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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醫(yī)科大學(xué)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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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代文學(xué)] 蝴蝶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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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表于 2006-9-27 19:25:47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所有美麗的無疾而終的愛情,都是最凄艷而傷痛的蝴蝶標本。

  1.三人行

  她穿著絲綢的衣裳,走來。
  她穿著絲綢的衣裳,柔弱、痛楚、敏感,像一只即將化蛾的蛹,在她的繭里蠢蠢欲動、患得患失。
  看到她,就會想起世上一切美好而短暫的東西,諸如荷塘月色、檐鈴上落在銀碗里的雨滴、鑲繡的旗袍,還有雪下的梅花。
  吻她,撫摸她清涼的肌膚,有種吹彈得破的憂傷,覺得好景不長。
  她叫紅顏。
  她的確應(yīng)該叫做紅顏。
  沒有一個人比她更配得上紅顏這個名字。
  她穿著那絲綢的衣裳,走來。
  ——紅顏畫像·蘇香如戲筆于二○○四

  這不是我,是蘇香如筆下的我。
  經(jīng)過香如的一支生花妙筆,萬事萬物都會蒙上奇異的光彩。
  有些人擅于給人化妝,有些人擅于給物事化妝,也有些人,擅于給文字化妝,像香如。
  她筆下的文字,時而清麗柔媚、香氣襲人;時而犀利深刻、一針見血——都是有生命的。
  香如是我的室友之一。
  我在半年前租下這套房子——市中心最好的位置、三室兩廳、大廈二十四小時保安、兩部電梯。這樣的居處,是對自己漂泊異鄉(xiāng)的一點兒嬌寵自憐,卻注定不能“孤芳自賞”——因為承擔(dān)不起。
  于是刻意地挑剔,尋找可以同居的室友,希望她不僅僅可以分擔(dān)自己的房租,更能夠開闊自己的視野。總想得到更多,這是人的本能。
  我對室友的標準一早就有主意:年輕、單身、從事高尚職業(yè)、談吐優(yōu)雅、舉止合宜、著裝有品位。
  原以為會狠狠勞神一陣子,不料在這個聲色犬馬的大都市里,精彩的女人遠比出色的男人好找。不過兩星期,我就遇到了蘇香如。
  “蘇小小的蘇,李香君的香,柳如是的如。”她這樣介紹自己,并且聳了聳肩,加個注腳,“都是名妓。”
  然而香如不是名妓,是名記。她是本市晚報周末版的新聞記者,工作性質(zhì)逼得她一定要住在市中心才方便東奔西跑。來看房時,她穿著簡單的白色純棉T恤、白色牛仔褲、白色運動鞋,使我一見面即對她有好感——一份風(fēng)塵仆仆的工作,偏有著一副纖塵不染的打扮,這必定是個相當(dāng)勤勉克己的女子。
  先敬羅衣后敬人是我的職業(yè)習(xí)慣,不由自己。

  我忘了介紹自己:一個在絲綢上畫美女的二流畫家,并在街角擁有一家十三點五平米服裝店的三流商人。
  店名叫做“香云紗”,只賣絲質(zhì)衣裙。它從不曾讓我體味過客如云來、揮金如土的快感,所幸還可以做到收支平衡,況且能夠?qū)W以致用,已經(jīng)讓我很滿足。
  大學(xué)里學(xué)的專業(yè)是國畫,長項是工筆仕女,選修服裝設(shè)計。教授說我的功底不錯,缺點是不能創(chuàng)新,如果一味墨守成規(guī)的話,縱使我畫得比唐伯虎還好,可畢竟這已經(jīng)不是唐伯虎的時代了。
  畢業(yè)后,若想堅持作畫,那么放在我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是靠仿畫為生,《韓熙載夜宴圖》也好,《紈扇仕女圖》也好,總之死了千年的名人的仿畫遠比活在這世上的無名小卒的原創(chuàng)更易出售;二是將國畫發(fā)揚光大,與西方油畫、版畫,甚至戶縣農(nóng)民畫相結(jié)合,已經(jīng)有很多人在這條路上取得成功,最典型的例子是陳逸飛,不僅靠賣畫賺得盆盈缽滿,還開創(chuàng)了逸飛服裝的第二職業(yè)。
  兩條路于我都不可取,然而陳逸飛的成功提醒了我。如果不能在畫風(fēng)上創(chuàng)新,不妨在畫材上創(chuàng)新,在我最喜愛的絲綢上揮毫是多么浪漫美好的一件事,單是想一想就已經(jīng)足夠令人興奮的了。
  絲綢都是從杭州運來的,鵝黃、豆綠、牙白、粉紅、緋紅、湖藍,都是柔軟旖旎的顏色,托在手上,流麗如水,映入眼中,芳菲襲人。
  針織、平織、平紋、斜紋、縐紋、緞紋、提花、高花、真絲、麻紗、爛花綃、美麗綢、粘絲緞、星光紡……那些潔白如玉的桑蠶柞蠶,生前相思如亂麻,死后心有千千結(jié),自縛了那么久,終于展開一片心事,鋪成云錦華緞,讓我的畫筆,給它新的生命。
  色彩也都不是平常的顏料,多半來自天然植物或動物——藍草、石青、姜黃、紅花、茜草、紫草、蓼藍、五倍子、海螺液、貝殼蟲……這許多美麗的精靈化為姹紫嫣紅,將春天永遠地留在絲綢上,流芳百世。
  我在紙板上打樣,預(yù)算好下刀的尺度,然后在絲綢上揮毫。顏料里加進特殊材料,使之不褪色,然而畢竟經(jīng)不起多洗,一下水就顯得舊了。
  ——這樣的衣裳,不是每個人都穿戴得起的。
  然而大都市里不乏一擲千金買得心頭好的女人,更多的是標新立異務(wù)求出挑的女人。
  “香云紗”漸漸做出點兒名氣來了。這里所有的衣裳都只此一件,而且多半穿不得第二次,所以穿衣人的實力也就不言自明,這標簽有時比“寶姿”、“耐克”更好用。
  結(jié)識蘇香如,于“香云紗”的宣傳更是便利之極。她隔三差五地便運其如椽之筆看似不經(jīng)意地字里行間閑閑提及,諸如“某名媛穿著本市香云紗出品的仕女絲袍翩然與會”,或是“CD的毒藥香水、520香煙、香云紗服飾,漸漸成為本市小資的三‘香’標志”之類。
  而我本人,更是常常成為她筆下的客座嘉賓。
  蘇香如這位天使室友所給予我的,遠比我期待的更多。

  “三香”的概念,其實由香奈爾最先提出。
  香奈爾是我的另一位室友,由香如介紹加入,在她正式住進來的第一天,就自作主張在大門上貼起了“三香居”的名號。
  她說:“蘇香如、香奈爾、香云紗,這真是名副其實的香巢。難得我們?nèi)齻這么有緣,說不定上輩子就是姐妹,憑著一個‘香’字做記號,在今生相認。”
  香如笑:“我才不要和假洋鬼子有緣。你的香,太過牽強。”
  香奈爾其實是英文名,她的真名叫做夏念兒,因與世界名牌“CHANNL”發(fā)音接近,故取了這個名字。今年二十三歲,生得明眸皓齒、玉骨冰肌,舉手投足間有種描述不出的柔媚,帶著鮮明的職業(yè)標志——芭蕾舞演員。
  不是跳領(lǐng)舞的,只是龍?zhí)住短禊Z湖》里,她是六只小天鵝的六分之一;《吉賽爾》里,她是先死之鬼;《葛貝莉亞》里,她幫助斯萬妮爾達翻窗戶……總之,永遠是女主角旁邊的小星星。但這不重要,即使她在舞臺上只是微不足道的小配角,在生活中她仍然十分光彩奪目,有時候甚至比香如更加瞬息萬變、計謀百出。
  當(dāng)她聽說我的職業(yè)特長后,眼珠一轉(zhuǎn)便是一個點子:“我最喜歡聽香如講古代名妓的故事。不如這樣,她來確定好一個形象,你設(shè)計不同的服裝,由我來當(dāng)模特兒,然后再讓你畫下來,香如配文字,我們合作一本書,書名就叫《流芳百世》。”
  這想法讓我們立刻興奮起來,靈思泉涌,并且當(dāng)即列了一個很長的計劃,立志要選一百位古代美女,由香如寫出故事文稿,確定思路,我先依常規(guī)畫一幅工筆仕女圖,然后再設(shè)計一套香云紗風(fēng)格的現(xiàn)代服裝讓念兒穿上,找本市最著名的化妝師替念兒設(shè)計形象并攝影……我們合作一套畫冊、散文集、寫真集,同時也是服裝圖冊。
  這樣龐大的計劃讓我們?nèi)齻人都充滿了創(chuàng)作的激情,忍不住抱在一起又叫又跳、又唱又舞,并且在干掉兩瓶紅酒之后,許下友誼萬歲永不背叛的誓言。
  那一刻我相信了香奈爾關(guān)于我們?nèi)齻人前世今生的荒謬說法,并被這一場華麗緣分感動得流下淚來。
  香奈爾喝得很醉,可是腳步仍然很穩(wěn)。她一直在跳舞,甚至旋轉(zhuǎn)——凌波微步,彩袖飛揚。
  我對著她舉杯,流著淚喊:“念兒,我愛你!”
  “紅顏,我也愛你。”回答我的是香如,她拿起我的胳膊印下一個甜蜜的吻,然后喃喃自語,“吻她,撫摸她清涼的肌膚,有種吹彈得破的憂傷,覺得好景不長。”
  我大笑:“香如,你的口氣,像GAY。”
  不料香如認真起來,帶著醉人特有的執(zhí)著很嚴肅地說:“我做過相關(guān)調(diào)查,女生中百分之八十五點五都有可愛的同性戀傾向,并且她們懂得異性戀愛往往是從同性的友情開始,不懂得愛惜同性的女人,同樣也不可能真正懂得欣賞異性。”
  我非常同意這個觀點并且身體力行,所以我也回吻了香如的面頰,嗅到一縷清涼的香水味,那是“三宅一生”一九九五年出品的“一生之水”。
  一生之水,一生的愛。

  住下來后,漸漸發(fā)現(xiàn)我們?nèi)齻有很多的共同點:都抽煙,都愛做夢,都喜歡香艷的玩意兒,都執(zhí)著于某種衣裳,并且是很偏執(zhí)的衣裳情結(jié)。
  我不消說,是鐘愛絲綢的;香如一年四季都堅持穿白衣;念兒則相對泛濫,她的執(zhí)著是國際名牌,只要是名牌都是愛的。
  我一直都很想在香如的白衣服上作畫。
  但是她不肯。
  她說:“你的畫在絲綢上是錦上添花,在我的白衣服上,則叫涂鴉。”
  念兒更不會肯,她所有的衣裳都價值不菲,每月選擇合宜的干洗店便是她最大的煩惱,當(dāng)然更不許我“涂鴉”。
  香如的工作時間不固定,時時需要加班。念兒更是行蹤飄忽,神龍見首不見尾。難得晚上三個人都在家時,就會有說不完的話題。
  三個人里我是最木訥的,香如和念兒的口才都好得出奇,尤其香如,簡直字字珠璣,語不驚人死不休。她腹中的典故原本就多,讀的書也雜,身為記者,所聞所見也比我們多,更添談資。最令我五體投地的是她能把最淺顯的道理用最高深的論述表達出來,亦可以將最復(fù)雜的心緒用最簡省的語言描敘清楚。
  有一次她要跟我們聊《資本論》,我和念兒都一致反對,對這樣艱深的科學(xué)毫無興趣。香如笑:“誰說艱深?其實任何科學(xué)以及宗教,都是一種信仰,猶如愛情。”她接著朗朗地背誦起來,“在科學(xué)的入口處,正像在地獄的入口處一樣,必須提出這樣的要求——這里必須根絕一切猶豫;這里任何怯弱都無濟于事。”
  看著我們目瞪口呆的表情,香如大笑起來,“怎么樣?這段話像不像愛情表白,或是入教宣言?這句話只要改動一個詞,就是最好的戀愛教科書。‘在愛情的入口處,正像在地獄的入口處一樣,必須提出這樣的要求——這里必須根絕一切猶豫;這里任何怯弱都無濟于事。’是不是很絕?這就叫真理,放之四海而皆準。”
  和所有同齡的女孩子一樣,我們在聊天時特別熱衷于交換彼此的愛情心得:香如有個遠在千里之外的未婚夫,既是她的同鄉(xiāng),也是她的同學(xué),現(xiàn)代的青梅竹馬,她的愛情故事,是我和念兒最艷羨的蝴蝶標本;念兒有數(shù)不清的男友,卻沒有愛情;而我,我只有玉米——玉米,卻如念兒所說,并不屬于我。
  那是在我們相識的第二天,念兒自告奮勇要給我看手相,托著我的手裝模作樣地研究了半天,故意輕佻地一捏,笑說:“好香,好軟。”
  我笑著打她,她拱手求饒,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說:“好吧好吧,我告訴你,你會和一段不屬于你的孽緣糾纏一生。”
  這句讖語式的話嚇到了我,此后再見玉米,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心事益發(fā)陰沉。
  因為這樣,我無法在自己的室友面前做到香如那般毫無保留。她的人生格言是“書有未曾經(jīng)我讀,話無不可對人言”,而我,卻只能“逢人但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至于念兒,她說出來的不一定是真話,什么都不說時,卻可能孕育著一個極大的謊言,撲朔迷離、令人難辨真假。
  念兒的外婆在解放前是靠跳大神謀生的,頗有一些神道,她自己幼承庭訓(xùn),家學(xué)淵源,裝著一肚子聊齋。聊天時最喜歡熄了頂燈只亮著一盞半昏不明的過道燈,一雙俏眼在黑暗中忽閃忽閃的,講得繪聲繪色。我常常覺得自己不是被她的故事內(nèi)容嚇到,而是被她的一臉鬼氣嚇到的。
  念兒說:“巫就是舞,舞就是巫。”她堅信有巫蠱鬼魂這回事,且好談鬼狐禪。她說鬼魂和人共用一個空間,幾乎無處不在,只是有些鬼精神力強一些,容易被人感覺到,而有一些要弱些;同樣的,有些人感受力強一些,比較擅于接收來自幽冥世界的信息,有一些則不。有時聊著天,她會忽然指著我們身后說:“看那里,有個女人在笑。”我每每被她的這些促狹嚇到,就板起臉警告她不許再玩。香如也怕,可是又喜歡聽。
  每當(dāng)談得興濃時,念兒就會跳舞。
  她的舞姿,總帶著一股妖氣。
  她熱愛舞蹈,熱愛穿上舞衣后自己翩然欲飛的扮相。獨自練舞時,她常常會愛上鏡子中自己的影像,然而一旦上臺,她便立刻被湮沒在蕓蕓眾舞中。
  這是念兒永恒的煩惱,但是她說自有平衡的辦法。
  然而我怎么也沒想到,那所謂的辦法,是如此的匪夷所思,以至令我們的友誼遇到了第一次的考驗——

  那晚我跟蹤玉米去本市最熱鬧的布爾卡夜總會,隔著人群看他用胳膊環(huán)護著他的妻艱難地擠進,風(fēng)度卻毫不受損。即使那樣混亂的場所,他的態(tài)度依然從容自若,令我心醉。
  我閃躲著。其實就算我大聲呼喊大力揮臂他也未必看得見我,然而偷窺的羞恥讓我不由自主地閃躲。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玉米穿休閑裝,帥得令人屏息。然而他的妻子卻相反——這樣狂野的派對里,仍然套裝出席——只有沒自信的女人才永遠穿套裝,以保不出錯,不是嗎?
  燈紅酒綠間,我狠狠地辨認著玉妻的模樣,那眉,那眼,那唇邊滿足的笑,一一銘記。她沒有穿香云紗的衣裳。我的作品,禁不起這樣的擁擠與揉搓。
  然而我也實在想像不出她會在什么情況下穿我的衣裳。她的樣子不差——五官亭勻、身材略豐,是剛剛發(fā)福但還沒有胖起來的一種肉感,整個人毫無出彩之處,怎么看,也就是一個妻子的模樣。
  這一年里玉米從我的店里買過不少絲綢,害我無數(shù)次幻想他的妻子穿上我繪畫的衣裳的情形。
  然而現(xiàn)在看來,買香云紗不會出自她的主意,只是玉米的口味。
  我還清楚地記得一年前初見玉米的情形。
  那是一個午后,蟬也嘶得倦了,有一聲沒一聲地小和尚念經(jīng)般無精打采,空調(diào)開得很足,沒有客人,惟一的店員也告了假。我獨自倚在柜臺后看拜倫的《唐璜》,已經(jīng)讀第三遍,然而讀到精彩處仍然令我嘆息。
  就在這時,我命里的“唐璜”推門走進來。
  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他身上的西裝是阿曼尼時,便不能不對他刮目相看。極少有人可以將阿曼尼穿得如他這般妥帖,宛如量體裁衣。
  他走在那絢麗多姿的絲綢間,走在古代的仕女和現(xiàn)代的衣袂裙裾中,錯愕而迷醉。
  我感動于他目光中的欣賞,或者說,感動于他欣賞的目光中的我自己的作品——最可貴的夸獎從來不是動聽的溢美之辭,而是一道驚艷的眼神。
  “送女朋友?”我走過去招呼他。買女裝當(dāng)然不會是給自己。
  “送我太太。”他微笑,“明天是我們結(jié)婚三周年。我想送一件特別的禮物給她,而你店里的衣裳,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衣裳。”
  我頓時中招。殷勤地詢問了她妻子的身高體形,代他選妥了衣裳,并且自動打了八折,附贈永久貴賓卡。
  他在登記簿上簽下自己的名字:郁敏。
  玉米?我輕輕念,笑出聲來。
  他也笑,溫和地說:“如果不是擔(dān)心法律效應(yīng),我會在以后簽名都改用玉米這兩個字。”
  為了回報那個八折——這是他的理由——他請我去隔壁街口吃日本料理。
  我沒有拒絕。
  我不能拒絕,因為我和他同樣舍不得就這么分手——他不可能天天來女裝店給太太買手繪的絲綢衣裳。
  席間,他向我敬酒,由衷地說:“我一直都相信絲綢是有生命的衣裳,而你的畫筆,賦予它們第二次生命。”
  這一次我沒有感動,卻莫名地憂傷。
  當(dāng)晚餐結(jié)束的時候,我們都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一見鐘情。
  我對一個已婚男人一見鐘情。
  其后種種,苦不堪言,而我甘之如飴。畸形的愛必定要走歧途,偷窺幾乎勢在必行。并不是什么知己知彼,我沒有把這看成一場戰(zhàn)爭,因為如果是,我也早已不戰(zhàn)而敗——我何嘗有過參戰(zhàn)的資格?
  認識他的妻,從而認識他更多。我只是想了解他更多。
  幾天前我假裝無意地問過一句:“今年你們的結(jié)婚紀念日打算如何慶祝?”
  “去夜總會吧,或許。”他說。隔了一會兒,又笑著補上一句:“她喜歡熱鬧,說是布爾卡新增了艷舞表演,她好奇。”
  這么著,我便在這個時間里出現(xiàn)在了這個場合。
  我也好奇,不是對什么脫衣舞娘,而是對玉米的妻。
  然而這個晚上令我最震動的卻偏偏是那個脫衣舞娘,那竟是我親愛的同居室友:夏念兒。


  2.艷舞者與地下情人

  念兒說:巫就是舞,舞就是巫。
  在最原始的荒野,人們獸衣荊裙,圍著火堆手舞足蹈,慶祝狩獵的成功。他們相信,這是對上天最直接的感恩,是生命的至熱至誠的本能體現(xiàn)。
  所以,最初舞蹈的涵義總是圍繞著贊美和祈禱:大旱不雨時,用跳舞來求雨;谷米滿倉時,用跳舞來慶收;喜結(jié)良緣時,用跳舞表達愛與快樂;痛失愛侶時,仍然是用舞蹈安慰亡靈,或者,招魂。
  舞者堅信,舞蹈首先是一種巫術(shù),具有某種非凡的力量。
  念兒是一個舞者,她熱愛舞蹈,熱愛穿上舞衣后自己翩然欲飛的扮相。獨自練舞時,她常常會愛上鏡子中自己的影像,然而一旦上臺,她便立刻被湮沒在蕓蕓眾舞中。
  她已經(jīng)二十三歲了。
  二十三歲還不能跳出頭,也就等于宣布了一個舞者的癌癥晚期。
  這是念兒永恒的煩惱,但是她說自有平衡的辦法。
  ——夏念兒畫像·蘇香如戲筆于二○○四

  直到今夜我才知道,念兒曾經(jīng)說過的自我平衡法竟是在夜總會客串脫衣舞娘。
  她終于獨舞。
  然而那能算是舞蹈嗎?她扭著蛇一樣細軟的腰肢,蛻皮般一層層脫去身上的衣裳,同時做出種種誘惑的手勢,激發(fā)觀眾最原始的欲望。
  賓客噓聲盈沸、笑意曖昧,他們欣賞的只是舞者,不是舞姿。
  我聽到鄰座的人議論:只要肯花錢,可以在表演結(jié)束后買她出場,價高者得。
  忽然我失聰了,就再聽不到別的聲音了。
  買出場,價高者得,艷舞者。這一切,怎能和我親愛的室友、驕傲美麗的夏念兒相提并論?這樣的人,又怎么可以與我同室而居?
  我后悔在今晚走進這個地方,后悔在無意中知道這一切。
  而讓我最后悔的是,當(dāng)我知道這一切時,已經(jīng)和念兒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我質(zhì)問香如:“你明知道她是跳脫衣舞的,為什么還要介紹給我?”
  香如不以為然道:“脫衣舞也是舞蹈。芭蕾舞龍?zhí)籽輪T的工資哪里負擔(dān)得起這么高的房租?哪里買得起香奈爾的服裝?我以為你早已想到。”
  我默然。
  香如又道:“記得嗎?念兒說過,巫便是舞,舞便是巫。在古代,巫女和舞女是同一個概念。不僅中國是這樣,許多西方國家也都是這樣。但念兒沒說的是,巫同時也是娼,早從殷商時候起,巫娼就已經(jīng)是一體了。《說文》中說:‘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叫做巫。而巫對神的以身獻祭,除了舞蹈之外,還有交合。’”
  香如一直對風(fēng)塵女子有著超乎尋常的興趣,無論是古時的秦淮八艷還是今天的脫衣舞娘,都報以深深的同情。此刻,她便帶著這種悲天憫人的口吻感嘆:“她已經(jīng)二十三歲了。二十三歲還不能跳出頭,也就等于宣布了一個舞者的癌癥晚期。只要她不把客人帶到家里來,你管她是在哪里跳舞?只要不是一夫一妻,跟一個人發(fā)生性關(guān)系和跟十個人發(fā)生性關(guān)系有什么區(qū)別,還不是五十步笑百步?”
  這句話刺痛了我,立刻喑啞下來。
  倘若再堅持下去,不是有原則,而是天真。況且我也的確舍不得和念兒分手,也只得依香如所說:只要不把客人帶回家,我管她在哪個臺子上跳舞?

