盼著那一天呢!所以我要替你們把路鋪好,不讓你們再像我這樣,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呢!”
子瞻見父親心情不好,便輕松地說:“爹,要是有那么一天,我和弟弟受到朝廷重用,我們就像謝玄一樣,和北國之敵大戰(zhàn)一場,把他們打個落花流水,替您圓了這個夢。到那時,您只管在家中坐著等著,讀書下棋,等您聽到我們的得勝的消息,您也像謝安一樣,說上一句‘小兒輩遂能破敵’,只是別把鞋子弄壞了就行!”
蘇洵聽了這話,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蘇洵心想,軾兒把我比作晉朝談笑破敵的謝安石,要是皇上真能重用我的話,我還真想試一試,看看自己有沒有那個能耐呢!
  
沒等蘇家父子三人來到雅州,雅州城就熱鬧起來了。原來自從雷青被接回家中,雷夫人四處給女兒準備嫁妝,還有青衣江邊的雙鳳堂建成這后,雷太守要招兩個才子做女婿的消息,早在這個小城里四處傳播。雅州人很少見到雷太守的女兒,只聽說她人很俊秀,武藝高強,根據這一點,人們便把她說成閉花羞月之貌,沉魚落雁之容,還說她的武功比唐朝的俠女紅拂姑娘還要厲害。而她要嫁的女婿就更不得了啦,聽說他是眉州的蘇家公子。雅州城年紀大一點的人馬上就扯開了,他們還記得八九年前,眉州城有個蘇序老爺子,愣是把眉州的神佛菩薩給打翻了,他自己得到的報應就是兒子中了進士。聽說他有兩個孫子,自幼不凡,聰明絕頂,文章寫得比他中了進士的爹還好,一手漂亮的書法,“連鰲山”三個大字,好像樓宇那么大,就是蘇公子寫的,一般二般的人,哪能寫出那樣的字來?那字比雷太守的字還要棒呢!還有人說,蘇家的公子武藝超群,雷大小姐就是在連鰲山上被他降住了的。聽了這些似是而非的傳說,雅州節(jié)推楊旻有些不安,他在州衙里老要給他的同事們解釋,想做些更正,沒想到雅州的官差愛把衙門里的事散布到茶肆酒館,他越解釋,雅州城里的龍門陣就擺得越大,關于雷小姐和她女婿的傳說版本也就越多,——小小的山城,仗已經不打了,人們除了傳說點州衙里的私事,還有別的可聊么?
雷太守倒是若無其事,整天忙著處理公務,然后再練他的書法。過去他對兒女的事漠不關心,一來是忙,二來因為他的夫人連生七胎,“凰”成群,只無“鳳”,他對兒子的那份企盼,已隨青衣江水,一并付諸東流。自從去年聽夫人說,在連鰲山棲云寺里讀書的蘇家兩個兒子特別精神,雷太守才想起大女兒已經十八,應該找個婆家;而自己那盼子之思,只能移到女婿身上,所以他就親自上山,看了幾眼和女兒一起玩鬧的蘇家公子。雷太守原是山林隱士,世稱“鐵冠山長”,自然是道家高手,對人的相貌一眼便能看穿。他對蘇軾只是一瞥,便知道他天賦極高,將是一代名人,縱然當不上宰相,也是翰林院的主兒,可能還能當帝王之師呢。再看女兒與他之間,關系若即若離,緣分時隱時現(xiàn),推之即為夫婦,卻之如同路人。雷太守不動聲色,急急返回雅州,叫來楊節(jié)推,讓他把手頭的事移交別人,先去眉州把蘇家的祖宗八代打聽清楚。楊節(jié)推辦事干練,馬上就探知原來的彭山縣令、眼下的嘉州通判程濬是蘇家的大舅子和親家,他從程濬那兒弄到一份蘇洵親自編纂的蘇氏族譜,知道蘇家近著說是大唐宰相蘇味道的嫡傳,遠點說是蘇秦蘇武的后裔。到了這個時候,雷太守還猶豫什么?急忙派楊節(jié)推去請?zhí)K洵。等到見了蘇洵,雷太守又吃一驚,他從面相上看出,原來蘇洵也是一代文星,只是沒有發(fā)跡而已。一談起國事和文章,他便知道蘇洵確實是個人才,他被埋沒至今,都是科舉的過錯。于是雷太守便將兒女之事藏起,只與蘇洵縱論天下,大談兵戰(zhàn),又說文章,最后他決定先把蘇洵推薦給成都知府田況,如果田況那廝有眼無珠,我雷簡夫就把蘇洵舉薦給御史中丞張方平。張方平是朝中重臣,他與歐陽修等人交情很深,雷簡夫來雅州為官,便是張方平的推薦,難道他還會看不上蘇洵?到了此時,雷簡夫已把蘇洵看作知音和天下奇才。他知道蘇家現(xiàn)已沒落,門坎兒比雷家低了許多,兒女婚事與其自己開口,不如讓蘇洵先提為好,他如此聰明睿智,難道還聽不懂我的弦外之音?蘇洵覺得平生首次遇到官場相知,自己又受到如此禮遇,果然沒過三天,便把兒女之事說了出來。