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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醫(yī)科大學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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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夢異俠] 碎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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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表于 2006-10-25 20:27:12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序曲一

1977年春
  月光清涼,沾在蔣育虹瘦削的肩頭,她竟有了些寒意,這可是春末不該有的感覺。她暗暗笑自己沒用:在貴州當知青的日子里,百無聊賴,半夜三更獨自在幽黑的山村里轉(zhuǎn)悠是常事,如今身處寧靜的大學校園,難道反而害怕起來?真的是因為此行的目的地么?  月光清亮,罩在不遠處的一棟雙層小樓外。小樓是三十年代的歐式建筑,據(jù)說是這個醫(yī)學院里最古老的房舍,如今是解剖實驗室的所在地。樓北門是個石窟狀的厚厚拱形門洞,門洞頂是凸出的二樓陽臺。此時看來,門邊的灰壁被月光照得慘白,而石窟門和陽臺投下的陰影使門洞里黑暗無比,仿佛有驚悚的未知等待著蔣育虹。  如果不是因為明天就是解剖課的期中考試,她才不會在午夜孤身到這個擺放著無數(shù)整尸和殘肢斷臂、充滿了福爾馬林味的小樓來。她是1976年最后一批入學的工農(nóng)兵大學生,七年知青生涯中的煎熬和等待,總算有了夢圓之日。可是,蹉跎歲月過后,她已經(jīng)二十六了,基礎(chǔ)又差,怎么也難和那些十七八歲的小大學生比記性和靈氣。偏生她又是個極好強的性子,學業(yè)上總要出類拔萃,所以今夜解剖實驗室一行,決非臨時抱佛腳,而是想錦上添花,將最后一點點含混之處澄清──解剖學的關(guān)鍵,就是要多研習實體標本,獲得立體感和方位感,因此解剖實驗室是最理想的復習去處。  江京第二醫(yī)學院里,長年流傳著諸多關(guān)于這個解剖實驗室的神秘玄異故事,足夠編成一部《聊齋》。故事往往發(fā)生在夜半,故事的主角,有變態(tài)的嗜尸怪人,有邪惡的厲鬼,有哀怨的孤魂,而故事的受害者,又無一不是無辜的醫(yī)學生。因此每天十一點半晚自習結(jié)束后,這里就成了學生們心目中的禁區(qū)。蔣育虹今晚和許多同學一起在這里上晚自習,熄燈預備鈴響過后,眾人就紛紛回宿舍。但蔣育虹回到宿舍后,輾轉(zhuǎn)反側(cè),總覺還復習得不完美,便又轉(zhuǎn)了回來。  胡思亂想著,她已經(jīng)走到了石窟門前。那些傳說、鬼故事都是真的么?她的心跳微微加快。  當然不是真的。她有著當知青的坎坷經(jīng)歷,自然不會和那些小朋友們一起輕言輕信那些所謂的恐怖故事。大概是因為醫(yī)學生們功課太重,編出這些故事來自娛自樂。  但自己怎么又打了個寒戰(zhàn)?  心跳怎么更快了?清晰可聞。  為了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蔣育虹只好微合雙目,默默背誦著自編的心臟結(jié)構(gòu)和血流走向口訣:“上(心)房下(心)室,左二(尖瓣)右三(尖瓣),肺靜(脈)左(心)房,左(心)室主動(脈),上下(腔靜脈)右(心)房,右(心)室肺動(脈)……”
  她仿佛看見自己的血流在心臟的劇烈搏動下,洶涌澎湃,在心房心室間往復穿梭。饒是如此,她還是邁入了解剖樓高高的水泥門檻。
  這道高達一尺的門檻也是讓歷屆醫(yī)學生議論紛紛的話題。據(jù)說多年前,解剖室里的一個盛滿了福爾馬林的巨缸破裂,刺鼻的液體流了小半個校園。為了防止類似的環(huán)境污染發(fā)生,校方便在樓門口修了高門檻,實為防福爾馬林的大壩。但也有別的說法,最流行的是民間所傳,一尺高的門檻可以將鬼魂禁錮在屋里,更可以防止僵尸跳出門。  門檻之后又是五級高高的臺階,臺階末是扇木門。蔣育虹握住了銅制的門把手,心想:“現(xiàn)在回頭還不算晚。
  難道就為了一時的膽怯放棄了一個大好的復習機會么?
  忽然,一陣悠揚的樂曲自門內(nèi)隱隱傳出,蔣育虹一怔,仔細傾聽,仿佛是圓舞曲,似乎還有人語切切,再仔細聽,還夾雜著玻璃器皿輕微碰撞的丁丁之聲。  原來是個宴會。  在解剖實驗室里開宴會?  也許是一群快畢業(yè)的高年級學生,沒有什么功課,在這里輕松一下。但一個多小時前,這里面分明還是一屋預備中考的孜孜學子,怎么一轉(zhuǎn)眼,就是一片觥籌交錯之聲呢?“四人幫”已經(jīng)倒臺,文化大革命已經(jīng)結(jié)束,社會風氣放松了許多,但還是很少在校園里見到這么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的事兒呢。  她又深吸了一口氣,推開了解剖實驗室的大門。  一個月后,醫(yī)學系三班的輔導員陸秉城心事重重地走進了女生宿舍樓,沉在思考里,竟忘了出示工作證和簽名的手續(xù)。好在天天見面,門房老太已經(jīng)知道這小伙子是個輔導員,進樓來有要緊的學生工作,因此沒有打斷他的思路。  陸秉城上了樓,在405室門口停了下來。已過黃昏,但走廊里還沒開燈。門緊緊關(guān)著,他在門口靜靜地站了片刻,終于輕輕叩門。門開出一條縫,露出筱靜的臉。  “陸老師好。
  “她怎么樣了?”陸秉城沒有急著進門,只輕聲地問。
  “時好時壞的,有時候,思路清晰,和以前一樣,比誰都明白,但一轉(zhuǎn)眼,又開始說那些怪里怪氣的話。”筱靜也盡量壓低了聲音。  “是陸老師又來了嗎?筱靜,怎么不讓陸老師進來說話呢?”一個清澈的女聲從宿舍里飄出來。  宿舍窗邊,蔣育虹穿著淡綠格子的睡衣,懶懶地坐著,側(cè)著臉望向窗外,緩緩地梳理著快長到肩頭的烏發(fā),一雙蒼白的小手現(xiàn)出青筋。陸秉城微微閉上眼,腦海中現(xiàn)出不久前的蔣育虹,一個齊耳短發(fā)、面色紅潤、朝氣蓬勃的女孩子,不過一個月的功夫,就如同換了個人樣。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蔣育虹的目光仍注視著窗外,并未因為陸秉城的到來而轉(zhuǎn)身,梳頭的動作越來越緩慢,仿佛要將千絲萬縷的細發(fā)一一理過。陸秉城心有所觸:“她入學來一向思想進步,勤儉樸素,哪里突然學來這么重的小資情調(diào)?
  “陸老師,聽說您也是本校畢業(yè)的,請問是哪一級哪一屆呢?”蔣育虹的問話里聽不出一點病態(tài)。
  陸秉城未多思索,說道:“我是一九六四年入的學。
  蔣育虹嬌小的身軀微微一震,轉(zhuǎn)過身,現(xiàn)出更蒼白的小臉來:“巧了……那么,您一定聽說過‘月光’。

  陸秉城兩道濃黑的眉毛鎖得更緊,心想:“這是個什么問題?她在說瘋話了。”他嘴上卻應付說:“‘月光’么?不但聽說過,也經(jīng)常看到啊?這兩天天陰,當然看不見,晴天的晚上,自然常有美好的月光。

  蔣育虹放下了梳理長發(fā)的手,詫異道:“您是真不知道嗎?我以為那時候的學生,人人都聽說過‘月光’呢。陸老師,你們那時候的學校生活是怎么樣的呢?我很想知道呢,要是能親身經(jīng)歷一下就更好了。

  “瘋話,胡話。”陸秉城的心在往下沉,感覺在失去這個女學生。他的眼光忽然落在蔣育虹梳罷長發(fā)的手上--那手中緊握著一把多排齒的梳子,梳子背面綴著數(shù)十顆小寶石,有些烏黑,有些血紅,宿舍里昏暗的低度白熾燈照來,仍射出千萬星刺眼的光芒。
  筱靜在一旁見陸秉城略有失態(tài),心想:“也難怪,陸老師怎么會想到蔣育虹用這么貴重的梳子,上周我初見時,也不知是個什么驚異的樣子呢。
  “你這梳子……”陸秉城不知該怎么說。
  “很好看是嗎?看這些寶石,紅與黑,我常常盯著看,不知為什么,越看越覺得驚心動魄。……是貴重了些,但還算不上生活腐朽吧?”蔣育虹的眼光直直望向陸秉城。  “沒關(guān)系的,你好好休息吧,不要顧慮太多。”陸秉城匆匆告辭。  筱靜跟了出來,默默送陸秉城到了樓梯口,陸秉城忽然開口道:“你們幫著蔣育虹收拾一下?lián)Q洗衣物……今天上午,為她會診的專家一致作出了決定,要她住院,我雖然一百個不情愿,但校學生處來的壓力大,我只好順從。
  筱靜的眼圈登時紅了:“是精神病總院嗎?難道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要走這一步。

  陸秉城長嘆一聲:“還是為了她好。


  “陸老師,為什么讓我住在這里?

也許是因為身著了白色病號服,蔣育虹比一個月前更顯得蒼白。她的頭發(fā)又長了不少,有一縷垂在腮旁,消瘦的臉兒更見憔悴。
這里的一切都是白色的。聽說白色是天堂的顏色,這長長的寂靜走廊,讓人心生肅寂。  筱靜含淚送蔣育虹住進市精神病總院后,也度過了郁郁的一個月,仿佛住院的倒是自己。這天,輔導員陸秉城叫上她和本班班長、團支部書記,四人騎車到醫(yī)院來探視。此刻,蔣育虹這一問讓筱靜險險落下了眼淚,也讓在場眾人都有些心酸。陸秉城看了一眼陪同他們的主治醫(yī)師徐海亭,徐海亭和他目光相對,卻并不開言,仿佛在說:“我可不知該怎么對她說,愛莫能助。”陸秉城只好說:“是系里和學校的決定,希望早期的治療能幫助你克服思想上的障礙,徐醫(yī)生已經(jīng)和我談過,你已經(jīng)有了進步,再觀察一段時間,就能出院。
  蔣育虹垂下眼,輕聲說:“我理解系里和學校的決定,一定會好好養(yǎng)病,和徐醫(yī)生認真合作,解開思想上的疙瘩,爭取早日回到同學們中間。

  這番話冷靜說來,全不像出自一位精神病人。筱靜輕聲向陸秉城乞求道:“陸老師,咱們回去和系里好好說說,盡快接育虹回來吧。徐醫(yī)生,您看育虹不是很清楚了嗎?還有繼續(xù)在這兒呆下去的必要嗎?

  徐海亭道:“明天我們科里就會有個評估會,我會盡快將結(jié)果通知學校。

  陸秉城說:“那就多勞大夫們費心了。

  就在筱靜心情轉(zhuǎn)好的一刻,蔣育虹忽然又開口,聲調(diào)里透出一絲冷意:“我有個很大的思想疙瘩,還需要問問陸老師:您真的沒聽說過‘月光’嗎?

  陸秉城本以為蔣育虹的病情果真大有起色,此刻失望地看了徐海亭一眼,仿佛在說:“怎么還這樣?進展在哪里?

  徐海亭雙眼看定了蔣育虹,溫聲問道:“育虹,告訴我,這‘月光’是什么?真的是晚上的月光,還是某個人,某件事,和月光有關(guān)?

  蔣育虹的目光卻游移在外,雙眉微蹙:“我如果知道,哪里還會四處詢問?

  陸秉城輕嘆一聲:“小蔣,你好好休息吧,不要想太多。同學們都盼著你早日康復呢。

  更失望的是筱靜,不知多久才能在宿舍里再次聽見蔣育虹的歡聲笑語。她努力抑制住暗涌來的感傷,柔聲道:“育虹,我去‘五坊居’買了些你愛吃的五香鴨胗和豆腐乳,放在護士那里了,你別忘了問她們要了吃。等你回來,我們恢復老習慣,每周末去逛北京大道,好不好?

  蔣育虹蒼白的臉上又綻開笑顏:“怎么不好?我等不及了呢。”這一笑又讓眾人迷惑了:她哪里像有病的樣子?只聽她又問:“說到北京大道,我在這里過得沒日沒夜的,今天是幾號了?我出院后,能趕上市里在北京大道的七一大游行嗎?

  筱靜笑著說:“今天才六月十四,你和徐醫(yī)生好好合作治療,準趕得上慶祝黨的生日大游行的熱鬧。

  蔣育虹臉色陡然一變:“真的是六月十四?謝天謝地,你們今天來了,否則就糟了。”她的眼神中透出少見的驚恐萬狀之色,呼吸似乎也有些急促。
  徐海亭看出不妙,不失時機地問道:“小蔣,什么要糟了?你能告訴我嗎?
  “不能。”蔣育虹的回答似乎不留余地。
  陸秉城又望了徐海亭一眼,仿佛在說:“看來她的病情還很嚴重,莫說不可能七一前出院,只怕要挨過整個夏天。
  蔣育虹又冷冷地說:“陸老師、徐醫(yī)生,你們能不能和班長他們一起回避一下,我有很要緊的話和筱靜說。”一旁的團支書冒冒失失地插嘴道:“小蔣,你如果有什么思想問題,組織上也可以幫助,不要搞個人小團體主義。”蔣育虹冷笑道:“事關(guān)生死的大事,能隨便說給你聽嗎?

  徐海亭和陸秉城飛快交換了眼色,揮手示意班長和團支書隨他們一起離開探視病房,隨手關(guān)上門。隔著玻璃窗,只見蔣育虹神緊張地握住筱靜的手,激動地在說著什么,說著,淚水竟滑落臉旁。筱靜顯然無比惶惑,一個勁地點頭。
  約莫十分鐘后,筱靜木然地走出探視病房,陸秉城和團支書迫不及待地問道:“她對你說了什么?
  筱靜張了張嘴,卻什么都沒說出來,忽然,一陣“砰砰”之聲大作,眾人回頭看時,正是蔣育虹撲到了窗邊,用力拍打著有機玻璃。兩個護士飛快趕來一左一右拽住了她,她仍是隔著窗大聲吼叫。筱靜凄凄然望去,蔣育虹也停了躁動,淚水仍掛在臉上。兩人互視片刻,蔣育虹緩緩搖了搖頭,筱靜緩緩點了點頭。
  蔣育虹被帶走后,徐海亭說:“小筱,為了蔣育虹的盡快康復,希望你不要對我隱瞞什么,有什么話可以告訴我,我甚至可以向你們學校保密,陸老師是可以理解的。
  筱靜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其實沒什么好隱瞞的。她說……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希望能再看到我。


  熄燈號吹過后,筱靜已是連續(xù)第二晚輾轉(zhuǎn)反側(cè)。昨天蔣育虹聲淚俱下時說的話歷歷在耳,她至今半信半疑。明天,精神病總院、系黨委和學生科又要對自己進行“三堂會審”,可是自己向蔣育虹發(fā)了誓,決不將那些話說給第三個人聽……自己是不是太天真了?
  窗外的月光皎潔如雪,筱靜因為失眠,此刻腦中更是胡思一片:蔣育虹說的那個“月光”到底是什么?這外面的月光很美啊,怎么讓一個開朗活潑的蔣育虹就這么變成了另一個人?  “丁鈴鈴……”床頭的小鬧鐘忽然響了起來。筱靜詫異地打起手電,鬧鐘的時針指著12點整。她心里一陣發(fā)寒:這是怎么回事兒?自己什么時候把鬧鐘定在了午夜?  她既而感到一絲絲絕望:難道……難道蔣育虹說的都是真的?  一陣風忽然吹來,將宿舍大敞著的窗子吹得支支亞亞地響。風吹入蚊帳中,筱靜的全身起了一層細小的疙瘩:這夏晚的風怎么這么寒!  她披衣而起,下床去關(guān)窗,但她走到窗前,腳步又似凝在了地上。  一支抒緩恬靜的小提琴曲從窗外飄來,回蕩在清澈的月光里,筱靜似乎倦意一掃而去,身周的一切變得透明干凈,昨日的煩惱,明日的不安,都隨著琴曲消散了。這樣美好的感受,能留到永遠才好。  美好的永遠不是每個人都孜孜以求的歸宿么?  窗下似乎就是那美好的永遠。  在筱靜躍下窗臺的一瞬,她才又想起蔣育虹的叮囑,但已經(jīng)晚了。她發(fā)出了一聲凄厲的慘叫,但已挽不回消逝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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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6-10-25 20:27:57 | 只看該作者
序曲二

1982年春。

夏小雅沒想到自己會在一個烏云密布的午夜站在解剖樓的門口。記得入學第一天的晚上,同宿舍里的女孩子們就將和這解剖實驗室有關(guān)的鬼異故事說了個詳盡:據(jù)說解剖室里的每一具尸體、每一條殘肢斷臂,都連著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且都系著一個迷失魂靈。這些故事害得她好幾晚睡不好覺,后悔自己選錯了專業(yè)。
但今天的她不同了,經(jīng)過了對動物活體解剖的實驗操作,還有半個學期來對人體解剖的學習,她早已排除了對生物體的恐懼,也絲毫不信幽冥類的傳說。唯物主義是現(xiàn)代醫(yī)學的基礎(chǔ),要是還迷信那些怪力亂神,那可真是選錯了專業(yè)。
但為什么此刻站在解剖樓的拱形門口,心頭在微顫?究竟有什么可怕?
那是個求知若渴的年代,夏小雅出身于普通工人家庭,更是珍惜這受高等教育的機會。明天就是解剖課的期中考試,她復習得還算充分,但她給自己訂的目標是拿滿分,是的,她就是這么個萬事都尋求完美的人。她知道,如果能比別人多一次研究尸體標本的機會,拿滿分,得第一名,得獎學金的機會就更大。于是,她今晚沒回宿舍,而在熄燈鈴敲響后,獨自來復習標本。
這解剖樓的門檻為什么要一尺來高?
她胡亂想著,想驅(qū)散些畏懼。
對了,一定是前人相信了封建迷信,僵尸的膝蓋彎不了,只要修高了門檻,他們就跑不出來。夠荒唐吧?
微風吹至,夏小雅覺得有些涼。
要不,還是回去吧。
沒出息,沒出息。夏小雅最恨自己時不時會冒出來的小女子氣。和許多同齡女大學生一樣,她的偶像是居里夫人,但剛才那想法,只怕去給居里夫人當傭人都不夠格呢。
一片黑暗中,夏小雅去推解剖實驗室的門。眼前忽然微微一亮,她急忙縮回了手,險些被那高高的門檻絆倒。
原來只是月亮正巧鉆出了厚厚的云層,將清光灑了一地。
這么膽小,以后真的成不了大器了。夏小雅沮喪地想。但為了戰(zhàn)勝自我,她終于鼓足勇氣,推開了解剖實驗室的門。

醫(yī)學系學生辦公室副主任陸秉城坐著學校的一輛小吉普,趕到精神病總院。他見到徐海亭醫(yī)生的第一句話就是:“您這次確定了,她已完全康復?”
徐海亭并未將不悅之色現(xiàn)出來,他想起往事,覺得也不能怪陸老師多疑。于是說:“陸老師自己看吧。讓她出院,也并不是我一個人的決定,兩位老主任會診過都點了頭。”
“她再沒有提什么‘月光’吧?”
徐海亭搖搖頭。
夏小雅清瘦了不少,但雙眼有了許多神采,見到陸秉城,知道終于能回校了,喜上眉梢,全無病態(tài),笑著問:“陸老師,同學們都還好吧?我最近一直在自學,很多課雖然缺了,我還是想試著參加期末考。”
陸秉城舒了口氣,笑道:“都好,都好。只是你還要注意休息,是不是參加期末考并不那么重要。你基礎(chǔ)好,系里會安排為你暑期補課,你一定能跟上大家的學習進度。”

司機小彭幫著陸秉城和夏小雅將行李搬上宿舍樓。快到405室門口時,一個女生歡跳著跑來,在黑乎乎的走廊里和小彭撞個正著,小彭手里的一個臉盆摔在地上,夏小雅的一些梳洗用具撒落一地。
走在前面的夏小雅猛然回頭,“呀”的驚呼一聲,將手中行李隨地一扔,直沖去收拾地下的物品。昏暗的走廊燈光下,陸秉城眼前出現(xiàn)數(shù)道細碎的光芒。他再凝神看去,夏小雅手中握著一把寬背梳子,那光芒正是從梳背上發(fā)出。他大步上前,仔細審度那梳子,梳背上數(shù)十顆小鉆石,有些血紅,有些烏黑。往事浮上腦海,他想起數(shù)年前那個得了精神病,返校一年后又跳樓自殺的女生蔣育虹,生前也用過這樣一把梳子。
他沉聲問道:“小雅,這梳子是從哪里來的?”
夏小雅說:“是住院時一位病友大姐給我的,我開始嫌這禮物貴重,不肯收,但她執(zhí)意要給,我拗不過。”
“那位病人叫什么名字?”
“我只知道她姓王,上周就出院了。”夏小雅迫不及待地進了宿舍,室友們早已等得焦急,見她神完氣足地現(xiàn)身,原有的顧慮都消除了大半,小小房間里頓時一片歡聲笑語。
坐回車中,司機小彭終于還是沒忍住,問陸秉城:“陸老師,保衛(wèi)科的人常念叨的‘405謀殺案’,是不是說的就是這間宿舍?”《405謀殺案》恰好是當時家喻戶曉的恐怖偵破片。
陸秉城淡淡地說:“他們也是胡說,這宿舍里是曾經(jīng)出過幾次人命,但都是自殺,臨期末考,學習壓力過重所致。”

一個月后,正在司機室值夜班的小彭被一陣救護車的凄惶笛聲驚醒。只聽隔壁保衛(wèi)科腳步雜蹋,人流穿梭。他披衣出門,有人叫道:“小彭,守著你的崗位,醫(yī)學系的女生宿舍又有人跳了樓,你等著接電話吧,一定會有系領(lǐng)導到場。”小彭問:“哪個宿舍?”
  “405。”
  小彭覺得頸后寒意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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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6-10-25 20:28:29 |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是不是覺得這個號碼很特殊?”
葉馨正盯著“405”這個寢室門牌出神,被這個有些陰陰的聲音嚇了一跳。 
一個細瘦的身影飄進了宿舍,長發(fā)、幾乎曳地的白色長裙,若不是天光大亮,真會讓人以為見到了“倩女幽魂”。
  “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看過的電影《405謀殺案》么?據(jù)說這電影因為恐怖和懸念曾轟動一時,人們甚至不敢再去住405號宿舍,405號旅館,以致新蓋的公房,都沒有405這個單元。
  “而恰巧,這間405宿舍,從1977年起,十六年里死過十二個女生,都是一模一樣的死法:墜樓身亡;而且都是在同一天:六月十六。是不是很有趣?”
那剛進來的女生不像葉馨和其他室友,因為千里迢迢來上大學,都帶著大箱巨袱,而是背著個雙肩小皮包,身無長物,往窗左側(cè)的床下鋪望了望,笑道:“這就是我的鋪位了。”
葉馨不是那種一驚一咋的性子,但還是覺得那女孩子剛才所言駭人聽聞,心里有了寒意,不由問道:“十六年里死了十二個?幾乎是一年一個了,如果是十六年十六個,那才叫可怕。”
  那女孩子轉(zhuǎn)過身,一張瓜子臉顯是曬少了太陽,有些蒼白,薄薄的嘴唇和細長的雙眼都微微向下撇著,慢條斯理地說:“誰說不是一年一個?那沒出事的四年,是因為校方也覺得可疑,將這間宿舍封了三次,想查個水落石出,但一無所獲。歷屆校領(lǐng)導們怕被指控搞迷信活動,又不得不將這間宿舍重新開放。這不,最后一次封屋是四年前,而重新開放之后這三年,每年又都有一名學生跳樓身亡。”
  葉馨心里先是格登沉了一下,隨即又覺得那女孩越說得有板有眼,越像是無稽之談,索性帶了絲譏誚說:“這么說來,我們這一間宿舍六位同學里,必定有個人要在明年六月十六跳樓自殺了,大家趁早把遺囑寫好吧,說不定輪到誰呢。”
  那幽魂倩女聽出了葉馨話里的嘲笑聲,冷冷說:“這未必不是個好主意,反正我是可以斷言,我們這幾個人里,必定有人要死在明年六月十六。”
  “當”的一聲巨響,原來是一個搪瓷臉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臉盆邊站著一個身材嬌小的少女,正是葉馨剛結(jié)識的室友秦蕾蕾,顯然是剛從水房梳洗回來,被幽魂倩女的斷言重重嚇了一跳。
  幽魂倩女“撲哧”一笑,忙快步走來替秦蕾蕾拾起了臉盆:“成功了,總算嚇著一個。我叫歐陽倩,叫我小倩好了。”
  葉馨心想:“真是名副其實。”想笑,又覺不禮貌,但忍不住,嘴角還是牽動了一下,卻沒能逃過歐陽倩的眼睛。
  “讓我猜猜,你一定是葉馨了。”歐陽倩似乎并未著惱,雙眼直勾勾盯著葉馨,盯得她有些不自在,索性直視回去,問道:“你怎么知道?”
  歐陽倩掩飾不住得意之色,笑著說:“首先,我有這宿舍的名單,大名鼎鼎的葉馨就在其中,我可并沒見過她,但早聽說她是該省的優(yōu)秀學生干部和著名的文娛骨干,因為經(jīng)受過朗讀訓練和不俗的儀表風度,主持過多項省級的文藝活動。今天聽見你和一些江南來的同學用吳儂軟語交談,開口又是標準的普通話,再看你穿著樸素,而且堅決不相信我說的鬼話,正符合了我對葉馨的印象。另外,你相貌清純美麗,如果說人如其名,那我就是猜中了。”
  葉馨正惱歐陽倩將自己描上“學生干部”的面譜,聽到最后一句,又受用又不好意思,對歐陽倩再無惡感,笑道:“我是葉馨。好啦,我看你不是什么歐陽倩,你是人精。”
  歐陽倩也笑著說:“不要給我戴高帽,我這是刻苦鉆研阿加莎的結(jié)果。”
  一旁秦蕾蕾問:“阿加莎是誰?”
  歐陽倩說:“阿加莎•克里絲蒂,英國著名女偵探小說家。我那里有她的全集,是英文版的,你們要好好研習。不光是豐富我們這些小書呆子的業(yè)余生活,更對我們今后做個好醫(yī)生有幫助。要知道醫(yī)生診斷病例,和偵破兇殺案異曲同工,用的都是邏輯。”
  秦蕾蕾驚魂未定,小心翼翼地問:“但是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你怎么像是親眼見過?”
  “我媽是本校校友,就在二附院做醫(yī)生,對我們學校的掌故可熟了,這‘405謀殺案’的故事,是我從她嘴里一點一點挖出來的。”
  葉馨暗暗吃驚:“你媽媽知道你被分到這間‘死亡宿舍’,難道不著急?”
  歐陽倩詭詭一笑:“你們可不要跟別人說,我媽確實怕我被分到405,昨天特地送我來報到,見我的宿舍是402,才放心走了。她前腳一走,我就到這屋里來和原本分在這屋的楊燕換宿舍。我的故事一出口,她嚇得立刻就同意了。”
  秦蕾蕾叫道:“誰能跟我換宿舍?我也要離開這405!”葉馨更是用詫異無比的目光看著歐陽倩。
  歐陽倩冷笑說:“秦妹妹,你就認命吧……你膽子大點好不好?那只是傳說,是待解的疑案,所以我才千方百計地要住到這間宿舍來,說是捉鬼也好、說是破案也好,能查個水落石出,多大的好奇心都能得到滿足,難道不好嗎?”
  秦蕾蕾說:“我不要滿足好奇心,我就是膽子小,我就是要躲開,除非你告訴我,剛才你說的那些都是騙人的。”
  “好了,好了,是我嚇唬著你玩兒的。其實,我們學校里的鬼故事多著呢,趕明兒趁著天黑,我一個一個說給你們聽。”歐陽倩看見了葉馨的目光,笑著說:“你一定在想:這個歐陽倩好像是個神經(jīng)病,對不對?和你說明白了吧,我這人從小就對神神鬼鬼的事兒特感興趣。你看我長得這樣兒,是不是能說明一些問題?”
  葉馨索性又仔細打量了歐陽倩一番,笑著說:“你長得什么樣子啊?細眉長眼,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很漂亮的呀。”
  歐陽倩說:“裝什么傻,我總覺得我特適合去演《倩女幽魂》。這也都得怨我媽,她懷著我的時候,文革鬧得正兇,她總是被鼓勵去看批斗會,常有人被活生生地斗死,大概我在胎里就積了鬼氣。”
  “越說越離奇了!”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孩抱著鋪蓋,帶著淡淡微笑走了進來。歐陽倩微微一驚:“周敏……你不是被分在403嗎?”
  周敏是臨時指派的班長,葉馨今天早上剛聽秦蕾蕾說起,她高中時是江京市的學生骨干,多次和市領(lǐng)導在重大場合露過面,父親曾在德國進修數(shù)年,是江京第二醫(yī)學院一附院心血管科的主任。
  “我是被分在403,也正是聽說了‘405謀殺案’的鬼故事,專門和輔導員談了,要求調(diào)換到這個宿舍來,倒是要來破破這個迷信。要說我心里一點兒也不害怕,那是假的,但學院黨委和學生處的老師都很支持,誰讓我們是學生干部……”周敏將鋪蓋放在了一張空鋪上,忽然回頭看定了葉馨說:“你是葉馨吧,輔導員李老師讓我選一名團支書,我知道你和方仲哲在高中都是省、市級的優(yōu)秀學生干部,但我非常需要能在男同學那里方便工作,所以初步打算讓方仲哲做團支書,希望你不要介意。”
  葉馨的確有些怏怏,但想想周敏的說法不無道理,又覺得她開門見山,也算不容易,笑笑說:“哪里,我聽說醫(yī)學院功課重,正愁會掉隊呢,多有點時間讀書也好。”
  周敏正想說:“不做干部了,可不能就此推卸掉了班里的工作。”但看見歐陽倩在一旁冷了眼觀望,便將話咽了回去。
  周敏出門后,歐陽倩做了個鬼臉。秦蕾蕾的擔驚受怕因為周敏的到來平復了大半,笑著說:“你這個小倩,怎么一見到我們班長,就像老鼠見了貓,怕成那樣。”
  歐陽倩說:“我才不怕她呢。不過,鬼故事里,那些孤魂野鬼,都會怕裝神弄鬼的老道,這周敏就是我命中注定的老道。我們在江醫(yī)附中時就是同班,不知被她訓了多少次,沒想到上了大學,她還是陰魂不散。”
  葉馨笑了:“你這話說的,到底你是小倩,還是她是陰魂?”
  歐陽倩認真地說:“沒什么分別,你、我、她,不過都是天地間一個小小的灰塵,風一吹就迷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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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6-10-25 20:28:58 |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秋月清,秋風涼。早已過了熄燈時間,葉馨翻轉(zhuǎn)了一番,終于睡去,心想:她難道又會來嗎?
  一曲天籟之音,依稀中辨不清出自什么樂器,從遙遠的空間飄來,飄入宿舍微開的窗,舒暢著葉馨的身心。
  忽然,一道慘白的亮光閃起,耀眼的光暈中,一名身穿白袍的少女緩緩走了出來。葉馨努力想看清那少女的面容,但湊到近前,看見的卻是一張破碎的臉,臉上鮮血淋漓。你又來了?你想要什么?血一滴一滴落下,落在葉馨的臉上,她只好無助地驚叫起來。
又是這個夢。
  兩個月的軍訓轉(zhuǎn)瞬而過,緊接著的繁重課程著實讓葉馨覺得疲累,更何況她最近剛成為校廣播站的骨干,采訪、編輯、播音,幾乎包下了所有的程序。但近日里讓她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倒不全是因為過度疲勞,而是已經(jīng)連續(xù)數(shù)日的這個夢境。
  她每每在此驚醒,回想起來,就怨歐陽倩道聽途說來的那個“405謀殺案”的故事。自己一定是因為精神疲勞,讓恐怖的念頭乘虛而入。
  但她還是害怕入睡,害怕遭遇同樣的夢境。
  命運不是應該操縱在自己手里么?她想起父親,原本是一個大廠的科室主任,下崗后卻整日泡在麻將桌上,墮落得無以復加;而母親,從一個普通紡織女工,努力做到了著名的服裝設計師。歐陽倩那天的話不對,人并不是天地間的一個小小灰塵,風一吹便迷失了方向,人是能戰(zhàn)勝自我的高級生物,神鬼不侵。
  她越想越覺得恐懼離自己越來越遠,逐漸又進入了夢鄉(xiāng)。
  可惜她還不是夢鄉(xiāng)的主宰。
  悠揚的樂聲飄飄蕩蕩,仿佛要將她托上云端。云卷云舒之際,那道慘白的亮光忽然劃破天空,白袍少女的身影再次出現(xiàn)在葉馨面前。
  “你是誰?”葉馨似乎能聽見四周的回聲。
  少女將手指輕放唇邊:“噓……”然后向葉馨伸出了手。
  小時候聽奶奶說過,河邊去不得,溺水鬼如果伸出手,會將岸上的人拖下水淹死,這少女如果是往日墜樓的魂靈,會不會也將我拉下樓去?
  但她覺得身不由己,緩緩伸出了手。終于和少女的手觸及了,冰冷。
  葉馨睜大雙眼,想在離去之際看清這少女的面容,又怕再看到那血流滿面。
  這次卻不同,耀眼的光暈漸漸淡去,少女的臉龐漸漸清晰,是張蒼白但完整的臉。
  那是歐陽倩的臉!
  葉馨“啊”的驚叫出聲,被歐陽倩飛快地伸手堵住了嘴。
  “小葉子,是我,別叫,別把別人吵醒了。”
  黑暗中,葉馨從夢中驚醒。她看清了,果然是歐陽倩坐在床邊,一張蒼白的臉就在眼前。
  “你干什么呀?嚇死我了。”葉馨心有余悸,見歐陽倩仍穿著白色睡袍,冰冷的手緊緊抓著自己的手。
  “我猜猜,是不是把我當成你夢里那個破頭碎臉的白衣少女了?你的膽子,螞蟻般大大的。”歐陽倩得意地笑,讓葉馨好不著惱。
  “我膽子還算小?你到秦蕾蕾的床邊坐坐看,她非把整座宿舍樓的人都叫醒。”葉馨嘴上硬,心里還是笑自己沒用。
  歐陽倩輕嘆了一聲:“不知怎么,我今晚怎么也睡不著。我在上鋪,聽你在下面翻來覆去的,估計也沒有睡覺的心思,就想拉你出去走走,誰知道你已經(jīng)做上夢了。”
  “是啊,這不又被你攪醒了?你的目的是不是達到了?深更半夜的,我才不跟你出去走呢,我可不是你們倩女幽魂一族的。”
  “小葉子,求求你了。”歐陽倩期期艾艾的,料到葉馨心軟,一定會答應。更何況葉馨此刻被那夢一嚇,一時再難入睡,心里其實已經(jīng)答應下來。
  “可是,宿舍樓的樓門早鎖了,怎么出去呢?”
  歐陽倩壓低了聲音說:“我早就偵察好了。一樓和二樓之間的樓梯轉(zhuǎn)角處有扇大窗,窗上的鐵欄桿缺了一根,胖點的人鉆不出去,你我都是瘦子,一定沒問題。窗外是個大雨臺,就是樓洞門頂。我們可以從雨臺爬到一樓水房外的窗臺,窗臺離地面不過是一米五左右。”
  她又起身到周敏的床前立了片刻,轉(zhuǎn)回來說:“周老道睡熟了,咱們可以出發(fā)了。”
  