  只要不是一夫一妻,跟一個人發(fā)生性關(guān)系和跟十個人發(fā)生性關(guān)系只是五十步笑百步,是這樣嗎?
  我明知道香如這樣說話并不是針對我。她的措辭向來犀利,力求驚世駭俗,語出驚人,而且她也不知道玉米已婚。然而我仍然被深深地刺傷了。
  做萬千雙猥褻目光中的艷舞者,和做一個有婦之夫的地下情人,是否同樣低賤?
  一連數(shù)天,我糾纏在這個問題里無限困擾。
  是怎樣一步步走進這個繭里的?
  遇到心儀的男人,為他的一舉一動所吸引,想和他做個喝茶聊天的朋友,自欺欺人地以為只是一段友誼,得過且過地繼續(xù)著交往……
  直到有一天,他送我回家,在路上給我買了一只甜筒冰激凌。
  我吃得相當(dāng)狼狽,黏答答沾了一手一臉,怕蹭到絲衣上,站在路邊不敢動,要他替我擦了手又擦嘴。
  他擦得那樣專注,以至于直到他吻下來的時候,我都不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他吻得同樣專注,好像等著做這件事已經(jīng)等了很久。我像那只甜筒融在自己的掌中一樣融化在他懷中,漸漸黏成一團。
  晚上回到住處,久久不能平息心中的激蕩,一遍一遍撫摸著自己的嘴唇——那剛才被他吻過的嘴唇,不敢相信剛才的一切是真實的。
到這時候才知道,原來我等待這一天也已經(jīng)很久。
  從見到他的第一面起,我已經(jīng)在渴望與他接吻。贈送貴賓卡、喝茶、聊天、約會,都只是為了這一天、這一刻。
  不是他要縛住我,是我作繭自縛。

  我害怕再同香如討論愛情的話題。她是這樣地睿智、潔凈、一塵不染,對萬事萬物都有自己的見地,她不反對念兒為了生計跳艷舞,并不見得贊成我與有婦之夫發(fā)展地下情。
  連我自己也未必贊同自己。
  如果是為了愛情,或者還可以有幾分理直氣壯,偏偏玉米又從不肯對我說愛。
  玉米常常贊美我的天分,他說過我使他著迷、驚艷,說過想念我、喜歡我,但是,他從不說愛我。
  愛是他的禁區(qū),卻是我的枷鎖。
  是我先愛上他,于是在交往之初已經(jīng)輸了先機,簡直一敗涂地。
  想及這一點,我覺得自己連香奈爾也不如。
  夜間沐浴,對著鏡子審視自己,只覺這具軀體千瘡百孔,一錢不值——香奈爾尚且可以賣它來換錢,我呢?如果付出自己并不能換來愛情,這付出豈非自取其辱?
  女人在付出身體的時候總是喜歡連靈魂也一并奉上,我不能將兩者分開。然而我的靈魂,他卻是不要的。
  他不愛我。他不愛我。他不愛我。
  倘若是為了愛,我至少還可以給自己一個義無反顧的理由,然而他不愛我,我就變得一錢不值。
  一錢不值。
  我閉上眼睛,讓淚水汩汩流下,但愿我可以將自己清洗,重新來過,尋找一段美麗的愛情。

  再見玉米時,便有莫名的委屈和傷痛。我撫摸著自己的手臂,向往他的懷抱,卻又懼怕他的碰觸。他覺察了,溫和地問我怎么了。
  其實今天的種種造作都是為著這一問,然而他真的問了,我卻不曉得該如何回答。
  “你會不會和一個舞女做朋友?在夜總會里跳脫衣舞的那種?”
  “脫衣舞?”他微微一愣,審視地看著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突然問出這樣一個話題,然而一旦問出來,也就釋然了。我渴望與他分享我的困惑,即使他從不肯與我交換心事,我依然愿意對他坦白。
  “我的室友,叫念兒的,我跟你提過,那個芭蕾舞演員,她的兼職是夜總會舞女。”
  “你就是為了這個郁郁寡歡?”玉米失笑,“這是別人的選擇,除非她開口向你求助,否則你大可以不理會別人的工作性質(zhì)。”
  “你認為這是一種工作?”
  “付出努力,然后取得報酬,不是工作是什么?”玉米笑,“你自己是小白兔,就希望世界是一大塊胡蘿卜田,不可能的。這世上還有狐貍呀,狼呀,刺猬呀等等等等,所以才有弱肉強食,適者生存。不要太苛求了,水至清則無魚,交朋友,是因為她對你好,不是因為她完美。”
  如此煩惱,也并非因為夏念兒不好,而只是因為我想對她好,卻怕她配不上我對她的好。是這樣嗎?
  “看那里。”玉米指著窗外問我,“看到她們,你還會挑剔你的室友在不應(yīng)該的場合暴露嗎?”
  我不解,望向窗外,不禁失笑。那是一個露天的燈光噴泉廣場,許多紅男綠女在光怪陸離和水花飛濺中學(xué)小兒嬉戲。還只是初夏,然而他們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回歸自然了——男人裸著上身,而女人的薄衫濕了水,纖毫畢露——她們的確暴露得比香奈爾更不值得,至少念兒還是在臺上舞蹈,而她們,最多只能算群魔亂舞。
  玉米的三言兩語解了我的心結(jié),他總能夠這樣一語中的,令我忍俊不禁。
  當(dāng)下我豁然開朗,看著他無限崇拜地傻笑。
  對一個人好有兩種情況:或者要求她和自己想像的一樣好;或者把他想像得世上第一好。
  這兩條我都做足,卻針對自己不同的男女朋友——挑剔念兒不如想像中完美,卻把玉米看成十全十美,把他的每句話當(dāng)成警世格言來反省再三——我真是人們常說的那種“有異性沒人性”,沒出息到家了。

  回家的時候,我特意多繞一段路,去買了香奈爾最喜歡的夏威夷水果比薩打包。
  她非常高興,表示要用一個香吻和一段香艷傳奇來回報我。
  顯然她從來沒有覺察到我前幾天的冷淡,和今天不尋常的殷勤。但是香如注意到了,她沖我眨眨眼睛,給了一個鼓勵的眼神,并且積極地參與進我們的談話中來,問:“什么傳奇?我也分一杯羹。”
  “不止一杯。”念兒笑,“你還可以分去我三分之一的比薩。”她轉(zhuǎn)向我,“準備好要聽故事了嗎?題目叫做香云紗。紅顏,你知道有關(guān)香云紗的傳說么?”
  “香云紗是非常罕有難得的一種絲。它俗稱拷紗,又叫茛綢,穿在身上柔若無物,冬暖夏涼,穿洗越久,手感、色澤越好,是非常古老傳統(tǒng)的一種天然絲料。其獨特的染色訣竅在于它是用野葛也就是茛莖里提取的汁液浸泡并經(jīng)過淤泥涂封,放置一段時間后,再經(jīng)過太陽曝曬等工藝制成。”我知無不言,“它之所以珍貴,是因為成紗的每一道工藝都完全由手工制作——養(yǎng)蠶、繅絲、織紗、染葛、泥封、曝曬,一匹紗的成就需要整整兩年時間……當(dāng)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這么講究了,所以香云紗在今天,幾乎已經(jīng)是一種傳說里的紗了。就好像忠貞不渝的愛情,在今天的紅塵男女中,也幾乎是一種傳說,而不復(fù)天然。”
  我忽然覺得一陣莫名的心灰意冷,草草結(jié)束演說:“總之香云紗只是一個代名詞,象征最珍貴的紗絲。”
  念兒笑:“怎么上起浣紗課了?我說的不是這個傳說,是關(guān)于愛情蠱的傳說。”
  “愛情蠱?”香如大感興趣,“說呀說呀,我最喜歡聽故事,是什么愛情蠱的傳說?”
  “等一等,聽故事要有氣氛。”念兒蹦蹦跳跳地去熄燈,開音響,做足功課。
  我微笑,知道又將看到念兒充滿妖氣的舞蹈。
  前奏是一段故事講解——
  “就像紅顏說的,香云紗的每一道工藝都是純手工的,從養(yǎng)蠶開始,到成紗、染色、封藏,要歷經(jīng)兩年的時間。據(jù)說在這個過程中,如果有人懂得種蠱,把自己的愛情蠱與蠶寶寶一起養(yǎng)大,織進絲料中,做成香云紗的內(nèi)衣,并讓心愛的人貼身穿上,那個人就會一生一世地愛上自己,至死不渝。”
  “連我都沒有聽說過。”我大為贊嘆,“你打哪里聽來的?”
  “如果種蠱的人變心了又怎么樣呢?”香如也好奇不已。
  念兒得意地笑:“精彩吧?據(jù)說,除非種蠱的人自愿解蠱,否則,那個穿上種了愛情蠱的香云紗內(nèi)衣的人,終其一生都會死心塌地地愛著種蠱的人,并且只有在他(她)的陪伴下才可以正常生活。兩人一旦失散,中蠱者會終其一生尋找他(她)的蠱主,如果找不到,他(她)必將思念成狂,干渴至死。”
  “這么厲害?”香如咋舌,“這和吸毒有何分別?我不喜歡這個故事,有血腥的味道。”
  “我倒希望有這樣一件衣裳。”我神往,“我的店名叫做香云紗,我多希望可以有這樣一件衣裳,給我心愛的人穿上,讓他像我愛他一樣地愛我。”
  香如不同意,說:“可是美好的愛情應(yīng)該是兩情相悅,心甘情愿的,如果要靠下蠱施法來保證愛情,那到底是愛還是失心瘋?”
  我不以為然道:“原因不重要,結(jié)果才真實。只要能和心愛的人一生相守、白頭偕老,不是愛情也是愛情了。管它是不是失心瘋?愛情中的人又有哪個不是傻子?”
  “我支持紅顏。”念兒心無城府地笑,“不過,我相信,不論紅顏愛上什么樣的男人,不必愛情蠱,也不需要什么香云紗的衣裳,只要一道眼神一個手勢,我保準那個男人尾巴飛得溜直地竄過來拜在裙下,惟命是從。”
  “我要真有那種魅力就好了。”我嘆氣,“事實還沒有你想像中的一半完美。”
  念兒聳肩,學(xué)外國人那樣攤一攤手,又曲腿做一個彈跳的姿勢,輕松地說:“那也沒什么好嘆氣的。如果那男人不知好歹,擱著你這樣完美的女朋友不要,那他要么是個瞎子,要么與你無緣,也不值得愛了。”
  “有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念兒拍一拍手,伸展雙臂,開始結(jié)案陳詞,“世上的愛情只有兩種:一種是兩情相悅;一種是你愛我而我不愛你,又或是我愛你而你不愛我。那有什么好說,放棄算了,下一個準定比這個更好,不見得這么差的運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都遇到一樣的男人。”
  “如果你真的愛了,你便不會這樣瀟灑。”我承認自己這樣說話,多少有點兒悻悻的味道。
  但是念兒的可愛之處在于擇善,她從不考慮別人的話里是否有惡意,不胡思亂想,不玩文字游戲。她永遠就事論事,只就表面意思發(fā)表見解:“當(dāng)我真的愛了,我便去愛,不去想誰愛誰更多,也不去想永遠是多遠,我會享受這一刻、這個人,享受愛情本身。我才不會庸人自擾。”
  善解人意的香如適時旋大音鈕,音樂響起,念兒開始跳舞,拍手、揚袖、踢腿、旋轉(zhuǎn),像一只快樂的蛾子飛出她的繭。
  我又忍不住嘆氣,何時我也能破開自己的繭,羽化成蛾呢?
  我沒有香如的經(jīng)典愛情,亦不如念兒的瀟灑開放。如果我的愛情一直不見天日,也許我就會成了一只不能化蝶的蛹,困囿在黑暗中,永遠等不到春天。

  第二天守在店里,看著那些柔軟艷麗的絲綢,用粉筆在綢料上打著稿子,我忍不住又想起念兒關(guān)于愛情蠱的議論來。
  ——如果我也可以擁有一件愛情蠱的衣裳,把它送給玉米,他可會像我愛他一樣地愛我?
  是從什么時候愛上的呢?第一次接吻,第一次正式約會,或者更早?
  我曾經(jīng)給自己的愛情故事一個非常浪漫的定義:一見鐘情。
  可那真的是一見鐘情么?或者只是一只蝴蝶飛經(jīng)花叢時偶然的停留?
  縱使花兒愿意窮其一生盡態(tài)極妍地讓那蝴蝶為它停駐,但是蝴蝶來來去去,又豈是花兒可以挽留?
  花兒沒有翅膀,它不能追隨蝴蝶東飛西舞,它只有等待。
  未婚女子愛上有婦之夫,就像花兒愛上蝴蝶,從開始就已經(jīng)輸了,輸了矜持,輸了純真,輸了尊嚴,輸了原則和立場。
  是我自己送上門的,是我招蜂引蝶,不肯孤芳自賞,才招致今天的被動與屈辱,就算粉身碎骨,也只得打落牙齒和血吞。
  衣、袖、裙帶、發(fā)釵、眉、眼……畫中的女子漸漸成形,只待點睛,那是一代傾城逐浪花的西施。
  西施功成名就,用自己的身體寫就千古傳奇。她為什么要投江?不是所有的犧牲都會值得,不是每個紅顏都可以不朽,她還有什么不足?為什么一定要用死亡來結(jié)束?如果說她投江以雪恥,她要清洗什么?是勾踐對她的利用,夫差對她的凌辱,還是范蠡對她的辜負?
  但是也或者,她投江,是因為她一直懷念自己溪邊浣紗的日子,那未成名前的平淡自然,無憂無慮。那時候,魚為之沉,雁為之落,她凝香凍雪的皓腕伸進水里,輕輕浣洗一匹新織成的紗絲。云在天上游,也在水里游,她唱歌,有聲無字的歌,與林間的小鳥一同喜悅,像風(fēng)一樣地快樂。但是后來,范蠡來了,他告訴她世上有一種感情叫愛情,有一種愛情叫犧牲,他把她獻給了勾踐,勾踐又把她獻給夫差,于是她犧牲,為了勾踐,為了范蠡,為了越國的江山。她做到了,于是勝者為王,敗者為鬼,夫差自縊,而她投了江。沒有一個王愿意讓別人知道自己的江山是靠一個女人的身體換來的,沒有一個愛人愿意承認自己曾經(jīng)假愛情的名義要女人為他犧牲,所以西施只能投江。
  她是水做的骨肉,又重新回到了水里去,繼續(xù)她浣紗的夢。
  她浣的,可是香云紗?
  她的香云紗,送給了誰?
  西施成功地媚惑了夫差,這個凌波出世的浣紗女,大概是會種蠱的吧?否則,夫差何以會為了她而神魂顛倒,傾國傾城?
  悲哀的是,西施一生中只織成了一匹香云紗,卻偏偏為了愛情,不能將這紗衣獻給愛人,卻違心地對敵人種下愛情蠱。她贏得成功,卻輸了愛情。
  淚水滴下來,落在西施的眼里。西施淚光閃爍,宛若還魂。
  店門在這一刻被推開,驀然回首,我不禁呆住,仿佛中蠱。那進門來的女子,眉目端莊而含糊,姿態(tài)雍容而懶散——前幾天在布爾卡剛剛見過的,不是玉米的妻又是哪個?


  3.當(dāng)外室遇上原配

  沖冠一怒為紅顏的不止是吳三桂,還有呂布與董卓。
  紅顏的概念,總是和“禍水”或者“薄命”相聯(lián)的。前者如玉環(huán)、貂嬋,后者如西施、昭君。
  人們喜歡用花容月貌來形容美女,楊妃與貂嬋,則更勝一籌,要“羞花”、“閉月”——這樣的美,難怪禍水,不枉薄命。
  說楊貴妃是禍水應(yīng)該不冤。她媚惑玄宗、荒廢朝政,致使安史亂起、民不聊生,自己也落了個縊死馬嵬坡的悲劇收場,既是禍水,也實薄命——禍國殃民的禍,薄幸絕情的薄。
  貂嬋的惹禍與薄情則出于主動。她周旋在王允、呂布、董卓、曹操之間,翻云覆雨、借刀殺人,將三十六計逐條演繹,大概可以算是中國間諜事業(yè)的最早創(chuàng)始人,而且是多重間諜,一出三國版的“無間道”。
  所以同樣是紅顏,玉環(huán)的羞花自有一種人間的味道,貂嬋的閉月,卻顯得冷艷肅殺。
  西施也是間諜身份,卻因為只有夫差一個目標,便遠不如貂嬋精彩。
  到了昭君,雖然和親有功,但只是一種順水推舟的選擇、隨波逐流的命運,列入四美其實頗為勉強。她真正的成就,在于繪畫與音樂——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為她的美名起了很好的宣傳作用,而毛延壽的冤殺也是炒作的好噱頭,因為爆了內(nèi)幕。
  再有一個優(yōu)勢,就是她在四個人中,是惟一的原配夫人。
  ——《流芳百世》第一集·中國古代四大美女畫像

  當(dāng)外室參見原配,是該分庭抗禮,還是奉茶敘座?
  看著玉米的妻,一瞬間不知多少念頭從腦中閃過,如電光石火——她可是打上門來?她要求我以后永遠不再見玉米么?如果她提出來,我可有資格拒絕?
  然而她卻只是問:“這是您店里的衣裳嗎?”
  她提起一只巨大的紙袋,里面是三套我親手繪制的真絲衣裙,如假包換的“香云紗”出品。
  “衣服有問題嗎?”我有些摸不著頭腦。
  她局促地笑著,囁嚅道:“沒……沒有沒有,不是不是,你檢查一下,這些衣服,我一次都沒穿過的,都是全新的。”
  我不必檢查。我說過,真絲衣裳一下水就會走樣,那袋中的衣裙顯而易見是連包裝都沒有拆過的,但是,為什么?它們經(jīng)我的手交給玉米,由玉米送給他的夫人,如今她再將這些衣裙送回,說她沒有穿過,她是要羞辱我的作品,從而來羞辱我嗎?
  我看著她。該來的總會來,事到臨頭,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也只得引頸就戮。
  “這些衣裳都是新的,標牌都沒有取下過,我想問一下,可不可以退貨?”
  “啊?”這問題太出乎我的意料,腦子竟不能打彎。
  她急急解釋:“我是知道規(guī)矩的,打折收回也行。”
  “但是,小姐,”輪到我結(jié)巴,“為什么?”
  “我姓金,叫我小金就行。”她更加羞澀,“你看,這些衣裳都幾千塊一件,可是我根本沒有機會穿,所以……你打個九折收回來,哪怕八折也行,然后再賣給別人,不算虧吧?我在報上看過你們這家店的報道,生意挺好吧?你看你這樣一件衣裳,要賣到幾千塊,真是暴利是不是?”
  “是的是的。”我笑容可掬。不,是“掬”也“掬”不住,已經(jīng)忍笑忍到肚子痛,恨不得躲回里間去暴笑一頓。天啊,玉米的夫人不僅是沒氣質(zhì)、沒品位,竟然連禮貌和修養(yǎng)也談不上,簡直丟足面子,叫我笑掉下巴。就這么一位夫人,他還如珠如寶,視若拱璧,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家里給她買香云紗的衣裳。他輕視那些不顧體面在露天噴泉下戲水的女子,卻可以忍受這樣一個言語莽撞不知深淺的太太,這才叫各花入各眼呢。
  這樣一轉(zhuǎn)念,我便笑不出來了。再聰明靈透又怎么樣呢?若是沒有一個男人把我捧在手心里,就仍是可憐的。是的,眼前這個平庸的女人神采品位樣樣不如我,可是她是我最心愛的男人的原配,憑這一點她就可以把我踩在腳底下任意踐踏。兩分鐘以前我不是還在擔(dān)心她是打上門來要我難堪的嗎,我又有什么資格嘲笑她?
  她仍在艱難地解釋:“我也不是說這衣服不好,真絲的,挺漂亮的,還是手工畫,不過一件衣服幾千塊,也太貴了……其實也不是為了錢,我衣柜里有太多衣裳,根本穿不過來,白放著太可惜了,所以……”
  “我明白了。”我不忍心再看她為難,或者說,我不忍心再看到玉米的夫人在我面前失禮,“您看這樣可以嗎?這些是已經(jīng)售出的作品,收回來不大合適,但是我可以給您打五折。”
  “五折?”她有些不明白,“五折收回?是不是有點兒……”
  “您誤會了。我的意思是說,我可以退回原價的一半,當(dāng)作你是用半價在我這里買的。這樣你可以拿回一半錢,同時仍然可以擁有這些衣裳,但是如果您仍然覺得不想要,那么我可以全價收回……”
  “不必了,已經(jīng)很麻煩了,那就這樣好了。”她明顯地沾沾自喜,而且很知己地問,“其實就算打了五折,你也還是賺的吧?不算吃虧是不是?”
  她已經(jīng)一再地犯忌,我卻再也沒有了嘲笑她的心情,只得苦笑著唯諾:“不虧,只要你喜歡就好。”
  我沒有告訴她,其實我賣給玉米的時候,就打過折扣的。這幾件衣裳,幾乎等于送給她。
  同玉米的這段情感,原來送出的還不僅是身體與靈魂。

