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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醫(yī)科大學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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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隔江望黑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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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頭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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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6-2-26 20:06:14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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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下午,村中又是一片寧靜。六蓮去村井邊洗了衣服回來,在屋檐下的鐵絲上晾好。見時辰尚早,就獨自坐在門坎上,想剛才在井邊聽來的一件事。
  霍村的這口老井,古樸而又別致,要低于地面許多。相當于在地面上挖了一個方形大坑,用麻石砌了護墻和臺階,人可以下到坑底。坑的中間才是一眼六角石井,伸手就能舀到水,省卻了轤轆井繩。女子們喜好湊到這井邊來淘米洗衣,于是此處就成了女人聚會的場所。
  六蓮家中本有一口小井,但她也性喜湊熱鬧,若要洗衣,是一定要到這里來的。剛才聽到人講到,小姐妹亞娟已經(jīng)去了海口。這個鬼精靈的丫頭,招呼也沒打一個,就潑潑辣辣地闖世界去了,這使六蓮很感意外。回到家中,想想心里不平,但轉(zhuǎn)念又想,友情的事說濃可濃,說淡也就很淡了。亞娟雖是自小一起長大的,但畢竟不是同胞姐妹,平日里玩得再好,到了抉擇生死貧富之時,又怎能指望事事都捆綁到一塊。這次亞娟不聲不響的走了,對六蓮倒是一種極大的敦促。六蓮這樣想著,疙瘩解開了,便又在心里默祝亞娟此去成功。這樣的闖蕩,對鄉(xiāng)村女孩來說,好比是投一回胎轉(zhuǎn)一回世,她六蓮遲早也是要走這一條路的。
  六蓮在門坎上坐了一會兒,看見門前碧綠的蓮塘里暮風乍起,一池的殘荷霍霍地搖擺,心里竟有些落寞,不由得又想起了另一個女友。那是白助理來家里吃飯后的第三天,美芬在鎮(zhèn)照相館告了假,回家來歇息兩天。這大嘴姑娘回到家,床還沒坐熱就跑來串門,神神秘秘地告訴了六蓮一件驚天的大事——她們共同的校友,鎮(zhèn)稅務(wù)所所長的公子蔣天海,托美芬向六蓮致口信,想要正式向六蓮求婚了!
  當下六蓮聽了,臉漲得像塊紅布,心里知道,這十有八九是真事。嘴上卻只嗔道:“死美芬,你出去才幾天,就拿我開心!”美芬指天發(fā)誓地說:“誰騙你,誰是烏龜好不好?天海還來找我的時候,特地提了一包點心送我,一本正經(jīng)的。”六蓮只是望著天,不說話,心里沒來由地想起了白助理,像是又聞到了他襯衫上的那股清香味兒,手心里又感覺到那只溫厚有力的手掌,正緊緊地握著她的手。美芬望望六蓮,只以為那沉默是害羞,就說:“看你和天海兩個,不知道什么時候有了情意,又不說破,讓我來跑腿兒。我先也不想傳話,讓他自己當面來說。哪知他一個五金店的經(jīng)理,臉皮卻薄,只會紅著臉說:‘老同學幫個忙。’我只得應下。”六蓮便吁了一口氣,把散漫的目光收回來,對美芬道:“我是不可能嫁他的。”美芬有點驚詫,忙問:“天海有什么不好?老爸有權(quán)勢,自己又會掙錢,嫁給他不是享福?”六蓮苦笑了一下,語氣幽幽地說:“享什么福喲?”美芬略一怔仲,嘆口氣,噘起嘴說:“我看你是倒顛了。天海的條件,在鎮(zhèn)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你還想找什么樣的?”六蓮不言語,伸手摘了一片木瓜樹葉,一點點在撕。美芬氣了,一把奪下木瓜葉扔了:“你倒是說話!”六蓮忽然就漲紅了臉,大聲質(zhì)問道:“咦,我不懂。天海有什么好?他究竟有什么好?”美芬臉一下變得慘白,她奇怪地望著六蓮,站起了身:“好吧!算我胡亂操心。”說罷,扭身便走了。
  第三天上,美芬回鎮(zhèn)里去上班,沒有來跟六蓮告別。
  兩個好友,就這樣為一個本不相干的男孩子鬧反了臉。照常理說,六蓮心里本應難過,但她卻沒有,倒像是出了一口很大的惡氣。尤其是質(zhì)問美芬的那兩句,竟像是當面質(zhì)問了天海似的,痛快得很。
  此時日頭眼看斜了,不一會兒阿爸就要從香蕉園返回,六蓮慌忙收起心思,從門坎上跳起來,鉆進了灶房。
  她把米下了鍋,在灶下點燃柴火,又坐下來揀菜。柴草在灶洞里畢畢剝剝地燒著,火光映紅了村姑沁出汗珠的臉。在這個狹小黑暗的灶房里,六蓮就這樣度過了不知多少個晨昏。她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鄉(xiāng)里的女人一落地就是跟灶房結(jié)了緣的。從黃毛丫頭直到彎了腰的農(nóng)婦,誰都要在柴煙中送走一生。但是,這段時間來,她心里不由自主要生出些白日里的幻想。在亞娟借給她的那些畫報里,六蓮看到過城里廚房的樣子,那種光鮮的布置,不像是做飯的地方,簡直就是天堂了。六蓮自己就是這夢幻中的主婦。而家中的男人呢,就該是像白助理那樣溫文爾雅的一個人。她想,只要肯去追求,這個夢大概有一天就能夠變成現(xiàn)實。如果現(xiàn)在放棄努力,那就永遠與這樣的夢無緣了。因此,她抱定了主意要去海口。
   將夜飯端上桌時,六蓮便又對吳老伯提起了進城的事。老伯放下煙槍,沉吟了一下道:“進城?能去做什么呢?”六蓮說:“先打工嘛,當服務(wù)員。”吳老伯笑了:“你志氣倒是不小。不過,去了也就知道了,在城里,想做些什么,那是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的。”六蓮反問道:“鄉(xiāng)下難道就能嗎?”吳老伯道:“鄉(xiāng)下就是千般不好,腳下這塊田土還算是自己的。就是失敗了,飯總還是有的吃。城里人就不會有這樣的退路。”六蓮道:“我是鄉(xiāng)下人,做不成就回來。”老伯就笑:“只怕你那時既待不下去,又回不來。”老伯看看六蓮,覺得女兒近來心事多了,不知她在想些什么。那神態(tài),使他驀然想起幾是年前的女友。他們戀愛時,也就是六蓮這樣大,那女孩子也有六蓮現(xiàn)在這樣神不守舍的惶然。老伯輕輕地搖了搖頭,像要把這念頭驅(qū)走。他不愿承認,十幾年來對六蓮的關(guān)愛,實際是是別有寄托。
  老伯想起來,問六蓮道:“昨天是七夕,你晚上去找你的姐妹了嗎?”六蓮搖頭說:“沒有啊,我的姐妹,都出去打工了。”老伯就說:“奇怪,我怎么聽見有門響?”六蓮說:“你累了吧,睡覺做怪夢。”
  爺倆兒沒有就這個話題再討論下去。老伯吃著飯,與六蓮說起家常,漸漸說到香蕉的長勢。說來也是僥幸,今年的幾場臺風都擦邊過去了,一場暴雨也沒下過,眼見得轉(zhuǎn)過年就會有好的收成。老伯一邊說,一邊就朗聲笑起來。飯吃得很香,小院里蒸騰著白日留下來的暑氣。
  這農(nóng)家的日子,只要人心一踏實,凡俗的生活也能顯出一種殷實的意味來。六蓮覺得此刻的心情很好。也許是阿爸的樂觀影響了她,使她覺得,一個很大的夢想,很快就要伸手可及了。
  飯吃到一半,聽小白嗚哇一聲歡叫,卻見領(lǐng)居翁哥晃悠悠地走進院來。吳老伯連忙招手:“來,一起吃吧。”翁哥赤膊披著布衫,趿著噗托噗托響的木屐,走近前來道:“已經(jīng)吃過了,我過來坐坐。”吳老伯就說:“那就陪我喝點酒。”說罷,吩咐六蓮拿來了剩下的米酒。
  兩人悶悶地喝起了酒。六蓮在一旁只低頭扒飯,也不言語。吳老伯看看,就說:“怪啊,你翁哥來,你怎么就成了木頭?”六蓮本來就覺得有些掃興,聽阿爸這樣說,便眨了眨眼睛,直直地說:“我肚子痛。”這“肚子痛”是女兒家每月遇到尷尬事的隱語,老伯自然知道。此時聽六蓮這樣說,不覺有氣,但又不好發(fā)作,只得回頭去與翁哥聊天。
  兩人漸漸聊到了打魚的收益,翁哥就嘆氣:“不成啦,魚越來越少了。”老伯問道:“是什么道理呢?”翁哥悶了一忽兒,突然冒出一句話來:“那鱉場的人,都是該遭天殺的!”這話就如炸子扔在了飯桌上,老伯和六蓮一下都僵住了。六蓮的一雙筷子嘩一聲掉在了地上。她俯身揀起來,氣鼓鼓地說:“你不要把人嚇死!”老伯也問:“鱉場有什么問題嗎?”翁哥知道自己說重了,苦著臉解釋道:“那鱉池用過的水,都排到渠里,最后還不是流進了湖里。湖水渾了,魚還怎么活?”吳老伯想想說:“你先別下結(jié)論。養(yǎng)過鱉的水,微生物是多,但還不至于把魚都搞死吧?”翁哥又嘆口氣道:“你們哪里知道,鱉場老是在消毒,誰知道用了一些什么藥?”吳老伯點頭道:“這倒是,但說話還是要有證據(jù)的。”翁哥苦笑了一下,說:“我哪里有錢請人來化驗?”吳老伯聽了便默然,只是埋頭喝酒。
  六蓮對這些本來不感興趣,這時卻插了句嘴說:“湖里的魚少,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就莫要胡亂怪人。”吳老伯便抬眼看看六蓮,說:“你若是吃好了,去聽收音機吧。”六蓮也不作聲,放了筷子,拿起收音機,到后廊上去了。
  飯桌上剩下一老一少,老伯便單刀直入地問:“彩禮的錢,攢夠了一半么?”翁哥搖頭道:“還沒。老爸看病,花銷實在太多了。”老伯便笑笑說:“莫急。你年輕,還有資本,過日子就是要講一個熬字。”翁哥凄然道:“我也只能熬,但總要有一點點光亮。”吳老伯又一笑說:“光亮總會有的。二十年前,大家看我,還不是只有死路一條?如今怎么樣,我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老伯的話音剛落,村中忽然響起了爆竹聲,先一處兩處,后來越來越多,竟似過年節(jié)一般,直響得排山倒海。小白驚叫了一聲,躲到了飯桌底下。吳老伯與翁哥面面相覷,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只顧向村中方向張望。六蓮卻從后廊走了過來,見兩人張望的樣子,噗哧一笑,說:“沒什么事。是剛才新聞里說,前些天的臺風,廣西廣東的香蕉都受了災。”老伯聽了方才釋然,但想想又生了氣:“兩廣受災,我們就要放鞭炮?”六蓮說:“那有什么?等下說不定還要舞龍燈呢。”吳老伯就斥道:“胡扯!”翁哥見老伯動怒,便有些坐立不安,躡嚅著說:“也就是高興一下啵。”老伯擺擺手道:“天下農(nóng)民是一家呀,這有什么可高興的?老天爺難道會永遠照顧我們?”六蓮卻扁扁嘴說:“阿爸,現(xiàn)在天下的農(nóng)民,可不是一家了。”吳老伯聽了一怔,不由得有些頹然。少頃,長嘆一口氣說:“幸災樂禍,是要遭天譴的啊!”
  這時,翁哥起身告辭,又對六蓮說:“你都快半年沒去湖上玩了。”六蓮一邊收拾桌子一邊說:“哪天高興了,哪天就去。”“那也好。”翁哥神色有些黯然,整了整披在身上的衣服,歪歪斜斜地向院門走去了。
  鞭炮聲炸雷似的響過幾輪之后,漸漸地稀落下去了,但是這里那里的仍然持續(xù)了很久。村民們里把準備在“鬼節(jié)”里放的鞭炮都拿來提前放了,居然有了一種過節(jié)的氣氛。一聲聲的,卻說不上是喜是悲,只給人一種時空倒錯之感。六蓮從地上抱起驚慌失措的小白,立在廊下,感受著漫天的夜氣。她看著翁哥走遠,不知為何心頭一片茫然。就在翁哥來過的這么一小會兒功夫,黃昏時的那種美滿感覺忽然間就消失了。城市,白助理,美侖美奐的廚房,一下都遙遠得無法再觸及。擁塞在她身邊的,是農(nóng)家日子實實在在的愁苦與無奈。她想走近白助理,牽住他溫厚的手掌,走在平平坦坦的一條路上。這樣的念頭在夢中都纏著她,讓她不能安睡。但是現(xiàn)在她忽然發(fā)覺,她和白助理之間,竟好象隔著千山萬水,一個小女子怎么才能越過去呢?她呆呆的站了一會兒,揉了揉有些濕潤的眼睛,轉(zhuǎn)身去了灶房。此時,翁哥的身影已經(jīng)遠了,隱沒在黑黢黢的樹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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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6-2-26 20:06:39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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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節(jié)”的早上,若川起來得很早。早上雖然也是太陽大,天卻不太熱,他俯在炮樓窗口上,朝四下里看,心情滿不錯。臨近鬼節(jié)的這幾天,山村里的氣氛有些特別。這個日子在古代,是被叫做“盂蘭節(jié)”的,很正式的一個節(jié)日,無論城鄉(xiāng)都要熱鬧上一番。如今,盛況不再了,只有一些鄉(xiāng)俗里面還保留了一點兒遺跡。霍村這里的習俗是,這一天里不能切肉,不能買賣,女人不能穿花衣服。各家還有些不同的習慣,用來告慰祖先。小土地廟的香火,早些天就旺得很了。天一亮,鞭炮又噼里啪拉響了一陣。若川看著青翠的遠山遠河,很慶幸能有這樣一段悠閑時光。農(nóng)家的生活雖然清寒,但不煩躁,慢悠悠的農(nóng)人,慢悠悠的牛,才是人生原本應有的節(jié)奏。山村里一大早的陽光,像瀑布,每天都給他沖洗一遍心里的塵垢。
  隔著圍墻,能看見老宅。那片綠芭蕉下面,有個可愛的小人兒,也是每天都能給他以愉悅。在過去,若川是個愛幻想的人,這許多年已經(jīng)改了。但是一個多月以來,他又變了回去,寧愿生活在幻想中。
  看了一會兒,又冥想了一會兒,正要回身,忽然看見,老宅的樹下,六蓮穿了一身白衣服,正遙遙的向他招手。若川心里一驚,揉揉眼睛再看,沒錯,是六蓮。他趕忙揮了揮手,示意知道了。而后馬上下了炮樓,到井邊簡單洗漱了一下,就找六蓮去了。
  走近老宅,見六蓮挎了個竹籃,笑吟吟的朝他走來,一面就問他:“有空沒有?陪我去上一趟墳吧。”,若川說“好。”兩人就覓了一條小道上山。
  上山的路并不陡,轉(zhuǎn)了幾個彎,村莊不知不覺就在腳底下了。前面路旁,有一塊大青石,石面光光的。六蓮說:“不忙,我們歇歇。你還沒吃早飯吧?”若川點頭。兩人在石上坐下,六蓮揭開籃子上蓋的毛巾,拿出兩只煮玉米,遞過來。若川眼睛一亮,笑笑接過,吃了起來。六蓮看了一會兒,就問:“甜嗎?”若川連連點頭說:“甜。”六蓮瞇著眼一笑:“你將來就住到我們家吧,我天天煮給你吃。”若川說:“那就享福啦。”吃罷,若川才忽然想起,問道:“你去給誰上墳?”六蓮站起身,拍拍衣服說:“走吧,到了就知道了。”
  山里的清晨,斑鳩一聲聲的鳴叫,小葉桉遮天蔽日,走路的感覺也是快活的。六蓮走在前頭,一面對若川問東問西。她先是問:“去過北京上海嗎?”若川說:“當然去過。”六蓮又問:“去過美國嗎?”若川說:“沒有。”六蓮就有些驚訝:“為什么不去?”若川忍不住笑,反問道:“那為什么要去?”六蓮就說:“城里人,可以去美國,為什么不去?我們鄉(xiāng)下人去不了,才不去。”若川明白了六蓮的意思,心里嘆起來。鄉(xiāng)下人豈止是去不了美國,他們?nèi)ゲ涣说牡胤剑瑢嵲谑翘嗔恕滋烨傲徬蛩髀哆^想去海口的愿望,原來就是因為這個。去海口,不為別的,只為了一種“能去”的權(quán)利。在這一瞬間,若川多少理解了六蓮。這個小姑娘,心里有一種很倔強的東西。過了一會兒,六蓮又問:“見過雪嗎?”若川說:“我們那里,冬天是要下雪的。”“很白嗎?”“白呀,像糖一樣。”“下起雪來很冷?”“不冷,下雪比平常暖和些。”“那,穿的棉衣是媽媽給縫的嗎?”“小時候當然是啦。”六蓮嘆口氣,回頭看看若川說:“看你的命多好,什么都見過。我呢,什么都沒見過。天上過一次直升飛機,都是村里的大事,這就算見過飛機啦。”若川不加思索的說:“以后去海口,到我家去玩吧。”六蓮半晌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說:“我不去。”若川很奇怪,問:“為什么不去?我?guī)闳ス渖痰辍!绷従偷土祟^,幽幽的說:“唉,別說這些了。要是我去了海口,你能來看我嗎?”若川笑了,說:“那當然,我怎么能不去看你?”
  兩人翻過一個小山崗,來到一處向陽的坡地。六蓮說:“到了。”若川看去,空地上有幾座野墳,看樣子已有些歲月了,碑石上的字已經(jīng)漶漫不清。他走到一座墓碑前,蹲下身去看,依稀能辨出“同治某某年”的字樣。六蓮拔了拔墳前的荒草,拾走了枯葉,揀了些碎石放在墳頭上。又在墳前鋪好報紙,插好香,從竹籃里拿出自家的水果和糕餅擺好。香是印度香,點燃以后異香撲鼻,入骨入髓的。六蓮在墳前雙手合十,閉上眼睛默禱了一會兒,然后跪下叩了三個頭。做完了這些,她轉(zhuǎn)過身來,對若川說:“好啦,我們可以回去了。”
  若川止不住心里的好奇,問道:“這到底是誰家的墳?”六蓮說:“無主的。”若川稍感驚奇:“干嘛你要來上墳?”六蓮說:“我是替老爸來的。他說,這些土里的人,沒有兒女,到了這一天會難過的。來給他們上上墳,好讓他們心里舒服些。”若川聽了,有些動容。他想,空山寂寂,這山中的墳塋不知在這里藏了多少年了?山外,又有多少人知道,這些孤魂終年就滯留在這里?他們在人世間活過,走過,勞碌過,只留下了這一點點痕跡。所謂的人生,難道就這樣縹緲?他回頭看看,六蓮此時正提著空竹籃,挨在他的身邊,一身素白,如蓬勃的夏日之蓮。在這荒涼的野墓間,益發(fā)有一種生命的燦爛。
  若川看著,忽地就起了一個奇怪的念頭:他年若是自己死了,就葬在這里也好,足抵青山而眠,萬般煩惱都沒有了,會睡得很香。墳前應該有一朵花,白凈凈的,隨風搖曳。那樣的話,黃土中的日子也就不會寂寞。
  這時,六蓮拉了拉若川的袖子問:“怎么啦?”若川回過神來,說:“沒什么,這地方真好。”六蓮一笑,朝他一招手:“你跟我來,我們到那邊去看。”在山路上又走了一段,來到了一處山崖,六蓮一指下面,對若川說:“那里,才是村里人的墓地。”若川看下去,不覺悚然一驚。下面竟是個偌大的陵園,墳頭密密地擠在一起。最可奇怪的是,從高處看下去,那片墳塋竟是一個巨大腳印的形狀。他想:莫非,這個腳印就昭示著生之意義?人來了,人走了,窮其一生,不過是在地上留了一個腳印。無論怎么精彩的走一輩子,也不過就是這樣。若川看得癡了,半晌才說:“好美,我們在這兒坐會兒吧。”
  山風不斷把六蓮身上的幽香吹過來。若川看著她側(cè)面的臉,覺得絕美異常,忍不住就說道:“我真的想來霍村過一輩子。”六蓮撇撇嘴,笑道:“你?是蓮蓉包吃膩了吧?”若川看著她,問:“你不信?”六蓮斬釘截鐵的說:“不信。你一個人來么?”若川想了想,就搖開了頭。六蓮便說:“城里和鄉(xiāng)下哪個好,那是明明白白的。”若川說:“城里也有很不好的地方。”六蓮就爭道:“城里不好的地方,也比鄉(xiāng)下要好!”若川苦笑一下,向遠處一指說:“那你就去吧。”六蓮得勝似的笑了,伸出手來,與若川拉勾:“來,我們說好,我去了,你要來看我。”若川和她拉了兩下,再看六蓮,見小姑娘明眸皓齒,一派天真,心里就忍不住想吻她。六蓮看出若川的神態(tài),臉忽的就紅了,扭過臉,眼睛慌慌的望著別處,不作聲。少頃,她呼吸平復些了,便一把抓起空籃子,低低的說:“我們走吧。”
  下山的路上,風吹起了六蓮的頭發(fā)。她仍在前面走,很歡快,活潑得像只小鹿,不停的哼著歌。若川看著,聽著,覺得蜷縮的心舒展開來,變得年輕了許多。他抽個空子問:“六蓮啊,怎么這樣愛唱歌?”六蓮就說:“不唱歌,活著多沒意思。”若川又問:“是在學校學的嗎?”六蓮說:“不,小時候就愛唱,是受阿爸的影響。”若川不能夠想象,性格沉穩(wěn)的老伯唱起歌來是什么樣子,就問:“你阿爸,唱些什么歌呢?是民歌嗎?”六蓮笑笑說:“哪里,都是俄羅斯的歌,老歌。每年冬天里的一個日子,他要唱個整夜,烤著灶火,要唱二百首。”若川吃了一驚:“有那么多?”六蓮說:“是的呀,我每年都數(shù)過,沒錯。”若川疑惑道:“那是個什么日子呢?你阿爸,在懷念從前喜歡過的女孩子吧?”六蓮回頭看看若川,嘻嘻地笑了:“我阿爸?……我不知道。也許吧,有時候唱著他會流淚。”若川聽了,不由心里一震,知道了老伯年輕時的那份感情并沒泯滅,至今仍舊藏在他心里。人,都是這樣,擺不脫命定的那么一次,哪怕是曾被它折磨得傷痕累累。
  走下半山,若川看到眼前的山川無比遼闊,邊緣處蔓延到藍天里去了,心頭便涌起了莫大的敬畏。城里人可以造起令人暈眩的摩天大廈,卻造不出這樣的浩然之氣。只有在這里,才有古木蒼然一樣的老伯,才有如一片湖水般純凈的六蓮。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到了湖邊,往下,是不能再向前走一步了。他不能去打破無人擾亂過的寧靜。這樣的風景,只能存在于山野間,他移不走它,也永遠不要奢望能與它長相伴。
  前面,六蓮停下了,指著山下說:“助理,你快看,那是我的家,那是你的家。”若川看著山下小小的房子,心里酸酸的。他悵然的閉上眼,任風拂面。“我的家,你的家”,那童稚般的聲音似久久回繞在山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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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6-2-26 20:07:02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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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節(jié)過后,白若川告誡自己,感情上的事放縱不得。六蓮是個純潔的女孩,不可褻玩的,自己不能陷在兒女情長里面。鱉場的問題,眼見得疑點多多,萬不能疏忽,若出了什么紕漏,老板那里無法交代。他克制住自己總是想去老宅的沖動,悶在炮樓里看賬。把幾個月來的票據(jù)翻了翻,做了些摘錄,記下一些可疑的數(shù)字。然而想想又不免疑惑:小處雖可做手腳,但這樣零星地撈點好處,是不值得小郭耗在這里不走的。鱉場,一定是有個隱蔽的藏寶洞。真不知那個巨大的財務(wù)漏洞是在哪里?