  月光下,歐陽倩和葉馨繞著操場走了兩圈,談了些班上的事,又給幾名男生做了評論,嘻笑一番后,歐陽倩忽然一指前方:“我們再到那里轉(zhuǎn)一圈,就回去,好不好?”
  如果歐陽倩說明了要去的是解剖樓,葉馨一定不會同意。她抗議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兩人站在一座古老的歐式小樓前,盯著被月光洗得慘淡的灰壁發(fā)呆。
  “我好像穿少了衣服,覺得有些冷,咱們回去吧。”不知為什么,葉馨真的感覺到森森寒意。
  “這就是咱們學校眾多鬼故事發(fā)源的圣地。”歐陽倩恍若不聞,仍癡癡地看著那樓,目光中真的帶出虔誠之色,讓葉馨一陣心驚。
  “該死,你騙我來朝圣。下次真要和你媽媽好好談談:你這個女兒大有鬼氣。”葉馨已轉(zhuǎn)過了身,想往回走。
  歐陽倩一把拽住了葉馨:“傳說解剖實驗室里發(fā)生的鬼故事都是在午夜之后,我們好不容易等到這么晚了,你難道不想去看個究竟?別怕,別怕,那么多的鬼故事里,也沒有哪個人是死在解剖實驗室了啊?我們今晚正好去解開這鬧鬼之謎,多半什么都不會發(fā)生,我們也好向周老道匯報:一晚上將本校幾十年的封建迷信一掃而光,思想夠不夠進步?”
  葉馨仍不回頭:“你這么有興趣,自己進去好了,到時候,掃光迷信的功勞也都是你一個人的,我可不要沾這個光。”
  “可是……可是……”歐陽倩不知該說什么了,但仍是死死抓住葉馨的衣袖。
  葉馨忽然明白了:“原來你葉公好龍,其實心里也害怕的,對不對?”
  歐陽倩賭氣說:“我才不怕呢。你這么不夠朋友,算我白陪你半夜三更出來閑逛一場。我自己進去了,你不要攔我!”
  葉馨見歐陽倩的手仍不松開自己,覺得這個倒打一耙的頑劣好友又無賴又可愛,只好軟下來說:“好啦,也不知我前世積了什么陰德,今生要遇見你這個精鬼小妹。走吧,進去看看就出來。”
  兩個人互相扶持著,一步一步往前挪,輕手輕腳,生怕驚動了……這樓里,又有什么人會被驚動?
  總算到了樓門前,葉馨輕聲說:“這個門檻為什么要做得這么高?”
  歐陽倩說:“有好多種說法,防暴雨后進水,防福爾馬林泄漏,比較可信的是,防止那些鬼跑出門。”
  葉馨輕輕啐了一口:“再亂講,以后我再不相信你的話了。”
  “你先上好不好?”歐陽倩又止步不前。
  葉馨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率先邁上了臺階。兩個人又盯著那銅制的門把手發(fā)了陣呆。
  “你推開門好不好?”歐陽倩的身軀竟有些微微顫抖。
  葉馨又無奈地搖搖頭,扶著門把推開了門。
  前面黑洞洞的一片。歐陽倩早有準備,擰開了手電,但手電的光并不強勁,只隱隱照出一條走廊來。兩人又站在門口發(fā)了陣呆。
  “你……”歐陽倩剛一開口,葉馨已接了嘴:“你先進去好不好?”她一步邁了進去,抱怨道:“你這個小倩,就知道你不敢先走一步。”
  話音剛落,只見歐陽倩歡跳而入,全無剛才的畏懼神色,舉了手電在四下照,嘴里叫著:“你們在哪兒?小妹我來拜訪,可別讓我失望。”
  葉馨這才知道又上了歐陽倩這古怪精靈的當,叫苦不迭,恨恨地說:“你這般大吼大叫,即便有你的同類在附近,也要被嚇得躲起來。”歐陽倩笑道:“好啊,那我就文靜點兒。”猛然熄了手電,四下頓時漆黑一片,她也再無聲息。
  一陣強烈的寒氣忽然罩住了葉馨,使她冷戰(zhàn)連連。原來黑暗可以讓人嚇成這個樣子。她深吸了一口氣,但寒氣并沒有散。而歐陽倩的聲音也徹底消失了。一段沉默后,她終于忍不住說:“小倩,別胡鬧了,快把手電打開。”
  歐陽倩卻沒有回答,四下一片死寂。
  “小倩,你在嗎?不要搞鬼。”葉馨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又是一陣無聲無息,葉馨被孤獨和恐懼攫住,度秒如年。
  葉馨正要大聲叫喊,一個輕微的聲音傳來:“別出大聲。”
  謝天謝地,正是歐陽倩的聲音。
  “你別急著罵我,我一直在仔細聽……我好像聽到了腳步聲。”歐陽倩的聲音幾不可聞,但在葉馨的耳朵里似雷一般炸響。
  什么,腳步聲?
  葉馨屏住了呼吸傾聽,可不是,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似乎尚在樓外,但正由遠及近,向她們走來!
  “我也聽見了。”葉馨輕聲道,不知道自己還能在原地支撐多久。
  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要在水泥路面上踩出一個腳印。葉馨的心狂跳不止:尋常人,哪里會有這么重的腳步?如果不是尋常人,那會是什么?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要在水泥路面上踩出一個腳印。葉馨的心狂跳不止:尋常人,哪里會有這么重的腳步?如果不是尋常人,那會是什么?
  難道就這么傻站著?
  “快,到最頂頭那間屋子里躲起來!”歐陽倩拉起了葉馨,兩人奔到了走廊盡頭。歐陽倩重又打亮手電,只見走廊盡頭一左一右兩間小屋,都虛掩著門。
  “我們是不是該扔個硬幣,決定一下躲哪間?”虧得歐陽倩在這當兒還沒正經(jīng)。
葉馨顧不得和歐陽倩多羅嗦,緊緊抓著她躲進右手那間小屋。歐陽倩仍沒完沒了:“小葉子,雖說是二者選一的簡單決定,但也有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后果。”
屋里有一股強烈難聞的刺鼻之氣,但葉馨此時完全被樓門口的異樣腳步聲占據(jù),已顧不得其它。歐陽倩進屋后,立刻將門掩上。
  腳步聲到了樓門前,忽然停了下來,似乎在猶豫是否要進樓來。
  糟了!葉馨這時才想起兩人進走廊后,并不曾將那樓門關(guān)上,這豈不是在暗示來者解剖室里有人么?
  難怪來者猶豫了,他顯然對這里熟門熟路,看見午夜后大門敞開,覺得異常。誰會對這里熟門熟路?還有著那樣古怪的沉重腳步?難道學校里多年來流傳的鬼故事都是真的?難道這小樓真的是鬼魂異靈的圣地?
  越想越怕,葉馨本能地往后靠了靠,忽然覺得一只冰冷僵硬的手從后面伸來,搭在了她臉旁。不對,這手毫無人氣,是爪子!
  “小倩,是你嗎?”她絕望地輕聲問。當然不可能又是歐陽倩在作弄人,歐陽倩分明在葉馨身前。
  歐陽倩回頭詫異地看去,又打起手電照了一下,葉馨見她臉色驟變,忙用力咬緊牙關(guān),又捂住自己的嘴,才沒有叫出聲來。但歐陽倩隨即又現(xiàn)出俏皮一笑,葉馨才知自己又中了歐陽倩的圈套,回頭看時,還是嚇得靈魂出竅!
  一具完整的骷髏緊貼在自己身后!
  那是教學用的人體骨架標本,被釘在一個鐵架子上,入學時參觀這解剖樓時,她就見過一次,沒想到今晚在這里遇上。
  腳步聲又響了起來,這次,已經(jīng)是響在了走廊里。
  葉馨只好在心中反復禱告,希望那腳步在到達走廊盡頭前就徹底停下。
  可腳步偏偏越走越近,每走一步,地面都要震一震,葉馨的心也跟著震一震。
  終于,那腳步到了走廊的盡頭,停了下來。
  歐陽倩忽然又拉起葉馨,在她耳邊輕聲說:“他一定在拋硬幣,決定進哪間屋。我們往里躲!”
  兩人摸索到了屋子的最里面。原來歐陽倩剛才打手電時已看清,屋角有個碩大的櫥子,此時她伸手拉開了櫥門,飛快地用手電一掃,櫥里掛了些物事,急切之間也看不清,但似乎有足夠的空間。兩人不再耽擱,一起鉆了進去。
  腳步聲真的進了屋!
  腳步停了下來,一瞬憋人的寂靜,隨即“砰”的一聲重響。
  櫥內(nèi)一片漆黑,兩人都在心里反復權(quán)衡,是否要輕輕推開櫥門,看一眼屋里究竟是誰。恐懼最終征服了好奇心,兩人的呼吸都減到最小流量,哪里敢輕舉妄動。
  兩人立刻慶幸自己做了明智的決定,因為那腳步聲又響了起來!
  這次的腳步聲不再那么沉重,而是拖泥帶水,水泥地面上一片“嚓嚓”響。
  而這“嚓嚓”響正向兩人藏身的大櫥移近。
  黑暗中,歐陽倩向葉馨伸出手,葉馨感覺到了,將她的手攥住,像握住了一個小小的冰柱,才知道這個看似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倩,和自己一樣,在逼近的腳步聲中,有了絕望之感。
  腳步聲在櫥前停了下來,在櫥門被緩緩開啟時,兩人的絕望感到了頂點。沒有一絲光線透入,屋內(nèi)顯然還黑著燈。是什么人進了這黑洞洞的房間卻不點燈?
  兩人緊縮在櫥角,見櫥門開后,卻遲遲沒有動靜,仿佛櫥外人在發(fā)呆。終于,一陣“簌簌”響,似乎有一只手伸進了櫥子,摸索了一陣,取走了一些掛著的物事。櫥門又被緊緊關(guān)上。
  “嚓嚓”的腳步聲離開櫥邊,兩人將耳朵緊貼櫥壁,盼望著腳步聲的遠去,但那聲響仍在屋里游蕩。
  忽然,一陣輕微的嘆息聲傳來,兩人不約而同打了個寒戰(zhàn)。  
  之后的片刻中,四下出奇地安靜。正是在這片沉寂中,葉馨才意識到屋里那股刺鼻的味道正是來自用于浸制解剖標本的福爾馬林。福爾馬林的辛辣味道其實飄滿了整個解剖樓,一進樓門來就能聞到,只不過在這間屋里,刺鼻之氣格外強烈,除了福爾馬林,似乎還夾有別種難聞的藥水味道。毋庸置疑,這屋里或是儲藏了大量的福兒馬林藥水,更可能是有大量的死尸。
  又是一聲輕微的嘆息,但響在精神緊張到了崩潰邊緣的葉馨耳中,猶如雷鳴。緊接著是“嘰呀”一聲,似是門窗開啟。
  又是“嚓”地一聲輕響,稍后,葉馨嗅到了一縷熏香的味道。
  這人到底在干什么?什么人在深夜的解剖樓里點香?
  片刻后,一陣時而尖利刺耳,時而滯鈍磨心的怪響徹底將寂靜打碎,這怪響繞在了葉馨的頸后,讓她毛骨悚然。
  耳邊癢癢的,竟是歐陽倩貼著她的耳朵輕聲說:“一定是這人……或這鬼覺出我們在附近,想用迷香把我們熏昏呢,也許想用這怪聲音將我們折磨至死呢,我們不能坐以待斃……至少,我想看看這人到底在搞什么鬼,或者說,這鬼到底想怎么害人。”
  說來也怪,極度恐懼后,葉馨倒真想知道真相,即便這意味著冒極大的風險,或者,要體會更多的恐懼。于是她點了點頭。
  櫥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兩人一眼望去,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小屋不再是漆黑一片,西窗已被打開,月光如洗,照入屋來,照在一個佝僂的背影上。那佝僂者頂著一個碩大的光頭,頭低垂著,身前一張鐵床,床上橫躺著一個人……或許,只是一具尸體。那人手里拿著一個電鋸,正在將床上的尸體分解割卸!
  葉馨和歐陽倩幾乎同時緊緊扶住了櫥門,才不至于嚇得跌出櫥去,喘息稍定,忽然覺得手上粘濕一片。在鼻下嗅了嗅,一股血腥之氣。沒錯,是鮮血!兩人對恐懼設的防線徹底崩潰,一起尖叫起來。
  佝僂人緩緩轉(zhuǎn)過身,歐陽倩極度驚懼下仍沒忘了將手電打起,正照在那人臉上。是個年過半百、面容猙獰的老頭,臉上略微帶了驚詫之色,嘶啞的聲音說:“真沒想到,是兩個小姑娘。你們能挺到現(xiàn)在,膽子真是不小。”
  仔細看去,駝背老頭身穿一套橡膠制的圍裙,手戴橡膠手套,看上去不過是個實驗室里的技術(shù)員。
  “好了,不要怕了,我只是個技術(shù)員,正在把這具尸體制成標本。你們也太不像話,深更半夜到這里來,躲在我的工具櫥里,偷偷摸摸的,有什么好玩兒的!好了,我也不問你們是哪個班的,也不問你們要學生證看,也不去報告保衛(wèi)科,你們快回去睡覺吧!”駝背老頭因為怕再嚇著這兩個女孩子,開始柔聲和她們說話,但說到后來,又聲色俱厲,顯然對這兩個不速之客并無接納之意。
  歐陽倩小心翼翼地問:“難怪我們聽見那么重的腳步聲,原來是您背著這具尸體來的。這尸體從哪兒來啊?”
  “廢話,當然是太平間,一附院的太平間。這么點路,就這么一具尸體,我就背過來了,要是尸體多了,我會用個三輪兒。你管得還挺寬,還不快回去!”
  “大爺,您……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們在樓里?早猜到我們躲在您的工具櫥里?您是不是個做事兒特有條不紊的人?”
  駝背老頭本以為兩個女孩子會一遛煙跑個沒影,沒想到歐陽倩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又好氣又好笑:“當然……你怎么知道的?”
  歐陽倩說:“我估計您平日都把樓門關(guān)得好好的,所以今晚看樓門沒關(guān)就猜樓里有人了,估計也猜到我們會往里面躲,您到這屋門前一看,本來這屋門是虛掩的,我進屋后,又不小心把門關(guān)上了,這又引起了您的疑心,對不對?我們躲進您的工具櫥時,慌手忙腳的,將您以前規(guī)規(guī)矩矩放好的工作服和電鋸都碰亂了,所以您伸手進來一摸,就知道我們躲在里面。您也料到我們多半會偷看,特意在櫥門口抹了血,就是打算把我們嚇出來。”
  駝背老頭冷笑一聲:“沒看出來,你這小丫頭還是個人精兒。你猜的都不錯,只不過,我最初以為是幾個渾小子,怎么也沒想到是兩個女學生。這九十年代,世道是不一樣了,小姑娘的膽子都那么大。”
  “您過獎了,都是阿加莎克里絲蒂老師的教誨。您還能告訴我,您為啥深更半夜干活啊?這屋里這么黑,怎么不掌燈啊?干嗎要點香啊,這樓里……”
  “你有完沒完?”駝背老頭打斷道:“剛夸你是人精兒,也不用腦子想想,這樓里人來人往的,又沒個地下室,我大白天兒在這兒鋸尸體,是不是很雅觀?好好的我干嗎想半夜干活?和學校申請多少次了,想要個比較安靜封閉的工作場所,但學校里缺房又缺錢,這里的設施,還都是四十年前的呢。至于我干活不愛掌燈……純屬個人偏好,我也不用和你們多廢話了,你們快走吧。”
  “您不說,倒等于是招了,我猜您是怕燈太亮了,讓那些尸體認出您來,從此對您陰魂不散,點香也是辟邪之意。我是不是又猜對了?”歐陽倩得寸進尺,咄咄逼人。
  “胡說八道,胡說八道!”駝背老頭忽然站起身來,眼露兇光,握著電鋸的手似乎因為氣憤而顫抖:“我今天不和你們計較,你們出去,可不能這么胡說八道?知道嗎?我是為你們好。快走!”
  葉馨也覺得歐陽倩有些過分,拉著她的手說:“走吧。”
  幾乎出了屋,歐陽倩又轉(zhuǎn)過頭:“大爺,真的是最后一個問題了:傳說這樓里鬧鬼,是真的嗎?”
  駝背老頭忽然把電鋸又發(fā)動了,大叫起來,吼聲壓過了電鋸聲:“千真萬確,我今晚就是見鬼了,碰到你這么個沒完沒了的小丫頭,滾!”
  兩人一路小跑,快到樓門處,葉馨腳下一絆,一跤跌倒,在倒地的剎那,眼前雪亮的白光一閃,夢中常見的那個白衣少女的身影一晃而過,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兩個字:“月光。”
  歐陽倩扶起葉馨,葉馨忽然緊緊抓住了歐陽倩,茫然地問道:“什么是月光?”歐陽倩一樣茫然:“你說什么?”
  拖泥帶水的腳步聲在身后又響起,走廊的燈驟然亮起,只見那駝背老頭快步走來,雙目如欲噴出眼眶,來到葉馨面前,雙手扳住她的雙肩:“小姑娘,你在念叨什么?”
  葉馨仿佛頓時從夢里醒來,搖了搖頭:“什么?我什么也沒說啊?”
  歐陽倩說:“你剛才說……”一只粗糙的大手已將她的小嘴堵上。她見駝背老頭一張溝壑縱橫的老臉上掛滿了嚴峻,將話咽了回去。
  駝背老頭一字一頓地對葉馨說:“每天午夜過后,你千萬不能到這里來,記住了嗎?”
  葉馨點了點頭。
  歐陽倩說:“您的意思是,小葉子不能來,但我可以常來?”
  “廢話,你也不行。”駝背老頭推搡著將兩人押到樓門。歐陽倩又起一念:“我聽說,有這高高的門檻在,鬼就出不了這樓,我們出了門,就安全了,對不對?”
  駝背老頭索性不再回答,直等兩人走出三四十步,才再后面冷冷地說:“作孽最多的從來是人,而不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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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春天一年年的不約而至,是因為人們的心中早已有了向往。這年的春天,葉馨盼來了校園的花樹芬芳,更是盼來了沒有惡夢的平靜夜晚,但不期而至的是歐陽倩在四月里得了甲肝,視病情而定,要休學一到兩個月。此刻葉馨在解剖實驗室里,撥弄著被福爾馬林泡成棕紅色的一條手臂,竟想念起這個頑皮的好友。
  兩人自從上回解剖室深夜歷險后,對那些鬼故事漸漸不屑一顧。她們也常常在一起研究“405謀殺案”的神秘緣由,只是一來功課繁忙,學校活動頻頻,二來資料匱乏,無從下手,加之對這等玄而又玄的恐怖故事,兩人身處菁菁校園,只覺一片陽光燦爛,逐漸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寧可信其為巧合,不再惦記在心。
  歐陽倩不過剛開始休病三日,一向自認為獨立自強的葉馨竟有些不知所措。這也難怪,從入學后兩人就幾乎形影不離,經(jīng)過去年那個秋夜在解剖實驗室的歷險,兩人之間更多了一層默契,如今葉馨忽然落了單,暫時失去了歐陽倩這朵解語花,難免會有些失落。但葉馨還是暗暗自責,恨自己太過小家子氣,會為了一個朋友亂了方寸。她想起寒假里正在辦離婚的母親含淚的叮囑:“永遠不要將自己的心情和別人牽得太緊。”母親這么說,是多年來對丈夫怒其不爭的無奈,也是對一段失敗婚姻的慨嘆。
  但葉馨轉(zhuǎn)念一想,自己是不是把這件事兒太上綱上線了?和歐陽倩的友情是純潔的,現(xiàn)在的區(qū)區(qū)不適,很快就會讓時光治愈。剛得知父母離異的消息時,心情還不是沉在深井里?哭過,埋怨過,甚至離家出走過,現(xiàn)在還不是平靜多了?電話里聽見母親或父親的聲音,還不是一樣親切?
  葉馨不愿沉浸在歐陽倩留下的真空里,便埋頭于她的小小天地,校廣播站里。廣播站的原任站長不久就要畢業(yè),眼見葉馨的朗讀技藝日臻純熟,便推薦她做了繼任的站長。正值春季校園里文藝活動頻頻,校學生會的文娛部長忙得焦頭爛額,又接納葉馨做了一名干事,籌備一些文藝演出和賽事。
  為學生會跑腿跑了不少,可是在這寂靜的解剖實驗室里,還是又想起了歐陽倩。
  “小葉子,你是不是失戀了?”秦蕾蕾輕聲問著在微微走神的葉馨。這學期開始上解剖課后,秦蕾蕾的膽子大了不少,只不過還沒有大到敢一個人到解剖室來上自習,便央求葉馨陪她。這些標本雖然在白天上課時已經(jīng)講過,但那時人多手雜,總難安安心心看個清楚,所以晚上還是頗有一些同年級的醫(yī)學生,在各個陳列臺上鉆研著這些殘肢斷臂。殘肢都是陳舊尸體的一部分,也不知被福爾馬林泡了多久,一些肌肉纖維已脫落,伴著藥水的刺鼻味道,遠談不上是種享受,但至少不像新鮮尸體那樣活生生、血淋淋的。
  葉馨猛然舉起面前的那條手臂標本,作勢要打秦蕾蕾:“瞧你胡說的,連死人也要跳起來打你。”
  秦蕾蕾果然被嚇了一跳,說道:“你這個小葉子,本是個江南淑女的,跟著小倩,也學會胡鬧了。”
  又是小倩,葉馨在心里嘆了一聲,這個瘋丫頭,流毒還真的不小呢。
一旁的周敏輕聲笑道:“小葉子是在想小倩。我以為在廣播站和學生會里那通忙活可以讓你忘了她呢,忘不了啊。”
和周敏一同出入的陳曦輕聲唱著童安格的《忘不了》:“忘不了……你的淚,忘不了……你的好。”
  這樣的打趣,葉馨已聽得多了,并不太介意。周敏又說:“可是最近班里要應付許多活動,也忙得我連讀書的時間都沒有,小葉子你不夠意思,也不幫幫我。”
  葉馨明知周敏是在有意無意地擠兌自己,本想說:“哪里是我不想幫你,每次我一積極,你就‘軟辭謝絕’,大概是怕我有‘野心’,讓我怎么辦?”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了無樂趣,只好說:“那你下次一定不要忘了叫上我,我一定以你馬首是瞻。”
  “不敢當,別這么說,你是校學生會的大干部了,我一個小小班長,哪有這么長的臉,做得了馬頭?”
  陳曦吃吃笑了起來。
  葉馨也笑了笑,專心看起標本來,又不由地去想,如果歐陽倩在這兒,會有什么古怪的話兒來應對。忽然,一陣拖泥帶水的腳步聲響起,葉馨一震,想起那晚見到的駝背禿頭老者,竟不由自主地快步出了實驗室。
  解剖實驗室同時也是平時上課的教室,位于解剖樓的底樓。底樓共有兩間實驗室,一南一北,離樓門最進。再往里走,是儲藏室、準備室和另外一些不知用途的小屋,走廊的盡頭就是上回遭遇駝背老頭的尸體處理室。葉馨緊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下來自問:為什么要去見那老頭呢?僅僅是問個好么?他上次那副惡煞般的嘴臉,分明是再不想見到我們,何必自討沒趣?
  就是去問個好吧。現(xiàn)在是自習時間,他沒有理由動怒。葉馨明知自己還是好奇心忽然升騰,想看看駝背老頭是不是又在“大卸死人”——他可是說過,有人在的時候是不干活的,也從來不開燈干活,為什么那屋子亮著燈?
  燈亮著,但駝背老頭卻不見蹤影,小屋里的鐵床上也沒有待分割的尸體。聽歐陽倩說,近年來愿意捐獻尸體的人越來越少,上回能目睹那一幕,算是機緣湊巧。
  葉馨轉(zhuǎn)身,正欲離去,一眼瞥見對面的那間屋子虛掩的門里也透出燈光來。他或許在那里。葉馨并沒有想明白為什么執(zhí)意要見那駝背老頭,卻已走過去,推門而入。
  眼前的景象讓她目為之眩。
  她顧不上環(huán)顧屋內(nèi)陳設,只看見屋正中一個碩大的玻璃柜,柜里赫然是一具尸體。
  再仔細看去,與其說那是具尸體,倒不如說是件巧奪天工的人體標本。那尸體的每一個臟器、每一塊骨骼、每一寸肌肉、每一根血管、每一條神經(jīng),似乎都發(fā)著熒光,完美地顯露出來,層次清晰,仿佛讓觀者有了透視的功能,能對復雜的人體結(jié)構(gòu)一目了然。更令葉馨叫絕的是,所有的肌肉、血管、神經(jīng)上都有細小的標簽,蠅頭小字注明了中文和拉丁文的名稱。
  贊嘆之余,葉馨心頭又是一凜:這妙到毫巔的制作,似乎違背了自然界的物理常識。比如骨骼、肌肉、血管和神經(jīng),本該是攀附交織在一起,而這個標本,渾然一體的同時,只要角度合適,各部件似乎都懸空擺置,現(xiàn)出強烈的立體感。自己的雙目又是什么時候有了X光那樣的穿透功能?能將肌肉下的血管、隔膜下的臟器盡收眼底?而這些人體組織似乎都是活體的標本,決非上課時老師示范用的塑料模型,按理說要用福爾馬林等藥劑處理才能防腐,也意味著標本該喪失原先的鮮活顏色,就像實驗室里那些殘肢斷臂,變成棕紅。而眼前這個標本,栩栩如生,完全是活體的顏色,天下有什么樣的神奇藥劑能防腐保鮮到這種程度?玻璃柜里并沒有光源,那些人體部件怎么會自己發(fā)光?
  也許這是高科技的新發(fā)明。她堅信,有了這個充滿了立體感的標本,解剖學習的效率將一日千里,枯燥乏味的讀圖和看標本將被一種樂趣所取代。
  如此神奇的教學工具,為什么老師不在上課時展示?還讓我們?nèi)ッ切╆惻f不堪、模糊不清的標本?
  新奇感和求知欲容不得她多想,她細細地辨認已學過的人體部位,腦中對人體的結(jié)構(gòu)越來越澄明。
  急促的鈴聲忽然響起,原來不知不覺中已是熄燈預備時間,也是晚自習結(jié)束的警告。屋外走廊里一片腳步雜蹋,顯然學生們都在離開。葉馨發(fā)怔的功夫,聽見秦蕾蕾叫著自己的名字。
  葉馨戀戀不舍地出了小屋,秦蕾蕾在走廊里看見,嚇了好大一跳:“小葉子,你在那里干什么?”
  周敏和陳曦并肩從教室里出來,也微微吃驚,陳曦隨即說:“你膽子真的不小,和一具尸體在一個小屋子里呆了那么久!”
  原來不止我一人看到過這個標本。葉馨想著,笑了笑:“原來你也知道啊,我并不覺得可怕啊?”
  陳曦奇道:“怎么不可怕?我和周敏是白天瞎轉(zhuǎn)悠時看見的,還嚇了一大跳,驚叫著逃出來,現(xiàn)在想起來,還心有余悸呢。”
  葉馨隱隱覺得有些蹊蹺:“你們到底看見什么了?那尸體一點也沒有可怕之處啊?我倒認為是個完美的人體標本,我對著它研究了好久呢。也建議你們?nèi)タ纯矗浅S兄诮馄实膶W習。”
  周敏和陳曦面面相覷,如聞天方夜譚。周敏道:“我倒要問你到底看見了什么?那不過是一具腐爛不堪的尸體,皮肉脫落,頭臉也是破碎的,身體也毀壞得沒法看,男女都辨不出,我看連制成實驗室里那些標本的價值都沒有,虧你有本事研究它。”
  葉馨一驚,隨即想明白了:“嗨呀,我們看見的根本不是一具尸體嘛。你們白天見的那尸體那么糟糕,一定早處理掉了,我看見的尸體很標致,肌肉和血管都清晰可辨,層次分明,每個組織器官上還都有標簽,注著中文和拉丁文。我看天下只怕找不到比那更好的解剖學習工具了。”
  另外三個女孩都動了容:“真的么?”
  葉馨帶著三名室友回到了剛才那小屋,她再次震驚:屋正中沒有什么玻璃柜,而是一張鐵床,上面擺放著一具腐尸,正如周敏所言,面目都已潰爛,身上的皮肉也幾乎無一完整之處,還散發(fā)著陣陣臭味。葉馨帶著三名室友回到了剛才那小屋,她再次震驚:屋正中沒有什么玻璃柜,而是一張鐵床,上面擺放著一具腐尸,正如周敏所言,面目都已潰爛,身上的皮肉也幾乎無一完整之處,還散發(fā)著陣陣臭味。
  “小葉子,是不是小倩的病對你打擊比較大?其實,甲肝又不是什么不治之癥,休養(yǎng)兩個月就會好的,你不要因此想得太多,反影響了你自己的健康。”周敏溫聲勸說。
  葉馨尚未從驚詫中緩過神,頓了頓才說:“你是說我……腦子不清醒,有了幻覺?你可不要胡說!我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記憶,也相信自己的神智。”
  陳曦見葉馨有些惱了,忙說:“周敏并不是說你……有病,而是說因為太累……太晚了,容易有……就象做夢一樣,看見些奇怪的東西。也可以說是你學習解剖太用功了……”
  葉馨打斷道:“不用多說了,算我糊涂,做夢,怎么說都可以。快熄燈了,再晚回去,宿舍樓要鎖樓門了。走吧。”