  香如的童話男友柏如桐來了。
  我聽過他的名字上萬次,卻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遠不如想像中英俊完美——印象里騎竹馬弄青梅的“郎”應(yīng)該是憨真而帥氣的,有陽光般的笑臉和閃亮的大眼睛。
  然而柏如桐并非如此。他也算順眼,長得細巧白凈,典型的南方孩子。只是,他太像個孩子了,對香如有著出乎意料的依戀,表達的方式卻是沒完沒了的提出要求和建議,并且堅持用嘟嘟囔囔的方式來表達意見,即使在我們?yōu)榱藲g迎他到來而盛裝出席的西餐桌上也不例外。
  香奈爾在我耳邊悄悄說:“難道香如沒有告訴過他,當(dāng)眾咬耳朵是不禮貌的行為么?”
  我笑:“那你現(xiàn)在是在做什么?”
  “我是女人。”念兒理直氣壯,“而且香如是記者,向來對社交禮儀高度在意。”
  后來我們知道,當(dāng)時他們是在爭執(zhí)睡覺大事,的確不便旁聽。
  飯后,香如送柏如桐去招待所,我和念兒等在客廳里決定和她好好談一談,表明立場。誠如念兒形容,香如一向?qū)ι缃欢Y儀“高度在意”,但這次不止“在意”,簡直“刻意”,未免矯枉過正。
  “你不必那樣做的。”我開誠布公,“這反而會使我們不安。”
  “哪樣做?”香如糊涂。
  “你不必為了顧忌我們的感受,把男朋友送到招待所去。”念兒說得更明白些,“他可以住在這兒。”
  “是嗎?那可真要謝謝二位。”香如笑,“那么,你們誰把房間讓出來呢?”
  “什么?”我看看念兒,她瞠目,我結(jié)舌。
  香如收起笑容,說:“不開玩笑,我想你們誤會了——我和如桐,沒有同居。”
  “你們談戀愛快十年了,居然沒有……”念兒做一個昏厥的表情,“你不會告訴我說,你還是個處女吧?”
  “我的確是。”香如苦笑,“也許你們不信……”
  “我信。”我舉起手。
  我信,香如說什么我都信,因她沒有必要撒謊,即使這個消息真的令我很震驚。
  念兒低頭想了一想,也不得不點頭說:“我也相信。但是——WHY?他陽萎?你性冷淡?你們……”
  “STOP!STOP!STOP!”香如舉手投降,“他沒毛病,我也很正常。我們只是保守一些,不算什么十惡不赦的大罪吧?為什么你一定要認為發(fā)生關(guān)系才是正常的?我們相愛,可是還沒結(jié)婚,維持婚前純情難道不是理所當(dāng)然的嗎?”
  “退到十年前也許。”念兒聳肩,嗤之以鼻,“戀愛卻不肯享受性愛,不是有毛病,就是假道學(xué),反正不是生理上就是心理上,你們兩個總有一個有病就對了。”
  “拜托不要這么武斷,OK?”我和稀泥,然而自己也好奇,忍不住學(xué)著念兒的口吻問香如,“你們反正已經(jīng)決定了要白頭偕老,是不是?你早晚是他的人,那么——WHY?”
  香如先是笑,接著笑容一點點兒收斂,表情嚴肅地說:“我們的家鄉(xiāng)是個小縣城,雖然將來我們一定會在一起,可是現(xiàn)在暫時還做不到。我大概不會回去了,他一時還出不來,總之離真正在一起還有一段時間要等。如桐一直擔(dān)心我會變,所以我跟他約定:如果我現(xiàn)在就跟他在一起了,那么在我們分開的日子里,我就無法讓他相信我一直守身如玉,但是如果我們可以等待,直到真正能夠長相廝守的時候才交付彼此,那么我就可以用自己的身體向他證明,我對他,始終如一。”香如的眼神漸漸迷離,蒙上一層淚光,“我真的很愛如桐,我愛他勝過我自己的生命,我愿意用生命來維護這段愛情的完美。我不愿意讓他有一絲一毫的懷疑,不能讓我們的婚姻冒任何的險,蒙上任何陰影。為了他,我要保留這個身子直到我們在一起的那一天。我相信,今天我們堅持得越辛苦,將來團聚的時候,我們的快樂就會越完美。”
我和念兒都沉默了。
  “守身如玉”、“始終如一”,無須諱言,這些詞在今天這個時代聽來,的確有些太古老了,古老得比香云紗的故事更像是一個傳奇。
  “那么,柏如桐肯嗎?”
  “這就是我們今天爭論的主題。”香如無奈地嘆氣,“他說千里迢迢地來看我,卻仍然聚少離多,真是等得不耐煩了。剛才在招待所里,他很沖動……”
  香如的臉紅了,我和念兒擠著眼竊笑,卻又不禁艷羨——多么完美的愛情,多么堅貞的操守。如果我的生命可以重來,也許我也愿意,這樣清澈地愛一次。
  我看看念兒,她的眼中明顯掠過迷茫和蒼涼,在她煙視媚行的手勢底下,也一樣有著對于純潔愛情的向往吧?

  誰沒有過純潔的初戀呢?
  大學(xué)時,我也曾經(jīng)做過某人小鴿子般的乖巧女友,也曾有過天長地久白頭偕老的約定,說的時候,是真的相信彼此會一生一世在一起的。手牽手地去校外小食街閑逛,偶爾四目交投便會心一笑。他隨手買枝玫瑰插在我背包袋上已經(jīng)讓我心神蕩漾,又激動又害怕地在附近民房區(qū)租了單元房過起小日子來,仿佛度蜜月。有時招待同學(xué)來“家”里坐坐,哪怕只是做一盤蛋炒飯,端出來時也像獻寶,依偎在他身邊,一如嬌羞順從的小妻子……
  然而畢業(yè)的鐘聲響了,仿佛黃粱夢醒,棒打鴛鴦,一對對許盡海誓山盟的生死戀人此時都“戀愛只是同窗鳥,分配來時各自飛”了。我以為自己不會,我以為我們不同,我以為我們是會有將來的,并且一心一意地為這將來謀劃——他說在另外一個城市有更好的發(fā)展機會,要自己先過去,穩(wěn)定下來后再安排我。我信,我等,我給他寫一封一封的情書,打一個一個的長途,把所有的工資都用來買禮物,甚至開始著手設(shè)計自己的婚紗禮服。
  然而我癡癡地等了半年,他終于安頓下來,卻給我寄來了一張他與那單位領(lǐng)導(dǎo)千金的結(jié)婚照……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其實早在我們還沒有分開的時候,在畢業(yè)前夕他為找接收單位四處投機的時候,已經(jīng)與那位領(lǐng)導(dǎo)千金有了曖昧。我氣不過,打了長途問他,為什么要騙我?我不恨他變心,畢竟世事無常,誰也不能絕對控制自己的心猿意馬,但我不原諒他為什么要腳踏兩只船,明明已經(jīng)移情別戀卻還與我軟語溫存。他回答說,是因為不想傷害我,以為這樣一種方式可以讓我更容易接受。
  他的話沒說完我就吐了。不為醉酒,非干悲秋,那是一種從心理到生理的嘔吐,搜心刮肝,連綠色的膽汁也吐了出來,仿佛要吐盡四年的記憶,吐盡自己無價值的愛與付出……
  我翻了個身,不愿再想。
  都是香如的故事令我震撼,不由把這些陳芝麻爛谷子重新翻出,而我是早已決定要把它們徹底埋葬了的。現(xiàn)在卻不禁會設(shè)想:假如當(dāng)初只是一場愛戀,沒有同居,沒有身體的給予,我的不潔感,會不會輕一些?至少,不會留下這個嘔吐的后遺癥。
  是香如的清純和忠貞令我相形見絀,令我照見了自己的愚蠢與輕率——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要與別的女人分享同一個男人的愛情?大學(xué)時還可以歸罪于那男生的始亂終棄,這一次呢?玉米可是在認識我之前已經(jīng)做了別人的丈夫,別的孩子的父親。我們根本沒有戀愛的機會,不僅是我沒有求取愛情的理由與立場,實在他也沒有許諾愛情的資格與身份呀。

  玉米再來電話約見面的時候,我拒絕了。其實心里明明是盼望的,可是話到口邊,卻偏偏變成了“對不起我正在盤貨”。他識趣地掛斷,彬彬有禮地說改天。
  改天是哪天呢?我懊悔地恨不得咬自己的舌頭,可是自尊又不允許自己拿起電話來打給他。
  對自己生氣,跟自己作對,這是我可以為自己保留一點點尊嚴的最后做法。
  然而心是這樣的難受哦,仿佛有一百只小貓在抓撓、撕咬,它們焦慮地叫著,說要出來——它們的名字分別叫做思念、委屈、安全感、急于證明的愛,還有欲望。
  欲望,是的,我的身體和我的心同樣地需要玉米——玉米式的吻、玉米式的擁抱、玉米式的觸摸與親熱。我不僅是愛上了他,且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視他為生命的一部分,適應(yīng)他所有的冷淡與距離,以及他的不肯承擔(dān)與處處留情。
  本以為時間可以讓熱情冷卻,可是一個星期過去,我的思念卻只有愈久彌熾。而這狠心的人,竟再也沒有給我電話。他放棄我了么?在我下定放棄他的決心之前,他已經(jīng)先采取放棄我的行動了么?
  怎么會是這樣?原以為自己的放棄是偉大而悲壯的,會令他如失至寶,再三求情,而我將含著眼淚拒絕。現(xiàn)在看來,他比我更不在乎分手。也許早在上次見面時,他已經(jīng)覺察出我的心事了,他那么敏感,怎么會不知道我所謂的“正在盤貨”是一種婉轉(zhuǎn)的拒絕。他當(dāng)然不是一個拖泥帶水的人,既然我已經(jīng)決定拉開距離,他便決不會糾纏的。
  這不是一個沒有經(jīng)驗的男人,不是莽撞的毛頭小伙子,不是與蘇香如癡纏的小男友柏如桐,他是玉米——一個成功商人,一個有婦之夫,一個公司的領(lǐng)導(dǎo)者,一個家庭的頂梁柱。他視情場如商場,非常識進退,當(dāng)然明白該在什么時候放手。
  我怎么可能奢望他會癡情地面對我的有意疏遠而溯洄從之、不懈追求呢?
  這時候卻又患得患失起來,舍不得就這樣結(jié)束。然而,一段感情若是可以如此舉重若輕,又價值何在?
  我恍然若失,悶悶不樂。
  而另一邊,卻是蘇香如與她的初戀男友柏如桐心心相印的完美愛情在如火如荼又冰雪純潔地激情上演。他們天天約會,幾乎逛遍全城。香如只拿到三天假期,到了第四天,她正常上班,而如桐天天捧了玫瑰花在報社樓下等。如果香如開夜工,他就送茶點上去,乖乖坐在一旁苦讀香如的舊稿,視八卦新聞如圣經(jīng)。
  時間原來是一個勢利的家伙,它竟然可以在同一個空間里分成全然對立的兩種嘴臉——我陷在思念和猶疑里度日如年,而香如,卻一再抱怨時光飛逝。
  快樂的日子總是短暫。柏如桐離開的前夕,香如徹夜不歸。
  我和念兒擠眉弄眼,大有松一口氣之感。
  “圣女終于下凡了,咱們是不是該開香檳慶祝啊?”念兒笑得邪邪的,“你說,他們現(xiàn)在進行到哪一步了?是在寬衣解帶呢,還是翻江倒海了?說不定,已經(jīng)唱到二進宮了。”
  我失笑,這惡毒的丫頭還真是刻薄。然而當(dāng)她遞過來一杯自調(diào)的雞尾酒時,我卻毫不推讓地接過來一飲而盡,心里有種隱隱的竊喜——真是單純?yōu)榱讼闳缬邢捕_心嗎?或是因為她終于和我們一樣了?
  這世界上沒有對哪有錯,沒有是哪有非,沒有光明哪來黑暗,沒有堅貞又何談放縱。我自比香奈爾,以為已經(jīng)夠純情、夠正常,然而香如的戀愛,卻叫我知道愛情有另外一種版本,靈與肉可以分開。
  我真是羨慕那樣的相愛,可是為什么,尋尋覓覓了這么久,我卻始終遇不到?
  那天晚上,我和香奈爾談到很晚,喝得很醉。
  她說:“很小的時候,我在一部電影里看過一句話:人,是沒得抉擇的。我不懂,也不信,我想當(dāng)然有得選,比如我選擇跳舞,就是因為我喜歡舞蹈,這不就是一種抉擇嗎?可是后來才明白了,不是我選擇了舞蹈,而是舞蹈選擇了我。它選擇了我,卻偏偏又不給我跳主角的機會,我想領(lǐng)舞,我有得選嗎?人,是沒得抉擇的。”
  她哭了,那晶瑩的淚光,蓋過了布爾卡旋轉(zhuǎn)的頂燈。我在那淚光中徹底地原諒了她,只為,我也同樣地?zé)o法選擇。
  遇到玉米,愛上玉米,開始一段不名譽沒前途的愛情,這不是我的選擇,是宿命。不是我找上門去認識他的,不是我可以左右愛與不愛的,當(dāng)我在想著可不可以不愛他的時候,我已經(jīng)跌入愛的陷阱。
  遇上他愛上他,是緣也是孽,是愛也是劫。沒得抉擇。

  那夜,我與念兒醉倒在沙發(fā)上,和衣而眠。
  醒來時,她的CUCII套裝和我的絲綢襯衫都皺成一團,狼狽得不成樣子。
  是香如開門的聲音驚醒了我們。她站在客廳中央驚訝地張大嘴巴:“我錯過了什么?”
  念兒顧不得梳妝,一躍而起,拉住香如按在沙發(fā)上即時逼供:“該我們問你才對,把昨晚的好戲如實招來!”
  “你們說什么呀?”香如又可愛地臉紅起來。
  臉紅,這也是如今的都市女子失傳了的絕色美態(tài)吧?
  然而也正因為如此,連我也不由得急切,附和著念兒慫恿:“說吧說吧,初夜的感覺如何?”
  香如越發(fā)臉紅,囁嚅著:“如果我說昨晚什么也沒發(fā)生,你們會不會不信?”
  “什么、也、沒、發(fā)生?”念兒大叫,把自己的耳朵扯向香如的方向,“是我聽錯了還是你表達不清?”
  然而我已經(jīng)明白了,和往常一樣,我相信香如所說的。只要是她說的,我都信。我知道她就是這種人。我覺得釋然,又覺得失落。
  香如,終究還是那個我所熟知的香如。然而,她為什么一定要做蘇香如,而不可以平凡一點兒呢?
  與一個圣女同居,滋味并不好受。
  “昨晚,如桐正式向我求婚。我們已經(jīng)決定了,明年的今天,不論情況怎么樣,我們都會結(jié)婚。就算他在這兒仍然找不到工作,也寧可先辭了職,過來這邊再說。以前他老是說這樣就成了吃軟飯了,不過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想通了,最重要的是我們要在一起,而城市更適合我的發(fā)展,他決定先遷就我。”香如滿臉緋紅,發(fā)出異樣的光彩,她是真的在愛著,她是真的開心,“他是今天早晨的火車,他不愿意和我分離,我也舍不得他,所以昨天晚上,我們都舍不得睡,講了一夜的話。他抱著我,我們一分鐘都不肯分開,直到今天在火車站分手……”
  香如流淚了,為了分別,短暫的分別。
  但那不是悲傷的眼淚,她是快樂的。即使在流淚的時候,她仍然幸福地享受著她純美的愛情。
  我回頭與念兒對視,她的眼中,也一樣有淚光閃爍,然而淚光深處,卻是一片荒蕪。
  我知道,她和我,是一樣的孤獨。


  4.和情敵做朋友

  紅拂在一個雪天遇上虬髯客。
  當(dāng)時她正對著窗子梳頭,屋內(nèi)是明亮的爐火,屋外是漫天的雪花。她解開長發(fā),濃黑柔密地一瀉委地,像一個甜酣的美夢,有種家常的香艷。她對著窗子打開那長發(fā),用一柄牙梳輕輕地打理。
  獨行俠虬髯客風(fēng)塵仆仆地經(jīng)過,隔著窗子看見,忽然動了兒女之念。他站在那雪地里,癡癡地、癡癡地望著,忘了冷,忘了禮節(jié),忘了江湖風(fēng)霜。
  李靖當(dāng)時該是有些醋意的——什么孟浪男人,竟敢覬覦他的女人?他就是不生氣,也得做出生氣的樣子,仿佛這是一個男人的責(zé)任。他舉起劍,要出去同虬髯客理論。
  是紅拂阻止了他,以一個溫婉的微笑。
  她挽起她的長發(fā),荊釵布裙不掩國色,躬身請進虬髯客,引薦他與李靖,口呼大哥,自稱小妹,遂成就了一段風(fēng)塵三俠的佳話。一個女人的偉大莫過于此——紅拂的慧眼識英雄,還不止是可以選擇自己中意的男子私奔,更在于可以選擇自己敬佩的男子結(jié)拜。
  她可沒有做出那些“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的小家子模樣兒,她是獨一無二的紅拂,從古至今,只此一人,絕無分店。
  ——《流芳百世》之風(fēng)塵三俠

  周末,明明預(yù)報了有雨,可是雨意凝固在空氣里一直下不來,墜得人心里沉沉的,岌岌可危。
  香如去了郊縣采訪,要到下星期才回來。
  我約了念兒收檔后一起吃晚飯。她帶著位同事一起來,說是給我介紹客人,但是得打八折。
  “夏念兒的同事,七折也行啊。”我笑著招呼那女客。她應(yīng)該和念兒差不多年紀,但臉上帶著股傲氣,使她比真實年齡顯得大些。不過品位是真不錯,一眼選中了我店里一條繪著文君琴挑的真絲桃紋縐紗長披肩,又訂了一套隔離膠防染繪真絲素縐緞禮服,說明要繪天鵝的。
  “真是自戀狂。”念兒悄悄撇嘴,附在我耳邊小聲說,“她是我們團里的臺柱子,《天鵝湖》里跳奧吉尼婭的。”
  “白天鵝?”
  “不,黑天鵝。”念兒白我一眼,很為我的無知懊惱,“是冒充白天鵝奧杰塔和王子訂婚的那個,也算主角。”
  “哦。”我羞赧,趕緊以阿諛之辭補救錯誤,“她脖頸沒你長,并不像只天鵝。”
  “我也這么想。”念兒立刻原諒了我的無知,同時扭著腰肢過去幫助她的天敵挑選絲料,態(tài)度親切大度,是那種勝利者在弱勢面前特有的大度。
  我微笑,深以自己的外交辭令自豪。
  但是半小時后坐在西餐廳里我才知道,念兒的勝者意識并非因我一句簡單的“她脖頸沒你長”,而是另有玄機。
  “我和她老公約會過。”念兒說,同時仰起頭笑,露出細白的牙齒,“他也說過我的身材比她勻稱,脖頸比她長,還說她的皮膚沒我有彈性。”
  我驚怔,無言以對。晚餐是我請,答謝念兒幫忙介紹生意。她著實不客氣地點了本市最昂貴的旋轉(zhuǎn)餐廳,只是兩個人,也一絲不茍地從頭盤點到甜品,紅酒伴牛排,緋聞就咖啡。
  此時,她低頭啜一口咖啡,望向窗外,似自言自語:“我知道你已經(jīng)知道我的地下職業(yè),要謝謝你沒有因此輕視我,還請我吃這么好的牛排。”
  我更加驚訝,恨不得有地縫鉆。
  幸好她并不等我的答案,顧自喃喃:“跳《天鵝湖》的女孩子并不個個都是純潔的白天鵝,也有投機取巧的黑天鵝,還有變不成公主的野天鵝,以及變不成天鵝的丑小鴨,甚至變不成小鴨的臭鴨蛋……這就是人生,分工不同,角色不同,非得爭取很多個角色,才可以多一點兒自己的戲份,不然只好做觀眾。我又不甘心,當(dāng)然只好在不同的臺子上跳舞,多一個舞臺,就多一種角色,多一些戲份。她老公是我的戶頭之一,我們約會不只一次,不是因為他有多帥多豪爽,只是因為他是她老公。從她老公那兒,我知道他們也算是初戀了,他追了好久才娶到她,真娶回家了,也不過如此。總不至于真把她當(dāng)成天鵝捧著,何況,就算她是天鵝,他也不是王子。這便是人生,沒有童話、沒有天鵝湖、沒有忠貞不渝和天長地久,也沒有永遠的勝利者。誰是奧吉妮亞誰是奧杰塔并無所謂,主角和配角也無所謂,她在一個舞臺上贏了我,卻在另一個舞臺上輸給我……”
  念兒的聲音低下去,正如窗外的夜幕垂下來。盡管她敘述的內(nèi)容是這樣一個顛倒的人生,然而我的心里卻沒有任何的輕視,而只是充滿一種說不出的凄愴。也許真的就像念兒所說,這便是人生。

  是否念兒的故事鼓勵了我,還是久不下雨的陰郁天空令我迷亂。
  第二天下午,我終于拿起電話,主動打出去——不是玉米的手機,而是他的家。
  我明知道他這時候是不會在家的,但是他的妻子在,那位小金,電話號碼就是由她留給我的。
  雖然對男人我好像沒什么經(jīng)驗,一再愛錯人,可是對女人,尤其是貪便宜的虛榮的女人,我很知道該如何下餌。
  “金小姐嗎?我是香云紗的紅顏。我想告訴您,我們店里新來了一批樣品紗,如果你有興趣,可以預(yù)選好你喜歡的絲料,我專門為您設(shè)計幾套禮服,當(dāng)然,價格五折。”
  如我所料,聽筒那端傳來一聲壓抑的歡呼,然后是簡短的“我馬上到”。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我已經(jīng)決定不再見玉米了,可是,卻還在通過小金繼續(xù)與他交往。也許,這只是另一種形式的接觸?
  我開始化妝,見玉米的妻亦如見玉米,甚至,比約會玉米更加隆重,因為我不想輸給他的妻。

  “我老公出差了,要走一個月呢。”這是小金進店來說的第一句話,“這段日子我悶死了,正想著找點兒什么事消遣,你的電話來得可真是時候。要不然,往常這時候我還得惦記著準備晚飯,出不來呢。”
  玉米出差了?難怪他這么久沒打電話給我。我如釋重負,為自己的被忽視找到了一個絕佳的開脫理由,幾乎有種失而復(fù)得的輕松與狂喜。
  “你和你老公很相愛吧?”我旁敲側(cè)擊,故意做出隨意的口吻,一邊把絲料一一搬上臺面,可是手分明在發(fā)抖。
  “老夫老妻了,也說不上有多相愛,不過是個伴兒吧。他不在身邊,日子就有點兒空落落的,還真不習(xí)慣。”小金笑著,是那種典型的中年之妻滿足的笑容。
  我的心隱隱地疼痛起來,要靠抓緊臺角才能讓自己站穩(wěn)。
  小金撫摸著那些樣品,放下一樣又拿起一樣,對每一件都愛不釋手,“怎么辦?我看哪件都好,都不會選了。”
  “那就每樣做一件,我只算你本錢。”
  在那一刻,我做了一個決定,要不惜血本地接近小金,成為她的閨中密友,入室佳賓。只有這樣,我才可以更深刻地了解玉米,更親切地走近我的愛。

