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自言自語

黑禮服

一）夢入芙蓉浦

    濃厚的煙霧開始彌漫在十二月校園的清晨，你依然習(xí)慣地踏著宋朝的詩風(fēng)盈盈走來，或婉約或豪放，聲音混合著無端而來的傷媚，很入境。十二月了，天氣霧濕濕的，有時候很干冷，已經(jīng)很少有人會走近綠玉湖。你卻還常常坐在那清冷的石凳上，強忍著“格格”齒響，在自己營造的世界里醉生夢死。

    你是那樣一個人，當(dāng)你站在湖邊背誦“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那刻，聲音帶有淡然的干澀，我終于明白“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的心境。我喜歡遠遠地看著在湖邊背誦宋詞的你，眉眼低低的，眼神醉醉的，聲音迷離的。冷微的風(fēng)吹拂著低頭化妝的女子，她們碧綠的長發(fā)印照在靴文細般的鏡面上，低低的眉眼多么像你啊。我想，你多么干凈多么超然啊，在這個混雜污濁的世界里獨自守著古蘊的故土。我想你前世肯定是江南水鄉(xiāng)嬌媚的女子，在蓮花開放的日子里，載著輕快的漁船，探入藕花深處，在田田蓮葉間足踩清香。那些魚兒，在偶爾可見的水底，歪著小腦袋瓜，悄悄窺視你低低的眉眼。笑語盈盈的姐妹，撥開叢叢密密的蓮葉，小心地將蓮子摘下來，順手拈一朵蓮花在頭上，顫裊顫裊的。會有吵鬧的起哄聲，忽然間在蓮湖拐角處響起，水波蕩漾，滿湖春色，你垂下低低的眉眼，嘴角邊就泛起彎彎的笑容。會有那種俊朗少年，撐起長長的魚篙，在你的船頭，偷偷地放一大朵白色的蓮花和，很多很多飽滿的蓮籽。還會有其他嗎？你抬起頭，黑長的辮子垂下肩膀，清脆的歌聲就要來了，你還在等著，等著。可是，那些渺茫的歌聲還在時間的后面氣喘吁吁地跑著。你不知道啊，五月漁郎，夢入芙蓉浦。

    每天每天，我就喜歡這樣遠遠地看著你，想象著關(guān)于你的一切，在十二月冬天的早晨。

    我們不需要認識，在很久很久以前，怎么說呢，在前世我們就已經(jīng)認識了。你，一個江南水鄉(xiāng)的嬌媚女子，像宋詞那樣媚柔的女子，在芙蓉浦里我見過你。我一直深深地記得。你也不會忘，我想。

    （二）飄字時間

    飄字時間終于又一次來臨，第五次了。按理說，我已經(jīng)不會再有當(dāng)初那樣的恐懼了，可是一想到它要在我們的世界呆上幾乎半個月，我心里就不自然地隱隱作痛。

    這個時間人心惶惶，每個人都神色慌張地盯著最后的籌碼，教師終于成為最受尊敬的職業(yè)。甚至，有人最好了萬全的準備，像記者采訪一樣時刻帶著MP3或者數(shù)碼相機，錄下課堂的任何聲音，包括咳嗽、打噴嚏、喝水的“汩汩”聲、粗話和歇斯底里的吶喊聲，當(dāng)然最重要的是老師的一言一行。復(fù)印機第N次超標(biāo)完成任務(wù)，仿若沒日沒夜的工作狂，在潮濕的天氣里，它甚至拼命工作24小時以防止紙張變潮。教室總是爆滿，情侶們將約會地點12小時堅守在課室里，那些草木皆兵而又沒有情人的可憐人憤青著雙眼，從課本上汲取的精華不足以營養(yǎng)消瘦和驚恐的內(nèi)心。宿舍里偶爾出現(xiàn)午睡的人，大多雙眼緊閉雙唇蠕動，以一種嚼蠟的心態(tài)啃吃課本并且強迫自己進行自我欺騙的休息。無論在任何時候，身影匆匆一閃，臉龐匆匆而過，背包瞬間出現(xiàn)又消失。不管誰，不管有多么能耐，眼皮底下總是出現(xiàn)頻率很高的畫面：書本上定定站著的字體在欣賞不久之后就會不受控制地瓢起來，自動地。等到移開視線，再一次看時，它們又乖乖地立在原位，可是用不了多久，又再一次呈現(xiàn)飄蕩的狀態(tài)。如此這般，反復(fù)無常。這是一個幻覺不斷的時刻。以上是我對“飄字時間”的名詞解釋。