  躺在床上,葉馨遲遲難以入睡。她又怎么能睡得著?那令人眩目的人體標本和令人作嘔的腐尸交替在她腦海中浮現(xiàn)。她似乎又看見周敏和陳曦臉上的冷笑──一個人的感知一旦迷亂,自然就成了俗人嘲笑的對象。
  而唯一能澄清真相的辦法,就是再去看一次。或許,用照相機拍下來,難道不是最好的證據(jù)?
  忽然,又傳來一陣急促的鈴聲,原來是自己的鬧鐘響了。她疑惑地撳止了鈴聲,又撳亮了電子鬧鐘的熒光背景,顯示屏上赫然亮著12:00。自己通常將鬧鐘定時在早上6:30,它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候響起來?
  她隨即又想到,這個時候去解剖樓,正是歷來的大忌,上次被歐陽倩騙去一回,雖然無神無鬼,畢竟帶回用之不竭的驚怕。更何況,她還記得駝背老頭那晚的囑咐,午夜過后,自己千萬不能去解剖樓。
  為什么偏偏是自己呢?
  小倩啊小倩,當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里?
  葉馨想查明真相和證明自己的愿望逐漸征服了重重顧慮,她輕手輕腳地爬下床,從抽屜里取出了手電和母親送她的照相機。準備出門時,她又在周敏的床頭站了一會兒,聽見了均勻的鼻息,這才出門。
  午夜的校園也在酣睡,四下里一片清寂。剛告別了早春的風沙季,草樹的清香趁機主宰了空氣,格外怡人。出了宿舍區(qū)的大道上,白日里的人來人往換成了葉馨的形單影只,走出很遠才會偶遇一兩對繾綣后不知歸路的戀人。
  站在解剖樓門前那個高高的門檻外,葉馨才有了些許后悔之心:也許自己是有了幻覺,是看錯了,又有什么好尷尬的?非要冒這么大的風險,賭這個氣?
  但憑什么說有風險呢?那些傳說的鬼故事嗎?想想上回和歐陽倩歷險,不也就是巧遇一位普通的技術(shù)員?
  她不愿再多費神思量,跨過門檻,走上臺階,猛力推開了門。
  迎接她的是漆黑一片。
  也好,至少說明那駝背老頭不在,不會有人對她大發(fā)雷霆。
  也不好,說明這里真的只有她孤身一人。
  小倩啊小倩,當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里?
  她沒忘了將門掩上,打開手電,緩緩向里走。這里比外面的校園更靜,她可以聽見的,只有自己的腳步聲,自己的呼吸聲,還有自己的心跳聲。
  我在做什么樣的傻事?
  身后五米處就是門,我可以飛快地跑出去。
  但她的腳緩慢卻堅決地向前走,她知道,這才是真正的葉馨。
  走廊末端的那間小屋仍虛掩著門,門縫里露出微光。葉馨推開門,眼前豁然一亮。
  玻璃柜和那無可挑剔的人體標本,正是她最初所見的一幕。她使勁揉了揉眼,沒有飄忽的影像,沒有朦朧的浮光,她真真切切看見的,正是一個高科技的產(chǎn)物,最佳的解剖學習伴侶。
  閃光燈亮處,她從各個角度拍了幾張照片,又確信鏡頭沒有被蓋上,關(guān)了閃光燈再拍了幾張,想象著明天到攝影俱樂部的暗房將膠卷沖洗好,看著周敏和陳曦驚訝的表情,該會有幾分愜意吧。
  完成了使命,她決定心滿意足地離開,但還是忍不住對那尸體多看了幾眼,越看越覺得妙不可言,不由她不駐足。什么樣的技術(shù),能將整體和細節(jié)同時處理得無一絲缺陷,即讓人看清了整個人體的構(gòu)造,主要器官的部位,同時又一層一層的凸現(xiàn)那些如毛發(fā)般纖細的血管和神經(jīng)?
  細節(jié)是這樣融入整體的:那些為了辨識方便而游離的血管和神經(jīng),在葉馨的視野里逐漸固定到肌肉和臟器間,肌肉和臟器逐漸為皮膚和包膜覆蓋,而皮膚是那樣的有質(zhì)感,恍若生人。
  恍若生人,還是真的出現(xiàn)了生人!
  葉馨的眼中,那人體標本的各部件完美地整合起來,那尸體達到了更高層意義的完整:皮膚、毛發(fā)、甚至衣衫。
  玻璃柜中躺著的是個白衣少女,因為頭臉破碎而面目難見,向葉馨緩緩伸出手!
  葉馨覺得驚叫聲被卡在了喉中,人幾乎要窒息,轉(zhuǎn)身沖出房門。
  在走廊中奔了一段,忽然頭被重重一撞,摔倒在地。原來是在黑暗中撞到了樓門。葉馨只覺一陣暈眩,輕聲念叨:“月光……什么是月光?”
  她顧不得再多想,起身沖出了樓門。
  月光,什么是月光?月光在哪里?
  葉馨一路跑回宿舍,腦中仿佛都有個聲音在反反復復地詢問。她爬上床,但
入不了睡。她閉上雙目,半夢半醒間,天籟之音又在耳畔流響,慘白的光芒中,白袍少女又出現(xiàn)了,臉上的鮮血比從前更為赤紅,一邊一步步走近,一邊輕聲念著:“月光,月光……”
  窗外就有月光。葉馨下了床,打開窗,浸在春夜美好的氣息里,渾身舒暢。
  外面是整片整片的月光。
  一陣風吹來,微涼。也許是因為高處不勝寒?
  離開著鳥巢一樣的小小寢室和糾纏不清的惡夢吧,窗外有享之無盡的月光和花香。
  還有歐陽倩。
  葉馨忽然看見歐陽倩的身影出現(xiàn)在宿舍樓下,正對著葉馨仰起了頭。葉馨驚訝地叫道:“小倩!”卻見歐陽倩神色木然,一動不動,一言不發(fā),只是緩緩地搖了搖頭。
  如醍醐灌頂般,葉馨忽然醒來,發(fā)覺自己站在窗臺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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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6-10-25 20:29:53 |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校學生會打雜讓葉馨忙碌且愉快。這些天里,她成為文娛部長主要的助手,籌辦市里西北大學區(qū)六高校聯(lián)合舉辦的歌曲大賽。各校文娛部長原本只想辦一個卡拉OK比賽,還是葉馨提議,趁著校園歌曲原創(chuàng)運動的方興未艾,在大賽里安排個校園原創(chuàng)的分賽事。這一提議讓眾部長們耳目一新,立刻采納,葉馨便成了主要的牽頭者。
  葉馨原本最擔心的是沒有足夠的校園原創(chuàng)歌手參賽,沒想到海報一出,醫(yī)科大學的校學生會的門檻險些被踏破,數(shù)日里就有十多名各校的歌手和樂隊報名。
  由于昨夜顛簸難以得眠,此刻葉馨坐在學生會辦公室里,昏昏欲睡,連飲了兩罐可樂,兩邊太陽穴仍是隱隱發(fā)脹。
  “請問是唱歌比賽的報名處嗎?”一個磁性的男聲立刻驅(qū)散了葉馨的睡意──葉馨倒不是被動聽的聲音吸引,而是那男生悄無聲息地進來,嚇了她一跳。
  “你什么時候進來的?”葉馨驚魂未定。
  “你自己在打瞌睡。不過,春困秋乏,又是午后,不想睡才怪呢。”那男孩有張開朗的笑臉,望著葉馨,眼里也充滿了笑意。
  葉馨覺得這男孩從行事到眼神,都很唐突,料想他和自己一樣,不過是個稚嫩的低年級學生,于是打趣道:“你剛才說什么?唱歌比賽?好像是小學生用的名詞。這可不是一般的唱歌,是原創(chuàng)歌曲大賽,必須是學生自己作詞作曲。”
  “我知道。”那男生仍是笑著。
  葉馨拿出一張表格:“請告訴我你的姓名,哪個學校哪個班級,還有歌名,因為報名參賽人數(shù)已經(jīng)不少,每人只限兩首歌曲參賽。比賽那天正好是4月22日,世界地球日,我們希望兩首歌里有一首能圍繞這個主題。”
  “你是說命題作文?這原創(chuàng)歌曲大賽索性改名叫八股歌曲大賽好了。”男孩調(diào)侃的時候,仍在微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葉馨。葉馨其實也有同感,命題寫歌會限制創(chuàng)作靈感。只不過這主題是校團委提議的,她一個小小干事,想否決無異螳臂擋車。
  “你以為你生活在什么年代?高考不還是命題作文嗎?我們只說要和地球日相關(guān),并沒有把標題定死啊?還是有很多余地的。何況,地球日講究環(huán)境保護,難道不重要嗎?上個月的風沙,你不會已經(jīng)忘了吧?”
  “我發(fā)現(xiàn)你喜歡用反問,說明你是個有主見的人,和你長的不一樣,叫外柔內(nèi)剛也可以,但作為女生,總比‘外剛內(nèi)剛’好。”男孩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fā),見葉馨有些著惱了,忙說:“回正題吧,我叫謝遜,就在本校醫(yī)學系,和你一個年級,是三班的。其實上大課的時候經(jīng)常見到你。”
  難怪會有那種“不遜”的眼神。葉馨覺得好笑,卻被男孩發(fā)現(xiàn)了:“你笑我嗎?有什么好笑的。”
  “沒什么,你的名字,恰好是金庸武俠小說里的一個人物。”
  “是嗎?”男孩有些茫然。
  “‘金毛獅王’謝遜呀!《倚天屠龍記》,想不起來了?還是根本沒看過?好了,不和你廢話了,快告訴我歌名,我該去上課了。”
  “等等。”男孩臉上嚴肅起來。
  “等什么呀,我真要去上課了。”
  “就是等等。歌名就叫《等,等》。”謝遜神情間有些失落。
  葉馨“噢”了一聲,想想自己剛才的態(tài)度有些輕慢,又暗暗抱怨歐陽倩,歉疚地說:“不好意思,我剛開始沒理解,我已經(jīng)記上了。另一首歌不一定需要立刻有名字,只要和自然啊,環(huán)境啊什么的能拉上邊就可以。”
  “我需要一臺鋼琴。”謝遜忽然說。
  “什么?”葉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需要一臺鋼琴。難道原創(chuàng)歌曲不要樂器伴奏嗎?雖然,我也好久沒有碰鋼琴了。”
  葉馨想問:“為什么不用吉它或電子琴?不是更方便嗎?”但怕謝遜又說自己“反問”,點點頭說:“雖然有點難度,但學生會會盡量想辦法的。”

  下課后,葉馨又匆匆趕到攝影協(xié)會所在的一個小鐵皮活動房,找到同鄉(xiāng)、校攝影協(xié)會會長游書亮。游書亮長得小頭小腦,一副寬邊大眼鏡幾乎將整個臉都罩住了,又因為剛從暗房出來,一雙小眼在眼鏡后面瞇成了兩道短縫,只在葉馨出現(xiàn)的一剎那睜開,閃亮了一下,隨即又瞇縫上了。
  “我說小葉子,怎么說你也是我們攝協(xié)的二級會員,拍出的照片即便達不到我這樣的專業(yè)水準,至少也得有譜吧?”據(jù)說游書亮剛學會爬就開始摸照相機,其攝影所知,博大精深,也因此好吹噓自己的技術(shù)。
  葉馨詫異道:“我怎么沒譜了?你是說我昨晚拍下的那幾張照片不清楚?”
  “何止是不清楚,你自己看看!”游書亮從抽屜里拿出幾張照片,攤在葉馨面前:“這五張用了閃光燈的,是一片白霧茫茫,也不知是曝光的問題,還是你根本就是對著一片白布在撳快門;這三張沒有用閃光燈的,則是一片黑暗,也不知你是沒打開鏡蓋,還是……對著一片黑布在撳快門。”游書亮一時想不出更好的比喻。
  葉馨不敢相信眼前所見,忘了對游書亮的奚落反唇相譏,只是怔怔地看著那幾張照片。這怎么可能?要是拿這些空白照片向周敏她們證明自己的正確,還不是自取其辱?
  游書亮是個徹頭徹尾的“相片呆子”,全無察言觀色的能耐,更沒有憐香惜玉的心腸,倒覺得葉馨這個攝協(xié)會員為他這個會長丟了人,冷笑著說:“虧我還去印了出來,我看,這些根本就不能被稱為照片,我只能叫它們……經(jīng)過糟蹋的相紙。”
  “會不會是你沖洗的失誤呢?”葉馨開始反擊了。
  “你這些底片……不對,應該說是這些經(jīng)過糟蹋的膠片,是我在同時、用了同一盤水沖洗的,如果其中有失誤,無論你拍的時候用不用閃光燈,洗出來的照片,或明或暗,都應該是同一種趨勢,怎么可能這么極端?這里還有幾張同時同盤水沖的、敝會長自己的……作品,你看看,有沒有絲毫閃失?”
  葉馨也知道游書亮沖洗的技術(shù)過硬,自己只是在強詞奪理而已,知道和他說下去也論不出個所以然來,不如再到解剖實驗室去看個究竟,于是掉頭就走。游書亮在身后叫道:“這幾張大作,你還要不要了?掛你們宿舍墻上,很印象派的。”見葉馨不理,只好自言自語說:“我留著也好,給以后新入門的攝影弟子們做個反面教材。”

  白日里的解剖樓,除了藥水味依舊濃重,全不似午夜過后那般令人窒息。葉馨徑直摸到走廊盡頭。那小屋門仍是虛掩著,她輕輕推開,又是一驚。
  屋里空空如也,既沒有什么玻璃柜,也不見了鐵床。
  她隱隱覺得有受了捉弄的感覺,而捉弄自己的正是自己的雙眼。她帶了怨氣,轉(zhuǎn)身出屋,想起那駝背老頭應該是這一切的知情者,卻見對門那間尸體處理室的門緊閉著。她拍了拍門,里面無聲無息。

  入夜了,葉馨又來到了解剖樓,推開了小屋虛掩的門,那具巧奪天工的人體標本似乎在等待著她的到來,通體的熒光將葉馨的雙眼照亮。
  也許,這標本白日里被拿去做教學工具,到晚上才放回來。不管怎樣,能抓緊這時間再認真學學也好,下周就要期中考了。
  不知學了多久,葉馨有些累了,后悔不曾將隨身聽帶來,可以聽一曲音樂放松一下。這念頭乍起,耳邊就傳來一支輕柔的樂曲,似是排簫的吹送,又像風琴的彈奏,如泉水入久渴的喉,舒暢的是全身,她緩緩閉上了眼,沉沉地浸在其中。
  忽然,一道強烈的白光,竟刺入她緊閉的雙眼。她驀然睜開眼,一顆心又懸了起來,只見面前那個人體標本的各器官部件又開始整合復位,轉(zhuǎn)眼的功夫,又變成了那個白衣少女的尸體。
  葉馨有些絕望了,啞了聲音說:“你為什么不放過我。”
  她似乎聽見了一陣冷笑,隨后,是一聲長長的嘆息。她驚懼了,回身逃離那小屋,但冷笑聲和嘆息聲仿佛跟定了她。她跑得大汗淋漓,在大聲呼救中一夢驚醒。又是一夜沒睡好,葉馨起得遲了,早飯也沒顧得吃,險些誤了八點開始的生物化學課。幸虧秦蕾蕾已早早用教科書替她占了位子,她才能坐到第一排。
  生化是四個班一起上的大課,用的是學校里最大的階梯教室。如果不勤快點,占到教室前排的位子,往往會看不清黑板上的粉筆字,所以各班學生,尤其是看重學習成績的女生們,都愛早早地占前排的座位。葉馨姍姍來遲卻坐了好位子,難免讓身邊一名別班的女生不以為然。葉馨感覺了,從懷里拿出一個小采訪機說:“不好意思,我也是沒辦法,為我們生病的同學錄音,必須得坐在前面。”那女生雖不和她同班,也記得她和歐陽倩成雙入對的情形,笑了笑,沒說什么。
  葉馨想起這女生似乎是三班的,輕聲問:“你們班是不是有位叫謝遜的同學?”
  “有啊,傻乎乎的一個小子,怎么,你對他有好感嗎?我替你說說去。”那女生揶揄道。
  葉馨忙說:“胡說什么呀,他到學生會來報名參見原創(chuàng)歌曲比賽,說要彈鋼琴呢。”
  “真沒看出來,不是吹牛吧,他倒是挺能吹的,我們都叫他‘金毛獅王’。”
  “這么說,他知道謝遜是金庸小說里的人物啊,當時我說起來,他還裝傻。”葉馨有些憤憤然。
  那女生笑道:“別生氣啊,這說明他對你有好感了。男生一對女生裝傻,十有八九就是那么回事兒。下課后我和他說說,讓他周末請你去跳舞好不好?”她說著,扭過頭去,一定是在看謝遜。
  “千萬不要。”葉馨也跟著扭過頭,正如謝遜說的,他在教室的最后排大馬金刀地坐著,臉上仍掛著笑,正和身邊的一個男生說話。那男生濃眉俊目,只是臉色有些蒼白,兩個大大的眼袋,似乎和葉馨一樣,昨晚沒睡好覺。他大概發(fā)現(xiàn)葉馨和那個女生一起回頭在看謝遜,冷冷的回望過去。
  葉馨正想繼續(xù)打聽那個冷面小生是什么路道,老師開始講課了,她也怕再問下去,那女生不知會造出什么樣的動靜,便打消了這念頭。
  
  今年的解剖學由楊鼎銘教授和一名青年教師輪流授課。期中考試結(jié)束后,那青年教師獲得了美國一個醫(yī)學中心的博士后機會,辭職而去,他應負責的那部分教學任務,只好由一名在職研究生接手。那在職研究生看上去也不過大學畢業(yè)不久,身材挺拔,瘦長臉上一副深度眼鏡,烏黑的頭發(fā)梳得溜光,分得齊整,一雙黑皮鞋亮可為鑒。他自我介紹說名叫章云昆,然后說:“期中考試的成績已出來了,你們可以到辦公室去查看。當然,有一個同學的成績我可以告訴大家,我想這位同學也不會介意。”
  他忽然用眼光將在座學生掃了一遍,緩緩說:“哪位同學是葉馨?”
  葉馨舉起手,心里忐忑不安:自從又一輪的頻頻惡夢開始,她因為失眠,總是昏沉沉的,莫非考試時也走了神,錯得離譜?
  “她考了滿分。”章云昆冷冷地說。
  全體同學都羨慕地望向葉馨,嗟哦之聲不斷。
  葉馨暗暗著惱,自忖已過了因為取得好成績而虛榮的年齡,何況醫(yī)學系女生之間,在成績上暗中競爭是出了名的慘烈,她在第一學年里就體會深刻,現(xiàn)在這個情形簡直就是惡夢的延續(xù),誰愿意成為眾矢之的呢?這個小老師果然是沒有經(jīng)驗,要表揚學生,也不需要如此大張旗鼓呀?她只好忍住微笑,目不斜視地端正坐著。
  誰料章云昆一聲冷笑:“從某種意義上說,得滿分是可笑又可悲的學習結(jié)果。”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教室里一片竊竊私語聲。
  葉馨仍是端坐不動,但揚起頭,臉上雖沒有太多表情,但眼中充滿了不滿和質(zhì)疑。
  “醫(yī)學學習,就事論事說吧,解剖學學習,無微不至的確是種美德。我從這個滿分里,不但看見了孜孜不倦的學習精神,也看到了死記硬背的大忌。解剖學里那么多的細節(jié),有沒有可能在這兩個月里毫厘不爽地記住?不可能,之所以能得滿分,顯然有很多死記硬背的功夫。半年之后,這些細節(jié)還會保留在記憶里嗎?不能?那么現(xiàn)在的死記硬背是不是僅僅為了得個高分呢?只怕是的。所以與其花大量的時間死記硬背,不如多觀摩標本,或者擴大視野,為將來適應日新月異的醫(yī)學領(lǐng)域打好基礎(chǔ)。請問諸位有誰到圖書館翻閱過近期的英文解剖學雜志?”
  教室里一片寂靜。
  葉馨若有所悟,想起自己確是用了大段的自習時間苦苦記憶那些解剖學名詞,沒有花很多功夫觀摩標本,原先的氣惱平復了許多,但還是感覺受了冒犯。
  章云昆大概見學生們對自己這番議論有所觸動,這才進入正題:“開始上課吧。”他翻開教材,忽然頓了頓,似乎為教材里某處內(nèi)容所吸引,凝神細看,緊接著“啪”地合上書本,搖著頭說:“把這書讀完,你們哪怕又考了滿分,暑假一過,一定會忘掉百分之八十。這些黑白線條的插圖,只會讓人越看越糊涂,你們都買了彩色圖譜嗎?”
  有個男生笑著回答:“您是不是剛從國外回來啊?彩色圖譜那么貴,并不在必備教材之列。我倒是從我爸那里‘繼承’了一本,還是翻譯美國人的版本。”
  章云昆無奈地笑了笑:“好吧,那么,我們從何說起呢?”

  下課鈴響起,葉馨停下了手中的采訪機,在原位上又稍坐了片刻,似乎意猶未盡。這章云昆雖然好發(fā)奇談怪論,但確實才華橫溢。解剖學只怕是最枯燥的一門課了,卻被他講得繪聲繪色。他常常引經(jīng)據(jù)典,將古今中外的掌故和人體器官結(jié)合起來,妙趣橫生。
  一定要讓小倩聽聽這個人講課,她會很喜歡的。
  葉馨打開書包,確證這幾天用采訪機錄課的磁帶都在,又給今天這堂課的磁帶做了標記,這才起身。
  章云昆剛將板書擦凈,回身見葉馨低著頭向外走,揚聲說:“葉馨同學,很敬佩你的涵養(yǎng),我知道我說話不中聽,你倒沒發(fā)脾氣。”
  葉馨本不想多說,忍了忍,還是沒忍住:“看來那位同學說的不錯,你好像是剛從美國回來,我們這兒的學校里,還沒有學生當眾向老師發(fā)脾氣的說法。”章云昆笑道:“好啊,現(xiàn)在不是當眾了,你要有什么脾氣,可以盡情發(fā)出來。”葉馨心頭一動,也笑起來:“其實章老師批評得并非沒道理,我確是死記硬背過,也一心想拿高分,我倒沒什么好抱怨的。不過,我之所以能僥幸得了滿分,還歸功于我的一個神秘的發(fā)現(xiàn),只是這發(fā)現(xiàn)撲朔迷離,我至今也不能相信它是否存在,正好可以向你請教。”
  “請教不敢當。”
  葉馨將前幾天看到的那個人體標本向章云昆描述了,章云昆越聽越驚,一個勁兒地搖頭,眼鏡幾乎落地,尤其聽到那標本又整合成一具白衫女尸時,他打斷道:“你越說越離譜,這顯然是個惡夢而已,我在解剖教研室也有兩年了,從來沒聽說這么個寶貝。”
  “可是那標本是如此清晰,又怎么解釋我確確實實提高了學習解剖的效率呢?”
  “會不會是因為你太過沉迷于解剖學習,對教材和標本研究得透徹,于是你腦海中就形成了這個完美的標本。換句話說,是你自己的知識在意識里造就這個標本?”
  葉馨連連搖頭:“不會的,我們才學了一半的解剖課程,我怎么可能在腦海里有完整的標本?”
  章云昆夾起講義和教材:“百聞不如一見,咱們再去看看。”
  兩人走進那間小屋,屋里空空如也,連那幾缸藥劑也不見了。葉馨說:“我有幾天沒見到那標本了。好像徹底失蹤了。”她怔怔地站著,努力回想從前所見的一切,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越想越覺得頭痛欲裂,也許是站得太久,也許是想得太苦,她搖搖晃晃,幾欲跌到。
  章云昆忙扶住葉馨,輕聲呼喚:“葉馨同學,你沒事兒吧?”
  此時的葉馨,卻覺得自己在驚濤駭浪之中,厲風在耳邊呼嘯,人如扁舟,跌宕起伏。陡然間,風平浪靜,四下又是一片死寂,無數(shù)個聲音嘈嘈切切,似是從地底發(fā)出,帶著幽幽的回聲,如針般刺著她的鼓膜,即而刺遍她全身每一寸肌膚。隱約中,她又聽見一個古怪的聲音:“月光……”她想問:“什么是月光?”但眼前逐漸變得灰白,她仿佛消耗了所有的生機,軟軟地癱倒。“葉馨,你還好么?”
  葉馨睜開眼,面前正是章云昆關(guān)切的眼神。她清醒過來:“這是在哪兒?”
  “你在解剖樓忽然暈倒,這里是醫(yī)務室,已經(jīng)給你吊了一個小時的鹽水。你看上去好多了,他們說你是生理性的低血糖反應,多半是這幾天沒吃好,或者沒睡好。不過問題不是很大,多休息一下就好了。”
  葉馨輕輕嘆了一聲:“大概是沒睡好。”又謝了章云昆,走出醫(yī)務室的治療室,腳下倒覺得輕便,似乎恢復如常。

  “小葉子,你的面色不大好。”歐陽倩看到葉馨,又是歡喜,又有些心疼。
  “別提了,最近沒睡好,那個怪夢又殺回來了。”和歐陽倩在一起,葉馨才感到輕松和安穩(wěn),雖然她躺在家中的病床上,什么也幫不了自己。
  歐陽倩聽葉馨講述完近日來的離奇遭遇,恨不得立時就沖出家門,去解剖樓看個究竟,只是看著葉馨略顯憔悴的面龐,一時又不知怎么替好友分憂。
  “要不,試著吃點安眠藥吧,雖然不是什么好東西,總比整夜整夜的失眠好。”歐陽倩想起母親化妝柜里的一個小藥瓶。
  “還沒有到那么要命的地步,先不去想太多了。我這里也不是沒有好消息給你。原先教解剖的那個小老師出國了,剛才帶我去醫(yī)務室的是個新的小老師,一個狂妄書生,不過,書教得真好,我都錄下來了,你可以好好欣賞。”
  歐陽倩見葉馨說話時,雙眼放出興奮的光來,立刻揪住了不放:“我看出了些師生戀的苗頭,你們好像才認識一天嘛!看來我?guī)滋鞗]管著你,你就縱容自己的桃花運。”
  葉馨連聲罵歐陽倩無聊,但章云昆關(guān)切的眼神似乎又閃在了眼前,烙在了腦間。她只好又認真地對歐陽倩說:“我看……不會吧……小倩,你旁觀者清,替我監(jiān)控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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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6-10-25 20:30:23 |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校園原創(chuàng)歌曲大賽在周四晚6:30準時拉開序幕。由于周五的課通常比較松,各校學生們已經(jīng)有了周末的感覺,將學校的禮堂擠得滿滿當當。葉馨是主辦者,又是主持人之一,看到這個陣勢,自然覺得興奮。為適應場合,她身著母親親手設計裁制的青色禮裙,是個兼于晚離裙和旗袍之間的式樣,加之用色活潑,既典雅莊重,又窈窕有致。她和同樣修飾齊整、打扮光鮮的男主持人薛立洋一出場,便得到一片喝彩的起哄。
  兩人已事先排演過基本的對白,對節(jié)目進程也有過估計,比賽因此進行得很順利。參賽選手大多已熟悉過舞臺,早早就守在后臺準備。但當?shù)谖逄栠x手演唱時,薛立洋卻焦急地告訴葉馨:第六號選手謝遜不見了。
  葉馨很是詫異,開賽前她親自給謝遜登記,讓他為演唱次序抽了簽,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還說笑了兩句,怎么他會臨陣脫逃了?
  在評委為第五號歌手打分時,葉馨不得已廣播尋人:“請參賽歌手謝遜立刻到后臺來。”連呼了幾次,觀眾中有些人開始吹口哨。薛立洋建議不要等了,讓下一位選手先唱,葉馨覺得有理,但不知為什么,又有些不情愿:“再等兩分鐘吧。”
  正說話間,只見謝遜抱著一把吉他奔到了后臺。葉馨總算放了心:毛頭小孩子,做事就是不穩(wěn)當。她想質(zhì)問:“你上哪兒去了!”一眼看見那吉他,恨恨道:“原來你會彈吉他,為什么讓我借鋼琴,不是白費功夫?”
  虧得謝遜這當兒還說:“抓住了,又一個反問。我倒要反問你看,難道每個樂器的用途都是一樣的嗎?我是不是要唱兩首歌呢?”
  葉馨嘆口氣,覺得他反問得也不無道理。
  謝遜走上前臺,觀眾們大概等得更不耐煩了,一見當事者出現(xiàn),又是這么個冒冒失失、毫無“明星氣質(zhì)”的小伙子,口哨和起哄聲更響了。謝遜似乎絲毫不為所動,自顧自地說:“這第一首歌,寫給世界地球日,歌名叫《絕情谷》。”
  “絕情谷”出自金庸的武俠小說《神雕俠侶》,書中男女主人公楊過和小龍女經(jīng)過一番生離死別,十六年不曾見面,但有約在“絕情谷”,最終兩人如約而會,幸福終老。
  他果然是看過金庸小說的。葉馨還記恨著他假裝不知道“金毛獅王”,心里暗暗記下又一個今后反問他的素材。
  大學生們,十個有九個看過金庸的小說,這歌名一討好,觀眾的起哄聲立時弱了許多,當幾節(jié)落落寡歡的吉他曲想起,觀眾顯然被音樂所吸引,禮堂里再無雜音。歌聲清越,一個字一個音地侵入葉馨的耳中。

  “我在高高的山巔/頻頻地俯望
   想在云霧繚繞中/辨認你的方向
還記得那個/秋風清明的夜晚
你飄失如煙,我遠走他鄉(xiāng)

我望著灰色的天空/苦苦地思量
   對天地許的諾言/是否你已淡忘
   為什么那個/郁郁蔥蔥的山谷
已覆滿了黃土,已載不盡滄桑
 
無情的人啊,數(shù)著大地的傷
是否還想念美麗的綠洲,碧草連天的山崗
難道寧愿就這樣,迷失在風沙茫茫
是否還能/回到你身旁

絕情的人啊,撫著大地的傷
放縱著揮霍的翅膀,無盡的欲望
多少年的彷徨,生死兩茫茫
卻只有在夢中/才能回到你身旁”

  掌聲如雷,口哨聲又響起,這次卻是贊賞的起哄。葉馨被深深吸引,幾乎忘了自己還是個主持人。她正要上臺,卻見身旁的薛立洋向自己搖了搖頭。沒錯,自己這時上臺,反倒顯得突兀,不如讓謝遜自己控制觀眾的情緒。她掃了一眼臺下,觀眾們顯然都很投入,沒有交頭接耳,更沒有四下走動。忽然,她感覺一雙冰冷的目光射來,只見那天上大課看見的冷面小生孤零零地站在最前排的一個角落,臉色在舞臺的余光映照下,仍是蒼白的,雙眼直直地望著謝遜,忽而又移動視線,看一眼臺側(cè)的葉馨。那一眼會讓葉馨打個寒戰(zhàn):這人似曾相識。到底在哪里見過?
  轉(zhuǎn)眼間,謝遜已坐在了早預備好的鋼琴前,開始緩緩彈奏起來。就在舒緩琴聲的伴奏下,低沉了聲音說:“下面這首歌,《等,等》,說的是個真實的故事: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他和她。生命在離那個男孩遠去,他唯一的希望是再見她一面,或許奇跡會出現(xiàn),她的愛能將他挽救。過去那些年里,只要他等,她就會如約而至。但是這次,她沒有來。

  “等
已是午夜時分
渴盼的雙瞳/已漸漸失神
想在黑暗中/剝離你的身影
只見前路,比夜更黑更深沉

等
已過了午夜時分
滾燙的心/已慢慢變冷
仿佛向冬天/苛求一點溫存
卻發(fā)現(xiàn),已流落在失樂園之門

等不到你
曾經(jīng)誓言不離不棄
其實能夠看你一眼就足以
讓我能夠凝聚/重新生存下去的勇氣
而如今已
等不到你
靈魂落單在深夜里
在紅塵內(nèi)外追逐你的消息
可是你再也聽不到/我的呼吸”

  那歌聲,初時是無奈和壓抑,到主旋律段時,又變得撕心裂肺般的高亢。伴奏的鋼琴聲,初時像是陪著歌者嘆息,飲泣;但當歌者呼喊起“等不到你”時,將鋼琴砸得發(fā)出“錚錚”的巨響,像是古時的銅鐘被憤然擊起。而歌者謝遜像是個發(fā)怒的獅子,仰天長嘯。
  葉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聽完這首歌的,也不記得觀眾是什么樣的反應,只知道自己鼻子酸了,眼睛濕了,回到前臺說話時,聲音哽咽了。

  “真是天大的笑話,三個等級的獎項里都沒有謝遜?”葉馨實在無法相信這些評委的眼光。
  “他難道應該獲獎嗎?”文娛部長吃驚地打量著葉馨:“葉馨,你沒事兒吧?”
  葉馨這才覺得自己似乎太過沖動了些:“沒事兒,只是覺得有點不公平。當然,也沒什么太大的不公平,畢竟音樂是個人品味的問題。”
  “可是……”文娛部長還想多解釋,但葉馨已不見了身影。原來葉馨遠遠看見謝遜走出了禮堂,那背影有些落寞,便追上前,想安慰他幾句。
  “沒關(guān)系的,重在參與嘛,我本來就是湊個熱鬧而已,順便……”謝遜笑得很真,顯然對沒獲獎毫不介意。
  “順便什么?”葉馨見謝遜的眼睛凝在自己臉上,又有些著惱,又有些心動。
  “非要我明說么?順便引起你的注意啊。”說這話時,謝遜又認真起來。葉馨本想呵斥他兩句,想想他為人似乎就是如此,今天比賽又被不公正地裁判,何必再刺激他。于是說:“下次不要胡說了,再胡說,咱們沒法交談了。”
  “知道,知道,我應該有自知之明,一個毛頭小子,一個癩蛤蟆,望著一個高貴的、綠色的天鵝。”
  “你倒是應該有自知之明,你是個很有潛力的歌手。”葉馨覺得不能再和這個孩子胡說下去,但她又有些不能自拔。小倩,你在哪里?還不來就駕!
  “你也應該有自知之明,你很美,尤其這身裝束,美妙極了,讓我想起故事里的那個女孩。”謝遜嚴肅起來的時候,能讓人感覺出他的內(nèi)涵。
  葉馨心頭一動,忍不住問:“你說的是和《等、等》相關(guān)的那個故事嗎?好像很悲。我很想知道故事的具體內(nèi)容。”問完后又暗叫后悔。
  果然,謝遜詭詭地一笑,原形畢露:“好啊,你上當了,我是要告訴你故事的具體內(nèi)容,但不是今天,只有等下回,看你給不給我機會了。”
  葉馨知道,這時,如果謝遜邀自己去跳舞或看電影,自己多半會答應;但又不希望他出口相邀,那樣他不就成了一個俗氣的男孩?小倩又要說了,你還是太過浪漫。
  她忽然感覺兩道冷冷的目光又射過來,抬眼看去,正是那冷面小生,站在不遠處,背著謝遜剛才用過的那把吉他,冷冷地望著謝遜和自己。她忽然感覺兩道冷冷的目光又射過來,抬眼看去,正是那冷面小生,站在不遠處,背著謝遜剛才用過的那把吉他,冷冷地望著謝遜和自己。
  謝遜似乎也感覺到了,有些不安起來:“我們還是會在大課上見面的,對不對?以后再聊吧。”說完,轉(zhuǎn)身到了那冷面男生的身邊,兩人一起走遠了。