  走近小金后,我才知道她有多么寂寞——除了玉米和他們的兒子寶貝,她的生活里幾乎沒有自己。
  并不需要我發(fā)問,她就會把所有我想知道的關(guān)于玉米的一切細節(jié)坦誠相告。并且,和所有的新中年人一樣,她最喜歡談的話題,是憶當(dāng)年——
  “當(dāng)年他追我的時候可熱情了,連我爸媽都被感動了。本來我爸看好的是另一家公司董事長的兒子,正托人替我們牽線呢,可是他天天上門跟上班似的,不管我家里人什么臉色都當(dāng)看不見。后來我媽先喜歡上他了,說這小伙子不錯呀,模樣端正,又有禮貌,他一天不來,我媽比我還想他。我爸聽我媽的,就同意了。他是知恩圖報的人,到現(xiàn)在對我媽的感情還是比對我爸好。我爸那天還說,嘿,這小子記仇,還在為當(dāng)初我不同意你倆的事不痛快呢。
  “他現(xiàn)在吃什么都不起勁,當(dāng)初可不是這樣,我們剛談戀愛那會兒,他可好吃了,我們同事都說,他是個美食家。他吃東西特講究,哪里開了家新館子,哪家館子換了廚子,他都清楚,成天拉著我到處試吃,可有興致啦。
  “他特別喜歡給我買禮物,我過生日,我們認識紀念日、圣誕節(jié)、情人節(jié),還有三八婦女節(jié),他都會買禮物給我,送花更是家常便飯。他現(xiàn)在也送我東西,可沒當(dāng)年那么多花樣兒了,就是我生日和結(jié)婚紀念日那天送一送……”
  這是我所知道的,若不是他送她香云紗,我也不會認識他。
  那天下午,他穿著阿曼尼走進我的店里,為妻子選購一件云裳做禮物。他穿得那樣隆重,是把自己也當(dāng)做了一份禮物的。
  他與我的一段情,不過是他送她禮物的附帶品。
  我黯然。這可好算做買一贈一?只是,如果她知道真相,大概一輩子都不肯穿上香云紗了。

  多么荒謬,我居然和情人的妻子做了朋友。
  通過小金,我漸漸了解到許多玉米日常生活中的小秘密,比如他喜歡用黑人牙膏刷牙,早起的時候要空腹喝一杯新磨咖啡才能順利如廁,最喜歡的果汁是西瓜皮——是的,不是西瓜,而是剔除瓜瓤后將瓜皮切塊榨汁。
  我更加熟悉的是小金的諸多習(xí)慣,包括她的生理周期——換言之,也就了解了他們夫妻生活的禁區(qū)。這讓我有一種偷窺的不安和竊喜,自覺又向玉米靠近了一步,肌膚可親。
  同小金的交往,多少帶著一種惡意的捉弄。我喜歡看她在我面前露怯,她的談吐越低俗,我就越有種莫名的得意。仿佛我們并不是兩個人,而玉米一直在旁觀、在比較、在欣賞、在挑剔——自然,是在欣賞我,而挑剔小金。
  我這樣地自欺欺人,這樣地完成著我一個人的游戲,并且樂此不疲。
  就因為這樣,當(dāng)小金提出向我學(xué)織物手繪時,我痛快地答應(yīng)了。
  兩個人想維持交往,要么是有利益往來,要么是有共同興趣。僅僅五折售衣遠不足以構(gòu)成我與小金堅固的利益基礎(chǔ),那么,便只好努力地求同存異,發(fā)展共同愛好了。
  難得她主動提供了一個這樣長遠的題目,即使我明知道以她的天資,學(xué)畫無異于緣木求魚,卻仍然一口應(yīng)允。
  我真是侮辱繪畫。
  “繪,在古代稱之為‘繢’,所以繪畫從一開始就與織物結(jié)下不解之緣。在織物上繪畫,與在紙上作畫不同,繪畫者首先要對織物、染化材料的特性有所認識。不同染料有不同的個性,織物也是一樣,所以什么樣的染料用在什么樣的織物上,都會使繪畫效果發(fā)生很大不同。織物手繪的歷史在中國源遠流長,早自周代起,帝王百官的冕服便采用上衣紋樣手繪,下裳紋樣刺繡……”
  我已經(jīng)努力做到深入淺出、通俗易懂,然而小金還是一頭霧水,直嚷嚷:“紅顏,你說的這些我一點兒都聽不懂。我們可不可以不要講理論,直接實踐就好?”
  我要深吸一口氣才可以逼自己說出“好吧”,同時在心底再一次懺悔:“嘿,我真是侮辱繪畫。”
  好吧,在服裝界有句老話叫做“織物本身會說話”,也許小金的要求可以進一步印證這個真理。反正真理總是出于實踐的。
  我將絲料樣版一一排列在柜臺上:“為了統(tǒng)一稱謂,我們通常把絲綢分為十四類,包括紗、羅、綾、絹、紡、綃、縐、綺、錦、緞、葛、呢、絨、綢。像這些——素綢緞、雙縐、電力紡、喬其紗,都是手繪設(shè)計選用最多的絲織品,不知你想選哪樣做材料?”
  “這么多,真漂亮。”小金明顯緊張,學(xué)繪畫不同于選衣料,她遲疑起來,“哪種料子最便宜?”
 我笑了,溫和地建議:“那么不如先采用仿制品來學(xué)習(xí),滌綸仿真絲綢不錯。”
  “仿絲?”小金又茫然起來,“那和真絲是兩回事吧?你剛才說過不同絲用不同染料的。”
  “真絲綢最好用弱酸性染料,滌綸仿真絲綢可以用分散性染料。兩者最大不同在可視性,真絲可視性強,仿絲可視性弱。真絲手繪適合那些細致具體的繪畫,比如工筆花鳥、人物,采用隔離膠線型防染繪技法就可以做成我店里的這些衣裳了;滌綸仿真絲綢則適合表現(xiàn)一些粗線條的隨意些的圖案,不過……”
  “不過我基礎(chǔ)這么差,也只好畫點兒簡單隨意的是不是?”小金笑,很隨和地說,“那就仿絲吧。”
  “就仿絲好了。”我松一口氣。我也不想她暴殄天物。
  在我眼中,真絲是有生命的東西——有前世今生,有故事和靈魂——春蠶到死絲方盡,卻在衣裙飄舞間借尸還魂。我不可以讓小金的涂鴉傷害了絲綢的心。
  電話就在這個時候毫無預(yù)兆地響起。
  “紅顏,請馬上回來。”是香奈爾的聲音,一反平日的嬌嗲慵懶,顯得氣急敗壞。
  “念兒?”我詫異,“出什么事了?”
  “別問了,電話里不方便,回來再說。馬上回來!”

  我別無選擇,只得在第一時間趕回家中。
  車行到一半時,天上下起雨來,是暴雨。壓抑窒息的一種爆發(fā),雷聲滾滾,閃電在天邊糾纏扭曲,仿佛不甘雌伏的群蛇在撕咬,又好像天神震怒,窮天極地地搜尋著逃跑的妖孽。
  我看著天邊的電光,腦里有奇怪的景象閃過,糾纏的藍光里,我仿佛看到了香如,看到香如的臉。她在天邊哀傷地注視著我,仿佛求助。
  香如。我的心一跳,有莫名的驚悸,而車子已經(jīng)到了。
  推開家門,我便看到了香如。
  然而,那還是香如嗎?她憔悴、蒼白,長發(fā)糾纏,滿臉血痕,白色的襯衫沾滿污漬,整個人蜷起如刺猬,躲進沙發(fā)一角瑟瑟發(fā)抖,手里握著一只空酒杯。
  “香如。”我驚叫,忽然間仿佛有一只手憑空伸出來扼住我的喉嚨,令我窒息,“香如,你怎么了?”
  她抬頭看我,仿佛不認識,眼中充滿驚恐絕望。
  我約摸有點兒猜到,卻不敢相信,我聽到自己變調(diào)的聲音在空中瑟瑟發(fā)抖:“香如,出什么事了?”
  “紅顏回來了?”念兒從浴室里走出來,手里托著一張熱毛巾,她坐下來接過香如的杯子,輕輕攬過她的肩幫她揩面,一邊溫柔地說,“我已經(jīng)把洗澡水放好了,還攪了泡泡,喝杯酒,洗個澡,再好好睡一覺,就什么事都沒了。”
  我羞愧。這種時候念兒遠比我顯得成熟鎮(zhèn)定,直到香如走進浴室,我還呆呆地坐在沙發(fā)上不能還魂。
  念兒推我:“你倒是說句話呀。找你回來商量大事,你可好,一點兒忙都幫不上。”
  我呻吟:“好像我也需要一杯酒。”
  那杯酒對我有幫助,我終于可以正常思考:“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香如被強奸了。”念兒簡短地回答,“昨天她結(jié)束采訪往回趕,但是錯過了末班車,就搭了一輛私家車。車里有兩個男人,他們把她打昏后帶到野外樹林里,輪奸強暴中間她醒過來一次,搏斗中再次被打昏。一直到今天中午才醒,好不容易爬到公路上找到車回來。”
  天!我捂住嘴,想堵住自己的尖叫,卻堵不住胃里突如其來翻江倒海的痙攣。最后一絲理智提醒我:不,不可以叫香如看到我嘔吐,她會受不了的。
  我沖向門外,在樓梯拐角吐了個昏天黑地,眼淚隨之泉涌。
  香如,可憐的香如。輪奸、強暴、搏斗、打昏……這些骯臟的事情,怎么可以和冰清玉潔的香如連在一起?她那么純潔、那么堅貞、那么保守自愛,視清白如拱璧,她怎么受得了?
  念兒緊隨出來,遞給我一疊紙巾和一杯水,說:“我們要商量一下,該怎么善后。”
  “報警。”我毫不猶豫地說,“香如一定會記得車牌。報警,決不可以讓那兩個人渣逍遙法外。”
  “香如會記得車牌嗎?那么混亂的情況下。”念兒懷疑,“那兩個人一定是相信香如不知道車牌才會放過她的,不然,說不定會……”她不寒而栗。而我已經(jīng)猜出她沒有說完的話是什么——先奸后殺,毀尸滅跡。
  我再一次大吐起來。
  念兒在一聲又一聲地嘆息,似乎在與我商量,又似自言自語:“如果報警,消息就會散出去,香如好歹身在媒體,又是個專欄作家,有點兒小名氣,只怕這件事會毀了她,叫她身敗名裂的。況且,柏如桐那邊會怎么說?”
  柏如桐。天啊,柏如桐。
  我的胃抽搐成一團,幾乎不能呼吸。已經(jīng)再也吐不出什么來了,可是分明還有什么東西堵在嗓子口,不吐不快。
  當(dāng)我們回到房間時,香如已經(jīng)從浴室里走出來。她的臉色仍然蒼白,上面縱橫著血跡和淤青,然而人已經(jīng)清醒很多,眼中仿佛有兩團火在燃燒。
  她一字一句地說:“我已經(jīng)想清楚了,不能讓惡人得逞。我決定報警。”


  5.玫瑰欄桿

  西晉洛陽巨富石崇,以十斛真珠購得歌妓綠珠為妾,藏于金谷園中,日則艷舞,夜則笙歌,有《昭君曲》與《懊儂歌》傳世,堪稱我國最早的詞曲制作夫妻檔。
  綠珠艷名遠播,石崇富可敵國,這兩條理由都足以讓別的男人嫉恨,尤其是比石崇更有勢力卻沒有艷福的男人。
  趙王司馬倫因此以獵艷為名,兵圍金谷園,逼石崇交出愛妾。石崇哭著向綠珠道:“我為你成了罪人了。”而綠珠,便以“落花猶似墜樓人”的行為藝術(shù)來回答了他。
  綠珠究竟為什么跳樓?
  為了忠于石崇的愛情?為了抗拒趙王的威逼?或是,因為對人性的失望?
  綠珠原本有三個選擇:一是把自己獻給趙王,解了石崇燃眉之急,而背上淫婦的罪名;二是與石崇并肩頑抗到底,效法梁山伯祝英臺做一對亡命俠蝶,不過,就算她愿意,石崇也未必愿意吧;第三,就是干脆裝聾作啞,守著弱女子本分,坐山觀虎斗好了。然而,這也就應(yīng)了石崇的那句話,我為你而獲罪。
  結(jié)果,綠珠做了第四種選擇: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我反正是死了,你們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與我無關(guān)。
  綠珠死了,石崇也仍未能逃脫被捕斬首的命運。臨終之際,他說了真話:“不是綠珠害我,是財富招禍。”
  即使沒有綠珠,趙王也會找其他的借口對石崇圖財害命的,不是石崇為綠珠所牽累,恰恰相反,是綠珠為石崇而殉葬。
  綠珠其實早在跳樓之先已經(jīng)看破了這一點,她要毀滅的,正是這披著愛情外衣的華麗之緣。
  然而,即便如此,也沒有人會頒給綠珠一座貞節(jié)牌坊,她還是成了又一個紅顏禍水的典型。
  ——《流芳百世》之綠珠畫像

  香如病了。她高燒、囈語,睡了又睡、哭了又哭,有時會在夢中驚叫,醒來卻又半晌半晌地不說話。震驚、傷心、痛苦、憤怒,這一系列的激烈情緒之后,是長久的沉默與失落。她的眼中,寫著那么深的蒼涼,仿佛失去了最寶貴的東西。我說盡了可以想得出的所有安慰的話,都不能使她有一點兒放松。
  外表堅強獨立的香如,內(nèi)心世界卻是如此脆弱,不堪一擊。這就如她平時的言談那樣瀟灑開放而行為舉止卻是出奇的保守一樣。念兒請了假在家照顧她,陪她去報警,又陪她上醫(yī)院,而我,卻只能陪著她哭。接到柏如桐的電話,我整個人驚得跳起來,如臨大敵。
  “把電話給我。”香如努力欠身,念兒卻擋在前面說:“不要接。”同時向我揮手,“說香如不在。”
  “香如不在。”我對著話筒鸚鵡學(xué)舌,然后立刻拋開,宛如燙手。
  然后香如已經(jīng)撐著坐起,認真地說:“我要跟如桐通話,我不能瞞著他。”
  “必須瞞著他。”念兒斬釘截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根本不知道他會作何反應(yīng),為什么要給自己出難題?”
  “可這又不是香如的錯,柏如桐會體諒的,而且,他的支持和安慰對香如來說,總比我們有分量吧?”我遲疑。
  但是夏念兒很堅決,在這件事上,她表現(xiàn)出非同尋常的霸道和決斷:“這種事不可以冒險。愛情是最自私的,越是純真的愛情就越自私、越脆弱、越經(jīng)不起考驗,不能有一丁點兒的風(fēng)吹草動。香如和如桐的愛情像個童話一樣的完美,他們好像不屬于這個時代,生活在世外桃源。他們青梅竹馬,相愛了這么久卻始終守著授受不親的那套老規(guī)矩,為什么?不就是在乎個形式么?現(xiàn)在這個形式被打破了,就算柏如桐在理智上可以明白這不關(guān)香如的事,在感情上能接受嗎?他的心里會不留下陰影嗎?他苦苦自制了那么多年,一直小心翼翼地禁欲,守著他們的承諾,守著未來妻子的第一次,現(xiàn)在卻讓別人給享用了,他會受得了嗎?”
  “不要說得這么赤裸裸的好不好?”我皺眉,大不自在。
  念兒冷笑:“我單是說兩句刻薄話你都受不了,那柏如桐受得了嗎?他是個男人,他的愛人被人欺負了,如果那兩個混蛋在他面前,他可以去找人拼命。但是現(xiàn)在,他只能跟自己生氣,甚至,跟香如生氣。到那時,香如不是更受不了?這幾天你安慰的話說了一籮筐了,我犯不著再來溫良恭儉讓那套,那些溫言軟語的也不頂用,我也不會說。其實說到底,本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又沒天塌地陷,又沒狂飆海嘯,不過是讓兩個混蛋占了便宜。咱們已經(jīng)報了警,香如記得車牌號,那個風(fēng)雨警察不是說了嗎,有車牌就一定抓得到人。算那兩個東西運氣不好,瞎了他們的狗眼,再沒想到咱們香如是干記者的,眼明心清那是老本行,他們死定了。等到他們得了報應(yīng),這件事也就了了。咱們又沒少條胳膊斷條腿,犯不著天天倒在這里,倒像世界末日似的。至于告訴柏如桐,那就更犯不著,他和這件事壓根兒沒關(guān)系,告訴他也不頂用,反而要去安慰他,擔(dān)心他的脆弱心靈,這有多劃不來,不是沒事找事?”
  “但是愛人間的真誠呢?香如又沒做錯什么,現(xiàn)在刻意隱瞞,倒變成心虛了。柏如桐深愛香如,絕不會因為這件事責(zé)怪香如的,但是如果瞞著他,不是對他不公平?”
  “什么隱瞞?什么真誠?什么不公平?戀人就得事無巨細,針尖毛頭兒的都要詳細匯報?每個人首先是他自己,其次才是對方的另一半,當(dāng)然會有秘密,會有不必告訴對方的隱衷,有什么可心虛的?又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敢保柏如桐做的每一件事都原原本本報告給香如了?再說了,如果香如走在大街上被人踩了腳,要不要告訴柏如桐?肯定不用吧。那這件事也一樣不用告訴。”
  “可是,可是,”我結(jié)巴起來,“香如畢竟不是被人踩了一下腳……”
  “有什么不同?”
  “畢竟關(guān)乎貞操啊。”我被念兒的理論繞糊涂了,不禁辭不達意起來,“香如和柏如桐一向很在乎貞操,你剛才也說了,柏如桐一直是很刻意地禁欲,說明他們很在乎這件事,不可能當(dāng)是被踩了腳那么簡單。”
  “是大事,就更不應(yīng)該告訴他了。你想,既然他這么在乎,知道了一定心里很不舒服,那不是給他們將來的婚姻制造陰影嗎?如果把事情告訴他可以得到緩解,那當(dāng)然應(yīng)該彼此坦白,商量一個解決方法。可是現(xiàn)在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也已經(jīng)了結(jié),再說什么都于事無補,只能制造新的麻煩和負擔(dān),那又何必庸人自擾呢?”
  “但是他們這么相愛,我不信柏如桐會這么經(jīng)不起考驗。他只會因為香如的受傷而更憐惜她,他應(yīng)該在第一時間趕來照顧她、安慰她,和她一起渡過這個難關(guān)。”
  “你的意思是要把這次意外當(dāng)成一個考驗嗎?”念兒咄咄逼人。
  而我步步退守:“不是考驗,是信任。”
  “既然你相信柏如桐一定會接受這件事,那就不必再試來試去了,不告訴他,不叫他擔(dān)心,不是更好?如果不相信,那就更不該說出來,把一件麻煩事兒變成兩件麻煩事兒,現(xiàn)在還不夠亂嗎?你還要亂上添亂?”
  “可是……可是……”
  “沒什么可是的。”念兒將手在空中一劈,大刀闊斧地說,“如果當(dāng)是一件大事,而懷疑柏如桐的承受能力,就不能告訴他;若是不當(dāng)是回事兒,或者絕對相信柏如桐會為了香如的難過而難過,更加不必告訴他。總之,不告訴!”
  “好像也有道理。”我終于投降,雖然覺得念兒的自圓其說在什么地方有些不對勁,可是有一句話卻是千真萬確的——何必讓這件事在柏如桐的心里留下芥蒂,從而給他們將來的婚姻蒙上陰影呢?既然香如是無辜的,就把這件事徹底忘記好了。
  而從頭至尾,不管我和念兒爭得多么激烈,香如始終一言不發(fā)。
  直到我們已經(jīng)達成共識,當(dāng)事人卻仍沉默是金,仿佛置身事外。我不安地坐下來,拉住香如的手:“我贊成念兒的看法,你呢?”香如這才被動地抬起頭來,滿臉茫然,她說:“我不知道。”
  我的心倏然刺痛起來。香如,哦香如,一向最有主見最為明理的香如,現(xiàn)在卻是如此的軟弱、無助、丟盔棄甲。這一刻,我忽然完全地同意了念兒,如果說剛才我的心里還有什么遲疑的話,那么現(xiàn)在則是她毫無保留的支持者。不要告訴柏如桐!不能告訴柏如桐!香如已經(jīng)連面對自己的勇氣都沒有了,她有什么能力面對柏如桐?
  我們已經(jīng)報了案,香如的身體在康復(fù)中,能做的都做完了,這件事應(yīng)該到此為止,現(xiàn)在惟一要做的,就是忘記!
  我伸出手臂,抱住香如的肩膀,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她在我的懷中輕輕地發(fā)抖。她是那么害怕、那么迷茫、那么楚楚可憐,我怎能忍心再讓她面對新的考驗,或是一絲半毫有可能的新打擊呢?