雷簡夫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連二女兒一并推介,用小三歲的彌補大兩歲的遺憾,沒想到蘇洵磕絆都沒打,欣然應允。雷簡夫心里的那份高興,就別提了。他想到自己正處于三國赤壁戰(zhàn)場上的那種情勢: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果然到了春天,東風便起,蘇洵帶著兩個兒子,從眉山乘風馳馬,來到雅安。雷太守見到蘇轍,更是高興,他覺得這個孩子天庭飽滿、地角方圓,比他哥哥更有福相,好像是個宰相的材料!于是雷太守高興至極,急忙招來州里的通判、參軍——直到節(jié)推這一層,都來與蘇家父子相見。他特意囑咐楊節(jié)推,要他把州衙里那兩個年輕有為的刀筆——王慶源和蔡子華兩個找來,讓他們陪著兩位公子。酒宴之間,雷太守故意拈出一些雅州官員們不可能知道、而蘇家父子不可能不知的歷史掌故,展開話題。其結果當然是蘇家父子如數家珍,雅州官員洗耳恭聽,到了最后,雅州人覺得就連蘇家的小兒子都能做雅州州學教授或官場督導,于是雅州的名流紛紛出動,我請老蘇題字,你求大蘇寫匾,他乞小蘇講學,蘇氏父子轉眼成了雅州有史以來最風光的人物,雅州城也因為他們的到來而大放異彩——可不是么,一百多年后有個叫王象之的人,編寫出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地理巨著《輿地紀勝》,其中說到雅州時,就大量記載著老蘇未出名時帶著大蘇小蘇來此游覽并在那里“名滿天下”的事跡,據說當時雅安有位名氣和后來張大千差不多的繪畫高手,專門為蘇氏父子和雷太守相見一事繪了一副大大的畫圖并且掛在雅州的“賢范堂”里,一直掛到南宋的時候;又說雅州的龍興寺等地方,還大量保留著三蘇的墨跡呢!
  
反正那些日子,既是子瞻興奮的時期,又是他心里忐忑不安的時候。讓他興奮的是,雅州城里從太守到平民,人人都很尊重他,年長的叫他蘇大公子,年輕的熟了一些的,見面就稱“大蘇”,猶如眾星拱月一般。子瞻領略到了為什么過去的名士,到哪兒都要請人捧著,這種情勢,仿佛就像坐在轎子上被人抬著一般,若讓你再像平民一樣騎驢跨馬,反而會心里空空的沒有著落。好在子瞻還清醒,他知道雅州人對他們父子的頂禮膜拜,主要出于對太守的畏懼,或者說是看雷太守的面子。想到這兒,子瞻又不安起來,我們父子對雷太守并不了解,憑什么要讓他如此高抬?而他在連鰲山時,親耳聽雷青說過,像勾臺符那種隱居山林的高士,包括雷太守的弟弟雷威,都不愿與他再做朋友,難道只是因為雷太守離開草野,做了大官么?好像不這么簡單。特別是那個琴瘋子,他居然知道那把雷琴是他的先人、大唐樂師雷鳴送給蘇家先人蘇味道的,而且還譴責蘇味道辜負了那把琴;還提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轍,不要再與雷家的人來往,自己如今呆在雅州,不正是無視雷威的提醒么?還有,他說雷青與雷琴只有細微差別,怎么可能呢!雷青是那樣爽直俊秀,面如凝脂,膚若柔胰,而雷琴卻是面目蒼老,裂紋如斑,它與雷青沒有相同之處啊。到底我該相信誰呢?
來到雅州,子瞻也交上了幾個朋友。那就是負責陪伴他們的楊旻楊君素和王慶源、蔡子華。子由尚是小孩,沒有什么可說,子瞻與他們聊得特別多。他們三個比子瞻只大七八歲,年紀都在二十五六歲左右,都是州里的舉子,全沒考上進士,所以在雅州先做刀筆小吏,楊君素因為做事干練,就做了“節(jié)推”——就是節(jié)度使的推官。子瞻慢慢了解到,“節(jié)度使推官”應是官位八品的幕僚,其實雅州只是個小州,根本沒有“節(jié)度使”一官,“節(jié)推”便是獨立做事的干辦、主吏一類的隨從,稱他“節(jié)推”,既是抬舉他,又等于贊美了雷知州,就像人們習慣把知州也稱為“太守”一樣。而王慶源與蔡子華就不行了,他們負責抄抄文案,記錄點東西,是名副其實的刀筆小吏。蔡子華說話不多,為人謹慎,子瞻對他敬若師長,可王慶源卻很是豪爽,與子瞻特別投緣。時間久了,子瞻便知道王慶源是眉州青神縣人士,于是就向他打聽起青神有沒有史清卿和陳公弼兩個人,陳公弼是不是有個兒子叫陳季常,因為知道了陳季常,也許就能打聽出史無奈的下落。王慶源告訴他說,青神可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陳公弼是青神縣出去的進士,在當地的名氣就和吉州出了個歐陽修差不多,聽說他有四個兒子,有的文,有的武,其中有個叫做陳慥的,武功甚為了得,可能他就是子瞻說的陳季常,他們已隨父親到外地官府中去了,根本不在青神縣。至于史清卿,王慶源說他好像聽說過,據說史清卿是個醫(yī)生,后來到終南山學道去了,王慶源沒見過他,到是有個史炤,歲數與王慶源相仿,也是個醫(yī)生,王慶源在青神時,還找他看過病呢。子瞻聽了這些,心中甚為高興,便與王慶源相約,過一陣子一定要同去青神,去找找那位史炤,說不定能從他那兒便可知道史清卿和史無奈的消息。