    可以想象在這個寒冷陰暗的十二月末尾，我們以一種怎樣的心情來面對飄字時間。在休息的空隙里，我會打開MP3，里面有《高山流水古箏獨奏》、《煙花三月》、《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枉凝眉》，還有班得瑞的《迷霧森林》專輯——陳舊而熟悉的舊時光。有時候我會超脫世界之外，我想，有陽光已經(jīng)是很安慰了，哪怕僅是淡淡的，絲絲的，陰陰的。大三了，才知道要拿起書來靜心地學(xué)習(xí)，好像出家人那樣世外桃源和無欲無念。飄字時間里，我嘗試著讓自己被子厚實，還有手腳溫暖，這樣，于冷血質(zhì)的人已是莫大的幸福。

    天氣如此冷，我于是不再常常到湖邊去了。偶爾拿出桔黃色的袖珍筆記本，上面記著要背誦的詩詞，有時溫暖有時陰冷。但我愛，愛宋詞，愛自己讀宋詩時的心情，愛自己甚于愛別人。很自戀，有人說過，是寵愛的語氣。“這樣不行，”那人背著陽光，看不清臉孔，“你會迷失的。”后來陽光沒有了，那人的臉消隱在夢醒來的時候。我想我是不怕的，唯一害怕的就是陽光的消失。

    我懷念起報社里那臺有著紫光拼音軟件的液晶臺式聯(lián)想電腦。他有輕軟的鍵盤，白色溫靜，像書香濃郁的男子，手指纖柔的，笑容恬暖的。于是，我愛。我愛在電腦上撰寫新聞，涂抹隨思。每隔幾天，我就會換個不同的桌面，粉紅的卡通溫暖，水藍的Q版清涼，有時候是我自己拍的相片。感覺富足、自在，空間感很大。有時候就是這樣自閉，封閉自我的身體，當(dāng)然包括心靈。

    我又懷念起學(xué)校那臺15英寸的液晶聯(lián)想手提，很大氣。黑色冷靜，如擁有冷酷眼神的桀驁男子，拒絕的姿態(tài)。他有柔軟的鍵盤，敲打的時候沒有聲音。在2006年的暑假，下鄉(xiāng)回來的一個星期里，我用它撰寫了6000字的調(diào)查報告，看了《斷臂山》、《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魔發(fā)保姆》、《哈里波特》、《瘋狂的石頭》等電影，很多時候看到凌晨兩三點，沒有倦意。一個人在電影的世界里旅行，有驚險，有欣喜，一個人發(fā)笑，一個人流淚，一個人沉醉。于是，我愛。我愛在深夜看電影的孤獨，一如愛在凌晨寫字的清凈。那是一種自我保護的姿態(tài)，一種生命的自由舒展。

    在飄字時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懷念原來是與人無關(guān)的。

    （三）翅膀魚

    我?guī)缀鯖]有遇見你，前世的芙蓉夢，那個江南媚柔女子。我想，應(yīng)該是，你也不會再去湖邊了吧，因為天氣愈冷了，還有“飄字時間”席卷掩埋我和你見面的機會。還好，飄字時間不久便結(jié)束了。我們的世界萬物復(fù)蘇，生機盎然。

    是一個午后，你知道否？“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我在湖邊又聽到了輕淡的讀書聲，熟悉的，前世的女子。你低著頭，耳朵里藏著MP3，身邊是深紅色封面的《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你定是個不喜歡說話的沉靜女子，一個喜歡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女子。你坐在鋪滿陽光的石凳上，眉眼低低的，在等待清脆的歌聲響起嗎？湖邊很少人，我就坐在湖的對面，江南女子撐起的船只忽然從眼前晃過。“我們都是從鬼門關(guān)出來的人。”我笑出聲來，飄字時間結(jié)束的剎那，有個聲音飄過耳畔。湖對面的你，我的江南女子，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笑聲，盡管我覺得我已經(jīng)笑得有點失態(tài)了。很安靜，一切。除了我的笑聲，我想。