  池里的鱉卻不知人世間的復雜,眼看著就一天天大了。天一晴,小拳頭般的幼鱉就爬到斜坡上曬甲,烏油油的可愛。若川天天在鱉場里轉(zhuǎn),總想不出問題在哪兒。有心找老金去聊聊,又怕泄露了自己的意圖,反而驚動了小郭,只得每日悶悶的看工人干活兒。有時他也想伸手幫個忙,反倒是那些工人慌得不行,連連勸阻,以為是若川嫌他們不夠賣力。若川活兒干不成,就無可奈何的搖頭嘆氣,心想,人分了等級,連動手勞動一下都不能如愿以償了,實在太沒道理。
  這日午休,太陽毒毒的當頭照著,鱉場的樹蔭里蟬鳴喇喇,工人們都午睡去了。若川早上醒得很晚,此刻就不想再睡,沿了院墻沒有目標地亂逛,一路驚得幼鱉連滾帶爬。無聊之中,他看得有趣,就故意加重了腳步,那鱉群更是竄得慌亂,潮水般地退下鱉池去了。
  走到庫房門口,看見門前有個孤零零的磅秤。若川就忽然想起,來了快一個月了,不知是胖了瘦了,何不趁此機會稱稱體重。想著便走了過去,站在了秤臺上。拿了兩個坨加上,左弄弄,右撥撥,居然到了一百四十斤秤桿仍不起來,若川心里疑惑:不會吧。索性就往上加坨,最后加到兩百斤,才起來了。他不相信地看看刻度,沒錯。想想自己再怎么發(fā)福,如何就能有兩百斤?愣了一會兒,心頭忽然電光火石地一閃,明白了,這正是自己苦思的謎底所在——這秤是有鬼的。他想自己最多只有一百三十斤,也就是說,這秤,每稱出一百斤就會有三十斤的虛數(shù),不知小郭從哪里搞來的這鬼東西。
  若川回到炮樓,冷靜下來,臥在床上把這事反復掂量。鱉場的各種飼料,雜魚、螺蚌、糠麩、豆粉,都是用這秤過磅的,若細水長流起來,那虛數(shù)可就驚人了。小郭有膽量用假秤,別的地方也不會太干凈。若川這樣想著,就跳將起來,把往日的票據(jù)再翻了一遍,挑大宗的涵管、紅磚、冰柜、抽水機等價格,逐一記下,待找機會去鎮(zhèn)上核實一遍。
  這幾日的節(jié)氣,雖是立了秋,卻毫不見涼,坐在炮樓里沒動地方,若川就已是汗流如注。于是拿了毛巾,下樓來到井臺,提了涼水從頭澆下,方才清爽了些。沖罷涼,若川在炮樓下找了個陰涼處,蹲下來抽煙,一邊就在想小郭這個人。表面看來,這個湖南小鎮(zhèn)上來的漢子謙卑膽小,甚至有些懦弱。一個月來,對他若川惟恐照顧不周。若川自來到鱉場,吳老伯、霍村長、馬寡婦就都曾暗示過他,鱉場是有些名堂的,但他沒有輕易相信,恰是小郭這副恭順的面孔,讓若川起了疑,認定了鱉場一準有貓膩,否則小郭完全不必如此逢迎。只是沒有料到,小郭的膽子竟有這么大。這種花樣兒,簡直就是家賊做出的勾當。若川現(xiàn)在還拿不準,鱉場的漏洞到底有多少。只是隱隱感到,小郭決不是一只聽憑宰割的綿羊。這湖南漢子既然明知進了陷阱,卻又不走,那就是來者不善。
  坐在炮樓的石階上抽了兩支煙,若川想得頭痛,便不再想了。反正鱉場的事情與自己大有干系,不管怎樣,遲早有一天他和小郭是要攤牌的。
  到了下午,若川靠在床上正昏昏欲睡,忽聽得遠處傳來嘈雜聲。起來一看,見院門口圍了一大群人。他慌忙下了炮樓,趕過去,看到場面已很混亂。村中十數(shù)個丁壯,其勢洶洶,有的用拖拉機運來一車車紅土,堆在院門;有的正拿著鍬鎬挖院門前的路。鱉場的工人也手執(zhí)棍棒,守住了院門與村人對峙。雙方不停的對罵,你來我往,煞是熱鬧。若川走近,叫過來小郭問緣由。小郭就說:“又是霍半那狗雜種搞的鬼。來的大半是霍家一族的,說鱉場排水污染了農(nóng)田。”若川說:“不好好說理,挖路干什么?”小郭苦笑道:“農(nóng)民,就這個樣子。”這時,老金拿了一柄鐵锨湊近來,朝若川嚷道:“助理,你看這地方的農(nóng)民,像什么東西?挖路掘墳,這種操屁股的事也能干得出!”若川說:“你冷靜一下。”老金把脖筋一挺說:“你發(fā)個話,我們就打他個狗日的。”若川擺手說:“這比不得毛賊,千萬動不得手。”老金便冷笑:“什么農(nóng)民?農(nóng)民就是毛賊!”若川說了句“不要胡說了”,就走過去對那伙村人說:“你們能不能停一停,有話好好說。”一個領(lǐng)頭的就說:“還有什么話可說?你們養(yǎng)鱉,壞了我們的飯碗。”老金便搶上一句道:“我們不讓你們吃飯了么?”那人就說:“放屁!你們排出的王八水,把渠都搞臭了,還怎么種稻谷?”老金一聽,眼睛也冒了火,一指那人道:“你再說一句王八,我就叫你立即變王八。”話音剛落,兩邊的丁壯都一擁而上,雙方鼻尖碰著鼻尖,怒目而視。人群中頻頻有喊打聲,眼看斗毆一觸即發(fā)。
  老金面色不改,鼻子輕蔑的哼了一聲,把鐵锨往地上一插,慢慢脫去衣衫,露出了肋骨上兩條明晃晃的疤來。他啪啪的拍了拍胸脯,往手掌上吐了兩口唾沫,拔出鐵掀,吼了聲:“來吧,老子閹豬都閹了十多年,有想讓老婆當寡婦的,就上來!”村人們見狀,臉上不免都露出一絲驚惶,眾工人接著就要蠢動。若川和小郭便同時喝止了一聲。小郭把老金拉到了后面去,若川便對那領(lǐng)頭的說:“你把霍村長請來說話。”那人見若川并不敢放任工人動手,便滿不在乎的說:“我們村長,沒有時間。”說完,把手一揮,眾村人又開始舞鍬弄鎬,挖起了路。
  若川心頭漸漸涌起一種絕望。正不知如何收場時,只聽得人群后面一聲猛喝:“都先給我停下!”眾人一驚,都停了手,讓開了一條路。只見吳老伯手捧水煙槍,慢慢的踱上前來。他低頭看了看馬上就要挖斷的路,對那領(lǐng)頭的說:“斷人家的路,總還是過分了罷?你去請霍半來,就說我請他!”吳老伯一發(fā)話,眾人都無語。那人看看,只好諾了一聲,掉頭回村里找霍半去了。
  小郭忙差人搬了張凳子給老伯坐。老伯坐下,對村人們說:“你們先歇下,待霍半來了再動手不遲。”大家便圍攏來,七嘴八舌的訴苦。老伯擺擺手道:“這個,我都清楚,等下自會有言語。”不大功夫,霍半喘吁吁的趕來,一看場面,就大聲斥道:“胡鬧,胡鬧。怎么可以這樣?”吳老伯便招了招手,讓霍半靠近些。霍半走過兩步,躬了身問道:“老前輩,有什么吩咐?”吳老伯又招手讓小郭也過去。然后說:“我給你們當一回調(diào)解人,不過就這一次。小郭,你們養(yǎng)鱉,是為富人錦上添花,誰也攔不了,但是也要讓我們農(nóng)家能吃口飯。即便是豬是狗,也總不能少了這一口食。怎么做,你自去掂量。”小郭連連點頭道:“那是,那是。”老伯接著又對霍半說:“他們都不是老板,為人謀事,也只是為了一碗飯。你這樣搞得跟土匪似的,就能解決問題?都散了罷,有話跟小郭去說。不要在我家門前亂吵!”霍半還想爭辯什么,見老伯狠狠的盯著他,便咽下了話,對眾人一擺手說:“都散了罷,散了!”
  大家聞言,扛了工具就各自走了。小郭連忙拉了霍半一下:“明日早上,去集上吃早茶罷。”霍半就搖頭:“哪里有時間喲。”小郭想想,又說:“那就明日吃晚飯吧,吃完,再玩一玩。”霍半一笑:“夜生活?可以啊。那就說定了?”吳老伯用鼻子哼了一聲,站起身,說:“霍半,潮頭上的人,最好不要太狂。像今日這樣的事,日后你少搬弄!”霍半就急赤白臉的洗清自己:“你看。我哪有這么大的能量,如何就成了我搞的?”老伯就說:“我這是成全了你,你不高興么?”霍半一聽,知道老伯已洞見了他的心機,馬上就服帖了:“嘿嘿,你老,勞神了。”老伯也不言語,端著煙槍,一甩手,走了。霍半見狀,對小郭和若川打了個拱:“二位,明天記得來找我。”隨后也走了。
  村人們走后,小郭指揮鱉場工人把路填平,將堆起的紅土移到路邊,忙亂了一氣。大家邊咒邊干,老金一口一個“這狗日的,這農(nóng)民”。若川聽得不順耳,就說:“你少咒吧,誰家上三代不是農(nóng)民?”小郭也斥責道:“今日你險些壞事。若打起來,你有幾條命?”老金不大服氣的說:“你們是慈悲心腸,我就不信狗改得了吃屎。”眾人忙碌完,都進了院,喝水的喝水,沖涼的沖涼,準備吃夜飯了。
  白若川一人留在院門外,看著劫后的戰(zhàn)場,路兩旁紅土堆得像墳冢的樣子,不禁一陣神傷。一面是農(nóng)民其情可憫,一面是老板寄予重托,他夾在中間,難以做人。正煩惱間,忽見椰林后面有個人影一閃,原來是六蓮鉆了出來。六蓮今日眉眼顯得格外明澈,像是精心打扮過。她看了看剛剛被填平的路,就掩嘴笑:“秀才遇到兵了罷?”若川說:“都是那霍半搞的鬼。”六蓮便說:“光埋怨霍半有什么用?你們也是,那村里人是好惹的么?不是我叫阿爸來,看你怎么收場?”若川不免驚奇:“哦,原來是你出的力?”六蓮說:“先是翁哥說在鬧事,他拿了鐵锨也要來,我罵了他,才沒敢來。然后我又去地里叫回了阿爸。”若川笑了,說:“那么我要謝你。”六蓮就笑:“怎么說起了兩家話?今日到我家去吃飯啵?“若川想想,就說:”算了吧。”六蓮嗔道:”一連幾日,你都不來,難道書比人都親么?”若川心頭一跳,不知如何作答,也不敢直視六蓮那熱熱的眼神。只見六蓮頑皮的一笑,從身后拿出一個小小的報紙包,遞給若川:“這個,是我送你的。”她稍一低頭,然后又抬眼直直的盯著若川說:“可不許笑話啊!”說罷,臉一紅,扭身飛快的走了。
  若川怔怔的望著六蓮跑遠的背影,半天回不過神。少頃,打開紙包一看,是個手工縫制的小荷包。粉紅的底子,用彩絲線繡著一對白蓮。下面還繡著四個工整的字,是“歲月靜好”。打開荷包,里面有個小紙條,上面寫著:“我是照著月餅盒子上的圖繡的。送給你,做紀念。”
  此時工人們正在院內(nèi)小樓里打鬧哄笑。收音機里正播放著一首老情歌,那調(diào)子很熱烈。若川以前是聽不大慣的,現(xiàn)在聽來卻無比貼切。他抬眼看了看,椰樹蕉林,正在夕陽下一派燦爛。歲月靜好,山河如畫,莫非這是在夢中么?望著,心里就有熱流在涌動,把他剛筑起來的一道理智防線給沖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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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若川與小郭商量好對策,晚上請霍半到鎮(zhèn)上“桃花島”酒家吃飯,飯畢,又到"紫格格"歌舞廳去唱歌。鎮(zhèn)上的小姐雖比海口要差了許多,但在鄉(xiāng)間看來,卻仍是令人心旌搖蕩。輪到霍半選小姐時,那些女子不知為何,都扭扭捏捏的不肯上前。若川悄悄拉住一個,問問,才知小姐們都嫌霍半太土。若川就有些生氣,心想又不是選老公,況且這些女子脫離鄉(xiāng)下才不過二三年,如何就真的養(yǎng)成了格格脾氣。見霍半的臉色漸漸不好,若川趕忙遞個眼色給小郭。小郭會意,起身說:“村長不忙,我去找個好的來。”說罷出了包房,去“夜巴黎”發(fā)廊找到老關(guān)系阿嬌,塞了兩百塊錢,叮囑一定要伺候好這個土鱉。如果夜里另有節(jié)目,再付三百。阿嬌是“夜巴黎”的頭牌,架子本來大,此時也見錢眼開,眼見得一下能得七、八天的收益,當下答應了,一臉春風地踅進包房,一屁股坐在霍半身邊,噤噤鼻子,摟住了他的黑脖頸。
  早在吃飯時候,小郭就按既定方針,與霍半談好了條件。村人對鱉場不滿,是由來已久的,此次正是一舉解決的時候。小郭先讓了一步,答應出錢,開溝埋下涵管,將污水排到荒山溝里。霍半也讓了一步,答應由村里安排勞力挖溝。農(nóng)家的勞力本不值錢,人們只當是費幾個工日,抵觸不會很大。再者當初鱉場是租了村里的地來用的,每年村人都有些收益。只要霍半說話,霍氏一族決不會反對,其余人也只能跟從。這樣,兩下里都出了點血,永久的解決了矛盾。看看談得不錯,霍半斜刺里又殺出一槍,要求鱉場不要再從馬寡婦那里買魚,由他另外介紹魚販。小郭與若川對視一下,明白這一局霍半是大獲全勝了。想想也無法,若川只好略一點頭,卻在心里咒罵不止。小郭見若川同意得爽快,反而猶豫了再三,最后才咬咬牙,表了態(tài),說由霍村長介紹魚販可以,但具體要哪個,須由他小郭自己來選。霍半聽了,自然同意。
  杯觥交錯間,若川打量那霍半,覺得這村官倒也有些雄才大略,在小小的一個地面上,能操縱自如。即使面對城里來的強手,也有他軟硬兼施的一套。驅(qū)逐“馬家軍”出鱉場的意圖,竟讓他通過操縱村人鬧事,出其不意的實現(xiàn)了。若川雖然恨恨,但轉(zhuǎn)念一想,馬寡婦那邊斷了也好,他將來要對付的,就只是小郭一個人了。目前安撫了霍半,就算完成了“攘外”。攘外完畢,騰出手來恰好“安內(nèi)”,那也是需要下一番工夫的。
  霍半贏了一局,不禁得意,在“紫格格”包房里抓住麥克不放,猛吼了一氣。身邊的阿嬌自然是千嬌百媚,服務(wù)端的到位。到夜半散場時,霍半紅光滿臉,包房里飄滿他身上的狐臭,一只黑手抓住阿嬌不放。小郭就說:“我們先走,讓霍村長護花護到底,送阿嬌回夜巴黎啵!”接著又附在霍半的耳邊說:“過夜的小費已經(jīng)付了。”霍半朗笑一聲,拉著小郭的手說:“你看得起兄弟我,我當然不會虧待你。有錢么,大家賺。”而后又轉(zhuǎn)向若川,摟住肩膀說:“助理,到底是總公司來的,有魄力。改天,我請你。”
  出了歌舞廳,霍半摟著阿嬌自去銷魂了。小郭用摩托載著若川回村。農(nóng)歷十五已經(jīng)過了許多天,天上的月光不甚明亮,鄉(xiāng)路上一片漆黑。小郭小心翼翼的駕著摩托,顛顛簸簸的,車燈劃破了數(shù)里內(nèi)的黑暗。
  一場談判,迫于形勢,最終為土包子霍半所挾制,二人的心情都很郁悶。走了大半截路,誰都沒有一句話。看看快要到家了,若川才長出一口氣,說:“你說,這農(nóng)村里,要這村長是做什么用的呢?”小郭在前面就冷笑:“誰知道!”過了一忽兒,若川又說:“算了,今天就算花錢送瘟神。”小郭卻不樂觀,說:“送得走倒好啊,就怕那霍半拿到咱們軟處,得寸進尺。”若川想想,說:“那不會。那小子,還是知道分寸的。”小郭哼了一聲說:“那種人,給了金山也不知足。”若川朝遠處張了一張,見鱉場的燈光已遙遙在望。想想自己來到這里一個多月,竟沒有幾天的安寧日子。于是就感嘆如今做事,真是千難萬難。鱉場就如一葉飄搖小舟,一面左躲右閃地避著風浪,內(nèi)里卻又已經(jīng)朽壞,內(nèi)外夾攻,怕早晚也是個沉沒。所謂的“歲月靜好”,不過是人心里的一種愿望。歲月,那是既不能靜,也難得好啊。在這荒僻鄉(xiāng)間,若不是偶然認識了六蓮,縱有那萬千的青山綠水,也要煩悶死人了。再想今晚的事,固然窩囊,但還是了結(jié)了為好,起碼已把那外來的煩惱驅(qū)趕走了,余下的,是鱉場自己的問題了,不用兩面作戰(zhàn)。哪天要抽空去鎮(zhèn)上,把幾樣項大宗支出摸摸底,回來再清理一下。若川接著又想,如果趁此機會拿掉小郭,那么鱉場這一個架子,又能靠誰來撐?若真是哪天捅開了這層紙,小郭又該有何動作?看來,還是“安內(nèi)”的事更棘手些。想到這里,他不由自主拍了拍小郭的肩膀,說:“過些天,我要找你談?wù)劇!毙」牫鋈舸ǖ目跉獠淮髮こ#挖s忙問:“談什么?”若川沉吟半晌,才說:“我們做事做人,還是要有個分寸。”小郭是何等精明,聽了這話,心頭一竦,就急忙說:“助理,你難道是說……”話未說完,他一不留神,沒看清前面的路,歪到了路邊,摩托車一時把握不住,竟一頭栽到山溝下面去了。
  所幸下面的溝不深,兩人齊齊地摔在地上,摩托車也死了火。這一跤跌得不輕,過了好一會兒,小郭才清醒過來,吐了吐嘴里的土,咒了一聲,爬了起來,摸摸牙齒還全。想動,卻發(fā)覺腿已經(jīng)完全摔麻木了,寸步難行。他問了若川一句:“你怎么樣?”若川頭腦也是昏的,只覺得右臂鉆心的疼,疑心是傷了骨頭,他咬著牙忍痛爬起來,說:“胳膊怕是摔壞了,痛得厲害。”小郭就有些急:“怎么辦?我也走不動了。”若川看看黑漆漆的四周說:“罷了,先坐下,緩一緩。”兩人便擇地坐下。小郭恨恨地咒道:“這霍半狗東西,我日他全家的。”若川就苦笑,說:“咒他有什么用?霍半這會兒正在溫柔鄉(xiāng)呢。倒是我們,怕要在這里等到天明了。”
  若川摸出煙來,遞了一枝給小郭,兩人默默抽起煙來。過了一忽兒,若川只覺得手臂越來越痛,竟如火燒一般,就忍不住哼出聲來。小郭忙說:“怎么樣,要上醫(yī)院啵?”若川強忍住,說:“不怕,等下先回鱉場再說。”
  夜里的山野,清涼如水。一鉤殘月在西天上淡淡地黃。草叢中萬籟齊鳴,蟲聲高低清濁,各個不同。若川望著星空,想自己這十幾年的闖蕩,就好像是這漫漫長夜,路又多坎坷,不知何日方能熬出頭來。今天險些在這荒山里喪了命,明日又會怎樣呢?想著,不由得就暗自嗟傷。
  過了半點鐘,小郭的腿漸漸能動了,就掙扎著要去搬摩托。若川勸阻說:“別忙,再坐坐。你這樣子,如何能把車弄上去?”小郭呆呆的看了看死馬似的摩托,罵了聲“丟他媽的”,便重新又坐下。
  這時,遠遠的,忽然像有人在呼叫,聲音細而悠長。起先若川疑是幻聽,再側(cè)耳聽,竟是亦真亦幻。他拉了拉小郭衣服,示意他聽。兩人屏住氣息,細聽,果然是人聲。小郭先就毛骨悚然,悄聲道:“見鬼了么?”若川后背也起了些寒意,但卻說:“哪里會有鬼?再聽。”不久,聲音越來越清晰了。若川心細,先聽出來了,原來是六蓮在喊“白助理,郭場長——”。兩人松了口氣。小郭大喜,搖搖晃晃的站起來,連忙大叫:“在這里呢——”又過了一會兒,有手電光晃到了頭頂上。六蓮在上面問:“是你們么?”兩人齊聲應答。隨著悉悉簌簌一陣草響,六蓮下到了溝里,急著問:“怎么搞的嘛?”小郭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沒看清路,摔了。”六蓮又問:“摔壞了沒有?”小郭說:“我沒事,白助理手臂怕是摔斷了。”六蓮唉呀一聲,就拿手電來照,果然見右臂腫了一點。若川卻說:“不要緊。倒是先說說你,半夜三更,你是怎么找來的?”六蓮遲疑一下,說:“我在家門口看見有車燈遠遠過來,知道是你們回來了。眨眼功夫燈就熄了,久久又不見人過來,我疑心出了事,就跑了過來。”若川說:“我們沒大事,你去鱉場叫三個工人來吧,”六蓮看看兩人的狼狽相,又急又想笑。想想自己一人也是沒法弄,只好返身回鱉場找人。若川想起來,又叮囑了一句:“你跟他們說在哪里,讓他們自己來,你就不要再跑了。”六蓮頭一擺,說:“不,我要來么。”
  約摸過了個把鐘頭,三個工人打了火把,拿了手電,一路呼喊著尋過來。若川站起身望望,六蓮還是來了。
  幾個人下到溝底,把兩人攙扶到上面路上,又七手八腳將摩托弄了上來,眾人就要往回走。六蓮說:“等等。”說著便拿出從家里帶來的濕毛巾,遞給兩人擦臉,又拿出一個搪瓷茶杯,里面是涼水,遞給了若川:“你們喝點水再走。”
  茶杯里的水,是剛才六蓮從路邊山溪里舀上來的,沁心的甘甜。待擦罷臉,喝罷水,若川覺得清爽多了。小郭也嘆一聲說:“總算命大,閻王爺沒拉我們?nèi)ァ2贿^,白助理的手怎么辦?”若川此時不感到那么痛了,臂上只是發(fā)熱,想了想就說:“先回去,明天一早去鎮(zhèn)衛(wèi)生院。不過熬個小半夜,不至于就接不上了吧?”眾人也說,若現(xiàn)在去鎮(zhèn)上,都睡得死狗一般,哪里去找醫(yī)生。于是,一行人就在山路上慢慢的往回走。
  走了幾步,若川發(fā)現(xiàn)什么地方不對。猛的想起,用手一摸,是眼鏡不見了,剛才因為緊張一時竟沒察覺。眾人都停住了腳。小郭就發(fā)愁道:“黑燈瞎火的,怎么找?”若川想想,就說算了,改日回海口再配一副。六蓮卻說:“我去找。”說著,要了工人手中一支火把,就下了溝。另一個工人也趕忙持了手電跟著下去。不到五分鐘的樣子,就聽六蓮高興地喊:“找到了!”眼鏡雖然沾了土,好在沒有壞,若川拭了拭鏡片,戴上了。小郭就說:“六蓮眼睛真尖。”六蓮說:“哪里是我眼睛好。眼鏡不是反光的么,一照就找見了。”大家便紛紛夸六蓮聰明。眼看著時間快交五更了,一行人就推著摩托,扶著傷員,一面感嘆著、議論著、咒罵著,蹣跚地走過最后一段山路。
  所幸若川的傷勢并不重。第二天一早,小郭雇了一輛手扶拖拉機,陪著去鎮(zhèn)醫(yī)院看了。敷了藥,上了夾板,又拿了些消炎止痛的藥。醫(yī)生叮囑,隔天換一遍外敷的藥,只要靜養(yǎng)就能好。從醫(yī)院回來,小郭指定了一個工人,抽空照顧若川的起居,并隨叫隨到,所以倒也沒有太大的麻煩。
  真正坐臥不寧的是六蓮。這一跤,傷在了若川的身上,卻痛在了六蓮的心里。第二天她就去鄰村一個屠宰戶那里買了排骨,煲了一大罐骨頭湯,給若川送了來。
  自從吳老伯在挖路事件中為鱉場解了圍,鱉場的工人對老伯就格外敬重,連帶對六蓮也高看了。此時見六蓮天天往若川的炮樓跑,只當是老伯打發(fā)來的,也不以為怪。老金見了就打趣:“哪天我也要摔一跤。”六蓮便給他一個白眼:“你摔跤?你就從炮樓上跳下來好嘍!”