在雅州呆了一陣子,子瞻心里的隱憂,遠遠不止雷青與雷琴的關聯(lián)。他發(fā)現(xiàn)王慶源和蔡子華二人,提起雷太守時,敬畏多于敬佩,心中便不禁生疑。向他們多作打聽,他們都是守口如瓶,決不說一個太守不是的字詞,就連生性直爽的王慶源也是如此。每當王慶源和蔡子華將子瞻兄弟兩個送回“雙鳳堂”,他們就要打量一下這樓閣,眼神里似有一種說不出的神色,好像是羨慕,卻又有些輕蔑。子瞻他們來到雅州后,父親便住進了州衙邊的驛站,整天與雷太守大談兵法,縱論天下,而他和子由只要不外出附庸風雅,便被安排在“雙鳳堂”,讀書練字。子瞻見那雙鳳堂修得非常華麗,里面擺滿了前人的真跡墨寶,還有一些自己從未見過的書籍。他不時地要問自己,雷太守不過一個小州太守,官位至多五品,他從哪兒弄來那么多的錢財,購買這些古董字畫,建造亭臺樓閣?雖說他的曾祖父、祖父、叔祖和父親都有過戰(zhàn)功,他們會留下如此多的錢財和寶物么?而雷太守本人隱居深山時,頭戴鐵冠,跨牛往來,應是兩袖清風,貧若赤子,怎么做了幾任知州,一下子就有如此多的財產?難道他已學會道家黃白之術,能將黃土化成白金?再看他談吐雄健、氣吞斗牛、揮金如土的樣子,子瞻更覺得,雷太守是個猜不透的謎!
然而子瞻又是一個極為孝順的人,他看到父親對雷太守敬重不已,談起天下大事同聲同氣,而雷太守對他們父子的稱贊也是出自真心,看不出任何虛偽。當然,雷太守興奮起來,也是說話海闊天空,沒有遮攔,就像他寫字一樣洋洋灑灑,非常隨意,說大話、吹牛皮的毛病不時出現(xiàn),而這一點正是天下文人和隱士的通病,從屈原到司馬相如,從東方朔到李白,包括當今的范仲淹和歐陽修,哪個沒有這種習氣?自己的老父親和我蘇子瞻不也一個樣子嗎?想到這兒,子瞻又覺得自己在胡思亂想,實在沒有多少道理。看到子由來到雙鳳堂,便拿起那些以前沒見過的詩書狂讀起來,一如自己見到大塊紅繞肉那樣癡迷,子瞻也擋不住那些詩書的誘惑,也把自己深深地埋進了紙堆。
就這樣,子瞻和子由他們在雅州,一呆就呆了兩個月,他們把雙鳳堂里的書讀完了,把青衣江岸的景色觀遍了,把雅州人的贊美聽足了,他的父親也把《權書》、《衡論》等著作又重新修改一遍,這才想起他們的婚姻大事。雷太守在此期間,也曾舉辦過幾次家宴,雷夫人帶著雷青雷紅出席,子瞻和子由因此見到紅顏知己。雷青比以前少了一些野氣,多了一些羞怯,可子瞻覺得她此時更加美麗。而雷紅也十一二歲,漸漸有了些少女的模樣,子由對她也有好感。一次酒宴之中,雷太守突然對蘇洵說:“既然你們喜歡這里,何不把夫人也接到雅州住下,就在這兒替長公子完婚呢?”蘇洵當時沒醉,他矢口否定了這個建議,他說娶媳婦與招女婿可是兩回事,他不能做出讓人說三道四的事情,何況他的兩個兒子將來還要進京考進士、謀出身呢。雷太守覺得蘇洵的話很有道理,便笑著認可,只是雷夫人很是著急,她說雷青眼看著十九歲了,望她能與子瞻早日完婚。
蘇洵覺得此次西行,已經大獲成功,于是決定帶著兒子返回眉州,擇個良辰吉日,為子瞻和雷青操辦喜事。當時正值春季,雅州與往常一樣,下起了連綿細雨,父子三個只好再作滯留,等天放晴了,再向雷家告辭。
  
這天夜晚,小雨依舊淅淅瀝瀝,子瞻與子由在雙鳳堂內,展紙操筆,又練起了書法。雙鳳堂外雨聲簌簌,青衣江內水流急急;雙鳳堂里笑語歡聲,兄弟兩個走筆如神。這時子瞻又想起雷太守關于在江水急流的時候練字,可以使書法大有長進的說法,便笑著對子由說:“我以為江水湍急,只能讓人寫字的速度加快;若說有補于筆力,可能是夸大其辭了呢。”
子由知道他這話是沖著雷太守的高論而發(fā)的,便與哥哥商榷起來:“縱然不能增補筆力,也可讓你氣韻貫注。難道你沒覺察出來,你此時寫字的速度比平時快了,通篇流利,更顯一氣呵成,毫無呆滯之跡么?”