  如何讓香如忘記曾經(jīng)的傷害?如何令圣女淪凡后可以順利地經(jīng)過涅槃?
  不是每一只鳳凰都可以飛天,不是每一朵蓮花都能夠凌波。外表堅強內(nèi)心柔軟的香如,在這一劫中傷得太重、敗得太慘,是蝴蝶在泥濘中折斷了翅膀,她還有機會再飛起來嗎?
  就在我們束手無策的時候,公安局打來電話要香如去認人,讓我們看到了一線曙光——車主已經(jīng)找到了。
  又是念兒陪香如去的,我留在家里布置一個舒適的環(huán)境來祈禱這件事的水落石出。陰霾已經(jīng)在這個家的屋頂籠罩得太久了,今晚,我要打開所有的燈,要在每個角落里都插上鮮花,要讓音樂在屋子中重新響起,要調(diào)最美味的酒,烹制最精致的小菜,要盡我全部的力量讓香如開心。香如,我多么希望從今天開始,悲傷和挫敗就此遠離你,我又可以重新看到你自信的笑容,聽到你幽默的談吐。我再也不要看到你憂傷的淚水,更不要見到你悲哀的眼神,你是這樣玲瓏剔透的一個人兒,怎么會甘心就此變成枯木槁灰呢?
  蒜茸雞心、松仁薏米、香菇燉燕窩、玫瑰燒雞翅,另加一味鴿子湯,和七杯一字排開精心調(diào)制的雞尾酒。然后,我開始坐下來發(fā)呆:這樣的美酒佳肴是應(yīng)該布置成燭光晚餐才最有情趣的,可是我又想讓屋子大放光明——是要打開所有的燈讓屋子亮堂堂的呢,還是該熄了所有的燈點燃蠟燭?
  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是念兒打回來的,她興奮地告訴我:“真兇已經(jīng)落網(wǎng),香如現(xiàn)在正在辦理簽字手續(xù)。那個敗類已經(jīng)當(dāng)場拘捕,他會惡有惡報的。至于另一個壞蛋,封宇庭已經(jīng)作出保證:最遲三天,一定抓捕。”
  我又喜又奇,問:“封宇庭是誰呀?”
  “你怎么連封宇庭都不知道?”念兒的語氣比我更詫異,“我上次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陪香如報案的時候,就是封宇庭接待的。”
  “哦,你好像是說過有一個什么風(fēng)雨警察。”我心里一動,“念兒,那警察長什么樣子?”
  “很帥,酷斃了。”
  果不其然。我會心微笑,順水推舟:“既然這樣,我們應(yīng)該好好感謝人家才對,不如你請他一起回來吃晚飯吧。”
  “我已經(jīng)約過了。”念兒在話筒那端發(fā)出銀鈴般的笑聲,“不過不是今天,我跟他說的是:如果他能抓到另一個混蛋落網(wǎng),我就請他吃大餐。”
  呵,這妮子還真是狡猾,明明是她看上了人家,還故意做出刁難狀,讓人家千難萬險地才可以獲得一次共進晚餐的機會,制造出對方追求她的氛圍,典型的心理暗示么。
  就在放下電話聽筒的剎那,靈光一閃,終于讓我在光明與浪漫間找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我跑下樓買了一大堆氫氣球,在外面涂上熒光粉,然后讓它們自由地升上屋頂。這樣,我就既可以在熄燈的狀況下借助熒光讓屋子熠熠閃光,又可以點起蠟燭在餐桌上擺出一個完美的心形了。
  回來的時候,樓前有人在賣盆栽玫瑰花,有根的玫瑰花。靈光再次在腦中閃現(xiàn),我一口氣買了十盆,讓小販替我搬上樓,并把它們?nèi)康踉陉柵_的彩鐵欄桿外——既然很多人喜歡在陽臺欄桿上布置綠色爬藤植物,為什么我不可以用它來吊玫瑰呢?玫瑰代表愛情,也一定會給我們帶來好運的。
  我相信,香如一定會喜歡它們,她一直都喜歡坐在陽臺上看風(fēng)景,這彩色的欄桿就是她親手涂染的。她自己熱衷于純白的衣裳,卻愿意給別人帶來彩色的享受,這一道玫瑰風(fēng)景,是我送給她的禮物。
  除此之外,還有另外一樣早已準備好的禮物。原本打算在她生日的時候才送給她的,今天,我要提前給她更多的驚喜——那是一件彩繪真絲睡袍,我希望它可以帶給香如甜酣的夢。
  這一切剛剛布置完畢,念兒和香如回來了。門一打開,念兒就驚喜地叫起來:“太美了,太可愛了,紅顏,你太偉大了,我要是男人,一定會娶你的。”
  而香如也很快地發(fā)現(xiàn)了那道玫瑰欄桿,她雙手搭在欄桿上,閉著眼長長呼吸,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然有淚。“紅顏,很美,謝謝你。”
  我趁勢將那件真絲彩袍披在她身上,大聲宣布:“還有更美的呢——這是我最滿意的一件作品,今天鄭重地把它獻給最美麗最可愛的蘇香如小姐!”
  “太美了!太可愛了!太不公平了!”念兒跳起來,“你已經(jīng)封香如做‘最可愛’了,可不可以把那個‘最美麗’留給我呀?做人不要太貪心了,更不能太偏心了!”
  我心里暗暗感激念兒的合作,表面上卻故意做出刁難的姿態(tài),板起臉來說:“據(jù)我所知,你大小姐從十九歲以后就沒再長大過,當(dāng)然也就沒有生日禮物。”
  念兒悻悻地嘆一口氣,用一種豁出來的語調(diào)說:“好吧,我實話告訴你們,下個月四號是我生日,十九歲生日。”
  我和香如忍不住都笑出來。香如走到吧臺前欣賞那些五顏六色的雞尾酒:“好,讓我們?yōu)橛肋h的十九歲干杯。”
  “慢著。”我笑,努力地制造氣氛,“先回答問題,誰答對了酒就歸誰。”
  念兒大叫:“嘩,偏你這么多麻煩,比考新郎入洞房還難。說吧說吧,什么問題,我急不可待要喝你的美酒呢。”
  “這里有七杯酒,每一杯都是有名字的,你們現(xiàn)在都可以品一口,誰說對名字這杯酒就歸誰,如果都猜不對,那酒就是我的了。可以提示的是,每個名字都和這屋子里的一個人或是一件事或是一種東西有關(guān)。”
  念兒作一個昏倒狀,益發(fā)夸張地大叫起來:“這是存心不叫我喝酒嘛,我干脆投降好了。好香如,你學(xué)問最好,猜謎最棒,快快答了她的題,好歹贏了這杯酒,叫我分一點兒嘗嘗嘛。”
  香如微笑道:“說得這么可憐,那我就來猜一猜了,要是都猜不中,就把紅顏灌醉。”
  第一杯酒,是琴酒、椰乳甜酒、白橙皮酒、鮮奶、鳳梨汁兌在一起,搖出泡沫后倒進長腳的果汁杯里,飾以哈密瓜和草莓,芳香甜美,極其順口,幾乎沒什么酒味。香如和念兒各品一口,念兒先叫起來:“這種酒我喝過的,我先猜,是‘白雪公主’。”香如點頭不語,我故意皺眉:“這屋子里有白雪公主嗎?”
  “有啊,就是香如。”念兒說,忽然發(fā)現(xiàn)新大陸般又大喊大叫起來,“我知道了,這哈密瓜上還雕著花紋呢,這種花紋叫如意對不對?對了,香如就是白雪公主,所以這杯酒就叫‘香如公主’。”
  “哈哈,答對了!”我恭喜她,做一個敬酒的姿勢。
  香如臉紅紅地,低頭不語,默默端起第二杯酒。那是淡朗姆酒、鳳梨汁、藍色柑橘酒和椰香甜酒攪拌而成的“藍色夏威夷”,仍然很淡,絕不會醉人的。她輕啜一口,重新抬起頭來,眼睛亮晶晶的,說:“這一杯,是‘藍色念兒’。”
  我點點頭,大聲贊道:“好一個善解人意的‘藍色念兒’!”
  念兒驚奇地瞪大眼睛:“是么,有用我名字命名的酒嗎?我也要喝!”然而端起杯子,她又遲疑了,“這么美的酒,這么美的名字,就這么喝了嗎?不行,我得拍張照片把它記下來。”
  還別說,穿著藍色華倫天奴的念兒捧著裝飾有鳳梨片和石斛蘭花的雞尾酒還真像是一幅畫。我蹦跳著去取相機,念兒卻又擺手:“不急不急,我們先把這七杯酒分配完,然后一塊兒拍照。”
  她舉起第三杯酒,那是用琴酒、君度香橙酒兌入鮮奶油和紅石榴汁,再在杯緣點綴一顆紅櫻桃調(diào)成,也是雞尾酒中的經(jīng)典款式,非常易猜,是“紅粉佳人”。但是今天,她有另一個名字,香如搶先說出了答案:“這一杯,叫做紅顏,對不對?”
  “對啦!”念兒哈哈大笑,自作主張地替我當(dāng)了一回裁判。
  第四杯,是烈而甘醇的“黃金歲月”;第五杯,是加了紅櫻桃、彩旗、和白色香花做杯飾的“亞歷山大姐妹”;第六杯,是以龍舌蘭為基酒的“獨奏日出”;第七杯,是我的拿手好戲,用紅石榴汁、綠色薄荷酒、白色薄荷酒、櫻桃白蘭地、蜂蜜酒、君度香橙酒、白蘭地分層斟入的“七色彩虹”,這七種酒比重不同,同杯共盞而層次分明,七種顏色絕不混淆。
念兒嘆為觀止:“紅顏,你真是個天才。”而香如淚光盈盈,聲音哽咽:“謝謝你,紅顏。你的心意、你的禮物,還有你藏在酒里的話,我都明白了。”
  “那么,你答應(yīng)我嗎?”我的眼淚也幾欲流出,“香如,是不是應(yīng)該雨過天晴了?”
  那一天,我們喝光了所有的酒,吃光了所有的菜,還拍了許多照片。那是我們最初的合影,卻是最后的狂歡。
  我醉醺醺地拉著香如和念兒的手說:“這七杯酒,是我的真心話,我希望我們永遠在一起,永遠是好朋友。不管發(fā)生什么事,都會一起面對,不離不棄,就算天塌下來也好,只要我們還擁有彼此,就是快樂的、完整的。”
  “是呀,別忘了我們的宏圖大志,我們還有一本《流芳百世》的絕世杰作要出版呢。到時候,我們就在書的扉頁上印上今天的照片,讓全世界的人為我們的友誼祝福。”念兒舉著酒杯喊萬歲,已是步態(tài)不穩(wěn)。
  香如卻越喝越清醒,她握著我們兩個人的手,用一種宣誓般的莊嚴語調(diào)鄭重地說:“我一生最大的幸運,就是認識你們兩位好朋友。我一直相信,這不是一般的緣分,我們相遇,是要完成一些大事的。我們的名字會連在一起,被后人傳誦,活得比生命更長久。”
  “我如何與你們相比?”念兒忽然自卑起來,“你們都是有作品的人,紅顏在絲綢上作畫,香如在報上開專欄,你們的作品會比生命更長久。我卻一無所有,除了……”她忽然凄惘地笑起來,將手在眼前一揮,自嘲著,“除了,那些貪得無厭的男人。”
  “你有你的美麗和舞姿。”香如安慰她,“我們會記錄下你美麗的面孔,還有妖嬈的身姿——用筆、用絲綢,還有照相機。”
  “我給了衣裳生命,而你,你將賦予它靈魂。”我也大聲地告慰念兒,“當(dāng)你穿上我的絲綢舞蹈,我會聽到所有的蝴蝶在笑。”
  “聽到蝴蝶在笑?紅顏,你說得真美,我得把它記下來。”香如奔向工作臺,打開她精致的手提電腦。
  而念兒飛快地跑去化妝,讓她的美麗配得上我的贊美:以自己的舞蹈賦予絲綢新的靈魂,這是多么偉大的使命!
  看到自己的兩位室友因為我的一句精彩格言而如獲至寶般地歡欣鼓舞,我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原來帶給別人快樂是這樣令自己快樂的一件事。我終于又重新看到了香如的笑容,看到她打開她心愛的手提電腦,重新找回創(chuàng)作的激情。不管她是真的釋然也好,還是為了不辜負我們的苦心強顏歡笑也好,總之她笑了。她開始努力地嘗試重新振作,她又會認真地看待這個世界,真誠地體貼別人。她不僅主動配合我,還懂得安慰念兒了。只要她肯敞開懷抱重新接受生活,我們就可以相信,總有一天,她會完全放下包袱,真正地快樂起來。
  念兒換上了我的絲綢,雙頰酡紅、眼波流轉(zhuǎn),飽滿的嬰兒般的豐唇鮮艷欲滴,一舉手一投足都柔弱無骨、媚意橫生,美得無法形容。她笑著、舞著,長袖舒卷、裙帶飛揚,仿佛即將飛天的敦煌女,飄然欲仙。
  我看著她,不知道什么時候臉上已經(jīng)流滿淚水。穿著寬大的香云紗絲袍歌舞的念兒,擁有一種令時光停滯的驚天地泣鬼神般的美麗,我遺憾那些薄幸的男人沒有機會欣賞到念兒此刻的舞蹈——倘使看到,有誰能夠不為她傾倒?
  我回頭看一看香如,她也流了淚,喃喃念誦:“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fēng)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一股難以名狀的情緒涌上心頭,我竟然分不清,那究竟是難以言喻的快樂還是無法承載的哀傷,甚或,不能把握的恐懼?噩運是不是就此結(jié)束了?我們可以一直這樣快樂嗎?前面還有怎樣的難題在等待我們?誰知道明天將會發(fā)生什么?都是異鄉(xiāng)的游子哦,在這個漂泊無根的海角天涯,當(dāng)我們落入困境,有誰會伸手來拉一把呢?我們只有彼此守望相助。如果女人不能同情女人,我們還有什么?
  燭影搖紅、歌舞如魅,我最好的兩個朋友都在眼前,與我如此接近,可是為什么,我有一種海市蜃樓般的不真實感,仿佛霧里看花、煙鎖寒塘。總有一種感覺,她們就會離我而去,抓也抓不住。
  淚水滴落在燭光中,我一遍遍地祈禱:但愿人長久,但愿人長久,但愿人長久……
  然而,當(dāng)我祈禱的時候,我忘記了,那首詩的下句,并不是一種祝福……


  6.最純潔的最悲慘

  自古紅顏多薄命。然而死得最冤枉的人要數(shù)關(guān)盼盼。
  她大概是死在詩人舌頭底下的第一人了。
  多年之后有個叫阮玲玉的名伶曾經(jīng)留下“人言可畏”的四字遺言服毒自盡,大可借來做關(guān)盼盼的墓志銘。
  關(guān)盼盼為徐州張尚書之愛妾,擅歌舞、雅姿容,名噪一時。白居易與之有幸相逢,曾賦詩“醉嬌勝不得,風(fēng)裊牡丹花”以贈之。
  尚書早逝,盼盼以青春之身幽居燕子樓,貞靜自守,寡居十年,賦詩數(shù)首以寄思悼之情,凄婉不忍卒讀。白居易知道后,猶覺不足,依韻和詩相譏云: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竟是責(zé)問盼盼:既然如此深情,為什么不去死呢?
  盼盼見詩,又委屈又悲哀,憤然題詩以明心志:自守空房斂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舍人不會人深意,訝道黃泉不相隨?
  詩成之后,自閉于燕子樓中,絕粒十日,香銷玉殞——死,也要選擇最痛苦最殘酷的一種,是無聲的控訴嗎?關(guān)盼盼,豈是吃不得苦之人?曾賦詩把她比作“風(fēng)裊牡丹花”的人,正是不肯放過“春后牡丹枝”的人,盼盼更有何話說?
  古往今來的殺人兇手,沒有比白居易更輕松風(fēng)雅而不動聲色的了。
  ——《流芳百世》之關(guān)盼盼畫像

  為了香如,我停了小金的課。當(dāng)香如決定銷假上班的時候,我也打算重開教席,然而小金笑著拒絕了。
  “下星期再學(xué)畫畫吧,反正是玩,不必那么認真是不是?我老公今晚就要回來了,你也知道,小別勝新婚嘛,我大概這禮拜都不想出門了。”
  她的笑聲像一柄鋒利的劍刺入我的胸膛,還要在里面絞上幾絞,剜上幾剜。我要深呼吸才能不使自己失聲:“沒關(guān)系,你有空再來吧,我隨時歡迎。”
  “紅顏,你今天有空沒?”
  “怎么?”
  “我正在重新布置家,想換套窗簾……床單也舊了……想借借你的藝術(shù)眼光,給他一個驚喜。”
  理智告訴我不要答應(yīng),然而偷窺欲和好奇心卻讓我不能拒絕。
  走進玉米的家,親眼看一看他的起居環(huán)境,親手為他挑選窗簾和床單——難道這不是我一直想做的嗎?就算自欺欺人也好,就算在這個秋日的午后做一個春夢也好,任性一回,不算是什么大錯吧?
  這一天,便在陪小金逛街中度過了。挽臂而行時,會不自禁地想,不知道晚上他們同床時,玉米是睡在她這一側(cè)還是那一側(cè),那時他的胳膊碰到了她的,也就是和我在清淡地接觸了。
  選好了窗簾、床單,又順便幫她多選一套餐巾椅墊、甚至配套的電話蓋巾,我便又陪她回家大掃除去。
  那可是真正的大掃除。沒有想到有保姆的家庭也會臟成這樣——沙發(fā)底下、電視柜下面、冰箱背后……所有的死角都藏污納垢。臭襪子、玻璃球、牙簽、杯墊……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有,也不知是何年何月掉進去的。它們和蛛網(wǎng)糾結(jié)在一起,形成一個個小小的猙獰的修羅場。
  小金一邊清理,一邊對保姆嘀咕:“你成天都說收拾家了,可怎么把家收拾成這么個樣子?這都臟成垃圾場了。我每月給你工資,你讓我天天睡在垃圾堆里。”
  保姆辯解著:“怎么能怪我呢?我天天要買菜、燒飯、帶寶寶、拖地、洗衣服……我要干的活兒多著呢。那些地方平時又見不到,總不會沒事天天把冰箱搬開來打掃吧?再說了,我一個人也搬不動呀。”
  小金火了:“這么說你還有理了……”
  我不等她把話說完,就趕緊拖了她進臥室去休息,安慰著:“別在氣頭上說話,現(xiàn)在好保姆難找,你把這一個趕走了,麻煩會更多。你休息一會兒,我倒杯水給你。”
  小金嘆息:“你說得沒錯,現(xiàn)在的保姆,脾氣比千金小姐還大。真想念以前買賣人口的時代,要是下人不聽話,就可以綁起來打了。”
  我笑起來,轉(zhuǎn)身出去,那保姆已經(jīng)沏好了茶在等,遞一杯在我手里,小聲抱怨著:“麻煩你拿進去給她吧,我要不是看在工資份兒上,誰要侍候她那脾氣?整個兒一黃世仁他媽。”
  我忍不住又笑,這一對主仆,也算是旗鼓相當(dāng)。
  把茶交到小金手上時,心中忽然掠過異樣的感覺——此情此景,何等熟悉。多少描寫三四十年代的舊電影中演過的,妾侍入門時,要向正妻奉茶,尊稱大姐,自居仆婢。
  我的身份,比那位保姆更加不如,甚至連一份工資都沒有,還要免費替人家洗地、敬茶。
  “紅顏,你怎么了?”小金笑嘻嘻地推我一下,“累傻了?怎么發(fā)起呆來?”
  “沒事兒,我去把窗簾掛起來。”
  又忙一陣子,總算把家里來了個乾坤大挪移,煥然一新。那對主仆顯然是常常斗嘴慣了的,只這一小會兒功夫,好像已經(jīng)忘了剛才的劍拔弩張,嬉笑著議論:“嘿,真變樣兒了。還是這幾件家具,稍微挪兩下,屋子敞亮多了,就跟重新裝修過似的,先生回來要認不得家了。”
  我抱著一杯茶,靜靜地欣賞自己的手筆,無端感慨。這是玉米的家哦,他的臥室,他的客廳,如今,掛著我選的窗簾,鋪著我選的床單。
  就在這張床上,今晚,他們夫妻將呼風(fēng)喚雨,小別勝新婚。而我,將和這條床單一樣,無聲地哭泣。
  我走進洗手間,將自己的眼淚印在毛巾上。這是一條男用的迪奧毛巾,今天晚上,當(dāng)玉米用它揩面時,他會感覺到我的心碎嗎?今生今世,我可有機會親手布置我們自己的家?
  欲望的城市里,兩個人是緣,三個人是孽。
  玉米,我和你,注定是一場孽緣。

  回到店里時,已是黃昏。
  晚霞如錦,轟隆隆地鋪滿了西天,然而看在眼里,那艷麗卻有一種絕望的凄美感,是秋天最后的楓葉,是炭火每到紅時便成灰。
  我看著天邊的錦霞,想像著可以拿它裁一件什么款式的衣裳。看看時間,玉米應(yīng)該已經(jīng)到家了。玉米,哦玉米,他又和我站在同一個城市的土地上了。他站在那個由我親手布置過的客廳里,會于空氣中嗅到我的愛意嗎?玉米,此時此刻,我多么想見到你,一分鐘不耽擱地飛奔到你的身邊,投入到你的懷抱,與你抵死纏綿。
  但是,你在小金的身邊,在自己的家里,在慶祝你們的小別勝新婚。你的心里眼里,哪還會有我的位置?
  也許黃昏總是叫人傷感,不能自已;也許我的想念太過強烈,終于崩潰;也許,我是想用一種激烈的方法讓自己死心——與其這樣抱著希望謙卑地等待,不如迎著失望決絕地放棄。
  忽然之間,不顧一切地,我抓起電話,撥出了那個刻骨銘心的號碼。即使他拒絕我,即使他的聲音怎么樣冷淡也好,即使他會對我生氣,也都顧不得了,我要立刻聽到他的聲音,我要提醒他,這個城市里,還有我這樣一個人存在著。
  鈴聲剛響三下,他立刻接了,劈頭就說:“你在哪里?我正想打給你。”
  我的心一下子就散了,仿佛一陣輕煙,裊裊搖搖,忽地被風(fēng)一吹,淡得沒有一點兒力氣。
  “我……我在店里。”
  “等我。等一下我去接你,請你吃飯。”他不等我回答,又補上一句,“我知道一個地方,你一定會喜歡。準備一下,等會兒我會去接你,好么?”
  我可以拒絕嗎?我能夠拒絕嗎?我舍得拒絕嗎?
  除了說“我等你”,我還能回答什么呢?
  我等你。
  幾乎從認識他開始,我們的關(guān)系,就一直是“我——等——你”。而我甚至不知道,我到底可以等到些什么?一次見面,一段情緣,一場約會,還是一生的錯誤?
  我決定不要想。
  我就要見到他了。只要見到他,我便是快樂的。
  荊棘鳥把自己的心口插在花刺上的那種快樂。
  他今天才剛剛回來哦,他用什么理由瞞天過海出來見我?大概會騙小金說是有要緊生意,要同客戶見面吧?原來在我最渴望他的時候,他也一樣地想著我。
  我心狂喜,充滿了感恩的情緒。
  跟他在一起的感覺,就好像天天在過感恩節(jié),又像是穿蘇格蘭裙、戴野花環(huán),手里還握著一杯陳年紅葡萄酒,坐在熊熊燃燒的壁爐旁邊,雙眼微醺。
  那種美,像夢境多過現(xiàn)實,即使身在其中,都仍然不能令人置信——除了愛,我并不能有第二種情感來形容他。
  然而這愛,有多么罪惡和屈辱——有多么罪惡,便有多么快樂。
  愈墮落,愈快樂。