  若川見六蓮提了骨頭蓮藕湯來,心下十分不安,對六蓮說:“你這是干什么,我又不是大病。”六蓮說:“吃了總是好。”若川問:“排骨是買的么?”六蓮說“是”。若川更是不忍:“這是何必?排骨這樣貴。”他知道,此地人家若不養(yǎng)豬,能煲一次骨頭湯,已是非常奢侈了。想想這兩天,欠了六蓮真是太多,由于身份不對等,將來就是用多少東西還,也是還不起的。
  六蓮第一次來到炮樓上面,見了若川的住處,感到很新鮮。她打量一下,評價了一句:“單身漢,亂得很,書又那么多。”她把湯罐放下,尋了茶缸和勺子,盛了湯,用嘴吹吹,就要喂若川。若川連忙說:“這可使不得,我自己能行。”六蓮就說:“看你那傷兵的樣子,怎么弄得了?不要動了,還是我喂你。”若川拗不過,只好任憑她。想到摔傷的那天晚上,若不是六蓮,他和小郭不知還要吃多大苦。就說:“那天也真巧,你恰好就看見我們車燈熄了。”六蓮掃了若川一眼,嗔道:“你是木頭人,哪里會有那么巧的事情?知道你們回來要晚,我是在家門口一直守著。”說著臉有些紅,低下了頭去。若川怔住了,把六蓮呆呆的望了許久。
  骨頭湯是炭火煨的,湯水都煨白了,香氣撲鼻。若川一口口喝著,覺得自己這樣子像個孩子,心里真是七上八下,就又說:“你真是,干嘛要費事煲湯?”六蓮調(diào)皮的一笑,說:“吃骨頭湯,長骨頭么!”若川聽了,忍不住笑出了聲。此時窗外秋陽正好,山上斑鳩一聲遞一聲地唱,令人心里熨貼。若川看著眼前的一幕,正是人生可遇不可求的,便想到,歲月靜好,也不是不可能,但一定要有六蓮在。這時,他真希望自己是個真正的單身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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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6-2-26 20:08:05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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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蓮把心思撲到白若川身上,只要若川臂上的繃帶一日不拆,她就一日心里不能妥貼。這執(zhí)著,外人不可想像。在若川面前,她不覺得自己小,看著若川右臂吊在胸前的樣子,只覺得他孤獨無助。六蓮天性中的母愛由此被激發(fā)出來,只一趟趟地往炮樓跑,全不顧別人如何想。
  吳老伯對女兒家情感的細膩處,反應比較遲鈍,但也看出了一些異樣,常留意看著六蓮那神不守舍的樣子,有時忍不住就問:“蓮蓮,不是在鬧戀愛了啵?”六蓮斬釘截鐵地回答:“沒有。”老伯接著問:“有人在說什么蔣所長的兒子,該不是吧?”六蓮說:“沒有那回事。”老伯就剔剔煙灰,隔一會兒又問一句:“你不會是喜歡上了白助理啵?”六蓮的臉陡地漲紅,連說了三個“瞎說!”吳老伯就笑:“不是就好。命中沒有的,你得不到。戀愛,是一件隨意不得的事。你阿爸就是在這上面栽了大跟斗。”六蓮嘟著嘴說:“你是你,我是我。再說,時代又不同了。”老伯就瞇著眼笑:“是不同了——女兒的心事你莫猜。嗬嗬。”六蓮想起,白助理曾問過她,阿爸固定在一個冬夜里唱歌,是不是為了從前的女朋友。看看阿爸蒼老的面容,她想不出他年輕時的女友該是何等樣子,就問:“你們那時,是自由戀愛么?”老伯就嗔怪道:“你老師是怎么教的,莫非我們那時還有包辦婚姻?”六蓮接著又問:“自由戀愛,又沒有人攔你們,怎么又有人愛不成?”老伯嘆口氣說:“這問題,復雜得很。我半輩子都在想,想不出答案來。你小心些就是,可不要笑在前,哭在后。”老伯的話,六蓮不能全理解,心想,哪里就會有這樣深奧?喜歡,就是愛。心里有了喜歡,天地就亮堂了許多,人只管往前走。想得太多了,還叫戀愛么?
  六蓮只是掛記若川,煲了湯還不夠,又想給他熬蓮子粥,就去約了翁哥,說要到湖上去采蓮子。這時節(jié)要是不采,蓮子就老了。翁哥不知底里,當然高興,以為六蓮終于有了興致,便答應次日下午一同到湖上去。
  第二天兩人來到湖邊的時候,天氣正好。立秋已十多日,暑熱總算退去了,沒有了那種蒸籠似的悶氣。湖上,光影交錯,一片風荷。這里的荷要開得晚些,居然還有含苞未放的。初秋艷陽下,一枝枝清清爽爽的立在湖里。
  兩人坐上獨木舟,下了湖,從田田荷葉間穿過,船邊就撲簌地響個不停,聽著很舒服。湖里有成群的家鴨,忽東忽西的悠游,遠處還有三五只白水鷗,翩翩起落。翁哥用竹篙慢慢的撐著船,遇到大的蓮蓬就停一停,讓六蓮折下。此刻翁哥心里舒暢,好像聽到湖上有歌聲在飄。這幾日,因鱉場答應將污水另外排放,他的魚減少了威脅,人也就開朗些了。今日又有六蓮約他到湖上來,更讓他覺得天意轉(zhuǎn)向了。看頭頂?shù)奶欤{得干凈,小山似的積云,白得柔和。四下里鴨子的呷呷亂叫聲,也都是天籟似的好聽。
  六蓮心里有事,沒大注意翁哥的心情。她只顧揀大的蓮蓬折,一忽兒就折了一大把。看看夠了,就想返回。翁哥說:“你難得來,就多玩會兒吧。”六蓮略一躊躇,答應了。她放眼看去,午后的秀娘山,從湖上看,才最像個伏臥的女子。哪是腰,哪是臀,哪里是頭上的發(fā)髻,都像得很。她就想,要是和若川一起來,他一定喜歡。可惜,早沒有想到。不過,只要他一好,就邀他來,也不晚。
  翁哥見六蓮出神,就問:“在想什么呢,你也想嫁到城里去么?”六蓮就奇怪:“怎么叫‘也想’,難道有誰要嫁了么?”翁哥說:“你的那些姐妹,不都準備要嫁了么?”六蓮問:“哪個?”翁哥就笑:“你真是只顧坐繡樓了,沒聽到什么消息嗎?”六蓮有些不大耐煩,催促著:“你就說吧。”翁哥說:“亞娟自不必說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嫁了也說不定。美芬呢,要嫁給鎮(zhèn)上稅務(wù)所所長的兒子了。”六蓮聽了,一驚,手中的蓮蓬險些散落開,她脫口而出的說:“嫁給蔣天海?那不可能!”翁哥就說:“怎么不可能,美芬難道連你都瞞住了?村里已經(jīng)議論好幾天了,有人見他們在鎮(zhèn)上親親熱熱的。”六蓮心里不舒服,卻扁扁嘴道:“親熱算什么?鎮(zhèn)上的人,都那樣子。”翁哥停下了篙說:“你真不知道?這兩天,就要送生辰帖子來了,媒人已經(jīng)來過了兩次。”六蓮不信:“我怎么不知道?”翁哥笑了,說:“誰知道你在干什么?每天又不到榕樹下去。”六蓮就扭了頭,呆呆的看那一片開得爛漫純潔的白荷,心里面五味雜陳。她此刻既有如釋重負之感,但又不想替美芬高興。她雖和美芬鬧翻有些日子了,但這個事完全瞞著她進行到了這種程度,她有受騙感,所以覺得很別扭。自己的閨中密友,與曾經(jīng)向自己求過婚的男孩子好了,這等于把她對蔣天海的蔑視給抵消了。六蓮的不舒服是在這里。不過想想他們倒也可能美滿,反而是自己尚沒有著落。不知將來要嫁的人,是什么樣子,是哪一個?
  船仍在慢慢的滑行。六蓮在無意之間,伸手折下了一枝含苞的小荷,放在鼻子底下嗅著,那花苞有一點點清香。她其實是知道,兩個月來,最讓自己念念不忘的一個人,就是白助理。阿爸的一句玩笑,實際上是石破天驚,只不過被自己掩飾過去了罷了。阿爸從來不跟她談什么戀愛經(jīng),現(xiàn)在破天荒的說起這些,難道是洞穿了自己的內(nèi)心秘密?這就是愛么?難道自己真的愛上了白助理?喜歡是一定的,白助理就是讓人喜歡。不過,喜歡不就是愛嗎?這個書上的詞兒,就這樣走到自己心里來了?六蓮對此倒是不怕。愛什么人,是自己的事。美芬要嫁蔣天海,她一下就意識到了,兩個人的選擇,都跟自己有關(guān)。這樣的結(jié)局,為什么讓人有些傷感呢?六蓮想了一會兒,明白了傷感的原因。喜歡白助理,是沒有錯的,關(guān)鍵是以后怎么辦?白助理是個遠在天邊的人,陰差陽錯的來到山村一回,終究還要回去。自己呢,能隨他而去嗎?就是到了海口,能維持住哪怕是現(xiàn)在的這種交往嗎?至于別的,六蓮不敢想下去,心頭有些作痛。
  翁哥這時的心情很好,頻頻伸手去捉蜻蜓,孩子一樣歡快。少頃,他說:“這日子,慢慢就能好了。鱉場不排污水,魚就生得好。我的魚,不是塘養(yǎng)的,不用臟泔水喂養(yǎng),腸肚是干凈的,到了鎮(zhèn)上,都是海口的魚販來搶著收。”六蓮聽著,就像沒聽見一樣,只是笑笑,并不答話。翁哥就端詳著六蓮說:“你是越大越漂亮了,我一天天看你在變。”這句話,六蓮聽清了,她連忙移開視線,望著遠處說:“鄉(xiāng)下妹子,有什么漂亮?”翁哥又說;“漂亮就是漂亮,中國最漂亮的女子,都是從鄉(xiāng)下出去的。”他一直盯著六蓮看,慢慢撐著船。靜默了一會兒,忽然就說:“六蓮,你嫁給我吧。”六蓮一怔,收回了視線,不相信似地看著翁哥:“你說什么?”翁哥有些害羞的說:“我也可以過上好日子的。”六蓮便呆了呆,半晌才說:“翁哥,你是昏了頭。不要再說這種話了,送我回去罷。”翁哥臉紅了紅,神色驟然暗淡下來,只默默地把船劃攏了岸。六蓮說了句“辛苦你啦”,跳上岸就要走。翁哥“哎”了一聲,六蓮就止住腳步,警惕地聽他要說什么。翁哥也不看六蓮,插好竹篙,嘆息了一聲說:“六蓮啊,城里人,是靠不住的。”六蓮一下就有些惱,但她強壓住,只淡淡說了一句:“我自己的事,我自有主張。”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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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
  
  霍半奪回了鱉場這個“失地”,心里不免得意。為了去掉這塊心病,他早已謀劃多時。近一年多來,新崛起的工商界人物馬寡婦咄咄逼人,在本屬霍家的地盤上攻城掠地,先奪去了半數(shù)以上的養(yǎng)鱉養(yǎng)蝦戶,又上竄下跳,鼓吹“公司加農(nóng)戶”,還想要拉走村里的種蕉戶,這是霍半決不能容的。自古以來也沒有這個道理,外鄉(xiāng)人到家門口來搶肉吃,主人家要拱手相送,況且還是個沒有什么根基的婦道。若放在從前,霍半早就武力把她給驅(qū)逐了,但近些年這法子已輕易不大敢用,那些電視和小報記者專門就搜集這類事情,一嗅到味道,就要弄去曝光,所以動硬的反而要壞事。在與馬寡婦的拉鋸戰(zhàn)中,霍半惱的是他每每都處在守勢,難于招架。馬寡婦的挑釁簡直不受習俗與鄉(xiāng)誼的約束,純粹是拿利益來誘惑。部分村人不堅定,倒戈了過去,那不是僅憑口水和權(quán)勢就能爭奪回來的。
  奪回鱉場,是他霍半總體謀劃中關(guān)鍵的一步。鱉場的小郭,算是一條強龍了,不大理睬地頭蛇,生意偏要拿給馬寡婦做,他霍半用盡了各種招數(shù),也沒能讓小郭回心轉(zhuǎn)意。直到策動村人挖路,才算是一舉解決了問題,滿盤棋也就此活了。鱉場往哪一邊靠,對全村也是有導向作用的,他霍半接著就要窮追猛打,殺他個人仰馬翻,直到把馬寡婦的勢力攆到海里邊去!