子瞻笑了起來,他逗子由說:“還沒娶人家的女兒呢,怎么就不幫哥哥說話了?”
子由反唇相譏:“你剛剛要做人家女婿,你就轉臉不與老泰山同心同德了?”
說完之后,二人全都大笑起來。
不料這時,門外傳來輕輕的落腳聲。子瞻若有所悟,示意子由不要出聲。
子由也止住了話語,想聽聽外面有什么動靜。可他卻沒有感覺出外面有任何聲響。
靜靜之夜,突然傳來幾聲冷笑,接著便出現(xiàn)兩個人輕輕對話的聲音。子瞻子由,屏息靜聽。
“史兄,看來雷威說得一點不錯,你我若再不來,恐怕他們要誤入岐途,不知要經歷多少坎坷呢!”
子瞻與子由聽了,覺得那聲音有些耳熟,卻又分不清是誰。二人急忙走到門前,想伸手把門打開。
沒想到那門不打自開,從外邊擠進兩個人來,他們頭戴斗笠,身披蓑衣,前面的那個分明是勾臺符,而后面一個,卻是久違多年的史清卿,那個笑說朝廷紛擾的史先生!
子瞻與子由一見那位只露一面便再無蹤影的史先生出現(xiàn)了,而且是勾臺符陪他同來,知道必定有什么大事。子瞻又驚又恐,急忙問道:“二位先生,你們怎么來了?你們知道我們在這兒?”
“哈哈哈哈!要是連你們在哪兒都不知道,我們不就是俗人了嗎?”勾臺符邊笑邊說。
史清卿卻不言語,他將蓑衣和斗笠摘了下來,往地下一扔,露出了身上的藥葫蘆;然后一屁股坐到凳子上,看著子瞻與子由發(fā)笑。
子瞻被他笑得渾身發(fā)冷,急忙問道:“先生,出了什么事情?”
勾臺符一旁正色地說:“子瞻、子由,難道你們兩個想毀了自己的名聲,也毀了自己的前程么?”
“先生,此話怎講?”子瞻急問。
“難道你們不知,雷簡夫是我們山林之人的敗類,他是個隱者不齒、蜀人不齒、官場同樣不齒的人物?”
“什么?先生為何要說這種話?”子由也覺得甚為奇怪,不禁急忙問道。
“史兄,你的口才比我強得多,還是你給他們說說,那個想將他們招為乘龍快婿的雷簡夫,是個什么人物吧!”
子瞻子由四目直視,齊齊盯著史清卿,就像當年在天慶觀聽他一講就是半天、一聽就目瞪口呆一樣。
“好吧,那就讓我再給你們講一次故事!”史清卿再次打開了他的話匣子。
史清卿口中的故事,本來就是子瞻和子由最愛聽的,何況這回說的又是與他們休戚相關的雷太守的故事呢?子瞻心中諸多疑影,也盼著有人來揭開。他拉著子由,背靠著案子,靜靜地聽了起來。
“子瞻、子由,你們對雷簡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雷簡夫祖祖輩,從來都是兩張皮。他對外人有一張好皮,而做起事來,卻有另一張惡皮。你父親為人耿直,不愛猜忌,所以見到他的一張好皮,便上了他的當,還帶著你們兩個進了他的圈套。只要你們靜下心,聽聽我講的一些事情,你們便會幡然醒悟了!”
“什么?雷家的人都有兩張皮?”子瞻叫了起來。
“你們先別驚慌,聽我慢慢道來。雷家自稱先人是雷被和雷萬春,其實那是拉大旗、做虎皮。雷家來歷,只有雷威,也就是琴瘋子說的是實話,他們只是大唐琴師雷鳴的后人。到了北周時候,雷家出了個雷德讓,考上了進士,跟著宋太祖入宋為官,在大理寺主管過朝廷司法。雷德讓為人浮躁,專做驚人之舉,借此擴大名聲。有一回宋太祖正在用膳,他就闖進大殿,厲聲大叫,唯恐皇上不知道他。太祖一時動怒,命人將他拉出,立即砍掉腦袋!雷德讓這才害怕,只好磕頭如搗蒜,乞求皇上饒命。太祖息怒之后,把他貶到商州做司戶參軍,管管戶籍。不料他根本就不把商州知州奚嶼大人放在眼里,還寫文章辱罵奚嶼。奚嶼當然不是好惹的,就將他的罵人文字搜出,將他用枷鎖上,送往朝廷治罪。后來雷德讓又向皇上求情,太祖念他是個直臣,就把他再貶到靈武軍中。