  當(dāng)他驅(qū)車帶我來到郊區(qū)度假村的“桃葉吧”時,我有些恍惚。
  那是一個橡木裝飾的木屋——也許不是真的橡木,而只是裝作橡木的樣子罷了。我看過很多裝扮成樹墩的垃圾筒,也許這只是一個喬裝得更認真的大垃圾筒。
  我們走進去,屋里吊的是煤油燈,用手搖唱片機播放音樂;椅子果然是有年輪的樹墩,感覺自己好像坐在垃圾箱上;靠南裝著壁爐,有爐火——是真的爐火,有光而且有熱度的爐火。而我們的座位正在那壁爐旁邊,顯然是提前訂位,因為我們剛落座,侍者便捧上了用冰桶鎮(zhèn)著的一瓶一九九○的勃艮第葡萄酒。
  一切,一切,正如同我向往的那樣,也因此愈不真實。
  而這一切中最不真實的,是英俊得不像話的玉米,他在壁火和燭光的映照下向我舉杯,他問:“為什么不說話?”
  “因為快樂得說不出話來。”我對他展開最嫵媚的笑容,“我沒想到在現(xiàn)實生活中真會有這樣一個地方,有這樣一個壁爐,有這樣的唱片,這樣的酒,還有,這樣的……一個你。”
  哦,我是多么喜歡和他在一起,喜歡和他一起享受到的一切,每時,每刻。
  他的臉上突然顯出一絲難色,我們碰杯、聞香、品酒,然后,他低下頭,再抬頭,開始演說。他的聲音一貫磁性、動聽,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艱澀難懂過。他說:“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我就在想,這樣的女孩子,是應(yīng)該生活在十八世紀的法國莊園里的,因為你有那樣一種高貴的情致,像一幅雷諾阿的畫。可是又想,法國怎么會有好的絲綢呢?該把你放在中國的唐朝才對,或者更早,至少……在我還有能力改變命運的時候。”
  沒有比這更婉轉(zhuǎn)更動聽而又更殘忍的告別辭了——他遺憾我們沒有相逢在可以改變命運的時候,換言之,也就是命運既定,今天的事實已經(jīng)無可改變,而那事實是——他已婚。
  我不該再奢望更多。我不能再要求更高。我不可以再陷得更深。
  他用心良苦地選了這樣一個地方,原來并不是要向我示愛,而是同我攤牌。
  是我的錯,是我不該玩火自焚,走進他生活的太深處,讓他覺得不安全。敏感的他,已經(jīng)猜透我所有的心機,也察覺了我留在他家中的蛛絲馬跡。他拒絕接受那些暗示。
  我的浪漫,是他的毒藥。
  是我的錯,我得為自己的錯負責(zé)。剛才還甘醇甜美的葡萄酒,忽然間顯示出血一樣的猙獰,我懷疑那是我的心在寸寸裂開,血滴在杯子里,變成一杯苦酒,讓我自己下咽。
  而他的聲音在繼續(xù):“認識了你,我才知道生活中有這樣一種境界,你活在古代美人與絲綢之間,整個人都發(fā)出一種超凡脫俗的清華之氣,讓人迷失。但是在認識你以前,我先認識了我老婆,而且娶了她,這已經(jīng)是無法改變的事實。認識你是我一生中最幸運的事情,可是遲到現(xiàn)在才認識,又讓我覺得是挫敗……”
  不不不,真正應(yīng)該感到挫敗的人是我。我已經(jīng)寧愿做個遲到者了,而且在相識之初就放棄了自己的陣地,如今卻還要面臨新一輪的放棄——不,不止是放棄,根本是退出。
  我微笑,努力讓自己平靜,不要失去最后的尊嚴。我必須說點兒什么來掩飾這種慘敗,可是,我卻語無倫次,言不由衷:“謝謝你今天約我,帶我來這么好的地方。我一直都喜歡這些不切實際的東西,這些……已經(jīng)變成了歷史的東西。我總是想改變歷史,把它們從沉睡中喚醒過來……其實我對現(xiàn)狀很滿足,也覺得自己,很幸福……”我更加努力地微笑,學(xué)香奈爾常做的那樣,聳一聳肩,使自己顯得俏皮,“有人說,最富有的人,不一定是億萬富翁,而是能過上自己想過的那種日子的人。我從小就喜歡畫畫,你知道,我畫得還是不錯的。我不指望成為雷諾阿或是塞尚,但是,也挺好的了。我喜歡漂亮的衣裳,現(xiàn)在,我不但可以穿上它們,還成為它們的制造者,我有了自己的店,有香云紗,還挺賺錢的。然后……我想有一段完美的愛情,可我卻無能為力……”
  我哭了,在我最愛的男人面前,在我覺得自己最幸福的時刻。幸福,究竟什么是幸福呢?當(dāng)我的嘴說著我很快樂的時候,我的心感受到的,卻是刻骨的悲傷。
  不能比現(xiàn)在更難過。我甚至不知道快樂的代價是什么。就在幾分鐘前我還以為自己是在夢里,但是轉(zhuǎn)瞬之間,夢被打碎了,碎得片甲不留。
  我低下頭,看到眼淚一滴滴地滴落在酒杯里。我哭得不能抬頭,我不敢看玉米的眼睛。他為什么沉默?他對我的眼淚視而不見嗎?還是,他對我的感情拒之千里?
  我狠狠地擦一把眼淚,逼使自己抬起頭來,想對他說兩句鏗鏘的話作為道別。然而,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他那樣深沉地注視著我,眼中滿是震撼、痛楚,和無盡的哀憐。那眼神擊中了我,比他的話語更深地重創(chuàng)我的心。我不能不愛他,不能不在乎他,可是,我更加不能,忽略自己的心。
  我終究沒能再說一個字,抓起手袋落荒而逃。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車子停在樓門前的時候,我不知道還要付錢;而一層層爬著樓梯時,又好像忘了這座樓是有電梯的;一直爬到自己的那一層,我才發(fā)現(xiàn)一路上自己竟一直下意識地雙手握拳抱在胸前,仿佛捧著一顆破碎的心。
  門鈴按了一聲又一聲,沒有人應(yīng)門,我只得取出鑰匙,用我最后的力氣打開門來——而我未能想到的是,家里,還有另一顆破碎的心在等著我。
  那是香如。她的臉死去一樣的慘白,滿眼里都是驚恐絕望,仿佛又回到那個剛被強暴的雨后。
  “香如,你在家里,怎么不給我開門啊?”我把手袋拋在沙發(fā)上,接著把自己拋在沙發(fā)上。
  沒有人應(yīng)我。
  我看著香如。她看著電話,雙手捂在胸口,那個手勢,正像我剛才在樓梯上一直做的那樣。有一張報紙,躺在她的腳下,不,那不是報紙,是死刑判決書。
  頭版頭條,丑陋的黑體字大標題,寫著十四個驚心動魄的大字,全天下最惡毒的十四個字——《名記采訪遭強暴,色狼因車落法網(wǎng)》。
  仿佛有一記重棍擊在頭頂,我只覺得眼前發(fā)黑,心口堵得幾乎要吐出血來。忽然之間,強忍了一路的傷心在瞬間爆發(fā)出來,我不能遏制地大叫,一聲又一聲,不能停止。不知是為了香如還是為了自己,我尖叫著,痛哭著,沖上去將那張報紙撕得粉碎,丟在地上,拼命地踐踏。然后,我軟下來,跪下來,抱住香如,嚎啕大哭。
  香如仿佛被我的哭聲給驚醒了,她困惑地看著我,仿佛不認識。半晌,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以更瘋狂的力量回抱著我,大哭起來。
  兩個女人的眼淚可以清洗彼此的傷心和屈辱嗎?然而我們除了彼此,還擁有什么?我們只有緊緊地相抱,仿佛兩只渴望取暖的刺猬,依偎得越緊,疼痛得越深,卻偏偏不舍得分開。
  在這個步步荊棘的異鄉(xiāng),在銅墻鐵壁的森林里,我們這些漂泊的女子,搽脂抹粉踩著高跟鞋跋山涉水,已經(jīng)比男人多三分艱辛,還不可以抱怨,稍一示弱,就會被人譏笑“到底是女人”,就好像男人真的不會流淚一般。
  但是這些都難不倒我們,就算學(xué)人魚公主那樣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舞蹈也罷,我們總算在這個鋼筋水泥的城市里扎下自己的根了,再大的困難我們也都可以忍下,再深的傷口也都藏在香云紗的底下——然而來自異性的傷害,卻讓我們粉身碎骨,別說還手,就連抵擋也沒有力氣。
  為什么?為什么不肯放過我們?為什么不能給愛情一條路走?
  哭得累了,香如終于開口說話,她說:“紅顏,我給柏如桐打電話了,我再也承受不了,我希望他能支持我、安慰我,我只要他一句就好……可是,他不原諒我。他說:‘早知道這樣,他走前的那一夜,就應(yīng)該先要了我。’他說話的口氣,就好像貞操是一樣?xùn)|西,而不是一種情感。我把這個東西給了別人,是我的過錯,他的損失。他說他很心痛,說我傷害了他,還說現(xiàn)在事情上了報,弄得親戚朋友都知道了,他很沒面子。他說這件事對他有很大的傷害,可是,他這樣說,我傷得更重……紅顏,我的心好痛、好痛,像有一塊大石頭壓著,喘不過氣來。紅顏,我不能呼吸了……”香如哭著,并且真的氣喘起來,哽咽難言。
  我抱著她,輕輕拍她的背,淚如泉涌。香如,我?guī)筒涣四悖易约旱男囊埠芡矗业男纳希灿幸粔K大石頭在壓著。香如,我們都是一樣的女子,為情所困,為愛受傷,然而那兩個讓我們受傷的男子,自己卻也在喊痛。
 香如,假使我們相愛,便再不需要為男人傷心,這一刻,我希望我們可以僅僅因為彼此就會覺得滿足,覺得幸福。香如,我多么希望,我們可以相愛。香如,有我愛你,夠不夠?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們都哭得累了,竟然就這樣抱著在沙發(fā)上睡去,帶著未干的眼淚,和未了的傷痛。
  如果我知道在我睡著之后會有那樣恐怖的噩夢發(fā)生——哦,我多希望那只是一場噩夢——如果我可以少一點兒關(guān)心自己的傷痛而更多地體諒香如的絕望,如果我知道香如會在我睡著后再次打電話給柏如桐,而他卻拒絕接聽,如果我知道這世界可以殘忍到這種地步,愛情可以涼薄到這種程度——我,絕對不會,在那個時間,讓自己睡著。
  但是我睡著了,只是幾個小時而已,我甚至做了夢。然后,我被一陣莫名的心悸驚醒。醒來的時候,不見了香如,而通向陽臺的門大開著,依稀有歌聲傳來。
  我循聲走出去,便看到了那一幕——香如,她在那里,坐在雕花的彩鐵欄桿上,赤著白皙的腳,伸出欄外,輕輕踢打著吊籃玫瑰。一下、一下,花瓣極緩慢地落下來,花枝在她的腳上留下刺傷,她不在乎,輕輕地哼著誰也聽不懂的歌,眼睛望著天上的寒星,或是什么也沒有看見。
  我覺得恍惚,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真實的香如還是一個夢,也許我在夢游。我喚她:“香如……”
  她聽到了,轉(zhuǎn)過頭向我微笑,穿著我送她的長睡袍,絲質(zhì)彩繡,色彩極斑斕,式樣極簡單,腰間只是一條極細的流蘇帶子,赤足,不穿內(nèi)衣,只是干凈的絲綢里一個干凈的身體,像是繭里的蛹在等待春天。
  她唱歌,甚至帶著微笑,雙腳伸出欄桿外,踢打著帶刺的玫瑰花叢。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見她。
  然后她就穿著那樣的打扮,從十八樓上一躍而下,成了一只再也飛不起的蝴蝶標本。


  7.還魂夜

  《倩女幽魂》的故事因為哥哥和祖兒的演出而家喻戶曉,那個倩女,指的是聶小倩,是一只鬼。
  唐代傳奇《倩女離魂》的故事卻鮮為人知,這個倩女,叫張倩娘,是一個人——人的魂兒。
  倩娘為清河地方官張鎰之女,與表哥王宙青梅竹馬,兩情相悅,然而父親卻將她另許他人。倩娘抑郁成疾,終日以淚洗面,王宙也又悲又怒,決定離家出走。
  然而就在王宙買舟欲行之際,倩娘卻跣足散發(fā)而來,深情款款,信誓旦旦:“我愿意拋舍一切,與君海角天涯,永不分離。”
  兩人就此私奔,在蜀地隱姓埋名地生活了五年,兒子也生了兩個,夫唱婦隨,十分恩愛。美中不足的是,倩娘每每思念父親,長吁短嘆,不能釋懷。王宙心疼妻子,又想生米已經(jīng)做成熟飯,岳父大人應(yīng)當(dāng)不會再計較當(dāng)初之錯吧?
  一家四口,遂相偕回鄉(xiāng),備了豐厚禮物登門認錯。然而張鎰迎出來,卻不肯承認這段婚事,并說這五年中倩娘一直臥床不起,從沒有離開過家中半步。
  王宙不信,跟到倩娘閨房中,果然見妻子雙目緊閉,躺在榻上奄奄一息。她赤著足、散著發(fā),身上的裝扮正同五年前月夜私奔時一般無二。家人們都被驚動了圍繞過來,看著兩個一模一樣的倩娘,驚惶奔告,倩娘卻不慌不忙,走到病榻上自己的軀殼前,握著夢中人的手笑語:“倩娘,醒來。”
  床上的那個倩娘果然睜開眼睛,兩個倩娘笑而相擁,合二為一。
  原來那在蜀地與王宙同居了這許多年的,竟然一直不是真人,而只是一個為愛私奔的癡情的靈魂。
  ——《流芳百世》之倩女離魂

  不能相信,香如就這樣離開了我。她的笑聲,她的姿態(tài),我還可以記憶得那樣清晰,仿佛一回頭就可以看見她,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她,然而,她怎么竟從這世上消失了?
  人死如燈滅,香如,她曾經(jīng)給過我的一點光明,也從此熄滅了么?
  她曾經(jīng)說過,愛情就像科學(xué)、宗教一樣,是一種信仰。她向我們背誦《資本論》:“在科學(xué)的入口處,正像在地獄的入口處一樣,必須提出這樣的要求——這里必須根絕一切猶豫;這里任何怯弱都無濟于事。”她說,“這就叫真理,放之四海而皆準。愛情,需要毫無保留的信任和勇氣。”
  然而,她的愛情欺騙了她,她失去了她的信仰,于是失去了生存的勇氣——在科學(xué)的入口處,正像在地獄的入口處一樣——香如的愛情,宛如地獄。
  夜里到客廳喝水,依稀聽到打字聲,半夢半醒中,我本能地轉(zhuǎn)身推開隔壁門說:“香如,又在熬夜?”
  一語問出,方想起已是人去樓空,禁不住心痛如絞。
  房間空蕩蕩的,即使開了燈也仍然顯得陰森,衣櫥桌椅什么都沒有少,可是香如不在,這便成了一間空屋。我打開香如的衣櫥,看到滿柜子長長短短的白衣,再沒見過比香如更執(zhí)著于白色的女子。
  那樣冰清玉潔的一個女子。
  我將頭埋在香如的衣裳里細碎地哭起來。
  白衣不是香云紗,它們禁得起揉洗,卻禁不得半點兒污染。
  香如的氣息還溫婉地留在衣間,她的父母曾經(jīng)提出要將這些衣裳收走,是我苦苦哀求留下它們的,我舍不得。我總覺得香如隨時都會回來,我怕她回來的時候,找不到自己的衣裳。
  香如的母親是位中學(xué)老師,短發(fā),眉目清秀,有點兒像月牙兒,彎彎地向下,嘴角卻彎彎地向上,分明很喜相的樣子,卻偏偏是一臉的悲傷。大概一路上已經(jīng)哭得太多了,來到靈堂時,她反而不曉得哭,只是看著棺里沉睡的女兒,異常困惑:她平時很整齊的,怎么會選這樣的死法?仿佛女兒自殺這件事本身其實平常,最想不通的只是她自殺的方式。
  香如的父親為人嚴肅,極其沉默,除了自始至終一直緊緊地挽著他妻子的手臂外,幾乎不曾說話。但是當(dāng)妻子置疑女兒死后的衣冠不整時,他忽然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迅速脫下身上的黑西裝外套,將她蒙在女兒的臉上。他的動作很輕很輕,仿佛她的女兒并不是死了,而只是在沉睡,他怕驚擾了她。
  他們的哭聲,直到香如的靈車推向焚尸爐時才忽然爆發(fā)出來……
  那么多天過去,香如的父母一直都不能接受女兒已死的事實。那對傷心的老夫妻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在短短的幾天里以眼睛可以看到的速度急劇地衰老。柏如桐是陪著他們一起來的,他殷勤地奔前跑后,但是憤怒的父母執(zhí)著地拒絕與他對話,于是照顧他們的責(zé)任便落到了我和念兒的身上。
  香如母親在賓館里病倒了,她支撐著為女兒的墳親手撒過土便離開了。我和念兒再三保證,一定會遵循七七的規(guī)矩來為香如焚紙,絕不叫她寂寞。
  關(guān)門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桌上香如的手提電腦打開著,只是處于黑屏狀態(tài),才使我在進門的時候沒有留意到那盞小小的紅燈。我隨手敲一下回車鍵使它恢復(fù)工作,發(fā)現(xiàn)頁面是一篇未完成的短稿——《流芳百世之倩女離魂》。
  香如,是你要暗示什么嗎?這電腦是從香如跳樓起便沒有關(guān)上過,還是念兒曾經(jīng)進來打開過?
  倩女離魂,張倩女的靈魂可以脫離肉身而存在,即使她的軀體臥床不起,她的靈魂卻依然活色生香。香如,你可也會這樣?
  香如,香如,我是多么想念你。香如,回來吧,如果你的靈魂也可以脫離軀殼來與我相會,我會張開懷抱迎接你的,我一定不會害怕,我們會再在一起,好好相愛。
  香如,回來吧!

  秋山之上,又多一座新墳。
  那墓碑之下埋著的,那黑邊相框里嵌著的,可是香如嗎?
  我看著她棱角分明的臉,黑白分明的眼,唇齒分明的笑容,欲哭無淚。香如,香如,我不能原諒你這樣地辜負我。我們承諾過的,要同心協(xié)力,嘗試彼此相愛,嘗試不依靠男人生存。可是,你為什么要棄我而去?為什么你不能滿足于僅僅愛我就可以幸福?至少,我不會讓你傷心。
  你說過不喜歡寫烈女,因為真正的剛烈堅強應(yīng)該是能屈能伸。可是你自己卻做不到。
  磨難來的時候,你竟背著我,選擇了從十八樓上一躍而下,以這樣一種剛烈的姿態(tài)結(jié)束了短暫如春花的生命,一朵經(jīng)霜萎謝的花。
  香如,你忍心負我?你害我背上一世的懺悔,你害我失去最好的朋友,你害我再也不能相信愛情——是你告訴我最純潔的愛情版本應(yīng)該是怎么樣的,現(xiàn)在你又用一種最殘酷的方式推翻了它。香如,你叫我怎么原諒你?
  我將店里存積的所有純白紗料都成匹成疊地?zé)o她,灰燼經(jīng)風(fēng)一吹,四散飛舞。它們都是未能等到驚蟄的蠶繭所織,現(xiàn)在它們終于焚身以火,化蝶飛去了。
  這些紗做成衣裳,大概夠香如在地下穿一輩子的了,一直穿到她轉(zhuǎn)世重生。我不能忘記,香如走的時候,穿的是我送給她的真絲睡袍,她是那么喜歡那件衣裳呀,至死也要帶著它走——香如,你帶走的不僅僅是我的衣裳,還有我的心。我心里屬于友誼的那一個角落,永遠地粉碎成塵,收拾不起了。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沒有背景、沒有財富、沒有信仰、沒有自己的根,我們只有彼此,你怎么忍心拆散我們?
  念兒在墳前放起了音樂,開始舞蹈。她表達感情的方式一直是跳舞,最快樂的時候和最悲傷的時候,都會用舞蹈來宣泄。
  今天,是香如跳樓的第七天。
  這七天里,我的眼淚幾乎沒有干過,而念兒,卻自始至終,不曾掉過一滴眼淚。
  她的眼睛仿佛干涸了,要靠滴藥水使眼球濕潤。然而便是這樣,每天只要有時間,她就會跳舞——從香如辭世的那一天起,念兒幾乎就沒有停止過跳舞。
  也許惟有舞蹈,才可以減緩她心中的疼痛。
  就像此刻,她穿著一件真絲的袍子,正和香如臨死前所做的那樣,赤著腳,哼著歌,在雜草和碎石間低緩地舞蹈,雙腳被石子割破流血也在所不惜。我想她的心也一定在流血,在疼痛,以至于再也顧及不到肉體的傷害。
  我認得那支曲那支舞——《吉賽爾》,一個關(guān)于靈魂的故事。少女吉賽爾在草原上邂逅心中的王子,他們一見鐘情,翩躚共舞。然而就在最快樂的時刻,王子的未婚妻趕到了,她是另一個國家的公主,奉命來帶自己的夫婿回宮成婚。吉賽爾看到公主的美麗與高貴,自知一片癡心終將成空,肝腸寸斷,仆地而死,成為又一個為愛早殤的新鬼。她夜夜舞蹈,等候還魂……
  那些未經(jīng)穿戴就已焚身的白衣也都是夭折的魂,她們飛在山間、掛在林梢、落在草叢,像不甘心的鬼魂在尋找歸宿。然而找來找去都找不到,風(fēng)將它們吹起又吹落,它們累了、倦了,可還是要飛,要飛……
  念兒的舞蹈已經(jīng)換了旋律,唱起一首古老的中國哀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念兒。”我叫著她的名字。我們擁抱在一起,放聲痛哭。“念兒,就剩下你和我了。”
  “不,還有香如。”念兒堅定地說,“舞蹈可以招魂,香如英靈不遠,一定可以聽到我們的呼喚,她一定就在附近,就在我們身邊,她看著我們呢,她說喜歡我的舞蹈。”
  念兒終于流了淚,那晶瑩的淚珠順著絲綢一路地滾落,直入黃泉。
  到這一刻,我知道香如去世對念兒的打擊遠遠比我沉重——我是傷心得不愿意相信,而念兒卻是根本不肯相信。原來她跳舞不僅僅是因為傷心,還因為她堅信這樣可以為香如招魂——她根本不肯面對香如已死的事實,仍在執(zhí)著地等待她回來。
  也許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香如才是最了解念兒的人,也是念兒最敬重的人。香如,她一直是我們?nèi)齻人的精神力量,如今她就這樣撒手而去,我們所失去的,豈止是一個好朋友?
  其實不止是念兒,有時我也會在某個瞬間忽然感知香如的雖死猶生,午夜夢醒,不是常常會聽到隔壁香如房間里傳來清脆的打字聲嗎?
  “今天是香如的頭七。我外婆說過,如果一直為死去的親人跳舞招魂,那么到了第七天還魂夜,她就會回來,和我們團聚。”念兒抽泣著,淚流滿面,而那淚光中,卻是異樣的堅決,仿佛她的話不是在說給我聽,而是讓天地萬物聽見,叫諸路鬼神尊從她的心愿。
  有風(fēng)從墓碑林中穿過,如泣如訴。那一刻,我真心地愿意相信念兒,相信她所說的輪回,相信鬼魂的存在,相信我們的愛會感動天地,讓香如回來。