  為此事,霍半與甘肅客商做了溝通,說好由兩家出錢,趁中秋之前,請個劇團來唱一場大戲。一來是籠絡(luò)人心,二來也擺擺聲勢,先讓她馬寡婦聞風喪膽。
  霍半的這一決定,給村人帶來了意外的驚喜。傾向問題,他們本不大在意,人們高興的是,這村野里終于能聽到鑼鼓響聲了。多少年來,村人根本談不上什么聲色之娛,年幼一些的,不知道電影為何物。上一次請戲班,還是八年前的事了。這中秋節(jié),本地人一般是不過的,不外是買塊月餅給小孩子分嘗,晚上再在月亮下燃柱香了事。今年因為有戲班子要來,山里人心激蕩,竟有了一份節(jié)日前的氣象了。
  村里請戲班來,唱戲就在霍家祠堂前。這本是個廢棄了的公共打谷場,公社一解散,谷場便做了休閑廣場。當中一個小土臺,就是舞臺了。難得開一次的村民大會,往往也就在這里召集。戲班子是從瓊山大致坡請的,五千元一場,外加一餐簡單的宴席。這樣的價錢,若不是甘肅客商出血,村民們斷出不起。八年前的價錢不過才是六百元,那時谷子尚好賣,集資演場戲,還不至于有人肉痛。這些情景,村人們說起來,都像是陳年老事了。
  八月初十下午,劇團打前站的人早早就坐了卡車來,把土臺掃凈,一番捆捆扎扎。忙了一個下午,搭起了棚,拉起了大幕,燈也試好了。若川在炮樓上養(yǎng)傷,閑得無聊,就到戲場來轉(zhuǎn)了轉(zhuǎn)。見小孩們圍住卡車,又拍又打,歡喜之至。見到若川吊著胳膊走過來,孩子們就起哄,齊聲唱道:“白助理,助理白,一個跟斗載下來。”若川聽了,猛的想起初見六蓮的那一天,就是六蓮給他學唱的這首童謠。看來這個童謠里,也有先知先覺的成份,竟叫他們給說中了。若川苦笑一下,撫了撫小孩子們的頭。
  圍著戲臺看熱鬧的男男女女中,白若川一眼看到,穿粉紅花褂子的馬寡婦也在里面。他不知怎的,忽然生出一種歉疚感,就想躲開。不想那馬寡婦倒眼尖,遠遠的一揚手,跟若川打起了招呼。若川見躲不過,只好停了腳。馬寡婦湊上來,笑著說:“白助理好興致啊。”若川連忙說:“你也是好興致,最近可好?”馬寡婦便說:“好不好,其實你們是最清楚的。”若川見她一針見血,只好含糊著說:“在人屋檐下,我們也有不得已,你要多包涵。”馬寡婦就仰頭笑起來:“你是讀書人,必不會糊涂,若做出糊涂事情,那自然就是有難言之隱了。”若川聽她這樣說,吃了一驚,覺得這婦人目光太犀利,只好說:“來日方長,你馬經(jīng)理不會在乎我們一個小小的鱉場。”馬寡婦哼了一聲,說:“你這就不是真心話了。不過那霍半也太陰了一些,我現(xiàn)在讓他燒去,最后早晚燒到自己。”說罷,不卑不亢跟若川道了再見,昂然的走了。若川心中就想,平日只看到這婦人一肚子機巧,未想她也是個有骨氣的人。于是,心下就生出一點點敬佩。
  下午鱉場早早就收了工,待若川看熱鬧回來時,眾工人正圍著井臺洗涮,歡天喜地。洗罷,也都學著村人換了光鮮衣服,只待夜飯一罷,就去看戲。這當兒,六蓮跑了過來,對小郭說:“你們怎么還慢騰騰的?快出兩個人,我們先搬凳子占座位。”小郭就問:“還要占座位?”六蓮說:“在鄉(xiāng)下看過戲么?現(xiàn)在不搬凳子去,等下就只能看人的后腦了。”老金聞言,從屋里沖出來,一拍巴掌說:“對呀,快走快走。”他打量了一下六蓮,便又故作驚奇的說:“六蓮妹子,你不說話,我都認不出了,還以為是劇團演《天仙配》的啵。”六蓮拿眼白了白他,說:“我不跟你說。你留著精神,去戲場跟馬寡婦交流吧。”眾人一陣笑,便紛紛搬凳子去了。
  下午三四點鐘的樣子,村里街巷上人來人往,廣場的凳子眨眼密密的擺了一片。前面一排是給鎮(zhèn)領(lǐng)導留的,凳子前有茶幾,上面茶杯茶壺、瓜子碟早已擺好。戲場上是一群霍姓的少壯在幫劇團美工忙碌,霍半則在家中指揮殺豬擺席。那真是手忙腳亂,鴉雀齊噪,直累得霍半嗓子都喊沙了。
  到了五點半鐘,太陽稍一偏,兩輛明光光的巴士威威風風的駛進了村。村人們一陣歡呼,擁了上去。那車上坐滿俊男俊女,個個眉清目秀,望之若仙人。下得車來,四野里頓然生輝。有那村人與劇團中某人沾了點瓜蔓親的,就張大嗓門喊著名字。這時,戲臺上的高音喇叭驟然爆響,一曲當紅的流行歌《心太軟》沖天而起。小村就像火炭上煨的一鍋水,慢慢的沸了,熱氣裊裊。
  不久,又有一串黑色轎車魚貫入村,這是鎮(zhèn)長帶著各方面的大員蒞臨了。這下村莊更是轟動。車在霍氏祠堂門前停好,一行人領(lǐng)帶光鮮、氣宇軒昂的下了車,就有人直接帶到了霍半的家。霍家從小學校臨時借來的桌椅,擺滿了院里院外。劇團人馬已然落座,此時都站起來,鼓掌,行注目禮貌,與領(lǐng)導握手。鎮(zhèn)長滿面春風,兩只手在空中做了個下壓的姿勢,大家便坐下。隨后,屋里面霍半吼了一聲:“開席!”菜與酒水便飛快地上了桌。鎮(zhèn)長祝了酒,干罷頭一杯,大家就一聲呼喊,猜拳哄鬧聲立刻騰起。霍半從一早忙到現(xiàn)在,毫無一絲倦意,此時從伙房擦著手走出來。鎮(zhèn)長就特別把他叫到身邊坐下,問了幾句農(nóng)事民情。霍半答得滴水不漏,自然都是好。順便又把外鄉(xiāng)人馬寡婦企圖干擾村民致富,卻未能得逞的事,簡述了一過。鎮(zhèn)長似聽非聽,最后說了句:“好,農(nóng)商并舉,優(yōu)先本地經(jīng)濟。”而后拍一下霍半的肩膀說,“今天不談工作了,喝酒!”當下與霍半對飲了兩大杯。
  這邊廂六蓮帶工人占好座位后,就回了家。做好了飯,三下五除二地吃畢,沖完涼進了閨房換了新衣服。此時屋里的光線已暗,她拉亮燈,在鏡子前坐下,靜下心來,要做最重要的一件事。細細端詳鏡子里,她覺得自己有些漂亮,但又不夠十分漂亮。于是就又陶醉又有些遺憾。她知道,農(nóng)村的大戲,在他們這里是稀罕的,在一個村里敲鑼,十里八鄉(xiāng)都有人來看,那戲場也就成了空前的社交場。今日里的場合,姑娘家的扮相,是不能夠大意的。對鏡貼花黃,倒不是專為哪一個人,而是女子間心照不宣的較量。她六蓮,已經(jīng)不是小女孩了,此番又要與白助理他們坐在一塊兒看戲,當然要以最漂亮的樣子出現(xiàn)。她就是要讓人羨慕。
  這個下午,六蓮心里長了草,而吳老伯卻只是淡定,在屋檐下坐著,靜靜的抽煙。聽村里遠遠的一陣陣喧囂,無言地體會那一絲秋涼。六蓮化好妝出來,越發(fā)的明眸皓齒了。碧綠的發(fā)卡,俏俏的斜插在頭上。老伯見了,也不發(fā)表評價,只瞇了眼笑笑。六蓮臉微微一紅,喊了聲“阿爸”,心慌慌的就急著要走。吳老伯說:“你若急,你先去。我等鑼鼓開場了再去不遲。”六蓮說:“那好吧。”然后就要走。吳老伯就打趣道:“莫非蔣所長的公子也來?”六蓮就有些生氣:“阿爸,你今后不要再提他。”老伯拖長了聲音應道:“好,那就不提。”六蓮說:“老爸,你呀,什么都不知道。”說著,疊了一方手絹,在衣袋里放好,一陣風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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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六蓮走到鱉場門前,聽見小樓里哄鬧聲不斷,知道里面還在吃飯。想進去,又怕老金他們笑話她的盛妝,想想便硬起心,扭了頭,獨自去了戲場。
  廣場上,人已來了不少,演員們吃罷飯回來,在后臺雪亮的燈下正忙著化妝。鎮(zhèn)長一干人酒還沒有拼完。這個空檔,就成了人們進行社交活動的好時光。大喇叭已不像剛才那樣震耳欲聾了,放起了柔柔的輕音樂。鄉(xiāng)人們東走西竄,打躬握手,互相寒暄。六蓮的到場,讓后生們覺得眼前驚鴻一瞥,即便本村的熟人,也都掩飾不住詫異。走在戲場的通道上,她一路和鄉(xiāng)鄰打著招呼,一面在找凳子。待尋到了自己的那排凳子,就矜持地坐下。有幾個外村的小伙子,是舊日同學,結(jié)了伴跑過來打招呼。六蓮笑笑,應付了幾句,站也沒站起來。男生們想多說幾句,又找不到什么話,站了一會兒就走了。六蓮回頭看看,白助理他們還不見影子。遠處有個人,好像是翁哥,想仔細看看,一下又不見了蹤影。戲臺上,絲絨幕布垂下,在晚風中微微抖著。場中兩盞水銀燈明明晃晃。白日里本來很平淡的人,現(xiàn)在看來都有了幾分神采。六蓮定下神來,設(shè)想別人看見她今日的樣子會怎么樣,就不免有些自得。
  這時只聽一個聲音在招呼她:“六蓮。”六蓮扭頭看去,不由一愣。站在她面前的,竟是蔣天海。他果然是來了。六蓮略一遲疑,站了起來。天海還是那種欲言又止的樣子,吞吞吐吐的說:“六蓮,你還好嗎?”六蓮覺得,天海此時無論想對她說什么,都是無意義的。換了她自己是天海,就會什么都不說。但這時的六蓮心情不錯,對天海、對美芬,似乎都沒有什么惱恨了,所以她開朗的一笑:“我?很好啊。”天海就鼓了鼓勇氣說:“你知不知道……”六蓮馬上打斷了他說:“我知道了。美芬來了么?”天海看看六蓮并無異常,就指指說:“她,在那邊。”六蓮順著他的手勢看去,但見人頭涌涌,看不真切。便問:“你們……什么時候辦喜事?”天海紅了紅臉,說:“快了。”說著,拿出了一個很精致的筆記本,遞給六蓮:“這是我們兩個送給你的。”六蓮好生奇怪,沒有馬上接過,只是說:“送我這個干什么?應該是我送你們禮物。”天海執(zhí)著的說:“我們都是老同學了,這是個紀念。到時你一定要去吃酒。”六蓮聽了,就淡淡的接過,翻開來看看,見里面的扉頁上寫著:“同學如鴻雁,萬里仍牽念。”下面題著“六蓮同學留念。天海、美芬贈。”六蓮看了,與美芬往日的種種情誼牽上心來,就說:“謝謝你和美芬。”天海又囁嚅著說:“你……要不要見見她?”六蓮說:“這是什么話?她到哪里去了?”天海一喜,說:“你等等。”說罷就去找人。
  其實六蓮一看見美芬在筆記本上簽了名,心就已經(jīng)軟了,想想自己當初,就不該對美芬那樣發(fā)火。小兒女的齟齬,不過是南國六月的陣雨,一忽兒就掃過了,天仍是清清朗朗的。她有些急切地向天海的那個方向望去,想早點兒看到當了準新娘的女友,現(xiàn)在是什么樣。
  一會兒,天海同美芬過來了。美芬的確有了些變化,樣子洋氣多了,上衣隱隱透出里面穿的是吊帶裝。她遠遠就向六蓮揮手,跑了兩步,從凳子夾縫中擠過來。眨眼間,兩個女孩緊抱在一起了,兩人眼里,一下都有隱隱淚光。過了一會兒,又互相擂起了拳頭。“你變了!”“你才變了!”美芬從天海手里拿過一袋“利是糖”,塞給六蓮:“我們‘十.一’就要結(jié)婚了,在鎮(zhèn)上‘桃花島’擺酒席,你可要來呀。”六蓮接過糖,心里也是甜,滿天的烏云都散盡了。她說:“我們姐妹,就你跑得快。好事還瞞著我。”美芬一臉的幸福與滿足,說:“一直忙,抽不出空來看你。”六蓮就一撇嘴:“你心里早沒我了啵。我問你,新房在哪里?”美芬臉紅了,看看天海。天海就說:“先住我們家,然后再蓋房子。”六蓮就說:“那要蓋三層小樓了?”美芬就笑瞇了眼說:“那當然。”六蓮說:“你看你,多好。”美芬說:“也不能全指望他爸喲,我們也要抓緊賺錢。”六蓮聽了,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捶了美芬一下:“已經(jīng)當老板娘了么?”兩人又笑成一團。六蓮只顧與美芬說笑,沒注意到,天海一直是看著別處的。
  說話間,一陣喧嚷聲響起,六蓮回頭一看,是鱉場的人來了。小郭和若川走在前面。川雖然還吊著胳膊,那風度照舊鶴立雞群。六蓮的心一下就飛起來了,忘情地招著手,喊道:“白助理,在這里呢!”白若川看見六蓮,一笑,在燈光下看來無比明朗。美芬與天海在一旁,忽然感到有些自慚形穢,窘了一會兒,美芬就用眼色示意天海,小聲說:“咱們走罷。”六蓮轉(zhuǎn)過身來,臉上燦爛的笑意仍在。美芬說:“我們過去了。”六蓮說:“忙什么?”美芬說:“今晚我們和他爸的車一起走,去不了你家了。你一定要去吃酒啊。”六蓮說:“那當然,一定的。”兩人走了。半途中,又都不約而同的回望了六蓮這邊一眼,眼神都有些悵悵的。
  此時的六蓮,只顧張羅著讓鱉場的人坐下。小郭看見六蓮,呆了一下,喊了聲:“哦呀!”后面老金伸頭一看,也一呆,也喊了聲:“哦呀!”他一面坐下,一面就故意大聲問:“今晚是演《天仙配》么?”六蓮只抿住嘴笑,也不回嘴。她悄悄拉了一下若川的衣服,讓他挨著自己坐下。
  六蓮的心里,這一刻,像有蜜糖在流。她覺得,全場的風光都被她這一處占盡了。這一刻,她盼了許多天,也想象了許多天,終于如愿以償,像做夢一樣。美芬固然是幸福,但六蓮一點兒不羨慕。她覺得,自己和美芬,得到的是兩種東西,一種是天上的,一種是地上的,根本不能相比。
  領(lǐng)導們此時也陸續(xù)入座了。音樂聲停止,開場鑼鼓敲了起來。六蓮身邊給吳老伯留的位置仍是空的。若川就問六蓮:“你阿爸呢?”六蓮說:“等一下會來。”若川又問;“他有事么?”六蓮說:“沒事。也許,有點傷心罷。”若川略感到驚異。六蓮就說:“他年輕時候,在這臺上演過戲。那個女朋友,特意翻山來看過的。”若川“哦”了一聲,在心里嘆了一回,對六蓮說:“你阿爸,就是一本書啊。”
  此時的吳老伯,仍在檐廊底下坐著。他知道鄉(xiāng)村的戲,開演前的啰嗦太多,鑼鼓敲完后,還要放三百響鞭炮,若干領(lǐng)導又要講話,拖泥帶水的沒完。耳聽得村中喧天的熱鬧,老伯確如六蓮所猜,在心里勾起了不少往事。屈指數(shù)來,插隊那時節(jié)距今已快二十五年了。當年的他,正是少壯,日子處處都顯得活泛。鄉(xiāng)村里的娛樂稀少,縣上發(fā)動了自娛自樂,村里青年就組織了宣傳隊,學唱風靡全國的現(xiàn)代京戲。知青們與當?shù)氐那嗄暌黄穑兹談趧樱估锱艖颉Ia(chǎn)隊的空屋里,胡琴吱嘎嘎響,少男少女們有說有笑,全然不知累。就在這村里的土臺上,居然也演出了半本的《智取威虎山》。老伯演了小生楊子榮。戲中這個角色,是要穿馬靴、披斗蓬的。這倒好辦,最難的是東北人戴的護耳棉帽,在海南到哪里去尋?只好用單帽充了。馬靴就以長筒水靴代替。斗蓬是拿做豆腐用的紗布改的,洗得雪白,倒也神似。老伯那時是英俊小生,一身軍裝,足踏烏亮水靴,煞是光彩。在場上疾走一圈,白袍翩翩如飛,也是顛倒過臺下無數(shù)女子的。他那女朋友,就是慕名前來看戲,一見而傾心的。姑娘那時還很純潔,看過戲之后半月,給當年的小吳來了一封信。信中多半寫的是大時代的豪言壯語,但有一句說:“今后我無論在哪里看到你,都會遠遠的、遠遠的迎上去,緊緊的、緊緊的握住你的手。”這樣的句子,在那個時代,無疑就是示愛,不由他小吳心不軟。一段鄉(xiāng)村戀情,就此開始。
  堪堪二十五年即將過去,對吳伯來說,人生這部大書,竟?jié)u漸的要合上它的書頁子了。老年境界像秋風晚涼,不經(jīng)意間襲來,老伯才悟出,一輩子原來也就是這二十五年。成也好,敗也好;榮也罷,辱也罷,一生所有的戲,都在這二十五年中演完了。此后的歲月,也就是等死而已,日出日落,戲是不會再有了。惟有女兒一天天長大,能給他少許的安慰,不過那已是下一代的戲了。輪回下去,再過二十五年,六蓮也要慢慢合上它的書頁子了。
  這些日子,老伯又添了些心愁。他原本銅澆鐵鑄的身體,自過了五十之后,不料想一天天變得衰弱。過去還能慶幸無甚大病,但近一年來,總覺脖頸僵硬,手腳麻痹,做活時顫顫的拿不穩(wěn)鋤頭。想去衛(wèi)生院看看,又擔心醫(yī)藥費壓得死人,于是延宕下來,近幾日竟一天天的重起來。本來,農(nóng)人活一世,身體和力氣就是本錢,現(xiàn)在眼看本錢要出問題了,老伯心里怎能不焦慮。
  他獨自坐了許久,想不出個名堂來,終于嘆了口氣,起了身,抹把臉,換了干凈褂子,向戲場蹣跚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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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戲怎么還不開演?”老金在戲場上把脖頸都望酸了,仍看不到馬寡婦,大失所望,就連連的喊起來。臺上的幕布仍然垂著,開演前的儀式果然繁瑣。待到霍村長上臺演講時,觀眾早已耐不住,也都喧嚷起來。霍半見下面不穩(wěn),便也模仿鎮(zhèn)長的樣子,用兩手在空中向下壓了壓,但他哪里壓得住,眾人反而喧嘩得更兇了。霍半無奈,只好一抱拳,笑著說:“開演,馬上就演。不過,今天能看戲,各位還是不要忘了,甘肅客商是出了大力的!”
  帷幕終于拉開,觀眾的吵鬧才漸次平息下來。今晚的戲,實際是兩個折子戲,一文一武。先是《楊門女將》,押后的是《秦香蓮》,兩個戲,都與婦女有關(guān)。出場的那些女將,鎧甲鮮明,珠玉滿頭,冠子上兩根雉尾搖搖擺擺。人一出來,全場立刻鴉雀無聲了。這瓊劇,原本是南戲的一支,曲調(diào)高亢,臺上的娘子一開口,便是響遏行云。那尖聲,就像滑滑的絲綢,絕無瑕疵。村人們雖無文化,但自有他們的一套口味,聽到了有人唱,霎時就是一片叫好聲。
  直到這時,吳老伯才擠進人叢,找到了六蓮。六蓮忙起身,扶他坐下。若川向老伯打了招呼,又伸過手去,兩人就鄭重握了一握。此時的戲,也漸漸也能看出精彩了。臺上的女將與遼兵,已是撕打得車輪一般,刀槍劍戟,鏗然有聲。村民們平日哪里看得見這種五色斑斕,一時間都癡了。若川、六蓮和老伯,也都眼望著臺上,各不言語。待到一場落幕,老伯才掉轉(zhuǎn)頭來,朝若川笑笑:“這鄉(xiāng)野地方的戲,也還是有些看頭。”若川點頭稱是,說:“我已是好多年沒看過戲,更不要說在露天了。”老伯就說:“前半場武戲,其實沒甚看頭。舞槍弄棒的,不過是博大家一笑,后半場的苦情戲,才是精彩。”若川“喔”了一聲。六蓮卻不同意,說道:“武戲也是好,女子里邊,也是有英雄的。”老伯便喝喝一笑,說:“看來,我們的六蓮,也是有思想的。”六蓮撒嬌地拉了老伯一下,說:“我沒說錯嘛,你讓白助理講。”若川就趕忙打圓場說:“女子當然有英雄,不過,英雄不一定非要打仗。”老伯就笑笑說:“對,做田也可以是英雄。”六蓮說:“算了,你那是什么時候的皇歷?”若川與老伯對視一下,就都笑起來。
  到了下半場《秦香蓮》,果然如老伯所說,是一個上品的戲。演秦香蓮的那位青衣,身手甚是了得,把那哀怨之腔唱得如同細瓷,一聲哀似一聲地鋸在人的心肉上。那戲文也是好,一波三折,既有笑料,也有悲情,村人們先是笑得前仰后合,一路看下去,又漸漸被弱女子的遭遇所牽引,無論老幼,欷噓一片。待演到秦氏拖著小兒討飯的光景,那女演員一聲剜心挖肺的啼哭——“我的兒呀”,如雪崩一樣,讓所有的人都無法再撐住,場內(nèi)竟有忍不住放聲號啕的。女人們紛紛拿出預備好的手帕、毛巾,拭著那拭不盡的淚。若川自幼到大,從未經(jīng)歷過這樣的場面,不禁為之動容,熱淚在眼眶里滾來滾去,忍也忍不住。再悄悄的看看六蓮和老伯,兩人也都是淚流滿面,完全進入了忘我狀態(tài)。若川拿出紙巾,拈了一張,碰了碰六蓮的胳膊。六蓮也不理會,搖搖頭只顧看戲。飲泣中,她一只手忽然緊抓住若川的手,死死不放。
  六蓮的手雖有薄繭,但此刻卻萬分柔弱無助。若川在心里嘆,這戲端得是好,竟然能勾起所有人的身世之感。人間花好月圓的時候,畢竟不多,更多的只是無奈。人們來這里看戲,笑一笑,又痛哭一場,不過是精神上經(jīng)了一次洗禮,把心頭的積郁散一散。待到舞臺上包龍圖出來,拿鍘刀斬了陳世美,村人們才發(fā)出一陣歡聲,繼而又掌聲如雷。演員被掌聲所擾,居然就在臺上停著,等掌聲過去再演,也沒有人以為是破綻。六蓮此時松開了手,拿手帕擦干了淚,臉上又有了笑。
  戲終于是散了,但人們一時還不能散去。場子外圍,外村和鎮(zhèn)上來的人先走,里面的人動不了,索性就坐著聊天。鱉場的工人們在開老金的玩笑,若川與吳老伯在交流看戲的體會。六蓮沒有講話,默默看著重新垂下的大幕,心里有曲終人散的惆悵。再往遠處望望,見那些領(lǐng)導與霍半握別后,魚貫上了車。美芬與天海拉著手,也上了一輛小轎車。不大一會兒,車隊悠悠地走遠了,進入了暗夜里。六蓮收回神來,聽若川與阿爸正在談舊時代的婦女之苦。忍不住,她就突然插了一句說:“女人的命,從來就是苦。”
  終于可以走動了,霍村的人就搬了板凳散去。窮人的歡樂結(jié)束時,是見不到“燈火下樓臺”的氣象的,就如灶火熄滅,“轟”一聲就什么都燃盡了。剛剛戲臺上面的娘子軍、水袖飄飄的小婦人、明晃晃的刀槍……說沒有就沒有了,恍如夢一場。場子上的燈熄了,小村又浸在月色里。鱉場的人與六蓮父女倆魚貫走在歸路上,晚風里,秋涼惹起他們許多的思緒。
  月下的院落伏在路旁,瓜棚豆架、青石黑瓦都歷歷可數(shù)。人就在這雕刻般的夜景里走。若川、六蓮和吳老伯都各自想著心事。小郭也不說話。就連老金也緘口了許久,走到半路,才忍不住吼出了一句歪歪腔:“思想起、馬寡婦,我的小嬌娘……”那憋著嗓子拔高的小調(diào),竟也有剛才秦香蓮哭訴時的哀怨。
  吳老伯走在最后,看六蓮扛著板凳,魚兒擺尾似的活潑,心下就有點歉然。想自己當初若不把她收養(yǎng),六蓮現(xiàn)在十有八九是生活在城里,雖然仍是孤兒,但對她,終究少了一層遺憾。十七年來,自己雖然給了她親情,卻沒法子給她一個好生活。只委曲了這個孩子。如此,六蓮一生的書頁,也免不了要在這窮鄉(xiāng)僻壤里翻到完了。想到這,老伯才意識到自己過去太固執(zhí),忽然就起了個念頭:不如就托付白助理,把六蓮帶到城里去算了,即便是服侍人罷,總還可以開開眼界。如果萬一有機會留在城里,也就隨她去。自己這一生的路,不是很坦平,不能勉強兒女也一定要接著走。
  此時的六蓮,全然想不到,阿爸對她進城的事態(tài)度已有了松動,她只想什么時候去求求白助理,說服阿爸放自己去飛。城里的情況,固然不是十全十美,但哪里不是有好也有壞?城里的人,總還是過著堂堂正正的日子,只要不與外國人比,就不用低三下四,不像鄉(xiāng)下人永遠要低人一等。像白助理這樣一見就讓人感到舒服的人,在鄉(xiāng)下一輩子也難遇見一個。這樣的生活,六蓮不想再過。在霍村從小到大,看了十七年不變的山,還有什么可留戀的?