雷德讓與他的長子雷有鄰挖空心思,圖謀再起,正好這時遇到了一件朝中丑事。原來那位整天標榜以‘半部《論語》治天下’的宰相趙普,當權甚久,財欲熏心,放縱家人營私舞弊,私自把皇上御用的秦嶺老樹弄到家中修建樓堂管所,弄得京城人人皆知。太祖當然很是生氣,但想到那趙普為政多年,勞苦功高,這種事情只是小節(jié),就沒重罰。這時趙普的堂吏李可度和家臣胡贊兩個膽子也大了起來——主子一味枉法,奴才必然貪贓。他們公然接受天下貪官污吏的賄賂,其中秘書監(jiān)王洞賄賂的東西最多。王洞的錢哪兒來的?來自上蔡主簿劉偉手中。那劉偉原是雷有鄰的好友,二人情同兄弟,無所不談,劉偉為了升官,便偽造公文和印信,在自己的政績考評單子上,真真假假地蓋了許多官府的大印,評語也全是好話,然后再奉上大批銀兩,由王洞遞交給胡贊,再由胡贊買通李可度。李可度把那一堆蓋著大紅戳子和許多優(yōu)秀評語的文書往宰相趙普面前一呈,趙宰相便樂了,以為他又發(fā)現(xiàn)了個人才,于是大筆一揮,劉偉被越升三級,到朝廷里當了秘書省正字。雷有鄰在一邊看了,眼睛紅得像兔子一般,他回去和被貶在他鄉(xiāng)的老爹一商量,一不做,二不休,二人把這種官場丑事寫得清清楚楚,以雷有鄰的名義,直接給皇上上書,并且捶響了朝廷聞鼓院的那面大鼓。這下子皇上被驚動了,御旨批出,命御史臺嚴加追查。紙里當然包不住火,雷有終所說的事情,件件皆有憑據,果然他所揭露的是大宋官場第一號丑聞,從王秘書監(jiān)到大宰相趙普,個個灰頭土臉,見了人就用袖子把臉面遮上。皇上聽了御史臺的匯報,自然雷霆大怒,下令把劉偉拉到街市,立即斬首;王秘書被關進死牢,胡贊、李可棄全部充軍,家產歸公;就連德高望眾的宰相趙普,也被貶為河陽節(jié)度使,逐出京城。這一件事把京城文武百官,嚇得尿褲子的也有,裝病不出的也有,請求養(yǎng)老致仕的,更是不乏其人,而那個秘書省正字的官,皇上便讓雷有鄰做上了;他的老爹雷德讓,居然又被起用為職貢舉,也就是當年天下舉子的恩師。從此雷有鄰名震天下,只是官場上的人,誰見到他誰就躲開,沒人再敢惹他,甚至不愿與他住在一條街上,‘有鄰’到了最后,連個鄰居都沒有。這個雷有鄰,便是雅州太守雷簡夫的親爺爺!”
子瞻與子由聽了,面色漸漸變紅,轉而由紅變紫,一時說不出話來。
“也許你們會問,雷有鄰不是有個弟弟,叫雷有終嗎?他可是為朝廷立過大功呀!這話不假。雷德讓憑著兒子告密,再一次大紅大紫,兒子女婿都跟著升官。雷有終武藝高強,隨著王師北征,立下戰(zhàn)功,做上了廣州知府。不料他妹夫衛(wèi)濯此時又因財產的事情與他翻了臉,向朝廷密告雷有終在廣州貪贓枉法。朝廷一查一個準兒,雷有終也被貶官好久。后來咱蜀郡的平民王小波和李順兩個率眾造反,雷有終便請求參加平叛,他到了蜀川,便大開殺戒,蜀郡民眾,被他殺得喊爹叫娘,連小孩子聽到他的名字都害怕得不敢出聲,因此他就做上了成都知府,也就是成都諸路的邊關大帥。這時雷有讓在京城的崇仁里建造豪宅,錢不夠用,便派人到成都向雷有終要錢。雷有終便把官府的公款,悄悄拿出好幾百萬來,讓他老爹把安樂窩蓋得花團錦簇。雷有終平日好大喜功,崇佞佛教,大修寺院,揮金如土,到他死的時候,居然虧空官府的銀錢多達千萬之巨,不要說成都民眾深受其害,就連前朝佞臣王繼英,都因財產比不過而對他恨之入骨。你們想想看,這個雷有終在蜀川,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事情!”
子由聽到這兒,便怯懦地問:“那,那個雷有鄰呢?”