  無論怎么不該,葉馨還是悵然地站了一會兒,直到身后有人呼喚:“小馨。”
  “爸爸!”
  葉馨的父親葉震禹滿面笑容地向葉馨伸出雙手。葉馨抱著父親的雙臂,仔細端詳著他的滿面皺紋:“爸爸,你怎么到這兒來了?為什么不和我說一聲,我可以幫你安排一下旅館呀。”
  “我已經(jīng)在你們學校邊上那個醫(yī)院招待所住下了。反正我廢人一個,有的是時間。”葉震禹這些年常常這么自我譏嘲。他上下打量著明麗的女兒,感嘆說:“聽說今天有你組織的活動,就忍不住坐了火車來看看。你上大學后,爸爸還沒來看過你呢。這套裙子是你媽為你做的吧?你穿著,算是光彩照人了。你媽是個了不起的人,可惜我無緣再和她在一起了。”
  葉馨心里一酸,挽起葉震禹的胳膊,在逐漸安靜下來的校園散步:“爸爸,你沒有怪我媽么?”自從父母離婚后,她和母親交流得多,這還是第一次和父親交心相談。
  “我怎么能怪她?我這些年雖然過得糊涂,但心里至少明白一點,是我自己不爭氣,她怎么做,都是為了咱們這個家好。現(xiàn)在你上了大學,我們分開了,她可以專心她的事業(yè)……女人有份成功的事業(yè)談何容易呀。我哪里會再扯她的后腿。”
  葉馨忽然感覺有些不認識父親了,現(xiàn)在的他,如此通情達理,不像那些年,沒早沒晚地泡在麻將桌上,不停地喝酒抽煙,整日睡眼惺忪,言語不清,或許,離婚真的對他大有觸動,讓他認清了是非對錯。
  “你也不算老,人又聰明,可以重新振作,找到新的事業(yè)出發(fā)點啊。也許還有和我媽破鏡重圓的機會呢。”
  葉震禹長嘆一聲:“談何容易,我想我已經(jīng)傷透你媽的心了。不過,這一生,總算也有一個你,讓我想到就覺得幸福。尤其你樂觀向上的性子,就像你媽當年一樣。說真話,我也不知后來自己怎么會墮落成那個樣子。大概是中年危機那關(guān)沒能挺過去,就‘飛流直下三千尺’了。”
  兩人邊走邊談,葉馨因為穿的單薄,越走越冷。葉震禹感覺到女兒在微微打寒戰(zhàn),將自己的夾克為她披上。葉馨一抬頭,輕輕叫了聲:“難怪!”
  原來,兩人此時踱到了那個解剖樓外。
  “怎么走到這里來了。”葉馨一邊抱怨,一邊向父親介紹,“這是解剖樓,據(jù)說有很多鬼故事發(fā)生在里面。”
  兩人從樓門口走過,葉震禹“噢”了一聲,似乎微微有些驚訝。葉馨猜個大概,說:“是不是覺得這個高高的水泥門檻特別古怪?聽說是防福爾馬林藥液流出來,污染環(huán)境。”
  葉震禹嘟囔了聲:“不對。”忍了忍,還是說道:“荒唐,難道藥水也會專找大門往外跑嗎?液體泄漏,無孔不入,一個門檻哪里防得住?這么高的門檻,一定是鎮(zhèn)鬼的。”
  葉馨一驚:“你也聽到過這個說法?”
  “鬼和人一樣,是從門口進出的,據(jù)說鬼的腳步邁不高,把門檻修高了,就能防止鬼跑出門。這樣看來,這解剖樓里真的有鬼,只要你不深更半夜地造訪,他們就作不了亂。”
  葉馨心想:“可是我們已經(jīng)造訪過了。”又怕說出來讓父親擔心。葉震禹大概越想越覺得事態(tài)嚴峻,停下腳步,扶著葉馨雙肩,沉聲道:“小馨,答應爸爸,千萬不要晚上一個人到這里來。”葉馨見父親臉上凝重的神態(tài),點了點頭。
  父女倆走回醫(yī)學系的女生宿舍,已到了熄燈時間。兩人依依作別,葉馨將那仿綢夾克脫下,卻被葉震禹止住:“小馨,披著吧,做個……晚上上自習的時候可以搭一搭,很方便的。”葉馨見父親眼中流露出慈愛無限,心一暖,也就不再堅持。她轉(zhuǎn)身走進門洞,又聽見父親在外面叫她,便轉(zhuǎn)回來,葉震禹又拉起她的手,盯著她的臉龐看了好一陣,叮囑說:“以后,要多聽你媽媽的話,有機會告訴她,爸爸對不起這個家。”兩行淚順著他臉上的皺紋艱難滾落,但滴在葉馨手背上,依舊溫熱。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將葉馨從睡夢中驚醒,這些天來,這還是她頭一次甜睡。“葉馨,緊急電話。”是門房老太太的聲音。
  剛過6:00,什么人一大早打電話來?
  葉馨順手披上父親昨晚留下的夾克,下樓來接過電話,那頭傳來母親喬盈哽咽的聲音:“小馨,你爸爸……去了……”
  葉馨一時沒明白過來:“媽,你在說什么呀?我昨晚剛見過爸爸。他千里迢迢來看我呢。”
  喬盈邊抽泣邊說:“小馨,我知道你現(xiàn)在一定不肯相信,但這是真的,你爸爸是肝癌晚期,已住了一個月的醫(yī)院,一周前就腦死亡了,我因為怕影響你的期中考試,一直沒有告訴你。今天凌晨,他停止了心跳。”
  葉馨握著電話的手微微發(fā)抖:“不可能,我昨晚真的見到了爸爸,我們還一起散步,他……還留下了一件夾克……”她忽然覺得,昨晚父親的一些略顯古怪的行為變得很合情理,而這一切又是如此的不合常理。
  電話那端的喬盈顯然是擔心葉馨乍聞噩耗后亂了心智,強忍住了哭泣,柔聲勸道:“小馨,你冷靜一下,我想和你們系里管學生工作的老師談談,替你請幾天假,你可以回家來再看看你爸爸……火化安排在三天后,我這就出發(fā)去接你。”
  葉馨腦中雖然紛亂異常,還是強迫自己穩(wěn)了穩(wěn)心神:“媽媽,家里那邊一定有千頭萬緒要處理,不用來接我,我這就去買火車票,明天就能到家。”
  喬盈聽葉馨說得鎮(zhèn)定,放心了許多,嘆了口氣說:“你無論如何要回來一次,可以和媽媽好好聊聊,我現(xiàn)在覺得很對不起你爸。你知道嗎?他下崗后就查出有肝癌,一直瞞著我們,也不去治療,說是怕拖我們的后腿,因為癌癥治療,如果沒有勞保,是會傾家蕩產(chǎn)的。我罵他傻,卻已經(jīng)晚了……”說到后來,喬盈又泣不成聲。
  葉馨捏著電話發(fā)呆,任憑淚水在臉上肆意流淌,好久才說:“媽媽,我這就去火車站。”
  說完,她猛然掛下電話,沖出門房,在清晨的校園狂奔起來。
  爸爸一周前就腦死亡了,那昨天見到的是誰?自己身上分明還披著爸爸的夾克,那夾克上還有一股她熟悉的煙味。莫非,爸爸就是想臨走前看自己一眼?這夾克就是一個紀念?
  她想起葉震禹昨晚說在第一附屬醫(yī)院的招待所投宿,便飛跑了去。她在招待所的登記處查詢,卻被告知根本沒有一個叫葉震禹的記錄。
  那么昨晚來的是誰?
  如果她不能相信自己的雙眼和雙耳,她還能相信什么?
  她又迅速聯(lián)想到近日來遇見的一連串怪事,禁不住在晨風中簌簌發(fā)抖。
  “你看上去不大對勁兒。”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葉馨抬起頭,一雙充滿關(guān)切的眼睛,正是章云昆。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什么時候,又到了解剖樓外。章云昆穿了一身運動服,看來是在晨練。
  “要不要我再送你去醫(yī)務室?我好像有希望成為這方面的專家。”章云昆的輕松語調(diào)使葉馨略略好受些。她想起自己披頭散發(fā)、淚流滿面的樣子,低下了頭。
  “你到底是怎么了?”
  葉馨忽然覺得此時正需要一個人能傾聽她的訴說,剛止住的淚水又破堤而出。
  章云昆聽葉馨說完,眼圈也紅了,輕撫著她的肩膀說:“你不要太難過,往好里想想,你其實有個很美好的家庭,父母雖然最終離異,但他們都很愛你,你也很懂事,這一切都不是悲劇的元素。你快回去吧,好好和你母親一起互相撫慰,度過這個難關(guān)。至于你昨天見到的是不是父親的魂靈,不要去想太多,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人死總不能復生。”
  葉馨期期艾艾地問:“這么說來,你是不相信鬼魂之說的?”
  章云昆嘆了口氣,用手指了指腦袋:“我認為,一切都是從這里來的,一個人的所聞所見,有時是客觀的,有時又完全被主觀所控制。愿意相信的,再荒唐的也照收不誤,不愿相信的,再合理的也會被拒之門外。總之不要輕易相信什么,要做自己的主宰。我大概說的太玄乎了,你不要介意,你回宿舍休息一下,收拾一下,我今天上午沒課,送你去火車站。”
  “怎么好意思麻煩你。”
  “別說傻話了,你雖然是個堅強的女孩子,但現(xiàn)在是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還是那句話,過了這關(guān)就會好多了。去吧,別忘了和你們班主任說一聲。”章云昆溫厚的眼神將葉馨的心烘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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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火車啟動了一陣,葉馨憑窗望去,見章云昆仍站在原地,目送著火車遠去。她忽然覺得自己其實還很幸福,有父母愛自己,有老師和朋友關(guān)心自己。尤其這章云昆,長得雖然單薄,卻似有寬厚的肩膀和胸懷,可作為依靠。
  當然,還是應該自己堅強起來,不要任何依靠,就像媽媽。
  但媽媽這時不也希望見到自己,互為依靠嗎?
  這時,她才想起走之前忘了告訴歐陽倩。她了解歐陽倩的性子,如果不是因為生病,說不定會跟自己回家。
  這個時節(jié),長途旅行的人并不多,是“五一勞動節(jié)”客運高峰的“暴風雨前的平靜”,葉馨的身邊和對面的座位都空著。檢票員走后,葉馨斜靠著窗,微合雙目,昨晚父親皺紋密布的臉又浮現(xiàn)出來,不知不覺中,兩行清淚滾落而下。
  忽然,她覺得有人用手在為她拭淚,忙睜開眼,好生吃了一驚。只見一個大男孩忙不迭地縮回手:“原來你還醒著!”
  正是那謝遜!
  葉馨恨恨道:“你再動手動腳,我要叫乘警了!”
  周圍幾個旅客好奇地探過身來,謝遜忙尷尬地笑道:“沒事兒的,我們是同學,她生我氣呢。”
  “你怎么上火車來了?”
  謝遜松了口氣,在她對面坐下,嘆了口氣,像是受了委屈:“這個問題問得好,是不是比叫乘警重要得多?”
  葉馨沒好氣地說:“反問好像是我的專利,我勸你慎用。其實,我才不在乎你為什么上火車來,你一看就是個愛逃課的孩子。”
  “今天上大課的時候,聽到你們班女生說,你家里有了事兒,我也跟著你難受,想想你一個人回家,又悶,又不安全,就快馬加鞭趕來了。不過還是晚了點,我到站臺的時候,‘嗚’,火車的笛聲已經(jīng)響起來。我飛奔向前,就在火車啟動的一剎那,我一個箭步跳上來,和那些電影里的情節(jié)簡直一模一樣。”謝遜說得有板有眼,仿佛認為葉馨真的會相信那些情節(jié)。
  但葉馨相信他一定是沖著自己來的,而且毫不遮掩,心里又生氣,難免又有些感動:“你可真會胡鬧,無緣無故曠課這么多天,當心系里給你處分。”
  “咱們一個年級兩百多人,一個系上千人,少我一個,就像海灘上少了粒沙子,誰會知道?何況不久就‘五一’了,就當春游一次。再者說,你反問了我那么多次,咱們現(xiàn)在勉強也算朋友吧。朋友就是在需要的時候降臨的,假如歐陽倩不生病,你說她會不會跟了你來?當然會啊。”謝遜理直氣壯。
  “你怎么知道歐陽倩?”
  “你們兩個總是形影不離,跟情侶似的,傻子才會不注意呢。要不是她生了病,我哪里插得進腿來?”
  葉馨聽謝遜越說越不堪,用腳踢了他一下:“再胡說,我又要叫乘警了。”
  “人人都這么說,我只是學給你聽而已。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這個年齡,男女在一起,親親熱熱,那是天經(jīng)地義;但男的和男的在一起,或者女的和女的在一起,那叫不正常。你不在乎也罷,但人言可畏啊。”
  葉馨忽然想起那個冷面小生來:“我看你是深有同感吧。你那個朋友呢?他長得夠酷,只是……比較冷。”
  “別提了,他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
  “你是說青梅竹馬?”葉馨開始反守為攻。
  “隨便你怎么說。我這還有更好的呢,我和他呀,是剪不斷,理還亂。怎么樣,夠不夠瓊瑤?”
  葉馨徹底放棄了:“我看你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用了這么個粗俗的比喻,她也忍不住笑了。
  “你今天是不是第一次笑?”謝遜忽然又轉(zhuǎn)為嚴肅。
  “真的和你沒什么關(guān)系。”葉馨的情緒又低落下來,望著車窗,窗外的風景在移動,她的眼睛卻在發(fā)呆。
  “你們班的女生說,昨晚你說見到了你父親,分明是虛構(gòu)出來。”
  “信不信也和他們沒關(guān)系。”葉馨冷冷地說。
  “說真的,整個大教室里,恐怕只有我一個人相信你真的在昨晚見過你父親。”
  “我知道,因為這里只有你一個人在討好我。我說什么你都會說相信。知不知道我爸爸一周前就腦死亡了?告訴你吧,現(xiàn)在連我自己也不相信了。”葉馨想起章云昆的話,越想越覺得有道理。
  “隨便你怎么擠兌我。我是真的相信你說的話。不過,其實你見的并不是你父親,而是他的魂靈。一周正好是七天,破七之日,往往是死者和生者真正道別之時,你不在家,你父親專程到學校來見你最后一面,合情合理。而且他一定給你留下了紀念品,那總不是虛構(gòu)的吧?”謝遜認真地分析著。  
  聽他說得有理,葉馨的心情舒暢了許多:終于有人相信自己了!就在不久前,連她自己都開始懷疑所見的一切。可是,這不是意味著,要相信那些鬼啊,魂啊的迷信?
  “依我看,真實和虛構(gòu),或者唯物和迷信,這些對立面之間往往沒有明顯的界線。”謝遜順著自己的話頭說,卻仿佛讀到了葉馨的心思。“歷史上,這樣的例子很多,比如人是實在的,神是迷信的,但聽說過人造的‘神’嗎?比如說希特勒……好了,你們女生對歷史沒興趣,我是對牛彈琴。”
  葉馨蹙起了眉:“傲慢與偏見,一派胡言。我看你是一知半解,卻故作神秘。既然說到真實和虛構(gòu),該講講你歌兒里的那個故事了,保證你不會對牛彈琴。”
  謝遜斷然搖首:“這里不是講這個故事的地方,以后再找機會吧。”
  葉馨心想,這孩子看來想放長線,可惜,我不是愿意上鉤的大魚。她冷笑說:“不說不說吧,誰稀罕。其實你也不用陪我回家了,火車到下站,你就回頭吧,畢竟還沒走出太遠。”
  “有些事,一步邁出,就難收回的,不存在遠近的問題。”
  “聽不懂,比如說?”
  “愛情,流行歌曲里用濫的比喻,比如‘愛上你,就是走上一條不歸路’;‘一顆心付出去,收不回來’;‘愛了就不能回頭’;‘愛過就不要說抱歉’等等等等。”
  “那你給個不濫的例子。”
  謝遜擰著眉想了一陣:“不說也罷,說了怕你受不了。”
  “你說吧,我做好思想準備,你只要不說臟話,我一定不責備你。”
  謝遜一字一頓地說:“比如跳樓自殺的人,一步邁出去,又怎么收回?”
  葉馨猛然從座位上跳了起來,臉色煞時變得蒼白:“你什么意思?你不要胡說!”車廂里的不多的乘客們又都矚目過來,葉馨這才發(fā)覺自己失態(tài),抱歉地向眾人笑了笑,又坐回原位,目光含了恨意,冷冷盯著對面座位上的謝遜,想起自己剛說過不會責備他,有一種中了暗算的感覺。
  “是不是聯(lián)想到了‘405謀殺案’?”
  “原來你也聽說過?”葉馨發(fā)現(xiàn)此刻的謝遜竟有些殘酷。
  “本校經(jīng)典之一,怎么會沒聽說過?就知道你會對這個話題比較敏感。”
  葉馨心頭一動:“既然你是相信鬼魂之說,倒是講講,為什么我們那間宿舍幾乎每年都要死人,而沒人能查找出原因?”
  謝遜微笑說:“倒要先問你,歐陽倩怎么看?她該是最內(nèi)行的,我可不愿班門弄斧,對了,應該是倩門弄鬼。”
  “她說有多種可能,可能性大的有兩種:一者那屋里可能藏有什么蠱惑人的妖物,每當六月十六顯靈一次,被撞上的女生就慘了;第二種,宿舍里有鬼徘徊不去,有話要說,有怨要發(fā),但你我凡夫俗子,又怎么聽得見,所以這怨鬼每年弄死一位,想引起眾人注意力。”
  謝遜輕笑一聲:“那么這怨鬼可夠惡毒的,非好鬼也。”
  葉馨“呸”了一聲:“虧你笑得出,這都四月份了,離六月十六還有幾天?我已經(jīng)打定主意,那天晚上一定住到招待所里去。”
  “你也可以和我一道去看通宵電影,困了就靠在我肩頭睡一下,我一定保持君子的造型。”
  葉馨說:“你本來就是個小人……小孩子的造型,哪里和君子搭得上界?要去看電影可以,一定要小倩和秦妹妹她們也跟了去。”
  謝遜又換上冷冷的調(diào)子:“你有沒有聽說,過去兩年在405墜樓的女生,都原本都安排好在校外或其它宿舍過夜的,但偏偏鬼使神差,在凌晨返回了宿舍,沒能逃脫那一劫。”
  葉馨又動了容:“真的?那……不是防不勝防了嗎?”
  “不過,如果這女生有個很要好的男友,兩人緊緊抱在一起,她一定不會到處亂跑的。”
  葉馨登時紅了臉,猛力踹了謝遜一腳,之后再也沒有和他說話。

  喬盈在寫字樓的門廳里遠遠看見女兒,快步迎上去,母女倆相擁而泣,許久沒說一句話。
  “媽,我想去看看爸爸。”葉馨終于止了涕淚,輕聲求道。
  喬盈知道葉馨自從上了醫(yī)學院后,膽子大了許多,雖然是將近二十個小時的奔波,女兒面帶疲憊,她還是點頭應允。她回到樓上,和同事安排了一下工作,再下樓時,一顆心猛然一收:只見女兒斜倚在門廳的待客椅上,已昏昏睡去,身上蓋著一件仿綢夾克,正是葉震禹身前常穿的外套!
  “這夾克……是從哪里來的?”喬盈忙搖醒了葉馨。
  葉馨也吃了一驚:“我把它埋在旅行箱里的,怎么跑出來了?……媽,無論你相信不相信,前天晚上,我真的見到爸爸了,他把這夾克留給我的,他還說,他對不起你,對不起我們這個家……”
  喬盈心情又是一陣激蕩,她望著女兒略略發(fā)黑的眼圈,心想:“也許她上回返校的時候,她爸爸因為對自己的健康狀況有預感,偷偷在她的旅行箱里塞了這件衣服,留作紀念。她說這樣不著邊際的話,一定是因為太難過了,引起了胡思亂想。” 葉震禹的尸體還停在第三人民醫(yī)院的太平間里。喬盈和醫(yī)院里的熟人打了招呼,專程有醫(yī)工為她們打開了太平間的門,從冷凍倉中推出了葉震禹的尸體,又識趣地退出,讓母女倆和親人的獨處。喬盈不忍再看前夫死去的面容,對葉馨說:“我一見你爸爸的尸體就難受得不得了,你一個人看一下吧,會害怕嗎?”
  葉馨搖了搖頭:“媽,您就在門外等著吧,我就看一眼。”
  喬盈將太平間的門輕輕帶上,等在門外。葉馨緩步走上前,伸手去揭那蓋在尸體上的白布,心中惴惴的。在害怕什么呢?
  她終于揭開了那尸布,看見的是一雙圓睜的雙目!
  就在她要尖叫出聲時,一雙手從尸布下伸出,捂住了她的嘴。是葉震禹!
  “不要……回……學校。”葉震禹的面色仍舊是死人般的灰敗,手仍舊是死人般的冰冷,聲音嘶啞,似是從一個破裂的喉嚨中發(fā)出。
  “為什么?”葉馨的唇在動,卻發(fā)不出聲。
  “月光……”
  “什么?什么是月光?”這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兒,葉馨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人有些恍惚。
  忽然,太平間的門被推開,喬盈的聲音傳來:“小馨,不是說好就看一眼嗎?怎么這么久?”
  葉馨遽然驚醒,眼前的葉震禹安詳?shù)靥稍谑采希p目緊閉。

  這些仿佛都像剛發(fā)生過一般。
  葉馨一個人坐在返校的火車上,回想起兩周前和謝遜同車那一路,竟覺得孤單難耐。
這兩周在點點滴滴的淚水中如飛般過去,但她自知,經(jīng)過和母親的一番互相依偎和鼓勵,她已變得更堅強。
但為什么還是被若有若無的恐懼感煩擾著?
自己該相信自己的雙眼和雙耳嗎?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么該相信父親最后說的話嗎?“月光”究竟是什么?怎么似乎不止一次地響在腦海里?
也許是個預兆,真的到了去解開“405謀殺案”之謎的時候。自己一個人,行么?好在她不是個輕易氣餒的性格,她是個獨力的女孩子。
  但為什么還是感到了孤單?
  “讓我們把上回的話題繼續(xù)說完,好不好?”謝遜不知何時又坐在了她對面。
  “怎么又是你?”記得謝遜陪她到家,連家門都沒進,就說要回校了,不愿打擾葉馨和母親,畢竟整個喪事的處理也有千頭萬緒,沒必要再分神接待他這個陌生人。如今,他又是從何而來?
  “我其實并沒有回校,好不容易‘下江南’一次,就把附近幾個城市游玩了一遍。江南水鄉(xiāng),造化鐘神秀,難怪能生出你這樣的女孩子。”謝遜總是將意圖挑得赤裸裸的,讓葉馨恨不得上去捂住他的嘴。
  “行了,行了,這畢竟是公共場所,請你注意用詞。”
  “我說的是我所見,沒有用錯詞兒啊?你看上去氣色好了些。”
  “我再次體會到,有個體貼的媽媽該多重要。如果這個母親還很睿智,那更是天大的福氣。”
  “真羨慕你。”謝遜的眼光有些僵硬。
  “難道你媽……”
  “我從未見過我媽。”
  “上回我們說到哪兒了?”葉馨感覺謝遜的家世里似乎有許多傷心之處,忙岔開話題。
  “說到‘405謀殺案’之謎。”
  “想起來了,你只是問了小倩的意見,自己還沒有發(fā)言呢。”
  謝遜又陷入了沉思:“我其實一直在琢磨,這其中一定有一段歷史。”
  葉馨嘆了一聲:“我當你有什么高見呢,原來是廢話一句。這其中當然有一段歷史。從1978年起開始出事,怎么也有十五六年的歷史。小倩仔細問過,在那之前,從來沒有出過這樣的怪事。”
  “問能管什么用?道聽途說的什么時候會成為真正的歷史?當然,史家之筆有可能謬誤更大。我猜的那段歷史,一定埋得很深,不去發(fā)掘它,405將永遠被死亡的陰影充斥。”
  “你不要這么嚇人好不好。可是,到哪里去挖掘你所謂的歷史呢?”
  謝遜聳聳肩:“我只是個傻孩子,無可奉告。只有靠你自己了。”他忽然欠身向前,用手指著腦門:“其實,一切都在這里。你是個聰明的女孩子,要想,想。有時候輕易想不出,就得靠意志,堅持不懈地想。”
  葉馨忽然想起章云昆來:“你剛才指著腦袋說話的樣子,特別像教解剖的那個小老師,是他說,我的那些古怪見聞都是從腦子里來的。”
  謝遜枕著胳膊斜倚著車座靠背,說:“如果你連自己都不能相信,我只有兩個字送給你:絕望。”他忽然又將身子移向前,雙目炯炯地盯著葉馨:“下一站無錫,有太湖之美,到站后,咱們下車去玩一天,怎么樣?”
  葉馨望著他的雙眼,那雙眼誠摯無比,飽含著青春的熱情,這邀請雖然突兀,她卻幾乎要答應了。但她腦中深深印著父親在尸床上的兩句話,現(xiàn)在,可不是玩樂的時候。
  “只怕不行。前一陣那么多的怪事出在我的身上,我覺得該做些什么,就像剛才你說的,去發(fā)掘‘405謀殺案’的秘密,小倩和我從開學以來一直在琢磨,但至今毫無頭緒。但我總覺得,我爸爸的造訪,似乎是個預示。所以從現(xiàn)在起,我得加緊解開這個謎,不能再讓無辜的女生一個個死去。”
  “拯救眾生,聽上去很光榮偉大。”謝遜帶了點譏嘲說。
  “死去的可能會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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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月光,什么是月光?
  葉馨的腦中隱約載著這個詞:月光。究竟從何而來,她已記不真切,似乎是在夢中,似乎是出自白袍少女之口,又切切實實地聽父親的尸體說起過。
  “我第一次聽見,是那天晚上在解剖樓黑暗的走廊里,你摔了一跤,說出了這兩個字。”歐陽倩安慰過葉馨的喪父之失,又聽說葉馨要從這“月光”二字入手,查出“405謀殺案”的真相,只恨自己無法脫身,但樂得做個“高參”。
  “當時,你似乎立刻又忘了這兩個字,我想繼續(xù)問下去,那駝背老頭打眼色讓我不要說。事后我問他,他說:‘我是怕你那位同學總是忘不掉我在月光下鋸死人的樣子,所以不讓你提醒她,對她的心理健康沒有什么好處。’”歐陽倩隨即解釋。
  “好啊,原來你背著我,偷偷找過那駝背老頭!”葉馨恨恨地用解剖課本在歐陽倩頭上敲了一記。
  “忘了他是怎么惡狠狠地叮囑不讓你去的么?而想找到他,偏偏只有在深更半夜。為此,我還被他兇神惡煞般地訓過呢,你不在場,應該感到慶幸才是。”
  “這就奇怪了,如果說我是那晚被‘月光’嚇著了,可是為什么依稀記得夢里的白袍女也說過這兩個字?那具漂亮的人體標本會在我眼中整合成白袍女的樣子,會不會那白袍女、月光、405謀殺案、以及解剖樓的鬼故事,都有著關(guān)聯(lián)呢?”葉馨越來越覺得著手于“月光”只怕是唯一的方案。
  歐陽倩說:“奇怪的是,如果白袍女是解剖樓里的一個靈魂,她不應到你的夢里作祟,那高高的門檻豈不成了擺設?”
  “小倩,又在胡說八道什么呢?”一個修飾考究的中年婦女走進屋來。她是歐陽倩的母親梁芷君,見到葉馨,舒眉笑道:“小葉子,你甭多聽信我們家倩倩的胡言亂語,她說話總沒正經(jīng),成天神頭鬼腦的,就是不好好學習。多虧了你幫著她錄音、記筆記,否則,她非留一級不可。”
  歐陽倩不失時機地說:“媽,你看小葉子這么好的人,不應該讓她擔驚受怕吧。這不,她正發(fā)愁那405謀殺案的事兒呢,您能再提供點兒線索嗎?”
  梁芷君臉色微變:“啊喲,葉馨你可不能再呆在那寢室了。可是,我又有什么線索啊?”隨即又說:“那間宿舍總死人的事兒,我看八成還是巧合,女孩子們功課壓力一重,沒排遣好。這十五年都沒能解開的謎,你們在這兒瞎操心,又有什么用?這樣吧,到六月十六那天,小葉子就到我們家來住一宿吧。我用大鏈子把你們倆都捆床上,這總安全了吧?”葉馨忍不住和歐陽倩一起大笑起來,這才知道歐陽倩的美好基因得自何處。
  梁芷君離開后,歐陽倩又說:“可是,‘月光’這個詞兒這么普通,你又從哪里著手呢?”
  葉馨凝神想了片刻:“依我看,就事論事,還是從‘405謀殺案’查起,只不過,這次,我要專業(yè)化了。”
  歐陽倩趁機調(diào)笑:“如果需要個幫手,別忘了叫上那個章云昆,不過我說,他的講課很一般,你顯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或者,叫上那個‘金毛獅王’也可以,啊呀呀,你究竟有幾個好哥哥?”

  醫(yī)學院黨委副書記陸秉城的辦公室位于新建成的勉初樓十五樓上,憑窗而望,眼底是郁郁蔥蔥的江京第二醫(yī)科大學校園,遠處是朝氣蓬勃,甚至日趨紙醉金迷的都市中心。他非常喜愛這個景觀,每當工作勞累,思考過度時,舉目就能使自己心境開闊,重新振奮。
  “陸老師,是我。”一個女學生在敞開的門上象征性地敲了敲。作為分管學生工作的黨委副書記,陸秉城自上任起就施行“開門辦公”,任何醫(yī)學院的學生,只要有思想問題,都可以直接來找他談心。
  “是小周啊,進來坐。”陸秉城認出來訪的是醫(yī)學院93級二班的班長周敏。他親自為周敏泡了杯茶,開門見山地說:“你們班主任郭老師已經(jīng)和我談過葉馨同學的情況了,今天希望你能具體地說一下,尤其最近幾天的發(fā)展。”
  周敏遲疑了一下,陸秉城心領(lǐng)神會,將大敞的門掩上。周敏這才開口:“大概是期中考試前一周左右吧,我們開始感覺葉馨同學有些異樣。”她又遲疑了一下,抬眼看見陸秉城一雙坦誠的眼睛,正鼓勵自己往下說:“有一次在解剖實驗室,她堅持說在一間小屋里看見了一具精美完整的人體解剖標本,而我們?nèi)タ催^,那屋里分明是具腐爛的尸體。另外,她有時會在半夜跑出宿舍,不知去向,很久才返回,有一晚,她竟然站在了窗臺上,似乎是要跳下去的樣子……”
  “后來怎么樣了?”陸秉城忽然打斷道,他的腦海中,一連串令人痛心的回憶泛了上來。
  “我當時不敢出聲,因為聽說夢游的人,如果被突然喝止,會出現(xiàn)異常的反應,但好在她往樓下看了看,像是猛然被驚醒,又爬回床上睡覺了。即便她睡覺的時候,也常常發(fā)出尖叫,仿佛有無窮無盡的惡夢。”
  “她這么顛三倒四,成績一定受影響吧。”陸秉城若有所思。
  “奇怪的是,并沒有太大影響,幾門考試成績都相當出色,解剖課還考了滿分呢。”
  “聽說她是校學生會的積極分子,很有文藝天分,是位頗具專業(yè)水準的節(jié)目主持人,就在不久前還成功主辦了校園原創(chuàng)歌曲大賽,這樣優(yōu)秀的同學,如果任其偏差下去,將是多么可惜。”陸秉城想起過去十幾年里離奇逝去的女生們,不由長嘆了一聲。
  周敏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在她主持完歌曲大賽的那天晚上,她說她父親來看她,他們一起散了步,但第二天早晨就聽說,她父親其實一周前就腦死亡了,躺在千里之外的醫(yī)院里。”
  陸秉城感覺事態(tài)遠比他想象的更嚴峻:“這樣的同學,我們一定要密切關(guān)注。她在學校,有什么樣的社會交往?”
  “她有個幾乎形影不離的好朋友歐陽倩,也住我們宿舍,但歐陽倩最近得了甲肝,她就常獨來獨往的,不過……我們都猜她最近有了男朋友。”
  陸秉城想追問周敏是怎么“猜”出來的,但他搞學生工作多年,知道女生對浪漫的事有第六感,往往問不出個所以然,反顯得無聊,離了題。他沉思了片刻,溫聲說:“班里,尤其是同宿舍的同學出了這樣的情況,你作為班長,工作的擔子就突然重了許多,要多辛苦了。今后這段時間,希望你和其他思想進步的同學注意觀察葉馨同學的行動和來往。但千萬不要直接打擾她的生活,反而引起她對你們熱心幫助的反感。如果一觀察到有異樣,請立刻通知你們班主任李老師或直接找我,我這大門是永遠開著的。”
  周敏點了點頭,起身告辭,臨走時又問:“如果情況越來越惡化,通知了您,咱們學院接下來會采取什么樣的措施?”
  “請精神科專家會診,考慮送精神病總院。”陸秉城對周敏這樣的追問有些不悅,但還是艱難地說出了這個苦痛的結(jié)果。
  周敏不由一凜。