  走在前面的白若川,這時的心境更是紛亂。看完一場戲,他窺見了六蓮剛強下面藏著的柔弱。當初命運將她拋出城市,就再沒有任何力量能把她送回原處了。這個心結(jié),六蓮是一生也解不開的。她永遠在尋找一個可以攀援的支點,做著關(guān)于出生地的夢。那只生著薄繭的小手,剛才想要緊緊抓住的,并不是他若川,而是想抓住一個比命運更強大的力量,好帶她飛升。若川意識到這點,就很惶恐。他自己不是強者,拯救不了什么人。在人世上走,想不隨波逐流都做不到。六蓮這樣的信賴,他擔當不起。眼見得六蓮一天天與自己走得近了,他就更加不安。他知道自己的份量,是擔當不起種種要發(fā)生的后果的。
  懷著這樣復雜的心思,短短的路也就仿佛很長。蜿蜒的石板路終于到了盡頭,老宅近在咫尺了。留在家里的小白歡叫一聲,竄將出來,打斷了老金的月下詠嘆調(diào)。在岔路口上,鱉場的工人紛紛與六蓮父女道再見,若川也停下來,伸出未受傷的左手,與老伯握了握手。老伯問了問傷愈的情況,說:“你養(yǎng)傷,有空就過來坐。”六蓮就說:“骨頭還沒長好,你要多來我家吃飯呀。”若川連聲應著,心里很感動,覺得鄉(xiāng)人的淳樸,是從骨子里散發(fā)出來的,萬金難抵。如果自己能長久的留在鄉(xiāng)下,那才是此生功德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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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農(nóng)歷八月,南國舒服的日子就開始了,天氣不再暑熱難當。白日雖也是艷陽高照,但總不至于汗流浹背了。鱉場的鱉兒食量大增,一天天狠命地長,堪堪已有六、七兩重。一個個頂盔貫甲,越發(fā)的烏黑油亮,捉一只掂在手上,竟是肥肥厚厚的一坨了。再過個把月,上市絕無什么問題。眼看收獲的季節(jié)將至,工人們心里也有喜氣,雖然鱉場的收入與他們實不相干,但經(jīng)過數(shù)月的勞作,總算有了成效,人人都覺很安慰。
  若川的傷,養(yǎng)了二十多天,腫痛早已消失。只覺得骨頭芯子里癢癢的,知道傷處已經(jīng)長好,可以拆夾板了。一日,他與小郭說了一聲,叫一個工人騎摩托帶他去了鎮(zhèn)醫(yī)院。醫(yī)生看了看,就恭賀他恢復得好,吩咐去了夾板,但中藥還是要接著吃。再過十天半月,就全無問題了。不過“傷筋動骨一百天”,養(yǎng)還是要養(yǎng)一陣兒的。護士取掉了夾板,若川的精神就一振,直覺得重新做了一回人。他把右臂慢慢的活動了一回,又忍不住笑了一回:早先并不知,原來手臂能自由活動,是天賜的一種優(yōu)待。醫(yī)生對病人這種孩子氣的神情見得多了,也就淡淡的,不大理會。若川忽然想起,趕緊拿出了三百元錢,權(quán)且充做紅包。醫(yī)生倒是無所謂,推拒了一下,但禁不住若川強塞,就收下了。若川見他并不看重外快,心想,幸虧鄉(xiāng)下風俗還算淳厚,若在城里遇到心狠的醫(yī)生,小費未給在前頭,不把你骨頭亂接一氣才怪。那個霉,就倒大了。
  出得醫(yī)院門,見到天清氣爽,街上人的眉目都很有神。想自己吃了快有一個月的閑飯了,若川就生出來馬上要做事的愿望。他推說要去看一場錄像,先將拿工人打發(fā)回去了,自己慢慢踱進了市場。
  一路走來,就把建材店、五金店、雜貨店、鱉飼料店逛了個遍。在一家五金店,看到里面老板是一對小夫妻,都干干凈凈的,仿佛是受過教育。兩人見若川逛進來,竟有些愕然,光是直直的看著他,也不熱情招呼。若川不禁納悶,向他們點了點頭,看了看,覺得無甚要問,便走出去了。在街上幾個店里,他把想了解的物品價格打探了一回,做了記錄。又向鱉飼料店的伙計請教了一番,知道了多少鱉應該用多少料。一切打聽好,心里便有了底,招手叫了一兩三輪摩托往回返。車路過剛才那家五金店門前時,見那小夫妻又在望他,神情很神秘。兩人年紀不過才是中學生般大,居然也就撐起了門面。在鄉(xiāng)間也算較為體面,不至于櫛風沐雨。女孩子的神氣有些像什么人,若川便連想到在鄉(xiāng)間烈日下勞作的六蓮,忍不住,在心里嘆了一回。
  回到鱉場,工人們見若川不再是傷兵模樣,都歡呼起來。小郭更是問長問短。若川全不露聲色,只與大家打著哈哈。午飯后,睡了一覺,就爬起來算帳。他把往日所做的帳目摘要翻出來,細加核對,又拿起筆在紙上乘來除去。一個下午算下來,結(jié)果有了,竟驚出他一身冷汗。原來這小郭在搞錢的事情上,是個很手辣的人,不僅虛報了物品單價,也虛報了進貨數(shù)目。從眼前帳目上顯示的花銷看,就是兩個鱉場,也斷然用不了此數(shù)。至于在建鱉場之初,所用的水泥、紅磚、涵管與機械諸項,埋伏就更大了。粗粗地估計,落到小郭腰包的浮錢,大概有十萬左右。照此,若有一年下來,這家伙撈走二十幾萬沒有任何阻礙。面對這個數(shù)目,若川不免目瞪口呆,隨即拋了筆,呆呆的立在了窗口。
  他想,如今的世道,已不再是大魚吃小魚,而是蝦米來吃小魚的肉,小魚去吃大魚的肉,一層層的吃上去,最終真不知是吃掉了誰?就像這公司里,老板在吃銀行的貸款,小郭就在吃鱉場的費用,人們各自有活路。
  對小郭的膽大妄為,若川心里憤憤。他知道,當初老板與小郭簽合同,大致已經(jīng)算準,如果鱉場經(jīng)營正常,小郭每年的分紅不過就是十多萬。公司早估計小郭要做些手腳,因此這一筆也估算在內(nèi)了,充其量不過兩、三萬而已。哪知小郭是個綿里藏針的人,才六、七個月時間,公司分文未賺,小郭倒先把一年的錢撈足了,今后的旱澇他全不在乎,而且還要撈下去。到年終分紅,另外又有一筆合法收入。如此,鱉場豈不成了他小郭的搖錢樹?
  若川在窗口呆了一回,又推磨似地在炮樓上轉(zhuǎn)起了圈子。想想這事情真是棘手:若將情況匯報上去,鱉場馬上就會天翻地覆,老板自然要趕跑小郭。在這里,若川又多想了一層。他想,若是小郭一走,幾個湖南工人即便不隨他去,一時也難找到能當場長的人。幾千只鱉業(yè)已長成,下月就要售賣,批發(fā)的銷路全在小郭手里。若小郭一走,鱉場即刻就是個死!若幾千只少爺似的鱉萬一有個病禍,他若川自己怎么收拾得了?鱉場若是頃刻間瓦解,影響到銀行貸款,進而危及公司前途,老板肯定要找一個人來怪罪,自己又怎能脫得了干系?想想本來不過是跑到鄉(xiāng)間來逍遙,卻要擔起這天大的罪名,豈不是很冤枉?
  在炮樓上轉(zhuǎn)了半晌,若川漸漸平息下來。想來想去,只有先將此事壓下,忠不忠于老板已顧不得了。事情若是擺不平,大家都是要死。只有先自己出面,警告小郭立刻收手,甚或吐出一部分錢來更好,將鱉場無論如何維持下去。這樣大家都好。于是,若川就把前前后后要說的話斟酌好了,準備到晚上跟小郭攤牌。
  吃罷夜飯,若川抽空去了一趟老宅。白天在鎮(zhèn)上,若川想到,自摔傷后,叨擾六蓮一家之處真是不少,光是送蓮子粥六蓮就跑了五六次,這人情總要回一下。于是,就在鎮(zhèn)上商店里買了兩瓶上等的廣東米酒,還有幾袋“德芙”糖果,打算給父女倆送去。到了老宅,卻不見六蓮,只有吳老伯一個人坐在廊下,聽著收音機。見若川來,老伯連忙讓座,又砍開一個紅椰子請若川嘗椰子水。老伯眼花,過了一會兒,才看到若川是提了東西來的,就問:“這是什么?”若川講明來意,老伯就把那頭搖得波浪鼓似的,說:“鄉(xiāng)野人家,你不要講那些禮數(shù),鄰里相幫,不足為怪。東西拿回去退了吧。”若川說:“一點心意,不算什么。再說這東西賣出來,商家如何肯退?你還是收下。”老伯笑笑說:“我生平不受無功之祿,你不要破我的例。酒我決不能要,你買給六蓮的糖果,也就罷了。”若川只好答應,他四下看看,六蓮不像在家的樣子,想問,又怕唐突,就陪著老伯乘涼。老伯說道:“這些年,鄉(xiāng)里的人情也淡了許多,你若幫了別人,倒像是有所圖似的,人心早隔了一層。”若川就說:“城里就更是了,若講人心純樸,還是鄉(xiāng)下好些。”老伯說:“那當然,不過,鄉(xiāng)下的日子還是艱難了一點。”若川說:“政府就沒有一些救濟么?”老伯冷冷哼一聲,說:“下面的和尚你不是沒見過,能指望他們念出什么好經(jīng)?我們這里,是窮地方,上面救濟款是年年有的,下面半途就給你拿走了,幾個人一分,農(nóng)民哪里知道?你想,他霍半靠刨土,如何就能刨出個小洋樓來?”若川一驚,說:“現(xiàn)在還有這樣的事?老百姓也就忍了?”老伯說:“古人說的話,有的到現(xiàn)在還是好用的。一是‘山高皇帝遠’,二是‘官官相護’,你不忍又怎么辦?”老伯砍開的紅椰,汁水格外清甜,若川喝了,通體涼爽,便感慨道:“農(nóng)村若是沒有這些貪人,該是很不錯的。”老伯說:“鄉(xiāng)村這樣下去,怕是留不住人了。六蓮最近也在張羅去海口,你覺得怎樣?”若川說:“城里,也是難。”老伯說:“我最近想想,去城里,于她也許是好事情,就讓她去碰運氣罷。”若川明白老伯的意思,連忙說:“若六蓮非要去,我自然會盡力幫她。”老伯吸了幾口水煙,紅光映得面龐更是蒼老,他幽幽地嘆了一聲:“我就是怕她一步走錯,誤了一生啊!”若川就說:“哪里會?六蓮也是聰明的。”
  聊了一陣兒,若川總覺老宅里沒有了六蓮,意趣減弱了不少。這樣一想,又慚愧自己太自私。坐了一會兒,還是想走,便起身告辭。老伯叮囑把酒帶走,又說:“你等等。”說罷去檐下摘下一串咸魚,遞給若川說:“農(nóng)家吃不起大肉,只有這個好下飯,你拿些去,省得口淡。”若川不忍,想推辭,又怕老伯埋怨他講究虛禮,只得接了。
  出了院子,若川回頭看看,見老伯仍坐在廊下,如黑黢黢的巖石一般。為了省電,全屋燈也未點一盞,只有那煙火一明一滅。若川想想,心里就難過,若六蓮真的去了城里,老伯該怎么辦?
  回到鱉場,見時候不早,若川急忙約了小郭,對他說有事要談,兩人就相跟著上了小樓頂層的天臺。天臺上擺著茶幾和椅子,平日里工人們無處消遣,夜飯后就上來,乘涼、喝茶、聊女人、數(shù)星子。小郭把幾個工人趕了下去,兩人相對落坐,心內(nèi)都知道對方是有備而來。
  若川是頭一回上來,便望望四周,見皎潔月光下,山川形勝,林木蒼郁,心說這鱉場的選址,端的是個好地方。就問:“這地方當初是怎么找到的?”小郭說:“我和老板兩人,在瓊海、文昌一帶跑了四天。老板什么也不懂,偏要指手畫腳,我卻是要考慮交通、水源、飼料供應這些問題。只有這一處,是我們兩人都看好的。”若川點頭說:“好地方!臥虎藏龍了。可惜了你一身本事,窩在這里。”小郭看看若川的神情,說:“助理,有什么話,就說罷。”若川拿出兩張紙條,一張記錄著小郭報的若干虛賬,另一張,是所購物資的實價和實際用量。小郭接過,借著明晃晃的月光,看了個大概,但卻一點也不張惶,看看,又想想,只說了句:“你都知道了?要怎么辦呢?”若川說:“人要講良心。老板待你不薄,你怎么可以這樣?”小郭說:“助理,你其實還漏算了一筆賬,我在這里打點關(guān)系、安撫工人,還有零星用度,都是自己墊的錢,攏一攏,也有五萬多了。”若川說:“就算是罷,但公司職員賣一年的命,所得才多少?你卻一拿就是幾萬!”小郭就搖頭說:“那不一樣。我是吃技術(shù)飯的,每年少不了要拿十五萬。進了你們公司,反而要搭錢進去,這又是什么道理?鱉場這個樣子,年終又哪里能指望分紅?”若川見小郭錯也不認一個,就有些強硬地說:“我做人有個原則,餓死也不能做賊。”小郭聽了,一怔,忽然就有了些氣:“那公司又在干些什么?我、公司,不過是聯(lián)手在騙國家罷了。”若川一擺手,冷冷地說:“那是兩碼事,你不能對不起公司。”小郭卻駁道:“那也要公司能夠?qū)Φ闷鹞遥 ?br />   兩人一時僵住,都無話。小郭就拿了若川一枝煙,點燃悶悶地抽。四下里,月光清冷,水池中的鱉兒跳躍不止,濺水聲彼起此伏。通道上,有個巡夜的工人無聊地在走動。
  若川想,講了這半天,竟聽不出小郭有一絲愧疚,真真是豈有此理。不由得就一陣惱怒,想明天就把情況跟老板講明。鱉場的事情,即使重打鑼鼓另開張也無不可,只是不能讓小郭這樣囂張。
  過了一忽兒,卻聽小郭說:“助理,你是個有城府的人,比我懂道理。公司需要貸款,也就需要鱉場,需要我這個場長。我如何做,你盡可裝聾作啞,公司再不會有第二人能這樣認真。你、我、老板,都各謀些財路,有什么不好?”若川就微微一笑,說:“小郭,你要逼我離開鱉場么?”小郭擺手道:“哪里,你盡管在這兒修身養(yǎng)性。就像銀行看我們公司是個規(guī)矩的公司;公司看我這鱉場,也是個規(guī)矩的鱉場。人,不會都活得像你那么清白。”
  這場對話,顯見得小郭是在占上風,若川知道,他謀劃了也不止一日,不是一下就能震懾住的。于是就說:“你說的是一種理,但也有另外的理。老板們行事,多不按常理。你不要以為,公司非要這個鱉場不可。我勸你還是收手,好好地經(jīng)營一下,賺也要賺個干凈錢。或者你想走,也可以堂堂正正的走。”小郭聽了,若有所動,感到了隱隱的壓力,沉默了半晌,便說:“也罷,就算我流年不利,少賺了十萬八萬。但是,鱉場這樣子,如何就能贏利?”若川說:“我們一塊兒來維持罷,不見得山窮水盡了。只是,兩敗俱傷的事,我勸你不要再做了。”若川的話,柔中帶剛,意味小郭是聽得出來的,他狠狠吸了一口煙,嘆了口氣說:“人在世上活,卻不能好好的做事,還有什么活頭呢?”若川聽他慨嘆,竟也牽起了同感。抬頭望望上蒼,黑夜里是一片空漠和混沌。若川自然是知道,世間不會有人回答得了這問題。忽然就聯(lián)想到,人的聰明才智,幾千年了,大多都沒用在正當?shù)胤健K械娜耍孟穸荚诤鷣y的活著。有頭腦的人,反而是苦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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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6-2-26 20:10:09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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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川去老宅送禮的時候沒有看到六蓮,六蓮是到女友亞娟家去了。眼看要過中秋了,亞娟從海口回家探親,這件事在村中引起些小小的波動。一個村姑進了城,才不過一個多月時間,再回來時已經(jīng)脫胎換骨。城市又一次給了這小村一個神話。關(guān)于亞娟的回家,村里的傳聞很多,譬如,說她是由一個中年老板用轎車送回家的;又譬如,說那老板進了亞娟家門,甩下五千元做見面禮,吃了一餐飯,自己回了海口。鄉(xiāng)人們居于一隅,對于外界來的人與事,有些夸張總是難免,但這事情還要有個主干,才會有傳聞中的枝枝葉葉。有一件事,應該是無疑的,那就是亞娟這次去海口,肯定是以飛快的速度“傍”上了一位老板。這潑辣姑娘,說到做到了。
  六蓮黃昏時在村井邊洗衣服,聽到了這件事,又驚又喜。顧不得矜持,就跑去了亞娟的家。進門后,一眼看到亞娟的打扮,證實了村人的傳聞并不虛妄。亞娟穿的是件連鎮(zhèn)上都無人敢穿的吊帶裝,上露背,下露臍,薄得什么都能看清。這裝束,先就把六蓮嚇了一跳。兩個女孩見了面,就手拉著手,歡喜得嘰嘰喳喳。六蓮說:“呀,變成了這個樣子!”亞娟笑得很嫵媚:“再變,也沒有你漂亮。”說著,就把六蓮拉到閨房里坐。六蓮見房間里大包小包,都還未來得及打開,就說:“發(fā)財了喲!怎么這樣快?”亞娟撇嘴說:“這算什么?海口的事情,三天三夜也給你講不完。”六蓮見門外并無人來往,就湊近前去細琢磨亞娟的吊帶裝,她拉了拉亞娟里面胸罩的透明帶子,恍然大悟的說:“原來是這樣的!你真是敢穿。”亞娟就笑,說:“再在山里蹲著不出去,我們就要變成老太婆了。”六蓮說:“太夸張了。”亞娟就碰碰六蓮豐滿的胸部,說:“城里女人,只要不露這里,什么都敢穿。”六蓮臉一紅,就要回嘴。亞娟忽然想起,就擺手制止她,又去把門關(guān)好,從蛇皮袋里抓出一件透明的吊帶裙:“你來試試這個。”六蓮有些慌,忙說:“我不行的。”亞娟說:“怎么不行?在鄉(xiāng)下,可惜了你一副好身材。”不容分說,就幫六蓮脫了外衣,換上了吊帶裙。又拿了一面鏡子,上下照給六蓮看。六蓮看鏡中的自己,白而苗條,端的是換了一副模樣,就想,這個樣子,如何能在街上公然的走?不由就說了一聲“真羞啊”,捂上了臉。亞娟就咯咯的笑:“怎么樣,要迷死男人吧?”六蓮慌忙褪下裙子,穿好衣服,說:“你是越學越壞了。”亞娟說:“我說的,都是硬道理。我們姑娘,除了身體還有什么?不趁這時候迷住一個有錢人,還會有出頭之日么?”
  天漸漸黑下來,兩人嫌屋里悶,就出來坐到院里。亞娟的父母坐在堂屋內(nèi),點著蚊香乘涼,一邊高聲說著話。兩個小姑娘就靠著椰樹根坐下。日子已近八月十五,月亮早早就上了東山。頭頂上的椰樹葉子,大鳥翅膀一樣在夜空中晃動。六蓮坐在亞娟身邊,感受到了這新潮女孩從城里帶來的氣息,一時有些沉醉。一會兒,嗅出亞娟身上有股異樣的香水味兒,六蓮就問:“聽說你找到了一個老板?”亞娟說:“就算是吧。”“做什么生意的?”“賣海鮮。”“那不是……”六蓮想說,那不是跟馬寡婦是同行嗎,但又想,馬寡婦怎能與海口的老板相提并論,就改口問:“什么時候結(jié)婚?”“結(jié)什么婚?”亞娟詫異地反問道。六蓮說:“不是找到老公了么?”亞娟鼻子嗤了一聲,咯咯一笑說;“什么老公?是人家的老公。做情人還差不多。”六蓮大驚,說:“咦,你不會是做了二奶啵?”亞娟說:“二奶又怎樣?也沒什么不好。我只問,誰能給我房子,誰能給我錢。”六蓮眨眨眼,心里一涼,忽然就有了一種幻滅感,喃喃的說:“原來是這樣。”亞娟就說:“小傻瓜,男人,哪有幾個是好東西?蠢人才找老公呢。我只管弄清三件事,他們要什么?我們能給他們什么?給了以后能得到什么?”六蓮又是一驚:“不會的啵!”亞娟說:“我看到報紙上有句話,叫‘有奶才是檢驗娘的標準’,我看你呀,以后你找男人,也要先問有沒有奶。好男人確實有,可他能娶你么?”說著她忽然抓住了六蓮的手,很認真的說:“你比如,那個鱉場的白助理,好是好,但他能娶你么?”亞娟無心的譬喻,在六蓮聽來,卻好像揭破了自己的隱私一樣,就擺脫亞娟的手說:“我不要他娶!”亞娟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然后說:“不過,若能做白助理的二奶,也是很舒服的哦。”六蓮便打了亞娟一拳:“你胡說!”
  臨別,亞娟要把剛才那件吊帶裙送給六蓮。六蓮搖搖頭道:“我不能穿的。”亞娟說:“怕甚,在家里穿么。”六蓮說:“不行,老爹要罵死。”亞娟笑笑,也就作罷,將六蓮一直送上了村道。
  水樣的月華,鋪灑在麻石小路上,村莊在微醺之中。六蓮覺得腳步又輕快又滯重,耳邊還響著亞絹的那句話——“鱉場的那個白助理,他能娶你么?”這樣具體的一個問題,十七歲的六蓮的確沒想過。以往她想到白助理,只是喜歡,心里面有柔情。而自己想去海口,多半也是為了這個男人。可是,今晚的亞娟所帶來的,卻是一個與白助理所帶來的不一樣的海口。亞娟帶回的這個海口,光怪陸離,似乎沒有她六蓮能存身的地方。究竟哪一個海口,才是真實的呢?六蓮在心里問自己,白助理——想到這個名字她就臉發(fā)燙——這個男人能夠無論在何時、無論在哪里,都對我這樣好么?
  六蓮回到家,見阿爸已經(jīng)睡下,就輕手輕腳進了閨房。打開燈,眼睛一亮,看見了放在梳妝臺上的糖果。拿起來看看,包裝精致得很。一下就想到,是白助理晚上到家里來過。六蓮坐在床上,輕輕摩挲著這些可愛的禮物,心頭一陣陣熱。兩個月來,白助理已經(jīng)融入了她的生活。她平日里一言一笑,都會想到,白助理若是聽見看見,會不會喜歡。自己想去海口,那條路太長,又很渺茫,但她下決心要去。亞娟說的種種事情,打消不了她的勇氣。六蓮現(xiàn)在的所想,不是像亞娟那樣,要依傍一個什么老板;也不是像美芬那樣要謀個明媒正娶。六蓮只想,能和自己喜愛的人同享一片天空,同呼吸一個城的空氣,就很好。只要自己高興,就能見到所愛的人,與他打趣兒,與他散步,可以撒嬌似的握住他的手,這就夠了。幸福,不是錢,是心,是息息相通啊。六蓮就這樣,捧著糖果,癡癡的想了半晌,沒來由的,眼角流了淚。
  睡下后,她把糖果放在枕頭旁。她不舍得吃,只看著它,就很舒服。她在黑暗中胡思亂想著,有很多人闖進來,一會兒是白助理從容的微笑,一會兒是亞娟得意的眉眼,一會兒又是阿爸悶悶不樂的神情。然后,恍惚中白助理在一個很高的地方向她伸出手來,將她拽住,一步步走向一座金光閃閃的大廈頂層。頭頂上的太陽很亮,把他們兩人都融進去了。
  六蓮在巧克力糖果的香氣中入睡之時,白若川仍然坐在鱉場小樓的頂上。他和小郭談完之后,就讓小郭先去歇息,自己要獨自呆一會兒。夜氣有點涼,千山萬壑都在月光里。他望望老宅方向,已無一星燈火,知道父女倆已經(jīng)睡了。他想,就能夠想象到的遼闊疆域里,差不多的人恐怕都已睡了。現(xiàn)代社會不會有什么詩意,這月將圓的夜里,人不寐的景象已是非常罕見。多思的人,普天之下又能有多少?將小郭的事情談完,他也就不再放在心上,這些討厭的俗務(wù),就隨他去罷。人活著,免不了要爭爭斗斗,可是等到老一口氣咽下,又能帶走什么更多的東西?沒有任何的風光能夠長久,這若川早就看的很透。滿世里忙忙碌碌的,不過都是要謀飯吃,若川唯一與人不同的,是想在這之外,能享一點悠閑而已。
  在咫尺之遙的六蓮,是他無意中窺到的一片景致,就像細雨,潤過他的心田。他在感激之余,又不禁慚愧,自己能給六蓮帶來些什么?六蓮和老伯,都對他都是有一些期待的,然而他若川在商業(yè)浪潮里,不過是一條無槳無帆的孤舟,自保尚且難,又怎能渡他人到彼岸?