“雷有鄰結局更慘。他后來好像得了一種病,專以告發(fā)官員的隱私為榮,最后落到人人提起他就咬牙切齒的地步。有一次他白天在家中睡午覺,突然發(fā)現(xiàn)劉偉來到堂中,手持大棍猛擊他的后心,他就慘叫起來,接著一連嚎叫數日,太醫(yī)來了都說沒治,結果嚎干了嗓子,最后慘死在家中,卻沒一個人來給他送葬。”
子瞻聽了這事,不禁毛骨悚然。
“接下來我再給你們說說雷有鄰的兒子、雷簡夫的親爹雷孝先。”史清卿拿起桌子上不知是子瞻還是子由的杯子,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水,然后接著說道:“雷孝先自幼聰明,他沒跟自己的爹爹學習告密,卻跟著他的叔叔,練就一身好武藝。后來又借著他爺爺當主考官的勢頭,輕而易舉地考上了進士,在秘書省當了校書郎。他的姑父告發(fā)他的叔叔雷有終,雷孝先也受牽連,便被發(fā)配到了均州,后來又被起用為宛丘知縣。這時咱蜀郡的王均再度造反,雷有終步著他叔叔的后塵,充當朝廷大軍的前敵先鋒,在成都的升仙橋一帶大破叛軍,繳獲了王均的金槍和假造的皇帝衣冠,為朝廷立下大功,做上了華州知州。后來寇準很常識他,舉薦他到貝州,也就是河北清河,眼下的恩州統(tǒng)領兵馬。那里與遼國接壤,寇準想借他的武功,擋住北國進犯之敵;雷孝先果然有辦法,邊境上一時相安無事。這時黃河邊上有個混混,名叫張熙載,他冒充朝廷派出的黃河總督,到處招搖撞騙。雷孝先是何等家教?——張熙載的騙術,到他雷家人面前,只是小兒科而已,雷孝先將那位黃河總督請到貝州,三言兩語就讓那張熙載穿了幫,然后立刻拿下,鎖進大獄。偏偏雷孝先做夢都想在邊關立下大功,他覺得張熙載騙術不高,玩得不大,便把他叫過來痛揍一頓,然后讓自己手下的司理參軍紀瑛,教唆張熙載裝扮成遼國的間諜,號稱大遼國的景州刺史兼侍中,還擁有司空、太靈宮使者等頭銜——這樣雷孝先便等于俘虜了敵國的頭面人物,便親自押著他到朝廷請功。誰料這事讓包拯包龍圖給知道了,大騙子押著小騙子進了開封府,便被包龍圖一指捅穿,寇宰相也不愿救他,雷孝先從此名聲狼籍,最后困死在西京洛陽。這就是雷太守親爹的下場!”
子瞻與子由聽到這兒,心中還是不解,他們覺得,既然雷家的先人如此劣跡斑斑,為什么雷太守和雷威又如此有名呢?想到這兒,子瞻便發(fā)出非常尖銳的一句問話:“史先生,既然如此,你們?yōu)楹斡峙c他們做了朋友呢?”
“問得好,問得好!”史清卿連連點頭,接著笑對勾臺符說:“勾兄,下邊就是你的事了,請您給他們說說吧!”
勾臺符一直披著他的蓑衣,好像那東西便是他的羽翼,此時蓑衣上的雨水已干,他的腳下卻是濕漉漉的一片。聽了史清卿的話,勾臺符便清了清嗓子說:“雷孝先有兩個兒子,老大雷簡夫,老二叫雷威。他們兄弟兩個天生聰穎,自幼學得武藝超群。只是雷家在官場上聲名很糟,誰見到他們都要躲得遠遠的,誰還會保舉他們出來做官呢?更不敢去考進士。這兄弟兩個空有一身武藝,卻被祖上的惡名所誤,終日在家,苦苦思索,練武之余,他們分別練出一種絕技,雷簡夫把劍法帶進筆墨之中,寫出一手劍氣森嚴、令人驚羨的好字;而老二雷威,則帶著劍法進入絲竹管弦,琴聲可以驚天地而泣鬼神。有了這些絕技,二人還是得不到世人認可,于是一怒之下,兩個便進了終南山,要隨我們的先生學道。”
“你們的先生?請問二位先生,你們的先生是誰?”子瞻決不會漏過良機,于是見縫插針,急忙問道。
勾臺符看了史清卿一眼,史清卿對他點了點頭。勾臺符說到這兒,已不善辭令,他慢慢說道:“我們的先生姓章,立早章的章,名詧,字隱之,本是成都雙流人士,道號沖退居士。他隨陳摶老祖在古岳華山學道多年,后來陳摶老祖升仙而去,章先生便離開華岳,到終南山上收徒傳道。先生先招了四個弟子,還有兩個道童。今天不妨告訴你們,這四個人其中,便有白云道人張俞,還有我們兩個。這時雷簡夫帶著練琴練得走火入魔的雷威進了終南山,說什么都要師父收留他們。師父看到他們家世艱難,二人又都神智迷亂,一時動了惻隱之心,便將他兩個也收為徒弟。所以我們與雷簡夫和雷威,就成了師兄弟。”說道這兒,勾臺符卻不再言語了。
“二位先生,那雷太守后來為什么出來做官了呢?”子瞻曾聽雷青說過這些事,但他還想證實一下。
史清卿見勾臺符不善言談,便把話題接了過來。不過他沒有直接回答子瞻的話,卻先從師父這邊講了起來。