  下山的路上,我們遇到柏如桐——自香如死后,我最不愿意見到的人。這七天里,我一直有意識地回避與他面對面,還以為他已經(jīng)和香如的父母一起回鄉(xiāng)了,沒想到卻在這里狹路相逢。
  看到我們,他本能地加快了腳步,而我卻憎厭地避在一邊。
  念兒有一剎的錯愕,接著便爆發(fā)出來,沖上前揪住柏如桐的衣襟咆哮:“你來干什么?你還好意思見她?是你逼死香如的,你還我香如,你把她還給我們!”
  柏如桐不語不動,任由念兒撕扯著,仿佛死了一般。距離那次我們?nèi)齻一起在酒店為他接風(fēng),也沒有多久吧?可是他看上去好像老了十年,整個人頹廢下來,像提線的木偶失了魂。也許傷心過后他總有一天會重新恢復(fù)過來,會再一次戀愛,會結(jié)婚生子安然地過掉下半輩子,但是他不會忘記香如的,他再也不會找到一個比香如更美好更純潔更愛他的女子。香如,將成為他永遠的魔咒,永不超生。
  香如,是在用這樣一種絕決的方式,向她錯愛的人報復(fù)嗎?
  如果是,那么她死得太不值了——縱使柏如桐會用一輩子來紀念她,縱使她得到他終生的懺悔和哀悼,然而一個不值得的人一輩子的情義,也抵不上香如一天的性命!
  我拉住念兒:“算了,你就是殺了他,香如也不會再回來了。”
  念兒撒開手,忽然像一只受傷的小獸那樣嚎叫起來,狂奔下山。我只好跟著一路跑下去,跑出很遠再回頭,看到柏如桐仍然呆呆地站在原地。秋風(fēng)蕭瑟,吹動他的衣襟,這時候的他,也許比死還難受。
  我相信他是真的愛香如,只是他的愛情,太不成熟,太沒有擔(dān)當(dāng)。在香如遇到一生中最慘重的打擊時,他沒有站在她的身邊支持她、安慰她,反而站到了她的對面,指責(zé)、冷落、抱怨,令她絕望。
  無法想像香如穿著我的手繪絲袍從十八層樓上一躍而下時心中是怎樣地疼痛。在為她提前慶祝的二十四歲生日宴上,我們還真心地以為所有的劫難都到此結(jié)束了,以為雨過天晴,噩運從此遠離,好人終有好報,可是沒有想到,更大的難題,那毀滅性的一擊,竟然來自香如最愛的人——如果不是她真的愛他,又怎么會為了這樣一個懦弱的人喪命?
  柏如桐,他才是駱駝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給了香如真正致命的一擊!
  每個人都有死穴,每個人都有底線,而香如的底線,是愛情。

  在山腳處我追上了念兒。
  但她并不是一個人,她背對著我在與一個男人說話,揮舞著手臂,態(tài)度激烈。
  那人身形挺拔,五官如刀削斧鑿,眉宇間有種逼人的英氣。我從沒有見過他,但是從他的制服上不難猜到他是誰——是那個受理香如一案的小警察封宇庭,虧欠香如逼死香如的另一個善良兇手!
  同樣地,他也猜出了我的身份,主動伸出手來招呼:“紅顏?我是封宇庭。”
  我看著他,不回答,也不肯接受那只手。
  他的手就那樣停在了半空中,卻固執(zhí)地不肯收回。
  “那兩個流氓都抓到了。”他說,“我來當(dāng)面告訴蘇香如這件事,希望她可以安息。”
  “放屁!”念兒憤怒到口不擇言,罵起臟話來,“抓到他們有用嗎?香如已經(jīng)死了,你能讓她復(fù)活嗎?你們這些警察,沒事就賣消息給小報記者,逼死無辜。你們到底是警察還是幫兇?你們比那兩個強奸犯還可惡!如果香如沒有報案,就算她怎么傷心也好,至少不會死!總有一天她會忘記這件事,她還會好好地生活,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可是她相信你們會為民伸冤,她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她去報案,她去認人,她配合你們。好,你們卻出賣她,讓她曝光,逼她跳樓,就為了證明你們辦案神速,便不顧當(dāng)事人的死活!現(xiàn)在你倒來表功了,夸耀你抓賊的本事。可是抓到了兇手又怎么樣?香如已經(jīng)死了!你們就是逼死她的真兇!”
  封宇庭猛地抬頭,他的眼神如此深沉,深沉得可怕,仿佛一口深不見底的井那樣幽邃,他忍無可忍地大叫:“不是我!”那聲音的痛楚,正和剛才念兒面對柏如桐時撕心裂肺的嚎叫如出一轍。
  我忽然就原諒了他。作為一個事不關(guān)己的警察,他表現(xiàn)出來的沉痛是真實的。他的任務(wù)只是辦案,他已經(jīng)緝捕那兩個敗類歸案,大可以慶功去。然而此刻他卻出現(xiàn)在香如的墳前,分明是對這件事感同身受,他的傷心,絕不是裝出來的,也沒有必要偽裝。
  “那么,是誰泄露消息給報社的?”
  “對不起,我不能說。”封宇庭痛苦地低下了頭,也垂下了那只固執(zhí)的手。
  職業(yè)道德。然而世上的事,往往是盡了職責(zé),便違了道德。
  就在封宇庭收回手的那一刻,我果斷地握住了它,說:“不管怎么說,謝謝你替香如抓住兇手。”
  但是念兒不肯原諒他,她雙目炯炯,咄咄逼人:“你們會怎么判?會判那兩個強奸犯死刑嗎?會讓他們給香如抵命嗎?”
  封宇庭渾身一震,重新抬起頭來,語塞地看著念兒,欲言又止。半晌,他低下頭,轉(zhuǎn)身離去。
  念兒看著他的背影,兩行清淚從她姣好的臉上流淌下來,眼中掠過糾纏的苦惱。
  我知道,她已經(jīng)愛上了這個小警察,而封宇庭,也分明把她看得很重。然而香如的死,成為一道永遠的傷痕,橫亙在他們中間,令他們無法逾越。
  ——如果不是香如遇難,他們便不會相遇相識;如果不是香如之死,也許他們會是很好的一對。造化弄人,平凡的眾生在命運大神的翻云覆雨前,又能做些什么呢?

  回家的路上,忽然下起雨來。街道積了水,公交車和出租車擠在一起,喇叭震天響,可是誰也挪不動分毫。
  我和念兒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下了車,也無心避雨,就那樣無遮無掩地手挽手走著,任雨水把我們澆得濕透。沉默地穿過半個城市,一路走回家去。
  回到住處時,天已經(jīng)黑下來,站在樓下抬頭望著屬于我們的那一扇窗,我有種眩暈的感覺,仿佛仍然可以看到香如穿著絲質(zhì)睡袍坐在窗臺上的模樣——她赤著雙足,輕輕地踢打著懸吊在彩鐵欄桿外的玫瑰花叢,玫瑰花刺傷了她的腳,她不理睬,輕輕地哼著歌,仰頭看到滿天星辰,辨認著哪一顆星印證她的宿命,然后,她張開手臂,從陽臺上一躍而下……
  “啊——”我忍不住呻吟,捂上眼睛不忍再看。
  念兒了解地攬住我的肩,又不禁重復(fù)起她第一千零一次的懺悔來:“我那天為什么不早點兒回來呢?如果我在,也許一切就不會發(fā)生了,我甚至連香如最后一面都沒見到……”
  “怎么能怪你呢?你也沒想到報社記者會那么無恥,竟然把香如的事曝光;更沒想到柏如桐會那么混蛋,竟然逼死香如……”我原本想安慰念兒的,卻忍不住又抽泣起來。
  我們就這樣彼此安慰著傾訴著摟抱著走進電梯,一直來到我們的“三香居”門前。三香居,三香居,從今以后,便只剩下兩香了么?
  念兒取出鑰匙開門,然而就在這時,那門,那門,竟然從里面自行打開了!小偷?我忍不住后退一步,驚喝:“誰?誰在里面?”
  一個女孩子從門里迎出來,熟稔地招呼:“你們回來啦?怎么濕成這樣子?”
  我看著她,目瞪口呆,呼吸緊張。香如,這是香如嗎?她分明站在那里,白衣勝雪,長發(fā)披肩,無風(fēng)自動,栩栩如生——可是,她明明死了的呀,我們剛剛參加了她的葬禮,還為她流了那么多眼淚。
  如果剛才我們葬的是蘇香如,那么眼前這個又是誰?


  8.魘

  “團扇,團扇,美人病來遮面。玉顏憔悴三年,誰復(fù)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昭陽路斷。”
  如果一個女人失了情愛,就會被形容為秋扇之捐,仿佛被拋棄是扇子的錯,是扇子不識時務(wù)、不知進退——秋天已經(jīng)到了,扇子已是無用之物,不被棄又能如何呢?
  可恨扇子不會說話,不能質(zhì)問那個千里挑一地選擇了它又理直氣壯地遺棄了它的人:既然早已注定分離的命運,當(dāng)初又何必結(jié)下牽手之緣?
  替扇子鳴冤的人是班婕妤。她是漢代成帝的妃子,出自名門,因才貌雙全,一度深為成帝所寵,甚至有廢后另立之議,但被她嚴辭拒絕,反而勸了夫君許多大道理。及至后來那個能做掌上舞的絕代佳人趙飛燕入宮,又嫵媚又風(fēng)流,更難得的是善解人意,連把同胞妹妹獻給夫君的事兒都做得出來,古板而執(zhí)著禮教的班婕妤又哪里是對手呢?
  許皇后仍然是被廢了,班婕妤也冷落偏宮,而盡情縱欲的飛燕、合德姐妹卻入主中宮,獨霸龍床。班婕妤失意之余,自愿入長信宮侍奉太后,并自比秋扇,做了一首《怨歌行》傳世:
  “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fēng)發(fā),常恐秋節(jié)至,涼飚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從那以后,團扇就成了失寵棄婦的代名詞了。然而人們搖扇輕歌之際,往往替班婕妤覺得不值:早知許皇后的位子反正坐不牢,當(dāng)初何不自己先占了去?

  但婕妤是真愛成帝的,即使他那樣地冷落過她,辜負過她,她仍然愿意無限地原諒——在他死后,她自愿殉葬,與他同穴而眠。只不知,到了地下,她還會繼續(xù)勸他做個好皇帝嗎?
  ——《流芳百世》之班婕妤畫像

  屋子里沒有開燈,有霧氣從窗外涌進來,彌漫蒼茫,惟一的一點亮光來自香如的手提電腦。它打開著,屏幕幽藍,映著香如的臉,青白不定。
  不,這不是香如,香如已經(jīng)死了,站在我面前的,只能是——頭七,還魂夜,念兒的舞蹈——難道,難道這個是鬼?我真的見鬼?
  “啊……”我尖叫起來,然而念兒猛地撲上來捂住我的嘴,同時迅速俯身,在我耳邊喝令:“閉嘴!”
  香如詫異地看著我們問道:“紅顏,念兒,你們在干嘛?”
  “我們打賭呢,等下告訴你答案。”念兒故作從容地笑著,強拉起我走進她的房中,轉(zhuǎn)身關(guān)上房門,并順手開了燈。
  她的手一松,我便癱軟在地上,有細密的冷汗從背上直流下來。我知道,我見了鬼!
  我真的見鬼了!有一個鬼,香如的鬼魂,她回來了!
  現(xiàn)在她就和我們共處在同一屋檐下——我們的三香居,已經(jīng)成了鬼屋!
  “念兒,怎么辦?那個……那個是……”我喃喃著,六神無主,明知見鬼,卻連一個“鬼”字都不敢說出口。
  就在前夜,我還擁抱著香如的衣裳呼喚她的靈魂歸來,然而現(xiàn)在我知道,當(dāng)確定一只鬼魂真的可以脫離肉身而存在時,我其實是沒有能力承當(dāng)?shù)摹?
  我的友情,原來和柏如桐的愛情一樣,不過是葉公好龍。
  念兒在我身邊蹲下來,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也是一樣地緊張,卻比我篤定。
  “紅顏,聽著,我下面說的話,你可能覺得匪夷所思,就連我自己,也是一直聽說過,卻從來沒有想到會真正遇見——香如還魂了。她生前聰明過人,死后也靈氣不散,又加上有未了的心愿,又有我們替她招魂,就真的回來了。這種情況,在術(shù)語中叫做‘魘’。”
  “魘?”我莫名其妙,如聽夢囈——鬼話也的確比夢囈好不到哪里去。
  霧氣從窗外沒完沒了地涌進來,陰冷的濕黏的霧氣,仿佛地獄的使者在搖動他們的旌旗。今早離開的時候,窗戶明明是關(guān)著的,誰把它們打開了?是香如嗎?怎么會有這么多的冷霧?是香如的歸來把地獄之門向我們敞開了嗎?這些不安地涌動著的,到底是霧氣還是冤魂?
  我抱著雙肩,顫抖得幾乎無法發(fā)出聲音,只會呆呆地重復(fù)著一個字:“魘?”
  “是的,魘。”念兒回答我,也許是錯覺,她的聲音在霧氣中聽起來是這樣陰森冷郁,宛如閻王斷案。
  “死去的人如果有很強的精神力可以將原形凝聚,就會還陽。但是她還陽的時候,是不知道自己已死的事實的,她會忘記一些事情,與她的死有關(guān)的事情,不再像正常人那樣思維合理,會有些恍惚,而恍惚的程度視各人的精神力強弱不同而不同。現(xiàn)在,我們還不知道香如對自己生前的事情到底記得多少,也不知道促使她回來的真正力量是什么,只得一點一點地試她,小心相處,切不可以莽撞說話,刺激了她。”
  “相……相處?”我驚得結(jié)巴起來。與一只鬼相處?還要跟她說話,試探她的記憶?萬一她不記得生前的事,卻只知道說鬼話怎么辦?“我們,一定要和她相處嗎?”
  “當(dāng)然。”念兒嚴肅地回答,同時加重她手上的力量給我打氣,“紅顏,你聽我說,你要振作起來。香如是我們的朋友,她雖然死了,靈魂也是善意的,沒什么好怕。她不會傷害我們的。相反,我們要幫助她——也只有我們可以幫助她了。”
  “我們,要怎么幫助她?”
  “還魂的人,不知道自己死了,他們的靈魂生活在人世間,好比夢游一樣,不能被人驚醒,所以叫做‘魘’。你也知道,不管夢游的人做什么,不可以驚動他,任由他去,不能叫醒他,也不能阻止他,不然那人就會有危險。魘也是一樣,不可以被人提醒她死去的事實,不能讓她知道真相。”
  “如果她知道真相,會怎么樣呢?”
  “那就會真正地死去。”念兒嘆息,一字一句,“魂、飛、魄、散。”
  魂飛魄散。這陰冷的詞攫住了我,令我不能回應(yīng)。
  魘、還陽、精神力、魂飛魄散……這些平時我想也想不到的概念,此刻如此離奇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真有些六神無主,有種魂飛魄散的無力感。
  “那,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我求助地看著念兒,如祈神明。
  念兒此刻就像一個執(zhí)事的女巫,眼神閃亮,發(fā)布號令:“就像沒事人一樣,走出去,跟香如打招呼,聊天、一起吃飯、喝茶、看電視,和平時一樣。千萬不要拆穿她。”
  “和,和一只鬼吃飯?”我?guī)缀跻獣炦^去,鬼不是只享用一點兒人間煙火聞聞味兒就可以了嗎?她會不會要我們把她所需要的一切都燒給她吃穿?又或者她把別的鬼也招上來一起開會,也都要我們幫它們完成心愿怎么辦?我們會不會被附身?會不會被吸了陽氣?
  “念兒,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我呻吟著,頭痛欲裂。
  “做不到也得做,難道你不希望我們?nèi)齻重新在一起嗎?”
  “可這是兩回事。如果可以救活香如,為她做什么我都愿意,可是她已經(jīng)死了,死人是不能跟活人在一起的。她不是人,她是,她是……”
  “那么,你就走出去大聲告訴香如:你已經(jīng)死了,不要再來找我們。她就會立刻消失,永遠不再出現(xiàn)。”念兒威脅我,“你要不要這么做啊?你怕鬼就出去跟她說,我保證香如不會傷害你,我保證她魂飛魄散,就此消失!你要不要驅(qū)鬼,要不要?你說啊,你去啊,去啊!”
  “我……”
  念兒不理我,猛地拉開門,一邊往外走一邊大聲說:“香如,香如,紅顏有話跟你說。”
  “是嗎?”香如飄飄然地走過來,幽幽地看著我,“紅顏,你要跟我說什么?”
  “我,我……”我咽了一口唾沫,哆哆嗦嗦地說,“我有點兒感冒,想問你要點兒感冒藥。”
  “你感冒了?是不是淋了雨?難怪直發(fā)抖。”香如毫無心機地點點頭,又一路飄去她自己的房間,開門,走進去,再出來,手上托著兩粒藥和一杯水。
  鬼倒的水,我敢喝嗎?敢保那水不是孟婆湯,喝了會忘記一切?又或者,是黃泉里的水也說不定,又苦又澀,是尸骨所化。我沖進洗手間,忍不住又嘔吐起來。
  隔著門,聽到香如在嘆息:“紅顏的身體真讓人擔(dān)心,總是生病……”

  香如就這樣回來了,以一個人的姿態(tài),一只鬼的意念。
  我安慰自己,既然這世界上有徒具形體沒有生命的植物人,自然也就可以有純粹依靠“精神力”而存在的鬼魂。這只是一種自然形態(tài),是客觀存在,沒什么可怕的。
  不論現(xiàn)在的蘇香如是人還是鬼,她是我們的朋友,我們必須保護她、幫助她,與她同在。
  她仍然睿智,熱愛寫作,但是不大懂得歡笑,總像是時間很緊似地趕稿。不思飲食,也不知困倦,大白天也要拉上窗簾,本能地畏光,卻說不出所以然。煙抽得很兇,仿佛靠抽煙就可以飽了——有時我想,或許最合宜于她的,應(yīng)該是幾炷上好的檀香?
  我一直驚異于她回來的真正理由,但是她不提,我便不敢問起,怕驚擾了她。
  有一天我回家時看到她在對著鏡子化妝,唇膏、香粉、腮紅……一層層地涂上去,努力地化,努力地化,仿佛畫皮。
  “香如,今天精神不錯?”我招呼她。
  精神。如果說鬼是一種精神力的話,那么香如的精神是比任何人都要好的。因為除了精神,她并無其他。
  “紅顏,我怎么化了半天妝,臉色還是這么蒼白?”香如對著鏡子苦惱,“我想讓自己看起來氣色好一點兒。”
  我嘆息,走過去拿起粉刷:“我來幫你化。”
  輕輕地一蘸、一掃、一抹,再輕輕均勻,她的臉上驀地有了幾分春色。香如有些歡喜:“還是你手巧,我現(xiàn)在怎么連化妝都忘了。”
  不,不是她忘了化妝,而是人間的脂粉不合她用。只有借了我的手,才可以讓那些胭脂水粉活色生香。
  “紅顏,我覺得自己越來越?jīng)]有用,不會化妝,不會做家務(wù),而且好像記不起很多事情了。我這里老是恍恍惚惚的,不能集中精神。”香如指著自己的頭,十分苦惱,“你們不讓我上班,又不許我出門,連報紙都不讓我看,我很悶,好想出去走一走,也許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會好一些?”
  “你不能出去。”我大急,但是立刻按捺自己,換上平和的口吻,哄孩子一樣地勸她,“你出了車禍,腦部受到震蕩,免不了會覺得恍惚,醫(yī)生說失憶只是暫時的癥狀,不久就會好起來的。”
  “車禍”是念兒的主意,她用這個借口來解釋了為什么香如總是覺得疼痛,又為什么要請長假在家休息。我們用這個理由將她“軟禁”起來,防止任何人見到她,驚醒她的夢,打破她的魘,叫她魂飛魄散。
  “魂飛魄散。”這是多么可怕的詛咒。它仿佛一柄猙獰的利劍懸在我們的頭頂,隨時都會呼嘯而下,將香如一分為二,再度殺傷。
  不。不能讓香如知道真相。不能讓任何人傷害到她。不能允許我們再一次分開。
  為了香如,我們將不擇手段,不遺余力,只想可以留住她在人間多一天,更多一天。只要她和我們在一起,不管她是人,還是鬼魂。
  “香如,”我安慰她,“醫(yī)生說你精神不好,不能再受刺激,大街上車水馬龍的對你的病情恢復(fù)很不利。你要實在想出去,等晚一點兒,我們?nèi)ド巾斂葱切恰!?
  “也好。”香如坐下來,手臂抱著自己的肩,表情痛苦。
  我有些不安,走過來握住她的手。那只手,冰冷粘濕,柔若無骨。“香如,你哪里不舒服?”
  “我好痛,渾身都痛,怎么好像千瘡百孔一般。”香如低頭看著自己,神情迷茫,喃喃自語,“我身上好像有一百個洞,每個洞都在流血。紅顏,我,生不如死。”
  她疼得彎下身子,聲音哽咽,但是沒有淚——念兒同我說過,鬼是沒有眼淚的。她們的淚都被有職司的鬼收集了起來,匯成黃泉……
  我上前一步扶住她。她輕得幾乎沒有重量,可是我仍然承擔(dān)不起她的疼痛。
  她怎么能不疼呢?
  那一天,她穿著我送的手繪絲袍翻過玫瑰欄桿,宛如落花一樣從十八層樓上飛墜而下。玫瑰花瓣散落周圍,和她的長發(fā)糾纏在一起,血肉模糊。她的眼睛大睜著,整個身體仿佛一具摔破的洋娃娃般不成人形,殯儀館的工人用了很大的工夫才將她的身體縫合裝裹……
  我替香如覺得疼。
  生不如死。香如說她生不如死,我沒有告訴她,其實,她已經(jīng)死了,只是魂魄不散。為了愛情的背叛,為了人性的涼薄,她不愿意再活著面對,她已經(jīng)選擇了死亡,并且選擇了最決絕殘酷的一種。一個人,連自己的生命都不再顧惜,連完整的身體都不愿留下,靈魂卻偏偏留戀不肯去,還要辛辛苦苦地穿越生死、顛倒陰陽,為著一段未了的心愿重新回到人世、滯留陽間。
  她,的確是“生”不如“死”的。
  惟一可慶幸的,是她忘了那次采訪,忘了強奸的悲劇,忘了自己受侮辱受折磨的往事,也忘了,柏如桐——他傷害她至深,深到她寧死都不愿面對,深到她還魂再不愿記起。
  香如的靈魂,就和她生前一樣,永遠矛盾。