  此時巡夜的工人走到樓下,向若川招呼了一聲,催他早去歇息。若川應著,慢慢站起身來。眼前,萬物正酣睡得好,世界變得比白日理智得多。他想,人與人,物與物,永遠都能像此刻這樣恬靜,那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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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6-2-26 20:10:33 | 只看該作者
  24
  
  這一天,是農(nóng)歷八月十四,中秋前一日。因日前連連下過幾場雨,秋涼日顯一日。燥熱一過去,村人的心境也不再煩亂,看山水索然如舊,但卻是安謐得多了。所有的人都不可能意識到,從這一日起,小村的平靜就要被接踵而來的災難所打破了。
  早飯后,美芬家里一個小男仔跑來給六蓮送口信,說美芬已經(jīng)回到了家,為出嫁正忙得焦了頭。邀六蓮趕快過去商談,請六蓮做為伴娘“八姐妹”之一,出嫁那天要擔大任的。六蓮聞聽,心情很復雜,本不想去充伴娘,但姐妹之誼又不好推卻,只得匆匆打扮一下,趕了過去。美芬家里,已是忙成一團,籌辦各種嫁妝。“八姐妹”已來了四個,正做著女紅,縫衣縫被。鄉(xiāng)俗里,八姐妹這一日,要在美芬家忙到晚,中午就在美芬家吃了。事多得像亂麻,尤其是如何想出古怪法子刁難新郎家人,還須細商量。
  上午,小郭約了若川,一起去鎮(zhèn)上買物資。前一晚的談話,明顯是起了作用,小郭審時度勢,不想把事情激化,決定了隱忍下去,當務(wù)之急是與若川平安相處。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昨日里,村中的勞力已如約將鱉場新的排水溝挖好,今日去鎮(zhèn)上,就是為了買水泥做涵管,一并再請了泥水師傅來。此外最重要的,還要買個磅秤,把那個假的替下來。
  若川是北方人,不大耐熱,入秋后心情就舒爽得多了。加之困擾了他兩個多月的財務(wù)“黑洞”已經(jīng)搞清,局面暫時控制住,所以一時無憂,心里很平和。坐在小郭摩托車后座上,一路只講笑話。他說:“你不要心存歹意,再把我掀到溝里去。”小郭自是乖巧,打個哈哈應著,說:“我哪敢?再把你掀到溝里,六蓮就要把我吃了。”若川見他說得曖昧,便只好裝糊涂說:“六蓮倒不能怎么樣,小心回到海口,我老婆要拿你問罪。”到了鎮(zhèn)上,兩人一路看貨、詢價、雇人、雇車,忙得一頭汗。看看中午趕不及回去,就在小店里吃了碗面,下午又接著忙。
  中午六蓮未回家,老伯從地里噴藥回來,感到十分勞累,手腳麻木得厲害,將昨日的剩飯熱了熱,胡亂吃些,就躺下歇了。這一覺睡得昏沉,到得下午三點鐘,才朦朧醒來。仍感渾身酸乏,于是就躺在床上假寐。想來想去,疑心自己得了什么病,決意過了中秋去鎮(zhèn)醫(yī)院看看。看看自己身體不行了,再想到今后的日子,老伯憂煩甚多,感嘆人終究不能勝天。五十多年來,頭一次感到意志消沉。
  正思慮間,忽地聽見門外有人聲嘈雜,氣勢洶洶。心里不免一驚,想難道是鎮(zhèn)上的黑幫鬧到這里來了?連忙爬將起來,走到堂屋,便看見院子里已涌進若干人等,制服儼然,表情嚴肅。還有些鄉(xiāng)鄰,是相跟來看熱鬧的。
  霍半嘴叼著洋煙,從人叢中走出來,朝老伯假意笑笑,一副隔岸觀火的樣子說:“老吳,這是鎮(zhèn)上的清欠工作隊。這兩位,是蔣所長、黃所長。鎮(zhèn)上的行動,嘿嘿,我攔不住的,有話你跟他們講吧。”
  吳老伯見這灰灰黃黃的制服人員一大群,心下早已明白,暗咒了霍半一句,就說:“你們先等等。”說完回身進屋,拿了煙槍,搬了個竹椅,坐在堂屋大門外的廊上,方才又開口說:“我今日做田,累了,只能跟你們坐著說。”那體態(tài)肥碩的蔣所長,本以為鄉(xiāng)民無有敢阻攔公務(wù)的,見此不由一驚,打量吳老伯,知道不是一般老農(nóng),心里奇怪,就低聲問霍半:“這一家欠了多少?”霍半說:“五百多。”蔣所長就對吳老伯說:“看你年紀有一把了,我愿跟你講講道理。不過才五百塊,不多么,我看就不要拖了。今日鎮(zhèn)里統(tǒng)一行動,一個也不能少的。”老伯點燃煙,慢慢吸了一口說:“沒有。”老蔣說:“去借么。”老伯說:“借不到,銀行又不是給我開的。”老蔣有些惱火,說:“你這是什么話?”老伯說:“人話,我只講事實。就像你們今日要錢,不就是鎮(zhèn)里過節(jié)要用么?”老蔣聞言大怒:“放屁!跟你先禮后兵,你還敢頑固?”老伯抬頭瞟了老蔣一眼,仍是慢悠悠的說:“你這話,三十年前我也對別人說過。能嚇倒誰?”老蔣說一聲“好”,心里發(fā)了狠,回頭與派出所黃所長交換了一個眼色,把霍半拉到身邊問:“這是個什么東西?”霍半諂笑一下,說:“你莫氣。他是老知青,當年打癱了人家大隊書記的那個。”老蔣聽了,臉上皮肉動了一動,說:“怪不得,劣根性不改。”說罷看一眼黃所長,黃所長會意,一擺頭,四個灰制服聯(lián)防隊員沖出來,齊齊圍住老伯。蔣所長正了正大蓋帽,一本正經(jīng)的說:“我們執(zhí)行公務(wù),你不配合,怨不得我。拔鍋!揭瓦!有什么拿什么,以財產(chǎn)抵欠款。”四個聯(lián)防諾了一聲,挽起袖子就要向屋里沖。看熱鬧的村人驚呼起來,嚷成一片。卻見老伯霍地站了起來,一腳蹬翻了竹椅,又把煙槍狠狠摔到地上,伸臂攔住了聯(lián)防:“你們敢動!我活了五十多年,光天化日,沒見過敢當面拔鍋的。你們要進去,我們當中先死一個再說!”
  這時老金聽人說老宅出了事,已帶了幾個人,攜了鐵锨、十字鎬趕了來。見是穿制服的人在追債,就未貿(mào)然動手,看了一會兒,實在耐不住,喊了聲:“要搶劫么?”幾個聯(lián)防回頭,見是幾條虎視眈眈的壯漢,便嘩啦抖出手銬,抽出電棍,喝道:“想干什么?”老金就說:“要打老蔣!”老蔣一聽,臉上皮肉抖了一下,問道:“什么人?”老金說:“湖南人,專打老蔣。”老蔣氣極,罵了句:“媽的,都給我拿下!”霍半見勢,連忙上前對老金說:“地方上的事,你們鱉場不要插手。”話音剛落,只見翁哥從人群中擠出來,手里掂著老伯家的波蘭伐木斧,在石階上“當”地敲出火花來,說:“你一個村長,為何吃里扒外?”霍半說:“哦,你也要說話?這關(guān)我什么事?”翁哥說:“老伯這樣的老實人,你們也要欺負?要逼命么?”
  見事態(tài)要鬧大,黃所長便掏出手槍,在頭頂晃了晃,吼了聲:“無關(guān)人員,都讓開,不要妨礙!”老金冷冷一笑,嘩一聲敞開前襟,露出帶傷疤的胸膛,拍拍說:“哦,你也敢斃人?”這時老伯已氣得渾身顫抖,喘息著說:“讓他們搶,我看他們敢不敢!”說著雙腿一陣劇烈麻木,眼看著站不穩(wěn),就向地上癱下去。眾人又是一陣驚呼,翁哥連忙棄了斧子,彎腰去扶老伯。
  正僵持之間,人群后面又起了騷動。原來是在美芬家忙碌的六蓮,聽到人報信,與美芬一道趕回家來。六蓮面色蒼白,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分開人群一看,見阿爸癱坐在地上,哇一聲就哭將出來,忙上前跪下,抓住阿爸的肩膀。老伯喘著說:“你莫怕,沒有什么的。”美芬也跟上來,一眼見到率眾來討債的,卻是自己未來的公公——稅務(wù)所蔣所長,頓感萬分尷尬,脫口而出說:“爸,你,你怎么在這里?”那老蔣一怔,說:“咦,美芬,你來做什么?”美芬跺跺腳,急得要掉淚的樣子:“這是我同學的家呀!”六蓮聽見兩人的對話,抹抹淚,抬頭看著老蔣,說:“你就是天海的爸爸?”老蔣一時也是尷尬,退了一步,對霍半埋怨道:“你,怎么搞的么?”六蓮站起,慢慢走近老蔣,一指他鼻子,說:“天海原來還有這樣的爸爸!”老蔣臉漲得紫紅,哼了一聲,回身就走。
  黃所長在一旁看得清楚,連忙出來收場,對眾聯(lián)防說:“不要激化矛盾,都撤!”說罷把槍也收起。那些聯(lián)防平日里只會在鎮(zhèn)上飯店舞廳白吃白玩,極少經(jīng)歷這場面,本就心虛,生怕鬧出人命來,巴不得有這一聲,忽一下就都退走了。霍半朝老伯鞠個躬,說:“我也是沒辦法呀。”一邊就驅(qū)趕著圍觀的村民:“都散了,散了。”翁哥卻是跳起來,提了板斧,要追上去:“霍半,你不讓人活,我操你個老母!”眾人就紛紛說:“連老實人都逼成了這樣子。”一邊攔住他,奪下了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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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6-2-26 20:11:02 | 只看該作者
  25
  
  中秋節(jié)的前一日,就這樣過去了。工作隊撤走后,夕陽如血,小村歸于了寂靜,就連往日村童的嬉鬧聲也聽不見了。這一日,本是農(nóng)家為孩童買月餅,備好明日拜月老事宜的日子。可經(jīng)過下午的風波,大家都沒有了心情。被討了賬的人家,雖然東挪西湊還了賬,卻是心有余悸。未欠賬的人家,也不敢僥幸,都關(guān)門閉戶,生怕惹禍上身。老宅里發(fā)生的事情,不到一個小時,村里就傳遍了。人們在心里恨著霍半,卻也對他更加畏懼。
  待到若川與小郭從鎮(zhèn)上回來,已是黃昏掌燈時了。聽老金他們說起這事,兩人都吃了一驚。若川吩咐小郭在場里指揮卸車,自己連忙趕去了老宅。
  未進院子,就見里面竄出來小白,一聲哀鳴,咬住了他的褲腳。若川平日只聽說狗通人性,見今日小白的確不似往日,懨懨的沒有精神。進得院子,見老伯半靠在竹椅上,甚感勞累的樣子。六蓮正跪在地上為他捶腿。若川過去,看看兩人神情,卻是大不相同。六蓮眼睛紅紅的,也不搭話。倒是老伯,無事一般,與若川寒暄。若川坐下,就問:“還不要緊吧?”老伯說:“不打緊,活過半輩子的人了,什么事沒見過?”若川說:“他們這樣無法無天,真是活氣死人。”老伯一笑說:“幾個鳥人,跟他們生氣,是不值得。”若川就嘆氣。六蓮卻開口道:“助理,你在海口工作,認識什么大官么?”若川明白六蓮的意思,一時答不出,沉吟起來。老伯就說:“小孩子家,亂說。我們莊戶人家,莫要動那個心思,古來就說的好,屈死不告官哪!”若川便說:“我過去替公司辦事,在省上,也認識幾個主任、秘書的,求他們批過條子。但是為鄉(xiāng)下的這種事,怕是批不出條子來。”說罷,又是嘆氣。老伯說:“大官們有大事要做。下面的事情,不過是小官們亂來,搭不上界的。”若川恨恨地說:“這種土皇帝,太可惡。忍也不是,不忍也不是,我總算知道當農(nóng)民的難了。”老伯嗬嗬一笑,說:“清平世界,他們又能怎么樣?無非是扣人,要錢,不過是嚇人罷了。我又生不出錢來,總要讓我慢慢來還。”六蓮就抬起頭來,說:“阿爸,你遇事情愿意講道理,你說說,為什么他們十指不沾泥,卻是他們向我們要錢?”老伯就仰頭笑,說:“你又提刁鉆問題,跟阿爸年輕時一個樣。我跟你說吧,一個是天意,一個是命,你有再大本事,也是拗不過的。”若川看老伯臉色暗晦,身體也是無力的樣子,就說:“老伯,你不比年輕時候,可要保重身體。明天鱉場出人,用摩托帶你去鎮(zhèn)上檢查一下吧。”老伯連忙搖頭謝絕,六蓮卻嘟起嘴,埋怨道:“阿爸,你就是不懂人情道理,人家白助理也是好意么。”老伯只淡淡說道:“我自己的身體怎么樣,我清楚。”若川見狀,也不好再堅持,就說:“老伯,再有什么事,馬上讓六蓮通知我們。他們在我們面前,總是要忌諱一點的。”老伯豁達地笑笑,說:“不會再有事情了。我們六蓮,原來是做了蔣所長兒媳婦的伴娘了。”六蓮立刻紅了臉,說:“讓那蔣天海去死吧,我才不去做伴娘呢!”
  聊了一陣,若川就告辭出來。六蓮起身,將他送到路上。暮色里,若川見六蓮神情郁郁,就說:“農(nóng)村的日子,太難了。到明年,就去城里吧。”六蓮搖搖頭,沉默了半晌,才說:“你們城里人多好,只要不犯法,誰敢對你們這樣子?”若川聽了,心里發(fā)酸,忍不住去撫了撫六蓮的頭發(fā),說:“我真恨自己無用,幫不了你們的忙。”六蓮望望若川,心頭百感交集,眼淚在眼眶里轉(zhuǎn),她咬咬下唇說:“不,不是那樣的。只要你好,我就高興。”說罷,急急地扭過身,跑回家去了。
  看著六蓮的身影在昏暗中隱沒,若川感到刺心的痛。初來霍村時那種閑云野鶴的心情,早已蕩然無存,只覺得胸中被亂麻一團塞住。他雖知道哪里都不會有世外桃源,但初來時畢竟新鮮,加之因了六蓮純凈的目光時時圍繞,曾使他一度寧可信其有,把霍村權(quán)當了忘憂之地。但經(jīng)過了鱉場和村里的幾次事情,他無法再存幻想,霍村也是個俗世界,惱人的事情不比城里少。城里人一般地下鄉(xiāng),看到青山綠水而發(fā)贊嘆,不過是闊少的心態(tài),走馬觀花,不用付出稼穡之勞,贊嘆幾句,僅僅附庸風雅而已。而在這青山綠水間,農(nóng)人的肩膀所擔荷的,卻不知道有多少沉重。
  若川目送六蓮進了家門,便離了老宅,走近鱉場,看見高墻內(nèi)一派燈光沖天。他想,這一堵墻,就是他若川、還有若川的老板以及各類附庸們的防護墻,這墻,可以使他們不至受到老伯今日所受的屈辱。這防護墻與生俱來,不是因什么功德而修成的,在墻外的所有平常農(nóng)人——六蓮、老伯、翁哥,他們就沒有這樣的防護,只能袒露于野,任由風雨。
  晚上睡下,平穩(wěn)的枕下竟然似有江海在涌動。若川看看地上的月光,亮如燭照,于是就揣度,這一夜,小村里不眠的人怕是要多了,那可愛村姑六蓮的夢,定是也不會安穩(wěn)。“劫后風雨弱無聲”,忽然,他腦子里不知怎的,就撰出這樣一句舊體詩來。覺得只有這幾個字,可以形容小村此時的情境。
  他的猜測,并沒有錯。院墻咫尺外,六蓮在臥房內(nèi)也是枕上江海,輾轉(zhuǎn)反側(cè)。今天的事,對她的刺激之深,實在是平生所未有。過去在學校念書時,瑯瑯誦讀的都是一派平和正大的氣象,類似的風波都像已經(jīng)隔的很遙遠,尤其不可能發(fā)生在自己家里。六蓮從小就是有所依恃的。阿爸是個沉郁威嚴的人,四鄉(xiāng)里人多敬畏,因此六蓮從小到大,是連爛仔都沒人敢欺負過她一下的。不想今日竟有那么多人一齊來威逼,六蓮頓感天塌了一般。她今日才感覺到,阿爸老了,那副血肉之軀,也有抵擋不住的風雨了。六蓮的這種單純,是自幼而然,今日蔣所長的一副面孔,才讓她知道,人世的惡,是不會單單就放過她的。平日里所接觸到的鄉(xiāng)親,雖然粗野,但若無怨仇,是決不會相逼的這樣狠的。下午,若不是她拉了美芬一同趕回家來,無意中讓蔣所長面子下不來,還不知這個老蔣會有多么兇。于此,六蓮又想到了下午翁哥的仗義,想想,就很感激這個平日里木呆得不會說話的人,竟能那樣出手相助,于是,就決定原諒了他過去對自己的不敬。
  六蓮思來想去,覺得這霍村無論如何不能待了,明年一開春,就該走海口。走海口,不是為了圖富貴,是為了堂堂正正做人,不再受這些鳥氣。海口是個大碼頭,只要有心,再有白助理在,也可能就能找到永久的落腳之地。即便是終身勞動也罷,總比看這些惡嘴臉的好。晚上時白助理走后,美芬的哥哥曾來過一趟,婉轉(zhuǎn)地表達了一個意思:雖然白日里出了那樣的事,美芬還是希望六蓮到時能去做“八姐妹”。她們姐妹一場,與老蔣其實是無關(guān)的。六蓮聽明了來意,只說了句:“雞有雞道,狗有狗道。我不去做伴娘,也祝美芬過上好日子。”就再不做聲。美芬的哥哥見事情已經(jīng)不可挽回,只好罵了幾句老蔣,訕訕的走了。六蓮睡下后,又想起了沒幾日就要做新娘的美芬,覺得美芬已經(jīng)是陌生人了,兒時的友情,已隨風雨吹走。今后,也只能是有一點點記憶罷了。
  夜?jié)u漸深濃,中天明月,只虧了那么一點點。花好月圓,這世上總是有人要笑的,但此刻還輪不到她六蓮。這么想著,眼皮忽地就重了,聞到枕邊那包舍不得打開的糖果味道。在溫溫的香氣中,六蓮睡了,嘴角有一絲很純凈的笑意。  
  第二日一早,吳老伯吃了早飯,卻沒有去下田。他換了一件干凈褂子,對六蓮說:“你也換件衣服,陪我去鎮(zhèn)上看病。”六蓮巴不得阿爸有這念頭,說了句“你早該去看”,就急急的去換了衣服,出門時又道:“阿爸你也是,昨天白助理的好意你不領(lǐng),今天卻要抓我的差。”老伯就故意板起臉說:“難道你想躲懶么?你不愿去,我自己去。”六蓮就笑,說:“算了罷,老爸就知道逞強。”說著兩人上了路,攔下鄰村一輛小四輪拖拉機,捎了腳,顛顛簸簸的到了鎮(zhèn)上。
  在醫(yī)院,看病的是位老醫(yī)生,動作遲緩得很。他將老伯手腳麻木的癥狀問了又問,摘下老花鏡,又翻翻書,沉吟了半晌,才說:“先吃藥罷。”說完寫了病歷,開好處方。六蓮接過處方看看,是幾劑活血通筋的中藥。老伯便把捏在手心的一張五十元票子交給六蓮,六蓮就去取藥。走了沒兩步,老伯又喊住她說:“若是太貴,就不要了。”老醫(yī)生對此習以為常,只是笑笑,也不解釋。六蓮一走,老伯就湊近醫(yī)生說:“你跟我說實話,這病要不要緊?”醫(yī)生捻捻胡須,閉目想想,慢慢睜開眼說:“我們醫(yī)院太小,拍不了片子,你要到縣醫(yī)院去確診。無非兩種可能,一是風濕,二是頸椎長了骨刺。”老伯問:“這兩個有什么區(qū)別?”醫(yī)生說:“風濕倒不怕,治是治不好的,但死不了人。若是骨刺壓迫了神經(jīng),就有大麻煩,要早動手術(shù)。”老伯有些沉不住氣,急忙問:“大麻煩?會怎樣?你盡管說罷。”老醫(yī)生嘆口氣說:“嚴重的話,要癱,而且還有危險。”老伯愣了一下,想想又說:“有危險?那就是要死人嘍?”醫(yī)生也不答,只說:“早開刀,就沒問題。”老伯就問道:“我們這種田漢,平常有病只是買點藥片來吃,不知這手術(shù)要花多少錢?”醫(yī)生說:“現(xiàn)在這手術(shù),拉拉雜雜的收費就多了,手術(shù)費、住院費、陪床費、營養(yǎng)費、藥費,統(tǒng)統(tǒng)加上,要一萬五罷。紅包還不算在內(nèi)。”老伯聽了,抽了一口涼氣,說了句“這怎么得了”,搖搖頭就不再問了。少頃,又叮囑醫(yī)生道:“等下我的女仔回來,你千萬莫提這話。”這醫(yī)生對鄉(xiāng)間疾苦見得多了,也不勸,只是點頭應允。
  六蓮取了藥回來,與醫(yī)生打過招呼,就扶老伯出來。忽然又聽那醫(yī)生在屋里叫,六蓮就趕忙返身進了診室。老醫(yī)生大聲的說道:“把病歷拿去!”而后,又急急的小聲對六蓮說:“孩子,兩月之內(nèi),趕快帶你父親去縣醫(yī)院看看,莫大意了。”六蓮一聽,急得眼淚就要出來,想仔細問,醫(yī)生卻揮揮手說:“莫要急。去看了,就好了。”
  六蓮強自定了定神,出來繼續(xù)扶了阿爸,憂心忡忡的往回家的路走。鎮(zhèn)上這時的情景,一片升平。雖然不是集,卻因為是中秋,人比逢集時還要熙攘。石板街上,有舞獅隊在耍弄,鑼鼓“鏜鏜”的敲得人心慌慌。走了兩步,老伯想起來,就問:“藥貴么?”六蓮說:“還好。”說著就把找回的一卷錢又數(shù)了數(shù),交給老伯。老伯看看街上的盛況,一笑說:“過節(jié)了,你去買點喜歡的東西罷。”六蓮心里面亂,搖頭說不想去了,只想早些趕回家里。
  回到家,她匆忙抹了一把臉,就坐在前廊上,把病歷拿出來細細的翻看。見上面龍飛鳳舞的寫著兩種病名,后面都畫著問號,下面還有兩個字是“待查”。于是就在心里說,這不是跟沒看一個樣么?老醫(yī)生壓低聲音說話的那樣子,頃刻又浮現(xiàn)在眼前,讓她覺得末日將至了似的。她不由心里一跳,就喊了聲“阿爸”。老伯慢慢從屋子里走出來,六蓮就說:“我看這鎮(zhèn)醫(yī)院不行,明天我們?nèi)タh里罷。”老伯淡然地笑笑,說:“哪里就不行?縣上還不是一樣?改日再說罷。”兩人便都不再說話,各自想起了心事。
  下午,老伯也沒有再去田里,只在廊前悶悶的坐著。到傍晚,忽然對六蓮說:“你去鱉場,把白助理請來,我要跟他喝酒。”六蓮說:“人家是北邊人,中秋節(jié)要在家中吃席。今天怎么好請他?”老伯不禁有些頹然,想想說:“也好,明日再說。”過了一會兒,他見六蓮也是悶悶不樂,就故意打趣說:“愁一愁,白了頭啊。你這是做什么?阿爸是垮不了的。”六蓮仍是不做聲。老伯就開起了玩笑說:“蓮蓮,我看,不大對勁的倒是你。好幾個月了,總神魂顛倒的。是喜歡上誰了啵?阿爸可以給你去做媒。”六蓮苦笑一下,說:“是又怎樣?不過,那人遠在天邊。”老伯便說:“那不要緊。我們把他接過來,讓他做個倒插門的女婿。”六蓮望了望阿爸,又情不自禁的想到了白助理,覺得有些滑稽,忍不住就噗嗤一笑。
  其實這一日里,白若川倒是十分惦記著父女倆,上午就來了一趟老宅,見空空無人,不禁詫異。下午與工人們一起弄菜擺酒,不大好出來。到晚上喝完酒,已經(jīng)是九點多了,他又來了一趟老宅,見燈光已熄滅,知道人已經(jīng)睡下,便嘆了口氣,返回了。
  這一晚,鱉場諸人的酒都喝得有些多,留了值夜的人之后,就七倒八歪的都睡了。若川回到炮樓,只感到意興闌珊,洗也不洗,就躺下了。中秋的夜里,月照千山,竟然亮如白晝。若川望著窗外,在心里自嘲著:今夜竟是孤單單的過了,無一個人可與之團圓。想想妻子女兒,熟悉但又遙遠,雖是親人,又仿佛是陌路。一生里,本想建功立業(yè),到頭來卻成了個勞役者,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只為賺錢養(yǎng)家,受人種種的驅(qū)遣。真是家也無趣,業(yè)也無成,僅有個私心里喜愛的鄉(xiāng)下女孩子,卻又承擔不起。這樣的人生,也是失敗得很。他郁郁地想著,不一忽兒,就與偌大的鱉場一起,沉入了夢鄉(xiāng)。
  高墻之內(nèi)的鱉場,安靜如水。在這片小天地里,所有的人都不會知道,有一場險惡的災禍馬上就要臨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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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夜晚,月不黑,風也不高,是萬家團圓之后。若川的夢,卻不那么平穩(wěn)。恍惚中總聽到有女子在飲泣,斷斷續(xù)續(xù)的,像山林里哀哀的狐鳴。夢里出現(xiàn)了許多人,都看不太清面目。一忽兒,又都不見了,慢慢的浮現(xiàn)出一片荷塘。那紅白荷花開得璨然,荷叢中走著一個穿紅襖的小姑娘,模模糊糊的像是六蓮。小姑娘神情癡癡的,只顧朝前走,直走到一片白霧中去了。接下來夢到的人與事,又是頭緒紛繁,混沌不清。
  這樣似夢似醒地到了后半夜,忽然一陣嘈雜聲在院中響起,若川被驚醒,側(cè)耳聽去,聽見有人在呼喝,有人在奔跑,間或還夾雜著爆竹似的響聲。若川一開始還在懵懂,不知此刻身在何處。晃了晃頭,猛地一下醒悟了,知道大事不好——是鱉場出事了!那爆竹似的炸響,不就是槍聲么?他一咕碌爬起來,搶步到了窗前,遠遠看見院墻上搭著一架梯子,幾個黑影正攀著梯子越墻而去。原來是賊又來了。只見那幾個賊人從容不迫,一面在收揀東西,一面在放著槍。用的是火藥槍,噴出的火光很大,照亮一片。小樓那邊,已經(jīng)出來了幾個工人,赤身露體的連衣服也不及穿,正吶喊著朝賊子們甩磚頭、石子。若川也連忙在窗口大喝了幾聲,就急急的下了炮樓,抄起兩塊石子,趕了過去。
  待得他和工人們沖到梯子下面,眾毛賊已盡數(shù)跑掉了。這次,他們是有備而來,料定中秋之夜鱉場一定防范不嚴,所以搬了一架梯子翻了進來。可巧值夜的工人也多喝了少許,后半夜撐不住,偎在水泥包上打起了磕睡,全不知門戶已經(jīng)失守。毛賊們拿了撈魚的大網(wǎng),不知網(wǎng)了多少鱉去,裝在尼龍袋里,一袋一袋拋到墻外。看看鱉場除了亮著燈之外,人都是死豬一樣沒有動靜,賊們知道此番得手,不禁放肆起來,叮叮咣咣弄出了些響動。瘟頭瘟腦的值夜人總算是被他們吵醒,三魂被驚出了竅,沒命的喊叫起來。毛賊們見不可久留,乒乒乓乓放了幾槍,唬得那值夜工人不敢近前,就撤走了。
  眾人們?nèi)ゲ榭戴M池,見池邊有賊們未來得及揀走的鱉,死傷狼藉。那些被弄走的,起碼在百斤以上。小郭見損失不小,有些慌了,只連連說:“這怎么交差?這怎么交差?”再檢點人員,所幸一個未傷,若川就手撫額頭說萬幸。老金卻說:“上次抓到的那個,就該打斷他腿,讓他們再不敢來。你看今日他們得了手,往后我們就沒有安生日子過了。”眾人被驚嚇了一回,也都是憤憤,鼓噪著要去追。老金說:“狗日的帶著偷的鱉,跑不快,眨眼就能追上。”若川就與小郭商量,也覺得若是輕易放走了那些賊子,怕是他們膽子越來越大。于是就同意去追。但若川又顧慮賊們手中有槍,老金就拍了拍褲襠,說:“怕的甚?那鳥火藥槍,還不及我的這桿槍好用。”若川就說:“好吧,但是如果擒到了賊,千萬不可下死手打。”那一眾工人整日在院墻內(nèi)勞作,了無生趣,見今日可以痛打賊子,無不歡欣鼓舞,發(fā)了一聲喊,就各自抄起鐵锨釘耙,涌出了院門。
  此時,月兒雖然已斜,但清輝依舊,夜里也可以看得很遠。山路上,遠遠可以看見賊子們負了重在走。眾工人不禁惡向膽邊生,拔步就追。堪堪離得不是十分遠了,卻不料賊子們發(fā)一聲怪叫,四散奔逃,都隱入了路邊茂密的樹叢中。再看,就影子也不見了。鱉場眾人也鉆進樹叢中去搜,哪里還找得到?胡亂找了一通,毫無結(jié)果。若川有些喪氣,對小郭說道:“算了,這樣子,算是白天也難找到,先回去再做打算吧。”小郭嘆了口氣,也只有同意,就招呼眾人收兵。唯有老金心有不甘,掄著一把柴刀殿后,模仿著美軍的心理戰(zhàn),不斷吆喝:“出來吧,狗日的,老子看見你了。再不出來老子閹了你!”