校保衛(wèi)處副處長于自勇打量著面前這位怯生生的女孩,仿佛沒有聽清她的請求:“什么?你要看什么?”
  “能不能讓我看看關(guān)于‘405謀殺案’的檔案和報告?我是說,13號樓405室那些墜樓事件的檔案和報告。您看,我是校廣播站的,在做一份采訪,想澄清這個流傳很廣的迷案真相。您知道的,六月十六馬上就要到了,這件疑案也成為廣大同學關(guān)注的話題。”葉馨將細心準備好的說辭婉婉道來。
  于自勇冷笑一聲:“市局刑偵大隊的傳奇人物唐一鈞都曾專門負責過本案的調(diào)查,得出的結(jié)論不過是因為學業(yè)壓力的自殺,并沒有別的什么神秘之處,也不知你們要澄清哪門子的真相。”
  “可是,學習壓力每位同學都有,為什么偏偏是這個宿舍,幾乎每年都有人跳樓呢?”
  “誰說只有這間宿舍?我隨手可以找?guī)讉別的例子,比如1987年5號樓610室,1989年11號樓408室,去年8號樓516室,都有過學生自殺行為,有些是因為學習壓力,有些是因為個人戀愛問題。你應該有體會吧,本校是衛(wèi)生部的重點院校,每年都有一批學生被淘汰,學習壓力一直是很大的。”
  “可是,那間宿舍畢竟還住著六位女同學,我們也該為他們的安全著想。您應該可以理解,她們此刻的心情如何。”
  “保衛(wèi)處會想辦法的……其實我們每年都想辦法的,但沒有必要大張旗鼓地宣傳。你們作為廣播站,難道沒有更健康向上點的材料嗎?何必學著地攤小報,對這些陳年舊事捕風捉影?”于自勇久經(jīng)歷練,對付一個女學生自不在話下。
“可是……”
  “請不要打擾我們的正常工作了……你是哪個學院哪個班的?讓我看看你的學生證。”于自勇知道這一招最管用。
  葉馨怏怏地走出保衛(wèi)處,忽見不遠處有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在向他招手,同時左顧右盼,神色慌張。葉馨想:這人干什么?該不是壞人吧?轉(zhuǎn)念一想,這是辦公用地,又緊挨著保衛(wèi)處,應該不會有人造次,便走上前去。
  “我剛才路過保衛(wèi)處的時候正巧聽見,你在問‘405謀殺案’的事兒,為什么?”那人一邊說,一邊四下看,像是做了什么虧心事。
  “我是廣播站的記者,六月十六快到了,想做一個專題。您有什么材料嗎?”葉馨仍是用想好的官話應對。
  “對不起,無可奉告。”那人嘆了口氣,轉(zhuǎn)頭就走。
  真無聊。葉馨恨恨地走開,轉(zhuǎn)過樓梯時,卻瞥見那人仍在原地徘徊,望向自己。她心頭一動,又快步走到那人身邊,輕聲說:“這位師傅,不瞞您說,我就住在13號樓405室,同宿舍還有其他五個女孩子。如果那傳說是真的,厄運就可能降在我們中任何一個頭上。如果您有什么線索,能幫我們回避這場災難,請告訴我?”
  “回避?”那人冷笑了一聲,同時示意葉馨隨他走進走廊右側(cè)的一間辦公室,葉馨抬頭看見門牌上寫著“司機值班室”。
  “你以為學校和保衛(wèi)處當真對這件事毫不重視嗎?自從那間宿舍連續(xù)出過幾起跳樓事件后,保衛(wèi)處在市局備了案,每當六月十五,都會妥善安排宿舍里的學生。有一年,市局專門派了兩名女公安人員守在宿舍里,但她們雖被千叮嚀萬囑咐要徹夜警衛(wèi),卻偏偏睡著了,結(jié)果有名女生就跳了樓;還有一年,保衛(wèi)處特地疏散了所有的宿舍成員,卻仍有一名女生鬼使神差地摸了回來,跳了樓;之后的一年,不但所有的宿舍成員都疏散了,宿舍門還被上了大鎖,你猜怎樣?有位同學又返回405宿舍,因為進不去門,就順著隔壁宿舍的晾衣桿爬回了405,等到六月十六凌晨,跳下了樓;再之后的一年,宿舍安了有欄桿的鐵窗,本以為萬無一失了吧?但一位同學不知從哪里帶進一款高級的電熱槍,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鐵窗給卸了,其結(jié)果你也猜到了。總之,那些跳樓的學生都像是著了魔一般,執(zhí)意赴死。這些年里,學校因此將這間宿舍關(guān)過三次,而這三年里,照樣有同學自殺,只不過出自別的宿舍而已——大概咱們學校的功課的確是重,受不了壓力的學生年年都有吧。學校因此還是將這間宿舍開放,只不過每年都只讓新生住,在我看來,也是極不公平。”司機值班室里沒有旁人,那漢子一口氣說來,似乎這些話在心里憋了很久,今天好不容易有個傾訴的機會。
  葉馨聽得目瞪口呆,好久才問:“請問師傅您怎么稱呼?”
  “我姓彭,因為參加工作得早,大家都叫我小彭,只是汽車隊的一名普通司機,不是什么私人偵探。1982年六月十六日凌晨,一個叫夏小雅的女生自405室跳樓身亡,當晚正好是我值班。我還記得曾開車將她從精神病總院接回來,幫她搬過行李。一個清純美麗的小姑娘,就這么走了。我從此開始對‘405謀殺案’留意起來,仗著離保衛(wèi)處近,和干事們熟,收集了不少資料,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派上用場。”小彭從記憶里走出來,臉上還掛著淡淡的憂傷。
  “您說的那個跳樓的女生曾住過精神病總院?是不是405室里每個去世的女生都曾有精神病史?”葉馨希望得到個肯定的回答,至少至今宿舍里的同學們都很健康。
“不是的,但十二個去世的女生中,有五個曾經(jīng)住過精神病總院,算是很高的比率了。”
  葉馨只覺得知道得越多,反而越茫然。
  小彭似乎看出了葉馨的困惑,掏出鑰匙打開了大辦公桌最底層的一個抽屜,取出本土黃封皮的“工作筆記”,掃了一眼說:“要說這十二個去世的女生中,規(guī)律還是有的,也許你會感興趣。1978年的第一個案例,死者筱靜,是江蘇省蘇州市人;1979年跳樓的恰好是筱靜最好的朋友蔣育虹,曾住過精神病院,是上海市的一個返城知青;1980年405室被封了一年;1981年的死者李淑巖,是浙江省余姚人;1982年的死者夏小雅,是江蘇省常州市人。看出趨勢了嗎?”
  葉馨覺得呼吸有些窒息:“她們都是來自江南。”
  “沒錯,也許是巧合,她們都是來自江浙一帶。你的普通話很正,一聽就像北方人,所以你應該是安全的,要關(guān)注的是你們宿舍中江浙來的同學。”
  葉馨沒有多說,但她知道,全宿舍里,只有她一個來自江南。
  小彭見葉馨的情緒似乎反更低沉了,張嘴想說些什么,但又深深地猶豫了。他又仔細打量了葉馨一番,見她眉目如畫,五官細巧有致,似乎能看到當年夏小雅的一點影子,心頭一酸,終于開口說:“我還知道一個秘密,藏了很久,告訴你,希望能幫你解開這個謎:十二個跳樓的女生中,其實有一個活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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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6-10-25 20:31:35 |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早知道要有此一行,當初從你家出來,你聽我的話,在無錫下車該多好?”謝遜和葉馨并肩走出火車站,仰頭看著滿天的陰云,這是江南春末常有的天氣。
“你能不能幫我看著點地圖?少廢話兩句?”葉馨這次回到江南,特地找到謝遜同行,謝遜當然是求之不得。
司機小彭告訴葉馨,過去十五年里405室跳樓的十二個女學生中,有個名叫沈衛(wèi)青的,在1987年出事,但墜樓后經(jīng)過及時搶救,挽回了年輕的生命,只不過截肢后就再也離不開特制輪椅,不得已退學返家。當年是小彭駕車將沈衛(wèi)青送到她宜興的父母家,留心記下了她家的地址,在葉馨的懇求下,猶猶豫豫地將地址說了出來。葉馨認為對沈衛(wèi)青的采訪一定會大有收獲,因為小彭提起,沈衛(wèi)青也正是住過精神病總院的女生之一。
兩人從無錫火車站登上了去宜興的汽車,多次詢問后,于正午前趕到了沈家所在的街口。奇怪的是,兩人找遍了整條街,也沒有找到沈家的號碼。葉馨向街邊一個開雜貨店的老太太打聽之下,原來整個區(qū)已經(jīng)被改造過,沈家原本住的是平房院落,現(xiàn)在已被分了樓房。她一指斜對面的一幢七層樓的樓房,嘆口氣說:“她家被分到六樓,幸虧有電梯,否則,小沈上下樓可太不方便。”
606室的房門被打開,開門的是個清秀的年輕女子,坐在輪椅上,兩條褲腿空蕩蕩地垂著。她略帶警惕地望著這兩個陌生人。不用說,這一定是沈衛(wèi)青。
“請問您是沈衛(wèi)青嗎?”
沈衛(wèi)青雙眼直直地盯著葉馨,緩緩點頭。葉馨又說:“我叫葉馨,是江京第二醫(yī)科大學的學生。”
沈衛(wèi)青呼吸明顯地急促起來,冷冷地問:“有什么事嗎?”一動不動,并沒有請兩人進屋坐的意思。
葉馨忽然覺得不知該怎么說了,遲疑了片刻,又去看謝遜,他仍是那副傻傻的樣子,倒不如不開口的好。
“我真不知該怎么說比較好,是這樣的……是關(guān)于你過去在江醫(yī)的遭遇,但我很怕這會引起你的一些不愉快的……甚至是痛苦的回憶。”葉馨勉強開了口。
“你不用擔心,我什么都記不得了,就不會有痛苦,就像我這兩條腿,沒有了,就再不會有任何知覺。”沈衛(wèi)青說話像是在背書,雙眼卻移向了謝遜,目光仍是直直的。
  “我能理解,你當年一定受了很多苦,不愿提起舊事,但……我和另外五個女孩子需要你的幫助……我們現(xiàn)在的宿舍就是13號樓405。”葉馨直接說出了來意。
  沈衛(wèi)青微微顫抖了一下,目光仍停留在謝遜臉上,過了片刻,將輪椅向后移開:“請進吧。”
  屋里簡樸而整潔,只是光線有些暗,原來客廳通往陽臺的門緊閉著,門兩邊的窗子也比尋常人家的小了一號。
  “我知道你們一定認為我是個幸運兒,在我之前和之后的女孩子跳樓后都死了,唯獨我活了下來。但有時候,活下來并不見得更幸運。像我這樣的嚴重殘疾,正式的工作總難找到;我父母生我的時候年紀大,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過了退休年齡,但因為我,他們至今還得起早貪黑地去上班;更不用說我退學后的幾年里,是各種醫(yī)院的常客,包括精神病院,吃的各種藥不知有多少斤,以至于吃壞了腎臟,于是要吃更多的藥,很好的惡性循環(huán)的例子,對不對?”沈衛(wèi)青慢悠悠打開了話匣子,“希望我說這些,你們不要嫌羅嗦,這些話,我一直想說,但又不能和我父母講,怕他們傷心,他們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
  “你說吧,只要能覺得舒服些就好。”葉馨覺得沈衛(wèi)青的感慨絲毫不過分,心里為她難受。
  “你來到底是想知道什么?”
  “那年春夏之交,你的生活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樣的變化?為什么選擇了絕路?”
  沈衛(wèi)青嘆了口氣,抬頭望著小窗口外的一片天,仍是緩緩地說:“我是真的想不起來了,否則,公安局怎么會遲遲破不了案?連我自己也只能相信他們的結(jié)論:學習壓力過重。不過我在學校里,真的很看重成績,很要強。我那次摔下樓,因為三樓和二樓從窗臺伸出的竹竿上正好有被單和衣服忘了收,我被阻隔了幾下,才沒摔死,但被摔成了嚴重的腦震蕩,過去的許多事都記不起來了,到現(xiàn)在都沒有恢復,即便昨天剛發(fā)生的事,我也常常忘記。”
  聽沈衛(wèi)青否定得如此絕對,葉馨有些失望,但還是想抓住最后一線機會:“‘月光’這個詞兒,你聽著耳熟么?”
  沈衛(wèi)青身軀劇烈一震,猛然將輪椅轉(zhuǎn)過來,雙眼再次直直盯緊了葉馨:“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月光,什么是月光?”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只見沈衛(wèi)青的清秀的臉龐逐漸扭曲,淚水忽然噴涌而出,她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呼吸著,雙眼露出驚恐和絕望的神色。葉馨和謝遜面面相覷,不知該怎么說,怎么做。
  終于,沈衛(wèi)青平靜下來,目光又變得冰冷刺骨,只瞥了兩人一眼,又將輪椅轉(zhuǎn)過去,背對著兩人,淡淡地說:“你的問題好怪,我真的不知道。我累了,請你不要打擾我了,好不好?很抱歉,讓你白跑一趟,其實,你應該完全有思想準備的。”
  葉馨雖然不甘心,但想起剛才沈衛(wèi)青的反應,實在也無法再追問下去,更何況主人下了逐客令。她又等了等,見沈衛(wèi)青并沒有松動的跡象,只好說:“打擾你了,謝謝你和我們談了這些,如果……如果你還想和我說說話,可以給我宿舍樓里打電話,就算是聊聊天,想說什么都可以,我把電話號碼放在你家的信箱里了。”
  兩人走出門時,沈衛(wèi)青仍盯著小窗發(fā)呆,只是冷不丁說了句:“替我把門拉上吧。”

  葉馨滿臉沮喪地下了樓,謝遜努力想讓她振作起來,隨口說:“好了,別愁眉苦臉的了,至少見到人了,對不對?下一步怎么辦?是不是該去游太湖了?”
  葉馨恨恨地說:“你這個人是不是沒心沒肺啊?這次顯然是白跑了,離六月十六也只剩下了一個半月不到,難得你會有心思去游山玩水。更何況我們要乘下午的火車回江京,哪里有時間。”
  謝遜咧開嘴笑笑,絲毫沒有打算反駁的意思,葉馨這才明白他只是故意讓自己罵一罵,出出氣而已,心里又覺得甜蜜,對照孤零零的沈衛(wèi)青,自己真是幸福了許多,于是嗔道:“真有你這樣存心找罵的人。”
  “只要你能高興一些,讓你一腳踢到太湖里也沒太大關(guān)系。”
  葉馨莞爾一笑,謝遜雙眼一亮,仿佛太陽已破云而出,他看得竟有些呆了。
  “好了,這可是在大街上。”葉馨被他看得發(fā)恨,輕輕搡了他一下。
  正說笑間,忽聽不遠處有人喊:“葉馨,電話!”
  怎么在這兒也有人為我傳呼電話?葉馨心頭緊了一緊。循聲望去,正是那個開雜貨店的老太太,她那店門口確是有臺公用付費電話。
  “是葉馨嗎?是我,沈衛(wèi)青。”沈衛(wèi)青話語急促,和不久前在輪椅上慢吞吞說話的女子判若兩人。
  “怎么了?”葉馨感覺血流開始加速,沈衛(wèi)青這么著急地打電話過來,一定有重要的話要說。
  “是關(guān)于你的那個問題。”
  “好,我這就到你家去。”
  “不用了,就在電話里說吧,因為……我有種感覺。”沈衛(wèi)青的呼吸聲又急又重。
  “什么感覺?”
  “別多問了,就說你的那個問題,月光……”沈衛(wèi)青越說越急。
  “怎么樣?”葉馨握著電話的手微微發(fā)抖,她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月光社……”沈衛(wèi)青的聲音忽然被打斷,緊接著是一聲悶哼。葉馨暗叫不好,緊握著電話,聽筒里傳來一陣雜亂的噪音,隱隱又傳來沈衛(wèi)青微弱的聲音:“月光社……檔案。”又是一陣響動,電話猛然被掛斷了。  “月光社……”沈衛(wèi)青的聲音忽然被打斷,緊接著是一聲悶哼。葉馨暗叫不好,緊握著電話,聽筒里傳來一陣雜亂的噪音,隱隱又傳來沈衛(wèi)青微弱的聲音:“月光社……檔案。”又是一陣響動,電話猛然被掛斷了。
  葉馨摔下電話,飛快地跑向沈家所在的那幢大樓,邊跑邊叫:“沈衛(wèi)青!”謝遜也飛步跟上,忽然緊緊拽住葉馨,顫聲叫道:“你看!”
  隨即,一聲慘叫,劃破了正午的寧靜。葉馨舉目望去,一幕后來讓她多日噩夢頻頻的景象展現(xiàn)在她眼中。只見一個女子的身影從那大樓高層直落而下,手腳兀自在空中掙扎,驚叫聲凄厲不忍聞,正是沈衛(wèi)青!
  身后又是一聲尖利的哭叫,正是那開雜貨店的老太太。
  葉馨的眼淚奪眶而出,心如刀絞。但她只怔了一怔,忽然又飛跑起來:從電話中可以斷定,沈衛(wèi)青不可能是自殺,一定有人作祟。
  她跑到樓下時,樓門口已圍上了不少人,她知道等不起電梯,便走上樓梯,但樓梯上也不斷有兩三樓的住戶涌下,多數(shù)是老人和婦女。好不容易上了六樓,只見606室的門緊緊關(guān)著,正是她和謝遜走時的樣子。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擰開了房門,眼前一亮,原來客廳對著陽臺的門已大開,空蕩蕩的輪椅孤零零地停在陽臺上,葉馨陡然崩潰,雙膝緩緩跪下,垂頭痛哭起來。

  “你和沈衛(wèi)青以前認識嗎?”
  葉馨搖了搖頭。
  “你從江京市這么遠趕來找沈衛(wèi)青,到底有什么要緊的事?”公安局刑偵隊的顧隊長知道葉馨是最后一個見到沈衛(wèi)青的人,因此親自進行調(diào)查。
  “我是江京第二醫(yī)科大學廣播站的記者,目前正在做一個專題,沈衛(wèi)青是本校校友,和我做的這個專題有關(guān)。”葉馨的雙眼兀自紅腫,但思路并不混亂。
  “能具體談談嗎?”顧隊長見葉馨哭成這個樣子,不忍對她嚴辭。
  “我們學校有一間宿舍,幾乎每年都要有一名女生跳樓,這十幾年里,沈衛(wèi)青是唯一的幸存者,你說,她難道不是最值得采訪的對象嗎?”
  顧隊長心想:這女孩子倒愛反問。聲音里加了嚴厲,問道:“你看見沈衛(wèi)青墜樓后,為什么要回到樓上破壞現(xiàn)場?”
  “我在電話里聽到有雜亂的背景,猜想多半有人謀殺沈衛(wèi)青,所以希望能碰到兇手,哪怕看到一個影子,以便為你們提供線索。”
  “可是當時樓里很混亂,所有的人都在往樓下跑,你又怎么知道哪個是兇手?你上樓后看到了什么?”
  “的確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只看到沈家的大門是關(guān)著的,并沒有鎖,還是我們臨走時帶上的。”
  “你和誰一道來的?”
  “我的一個男同學,名叫謝遜。”
  “沈衛(wèi)青墜樓時,他在哪里?”顧隊長眉頭一擰。
  “就在我身邊,后來我跑上樓,他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之前他一直和我在一起的。”
  “他是你的男朋友嗎?”
  葉馨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只好說:“說不清楚,算是朋友吧,請問這和本案有關(guān)嗎?”
  “有沒有關(guān)系是你說了算還是我們說了算?”顧隊長終于有了反問她的機會,“目前我們雖然沒法訊問他,但你見到他后,和他說一聲,如果有需要,我們會到你們學校找他談。”
  “原諒我多嘴,請問你們現(xiàn)場調(diào)查的初步結(jié)果是什么,他殺還是自殺?”葉馨的提問有點出乎顧隊長的意料。
  “尚無定論……”顧隊長看著葉馨略顯憔悴的小臉兒,終于還是舒緩了口氣說:“初步勘定為自殺,我們在現(xiàn)場沒有發(fā)現(xiàn)明顯的搏斗痕跡,也沒有找到任何可疑的指紋。”
  “不可能,”葉馨斷然說。“我真的在電話里聽到一陣躁動的聲音。”
  “這正是我要問的問題,她最后和你說的是什么?”

  “你跑到哪兒去了?”葉馨出了公安局,迎面撞見謝遜。
  “有你進去交待就可以了,我對這案子知道的又不比你多,何必去受審,又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兒。”
  葉馨極是懊惱:“這么一折騰,我們誤了火車,只好等下一班的過路車,幾乎要等到半夜。”
  “所以你叫我同行是多么明智的決定,在候車室里要坐很久,我們好歹可以說個話。”
  葉馨哪里有心思和他多說什么,心情沮喪得甚至不想返校,一個人默默地走著,謝遜見狀,也不再多說,默默地跟著。
  胡亂吃了些食物,葉馨倚在火車站候車室的座椅上打盹兒。只是她合上眼,沈衛(wèi)青冷冷的目光就出現(xiàn)在她面前,接著是沈衛(wèi)青從樓上墜落的情景,還有破碎的臉──她并沒有親眼去看沈衛(wèi)青的尸體,但一張破碎的臉還是浮現(xiàn)出來,似乎正是沈衛(wèi)青的,又像是以往夢中的那個白衫少女。
  一個多月后,這張臉又將屬于誰?
  她覺得無比窒息,胸口似是壓了巨大的鉛塊,胃里又是一陣翻攪,她“哇”地一聲,將剛才吃的食物盡數(shù)吐了出來。
  她醒來,望著面前的狼藉,想起夢中那破碎的臉,于是用紙巾捂著嘴,嚶嚶地哭了起來。
  謝遜有些手足無措,撫著葉馨肩頭說:“沒關(guān)系的,不就是吐了點嗎?周圍反正沒什么人,你不要哭,好不好?”
  “是因為我這次的到來,沈衛(wèi)青才死的,‘405謀殺案’唯一的幸存者死了,都是因為我。”葉馨忽然覺得自己原來是如此無助,真真切切的恐懼感一陣陣襲來,像是個潛伏在黑夜里的猛獸,轉(zhuǎn)眼就能將她吞噬。她將頭靠在謝遜的臂中,哭得更兇了。
  “不要說傻話。出了這個悲劇,你更應該堅持利用好不容易得到的線索,也就是那‘月光社檔案’,把這段離奇的歷史查下去。如果能揭示真相,讓‘405謀殺案’劃上句號,預防未來的悲劇發(fā)生,你這一路來不是很有意義嗎?”
  “可是我感覺,死亡的陰影似乎很重,總難擺脫,沈衛(wèi)青不是最好的例子?”
  “你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盡力而為后,能換來新的天地。在這個時候,悲觀只能摧毀自己。”
  葉馨忽然覺得謝遜原來并不是表面所見那么稚嫩,她揚起臉,止了哭泣,輕聲說:“你這幾句話還算像樣,挺像我媽媽說的。”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偎在他身邊,臉不由一熱。
  “是不是有點想聽不像樣的,別當我說不來了。”謝遜故態(tài)復萌。
  “你正經(jīng)點吧!說真的,我好怕。”葉馨又將頭埋在謝遜的胸口。
  “怕什么?沒告訴你么,到了那天,我就這么緊緊地抱著你,不讓你回405就是了。”謝遜雙臂用力,葉馨想掙開,卻陡然覺得全失了氣力,或許,根本就不想掙開。
  “如果我中了邪,人在瘋狂的時候力氣超常的,我掙脫了你,咬傷了你的手,硬是沖回405,沖到了窗邊……”葉馨覺得自己有近墨者黑的傾向,這謝遜,還有歐陽倩,都喜歡信口胡說,她現(xiàn)在也不例外了。
  “我一直追上去,仍是緊緊抱著你。”
  “我力大無比,硬是往下跳,你怎么辦?”
  “那我跟你一起跳下去。”
  “別胡說。”
  沉默了良久,兩人就這么靜靜坐著,一言不發(fā),一動不動。在這一刻,葉馨終于學會了什么都不去想,只眼睜睜地讓時間從身邊悄悄地流過。候車室外,間歇有火車到站,又出發(fā),按步就班;過客匆匆,上車,下車,井然有序;一切都是那么平和,中規(guī)中矩,尤其在這寧靜的夜里,熵值似乎減小到了零。
  但對這份安寧,葉馨并沒享受很久,她隱隱覺得,還有無盡的未知和不測守在不遠處,冷眼而觀。
  “你怎么啞巴了?告訴我你媽媽的事兒吧,你說從來沒見過她的。”
  謝遜問:“你不怕我說起來難受?”
  “你不說算了。”葉馨故意掙扎著要坐起來。
  謝遜的雙臂更用力了:“我說了,你永遠不要跑好不好?”葉馨沒說話,只是抬起頭盯著謝遜的眼睛,那雙眼里有著渴望和柔情無限,葉馨險些就要答應他了。
  “其實,我有什么權(quán)力這樣要求。”謝遜嘆了一聲,“其實我的事情很簡單,我媽媽生下我不久,就離開了家,后來再也沒出現(xiàn)過。我父親工作忙,保姆帶幾年,奶奶帶幾年,嬸嬸再帶幾年,我就這么稀里糊涂地長大了。”謝遜顯然故意輕描淡寫。
  “但你還是有很好的條件,我們的同學里,有幾個能有機會學到鋼琴呢?”
  “好的條件并不代表快樂。我說這個干嗎?反正我混到這么大了,還抱著我喜歡的姑娘,此生何求?”
  “我看你是三句話不離無恥。別忘了說,你還有那個青梅竹馬、很‘酷’的親密朋友呢。我看你挺幸福的。他叫什么名字?”
  “厲志揚。那是你沒見到我和他打架的時候。”
  “即便是恩愛的夫妻也有吵嘴的時候,打是親,罵是愛。”過去半年里,葉馨和歐陽倩常是同學們調(diào)笑的對象,她此刻將己所不欲施于謝遜,卻毫無負疚感。
  “我因為家庭的關(guān)系吧,從小有那么點多愁善感。幸虧幼兒園里認識了厲志揚,就是你說的那個冷面小生,一起玩耍,一起成長,生活豐富了許多。后來,上同一所中學,又考上同一所大學,還在一個班,這樣的朋友,也確實百年不遇。”
  “看來你們不但有感情,還有緣分……雖說你們是兩個毛頭孩子,這樣講聽上去似乎有些別扭,但事實上不是嗎?”葉馨嘖嘖稱奇,開始認真起來。
  “談不上什么緣分,比如說,只要彼此讀書都努力些,考上同一所大學真的是天方夜譚嗎?不見得。何況有時候,朋友好到一定程度,感情上也會成為一種負累。”謝遜嘆了口氣。
  葉馨聞言,渾身打了個機靈,立刻坐起身,冷冷說:“你說的不錯,喜新厭舊是人的天性,所以最初就該保持點距離才好。”同時暗恨自己看錯了人。
  謝遜知道葉馨產(chǎn)生了合乎邏輯的推想,一時不知該怎么說,只好緘了口。直到葉馨的眼眶又紅了,才說:“對你,不一樣的,我……是真的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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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6-10-25 20:32:03 |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陸秉城每天上班都是徒步走上十五層樓,從不用電梯,為的是保持良好的體力。他雖已過不惑之年,仍每年參加運動會,是教工中年組的長跑冠軍。
  他在走廊里遠遠看見一個女生已等在他的辦公室門口,正是周敏。看她焦急的樣子,他知道不妙,忙快步走上前,將周敏讓進屋里。
  “陸老師,有件事一定要向您匯報:葉馨失蹤了兩天,昨天下午才回來。我們問她去哪里了,她堅持不說。本來早就該告訴您的,但聽說您到南京出差了。”
  陸秉城點點頭:“沒錯,前幾天我和倪院長在南京參加衛(wèi)生部關(guān)于醫(yī)學教材改革的一個會議。這件事,其實我已經(jīng)知道了,你們班主任李老師接到你的匯報后立刻打了長途電話到南京找我,事態(tài)嚴重,我就中途退出會議,專程趕回來處理此事。你能不能具體談談?”
  周敏感激地捧過陸秉城親自為她沏的茶,坐在了待客的沙發(fā)椅上:“是這樣的,大前天上午,葉馨去了次校保衛(wèi)處。當天下午,我看見她收拾了一個背包,急匆匆地出了宿舍,便跟了上去。她到了校門口就立刻上了一輛出租。我一著急,也攔了一輛車,跟了她的車,一直到了火車站。我見她排隊在往上海、杭州方向的售票口買票,猜想她多半是要回家。本想上去攔阻的,但記得您的話,不要打草驚蛇;我還想過跟著她上火車,卻覺得太冒失。于是看著她進了火車站以后,我就急忙趕回報告李老師。”
  陸秉城充滿感激地看著周敏:“小周,你真是個關(guān)心同學的好干部,為我們教師的工作帶來了很大的幫助。我讓李老師和葉馨的母親聯(lián)系過,她并沒有回家,我又和校保衛(wèi)處通了電話,他們說,葉馨那天的確找過保衛(wèi)處,想采訪‘405謀殺案’的事情,結(jié)果碰了壁。保衛(wèi)處同時還告訴我,昨天宜興公安局刑偵科打電話來,說不知什么原因,他們接觸了葉馨。”
  周敏驚訝無比,發(fā)出了真心的贊嘆:“您的工作效率可真是神了,千里之外,就把很多細節(jié)查清楚了。”
  陸秉城的臉上閃過一絲惆悵:“怎么辦呢?我負責學生工作這么多年,每年到這個時候,也是忐忑不安。雖說這‘405謀殺案’并不是真正的謀殺案,更不見得像傳說的那么離奇,但我也是目睹了一個個精神出了偏差的女孩子選擇了輕生的道路,心情難免會沉重。所以一看到有些苗頭露出來,就會想辦法盡量防患于未然。而我們做老師的,沒有三頭六臂,非常需要你們這樣的學生骨干合作。”
  “幫助同學,也是我們應該做的。”
  陸秉城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對了,你那天看見葉馨是一個人去的,還是有人陪伴?”
  “是一個人。”
  “你看清楚了?”
  “我?guī)缀蹩梢钥隙ǎ龔纳铣鲎廛嚨劫I火車票,檢票進站,都是一個人。但是不是有人和她在站臺上會面?我就不知道了。”
  “我記得你上回說過,你們感覺葉馨在談戀愛,知道是誰嗎?”陸秉城相信經(jīng)過這些天,周敏一定會有更多的發(fā)現(xiàn)。
  “不知道。不過,昨天葉馨回來后,人顯得特別沒精打采,愁容滿面的,我們又猜測她是失戀了。”周敏覺得自己的回答實在荒唐,沒有“猜”出戀愛的對象是誰,卻又猜出了“失戀”,這條線索顯見是毫無價值。
  “這就怪了。宜興公安局的人說,和葉馨同行的,還有一個男孩子,而且是我們學院的。我們會具體調(diào)查一下。”
  周敏很想知道那個男生是誰,問話到了嘴邊,突然省起,陸秉城顯然沒有告訴她的意思,便忍住了沒問。

  回校的一路,葉馨因為謝遜關(guān)于感情“負累”的那句話,再不想和他有什么瓜葛,便不再理他,同時慶幸自己還不算陷得太深。可到了學校,和他無言地分手后,只過了兩個小時,強烈的思念卻涌上來。
  原來這么短短數(shù)日,已難自拔?
  原來他的率性,他的不羈,他的執(zhí)著,他的才華,已在自己的心上穩(wěn)穩(wěn)地扎了營,不經(jīng)過一場大戰(zhàn),只怕是趕不走的。
  試著慢慢忘卻吧,但偏偏每次上大課還要見面。
  周敏和陳曦向她問話時逼視的眼神似乎比宜興公安局刑偵隊長的還犀利,她冷冷地回望,暗示著不合作。班主任李老師也來問她這兩天去了哪里,她只好說想家了,回去看看。
  她告誡自己要保持鎮(zhèn)靜,虛與尾蛇,為下一步行動做好準備。
  下一步是要查出“月光社檔案”的秘密。可是,怎么個查法?這問題她在火車上也仔細想過,也想和謝遜商量,只是當時在生他的氣,想也沒想清楚,更沒機會商量。
  謝遜,你在哪里,快快出來幫我。
  可是下次上大課要到下周一的早上,而她至今還不知道謝遜的宿舍是哪間,即使知道了,難道還親自上門去找他?
  時間緊迫,容不得她多想。她又找到了攝影協(xié)會的會長游書亮。
游書亮滿不情愿地跟著她來到了學校檔案館。檔案館在新建成的勉初樓三樓,檔案員是位老太太,看著這兩個學生,莫名其妙:這些年,難得有學生親自來查檔案。一般的學生檔案,都在各學院的學生辦公室里,檔案館負責保管整理的多是珍貴文獻和物品,或者是建校70年來一些具有歷史意義的文件。而這些檔案,尋常的學生是不能隨便借閱瀏覽的,只有各學員系部的負責人對具體的申請批準,在校大學生才能接觸這些檔案。
  “你們要找什么樣的檔案?為什么還帶了照相機來?”檔案員警惕地問。
  “我們想看看關(guān)于檔案館的檔案。是不是聽上去有些拗口?是這樣的,我們廣播站要做一個關(guān)于學校檔案館的專題。你們是默默無聞的辛勤工作者,幕后英雄,我們希望廣大同學對你們的工作有個新的認識。”葉馨侃侃而談,聽得游書亮暗暗搖頭,覺得就憑這一派胡言,這位看上去清麗單純的小同鄉(xiāng)簡直可以到復雜的社會去闖蕩了。
  老太太果然放松了警惕:“難為你們居然能想到我們,夠冷門兒的。你們怎么個采訪法呢?”
  “麻煩您先為我們介紹一下本校的檔案館。”葉馨煞有介事。
  “讓我想想吧,從哪兒說起呢?這么說吧,我們江醫(yī)的檔案館成立于1952年,是個很有歷史的部門了。現(xiàn)在你們看到的這間辦公室很小,連個對著樓外的窗戶都沒有,因為……你們應該可以理解,檔案館不是什么教學科研行政的要害部門,所以不是特別受重視,因此我們只得到這么一小間辦公室。”老太太顯然有不少想法,趁此機會,和盤推出。
  “是啊,我可奇怪了,難道這么小一間辦公室,能裝下那么多年的檔案?”
  “就知道你要有此一問。一般性的檔案,比如在校學生和教工的檔案,都由各學院和系部保管。畢業(yè)后的學生和離校、退休教工的檔案,由校學生處和人事處保管。否則,那么多年的那么多學生老師的材料,如果堆在一處,一定是要汗牛充棟了。”
  “那么,究竟什么樣的資料由檔案館保管呢?”
  老太太帶了些許自豪說:“一言以概之,所有重要的資料。本館收藏的是70年來具有歷史意義和重要參考價值的材料,比方說校史辦要新修校史了,第一個要訪問的是哪兒啊?對了,就是我們檔案館了,里面的資料不敢說是浩如煙海,但要說精華薈萃是不過分的。”
  “這么說來,檔案館里面的收藏顯然還是很豐富的,我還是不相信您所在的這小小辦公室能裝得下。”
  “當然裝不下。這里只存放了極少數(shù)借閱率非常高的檔案,絕大多數(shù)的檔案,至今仍堆放在舊行政樓三號樓的一間地下室里,也就是老檔案館的所在地,那時候我們的工作條件可就更差了,整天黑乎乎的,尤其一到冬天,我是天不亮就上班,黑了天才下班,從早到晚都見不著個太陽。”老太太又看了一眼游書亮胸前的照相機:“我還記得,一群搞攝影的學生最初找不到暗房,學校還安排他們擠在我們那地下室里搞沖洗。這地下室本來空氣就不流通,這么一鬧,更是一股子怪味兒。”
  游書亮見老太太皺起了眉頭,顯然那是一段不甚美好的回憶,忙為自己開脫:“那都是我們攝影協(xié)會的開國元老們干的事兒,我已經(jīng)是第九代掌門人了,沒參加過他們的游擊戰(zhàn)。”
  葉馨笑道:“這段歷史就很有趣,能帶我們參觀一下那地下室嗎?那里應該是我們這個節(jié)目的重點。”
  老太太也笑了:“好,那我就做一回你們的導游。” 舊行政樓三號樓是幢三層的小樓,緊連著基礎(chǔ)醫(yī)學教學樓,和解剖、組胚二樓成犄角之勢,紅磚斑駁,屬于學校里舊式建筑之一。自各行政部門搬入了新建成的勉初樓,這里頓顯荒蕪,除了少數(shù)后勤的部門仍留守原地,其余的房屋,或暫時閑置,等待出租給三產(chǎn),或是被一向?qū)嶒炇揖o缺的基礎(chǔ)醫(yī)學院各教研室鳩占鵲巢,總之是冷清了許多。老太太領(lǐng)著兩個好奇的學生穿過一段光線暗淡的長長走廊,推開一扇不起眼的小門,在門邊打開了了燈,拾級而下。燈光比上面的走廊還要暗淡,葉馨幾乎是一步一停,才不至于摔跤。
下了樓梯后,又在近乎黑暗中走了十余米,依稀看見前面兩扇緊閉的大門。老太太從身上抖抖索索地扯出一串鑰匙,在微弱的光線下艱難地辨認一番,才挑出一枚長頸的銅鑰匙,打開了門。
  葉馨忍不住問道:“檔案館為什么要設在這么幽暗的地方?”
  老太太想了想,也終于忍不住說:“我就是這么一說,你們可千萬不要收進你們的節(jié)目里:我認為啊,歸根結(jié)底,還是‘不重視’三個字。現(xiàn)在什么都講究創(chuàng)收,我們檔案館,不過是守著故紙堆,沒有創(chuàng)收的途徑。現(xiàn)在學校的新寵是后勤三產(chǎn),我們當然也想要更好的辦公用房,但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門后也是黑洞洞的一片,說話間,老太太打開了地下室的燈。只見里面兩排約二十個大書架,每個書架幾乎都頂?shù)搅颂旎ò澹厦婷苊苈槁閿[滿了卷冊。如果沒有指導,要想在這么多文件中找出所需,無異大海撈針。
  葉馨嘆道:“這么多的資料,要找個東西可麻煩了。”
  老太太說:“對一般人來說,是不容易,但像我們這些熟悉檔案編目的,只要文件沒擺錯地方,我們找起來還是很順利的。”
  “這些資料都是按什么順序擺放的呢?拼音還是漢字筆畫?”葉馨真正想知道的是“月光社”的檔案。
  老太太聽出葉馨問的是行外話,笑著說:“檔案的編目和索引可是門大學問,像我們都是本科檔案學專業(yè)的。簡單說吧,我們這檔案館沿用早期傳統(tǒng)的編目方法,以年代加專題來編目。比如先分1991年、1990年,等等,再分黨政、教學、科研、外事、校友,等等,但同時可以按多種方法檢索,比如按讀音和筆畫,我們花了大量的時間進行索引,自信算是很全面了。”她一指門口一個小桌上一本厚厚的文件夾:“這本就是我們每年更新一次的索引。”
  游書亮聽得有些不耐煩了,忍不住打了個哈欠,葉馨忙以眼色示意他打起精神。