“我?guī)煾缸杂讗酆锰貜V,然而陳摶老祖卻不讓他學別的,一心只研《易經》,所以他心中還有諸多夙愿,都寄托在徒弟身上。他剛收下我們時,便許下宏愿,說他要帶出一批名震天下的弟子,讓大宋也出幾個英才,與前朝大唐比試比試。他要白云道人學著李白,去做詩仙;要我學著孫思邈,當個藥王;這位勾臺符喜歡耍劍,師父便讓他學做劍客,非把唐代的虬髯客給比下去不可;還有一個叫無礙子的,善于說人禍福,師父讓他去做呂洞賓,沒想到他倒騎著驢出了山,那條驢子可能不認得路,不知把他馱到那兒去了。師父還想尋找?guī)讉有天賦的人,說要再培育一個琴師,一個書圣,外加一個文豪。師父身邊的道童,也跟我們一起讀書,后來有一個說,他要成為文豪,師父就笑著讓他外出學詩學文去了。這時正好雷簡夫和雷威兄弟兩個來了,哥哥擅長書法,弟弟是個彈琴高手,這兩個都對了師父的心思,師父便把他們收下了。一開始我們幾個相處甚歡,都按著師父指的路子走,只是功夫沒有到家,誰也沒能成為成仙成圣,只有雷威一個,終日迷于琴中,最后把琴彈得足以驚天地而泣鬼神,可他卻成了瘋子。”
“那雷太守呢?他的字寫得確實是好,怎么不做書圣,偏要去當太守呢?”子瞻接著問道。
“這就是雷簡夫的另一面。原來他們雷家的人,祖祖輩輩都有官癮,只要人還沒瘋,雖然身在山中,卻要想著世上。雷簡夫騎著老牛,頭戴鐵冠,學《易》算卦,都很有成就,可就是時時念著塵世。動不動就要下山。正好那些年長安大旱,皇上便命京兆府的官員把漢武帝時修建的三白渠給修復了,以解三秦旱情。不料京兆府那批貪官污吏,調集長安六縣民眾數十萬,用了幾個月的時間,砍伐秦嶺樹木百余萬株,也沒有把三白渠給修好,勞民傷財,怨聲載道。這時雷簡夫對師父說:‘要是再這樣折騰下去,恐怕秦嶺和終南山的數木都被伐光了,百姓都被奴役死了,還是建不成渠,蓄不了水。師父您讓我出山吧,我小試身手,便能成功,功成之后,我立即回來!’師父沒有攔他,便讓他騎牛下山。雷簡夫果然有些手段,他只用了三分之一的木料,用了三十天的時間,就把三白渠給修成了,把渭河的水引了進來,讓百姓的莊稼得到了灌溉,給長安人造了大福。可是他從此貪戀官場,再也不愿回來了。”
“二位先生,道家所秉理念,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雷太守能為百姓造福,自然是件好事,何必非要他再回山林呢?”子瞻聽到這兒,便反問起來。
“子瞻,你還年輕,不知世事艱難。自古以來,官場就是一個裝著蜜糖并攙著血腥的大缸,有多少人都是帶著青白的身子走了進去,弄臟了躬殼之后再也不能歸來!像我道家先祖張良那樣,功成名退,浪跡湖海的能有幾人?何況雷簡夫本來就是饕餮之徒,他進了官場,就像狗熊掉到了蜜缸里,吃得撐死了,也不會再跳出來!雷簡夫修渠成功后,當然是名聲大振,加上他文筆又好,京兆尹就把他留在身邊做了幕僚。你們知道長安附近有個武功縣么?那是你們蘇姓的郡望所在。武功縣有一個富甲一方的豪紳,名叫范偉。那范偉為了逃避朝廷賦稅,偽造先皇黃絹敕書,說他是先朝武功縣令范祚的后人,因有政績,皇上下詔永免賦稅。不料此事卻被他的族人告發(fā),京兆府便派人勘查。按照大宋律令,此事若被揭出,范偉人頭必將落地,家產全部充公。此時范偉便派人連夜掘開范祚的墳墓,同時把自己死去多年的祖母也從墓中挖出,生生地把他的祖母埋進范祚墓中,然后便找雷簡夫,請他重新寫一塊雙人合葬的墓碑。只此一塊墓碑,范偉便給了雷簡夫白銀三十萬兩。雷簡夫受窮半生,見了這些銀兩,便泯滅天良,真的給他寫了!他還勸告京兆尹說,此事若是假的,范偉豈能辱沒其祖母?就算查出來是假的,那范偉死了是件小事,可京兆尹的政績和名聲便沒了;萬一不是假的,范偉再翻過案來,豈不是要有一大批官員反被株連?京兆尹聽他如此分析很有道理,竟然下令撤了案子。雷簡夫拿著這么多的銀兩,便回到終南山,要給師父大修道觀。師父當時一怒,便將雷簡夫逐出師門,帶著我們幾個來到岷峨一帶。雷簡夫后來就到處修建寺院,給家人營造山堂,用的全是這筆不義之財,包括你們所呆的這個雙鳳堂,都是贓款所修,難道你們就沒有覺察出來?”
子瞻和子由聽到這些,不禁目瞪口呆。他們沒有理由不信史清卿的話,兩個人只想早早逃出腳下的“雙鳳堂”,跳到大雨之中,把自己沖刷個一干二凈。
“子瞻,子由,你們二人都是罕見之才,你們的前途不可限量,你們的聲名若被雷簡夫所沾污,那將是你們的終生不幸,也是天下的大不幸啊!”史清卿語氣深沉地又加上一句。
子瞻這時心中好像吞了一個大大的蒼蠅,直想嘔吐。他“騰”地一下子跳了起來,拉住史清卿的手便說:“史先生,勾先生!你們不要再說啦,我們這就走,馬上離開這個地方!”
子由卻怔怔地看著他,喃喃地說:“哥,我們這就走了,爹怎么辦?雷青姑娘怎么辦?”