  一行人在雜木林里撥開枝葉,慢慢朝大路上走,胸中都有難解開的憤懣。互相看一看,又發(fā)覺彼此原是赤條條的跑了這大半夜,就不禁失笑。幾條漢子,強弱肥瘦各個不等,追賊追出了一身汗,脊背都在月色下油光光的發(fā)亮。如此才走了十幾步遠,忽然身后一聲槍響,火光一閃,接著就是一聲哀叫。眾人慌忙回頭,見走在后面的老金張著雙手,鐵塔樣地緩緩倒下了。原來是一個毛賊躲在草叢中,待老金走過,跳起來抵住他后腦就是一槍。槍聲與老金的叫聲在山野間回蕩,令人心膽俱裂。眾人呆了一呆,紛紛返身去看老金,也顧不得去追那跑走的毛賊了。
  老金仰倒在草叢里,兩手攥的緊緊的,一味在抽搐。小郭忙把他扶起,用變了調(diào)的聲音喚著:“老金,老金,你說句話。”老金喘了半天,才說了句:“狗、狗日的,打黑槍……”小郭又問:“你怎么樣?”老金睜眼看看,又喘著氣說:“白、白助理……你慈悲,你做什么要這樣慈悲?”說罷,眼睛一閉,便沒了聲息。若川聽了老金埋怨,心如刀剜,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大家也都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應付,只一疊聲“老金、老金”的叫。還有的人號啕不止。小郭看看,就說:“你們快把老金抬回去,我去村里找車,先到鎮(zhèn)醫(yī)院,然后再送縣上。”眾人便手忙腳亂抬了老金,小郭則跑去了村里。若川與眾工人把老金抬進小樓,放在了床上。見老金雙目緊閉,已無知覺,后腦上的血仍汩汩在流。若川忙喚工人找了塊干凈毛巾來墊住。此時大家的感覺,都是一日長于百年,只頓腳等著小郭尋車回來。
  那小郭倒也是快,不一忽兒,就帶著一個專搞運輸?shù)拇迕耖_了手扶拖拉機來。那拖拉機是運魚用的,腥臭難聞,眾人也不顧了,扯了一張涼席鋪上,把老金抬上了拖斗。小郭跳上去,蹲下,將老金的頭放在自己膝上,匆忙間,血已染了一襟。若川急忙叮囑:“錢要帶夠。”又說:“你盡管去救人,我等天一亮就去報案。”隨后又叫一個工人跟去照應。說話間,拖拉機突突一陣吼叫,跑出了院門。
  老金此一去,生死難卜,工人們望著,就有兔死狐悲之感。若川想想也是后怕。此時眾工人全沒了睡意,有的悄悄流淚,有的恨恨有聲,還有的木頭一般的發(fā)呆。若川自言自語了一句:“這毛賊怎的又來了?”大家就七嘴八舌的討論開來。都說,賊子們在工作隊下鄉(xiāng)后第二天就來,幕后搗鬼的,不是霍半,就是黃所長。霍半的嫌疑要更大。這家伙吃人不吐骨,不是他,又是誰?幾件事他是脫不了干系的。上次鱉場不要他推薦來的魚販子,賊子們隨后就來搗亂,村民們也跑來挖路。挖路那天,吳老伯不過說了幾句公道話,工作隊就單單找上他的門。而工作隊要掀瓦的那天,老金打了抱不平,就有賊子今晚再來。這不就是在搞鬼?然而,這一切,又都是水過鴨毛,不留痕跡,直叫人把牙根恨得癢癢的。工人們說,像霍半這般陰險的人,世上也難得碰見幾個,將來不斷子絕孫才怪。若川在一旁聽著,覺得工人說的也有些道理,不過,他更疑心黃所長也在搞鬼。沒有老黃的默許,那些賊子敢來么?鱉場輕視他這地頭蛇,治安費沒有給他,老金又在老宅譏諷了他,他這所長怎肯善罷甘休?若川于是就在心里嘆道,人心險惡,真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為了一點事,居然就可以朝死里逼人。這鄉(xiāng)村哪里是什么洞天海地,簡直就是大大的一個陷井。剛才若是自己落在后面,豈不是也要吃槍子?
  說到老金的挨槍,眾人又都觸景傷情,各個起了身世之慨。先是一人哀哀的哽咽道:“命苦啊,這一世,真太苦了!”其余人也難撐得住,一齊欷噓起來。若川想用不出什么話來勸慰,就只說道:“大家還是歇息罷,明日一早還要做活。”話音落下,只聽有人說:“做活,做活,活成這個樣子,還做什么鳥活?”若川無言以對,只搖了搖頭,回炮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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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早,一個工人用摩托帶了若川,去鎮(zhèn)上派出所報案。一出院門,卻見路上六蓮正匆匆趕來。小姑娘頭戴斗笠,拿著繩索與柴刀,是要上山砍柴的樣子。若川見了,忙叫工人停下,吩咐說:“你去前面等我,我跟六蓮說句話。”那工人很知趣,說了聲“我就在小賣部等”,一踩油門便先走開了。
  六蓮幾步趕上來,急急地抓住若川的胳膊,說:“老金挨了黑槍,村里都傳得翻了天。你沒怎樣吧?”若川見她鼻尖兒上沁出汗珠,知道她急,就故意輕松地笑笑:“我沒事。”六蓮把若川從頭到腳看了一遍,仿佛要驗證似的,嘴張了兩張,欲言又止。若川就奇怪,問她:“有事情嗎?”六蓮搖搖頭,臉忽地漲紅,說:“你到我家去住吧,這些賊子,太狠毒了。”若川就笑:“那就不必了,我不會有事。”六蓮又問:“老金怎樣了?你們現(xiàn)在要去哪里?”若川說:“老金送去縣醫(yī)院了,我們是去鎮(zhèn)上報案。”六蓮這才松開了手,說:“向他們報案有用么?”若川說:“那也要報啊。”六蓮左右看看,就又說“等下回來先到我家,我有話跟你說。你們?nèi)ユ?zhèn)上,可要小心。”若川點點頭,說“好”,就拔腳去趕那工人。走了幾步,回頭看,六蓮仍然立在路邊,癡癡地朝他望,心下就一熱,連忙向她揮了揮手,硬起心腸,扭頭走了。
  到了鎮(zhèn)上派出所,黃所長正與人在茶樓喝早茶,所里也聽說鱉場出了大事,便有人去茶樓喚所長回來。過了好半天,老黃才剔著牙齒,慢慢踱回來。若川講了情況,老黃卻毫無所動,一副無風無雨的樣子,聽完了,又跟手下人開了幾句玩笑,這才說:“叫你們交治安費,你們就是不交,賺了大錢,還像個鐵公雞。我們的經(jīng)費才有多少?抓賊,連汽油費都不夠。好吧,等下午我去看看。”同來的工人就有些急:“都要出人命了,你倒不急!”老黃臉色就一變,喝斥道:“急有什么用?你以為抓賊那么容易?出了人命,縣里自會來人,案子倒還好破了。”若川說:“冤有頭,債有主,我們只想抓到那打槍的。”老黃說:“也好,你再說一遍,我叫人來記錄。”這時,一個書記員模樣的年輕人過來,若川就又復述了一遍,那人記了。若川又問所長:“你什么時候去呢?”老黃說:“去不去倒不打緊,放槍的左不過是鎮(zhèn)上那幾個爛仔,可現(xiàn)在怕是早跑光了。我來慢慢想辦法吧。”若川也有些氣,便說:“人不死,就不算要緊的案子么?”老黃翻了翻眼睛,像見了鄉(xiāng)下人的愚笨,不屑地說:“這在你們是大事,在我們,不過是家常便飯。”若川看看無法,只好帶上工人走了。
  到了街上,工人忿忿地說:“說是他背后搗的鬼,看來沒錯。你看他不慌不忙的樣子!”若川也嘆了一聲:“求他破案,是與虎謀皮啊。”
  回到鱉場,小郭那一邊仍是音信皆無,叫人心里懸懸的。工人們無心做活,都懶懶的在應付。若川不好催促,也就隨他們?nèi)ァR姇r候尚早,就先去了老宅。
  正當此時,六蓮已從山上砍柴下來。回到院里,卻見盛妝的亞娟正坐在廊下等她。原來亞娟在家中歇了幾日,今天就要回海口去了。六蓮放下柴捆,詫異地問:“怎么不過了國慶走?”亞娟把一雙媚眼一瞇,喜喜的說:“我那老情人,要帶我去三亞玩。”六蓮聽了,不知為何自己的臉反倒紅了一紅,笑笑,也不言語。亞娟看六蓮一身汗,褲腳上還有灰土,就心疼起來,起來替她拍了拍,說道:“你真要在鄉(xiāng)下當一輩子黃臉婆了?”六蓮嘆口氣說:“老爸離不開我。”亞娟就說:“傻瓜,你將來把他接出去么!我不信,還有放著城里的福不愿享的?”六蓮抹抹汗,拉著亞娟一同坐下,說:“我的命,原本不如一棵草。哪里有你的這福氣?”亞娟撇嘴道:“福氣,是自己爭來的!人活一世,就好比上山,有爬坡的,有坐轎子的,還有坐吊吊車的,頂數(shù)坐吊車最快最舒服。但是坐吊車的票,不是人人都有。你我年輕姑娘,臉蛋就是車票,不用也就白不用了。”說著,她拿出一個平平整整的塑料袋,里面裝的是衣服。“諾,那件吊帶裝,送給你啵。”六蓮像燙了一下,說道:“我穿不得的呀!”亞娟把衣服朝六蓮懷里一塞,說:“將來穿給情人看么。”六蓮笑著說:“我的情人?還沒生出來呢。”亞娟忽然想起什么,湊近六蓮的耳朵,神神秘秘的說:“姐妹們都說,那個白助理對你不錯。你就給他當二奶啵,一切不都解決了?”六蓮臉陡地一紅,擂了亞娟一下:“哪有這事?”
  這時間,白若川遠遠的走過來。亞娟見了一怔,接著又一笑:“你看,說曹操,曹操就到。我不在這兒當電燈泡了,你們談情說愛吧。將來咱們海口見。”說著,就跳起來,花蝴蝶一般跑開了,與白助理擦肩而過時,朝他做了個鬼臉。
  若川走進這小院,就感到一股溫溫的親情,心里不由一松。六蓮剛才被亞娟一說,反倒是不大自然,她讓若川在廊前坐下,一時竟忘了要說什么。待若川問起老伯的身體,六蓮才想起,急忙把那天去鎮(zhèn)上給阿爸看病的事說了一遍,末了又說:“你看那醫(yī)生,話只說了半截。我擔心,阿爸得的是大病。”若川說:“先莫急,你再去打聽一下。”六蓮遲疑著說:“我,我怕聽不懂。”若川說:“這好辦,我陪你去。你看哪一天好?”六蓮說:“那就下午吧。”
  說完了正事,六蓮才想到忘了給若川泡茶,便進灶房燒了水,沏了一壺金錢草出來,給若川斟上了,說:“鱉場的事,攪得你睡不好了吧?喝這個草藥茶,可以清火。”
  此時,小院寂寂,秋后的太陽不再似猛虎,而是溫溫的照在樹上、瓦上和石墻上,顯出日子的安寧。若川見六蓮經(jīng)一夏的日曬,原本白白的面龐也有了些黝黑,心里就有些憐惜,說:“我一天天的閑著,你有什么活兒,可以來幫你做。”六蓮眨眨眼,笑了,說:“你會做什么?你在城里能做大事,若是落到了鄉(xiāng)村來,怕連翁哥的日子都混不上。”若川想了想,倒也是真的,再看看農(nóng)家滿院的秋陽,便有一絲懊惱涌出來。
  只聽六蓮又說:“鱉場你不要再待了,快回城里去吧。我看霍村兇多吉少。”若川說:“拿了人錢,就要為人謀事。這個時候,我怎么能走?”六蓮就說:“你跟我阿爸一樣,正直得都有些愚了。凡事不先為自己打算怎么成?”若川聽了一驚,隨即又笑笑,說:“你不知道,我們這一輩子,今天叫你這樣做人,明天叫你那樣做人,都攪糊涂了。發(fā)不了財,升不了官,那是命中注定的。”六蓮說:“我不要你升官發(fā)財,你只在城里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就好。”
  若川靜了靜心,細想想回去的事,竟一時不能想象如何能舍得離開這村莊。便脫口而出說:“我走了,你怎么辦?”六蓮聞聽,心頭一熱,知道若川已拿她當情人看待,就低下頭,抓住若川的手,貼到自己臉上,喃喃的說:“我今生今世,都記著你。”說著,眼睛就潮潤起來。
  若川也明白,自己已是陷在兒女情中無法自拔了。他擺不平身邊種種的人事,也看不清前路是平坦還是委曲,只本能地默禱著:這滿院的秋陽能夠地老天荒。想著,心里就一陣酸,俯下頭,在六蓮的頭發(fā)上吻了一下。他嗅到那柔柔的頭發(fā)上,有山野、樹葉、溪水的悠遠氣息,令人沉醉。
  下午,若川與六蓮在村外的山路上會齊,搭了過路的小卡車,到了鎮(zhèn)上。在鎮(zhèn)醫(yī)院,若川朝六蓮要了老伯的病歷,讓她在走廊的長椅上等,自己去了骨科。給若川接過骨的那老醫(yī)生見若川來,以為他手臂出了反復,神色便有些驚異。若川就說;“今天不是為我的病來。”說著將病歷遞過去,問道:“這個病人你可記得?”老醫(yī)生戴起花鏡看了看,想起了前幾日的那一老一少,連忙點頭。他收過若川遞的紅包,對若川這亦商亦文的知識份子頗有好印象。今日見若川鄭重其事地跑來詢問,不知與那父女倆是什么親戚關(guān)系,遂不敢怠慢,便詳述了老伯的病況和病理。若川本不懂醫(yī),聽得似懂非懂,但他抓住了要害,就問:“老人這病,若不開刀,會怎樣?你如實說罷。”老醫(yī)生略一躊躇,說:“不好說,但多半會有危險。”若川一驚,知道這話的份量,急忙問:“莫非要死人么?”醫(yī)生說:“那一日,病人也是這樣問的我。不好說就會死,但你想,骨刺越長越大,一點點壓迫中樞神經(jīng),危險當然很大。”
  若川明白了,強抑住心頭的忐忑,又問了手術(shù)費所需多少,縣醫(yī)院能否勝任等細節(jié)。問畢,向醫(yī)生道了謝,起身就要出來。醫(yī)生又叮囑了一句:“這種病,即刻間不會有什么,但鄉(xiāng)下人缺錢,往往就是拖,反而拖成了絕癥。所以早做手術(shù),早了事。”
  診室門口,六蓮正望眼欲穿的等若川,見他沉著臉出來,便有些慌,急急地問道:“怎么樣?”若川此時心事重如山,也不回答病情的事,只說:“我們回去,路上慢慢商量。”
  這一日并不逢集,一條石板街分外地清靜。商鋪的生意照常做,但氣氛卻很悠閑。若川與六蓮在街上慢慢走,一時間都無話,誰也不愿先去碰那個刺心的話題。小鎮(zhèn)的店鋪,一家挨一家,門前攤上擺列著水果、雜貨、農(nóng)藥與服裝諸般貨品。陽光斜斜地照進黝暗的店堂,恬靜得恍似一百年前的景象。當下都市里的那種雜沓與焦躁,在這里竟是不能想象了。涼茶攤上,有紫銅大壺冒著白汽,小裁縫的縫紉機“軋軋”地飛轉(zhuǎn),生活平靜而又蓬蓬勃勃。若川看了這些,不禁羨慕起這小生意人家的日子,不松不緊,一日日地過。流一分汗,換得一分錢,既不受人驅(qū)使,亦不為驅(qū)使他人而勞心,兩方面的苦都沒有。
  他扭頭看看走在身邊的六蓮,腦海里就生出一個幻想:若能與六蓮在這小鎮(zhèn)上一道過生活,當壚賣酒,布衣粗食,那不也是好?一生中雖不會有大光彩,但也沒有大憂愁。待到有了子孫,后人也是這樣過下去,免去了無數(shù)的爭斗與煎熬,這樣的簡樸才是福。
  如此走了一程,六蓮見若川心事重重的不說話,猜到擔心的事情可能真的發(fā)生了,便一下覺得很無助,路也沒有力氣走了,不由得靠近了若川,緊緊挽住他的手臂。若川此刻,也像與六蓮有了一種血緣之親,無論前程如何,他都要拖曳著六蓮闖過去。想起上午她攥著自己的手,所說的“今生今世”的話,心頭猛地就有傷感“轟”一聲涌上來,竟感覺萬念俱灰。他停住了腳步,見路邊紫荊樹下有個茶攤,就說:“我們?nèi)プ僮吡T。”
  這是個海南遍地都有的“老爸茶坊”,完全露天,桌椅就散放在樹下。鎮(zhèn)上有些人做小生意解決了衣食,但又發(fā)不了大財,遂泯去了上進之心,一天里有半天泡在這茶坊里,喝茶、聊天、看報紙、侃彩經(jīng),把后半生就這樣隨意虛擲了。若川拉著六蓮進了茶園,揀一處清靜地方坐了。抬眼看看,此時斜陽正透過樹葉照下來,木桌上滿是斑斑點點的陽光,不時還有碩大的樹葉飄落到桌上,景象一派怡然。若川叫了一壺土制的興隆咖啡,就在想如何向六蓮開口。不料六蓮剛才的那一陣沉默,早已是上窮碧落下黃泉,想了許許多多。此刻已參透了任何的人間禍福,抱定了一顆絕決的心,反而先開口問道:“阿爸的病,治不好了么?”若川用勺子去調(diào)杯中的咖啡,故意輕松地說:“哪里就治不好?只是一定要盡早開刀。”六蓮早意料到病情會如此嚴重,就挺直了身子說:“我下月就進城,拼死也要賺錢。”若川連忙擺手說:“這個時候,你心要定,聽我慢慢講。開刀的錢,不是你當一兩年服務(wù)員就能湊足的。”六蓮就說:“我不信。我去給人當二奶!”若川當下臉色就變了,心里一陣作痛,說道:“六蓮,你不要賭氣。老伯開刀,要花一萬五。我這里還有一些存款,是夠用的。”六蓮連連搖頭道:“你不知道么?你的錢,阿爸是不能要的。”若川說:“我這不是施舍,以后你們可以慢慢還,現(xiàn)在開刀要緊。阿爸把你養(yǎng)大,吃盡了辛苦。他固執(zhí),你不能固執(zhí)。對他,只好撒謊了,就說手術(shù)費很便宜。”六蓮說;“可是,我家里是連幾千塊錢也拿不出的呀!”若川說:“就說一兩千塊錢是我墊的,你阿爸想來不會拒絕,先哄他開了刀再說。”六戀低頭沉思了片時,想想也是無法,只好同意:“我先跟他說罷。”若川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舒了口氣說:“過三五天,我們就一起陪阿爸去縣里,不能再拖了。”六蓮就嘆了一聲,說:“你的錢,能隨便亂花么?”若川想不到六蓮會考慮得這樣細,便說:“這怎么是亂花?我家的事,我自會應付。老人家看病要緊,窮倒不怕,好好的活著,才是個道理。”說到這里,兩人都有些心酸,各自在心里感嘆。
  小鎮(zhèn)上的茶園,是個隨意的處所。吃茶的閑人個個不拘形跡,有赤了膊的,有光著腳摳腳丫的,還有為瑣事爭得面紅耳赤的。鄉(xiāng)風恬然,越發(fā)顯得人心里的凄楚積重如山,無法散發(fā)。若川見六蓮眉頭緊鎖,就逗她開心說:“六蓮呀,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人生還有好幾十年哩,你不要現(xiàn)在就愁白了頭。”六蓮只是木木地坐著,半晌才說:“人和人真是不同。我們這些鄉(xiāng)下人,真不如當初就不生下來才好。”若川笑笑,說:“小小年紀,怎么學會了厭世?三十年風水流轉(zhuǎn),誰敢說你將來沒有好日子過?只要阿爸的病一好,明年你就到海口來,我來幫你安排。”六蓮感激地望了望若川,嘴上卻故意說:“你就安慰我吧!”若川就說:“難道要讓我氣你不成?”這下,說得六蓮也開顏一笑。她盯住若川看著,一面就說:“你真好。你的老婆,你的女兒,真是有福的人啊!”若川聽了,呆了一下,而后說:“她們?跟我離得太遠了,在家里也是沒多少話說的。老婆是個賺錢的機器,一天到晚忙著拉廣告;女兒是個學習的機器,從早到晚做不完的習題。城里的日子,哪有鄉(xiāng)下有趣?”六蓮說:“我不信,城里哪有那么壞?城里人總還做的都是體面的事,哪像我們,出門就要碰見牛鬼蛇神。”若川聽了,忍不住開懷地笑起來:“你知道什么叫牛鬼蛇神?”