  “什么編目啊,索引啊,實在太無聊了,你到底想去查什么資料,直接問她不就是了,她巴不得有人和她說話呢。”游書亮抱怨著。
  “你沒聽她說嗎,我要想看什么資料,一定要學院的領(lǐng)導批準。我恰巧想看點很私人的東西,學院的領(lǐng)導怎么會同意?”葉馨覺得自己走到了死胡同。
  “到底要看什么好東西?算了,既然很私人的,就算我白問了。”
  葉馨忽然感覺游書亮有些欲言又止,心頭一動:“當然可以告訴你,還是關(guān)于那個‘405謀殺案’的舊事,你多少聽說過的吧?我就在405住著,你說能不有點害怕嗎?所以我想看些舊資料,至少可以用知識武裝一下自己。你有什么話,千萬別藏著。”
  游書亮“哦”了一聲,用吃驚的目光盯著葉馨看了一陣說:“我這話說了你不要生氣,最近我聽人提到你,都說你神神鬼鬼的,原來是為了這件事。這‘405謀殺案’的故事怪是怪了點,你可不能為此丟了魂,真的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來,說不定歷屆的死者里就有這樣的人,算是一種走到極端的強迫癥,非按照歷史或自己設定的結(jié)局來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依我看,海明威,還有前一陣顧城的悲劇,都有這個因素,要知道人如果太執(zhí)迷于一個想法,行為上就會走極端。”
  葉馨的心微微一震:游書亮的話大有道理,十一個死者中,至少有五個住過精神病院,會不會真的是因為歷史和傳說為這些死者產(chǎn)生了暗示效應呢?精神病醫(yī)生用的催眠術(shù)不就是種暗示效應嗎?自己是不是已經(jīng)陷在其中了?可她轉(zhuǎn)念一想,父親亡故時的種種異相和沈衛(wèi)青的暴卒都是她親眼所見,自己怎能沒有危機感?
  “你說的真的很有道理。是不是最近在上精神病學那門課?”葉馨感激游書亮的直率和關(guān)心。
  游書亮稍稍放了心,點頭說:“沒錯,我們隔周就要去精神病總院見習一回,真的很開眼界,也覺得很可悲。要知道尋常的疾病,預防為主,洗手、鍛練、營養(yǎng)、不抽煙、少喝酒,有時候還是防不勝防;而精神病卻是最應該能夠預防的,可人們偏偏最容易忽視,大概是因為需要用心,一般人,尤其像我這樣的,最不擅長的就是用心。”
  “你好象突然成熟了好多,是不是看中哪位師姐了?”葉馨合理地揣測著。
  “沒有的事……被你引跑題了,鑒于你還蠻清楚的,我?guī)闳ノ覀償z協(xié)辦公室,給你看一樣重要的東西。”
  接下來,任憑葉馨百般求懇,游書亮就是不說是什么那么重要。直到了攝影協(xié)會的辦公室,游書亮一頭扎進鐵皮文件柜里,摸索良久,叫了聲“有了”,轉(zhuǎn)過身來時,手里捏著一枚長頸銅鑰匙:“看著是不是眼熟?”
  葉馨“呀”地叫出聲來,這鑰匙的樣子和檔案館員用來開地下室的那把似乎完全一樣。
  “記不記得那老太太說,攝協(xié)曾用檔案館的地下室做暗房的歷史?我想起來上屆攝協(xié)會長向我交班的時候,給了我一串鑰匙,其中就有這么一把,一看就是古董,連他也說不清是派什么用場的,那老太一提,我就把它給聯(lián)系上了。一定是那些元老們當年就有一把開檔案館的鑰匙,日后有了自己的根據(jù)地后又忘了歸還,就做文物留了下來。”游書亮說到得意處,還是老樣子。
  葉馨伸手就去拿,卻被游書亮虛晃了一下,撲了空。
  “慢慢慢,給你可以,但必須答應我一件事。”游書亮見葉馨惱意上來了,到嘴的話又不想說了,但再看一眼那幽黃的銅鑰匙,想到自己不久前還大談“用心”之說,便正色道:“葉馨,我們是老鄉(xiāng),我也一直把你當個小妹妹看待,所以今天一定是在很鄭重地提醒你:如果你能找到你要看的檔案,看完了,如果沒有什么需要擔心的,就不要再沉迷在那段歷史里了,徹底走出來吧。有人說你們那間宿舍鬧鬼,你難道真的見到了?別人是不是真的見到了,包括那個號稱很有鬼緣的歐陽倩?千萬不要將自己設定為一個未來的‘受害者’,然后去扮演這個角色。”
  游書亮的最后一句話像道高壓的電流,擊中連日來奔波不定、又心神不寧的葉馨。也許,是該安靜下來,認真思考一下,是不是無意中,自己已經(jīng)為自己設了個圈套?
  見葉馨怔怔然似有所悟,游書亮又舒了口氣:“也許我的話說得太重,你聽了不舒服。這樣吧,這把鑰匙我?guī)е愫煤孟胂耄裁磿r候要,我就給你。”
  “現(xiàn)在就給我吧。”葉馨忽然又堅定起來,讓游書亮心一沉。

  葉馨大睜著雙眼,總算熬到電子鬧鐘的顯示屏閃了下綠光,說明到了午夜。今天吃過晚飯后,她感覺周敏和陳曦一直想和她在一起,宿舍,自習教室,甚至廁所,兩人似乎無所不在,害得她抽不出時間去檔案館。此刻,宿舍里一片靜謐,能清晰地聽出每個熟睡的女生勻稱平穩(wěn)的呼吸。
  她帶上了手電筒和照相機,悄悄下床出門,在樓梯口的陰影下站了會兒,確證沒有人跟出來,這才下樓,到了一樓和二樓兩段樓梯的轉(zhuǎn)角處,爬出了窗子。
  一個人走在冷清的校園里,不斷地和黑暗擦肩而過,她不可救藥地又想起謝遜來:他也太小心眼兒了,或者說,把我想成個小心眼兒了,還說他有毅力呢,怎么碰了這么一個小釘子就偃旗息鼓了呢?也好,自己一個人夜闖地下檔案館,又是一個鍛練膽量的機會。
  雖是這么想,單是穿過舊行政樓那長長的走廊就讓她一直提心吊膽,這走廊雖不像解剖樓里的那樣漆黑一片,也還零星有用功的研究生在做實驗,但正是時而發(fā)出的無規(guī)律的聲響,幾次讓她的心提到了喉口。
  走下樓梯時,頭頂上的燈似乎永遠不夠亮,尤其當走廊里的穿堂風一過,身后通走廊的那扇小門發(fā)出輕微的聲響,像是有人在輕輕叩門,更讓她感覺此行也許是個莫大的錯誤。
  總算挨到了檔案館的門口,葉馨捏著那銅鑰匙,心中暗暗發(fā)誓,如果不巧這鑰匙打不開這檔案館的門,自己將聽從游書亮的建議,再不費心在這“405謀殺案”上。
  但到了六月十六凌晨呢?要不,就讓謝遜緊緊抱著自己?
  她自己也不知怎么會冒出這個念頭,臉頓時燒得滾燙。
  該死的謝遜,你在哪里?
  她冷靜下來,顫抖著手,將那銅鑰匙的長頸緩緩插進了匙孔。“噠”的一聲,檔案館的兩扇門應聲而開。
  她的心跳陡然加速:也許今晚,就能知道“405謀殺案”的真相。
  在手電微弱的光亮下,葉馨飛速地翻著那本厚厚的索引簿,她按照拼音和筆劃,都沒有找到“405”,也沒有“自殺”、“跳樓”等關(guān)鍵詞。
  月光,什么是月光?
  她眼前一亮,在索引欄里發(fā)現(xiàn)了“月光社”三個字,令她驚奇的是,從1956到1969年都有“月光社”這個辭條,而且都是分在“案件”這個類別。她心頭一動:既然分在“案件”類,說不定真的會和405宿舍的怪事有關(guān)。可是,據(jù)說最早的“405謀殺案”也是發(fā)生在1977年,和最后一次有“月光社”的記載有十載之隔,兩者間又會有什么樣的聯(lián)系呢?
  葉馨先記下了1956年“月光社”檔案在書架上的地址,便從1956年開始尋找,好不容易在那一年的“案件”類檔案中找到了一個標有“月光社”的文件夾,她卻驚呆了。
那文件夾之厚,賽過數(shù)本百科全書,她艱難地將那文件夾從架上取下,借著手電光翻開察看,卻見里面是一本接一本的工作筆記,里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鋼筆字。要把這些筆記都看完,不知要多久!
  她忽然靈機一動,不如直接去看1969年的檔案,因為是這個“案件”的最后一年紀錄,一定會有結(jié)論,至少有總結(jié),比看那些歷年蕪雜的資料要高效得多。
  回到索引簿邊,她又查了1969年“月光社”檔案的存放點。誰知她到了1969年“案件”類的架前,卻怎么也看不到“月光社”的文件夾。她正焦急地四下尋找,腳下忽然一絆,低頭看時,原來是一個踏腳的小凳子。
  莫非最近有人在這里查過檔案?
  她存下這份心思,用手電四下照著,在檔案館里緩緩走動。走到地下室的最里面,忽然,手電光停在一張供查閱者伏案閱讀的長桌上,那桌上分明有一摞厚厚的文件。走上前看時,文件夾上赫然寫著“月光社”,標注著1969年的字樣。
  莫非就在不久前,還有人翻閱了這份文件?那又會是誰?
  她握著電筒的手微微顫抖,立刻聯(lián)想到了沈衛(wèi)青之死,這兩日隱隱繞在心頭的不祥之感又深重了幾分,她感覺似乎有個陰影一直跟隨著她,行事詭秘,似乎總搶在她前面,或是在阻撓她的探究。
  或許,這個陰影的名字就是死亡。
  這個念頭一起,她忽然聽見一聲輕微的響動,她一驚,回頭看去,只見黑暗中一個影子在書架間一閃。
  她顫聲問:“是誰?”
  沒有回答。
  她將手電轉(zhuǎn)向那一排排書架,入眼的還是一排排書架。她似乎渾然忘了恐懼,快步走了過去,但手電一排排地掃過,沒有任何人。也許,又是自己在嚇唬自己。
她開始深沉均勻地呼吸,驅(qū)走如潮水般襲來的恐懼感,回到那排書桌邊,凝神于眼前這份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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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6-10-25 20:32:51 |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和1956年的那份檔案一樣,這個文件夾里也有多種各類文件,要想在今夜看完,勢比登天。她忙掏出照相機,但想起相機里也不過剩下二十幾張膠卷,雖然自己又帶了一卷備用,也不過是多出三十六張,而這文件夾里的檔案有數(shù)百張,到底那些更重要呢?更何況在此時此地攝影,閃光燈必不可少,而閃光燈的電池只怕也撐不到拍光所有的膠卷。
還是先篩一下,擇重要的文件拍攝,回去再好好研究。
  想到此,她俯身仔細研究被攤開的文件,只見擺放在最上面的是幾張寫滿了鋼筆字的信紙,信紙的上方印著“江京第二醫(yī)學院革命委員會”的字樣,下面第一行格子里寫著“關(guān)于‘月光社’近期活動的內(nèi)部匯報”諸字,還較為端正,而再往下的正文內(nèi)容卻是以潦草的行書匆匆寫就,字跡極難辨認。
  從這個標題上可以初步判斷這份文件是個總結(jié)性的匯報,一定會大有幫助,葉馨便將五張信紙都照了相,準備回去認真研究。
  在那匯報的最后,有個“星火”的落款,應該是報告者。
  翻過這五張信紙后,面前現(xiàn)出一本裝飾考究的簿子,仔細看,是一本日記本,綢裹的硬皮封面,拿在手里,很有質(zhì)感。她打開那日記簿,一顆心忽悠一下,又高高提了起來。
  只見封皮和扉頁間夾了一張小字條,正是兩天前自己留給沈衛(wèi)青的傳呼電話號碼。
  她感覺陣陣發(fā)冷:莫非是那個殺害沈衛(wèi)青的兇手,無論是人是鬼,已經(jīng)跟上了自己?
  她喃喃自語:你到底想要什么?你為什么沒有膽量露出你的面目?
  轉(zhuǎn)念一想,會不會是沈衛(wèi)青的魂靈?就像上回父親那樣,為自己傳遞訊息。
  她越想越覺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可是,這分明是個更荒唐的假設。
  但如果這個假設成立,這本日記簿里應該藏有很重要的信息。但葉馨粗粗一翻那本子,又倒吸一口冷氣:這日記簿也足足有上百頁,里面的字跡雖飄逸多姿,但行云流水似的潦草,看起來只怕也頗費功夫。她想了想,便開始從后往前照相,準備今夜讀一部分,剩下的放大后再讀。她轉(zhuǎn)眼就將一卷膠卷照完,在黑暗中順利地從相機中倒了出來,放在了牛仔褲的口袋里。裝上另一卷膠卷后,快門撳了一半,閃光燈亮起了電池不足的警告燈,她索性不再拍攝,將日記簿翻到首頁,飛快地讀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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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7年1月23日,陰轉(zhuǎn)小雪

  最近突然又有了寫日記的念頭。我是那種生性疏懶的人,不到百無聊賴,絕不會動筆自說自話,日后看了,白白地多出一個取笑自己的機會。提起筆來,大概證明了自己的落落寡歡:依依轉(zhuǎn)到前衛(wèi)線醫(yī)院去實習,我們倆硬是被拆散了,她又不敢抗旨不遵,一賭氣,找借口請假回了老家,估計春節(jié)前是不會回來了。這據(jù)說是“鐵托”在后面搗的鬼,將依依拉到了他身邊,但決定是系里做的,我沒有證據(jù)和他分辯,想找他打場架也沒借口,更何況他爪牙眾多,即便勁松和我并肩齊上,也是光榮犧牲路一條。是啊,勁松也離開了我,他革命熱情高漲,跑到西南去串聯(lián),差點兒把我也拽上。
  于是偌大一個世界,就只剩下了我一人。
  醫(yī)院里倒是人多。近來市里紅衛(wèi)兵各大派系的武斗頻頻,十八般兵刃齊上,更聽說早已有些派系用上了半自動步槍,于是各醫(yī)院難免成了“戰(zhàn)地醫(yī)院”。偏偏醫(yī)院里有經(jīng)驗的大夫們大多被打倒了,或者在交代問題,或者已被流放,也有被斗死的,于是從病房到門診,被那些更革命但業(yè)務不見得精鉆的二流醫(yī)生們主宰,因為人手不夠,實習生更是成了工蟻,我們這個實習組所有沒參加zao4 fan3的學生已經(jīng)沒日沒夜地連軸轉(zhuǎn)了三天,今天終於輪到我有個整天的休息。
  這一天我都用來思念依依,很悶,悶得想抽煙,但前不久看到英國的一個流行病研究,抽煙和肺癌有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我已經(jīng)下決心不再碰煙。為了解悶,我拿出好久不聽的電唱機來,放上一張巴赫《D小調(diào)雙小提琴協(xié)奏曲》,音樂一響起來,寂寞和苦念頓時消減了許多。
  可是宿舍畢竟不是我一個人的,同室的有兩個在zao4 fan3,另一個膽小怕事,也和他們一樣不讓我在宿舍里堂而皇之地聽資產(chǎn)階級的樂曲。吵了一回架后,我知道此時此刻一意孤行的艱險,又不愿就這么屈從,放棄欣賞我心愛的音樂,便想換個地方去聽唱機。到哪兒去呢?學校的教室是個選擇,教學的不正常化有好長一段時間了,但畢竟還是有好學的人,自己去放一通音樂,不是存心讓這些碩果僅存的真正的未來社會棟梁心寒嗎?
忽然想到一個好去處,解剖教學樓。
  冬季沒有解剖課的安排,平時也很少有學生去那里,幾次經(jīng)過那小洋樓,里面都是空蕩蕩冷清清的,和我現(xiàn)在的心情差不多。
  入夜后,我抱著唱機出了宿舍。傍晚時就飄起了小雪,到這時已是滿天滿地的鵝毛。剛過了大寒,天格外的冷。這樣的冬夜,應該和依依相擁在一起,在門口的小飯店吃一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水餃。可是現(xiàn)在,路燈投在雪地上的影子只有一條。
  解剖樓門口黑黢黢的,我險些又被那高達一尺的門檻絆了一跤。是誰的無聊主意,在一個教學樓前修這么高的門檻?據(jù)說幾年前解剖樓里有個盛福爾馬林藥液的大缸破了,福爾馬林流出樓,污染了大片校址,這門檻就是為了防止類似的液體再流出來。誰知道呢。
我推開樓門時,心里竟有些發(fā)虛,大概還是因為聽多了別人說這里常鬧鬼的事兒。再想想,又有什么太可怕的,我寂寞得緊,即便是遇見了鬼,做個伴也沒什么不好。那些鬼至少不是造反派,不會去批斗老教授。
  我在朝西的那間實驗室里設好了唱機,放上了一張德彪西的《牧神午后前奏曲》唱片,為了保持情調(diào),燈也不開,坐下來,腳翹在用來放人體標本的實驗臺上,閉上眼,隨著音樂,漸入佳境。
  這時候,我覺得很知足,別人在zao4 fan3,在進行所謂的wen hua da ge ming,莫名其妙地流血,而我優(yōu)哉游哉地聽著交響樂,實在不該再抱怨什么。當然,如果有依依在身邊,生活就更完美了。
  想到依依,耳邊忽然傳來一聲輕嘆,像極了依依的聲音。
  我猛然起身,四下巡視,黑暗之中自然什么也看不見。我想,也許是我想依依想得情切,產(chǎn)生了錯覺,便不再多想,重新落座,專心賞樂。
  樂曲繞在黑暗里,我渾身舒暢。但一陣腳步聲忽然響了起來,輕輕的,仿佛是怕打擾了我這個夜游神。會不會是那幫zao4 fan3革命的斗士,如果他們見我在這里享資產(chǎn)階級的清福,一定會讓我更好地“享受”。本校雖然尚未斗學生,但我聽說工學院和建筑學院已經(jīng)有出身不好的學生被打倒了。
  所以現(xiàn)在應該迅速將唱機停了。
  我還沒來得及起身,唱機停了。
  我的心跳幾乎也停了。
  “是誰在那兒?”我叫了聲,在黑暗中,我并沒有看見任何人影。
  也沒有人回答我。
  可是從剛才的腳步聲判斷,絕不止一個人。
  我的手心開始冒冷汗,一步步挪向?qū)嶒炇议T口,拉亮了電燈。
  教室內(nèi)外,什么人都沒有。
  可是我一轉(zhuǎn)身的功夫,唱機又響了起來,卻是從樂曲的開頭重新放起,仿佛有雙無形的手,抬起了唱針,又放了下去。
  我盯著那唱機看了許久,大口大口的呼吸,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更鎮(zhèn)定些。忽然覺得身后似乎有異樣,轉(zhuǎn)身看去,不由驚得幾乎魂飛天外!
  身后已滿滿地坐了一屋的人!
  我瞬了瞬眼,想看都是些什么人,但眼前竟又還原成早先空蕩蕩的教室,還有我嘴里因寒冷而吐出的白氣。
  “什么人,玩兒什么花樣呢?”我氣咻咻地叫了起來。要說我的膽量不能算小,否則也不會一個人黑燈瞎火地坐在解剖實驗室里聽音樂,但此刻覺得自己被一種莫名的恐懼包圍著。
  “噓……”一個聲音不知從哪里發(fā)出,似乎在示意讓我噤聲,而我此刻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走!
  我沖到唱機前,將唱針移開,誰知那唱針像是被釘在了唱片上,怎么也挪不動。我索性一把拉掉了電源,火星一閃后,插頭從墻上脫出。
  但唱片仍在轉(zhuǎn)動,音樂仍在流淌。
  我的血卻仿佛凝住了,恐懼感陣陣襲來,我隱隱覺得,今夜怕是要失去我心愛的唱機了。
  我緩緩向前伸出雙手,忽然猛的抱緊了唱機,就在我觸到唱機的一剎那,一股強勁的電流從唱機上發(fā)出,毫不留情地擊中了我,我的身子立刻橫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要不是穿著棉襖棉褲,這一跤定會讓我傷筋動骨。
  我知道自己斗不過超自然的力量,按照毛主席的指示,敵進我退,飛跑出了解剖樓。
戲弄我的究竟是誰?我?guī)缀醺铱隙ú皇菍こ5娜耍敲凑f,傳說中的鬼故事都是真的?我想到頭都痛了,而此刻夜已深,思路也有些混亂,就將所見所聞記下,今后有空,一定再深入研究一下。

  1967年1月24日,中雪

  一大早就踏雪去了解剖樓,西首那間實驗室里空無一物,我的唱機就這么香銷玉殞了。
  一整天在急診室?guī)兔Γ杂锌臻e,就會發(fā)會兒呆,想念我的唱機,又會問自己:這是不是人生必經(jīng)的一個階段?或者說,一個低谷:和愛人夜夜思君不見君,和好友青鳥不傳云外信,甚至連一個娛樂用的玩具也保不住。
  我咽不下這口氣,不愿向命運低頭。夜深下來的時候,我再次到了解剖樓,抱了一線希望,奇跡出現(xiàn),能拾回那唱機,或者,奪回那唱機。莫說我并不信鬼神之說,即便真的是鬼,我也要和它鬧一鬧,辯個是非曲直。跨過高門檻,走上高臺階,我忽然停住了腳步。緊閉的樓門內(nèi),傳來了隱隱的音樂聲,正是我昨晚放在唱機上的《牧神午后前奏曲》!
  我怒氣沖沖推開了樓門,直闖入西首那間實驗室,正想大聲質(zhì)問,到嘴邊的粗話卻被含住了:只見實驗室里只有兩位老者,而且我都認識。一位是本校藥理學的泰斗劉存熾教授,一位是一附院放射科的老主任江宓。劉存熾已年過花甲,據(jù)說早年曾在美國留過學,解放后回國報效,幾乎以一人之力撐起了整個藥學系;這江宓是fan3 dong4學術(shù)權(quán)威,本來也屬于被專政的對象,但因為放射科里另兩個中年骨干已經(jīng)去了干校,剩下的年輕人對讀片實在沒底,好歹需要個導師把關(guān),這才將江宓保了下來,我今天上午還和他一起讀過一個因武斗而骨折的患者的X光片。再一想,記得不久前確是無意中和他議論過古典音樂。
  江宓認出了我,似乎對我的到來并不驚訝,笑著打招呼說:“小蕭同學,這唱機邊上貼了個‘蕭’字標簽,是不是你的?我們在這里正好有個小小的聚會,而我們的唱機和所有唱片都被抄家抄走了,正愁沒有音樂呢。為什么你的唱機會在這里?”
  我恨恨地說:“昨晚,我在這里聽音樂,結(jié)果唱機被別人……誰知道呢,也許是鬼,給搶走了。難得他們又把它放了回來。
  劉存熾和江宓兩人一愣,互相對視了一眼,顯然對鬼搶唱機的說法也覺得荒唐,在猜測我是不是有精神病。不過,他們兩個在解剖實驗室聚會,也夠稀罕的,當然,他們可能正是和我一樣,沒有更好的去處。這個動亂的時代,能輕易找到一塊凈土嗎?
  一陣談話聲在走廊里響起,只聽一個洪亮的聲音在說:“我將這《牧神午后》聽了多少遍,還是覺得前人所謂德彪西對該曲采用的是‘印象派’構(gòu)思之說太過武斷。我偏偏能感覺出他在意象構(gòu)造上仍保持著所謂‘古典派’或‘浪漫派’的精確和嚴謹。”
  另一個女聲冷笑了一下:“我看是您偏愛發(fā)些奇談怪論而已。這曲子是‘破傳統(tǒng)’的,可謂證據(jù)確鑿。隨便舉幾個例子,曲式上,德彪西打破了常規(guī)定式,沒有整段的重復和對主題的反復涌現(xiàn);曲調(diào)上,沒有大、小調(diào)之分,大量運用全音階,這些都是完全背離‘古典派’的。”
  洪亮的聲音立刻打斷道:“這只是形式,完全是換湯不換藥。不可否認,當時的德彪西試圖走出‘古典派’,但這曲子充其量只是個向‘印象派’走的過度產(chǎn)品,從鑒賞的角度而言,欣賞‘古典派’交響樂的程序完全可以適用于這支曲子。”
  那女子還是冷笑:“真是‘古典派’,連音樂欣賞也要稿‘程序’。知道莫拉梅是何許人嗎?”
  “著名印象派詩人,長詩《牧神午后》的作者,這首樂曲正是為該詩所配。”
  “既然你承認莫拉梅是著名印象派詩人,而這曲子是為印象派長詩所配,更何況莫拉梅聽罷后說,此曲之妙,與原詩可謂天作之合,不是印象派又是什么?”
  那洪亮的聲音忽然發(fā)出一陣大笑:“著啊,一板一眼地配詩歌而做的曲子,他做到了準確反映原詩意象,這哪里是‘印象派’或‘象征主義’,分明是實話實說,中規(guī)中矩的‘古典派’作曲法。”
  我聽得入神,覺得兩人說的都不無道理,一旁劉存熾和江宓卻微笑著搖頭。一男一女走了進來,那男的身材高大,大概四十五歲左右,留著一部修剪齊整的連鬢胡須。女的三十余歲,長發(fā)精心地燙過,極具風韻。劉存熾說:“你們兩個,一見面就抬杠,其實欣賞古典音樂,用心而不是用腦,想得太多,反而束縛了自己的想象力和感受力。”
  兩個人略顯歉疚地笑了笑,幾乎同聲說:“劉老說得有理,我們就是有這臭毛病,誰也不服誰。”江宓也笑著說:“要不是你們有這個愛抬杠的臭毛病,我看哪,早就該走到一起了。”兩人更尷尬了,一起飛紅了臉。
  這新來的兩人我從未在學校里見過,又忍不住看了那女的兩眼,只見她面容姣好,顯然保養(yǎng)得很精細,尤其那長發(fā),讓我驚嘆不已:要知道最近無論是在校園里還是在校園外的街頭巷尾,隨時可見紅衛(wèi)兵或者小痞子,拿著剪刀,專門剪時髦的長發(fā)和喇叭褲、牛仔褲。她是怎么能幸免的呢?黑夜出行到解剖樓或許是個訣竅。
  江宓指著我說:“給你們介紹介紹,這是醫(yī)學系的一位高材生小蕭,目前在一附院實習,也是個古典音樂愛好者。”他又指著那一男一女說:“這位是凌蘅素博士,算是本校衛(wèi)生系婦幼衛(wèi)生專業(yè)的先驅(qū);這位是二附院外科的第一把刀,駱永楓。”
  兩人和善地向我點頭示意,凌蘅素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莫非二老打算……”又看了我一眼,沒有將話說完。



  劉存熾大概明白她的意思:“事關(guān)重大,我們兩個只怕做不了主,還是要大家商量著來。”

  我雖然很想留下來一起探討古典音樂鑒賞,但見他們神神秘秘的,頓時沒了興趣,就說:“天不早了,你們諸位既然有聚會,我就告辭了,這唱機如果你們需要,就用吧,明天我到江大夫那里去取,只是這解剖樓里有些古怪名堂……,也許算是鬧鬼吧,會搶唱機,你們?nèi)硕啵赡軙眯!?

  江宓忙說:“小蕭,先別急著走,我這個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現(xiàn)在是戴著帽子、掛著牌子,在原崗位上接受改造,夾著尾巴做人,哪里敢把這個唱機帶到我那放射科去。我們這個聚會也就是一些趣味相投的人在一起欣賞古典音樂,如果你也有興趣,歡迎你參加。更準確說,我們?nèi)绷四悴恍校驗槲覀冞@些人的唱機和唱片都被沒收了,這些瘋狂的活動似乎尚未波及到你們學生,今后,我們怕是要靠你來提供精神食糧。”

  我明白了些:“這么說來,你們是定期聚會的?”

  江宓點頭說:“這事說來話長,我們曾經(jīng)是定期聚會,但這兩年風云變幻地厲害,就沒有什么規(guī)律了。”

  我還有許多問題,比如他們是不是總在這里聚會?是否也曾有過我昨晚那樣的遭遇等等,但這時腳步聲響起,陸續(xù)又有二十個人有說有笑地走進來。這些人都是知識分子模樣,年齡在三十多至六七十歲,男女都有,彼此似乎都很熟稔,其中有幾個我似乎在學校里也見過。劉存熾忽然咳嗽了一聲,朗聲說:“大家差不多都到齊了,開始吧。想想離上次聚會已經(jīng)有……兩個月了吧,這兩個月,外面……學校內(nèi)外的環(huán)境都是每況愈下,說實在話,有時候,覺得根本不該有心情聽什么音樂,甚至任何的娛樂。但有時候又想,越是在這等艱難時世,越應該學會尋求解脫,在音樂中忘了遠憂近慮,對身心健康都大有裨益。”
眾人都點頭稱是。

  江宓接了話說:“我們今天正巧發(fā)現(xiàn),這位蕭同學雖然年紀輕輕,卻是位相當資深的古典音樂愛好者。何況近來,我們手頭的唱片多已流失,小蕭卻還有一些收藏,既然有同好,我們琢磨著,想歡迎小蕭入社,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看得出,眾人臉上都有些遲疑,凌蘅素說:“又是一個學生?上回收一個學生入社,不過是在數(shù)月前,結(jié)果如何,二位難道這么快就忘了?”