子瞻被他這一提醒,一下子沒了主意,兩眼盯著弟弟,卻是說不出話來。
史清卿見他們這個樣子,就看了勾臺符一眼,勾臺符也對他點了點頭。
史清卿接著說道:“子瞻,子由,正因你們父子心地善良,我們才不愿看到你們被雷簡夫傷害。可憐的雷青姑娘,她生在雷家,也是她的大不幸啊!你們想想看,那雷威即便瘋了,也知道割舍親情,何況你們還沒到木已成舟的地步呢?”
一向口齒靈俐的子瞻,此時也木訥起來,他張口結舌地問道:“二位……先生……我……我……還能見……還能再見雷姑娘一面么?”
“雷姑娘她……”史清卿想說,卻也忍不住地停下了。他覺得這件事情太讓子瞻傷心了。
“雷姑娘怎么了?她可是無辜的啊!”子瞻叫了起來。
“你們別想這么多了,此刻雷威正在雷姑娘那兒,她不會怨你,她會明白一切的。”史清卿說。
“不,不!說什么我也要再見雷姑娘一面!”子瞻大叫起來。
“好吧。天亮之后,你便去找你們父親,離開這個骯臟的地方。你可以去見雷姑娘,可你要有準備,不管雷姑娘成了什么樣子,你都要能夠忍住。不然的話,你就別去與她相見!”史清卿說完這話,起身穿上蓑衣,便要離開。
“史先生,您慢點走!”子瞻上前拉住了他。
“還有什么事嗎?”史清卿問道。
“以后子瞻要找你們,到哪兒找呢?”子瞻說著,眼睛里帶著乞求的神色。
“哈哈!還用得著你找我們?到了節(jié)骨眼兒上,不用你找,我們就會出現(xiàn)的!”勾臺符淡淡地說。
史清卿覺得勾臺符的話太冷,他同情地看了子瞻一眼,然后說道:“眉州往南,便是青神;青神再往南,便是峨嵋山。”史清卿已經穿上蓑衣,他一邊拿著斗笠,一邊說。
  
史清卿和勾臺符走了。子瞻和子由跟著他們走到屋外,眼見他們消失在淅淅小雨之中,卻不能隨之而去,也不愿再回雙鳳堂中。
他們在雨中站了好好久久,一任雨水洗刷他們的身體,也希望那雨,能沖刷他們的心靈。
不知過了多久,雨漸漸停了下來。
子瞻好像若有所悟,他沖進雙鳳堂內,把自己兩個月來所寫的東西,全部撕成一團,然后投進青衣江中。子由也和哥哥一樣,撕完自己的筆跡,又把用過的筆墨,還有他們在這兒用的被褥,也都扔進江中,任它們隨著流水,漂向遠方。
他們沒動雷太守的一本書,他們怕弄臟了自己的雙手。
兄弟兩個站在堂外,手拉著手,什么話都沒有說,但互相心里想的是什么,不用說也互相明白。
天亮了,天也晴了。太陽露出了久違的清光。
兄弟兩個急忙來到驛館,喚醒父親蘇洵,他們沒有更多的話,只是輕輕地說:“爹,我們回家吧,我們想娘。”說完之后,二人淚水如雨,簌簌而下。
蘇洵也覺得應該回家了。他要帶著兩個兒子,去向雷太守辭行。子瞻卻說:“弟弟,你陪爹去吧,我要去看看雷姑娘。”
子由睜著惺忪的眼睛,向哥哥看了又看,于是點了點頭,便跟著爹爹去了。
子瞻什么也沒多說,三步并作兩步,從州衙的旁門沖向雷家后院。州衙里的人誰不認得他?早有兩個役人,將他領進雷姑娘的住房之外。
進了后宅,雷夫人便迎了出來,她帶著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子瞻,然后對他說:“雷青病了。”
子瞻并沒有止住腳步,仍然向雷青的住處奔去。香云這時走了出來,把他領進房中。
雷青確實病了,她面色發(fā)黃,雙目緊閉,知道子瞻來了,卻看都沒看他一眼。
子瞻上前拉住她的手,大叫一聲:“姐姐!”然后便被淚水蒙住了眼睛。
香云悄悄地走了出去。
雷青慢慢地睜開眼睛。
“你來了?你走吧……”雷青輕輕地說。
“姐姐,是我,我是子瞻啊!你怎么了?”
“子瞻,別說了。昨天晚上,我叔叔來了。他瘋瘋癲癲的,拉著我的手,說了一夜瘋話。你……你走吧……”
“姐姐,你是我的姐姐,永遠是我的姐姐!”子瞻哭了起來,撲到她的身上。
“子瞻……你看看我的手……只看這一回……以后永遠……永遠不要看了……”
子瞻拿起她的手,他的雙眼瞪得很大很大。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來她那嬌嫩如雪的皮膚再也看不到了,她的手臂上出現(xiàn)了一塊一塊的斑紋,就像水塘退水之后,又經烈日暴曬,慢慢地皸裂了;不!她的手臂上不再滑如柔荑,燦如凝脂,而是斑駁漸起,紋隙頓生,像什么來著?天哪!她的肌膚就像那把歷時三百多年的雷琴外表一樣!不錯,就是那個樣子!
子瞻大叫一聲,昏倒在她的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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