    一條長著翅膀的魚在你身邊飛游，你怎么不留意？它的翅膀是金黃色的，嘴巴一張一合，好象在和你說話。我看到你終于站起來，魚就從你的肩膀飛過。湖里有水藻，我站在翅膀魚的對面揣測，你挽起的裙角是一尾蓮花。這不是江南，這沒有蓮湖，但是那條翅膀魚，從發(fā)霉腥臭的水藻間飛起。我的江南女子，我看到你，居然走下淺淺的水階，赤足立在沒膝的水里，不管冷水濕透了裙角。翅膀魚在你眼前，你伸出手，飛翔的姿勢讓我著迷。于是，我就這樣，遠遠地看著你，站在水里的你。我知道，你終于憶起了自己的前世：嬌媚的江南采蓮女子，我的深深愛，芙蓉夢。

    （四）后來的事情

    “行為怪異的一類。”腳步聲走過湖邊的時候，我聽到的評價。腳冰冷了，手僵硬了，裙子濕透了，原來水底世界也不比地面溫暖，但是至少水底很清澈。想不透自己的行為，如果我說只是好奇估計沒幾個人會相信吧。湖對面有張望的眼光，我從來不予理會。后來，我終于從發(fā)冷的水里走上來，發(fā)現(xiàn)腳不可思議地流血了，而黑色的短靴在湖中央漂浮著。

    每天我都帶著大肥曬太陽，給足水分，可是我仍然阻止不了它的枯萎——怕它過不了冬。我養(yǎng)的小家伙要么葉子容易脫落要么開不了花，不管我既當(dāng)媽又當(dāng)爸地伺候著，它依然故我。索性給它自由，讓它自己在走廊上守侯大風(fēng)或者陽光。后來，它的舊葉脫盡了，又長出新綠的葉子，片片都是驕傲的童孔。

    從電視臺四樓的辦公室望出去是希臘風(fēng)格的五星級酒店，在建中。每天中午，都會有急促的粵語讀書聲重復(fù)N遍響起，分外自信。推開玻璃窗看下樓去，在臺前的空草地上，一少年坐在自行車上，手里捧著一本書，很大聲地朗讀。每天中午準時出現(xiàn)，同樣的地點，同樣的聲音，同樣的打扮，同樣在一小時后消失。多么認真的學(xué)生，我想。有時候很想聽清楚他讀的是什么，但是總歸徒勞。某一天，和臺里的人說起，“是一個瘋子。”有人這樣告訴我，“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天天中午都會過來。”心里惋然，“高山流水”古箏的弦突然“崩”地一聲斷了，原來是MP3沒電。后來，我就不再打開玻璃窗了。

    聽說，當(dāng)今網(wǎng)絡(luò)最紅故事——“別針換別墅”不僅不是童話，而且已經(jīng)證明是一場鬧劇。那個叫艾晴晴的女孩子其實是網(wǎng)絡(luò)版本和現(xiàn)實版本的綜合，所有的事情都是策劃出來的，連鳳凰衛(wèi)視都上當(dāng)了。聽說，曾經(jīng)被屢次PS的網(wǎng)絡(luò)紅人小胖如今有望進軍娛樂界，并已簽約有關(guān)飲食的娛樂節(jié)目。聽說，“熊貓燒香”病毒的“自首者”是冒牌的，真正制造此病毒的“黑客”并未找到。聽說，如今國內(nèi)外皆流行“姐弟戀”，并隨著時間的向后推移比例將呈上升趨勢。聽說……后來，我就把這些從各種媒體上聽說來的消息放在書桌上，一天天地累積著，最后把它們當(dāng)成廢紙賣了。終于，我心里萌發(fā)了一個很美麗的夢想。站在煙鎖高樓處凝眸，我將在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的時候，啟程。

    （五）夢醒了去江南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我的江南女子，她并沒有如期赴約。我本以為不需要表白，一切已經(jīng)夠清楚。可是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我很失望。初春的天空，我看見絳白色。曾幾何時，那個讀宋詞的女子，低低的眉眼，彎彎的笑容，挽起的裙角是一尾蓮花，如今都消失了。朱弦已為佳人絕，從今以后亦不再弄長笛。我要到江南去尋找，媚柔的前世女子，我的深深愛，芙蓉夢。

    五月漁郎，夢入芙蓉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