  我才不在乎他們是否歡迎我,冷冷說:“我真不知道諸位在說什么,入什么社?我這個人最不愛受約束,能沒有組織最好,逍遙自在。”

  江宓忙說:“小蕭,原諒我事先沒有向你解釋清楚。以下我說的這些,請你不要再向第二個人說起:我們這些人在一起欣賞古典音樂,成立了一個小社團,叫‘月光社’。這個名字的由來,是因為最初建社的幾位元老,在一起欣賞比較不同版本的貝多芬《月光》,比如施奈貝爾、巴克豪斯、霍洛維茲的演奏版本,后來又比較 不同作曲家的《月光》,包括老貝、德彪西和福萊的,于是就以‘月光’為名,結(jié)了社團。這還是很早……1952年的事。

  “本來,‘月光社’是個公開的文藝活動團體,不料1956年后開始反右,社里的許多成員因為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重,‘順理成章’地被打成了右派,本社也被定性為‘右派組織’,取消活動。但我們這些人心里不以為然:大家在一起聽聽音樂,就算右傾了嗎?于是,我們也順理成章地轉(zhuǎn)入了‘地下活動’。這一來,一旦風聲露出,反而引起了校方的注意,專門給我們立了案,疑為fan3 ge2 ming4或特務組織。而我們的活動也更隱秘,盡量不再接收新成員,各成員對自己‘月光社’的身份守口如瓶,集會也減少次數(shù),精選隱蔽的地點,而且每次集會只召集三分之一的社員,以防哪一次被當場查獲,全軍覆沒。于是,校方逐漸對本社斷了消息來源,失去了把握。

  “從去年開始wen hua da ge ming以來,‘月光社’又成為革委會虛擬的‘攻堅對象’,因為‘月光社’只剩下了一個虛名,誰也不知道還有哪些人是成員,沒有任何集會活動的蛛絲馬跡。

  “去年九月份的時候,我們正在這里集會,一個清秀的男青年,手里捧著一疊唱片,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他請我們原諒他的魯莽,自我介紹說叫柳星,酷愛古典音樂,但因為家里窮,雖然能買到些二手的唱片,卻無論如何買不到唱機。有一晚經(jīng)過解剖樓,他隱隱聽見里面?zhèn)鱽順仿暎低颠M來,看見是一群人在集會賞樂,便興沖沖地去捧了唱片來,誰知他再來時,樓里就沒了人。之后一段日子里,他執(zhí)著不懈,天天到解剖樓來等,那晚終于又撞見了我們,并懇請加入本社。

  “我們見他說得一片赤誠,便同意他加入,并警告他本社‘地下’的性質(zhì)。他發(fā)誓一切保密,便參加了幾次聚會,幾乎認識了社里所有同人。

  “十一月下旬,本社的絕大多數(shù)成員忽然都被隔離審查,查的就是‘月光社’的問題。我們當然矢口否認,但調(diào)查員都是有備而來,將我們兩個月的聚會情況一一列出,并讓我們出示不在場的旁證,這下為難了大多數(shù)成員。審訊過程中,調(diào)查員向我們出示了第一手的人證對質(zhì),你想必猜得出,那人正是柳星。”

  我淡淡地說:“既然有這么可怕的先例,我看你們還是不要收我做成員吧,以免再為人所害。”

  劉存熾說:“除非你沒有興趣,我們決不懷疑你的意圖。其實,那柳星年紀不大,但對古典音樂還是頗有見識的,我真是想不明白,同為愛樂之人,何必相煎太急?大概是利欲熏心……可是揭發(fā)出我們這些老古董,又有何利可圖呢?也許是革命的表現(xiàn)。”他未等我表態(tài),又自顧自地發(fā)起感慨,可見那柳星對他們的打擊之重。

  駱永楓開口道:“這您難道還不懂嗎?那小子未必覺得自己做了什么昧良心的事呢!他做了回地下黨,深入敵后,揭了我們這個特務組織的老底,將我們這些特務組織成員一網(wǎng)打盡,會覺得很光榮呢!”

  劉存熾說:“這些天我總想在學校里遇見這小子,好好問他幾句話,但他好像消失了一般,我到醫(yī)學系去打聽,似乎沒人聽說過有這么一位。”

  我說:“我好像也從來沒有在系里聽說過這樣一個人,說不定他那個學生身份也是假的呢。可能根本就是位公安人員。”

  “那么,這入社的事……”江宓望著我,眼里帶著鼓勵和期盼。

  我當然愿意有這么一群志趣相同的長者為伴,共賞佳樂,就欣然應允。凌蘅素囑咐說:“此事你可千萬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包括你最貼心的朋友,甚至女朋友和家人。事關(guān)你的安危和前程,千萬馬虎不得。”

  這個日記本隱藏之地只有我和知道,即便我將這段事記錄下來,也絕不會有人知道。

1967年2月5日,陰

  這幾天,我度過了近期最美好的一段日子。因為我唱片的收藏頗豐,社里連著舉辦了三次活動,都是在午夜過后的解剖樓里。我問他們?yōu)槭裁床桓膫地點,這里不是被揭發(fā)了嗎?江宓說,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正是最安全之處。真是大有道理。

  每天上班的時候,我在醫(yī)院里遇見江宓,都裝作不甚熟絡,不多談工作以外的事情,以免引起猜疑。春節(jié)在即,全市的武斗似乎并未降溫。今天,急診里來了個武斗中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工人,肋骨斷了六根,懷疑肺已受了損傷。拿到X光片,我四處找江宓,因為我只信得過他的讀片判斷。不料江宓仿佛消失了。我隱隱有了不祥的預感,果然,放射科的小馬告訴我,江宓因為牽扯入前一陣“月光社”fan ge ming大案,審查結(jié)果認定有罪,被區(qū)公安分局逮捕歸案了。

  兩個小時前,我又去了一次解剖樓,沒有任何集會的跡象。很奇怪,一樣共同的嗜好能如此深刻地筑就友誼,不過熟識了數(shù)日,整晚我都在為江宓擔心。同時,我也在為“月光社”的同人擔心,江宓被捕,別人能幸免嗎?忽然覺得同樣是短短數(shù)日,自己已經(jīng)對“月光社”有了深深的眷戀,不單單是因為在那里能尋到知音,更多是因為長期以來對自由的渴盼,在“月光社”里得到了釋放。

1967年2月8日,多云

  最近,寫日記的心情蕩然無存。

  幾天來一直沒有在醫(yī)院見到江宓的身影,我仍舊夜夜去解剖樓里查看,也再沒見到過一個人。

  不過今晚,也許大年三十真的有喜慶之處,我終于在老地方見到了江宓和劉存熾。

  兩人看上去都很憔悴,江宓的臉上有幾處明顯的毆傷痕跡,劉存熾則一瘸一拐,顯然也受了不少委屈。我難過地問:“劉老,原來您也被捕了?”

  劉存熾笑笑說:“一點皮肉之苦,算不得什么。”

  說話間,凌蘅素、駱永楓等人也陸續(xù)到了。我心里感慨,這些人似乎和我一樣,沒有所謂的“家庭”,大年三十,還跟游魂似的。我忙著布置上唱機,江宓伸手攔阻說:“小蕭,今天就算了,最近風聲緊,還是小心點吧。現(xiàn)在唯一安全的就是你一個,一定要保持下去。我們兩個只是來,和大家見一面,報個平安。”

  凌蘅素等人的臉上都帶了凄惻,我忽然覺得有些不解,問道:“劉老,江大夫,你們今后是不是沒有麻煩了?他們是不是放過你們了?”

  江宓帶了一絲苦笑說:“不錯,是再也沒有麻煩了。”頓了頓,又用慈愛的目光看著我說:“小蕭,今后盡量不要去放射科找我,即便去了,見不到我,也不要問,以免給自己添麻煩。”

  我點頭稱是。

  奇怪的是,照理說江、劉二人的返回,該讓我踏實才是,可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只好爬起來,寫了這點日記。

1967年2月15日,晴

  我因為無家可歸,春節(jié)這些天,大多時間是在醫(yī)院里度過。每晚,我還是會到解剖樓里去看一看,希望能碰到“月光社”的親人們。但一無所獲。原來眾人還是比我更幸福,至少有家的溫馨。而我因此格外思念依依,還有勁松,我的好朋友,你在哪里?

  今夜格外冷。午夜過后,我還是睡不著,下了宿舍樓,抱著僥幸心理再次進了解剖樓,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得目瞪口呆:只見“月光社”的所有成員幾乎都到場了,雖然由于我的缺席而沒有任何音樂飄香,但每個人的臉上都喜氣洋洋,蘊藏不住笑意。莫非崢嶸歲月里的春節(jié)一樣給人帶來美好的心情?

  我大惑不解,問身邊一名化學系的講師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向前一指:“看他們兩個就知道了。”

  不遠處,眾人簇擁著凌蘅素和駱永楓。駱永楓身著藏青色西裝,腰板筆挺,更顯得氣宇軒昂,一副絡腮髭須經(jīng)過了更精心的修剪;凌蘅素則是一身猩紅的毛料旗袍,施了脂粉,長發(fā)依舊披著。兩人的臉上漾著幸福和喜悅之色,光彩照人,不由令我感嘆:他們倆雖然年紀都不小了,但這樣的氣質(zhì),還是堪稱一對璧人。

  原來兩人在今晚結(jié)婚。

  雖然認識的時間不算長,在此之前我已經(jīng)聽說,兩人彼此傾心愛慕已久,只是都心高氣傲,不肯先開口向?qū)Ψ街笔阈囊猓又畠扇硕己脧姡恍膿湓谑聵I(yè)上,所以遲遲沒有結(jié)為百年之好,今天終于走到一起,也算是水到渠成,打心里為他們高興。

  
我向他們道了賀,興沖沖地跑回宿舍,取了幾張約翰斯特勞斯的圓舞曲唱片,在這喜慶的夜晚,正是需要這樣熱鬧歡快又浪漫的音樂。

  趕回解剖樓時,眾人正在向新郎新娘獻上禮物。大多數(shù)的禮物屬于禮輕意重,以書籍、繪畫和雕塑為主。忽然,人群發(fā)出了驚愕的“呀”聲,一陣“吱扭”“吱扭”地車輪響處,一個年過古稀的老者用實驗室的推車推出了一個碩大的長條玻璃柜。眾人閃開了一條道,那玻璃柜展現(xiàn)在眾人眼前。我還算識貨的,再仔細看就看出,哪里是玻璃柜,分明是個水晶柜,讓人瞠目的是水晶柜里居然是一個近乎完美的人體標本!

  那標本似乎全由真人的部件制成,肌肉、骨骼、神經(jīng)、血管都層次分明地擺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可謂巧奪天工。要說這標本其實是具尸體也不過分,那水晶柜也更像一個水晶棺材,是誰在婚禮上送這么個不甚喜慶的禮物?

  推車的是本校解剖教研室的廖豫昌教授,以前我們的解剖課就是他主講的。他朗聲說:“這里大多數(shù)的同仁都知道,這是我花了十五年心血制的人體標本,寶劍贈名士,駱大夫曾幫我審過56年版的部編解剖學教材,解剖學上的造詣可謂登峰造極,否則也不會年紀輕輕的就成了本市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外科高手。這標本還有待完善處,但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機會送給二位了。”

  駱永楓顯然大受感動,連聲說:“這樣的厚禮,受之有愧。”手撫著那水晶柜,看了良久,有舉目環(huán)視眾人,兩行淚水竟流了下來,哽咽著說:“駱某人生性桀驁不馴,自視甚高,處世難免常常碰壁,尤其這些年,嘗了不少苦頭,但只有在‘月光社’,才感受到了家庭般的溫暖。今日能和蘅素攜手,也是在諸位的撮合之下,是我難得的福分。”
凌蘅素也用手絹抹著眼淚,卻還沒忘了和新郎抬一下杠:“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你在這里領(lǐng)了頭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樣子。”

  我見狀心頭一動,悄悄設好了唱機。

  《春之圓舞曲》響起,社友們一致要求新郎新娘共舞。兩人破涕為笑,落落大方地答應了,在音樂聲中旋轉(zhuǎn)起來。

  我對跳舞一技毫無心得,但大致也懂得看,兩人這么一舞,讓我大開眼界。兩人是我見過最好的交誼舞搭檔,駱永楓的步法如驚鴻凌波,快得令人眩目,凌蘅素的那身旗袍本非跳舞的最佳選擇,但因為駱永楓的高妙步法,她整個人似乎在空中飄舞一般,身姿婀娜,如登仙素娥,曼妙無雙。

  我被這歡樂的氣氛渲染,忘了一切莫名的憂愁,使勁地鼓掌,大聲地叫好。

  而就在此時,我忽然覺得有些異樣。
在我張嘴叫好的時候,因為解剖樓里煞是寒冷,大口大口的白氣從我嘴里冒出。可是,當我環(huán)顧四周,再沒有另外一個人的嘴里是冒著寒氣的。
  一種恐懼感在我心底陡然升了起來,和身遭的明快的音樂舞蹈格格不入。
  在這樣寒冷的空氣里,一個血肉之軀張嘴呼吸或說話時,一定會有白氣升起。
  這是這些天來我第一次認真地考慮這個問題:這個“月光社”里都是什么人?是不是和那天晚上我所受到的捉弄有關(guān)?
  再仔細觀察身邊社友,和平常人沒有什么區(qū)別。我前方兩尺遠處站著生理教研室的教授焦智庸,我試探著伸出手,在他肩頭上拍了一下、兩下、三下,手拍得越來越重,幾乎能把人拍痛,但他渾然不覺,一直沒有回頭。
  我的心狂馬般亂跳起來,呼吸似乎也難暢通,大概是平生第一次,真正感到了恐懼。
  但我將這突如其來的恐懼感努力抑制住了,無論身周的是人是鬼,這歡樂喜悅的氣氛是真實的,也是這么多天來唯一的一次,我希望這份喜悅延續(xù)到永遠,不忍沖斷。于是我悄悄地退出了人群,退出了解剖樓。掩上樓門后,仍能隱隱聽見音樂聲,音樂也是真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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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6-10-25 20:33:35 |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1967年2月16日,多云

  上午在內(nèi)科病房,借著取X光片的機會去了一次放射科。雖然江宓曾反復叮囑過我不要特意問起他,我還是找了個借口:“內(nèi)3病房54號床病人的片子讀好了嗎?李醫(yī)生說要江宓親自寫結(jié)果。”
  放射科的一位年輕醫(yī)生冷笑一聲說:“你們李醫(yī)生到底在哪家醫(yī)院救死扶傷?像是剛從蘇聯(lián)回來似的。江宓被抓起來好多天了,前幾天聽說他在法院里忽然發(fā)了瘋,帶著手銬跳了樓。現(xiàn)在估計尸體都已經(jīng)在你們學校的解剖實驗室里了──他早就寫過遺囑,死后尸體要捐獻給學校做教學用的。”
  雖然有了預感,但親耳聽說,我還是心神不寧了許久。
  中午我又開小差去了藥學系的辦公樓,稍一打聽就知道,劉存熾已在數(shù)日前跳樓身亡。
  下班回到宿舍后,我一頭躺倒在床上,盯著發(fā)黃的天花板發(fā)呆,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久,連晚飯也沒有吃。想著過去這些天里發(fā)生的一切,原以為自己找到了一小片桃源樂土,誰知同行者竟非吾類。
  我的世界觀也在動搖:難道這世上真有鬼魅出沒?
  午夜后,我不知不覺地又來到了解剖樓。
  推開樓門,一片無盡的黑暗和凄清,無法讓人相信就在前夜,這里曾是歡聲笑語,歌舞達旦。我曾和一群鬼魂狂歡,一想到此,我就毛骨悚然。
  “你既然已知道了一切,為什么還回來?”一個聲音忽然響起,似是來自很遠處,又像近在耳邊。
  我又驚又怖,竟說不出話來。走廊里的燈忽然亮了,但光線暗淡,兩個人影似是從地面“浮”了出來,一瘸一拐地向我緩緩走來,我逐漸看清,正是江宓和劉存熾。
  “你們初次向我介紹‘月光社’的時候,還在人間,但為什么……”
  “不錯,我們當時還活著,雖然活著已經(jīng)不算很有味道,但還活著。當時看到你,其實我們看到的是希望。但后來被捕,經(jīng)過幾次審問,尤其是兩次市里的公審后,希望就逐漸從眼前消失了。”劉存熾哀聲說。
  我想到公審時兩人所受的折磨和羞辱,淚水又流了下來:“可是,不是說自殺是懦夫的行為嗎?茍延殘喘不是東山再起的前奏嗎?”
  “我們這些人都太清高,把尊嚴看得比性命重,讓古典音樂鞏固了一身傲骨,其實是讓藝術(shù)的浪漫織成了完美的虛幻,結(jié)果是一種無可救藥的脆弱,和現(xiàn)實不容,便棄現(xiàn)實而去,希望你接受我們的教訓,不要再做傻事。”
  “我當然不會學你們,我還要生活,我有戀人,有好朋友,還有‘月光社’那些沒有走上絕路的同志,我還會有美好的生活,他們還會有美好的生活,美滿的婚姻,幸福的家庭。”我感覺自己說話時有些變調(diào),是心虛還是恐懼?
  一絲陰陰的冷笑忽然在耳后傳來。
  我的心一抽,忙轉(zhuǎn)過頭,“啊”地叫出聲來:只見一對身材高挑的男女并肩站著,男的一身藏青西裝,女的一襲絲絨旗袍,看裝束正是昨晚成婚的凌蘅素和駱?楓,但他們的臉,天哪,他們的臉是破碎的,全然辨不出原先的模樣,毫無規(guī)則的碎裂肌膚外,掛著暗紅的血痕,森森白骨已隱約可見。
  “原來你們早已……”
  江宓嘆了口氣說:“小蕭,不瞞你說,介紹你入‘月光社’的時候,劉老和我是本社僅存的生人。凌博士和駱大夫是最先被那個劉守闕指認出的,受了許多荼毒,但咬緊牙關(guān),并沒有把我們兩個供出來。還是那劉守闋繼續(xù)在‘月光社’臥底,終于把我們也揪了出來。那幾天我們逍遙于此,和你結(jié)識,不過是審查和逮捕的一個間歇。那晚搶你唱機的,也是社里的同仁,恨那劉守闕,以為你和他是同路人,才捉弄于你。誰知如今,你成了我社唯一尚在人世的成員。”
  我看看江宓,又看看凌、駱兩人:“可是,兩位昨晚剛結(jié)成了同心。”
  凌、駱兩人互視不語,劉存熾又長嘆一聲說:“兩位多年在社里,早有默契,已于去年訂婚,婚期在今年春節(jié),不料出此橫禍,都被定性為特務,不是判死刑,就是要無期徒刑,總之不可能在一起。兩人都是心高氣傲的,彼此又情重,不愿經(jīng)此生離死別,既然在天不能為比翼之鳥,便做地下的連理之枝。于是,選擇了……我們生前都向?qū)W校申請過,死后捐獻遺體給解剖實驗室,也正是如此,絕大多數(shù)社里同仁能重聚在這里。對他們兩人而言,有情人終成眷屬,也算不幸中之一幸。”
  如此奇談,卻打動了我,淚水流了滿面。
  江宓又說:“小蕭,現(xiàn)在看來,你的性格里也有相當脆弱的部分,要記住,千萬不要走上我們的舊路,艱險都是暫時的,光明會是永遠的。在心中永遠保持一份光明,才有勇氣克服艱難處境。”
  我點點頭。我當然不會輕生,即便是為了依依,為了勁松,我也會堅強地活下去。
忽然間,我又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無依無靠的人,本以為“月光社”是上帝的恩賜,讓我的心靈找到了一個避風港,還有什么比和一群情趣高雅的長者相處更愉快的事呢?但現(xiàn)在知道了真相,難道今后一直要和一群鬼魂廝混在一起?

1967年3月8日,晴

  今天是個快樂的日子。三八婦女節(jié),依依有半天假,專門坐了兩個小時的汽車來和我見面。前一段日子里,我去她所在的前衛(wèi)線醫(yī)院看過她兩次,她果然被“鐵托”安排在和他同一個實習組里,她為了打消我的妒意,調(diào)皮地說她身邊總藏著一把剪刀,隨時準備和“鐵托”的不軌行為拼命。不過“鐵托”至今都不敢邀她吃一頓飯,還處于“遠觀”的階段。
  我們兩個卿卿我我了一下午,如膠似漆地,難舍難離。剛吃過晚飯,卻在食堂門口遇見了“鐵托”和他手下那幫造反派的小嘍羅。“鐵托”見到我和依依纏綿地形狀,臉色鐵青,惡狠狠地說:“你們兩個像紅衛(wèi)兵的樣子嗎?這樣萎靡不振,能將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勝仗打贏嗎?”
  我嘀咕了一句:“瞧你那雞毛當令箭的德行。”
  “鐵托”唯恐找不到茬兒,立刻大吼道:“對革命同志的意見可以正大光明地說出來!不要扭扭捏捏,吞吞吐吐!”
  依依也動了氣,但顯然不希望我們這樣吵下去,說道:“‘鐵托’同志,你們怎么也跑回學校來了?不是說好,我們這個實習組的女生放假,你們男生頂班嗎?”
  “鐵托”一雙白眼球多、黑眼珠少的大環(huán)眼轉(zhuǎn)了轉(zhuǎn),溫聲說:“依依,是這樣的,我來,是接你回去,要知道你們女生的確是有半天假,但嚴格意義上說,這半天假到午夜就結(jié)束了,而你正好排在明天零點起的急診實習,深更半夜,那么遠的路回去,我怎么會放心?”
  依依被“鐵托”的無恥驚呆了:“可是,你們說好的,為我們頂班……”
  “鐵托”冷笑說:“我是不是說得還不夠明白?頂班頂?shù)氖墙裉斓陌啵魈斓陌嘁丈希酪劳瑢W,跟我回去吧。”
  我終于忍無可忍:“‘鐵托’,依依這個名字,可是你叫得的?你小子打什么壞心眼兒,路人皆知,求求你了,你裝得蒜氣沖天,都快把路人臭暈過去了。”
  這幾個月來,“鐵托”逐漸成為本校造反派的領(lǐng)軍人物之一,大概從沒有人和他叫過板,這時臉變得鐵青,大步走上前,向我當胸一拳。我料到他會老羞成怒,早有防備,身子稍稍一側(cè),“鐵托”這一拳就走空了。他不甘心,回手又一拳,仍是撲了空,倒顯出他傻大個子的狼狽。
  我正冷笑,忽然覺得后心被重重一擊,痛徹心肺,知道是“鐵托”的小兄弟在偷施暗算。耳中聽到依依“啊呀”叫了一聲,顯然為我擔著心。我轉(zhuǎn)過身,只見兩個“鐵托”的部下一左一右向我攻來,出手很快,同時感覺身后“鐵托”也沒閑著,暗下黑手。我心里一沉:這下虧吃大了。
  忽聽兩聲“媽的”咒罵,那兩個“鐵托”部下已癱倒在地,我就勢向前一矮身,“鐵托”的再次出拳又沒了著落,我伸右腿一掃,他登時趴倒在地。
  原來有人及時出手援救。我抬眼一看,正是勁松!
  勁松從小在大院里和人打群架,隨體院的一個老師很執(zhí)著地練過一陣拳腳。“鐵托”得勢后,一直想拉攏他,他一直敷衍著,多半是因為我的緣故,今天出手,算是從此成了“鐵托”的眼中釘。
  另幾個“鐵托”部下吆喝一聲,向我們沖了上來。勁松一拽我:“好漢不吃眼前虧,咱們撤吧。”我知道他說得有理,拉著依依,三個人飛跑起來。
  依依跑不快,那些人不久就能追上,我情急智生,一指前面的一幢小洋樓:“咱們躲那里去。”那正是解剖樓。
  勁松略一遲疑,又說了聲好,三人奔進解剖樓,鎖上樓門,又立刻從教室里拖出一張陳列解剖標本用的鐵臺,將樓門堵上。
  我問勁松怎么來得那么巧,不是去西南串聯(lián)了嗎?勁松說他已走了不少地方,播了不少革命的火種,該回根據(jù)地了。他回校后就四處找我,聽說我和依依在一起,就尋到食堂來。
  依依忽然冷笑一聲說:“你是不是在跟蹤我們?”
  勁松也冷笑一聲說:“我不和你們小姑娘一般見識,算你白問了。”
  我知道依依和勁松的關(guān)系一直莫名其妙地緊張,正想說幾句調(diào)解的話,一陣“砰砰”之聲大作,“鐵托”等人蠻勁十足,幾下就將門鎖撞壞了,那鐵臺也被撞開了不少。
  勁松和我努力抵著鐵臺,不讓“鐵托”他們進門,但外面人多勢大,我們漸漸支撐不住。
  這時,不知哪里來的一股強勁,鐵臺猛地被推到一邊,勁松和我摔倒在地,眼睜睜地看著樓門洞開。
  “鐵托”得意地獰笑一聲,幾乎是橫著走了進來。我們爬起身,一起往走廊的盡頭跑。一個小嘍羅在身后叫道:“你們?nèi)荒X子是不是不管用,緊往里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又有個嘍羅索性說:“‘鐵托’大帥,這里四下無人,倒安靜,把這兩個小子當反革命鎮(zhèn)壓一下也沒人知道,干脆來個快刀斬亂麻。我聽說工學院和機電學院那幫人都這樣做,除掉不少反革命分子呢。”
  我心頭一凜,勁松也停下腳步,和我同聲說:“你們敢?”“鐵托”沉吟了一下,看了眼依依說:“倒不必把事情做絕了,本來嗎,今天只是接依依回去上班,只要依依隨我們走,這兩個小子嗎,給點教訓上點記號就行了。”
  “鐵托”手下應了一聲,六個人一步步逼了過來,我們?nèi)齻只能一步步向后退,我心里有點絕望。
  忽然,“鐵托”怪叫了一聲,只見六個人雖然還在往前走,卻像是走在一個向下的樓梯,或像是踏入了一個吞噬一切的沼澤,越走越往下,轉(zhuǎn)眼間膝蓋已沒入了地下,原先平坦硬滑的走廊地面則像是變成了一灘爛泥,扭曲無形。他們臉上露出驚恐之色,大聲詛咒著,污言穢語不絕,依依不由得捂住了耳朵。
  我們也驚詫無比,但看自己腳下,分明還是堅硬的水泥地面。我稍稍一想,便大致知道一定是“月光社”的社友在助我。這時心里又有點愧疚:自從知道了他們的真相后,這些天我內(nèi)心彷徨,一直沒有來這里,不時冒出和這“月光社”絕交的念頭。
  不一刻,“鐵托”等人已下陷到只露出了半身,他們努力用雙手去扒身邊的地面,但身邊的地面也是柔軟無形,他們越是掙扎,反而陷得越深。終于,“鐵托”向我們絕望地伸出了手。
  我和勁松互相對望了一眼,這幾個人雖然有過極險惡的想法,畢竟還是本系同學,隨波逐流后迷失了方向而已,罪不當誅,但他們會不會做中山之狼?
  眼看地面已在他們胸口,我走上前,向“鐵托”伸出了手。
  剎那間,一切恢復如常,“沼澤”消失了,“鐵托”和那幾個“哥們兒”癱在地上,仿佛一時半會兒爬不起來了,看著我們的眼光里,疑惑、驚懼、憤怒,應有盡有。
  我彎下腰對他說:“我如果不想救你,你就會一直陷下去。所以請你領(lǐng)一次情,不要再對依依有什么非分之想了,這要求不過分吧?”
  “鐵托”似乎還沒有從剛才的恐懼中走出,久不作聲,直到我們?nèi)齻要跨出解剖樓的高門檻時,才聽見他在樓里的叫聲:“你搞鬼,老子干革命,不怕你搞鬼!”
  事后勁松和依依都追問我在解剖樓里怎么會得到如此怪異的幫助,我雖然對他們倆有深深的信任,但還是忍住了什么都沒說。

1967年4月3日,陰轉(zhuǎn)小雨

  幾個開國元勛在二月份向“文化大革命”提出了質(zhì)疑,試圖扭轉(zhuǎn)乾坤,結(jié)果失敗了,被指為“二月逆流”,于是在校園內(nèi)外,批判“二月逆流”的運動中,腥風血雨反而更厲害了。學校里,教授和名醫(yī)們被打倒得差不多了,造反派們于是將矛頭正式對準了部分有“出身問題”的學生。我就是其中之一。
  他們叫我交代我的“出身問題”,我只能告訴他們我是被生下來的,所以決定不了“出身問題”。他們不知怎么查出,我父母在國外,就問我他們的下落,為什么單單我留在國內(nèi)。他們的問題傾向性明顯極了,就差直接指我為特務。對我父母的事兒,大伯很少向我提起,我恨他們從小棄我,也懶得問起。伯母病故后,大伯因為曾短期供職國民黨政府,又被關(guān)入監(jiān)獄,我的身世更是無從詢問。
  革委會看中的斗爭對象,其結(jié)果只有被打倒一條路,我認定了自己要被批斗的結(jié)局,也就不再和他們多啰嗦。我想我只要咬定自己的清白,他們頂多當眾將我“打倒”幾次,別人一看我這個文弱書生的模樣,同情總是會有點的。
  除非他們有什么證據(jù),證明我真的是個特務,那樣,結(jié)果將大大不妙。怎么證明呢?參加過“月光社”就足夠讓我立刻成為人民的對立面。

1967年5月17日,陰

  依依今天來看我。
  這些天來,我被調(diào)查組天天逼問,要我交代“特務罪行”。每天的逼問至少持續(xù)六個小時,我無法在醫(yī)院正常工作,更不能專心讀書,感覺繃得緊緊的神經(jīng)將一拉即斷,人似乎隨時都會崩潰。這幾天,調(diào)查組又有了新招,請來了一位精神病專家,據(jù)說最擅長催眠暗示,來對我進行“治療”,把我整得暈暈乎乎的,想掏出我“潛意識”里藏的污、納的垢。
  我想我在催眠狀態(tài)下唯一說出的真心話就是:依依,你在哪兒?我很想念你。
所以這時依依的出現(xiàn),是我在最深的黑夜里看見了燈光。
  依依的臉消瘦了些,眼里掛著憂郁,可以想見她作為我的女朋友,一定也受到了不少調(diào)查組的盤問。我覺得愧疚,見面后好久才吐出三個字:“你瘦了。”可她撫著我的臉說:“你瘦得更厲害。”淚水從她的眼里流出來,打濕的是我的心。
  這就是最真實的依依,善良溫柔的依依,卻因為我而受委曲。
  這些天遭受折磨所帶來的痛苦,如日出后的薄霧,頓時消散了。但看著她綿綿不絕的淚水,憤怒又涌上來,讓我久久難以平息。
  “我對不起你,讓你為我受牽連。”我知道這句話蒼白無力,但這是我的心聲。
  依依柔聲說:“整天你呀我呀的,要分得那么清楚嗎?忘了你過去常說: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嗎?調(diào)查組是很討厭,但他們能拿我怎么樣?何況我根本就不知道任何事情。他們威脅我說,我的出身也不好,只有合作,才能減輕組織對我的懷疑。我知道,這都是恐嚇,才不會往心里去。”
  “你這樣說,我心里好受多了。他們對我也一點辦法也沒有,現(xiàn)在開始搞精神折磨了。”
  依依說:“是啊,每次想到你整天整天地受他們盤問,我心里就跟針扎著似的。我還聽說,下周要對你公審,一次不行要兩次,三次,是真的嗎?”
  我點點頭:“他們是這么威脅我的,如果我不主動交代問題,迎接我的就是批斗會。”
  依依頓了頓,似乎欲言又止,我一再堅持,她才問:“你會主動交代嗎?”
  這話如雷擊,讓我震驚不已:“什么,你是說,你認為我真有問題需要交代?”她可是我最信賴的人!
  依依嗔道:“你胡說什么?你這個傻小子,我是世界上最后一個懷疑你的人。即便你把那個鄭勁松也算上。”
  我聽出她兩句話說的都是英語句式,故意逗她說:“最近還在偷聽敵臺嗎?你的英語越來越好了,以后只怕連中文也要不會講了。”
  依依笑了:“看你小心眼兒的,這就開始打擊報復了。說真的,調(diào)查組的人反反復復問我,你和一個叫什么‘月光社’的反革命組織是不是有聯(lián)系。我說,我根本沒聽說過‘月光社’這個名字。他們說,這個反革命組織喜歡利用欣賞古典音樂為名,吸收新成員和策劃反革命活動。我倒是立刻想到,古典音樂正是你的嗜好。”
  我頓時沉默下來。“月光社”的事情,我沒有和依依說起過,當年江宓也確實叮囑過,不能告訴任何人,現(xiàn)在才真正明白其中深意。
  但依依冰雪聰明,我一遲疑,她立刻看了出來:“難道,他們說的是真的?原來你真的瞞著我?”
  我惶惑不知如何回答,依依看在眼里,似乎明白了一切,顫聲問:“但你一定告訴鄭勁松了,對不對?又是什么兄弟如手足,女子如衣服的陳詞濫調(diào),對不對?”依依和勁松,只怕永遠會是水火不相容。
  我只好將去年冬天發(fā)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訴了依依,依依聽說我?guī)讉月來竟是和一群冤魂愉快相處,驚得不知所以。我平靜地說:“他們要再問起,你就交代吧,至少可以你可以洗刷干凈。何況,‘月光社’根本不是什么特務組織,我問心無愧。”
  依依狠狠踢了我一下:“你把我說成什么人了?雖然‘月光社’清清白白,但早被定性為反革命組織,如果調(diào)查組知道了你和他們的關(guān)系,一定會順理成章地加罪給你,你可千萬不要糊涂,胡亂承認這事。”
  我點頭說:“我當然知道,只是怕你的壓力太大。我也沒有告訴勁松,聽說他最近也在被調(diào)查。”
  “也是因為你?”
  我點了點頭。
  依依沉默了片刻,輕嘆一聲:“想想他也挺可憐,那么根正苗紅的一個人。也許,我以前對他太刻薄了些。”
  “都是因為我。”我忽然想:為什么在我身邊的人都不順心,伯父伯母,依依和勁松,莫非我的存在是個天大的錯誤?