  這時,茶園里又進來兩個人。六蓮抬眼一看,原來是美芬和天海。
  按這里的鄉(xiāng)俗,馬上就要做新娘的美芬,這幾日是不能到婆家去的,但是美芬放心不下天海五金店的生意,時常要抽空來看。兩人就經(jīng)常攜了手一起到茶園來坐坐,說上一陣話,美芬再回村里。這一日,不想就撞見了六蓮與若川正在這里。
  那美芬也是一眼就看到了六蓮,不由就呆住了。六蓮站起身,直望著他們兩人。若川看到,這原來就是他曾經(jīng)在五金店打過照面的那對小夫妻,猜想是六蓮的熟人,便也跟著站了起來。美芬只得硬著頭皮,拉天海一同過來。她給天海和若川互相介紹了一下,兩個男子握握手,都不知說什么好。美芬見六蓮臉色灰暗,就擔心地問:“你怎么操勞成這樣?阿伯的身體怎樣了?”一句話,觸到了六蓮的痛處。六蓮的眼圈頓時就紅了。美芬一下慌了,急忙說:“六蓮,我對不起你。”六蓮搖搖頭,說:“美芬,沒你的事。你嫁到什么人家,不是你的錯。好日子是誰都想過的。”美芬聽罷,忍不住熱淚盈眶,一把緊緊抱住了六蓮,說:“六蓮,六蓮!不管將來天塌地陷,我們都是姐妹啊!”話未說完,兩人就不禁抱頭痛哭。一旁的若川一下明白了,這對小夫妻原來就是蔣所長的兒子和兒媳,心里就有萬分的感慨,連忙對兩個女孩子溫言相勸。那天海更是悲從中來,扭了頭,止不住地落淚。哭了一陣兒,美芬就抽咽著說:“天海也是恨他爸爸,他開這五金店,意思也是要獨立。我們已經(jīng)商量好,今后再賺了錢,暫時不蓋房了,先借給你用,給你爸爸看看病,讓他過得好一點兒。”六蓮又流了一陣淚,抓住美芬的手說:“你不要管我,好好過你們的。我阿爸干不動活兒了,還有我,沒有事的。”美芬拭了拭淚,看看若川,說:“你們談吧,我們沒事,就先走了。”又回頭對六蓮說:“再有幾天,我們就要辦喜事了,不方便請你。以后你到鎮(zhèn)上來,到我們店里去,我們單獨請你吃席。”六蓮咬住嘴唇,點了點頭。小夫妻回身就走了,六蓮坐下,仍然直直地望著他們。若川遞了一張紙巾給她,勸道:“別傷心了,一切都會好的。”六蓮一面擦淚,一面就說:“助理,你不知道,你也不可能知道。沒娘的孩子想的是什么……”說著又要哭。若川心頭一陣酸楚,拉過了六蓮的手,緊緊地攥著,良久,才說了一句:“我們一起努力吧,老天會有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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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6-2-26 20:12:16 | 只看該作者
  28
  
  六蓮在茶園里大哭了一場,把多日的積郁宣泄出來,胸中清明了許多,心境也就漸漸平復。若川與她返回村里時,一時搭不到便車,兩人就在山路上走。一路言笑,甚是輕松。
  若川心里雖還懷著近憂,不知老金傷勢如何,卻因解決了一個遠慮,不用再為老伯的病掛心了,此時便也松了口氣。在山路上沐風而行,抬頭只見秋山如畫,突然就有了一番家國之慨。想自己年輕時,也有老伯做知青時的一股豪氣,每逢登臨高處,必然生出廓清天下的大抱負。如今,望望那蒼翠的山巒,峰頭個個都高不可及,想攀登上去,怕也沒有腳力與心力了。再看看六蓮,年華正好,五官與肌膚無瑕無疵,像吸納了綠野間的靈氣,新鮮得勢不可當,他就覺得一代人已經(jīng)過去,而另一代人已經(jīng)要來接替了。
  六蓮的精神一好,神采也馬上就恢復了。走過一大片開得蓬蓬勃勃的簕杜鵑叢,她向若川回眸一笑,眉間竟是一派新露欲滴的樣子,美得令若川心痛。
  在這無拘束的空山中,六蓮完全卸下了俗世的愁苦,思想也跑起野馬來。她忽然問道:“哎,你說,人的夢想能實現(xiàn)嗎?”若川答道:“當然能。”“那么到美國去呢?”“只要你想,就不難。”“那么到月球上去呢?”“不是已經(jīng)有人去過了?”六蓮就粲然一笑:“那么,我有一個夢。”若川心里滿是歡欣,想也不想,就說:“我也有一個夢。”六蓮頓然停住腳,臉頰緋紅,直直的望著若川,情不能禁。若川心頭也是一陣熱流,就一下把她抱在了懷里。兩人交頸而擁,彼此的體溫透過衣衫,只覺得天地都不存在了。兩人身后,如火的簕杜鵑紅得直沖秋空。朗朗晴空中,似有無聲的歌吟在悠悠飄蕩。
  待回到霍村,走到岔路口,兩人該分手了。看看遠處有人,不便再親熱,便四目相對,都似有無限的話要說。默立了片刻,六蓮卻只嬌羞的一低頭,淡淡說了句“再見”,就扭頭跑了。剛才二人雖都沒說出驚天動地的盟誓來,卻都覺已把兩條性命合成了一條,永世難分開了。若川走了幾步,回頭看看,見六蓮也正停了腳步,遠遠的在回望。戀人的心靈感應竟能到如此程度,若川此刻親身體驗到了,才真正相信了。火紅的夕照中,他望見六蓮的飄飄衣袂,已與那蒼然的山河融在了一起,頓然覺得生命的根柢就在自己腳下的這片厚土里。
  他一步幾回頭,終于進了鱉場,看見小郭已經(jīng)回來,心里馬上就一懸。見小郭雖是滿面愁容,卻不像是死了人的樣子,便把心略放了放,上前去探問。小郭有氣無力,只是擺頭,一副一言難盡的樣子。兩人便尋了小板凳,在伙房門口坐下,聽小郭把一天的經(jīng)歷從頭道來。原來,老金雖揀回了一條命,但醫(yī)生卻說,即便治愈怕也是失去了勞動力,等于廢人一個。這件事情,轟動了縣城,偷鱉的賊敢拿槍殺人,這還叫什么清平世界?案子在省報上曝了光,縣里馬上就插了手,派出刑警隊四處抓拿。基本認定是鎮(zhèn)上黑七那一伙爛仔干的,通緝令已雪片般的撒下去了,抓住真兇不成問題。但是黑七那一伙雖然又偷又槍,家中卻也是一貧如洗,擒住也不過是坐大牢,賠償則想也不要想。如此,老金的醫(yī)療費就成了問題。而且,傷愈之后,全家人怎么過,小孩子吃甚喝甚?小郭早想到了這一步,在縣里就與公司老板通了話,請老板開恩,補給老金一點活命的錢。哪知老板卻發(fā)了火,說公司并沒指令要工人去追賊,出了事,公司一分錢也不會出。老板還質(zhì)問道,鱉場到現(xiàn)在分文未賺,卻要搭些冤枉錢進去,又是什么道理?小郭見這完全是在講蠻理,就堅持說,追賊是為保護公司財產(chǎn),受了傷,就是工傷,當老板的也要講一點良心。最后,老板自認倒霉,答應出一萬補償,此后生死不管。小郭便打了長途電話,找到了老金的老婆,報了信,叫家屬趕快過來照料。不料,老金那老婆也不是省油的燈,在電話里左問右問,弄清了情況,就說,老金是小郭帶出來的,受了傷,小郭倒是應該出錢。公司的那一萬夠什么用?拿來貼墻還貼不滿一整面墻。老金如今成了廢物,全家就斷了吃喝,他小郭不負責怎么行?那婆娘說,她馬上就帶孩子們過來,吃他小郭的喝他小郭的,她本人也要靠小郭養(yǎng)老。
  小郭說著,牙齒就仿佛痛起來,皺緊了眉,一聲聲嘆氣說,本來到鱉場來就是虧,若再賠給老金工傷費用,豈不是要白忙一年?若川聽了,也是一籌莫展,說:“我明天去鎮(zhèn)上,跟老板通個話,再為老金求求情。”小郭連忙擺手說“那可不行,風頭上你不要多事。本來老板對我們就一肚子火,說我們縱容了工人,你去說這個,不是找罵?”若川當然清楚,在公司里干,錯誤都是下屬的,老板撒個屁也是真理,哪有道理可講?于是就不再說什么,只拿出煙來悶悶的抽。
  他看著眼前鱉場寬大的院子,依舊十分堂皇,但那內(nèi)里,其實已經(jīng)千瘡百孔了。他有預感,這事業(yè),說不定哪一天就要大廈將傾,落得一片狼藉。
  快要吃夜飯時,六蓮忽然跑來,對若川說:“阿爸要請你去喝酒。”若川一怔,忙問:“看病的事,你對他說了嗎?”六蓮說:“說了,但他沒有說話。”若川疑疑惑惑地站起身,與六蓮一同去了老宅。
  出得院門來,見晚霞正照紅秀娘山,漫山如火,半空里云團五色斑斕。一切都和三個月前初識六蓮的那個黃昏一樣,但是人的心里面,卻起了大變化。若川在這些時日里,經(jīng)歷了另外一種人生,看見了另一群人的生活。對于人世的苦與甜,他已有了新的認識。
  路上,若川問六蓮道:“你說,你阿爸會不會答應去看病?”六蓮嘆口氣道:“不知道。他認準的道理,誰也說不動。還是你去勸他罷。就說為了我好,他也該去看病。”若川點頭應允了,而后又感嘆道:“若是人人都像你阿爸這樣做人,日子就是再苦,心里也是甜的啊。”六蓮便假意嗔道:“你還說這樣的話!阿爸一輩子活成這樣,就因為他做人不活絡(luò)。”若川說:“那不是錯。世上人有百樣,有渣子,也有金子。你阿爸,就是金子。”六蓮嬌嗔地一笑,舉起拳頭捶打了若川一下說:“你們是一路,你就吹捧他吧。”
  到得老宅門口,六蓮卻不進去,說道:“阿爸要自己與你喝酒,我已經(jīng)先吃了飯,現(xiàn)在去鄰居家坐,等下回來。”說罷,嫵媚地看了若川一眼,就跑開了。
  老伯招待若川的酒菜,仍是很簡樸,不一樣的是,這次的飯桌是擺在了堂屋里。若川一坐下,就發(fā)覺自己正面對著墻上的赤臉關(guān)公像。
  老伯這樣鄭重其事,顯然是有話要講。但是酒過三巡,若川倒有些疑惑,老伯只一味寒暄,并不切入正題。他細細詢問若川的家世。一面聽,一面感嘆人世的滄桑。若川幾次想把話題拉到老伯的病上面,卻被老伯輕輕岔過。待兩人漸漸都有了些醉意,老伯便端起煙槍,吸一口,吐一口,沉思半晌,才慢慢說道:“白助理,蓮蓮對我說了你的意思。我想,你們一定是去打探了我的病情,并且商量過了。”若川忙想辯解。老伯卻制止道:“我活了半世,識人就多了,相信你是個正派人。你的心,我領(lǐng)了,但醫(yī)生的話,只能聽一半。老天給我一條命,它什么時候來索命,那是天意。我自會小心。今天請你來,是談?wù)勆徤彽氖隆!比舸勓裕挥梢惑@,以為自己與六蓮的隱秘被老伯所察覺,不知會是什么后果。正惶恐間,聽得老伯又說道:“阿蓮雖不是我親生骨肉,我卻一樣待她是掌上明珠。這幾年,唯一讓我愁的,就是她的事。我沒有給她好日子過,是我一生中最惱恨自己的事情。現(xiàn)在,她想去海口,我依她。但是她就這樣去闖,我不放心啊!”說罷,就住口了,只一口口地抽煙。
  若川知道,老伯擺酒請他,為的就是這句話,所以想也沒想就說:“這個你放心,我力量雖薄,但可以盡力。六蓮到海口,就來找我罷。”老伯看看若川,略一遲疑,又說:“這個孩子,是受不得一點委屈的呀。”若川就說:“這我了解。其實,我也當她就是自己的親人。”老伯聽了,先有些詫異,想想,就滿意地笑了,說:“人,總還是要靠自己,你能從旁幫助,就可以了。我就是怕她走錯了路。”若川便趁勢說:“六蓮年輕,好光景在后頭。倒是您,不可大意了。”老伯斷然做了個手勢,指指頭頂?shù)年P(guān)公像說:“我做人,就這一個榜樣,窮死也不討吃。借錢看病的話,你不要再提了。”頓了頓,他又說:“女兒的事,我實在是無能為力。決定向你開口求助,也是幾晚上沒睡好覺啊。”說罷,樣子就有些黯然。
  若川心頭受到觸動,忙起身敬酒,說:“我到這鄉(xiāng)下來,才知自己白活一世。想說的不敢說,想做的不敢做,枉為男子漢。”老伯昂頭把酒喝了,泰然一笑,說:“哪里!要活得灑脫,光身一個還行,有了妻子兒女,那是不得不茍且啊!”兩人漸漸說得投機,就天南地北的聊了起來。
  卻說那六蓮遵老爸之囑,將若川請到家,自己就回避開了。山野里,暮色已降,她在村中石板路上走,忽然就感到很失落。要好的姐妹都去了城里,村里連個能說話的好友都沒有了。老井旁的阿婆阿姨,此時都回了家,榕樹下又是男人與小孩的世界,她竟然無處可去了。在“侍郎牌坊”下徘徊了許久,見家家都在綠蔭的庭院里擺了桌吃飯,更覺無味,就轉(zhuǎn)了回來。不覺間,走到了翁哥的家門前。翁哥一家也正準備開飯,院中扯了一盞二十五瓦燈泡,從院墻外看進去,能看清人。此時翁哥正把那多病的老父從屋里背出來,在竹椅上安頓好,又一口口的喂他飯吃。翁家老母仍在狹小的灶房里忙碌。那個老父親,說話與動作都很困難,抖抖顫顫。翁哥一邊喂飯,一邊就說著些家常,逗他開心。
  秋夜里,有草香陣陣,叢林間的螢火蟲針尖兒似地在閃。昏暗的燈光下,那老父艱難地動了動手臂,示意叫翁哥先吃。翁哥搖搖頭,哄了幾句,仍是一口口地喂。此情此景,勾起六蓮遐想,她想到了自己與阿爸的未來,猛然心頭就有一種不忍,走進了院子去,對翁哥說:“讓我來給老伯喂飯罷。”翁哥一家霎時都很驚異,翁哥急忙起身來迎。那老父露出一些笑意,動了動嘴,卻沒有說出話來。翁哥忙說:“你是稀客,好久都沒來過了。快來一起吃。”六蓮說:“我吃過了,讓我來罷。”說著就搶過了碗。那老母從灶房出來,也是一陣驚喜,忙不迭地說:“阿蓮,你是難得來的,就坐著罷,讓仔自己來。”六蓮說:“不要緊的。”過了一會兒,翁哥又訥訥地問:“六蓮,有什么事情么?”六蓮答道:“沒事,家里來了客,阿爸在喝酒。”翁哥聽了,好像明白了什么,默默的不作聲了。那老母端詳了一回六蓮,喜喜地說:“阿蓮,你的命真好。老爸身體好,家里不愁。你又生得漂亮,將來嫁到城里去,有多么好。不像我們家,只一個男仔,苦啊!”六蓮就搖頭說:“不是那樣簡單,我家也有難處。”說著,想到了阿爸的固執(zhí),心又懸了起來。
  一家人吃罷了飯,老母收走了碗筷,又過來為那老父扇蚊子。翁哥就與六蓮揀了小板凳,到院門外坐了。翁哥望望東山上的月兒,就嘆氣說:“又是半月過去了,鱉場如今遭了殃,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把排水管裝好。”六蓮就問:“你包下這湖,總不會虧吧?”翁哥苦笑說:“難講,這樣下去,肯定要虧。”六蓮說:“那就退掉去做田罷。”翁哥搖頭道:“你想的好,包到半途又退掉,要交罰金的,那就鐵定是虧了。”六蓮想想,又說:“你是男仔,心要野一點才好。為什么不出去闖一下?”翁哥道:“老爸這樣子,我怎么能走?人若不做孝子,天都要罰的!掙回了金山又怎么樣?”六蓮聽了這話,心里不由一震。聯(lián)想到自己,就感到有些慚愧。她忽然想,自己這三個月來,是不是太執(zhí)著于一個念頭了呢?翁哥窮到這樣地步,尚且舍不得拋開老爸去冒險,自己是不是非要去闖海口不可?農(nóng)民的命,真的是一出娘胎就由天定了?自己一個弱女子,能夠掙脫嗎?
  過了一忽兒,翁家老母又砍開兩個椰子,送了出來,讓兩人喝椰子水。六蓮謝了,捧起椰子仰頭喝了幾口,椰子水清清的甜味,讓六蓮感到溫暖。她望望自家的方向,燈火被叢林遮住了,不知酒桌上是什么情景。她的心,忽地又跑到白助理身上去了,止不住要去想他的音容笑貌。坐在這里想白助理,六蓮就多了幾分冷靜。她想,自己起了念頭要去海口,一多半就是為了他。要是白助理至今還是獨身一人,也許兩人真地就能成就一段姻緣。但是天不遂人愿,白助理是有家、有老婆的體面人,自己若去了海口,又能尋到什么?難道真的只能做個二奶么?幾個月來,六蓮有意忽略了白助理身后的那些東西,沒怎么去想那個傲慢的、有文化的女人。但是,那女人是隨時隨地都可以出現(xiàn)在她眼前的,攔住她的去路。自己和白助理在山路旁的杜鵑叢中的熱吻、撫摸,是她一生中從未經(jīng)歷過的夢。但是,這夢終究有一天會醒。醒了又怎么辦?
  六蓮開始郁悶起來。當理智一旦降臨,世界就不再那么美好了。翁家的困窘,阿爸的沉悶,就是夢醒后的世界。怎么辦,怎么辦才好呢?六蓮惆悵地望著夜空,不敢再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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