1967年5月23日

  今天,終于迎來了區(qū)里的公審,本校和我一起挨批斗的還有另外兩個出身有重要問題的學生,還有附近各高校類似的學生,總共十八個人,被批斗的群眾戲稱為“十八羅漢”,公審會開到一半,其中一個被批斗的學生就往臺下跳,雖然沒死,但頭破血流,腿也摔斷了。
  回來時,我的眼鏡碎了,渾身是唾沫,膝蓋因為跪得太久,已腫了起來。
  人生所能遭受的羞辱,莫過于此了吧?
……………………………………
  葉馨沉浸在日記本訴說的往事里,渾然忘卻了自己坐在一片黑暗之中。
  她為日記本主人的命運懸著心,不時地發(fā)出一聲聲嘆息。而在她自己的嘆息中,另一個嘆息聲傳來,將葉馨的心狠狠揪了起來。
  “你還要不要命?”
  葉馨驚回首,只見身后已站了六七個人。電燈被打開,她立刻認出了周敏和陳曦,還有輔導員李老師,另外三個人,應該是保衛(wèi)處的,其中一個正是她曾經(jīng)采訪過的保衛(wèi)處副處長于自勇。
  李老師沉著臉說:“葉馨同學,你真夠糊涂,知不知道這樣做是要受校規(guī)校紀處分的?”
  葉馨本想問:“你們怎么找到這兒來的?”但現(xiàn)在已明白,恨恨地看一眼周敏和陳曦,對李老師說:“李老師,我知道錯了。但是,我是真的擔心‘405謀殺案’的悲劇重演,而我聽說,這樁案子正是和以前本校的‘月光社’一案有關(guān),所以來查檔案。”
于自勇厲聲道:“想不到,這里出了個女福爾摩斯了?市公安局的高手都得出的自殺結(jié)論,到你這里變得更曲折了?你要是真擔心什么‘悲劇重演’,先管管好自己的思想吧!”
  李老師聽于自勇出語尖酸,說道:“于處長,葉馨同學只是個小姑娘,可塑性還很強,我們還是應該以耐心教育為主。”
  于自勇見這個剛畢業(yè)不久的小老師也想教訓自己,冷笑說:“是啊,李老師真是教育有方。你先在我這里簽個字,明天,不對,應該是今天了,早上和你這位寶貝學生一起來保衛(wèi)處詳細談談。”
  李老師看了看葉馨,深深嘆了口氣:“只怕不行,上午我們學院已經(jīng)有了更重要的安排,有什么話,現(xiàn)在就問吧。” “這位是滕醫(yī)生,這位是徐醫(yī)生,他們是學院專門請來幫你解決心理……思想問題的專家,你有什么想法,可以盡管對他們說,我們會退出,給你們私下交談的環(huán)境。”臨床醫(yī)學院學生辦公室主任金維鑄小心翼翼地向葉馨介紹說。他已仔細聽取葉馨的輔導員李老師匯報了昨晚的情況:這個嬌柔的女孩子于午夜時分潛出了宿舍,她的兩名室友周敏和陳曦跟著她,遙遙看她進了舊行政樓,之后不知所終,只好由陳曦在舊行政樓附近守著,周敏找到了隨時處于戒備狀態(tài)的輔導員李老師。李老師謹慎起見,請了三名保衛(wèi)處值班人員的幫助,在舊行政樓里一間間屋子仔細尋找,但找遍了所有辦公室和實驗室,仍不見葉馨的蹤影。總算于自勇是個老江醫(yī)了,忽然想起這樓里還有個相當大的地下室,是檔案館的舊址。眾人找到了通往地下室的階梯,見通道的燈開著,檔案館的門沒有鎖上,便猜到葉馨多半在其中。果然,葉馨一個人在黑暗中,打著手電,閱讀著一份陳年檔案。
  兩位醫(yī)生上來熱情地和葉馨握手打招呼。葉馨冷冷地看著他們:那位滕醫(yī)生年齡大約在三十五歲,身材頎長,神態(tài)相貌俊逸,雙眼灼灼有神,臉上掛著平易近人的微笑;那位徐醫(yī)生已年過半百,中等身材,微微發(fā)福,頭頂微禿,臉上的表情并不豐富。她不用多問,也知道所謂能解決“思想問題”的醫(yī)生,多半是心理醫(yī)生,也許是在大醫(yī)院里任職的精神病科大夫。
  一種屈辱感升起來:原來自己的室友和老師們,已經(jīng)認為自己有心理問題,甚至,是精神問題。可是,自己只是想查明一段歷史,避免一個悲劇重演。
  但又有誰會相信自己?
  轉(zhuǎn)念一想:有多少次,自己不也幾乎不相信自己?
  她淡淡地問金維鑄:“金老師,我記得本校有規(guī)定,有心理問題的同學,應該先到學校衛(wèi)生室的心理咨詢門診咨詢,然后再決定是不是要到校外求醫(yī),怎么這次對我特殊照顧?”
  金維鑄被問得一愣,倒不是因為他搜不出個答復,而是葉馨說話時鎮(zhèn)靜自若的神態(tài),清晰的思路,讓他不能相信這是個疑有“早期精神分裂癥癥狀”的女孩子。
  “我們并不認定有什么‘心理問題’,而是最近聽說,你生活上出現(xiàn)了許多波動,學院想本著預防為主的方針,幫助你度過難關(guān)。”金維鑄說完,覺得葉馨冷冷的目光讓自己很不自在,加重了語氣說:“另外,你的有些表現(xiàn)從嚴格意義上說違反了校規(guī),我們也希望找到根源,并不愿意輕易地將處分加在一個優(yōu)秀的學生身上。”
  葉馨果然有所觸動:是啊,自己不告而別去了宜興,又深夜闖入檔案館,都是違反校規(guī)的行為,處分是學院說了算的,自己如果不合作,后果確是不堪設想,莫說再難解開“405謀殺案”之謎,只怕連繼續(xù)深造的機會也要喪失。于是她放松了語調(diào)說:“謝謝金老師和學院領(lǐng)導老師的關(guān)心,我一定和這兩位醫(yī)生合作,解決我的思想問題。”
  葉馨說話的時候,徐海亭靜靜地觀察著這個女孩子。同時,他的腦海里閃現(xiàn)出過去十六年里的經(jīng)他治療過的幾個江醫(yī)的女生:蔣育虹、夏小雅、趙嵐、沈衛(wèi)青、崔麗影,似乎都有著和眼前這個女孩子相似的清秀儀容,但她們的結(jié)局卻是那么令人傷懷經(jīng)年。想到這兒,徐海亭的心又開始隱隱作痛。
  醫(yī)生說他有了冠心病的癥狀,在他這個年齡的知識分子中相當普遍,但他自知,這是另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痛。
  不能讓這個女孩子再走上她們的道路!
  就在來江醫(yī)的路上,他和身邊同事滕良駿談起了一些相關(guān)往事,滕良駿聽后立刻做出了判斷:“也許,您應該讓那些女孩子多住院一段時間。”徐海亭卻嘆了口氣說:“相反,我卻認為應該讓她們早些出院。”滕良駿沒再說什么,他總覺得在學術(shù)見解上,和這位老醫(yī)生格格不入,兩人最近都在申請高級職稱,又都是科主任的候選,難免會生齟齬。
  徐海亭沉思的當兒,滕良駿已經(jīng)和葉馨寒暄了幾句,并示意讓葉馨坐在了沙發(fā)上,同時示意金維鑄退場。為了這次談話,學生辦公室特地借了臨床醫(yī)學院的待客室,金維鑄退出前,還給三人都沏上了茶。滕良駿等著金維鑄關(guān)上門,溫聲說:“你們學辦主任的話有些重,這次他們請我們來,不是來做什么診斷,而僅僅是和你談談心,如果你并沒有什么思想疙瘩解不開,我們會告訴學辦:你們大驚小怪了。當然他們的顧慮不是毫無道理。”滕良駿的聲音有些沙啞哽咽,“聽說,你父母離異后不久,你父親又去世了,這對任何人造成的壓力都是可想而知的。”
  葉馨心里又是一陣傷感,這些天來她四處奔波,倒是將喪父之痛壓抑下去了一些,其實只是暫時不去多想而已。她點了點頭,繼續(xù)聽滕良駿說下去:“據(jù)說你父親去世前,曾來看過你?”
  “確切說,我父親都已經(jīng)腦死亡后,我竟然見到了他,我知道這聽上去可笑荒唐,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滕良駿點點頭:“不要對自己太過自責,這沒有什么可笑的,你看見的就是你看見的,沒有人可以對此指手劃腳。他找到你的時候,你在哪里,有沒有別人看見?”
  葉馨調(diào)起回憶:“我記得我剛主持完一個校園原創(chuàng)歌曲大賽,在外面和一名參賽選手說完話,他在后面叫我名字,我又驚又喜,陪他在校園里散了步,并沒有介紹給別人看見。散步時他怕我冷,還為我披上他的夾克,并將夾克留給我,也不知為什么。”
  “你父親是因為什么去世的?”
  “腦腫瘤。”
  滕良駿聞言,眉毛揚了一下:“你的其他親屬中還有沒有人得過腦腫瘤?”
  “我不大清楚。”
  滕良駿臉上又露出微笑:“不是我想夸你,你是個很堅強的女孩子,聽說就在你父親去世前,你父母離了婚,而你能排除這些干擾,期中考試的成績優(yōu)異,解剖學還得了全年級僅有的滿分。”
  葉馨一聽他提起“解剖學”,就明白了大概:“謝謝你夸獎。是不是該讓我談談那個人體標本了?我見到了那個標本而別人見不到?本來,我自己也開始懷疑我是否真的看見了那完美的人體標本,聽上去畢竟太玄乎了。但現(xiàn)在,我終于知道我確確實實看見了那標本,那標本確確實實存在。”葉馨想起那日記本里記載的人體標本,想到那其中糾纏著的生離死別的故事,竟有些激動起來。
  徐海亭淡淡地開口問道:“為什么說那標本確確實實存在呢?”
  葉馨說:“這是很長的一個故事,我建議你們?nèi)タ匆豢次易蛲碜x的那份檔案。”
  “那份檔案是關(guān)于什么的?”
  “月光。”
  徐海亭身子微微震了一下:是啊,就是這兩個字,他最怕聽見的兩個字,口中念叨這兩個字的女生都沒能幸免。
  他欠身向前,一改冷靜之態(tài),殷切地問:“什么是月光?”
  “月光應該指的是本校的一個文藝集社,月光社,從五十年代就被定性為反革命組織。”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聽說過‘405謀殺案’嗎?幾乎每年都有一名女生從13號樓405室墜樓身亡,但有一年,一位名叫沈衛(wèi)青的女生活了下來,是她告訴我的。”
  徐海亭記起了沈衛(wèi)青,她的確是所謂“405謀殺案”的唯一幸存者。他恢復了平靜:“你找到了她?她……還好吧?”
  “她……死了,就在我見到她的那一天。”葉馨終于忍不住,淚水泉涌而出。
  徐海亭又欠身向前,顫聲問:“什么?她死了?她……她是怎么死的?”
  “墜樓。”葉馨抽泣著,不忍去回憶沈衛(wèi)青墜下的那一幕。
  滕良駿頻頻皺眉,不僅僅是他對徐海亭和葉馨兩人的問答毫無頭緒,更是覺得徐海亭作為一名經(jīng)驗豐富的精神病醫(yī)生,此刻頗為失態(tài)。
  徐海亭也立刻意識到了,暗暗抱怨學生辦公室糊涂,沒有事先將葉馨不告而別去無錫的細節(jié)向自己說明,這里牽扯到了人命,和葉馨的精神狀態(tài)怎么會沒有關(guān)系?
滕良駿見徐海亭臉上微微抽動兩下,似是歉意的表示,便又接過了主問權(quán):“你經(jīng)常向室友描述一個夢,能不能再和我們具體談談?” 

  葉馨拖著疲憊的腳步走向宿舍,想著剛才兩名精神病科醫(yī)生的問話,看似禮貌隨意,其實是在尋求一個診斷,他們會得出什么樣的結(jié)論?迎接自己的將是什么?
  她暗暗可惜昨晚沒能將那本日記以及所有的檔案看完,因此還不清楚“月光社”和“405謀殺案”究竟有什么聯(lián)系。昨晚保衛(wèi)科的人向她訊問了很久,有女干事搜走了她身上的銅鑰匙,那卷膠卷也被沒收,這樣一來,許多歷史就要被掩埋了。該怎么辦?
  她苦苦想著,忽然靈機一動:那日記本里所敘的舊事,尤其“月光社”的活動,都是發(fā)生在解剖樓里,這般鬧騰,常去解剖樓的人不可能一點都不知道。她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那個駝背老頭,雖然歐陽倩說過,老頭對“月光”的解釋似乎是牛頭不對馬嘴,現(xiàn)在看來,他顯然是在故意推搪,支吾其詞。他既然聽到“月光”而神色大變,自然會知道一些內(nèi)幕。
  這就找他去。
  葉馨正打算改道去解剖樓,忽然覺得有異,回頭看去,卻見周敏和陳曦不遠不近地跟著自己。她心里念了個“討厭”,但想想兩人這樣做,也是為自己安全著想,怪罪不得,畢竟自己近日來的作為,一般人很難理解。歐陽倩一定會理解,還有謝遜。
  謝遜,你再不出來,我就要努力把你忘了。
  葉馨依舊走向宿舍樓,只是從樓門側(cè)的樓梯上到二樓,又從另一側(cè)的樓梯下來,和周敏、陳曦二人正好打了個“時間差”,輕而易舉地甩脫了兩人,匆匆走向解剖樓。
  她進了解剖樓,徑直走向底樓頂頭那間標本制作室。小屋的門掩著,但并沒鎖,她敲了敲門,沒聽見任何回音,便推門而入。屋里空蕩蕩的,只有一輛解剖車停在墻邊,上面擺著幾樣器械。
  她轉(zhuǎn)身準備出屋,卻險些和一個人撞了滿懷,那人不知什么時候悄無聲息地站在了她身后,若不是大白天的,她難保不會驚叫出聲。
  “章老師!”那人正是教解剖的小老師章云昆。
  “葉馨!我在樓門口看見了你,想到你拉了兩節(jié)課,說不定是找我來補課的呢。來,跟我到二樓去做做。”
  葉馨帶著歉意笑道:“我來,是想見一下你們教研室的一位老技術(shù)員,不知你認識不認識,一個駝背的老師傅。”
  章云昆“哦”了一聲,點頭說:“你說的是馮師傅,當然認識,他估計是我們解剖教研室里資格最老的一位了,脾氣怪了點,但我們都很尊重他。不過他通常白天不大來上班。你有什么要緊事嗎?方便告訴我的話,我可以轉(zhuǎn)達。”
  葉馨搖搖頭:“不必了,沒有什么太要緊的,下次碰到再說吧。”她有意將話題岔開,又說:“下午還有生理實驗課,今天不一定有時間補課了,但我想拿一下上兩回課的講義。”
  “好啊,那你隨我上樓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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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6-10-25 20:33:59 |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下

上解剖樓二樓需要先出底樓,然后從樓南側(cè)一個露天的樓梯上樓。兩人在二樓一間狹小的辦公室面前停下,章云昆招呼說:“就是這兒了,進來吧。”
  葉馨見章云昆熱忱的目光連厚厚的鏡片也擋不住,不便推辭,只好走進了這間小辦公室。辦公室被一張書桌、一個書架和一張行軍床占得滿滿的,幾乎沒有落腳的余地。章云昆歉然說:“不好意思,我這里又亂又擠,實在不是待客的好地方。你就在床上將就坐一下吧。我還忘了問你,吃午飯了嗎?”
  葉馨好奇地略略打量一下這小辦公室,雖是擁擠得不像樣,但書桌、書架和小床上都整齊有序,可見章云昆是個有條有理的性子,和他外表相稱。她沒有坐下,笑著說:“我吃過了。章老師,不用麻煩了,我拿了講義就走。”
  她一眼瞥見書桌上一個古色古香的木質(zhì)鏡框,里面是張女孩子的黑白照片,她知道近來許多照相館拍藝術(shù)照都有這種黑白的處理。那女子眉目如秀水黛山,清麗脫俗,美輪美奐。
  “這是你女朋友嗎?美極了,而且一片柔情似水的感覺。”
  章云昆盯著那鏡框,嘆了口氣說:“是以前的女朋友,都是過去的事了。”
  葉馨覺得不該再提起他那“過去的事”,也不再多問,只笑笑說:“難道你就住這里?”
  “學校安排了宿舍,只是有時候讀書讀得晚了,懶得再回宿舍,就在這里睡一下。”
  葉馨再找不出話題,就告辭下樓。她不死心,又進底樓看了看,卻在一間標本室里看見了那駝背老頭。
  “馮師傅,您還記得我嗎?”
  馮師傅緩緩轉(zhuǎn)過身,瞇縫著眼,看清了葉馨,雙眼陡然圓睜,似是恐懼異常:“你……你怎么到這里來?”
  “我是個醫(yī)學生,這學期在上解剖課,當然經(jīng)常會到這里來。現(xiàn)在又不是午夜過后,有什么不對嗎?”
  馮師傅冷冷地問:“你想要什么?”
  “想問您打聽件事兒。您聽說過‘月光’嗎?”
  馮師傅的雙眼睜得更大,隨即又恢復了那副不理不睬的樣子:“我沒聽說過什么‘月光’,不過記得你曾看見過我在月光下處理尸體,所以希望你不要對‘月光’抱太多興趣。”
  “我其實知道了,您不用再瞞我。”
  “你知道什么?”馮師傅的神色又有些緊張,死死盯著葉馨。
  葉馨一字一頓地說:“我知道‘月光社’,也知道‘月光社’和‘405謀殺案’有關(guān),以前我們沒告訴您,我們就住在幾乎每年都出人命的405宿舍。”
  馮師傅身軀微顫,渾濁老眼中似乎閃過了許多往事,諸多念頭。但他最終還是垂下眼,緩緩道:“我沒聽說過什么‘月光社’,你不用費心瞎猜了。”
  “可是您上回……”
  “行了,行了,我還有好多事兒要忙,你該干什么干什么去吧。”馮師傅突然粗魯?shù)卮驍嗔巳~馨。
  “我以后還能來找您嗎?”葉馨楚楚可憐,馮師傅雖然背過了身去,但看得出那駝峰在微微抽動。
  “不行……給我點時間吧……無論如何,你也要記住,千萬不要晚上來找我。”

  下午的生理實驗課結(jié)束,葉馨獨自出了實驗室。她隱隱覺得,同學們看她的眼光都帶著異樣,她甚至能聽見她們的竊竊私語,背后也像長了眼,能看見他們指手畫腳。往回走的一路上,她沒有人陪伴,也不想要人陪伴,享受這最大限度的寂寞。也許,自己應該好好睡一覺,一覺起來,發(fā)現(xiàn)這一切不過是一場不甚甜美的夢。
  但這顯然不是夢,她一走出生理實驗樓,就感覺周敏和陳曦又在遠遠地跟著她。
  “葉馨!”樓外花樹下閃過一個女孩,葉馨記起來,是本學院的一名師姐。那女生走上前,閃電般將一個信封塞在葉馨手里,輕聲說了句:“趕快拆開看!”然后匆匆走了。
葉馨仍保持著原來的步速,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從里面取出一張似是由筆記本上匆匆撕下來的紙,展開看去,只見上面寫著:“我們剛才在精神病總院見習,有醫(yī)生在私下交談中說起,學院在考慮送你到那里住院,有兩名醫(yī)生和你談過話,已做出不利于你的診斷,結(jié)論是盡快收你入院,望你做好準備。能不去就不要去。”
  署名正是游書亮。
  雖然有所預料,葉馨還是沒想到學院和醫(yī)院這么快就做出了決定,此時心境又驚又怒,又有些寬慰。怒的是學院老師和醫(yī)院的專家們沒有多和她溝通,僅憑表面現(xiàn)象,就斷定自己有精神問題,值得心慰的是,游書亮還相信自己的心智清明,甚至大膽提出了“能不去就不要去”的建議,常識告訴她:正常人如果生活在一群精神病人中間,有百害而無一益。
  她作為一個正常人,怎么會愿意舍棄充滿了生機活力的校園,和一群精神病人朝夕為伍?
  但要怎么準備,才能躲過此劫?
  她心中茫然一片,越是努力思索,頭竟越來越痛。她隱隱不安,這劇烈頭痛似乎不是第一次了,莫非自己真的需要醫(yī)生的幫助?
  但絕不該是精神病醫(yī)生!
  頭痛欲裂,她放緩了腳步,靠著路邊宣傳欄,大口喘息,但腦中還在頑強地想。
  她只想到了一個字:“逃!”
  逃出學校,逃回家,如果生活在母親身邊,就稱為養(yǎng)病也罷,學校總會放心吧?
可是,現(xiàn)在要逃回家可沒那么容易了,周敏和陳曦幾乎是如影隨形地跟著,她們會跟到火車站,會想盡一切辦法阻止她。
  至少,現(xiàn)在決不能回宿舍,回到宿舍便如同進了牢籠,學院既然已經(jīng)決定要送自己入院,說不定已經(jīng)有人在宿舍等著“押送”自己呢。
  但她的腳步依然走向宿舍,不愿露出異樣,讓遠遠跟在后面的周敏等人疑心。快到宿舍區(qū)前,她舉目望去,不由吸了一口冷氣:果然,她住的13號樓下,停著一輛白色的小巴士。帶自己去醫(yī)院的人一定已經(jīng)等在宿舍里了!
  難得,學院的老師還讓自己上完了這節(jié)實驗課,大概是怕從課堂上突然把自己拉走的結(jié)果是一番大吵大鬧,影響不好。
  現(xiàn)在,只好利用這最后一個機會,逃脫等待著她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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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06-10-25 20:34:24 |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上)
葉馨起了逃離學校的念頭,知道每接近宿舍一步,就離強加在自己身上的命運更近一步。
  她忽然飛跑了起來。
  在剛才的那段路上,她已經(jīng)想好了奔跑的方向,數(shù)秒鐘后,她已經(jīng)鉆入了尚未正式開飯的第三食堂。她的突然起動,顯然讓周敏和陳曦猝不及防,也立刻跟著跑起來,但視野里,葉馨已消失了。
  穿過第三食堂,是兩排職工宿舍。她圍著那兩排平房兜了一圈,又跑進了第五食堂。
  僅僅這幾下穿梭,身后早已沒了周敏和陳曦。她放慢了腳步,喘息稍定,從容地穿出第五食堂,進入熙熙攘攘的“小商品街”,感覺更安全了。
  誰知在店鋪夾道的這條小街上沒走出多遠,她就聽見后面?zhèn)鱽硪魂囇讣驳谋寂苈暋K仡^張望了一下,發(fā)現(xiàn)兩個熟悉的身影,正是今天凌晨見到的兩個保衛(wèi)科干事。
  她只好又飛跑起來。
  穿過“小商品街”,前面是鍋爐房。開水要到5:30才開始供應,此刻還沒有提著熱水瓶的學生,鍋爐房前空蕩蕩的。她跑過那一排開水龍頭,回頭一瞥,兩個保衛(wèi)科干事顯然已經(jīng)咬上了她,緊跑了過來。她忙轉(zhuǎn)到鍋爐房的后面,也就是公用浴室,匯入了絡繹不絕的洗澡人群中。
  她想起隨身帶了張洗澡票,忙遞給了看門人。
  兩個保衛(wèi)科干事從浴室門口匆匆跑過。
  葉馨舒了口氣,出了浴室。忽然,頭頂上突然傳來了廣播聲:“同學們請注意,臨床醫(yī)學院學生辦公室和校保衛(wèi)科需要你的幫助。一位名叫葉馨的女同學失蹤了,她有嚴重的疾病需要及時治療,希望有人發(fā)現(xiàn)她后立刻幫助她找回學生辦公室。她出走時上身穿海藍色長袖T恤衫,下身是本白色牛仔褲,身高1.63米,體重大約50公斤,長發(fā)……”
  播音的是一個清亮的女聲,正是即將畢業(yè)的廣播站老站長。她心里一酸,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學生們都很嚴肅地在聽,有幾雙猶豫的眼睛已經(jīng)在打量她。
  她忙加快了腳步,并沒有改變計劃。往前走是學校的花房苗圃。花房一直鎖著,苗圃的竹門上雖然掛著閑人免進的牌子,也上了掛鎖,但竹門間的縫隙很大,她可以輕易鉆入。苗圃的盡頭是一扇通校外的小門,出門就是僻靜的醫(yī)苑路。
  她快步走到苗圃外,后面保衛(wèi)科干事的身影又出現(xiàn)了,還有周敏和陳曦!顯然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她無處藏身。

第十三章(下)  她快步走到苗圃外,后面保衛(wèi)科干事的身影又出現(xiàn)了,還有周敏和陳曦!顯然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她無處藏身。
  她鉆進了苗圃,在樹苗間奔跑。
  這條隱秘的小路還是上回從宜興返回時,和謝遜一起走過的。
  我獨自狂奔,你謝遜在哪里?
  后面?zhèn)鱽碇苊舻慕新暎骸靶∪~子,你不要跑,跟我們回去,沒有人會強迫你去醫(yī)院!”
  葉馨不會相信。
  一個男聲響起,像是一名保衛(wèi)科干事:“葉馨,我們都進來了,你跑不掉的!”
葉馨回頭一看,果然,幾人離自己不過幾十米,即便跑出那小門,人煙稀少的醫(yī)苑路也幫不了自己。
  她的腿因為奔跑而顫抖,心漸漸往下沉,希望也像她的氣力一樣在離她遠去。通往校外的小門就在面前,觸手可及,但她喪失了去打開的勇氣。有什么用呢,在平直的路上繼續(xù)奔跑嗎?身后那兩個孔武有力的保衛(wèi)科干事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追上她。何必自取其辱呢?
  身后追趕者的腳步聲已清晰可聞。
  忽然,她想起小時候,每當自己要放棄時,母親對她說的話:“你是葉馨,所以你能做好。”
  這時,母親的聲音仿佛在耳邊說:“你是葉馨,所以你還有希望。”
  希望永遠是美好的,永遠值得追求。
  她奮力拉開了那扇小門,沖出了苗圃。
  可是,正如她所預料的,冷清的醫(yī)苑街橫在面前,連可以用來做掩護的行人都沒有一個。
  身后小門里,奔跑者的急促呼吸聲似乎已能聽見。
  看來,她擺脫不了被強加的命運,難道從今天起,就要住進不該屬于自己的精神病總院了?這樣的安排,對自己公平嗎?
  她象征性地向前跑了幾步。那小門已經(jīng)被拉開了。
  這時,她想起了母親和剛?cè)ナ赖母赣H,想起了歐陽倩,還有謝遜。
  該死的謝遜,你指給我這條逃跑的路,是想指給我希望嗎?怎么我還是看不到希望呢?這是我覺得最無望的時候,而你在哪里?
  “嗶”的一聲喇叭響,將她一驚。她眼前一亮:只見一輛出租車在不遠處向她打招呼。這附近沒有居民區(qū),沒有購物中心,這僻靜的小路上居然出現(xiàn)了出租車!
  那車猛地向前一沖,又猛的在她身邊煞住,司機問道:“是葉馨嗎?”
  葉馨覺得沒有理由相信自己的所見所聞,顫聲說:“是我。”
  “上車吧。”
  保衛(wèi)科的人已追出小門,葉馨飛快地拉開車門,上了車。就在追趕者沖過來的一剎那,小車陡然起動,轉(zhuǎn)眼就將幾個憤怒、失望、嘆息的追趕者遠遠地拋在了后面。

  葉馨喘息未定,就問司機:“你來得真太是時候了,幾乎是救了我一命,怎么會這么巧!”
  司機詫異地問:“巧?我看一點也不巧。有人打電話給我們公司,說要在這里接一個叫葉馨的小姑娘,這里可真難找,一條背街,又沒個門牌號,我還來晚了點呢。慢著,難道不是你叫的車?”
  葉馨也是驚訝無比,但她腦子轉(zhuǎn)得飛快,生怕司機停車,忙敷衍道:“是,是我。”
如果不是自己,又會是誰?知道這條路的只有謝遜,她真希望是他,可是,他為什么不出現(xiàn)?
  即便他出現(xiàn)了,就坐在后排座上,她也一定會守心斂氣,對他不理,不睬。
  謝遜也許會說:“我剛才不敢現(xiàn)身,怕你還在生我的氣,因為看到我在車里而不肯上來。”然后將臉貼近了來,仔細端詳著她:“你瘦了。”
  想到此,葉馨再也控制不住了,這些日來的恐懼、焦慮、猜疑、思念、怨懟,一起泛上心頭,真想撲到他身上,敲打他一番,大聲哭幾下,再痛快罵罵他:“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怎么不來找我?你怎么這么小肚雞腸?”然后溫柔地告訴他:“你知不知道,這些天,我竟然還時時想起你。”
  可是,謝遜并沒有出現(xiàn),她保持了葉馨一貫的沉靜,靜靜地坐著,只是淚水不爭氣,撲簌簌地滾落。
  司機聽到葉馨鼻子的抽動,瞥眼見她哭了,有些手足無措:“怎么了?別哭呀?是不是剛才那伙人欺負你了?”
  葉馨點點頭,又搖搖頭。司機納罕至極,竟對這個乘客有了懷疑,拿起傳呼器:“調(diào)度,是2875號,請問剛才叫車的人是男是女。”
  “問這個干什么?是女的。”
  是女的?這么說,不是謝遜叫的車?這又怎么可能,除了他,又有誰知道我會往苗圃后門跑?可如果是他,他為什么不來,知道我現(xiàn)在多么需要他嗎?
  “你去哪里。”司機放下心,本來早想問這個問題。
  葉馨愣了一下,然后隨口說:“火車站。”
  謝遜你在哪里?葉馨不敢去多想,她剛起了好好想一下的念頭,頭就開始隱隱作痛。
  那司機看了葉馨一眼,忽然說:“你什么行李都沒帶,去火車站干什么?”
  葉馨心頭一動,暗叫不好,現(xiàn)在買火車票都要身份證,學生辦公室的老師一定會打電話到車站售票處,候著自己到來。即便能買到火車站,學校也一定會派人來找到站臺上,回家的火車就那么幾趟,自己哪里躲得過去?何況,自己身邊只有十幾塊零用錢,又哪里買得了回家的車票?
  想到學校在為找回她布下天羅地網(wǎng),她心頭一凜,忽然叫道:“師傅,麻煩你停一下車,我改主意了,就坐到這兒吧。”
  司機心里咒罵著,好不情愿地在路邊停下車。葉馨慌手忙腳地爬出車,將身邊所有的錢都給了司機,說“不要找了”,掉頭就走。司機無奈地搖搖頭,點清了錢,緩緩開動車,無線接收器忽然響了,只聽本公司的調(diào)度嚴肅地說:“2875號車主注意了,剛才江京第二醫(yī)科大學打電話來抱怨,說你載走了他們要找的一個逃學出走的女生,如果她還在你車上,望你繼續(xù)駕駛,不要停車,直接將車開到江京第二醫(yī)科大學大門口,有人接待。”
這司機正是2875號車主,聞言大驚,忙回頭去看葉馨,而那女孩子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葉馨猜測剛才保衛(wèi)科的人一定會記下了那出租車的牌照,打電話去出租車公司進行協(xié)調(diào),再晚走一步,只怕要被甕中捉鱉。
  現(xiàn)在該去哪里?她做出了一個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決定:回學校。
  她知道這里離學校不遠,就這么游蕩下去,難保不會引起注意——學校一定動用了相當大的人力尋找她,說不定已經(jīng)通過電臺電視臺在全市廣播找人呢!相反,他們分明看到自己逃出了學校,絕不會相信她居然會“膽大包天”地殺個回馬槍,因此反而會在校內(nèi)放松警惕。
  一個被用濫的戰(zhàn)術(shù):最危險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
  她甚至猜想,苗圃那個邊門都會忘了鎖。
  葉馨越想越覺得自己的計劃可行性很高,可是回了學校以后呢?
  廣播站。廣播站每天六點半結(jié)束廣播,之后通常不會再有人,那間屋子又小又悶,有鑰匙的又只有葉馨和老站長……她今天還在“通緝”自己……多半不會有人想到葉馨在那里藏身。

  夜色來得正是時候,一場小雨來得更是及時,冷卻了這幾日來逐漸燥熱的空氣,雨雖已停,云開月現(xiàn),但校園里仍蕩著一股清新的水氣。
  果如葉馨所料,苗圃對著醫(yī)苑街的小門竟然沒有關(guān)。她踩著濕濕的土地,穿過苗圃,繞過為夜宵開放的食堂,進了教學行政區(qū)。校廣播站位于小行政樓上,小行政樓是座五十年代建筑的三層小樓,斜倚著舊行政樓,自從絕大多數(shù)行政辦公室搬到勉初樓后,它和舊行政樓一樣,也變得冷清寂靜,據(jù)說不久將改成實驗動物室。到了晚間,小行政樓里罕有人走動,因此葉馨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腳步。
  她不免會有些緊張。如果謝遜真的在此,會好得多,可惜,他只在自己的想象中。
  廣播站與其說是在小行政樓三樓,不如說是在小行政樓東角的閣樓。從二樓起,東側(cè)樓梯開始盤旋向上,越向上越窄,過了三樓后繼續(xù)向上,幾乎到樓頂時,現(xiàn)出了一扇小門。
  葉馨用鑰匙開了門,隨手將燈打開。廣播站小得可憐,葉馨這幫小播音員們常自嘲說,他們的工作是標準的“螺螄殼里做道場”。唯一的一扇玻璃窗被一塊套著絨布的木板擋上,為的是更好地隔音。這更成為葉馨今晚避難的最佳條件,她可以在室內(nèi)電燈,外面沒人看得見。
  躲在這里還有一個好處。她到窗前,將木窗向上抬出一小條縫,隔著木窗外的玻璃窗,可以看見不遠處一座小樓的黑影,那正是解剖樓。
  中午遇見了那駝背的老技術(shù)員馮師傅,詢問“月光”的故事,他顯然知道些什么,欲言又止。后來在她追問之下,他語氣似乎有所松動。是不是今晚該趁熱打鐵,再找他問問?他說不定會說出一些秘密。
  可是馮師傅再次叮囑她不要半夜去找他,但自己也不知道明天會到哪里漂泊,只怕已經(jīng)等不起了。
  木窗一向上抬起,立刻傳來了淅瀝瀝的雨聲。
  又下雨了。每到下雨的時候,葉馨總會想象著窩在家里,感受著一份安全和舒適,要是在宿舍,她會蜷在床上,看書或者聽音樂。可是現(xiàn)在,躲在這狹小的廣播站里,面對著一堆冰冷的廣播器材,沉浸在一個以自己為受害者的迷案里,等待著未知的命運,這和她向往的哪種溫馨感覺完全背道而馳,不由輕輕嘆了一聲。
  如果謝遜這混小子在這兒,我可以讓他聽我播音。
  葉馨一陣惆悵:“是啊,好多天沒來播音了。”她走到辦公桌前,啞然失笑,桌上一張演講稿,正是下午那位站長師姐念的一段尋人啟事。
  葉馨開了調(diào)音臺,像模像樣地擺弄了兩下,又打開功放器,功放器正面有一個小屏幕,每當播音開始,就會有坐標線起伏,表明聲音的波長和頻率。她又帶上了耳機,看著手里那張尋找自己的啟事,惡作劇心頓起,撳了臺上錄音機的錄音鍵,又檢查了一下,確保播音不會外傳,然后笑著念:“一位名叫葉馨的女同學失蹤了……”
  只念出這一句,她臉上的微笑陡然湮滅,雙眼逐漸睜大,呼吸開始急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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