  夜里,依稀聽到奇異的聲音,仿佛天邊有歌聲踏浪而來,又似隔壁有人在歌舞吟誦,回旋往復(fù),卻偏偏聽不清,喧囂而幽微,如真如幻。
  我毛骨悚然,卻不由自主,披上睡袍走出去。穿過客廳時,風(fēng)鈴無風(fēng)自動,發(fā)出驚慌的脆響,我只覺渾身冰冷,卻不能停止腳步,就這樣一路地走過去,輕輕推開香如虛掩的房門,看到她背對著我在打字。
  房間里沒有開燈,青白的霧彌漫了整個屋子,只有電腦屏幕的藍光映出香如的輪廓,她的身體在熒光下近乎透明,又仿佛她本身就是個發(fā)光體——我忽然想到那藍光像什么了——磷光。
  而那奇怪的聲音,就來自那光的邊緣。那飛舞不定的光線猶如恨海,涌動著無數(shù)不安的舊魂,是她們在呻吟、在低語、在傾訴、在清歌。
  宛如電光石火般,一個念頭劃過腦際,我驀然明白了香如回來的理由:倩女離魂。是的,她真的做到了,不僅是現(xiàn)在,就在幾天前,她已經(jīng)回來過,寫她沒有寫完的《倩女離魂》。她曾經(jīng)承諾過,要寫足一百個古代美女的故事,和我們共同完成一本《流芳百世》的。
  流芳百世。這些就是流芳百世的真面目了,是她們的力量集中起來才使得香如還陽,現(xiàn)在她們與我們同在——將陰陽兩個世界混為一體,塵不肯歸于塵,土不肯歸于土,黃泉的水流到了地面,活著的人卻寄身在陰影中。
  我屏息靜氣,只覺從發(fā)根到指尖都已經(jīng)結(jié)了冰,既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音驚擾那些鬼魂,又無力挪動腳步讓自己離開。那些飛舞的靈魂仿佛穿透了我的身體,她們肆無忌憚地狂歡,把這里當(dāng)做她們安息的樂園,無處不在。而我們的身體,則是供養(yǎng)她們的容器。
  我想起傳說中的白娘子與許仙——如果法海見到現(xiàn)在的我,大概也是可以看到一團烏氣在頭頂?shù)陌桑?
  香如背對著我在打字,長發(fā)披肩,濃密得像地獄。
  我好怕她會忽然回頭。
  我怕她回過頭來,還是一頭長發(fā)。
  不能扼制自己的胡思亂想,恐懼令我既窒息又瘋狂。我想大叫,甚至寧可立即昏倒,以不必再苦苦捱過這漫漫長夜。然而時間在這里是凝滯的,幾千年前的女鬼和剛剛?cè)ナ赖男鹿硗冢砼c人也同在,而我,在面對著好朋友“活生生”的鬼魂傷悼她肉體的早逝。我為什么還不瘋掉呢?
  這屋子太潮濕了,濕得仿佛在落雨。而我在雨中,站成了一只毒蘑菇。
  四周為什么這么濕冷黏膩,為什么會有流水的聲音?我真的是在自己的屋子里嗎?還是在井底?
  古代的井,后宮的井——幽深陰冷,干涸不見底。
  這井里,可曾死過無辜的宮女?橫死的女兒,往往是最美麗嬌艷的,死后陰靈不散,化為艷鬼,演出一段倩女幽魂的冥界傳奇。
  井里有風(fēng),風(fēng)里有嗚咽,它在傾訴什么?縱有冤情,說了一千三百多年,也該說完了吧。恩怨兩消,塵土同歸,這井里的故事,早就化煙化灰了,為什么還要糾纏不休?她們來找我做什么?就算落水人要找替死鬼,也都已經(jīng)是千百年前的事了。她們早就該投胎轉(zhuǎn)世了,與我何干?
  當(dāng)井里還有水時,一定很冷、很黑,有青苔爬滿了井壁,濕滑黏膩,女人被投入井里時,還沒有死,但很快就要死了。她拼命地掙扎,想從井里出來,尖尖的手指努力地扒著沿壁,抓下一塊又一塊的青苔,最后力盡了,便死在水里。那口井,便從此封了、枯了,飲不得水、近不得人。井口漂浮的落花,也漸漸枯萎、腐爛,發(fā)出和血腥相類的氣味……
  后宮,永遠是一個朝廷最大最黑暗的秘密,充滿著極盛的奢華和極痛的殘酷,充滿了爭寵的詭計與奪位的陰謀,其香艷與暴烈都到了極致,并結(jié)合起來,構(gòu)成一個極盛的時代。
  后宮里都有冷宮。那是一口地面上的井,一樣的深冷、一樣的孤寂、一樣爬滿了窒息的青苔。一樣回蕩著嗚咽的陰風(fēng)。唐的冷宮,梅妃寫下“長門盡日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的詩句,婉拒了唐玄宗多情留念的一斛珍珠;宋的冷宮,孟皇后因劉貴妃讒言而被哲宗廢后,出居瑤華宮,兩次幸免于火難,終究福大命大,二廢三立,笑到了最后;清代的冷宮,不只住過皇后和嬪妃,更奇的,是將瀛臺做絕地,竟軟禁了短命天子光緒帝……
  后宮里還有永巷,是宮中的黑社會,帶罪宮人被囚役的地方,所有最悲慘最殘酷的事情都發(fā)生在這里。歷史上最可怕的永巷傳說,來自漢皇后呂雉。她在劉邦死后,不僅毒殺了與自己親生兒子爭帝位的戚夫人之子如意,并將戚夫人斷手足,熏雙耳,挖眼割舌,投入永巷的糞坑中,呼之為“人彘”。而這道酷刑,后來被慈禧沿襲,如法炮制了咸豐帝生前摯愛的麗妃,將她泡在酒缸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我站在井底,真切地聽到了歷史的哭聲,喁喁切切,無休無止。我想對風(fēng)說:不管這里有過什么,都過去了,吹散吧,再也不要怨恨,就這樣,風(fēng)流云散,湮沒無蹤……
  可是我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我也不能有任何的動作。天哦,我為什么還不瘋呢?
  不知過了多久,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自己的房間里,自己的床上。難道昨晚的一切是夢?可是記憶分明是那樣清晰刻骨。
  我想我真的要瘋了,就在下一分鐘,仿佛有一團麻堵在嗓子口,只要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喊之后,我就會瘋狂,就像很多電影中演過的那樣。
  也許我寧可瘋掉,假如瘋狂可以比清醒更自由。
  然而香如使我知道,連死都不可以解脫,難道瘋狂可以做到嗎?


  9.錯愛

  虞美人是一朵花的名字。色如碧血,瓣如薄綾,《花鏡》說它“單瓣叢心,姿態(tài)蔥秀,常因風(fēng)飛舞,儼如蝶翅振動”,所以又名蝴蝶滿園春。氣質(zhì)獨具,既可愛復(fù)可憐,難怪它的故國在楚——楚楚動人,我見猶憐。
  虞美人是一個人的名字。楚霸王項羽和漢高祖作戰(zhàn),兵敗垓下,大勢已去,愛妃虞姬拔劍而歌:“漢兵已掠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一曲即罷,刎頸而死,血濺碧草,化為紅花。
  虞美人是一首詞的名字。“春花秋月何時了? 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李后主忘不了他明月東風(fēng)的亡國,楚霸王也忘不了他能歌擅舞的愛姬。
  無論是一個國家還是一段情事,乃至天地人間的萬事萬物,永遠都是失去了的才最可貴難得。
  虞姬為霸王而死,于是便成了楚霸王心頭的惟一至愛。相信項羽烏江自盡的時候,眼前掠過的,一定是虞美人長袖舞劍的身影。那一對美麗的魂魄化成了蝴蝶,那一段凄艷剛烈的英雄故事成為傳奇。
  然而如果霸王未死呢?
  如果霸王不死,且可以東山再起,一定還會遇上別的美人,王姬或者趙姬,一樣地軟帳溫衾,鴛鴦情濃。但是他不會忘記虞姬,這是肯定的,她曾為他舞劍而歌,誓死相隨,那一曲絕唱早成了他心頭的朱砂痣,刻骨銘心,永志不忘。
  然而如果虞姬未死呢?
  如果虞姬的死只是一場鬧劇,她其實被救活了,并且和他一起逃難,一起劫后余生,重坐江山,那便會如何?或許項羽不該是個忘恩負義喜新棄舊的男人,他會將她扶正,畢竟他們曾經(jīng)一同出生入死、同甘共苦。這樣的經(jīng)歷無可取代,她的地位也是別的姬妾美人無可取代的。但又怎么樣?她還是會老、會死,而他覺得已經(jīng)給過她回報,給足了她身家地位,大可以當(dāng)她是衣襟上一粒枯槁干硬的飯粘子,而調(diào)頭另尋新鮮的美味佳肴去了。
  所謂永恒,其實只是一個不可重復(fù)到此而止的瞬間罷了。
  ——《流芳百世》之虞美人畫像

  和一個鬼魂同居,總覺得緊促,急景殘年似的,時間變得異常有限,沙漏樣從指縫間溜走,抓不緊也留不住。可是到了夜間,夜晚又未免太長了。
  總是連綿不斷的噩夢、無休無止的魅歌、穿梭的白色影子、重重疊疊的霧氣,這一切令我的夜晚如臥針氈,每一分鐘都是那樣難捱——地獄里煎鬼,當(dāng)無非如此。
  我?guī)缀跻ε禄丶伊耍俏矣衷趺茨芊畔孪闳绮焕砟兀?
  她只是一個迷路的鬼魂,忘記了自己的來歷和去向,在人間只有這一個地方可棲,只有我和念兒兩個朋友可信,我們不管她,誰管她?
  日復(fù)一日,不管腳步是多么沉重趑趄,最終還是將我準確地帶回家里,讓我和一只鬼一起,坐在桌子旁邊,吃飯、品茶、閑話家常,然后各自回房,開始一晚的噩夢。
  有時是真的做夢,大多關(guān)于香如。我看到她走在一個長長的巷子里,長發(fā)飛揚、左瞻右顧、遲疑彷徨,很不情愿的樣子。夢中我清楚地看到她的臉,神情迷茫,就如同我醒著時看到的那樣。
  有時我則不能確定是夢還是想像——當(dāng)奇怪的聲音再次將我喚醒,我告訴自己不要理,但是身不由己,還是會夜夜穿過客廳往香如的房間偷窺。
  在那里,我看見香如穿著古代的衣裳,和許多寬袍大袖的女子圍坐在一起,就像同我和念兒坐在一起時一樣。她們談話、剪花、彈箏,甚至做游戲,那些游戲也都是很古老的雙陸象棋之類。
  我看著她們云里霧里的姿容,猜想這一位或許是魚玄機,那一個可能是蘇小小,戴鳳冠的或是楊玉環(huán),跳舞的應(yīng)是趙飛燕……她們的身體彼此穿越而毫無障礙,無論喧囂得多么熱鬧都不發(fā)出一絲聲響,而那若有若無的凄美音樂,只是飄浮在空中的難以捉摸的音符,不屬于任何樂器。
  窗外,簾鉤上懸著一彎月牙,淡得等于沒有。
  無法確知我的所見所聞究竟是幻象還是真實,因為那一切就像志異小說里寫的那樣,總是在天明前消逝無蹤。而不論我在夜間有著什么樣的奇遇,醒來時,永遠躺在我自己的床上,我又不敢去問香如,怕驚了她的魂……
  不過也不必問了。鬼魂自然應(yīng)當(dāng)是幻覺,香如也是幻覺,不僅死后是幻覺,生前也是幻覺,柏如桐是幻覺,玉米是幻覺,香云紗是幻覺,愛情是幻覺,連同人生都是一場幻覺。
鏡花水月,浮光掠影,我看鬼魂是虛,她們看我,又何嘗不是夢里風(fēng)景?

  但是柏如桐卻不肯忘記香如。他在星期五的早晨打來電話,要求登門拜訪。
  幸虧電話是我接的,不敢多說,也不敢多問,只急急忙忙地說:“對不起我有急事要出去,這會兒家里沒人,一小時后我們在上次見面的那個西餐廳碰面好嗎?”
  絕不能讓他上門,絕不能讓他見到香如,為了香如,我必須說謊。“不,不要來家里等,因為大廈出了事,這幾天拒絕訪客,就在餐廳等好了。我很快就會到的。”
  剛掛上電話,香如自里屋走出來,茫茫然地問:“是誰?”
  我心中暗呼好險,要馬上去郵電局停了這個號碼才行,不然早晚會穿幫。“有客戶想訂一套金陵十二釵的手繪真絲長裙,約我出去面談。”我說。
  又是一個謊言。
  這幾天里,為了掩飾真相,我說了數(shù)不清的謊話,這樣顛倒黑白,已經(jīng)駕輕就熟。
  看著香如蒼白而美麗的臉,我眼前不能拂去的,卻仍然是她曾經(jīng)粉身碎骨的慘烈。不,絕不能讓她再受傷害,絕不可以要她再次消失,為了保護香如,留住香如,別說撒謊,再荒謬不合理的事我也愿意做。
  我對著鏡子做深呼吸,然后,像一個全副武裝的女戰(zhàn)士那樣,昂首挺胸地出門了。
  連和鬼魂同居都挺過來了,還有什么人是我不能應(yīng)付的呢?

  辦妥停機手續(xù)再趕到餐廳,柏如桐已經(jīng)到了,面前放著一瓶伏特加,已經(jīng)消去大半,樣子比我?guī)滋烨霸谀箞@見到的更憔悴了,幾乎油盡燈枯。
  我嘆一口氣,坐下來,給自己叫了一杯咖啡,然后靜等著柏如桐開口。他找我來,無非是要表白對香如的愛與懺悔,希望有雙耳朵聽他宣泄吧?其實愛與不愛、虧不虧欠都是他個人的事,不過人總是這樣,不但自己要找借口原諒自己,還要得到別人的承認。
  “你比夏念兒要溫和。”沒想到他的開場白竟是這樣。
  我忍不住冷笑了一聲:“我不會打架,也不會罵臟話,但是,不等于我贊成你的所作所為。”
  “你是香如的朋友,你們都認為我配不上香如是嗎?”柏如桐干掉手中的那杯酒,已經(jīng)有了七分醉意,“誰會明白我?我也是受害者。我的女朋友失身,我只不過發(fā)了兩句牢騷,她就去跳樓,叫我背上一輩子的負擔(dān),還被罵成是殺人兇手,難道我不無辜嗎?我就不值得同情嗎?”
  我很想學(xué)念兒那樣痛斥他,罵得他狗血淋頭,但是他已經(jīng)是個醉漢——即使他醒著的時候,也未必可以溝通,這不是個能夠講得通道理的人。他心中所想的,第一位永遠是他自己。香如被流氓襲擊,他先想到的是自己吃虧丟面子;香如死了,他又先想到自己是不是冤枉,連念兒對他不友好都放在心上——在他心里,香如占據(jù)的分量有多少呢?
  是的,我認為他配不上香如,他不配得到香如的愛,他甚至不配得到我的寬容和安慰。
  我決定一言不發(fā)。
  但是柏如桐另有要求:“我想看看香如的房間,看看有什么可以替她收拾,留作紀念的。我過幾天就要回去了。她的家里人參加完葬禮就回去了,我本來應(yīng)該一起走的,可是我不能就這么走,我得帶著她的東西走。”
  “她的東西都已經(jīng)燒了。”我脫口而出。
  “至少讓我再看看她的房子。”柏如桐堅持。
  “不行。”我比他更加堅持,“房子已經(jīng)租給別人了,今天你打電話來時,我正在和人辦交接,鑰匙都交出去了。”
  自從香如死而還魂后,我的說謊功夫已經(jīng)日漸進步,簡直出口成章。
  柏如桐有點兒懷疑:“房子租出去了?為什么?”
  “這還用問嗎?發(fā)生了這樣的事,誰還敢再住在那里?我們都想早點兒把這件事忘掉,當(dāng)然能走多遠就走多遠。”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我忍不住諷刺,“我相信香如也寧愿你忘記她,而她,也不愿意再記得你。”
  這一句我說的是真話。香如已經(jīng)忘了柏如桐,讓她留連不肯離去的,并不是愛情,而是理想——《流芳百世》剛寫了一半還不到,這才是她未了的心愿,才是她回來的真正理由。
  我真該感謝那些古老而美麗的魂魄,也許真正生生不息的靈魂是她們,是她們將香如送還給我們,要她替她們樹碑立傳,將她們的故事流傳千古。我們怎能不盡心竭力地幫助她們,也幫助香如還愿呢?
  然而我又很矛盾,既怕她專心寫作未免太過傷神,又怕她完成了功課就會離開我們。一個人一生中,尚不可以再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又怎么可以兩次失去同一位至愛親朋?
  我催促柏如桐道:“還有什么事嗎?我約了人,要先走。你呢?什么時候離開這兒?”
  柏如桐將頭抵在酒瓶上,苦惱地說:“我不是不想走,可是我有一種感覺,香如好像沒有死。我總覺得,她還在,有時我回頭,會聽到她在說話,可是我要找,又找不到她。她好像就在我的身邊,就在這城市里,躲在哪兒不肯見我。紅顏,你幫幫我,幫我找她,跟她說,我好想她……”
  我有些憐憫,他與香如相愛經(jīng)年,總算也還有些靈犀,可以感知她的存在。然而香如現(xiàn)在,最不愿意見到的人,大概也就是他了吧?
  柏如桐仍在絮絮叨叨:“香如以前很體諒我的,從來不會和我真正慪氣。那天在電話里,我也沒說什么嘛,就是發(fā)了兩句牢騷,她怎么就那么想不開呢?她就不想想,她這么一死百了,我怎么辦?現(xiàn)在她家里人不原諒我,你們不原諒我,連我家里人也怪我,我有什么錯?難道女朋友被人輪奸了,事情又上了報,我不該生氣嗎?我不過說了兩句心里話,怎么就成逼死她的兇手了?我也沒說什么呀。本來嘛,要是她不那么古板,不那么好強,早點兒跟我在一起,哪會有那么多事……”
  我忍了又忍,總算沒有將手中的咖啡潑到他臉上去,只是哽著聲音說了一句:“這些話,你留著等香如轉(zhuǎn)世的時候再跟她說吧。我約了人,要先走。”
  “你約誰了?不能陪我多坐一會兒嗎?這里我就認識你們幾個人。你是香如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是朋友,就陪我喝幾杯。”柏如桐抬起露出紅絲的雙眼,他真的醉了,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這個脆弱的沒種的男人,永遠只知道愛惜他自己,永遠在向別人索求幫助,只有香如才會那么傻,忍受他許多年,我有什么理由遷就他?
  我站起身,把一張鈔票壓在咖啡杯下:“對不起,我真的約了人。”
  “你騙我。”沒想到柏如桐隨之站起,猛地按住我的手,兩只眼睛里血絲乍現(xiàn),逼近我的臉,一個標準醉漢豁出去的樣子,“你別騙我。你約誰了?”
  我有點兒怕,既想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又怕太過堅持會惹惱了他。這已經(jīng)是個不可理喻的醉人,誰知道下一步他會做出些什么失禮的事呢?
  “她約了我。”有個聲音從身后傳來,“我們可以走了嗎?”
  我猛地回頭,那一座鐵塔樣站在我身后,及時為我解圍的人,是玉米!哦玉米,你是上天派來拯救我的天使么?他從容地微笑,向柏如桐伸出手去道:“幸會。我叫郁敏,是紅顏的朋友,改天請你喝茶。”
  柏如桐稀里糊涂地握了他的手,瞠目結(jié)舌地被玉米按回他自己的座位,然后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們離開——自始至終,他連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玉米也壓根兒不想給他說話的機會。

  另一家西餐廳,另一張桌子旁,另一瓶酒。
  我與玉米對面而坐,眼淚終于無遮無掩地滴落下來,在杯里濺起漣漪,把時間與空間忽然就混淆了——上次在“桃葉吧”分手時,我也是這樣地流著淚,這中間的日子就仿佛沒有過。在他面前,我永遠是那個無助而無奈的小女孩。
  “幾天不見,你瘦了很多。”玉米溫和地問,“剛才那位,是你的朋友?是他讓你不痛快?”
  “是香如的朋友。”我抬起頭,“你還記得我那位室友蘇香如嗎?他是她的男朋友。”
  玉米恍然,臉上閃過一絲同情,問:“是做記者的那位?我看到報紙,知道她遇到了一些不幸的事。”
  “她,她死了。”我哭出聲來,“她出事后,男朋友不肯原諒她,她跳了樓。就在我們合租的那個樓上,我眼睜睜地看著她跳下去,穿著我送她的睡袍,是我看著她跳下去的……”
  我將臉埋在雙手里,泣不成聲。
  玉米從對面繞過來,無言地抱住我的肩,將我攬進他的懷中。多么溫暖的懷抱哦,仿佛久違的故鄉(xiāng)。我抱住他的腰,緊緊地、緊緊地抱著他,不舍撒手。這段日子里,我壓抑得太久了,每天看到香如,我都想哭。我不能忘記,這是一個鬼魂,隨時都會消失的鬼魂,而我在和一個鬼魂同居。
  陰陽殊途,我不是不知道如今我們的一切所作所為都是違反自然的,而且一個活人與死人同在,到底會有什么樣的后果?這一點,連夏念兒都不清楚。自從那夜還魂,三香居里的霧氣就沒有散過,不管外面是怎樣的艷陽天,屋子里,永遠是煙云彌漫、凄冷凝郁,令人不寒而栗。我每一夜都生活在噩夢和恐懼里,香如徹夜地打字,那打字聲穿墻越壁,隔著客廳可以從她的屋子一直清晰地傳到我的屋子里,讓我輾轉(zhuǎn)難眠。
  而且不知道是真實還是幻覺,我總是聽到無可言狀的歌聲,如泣如訴、若斷若續(xù),那是香如在哼歌,還是她筆下那些早已作古的芳魂?在我們的屋子里,到底有著多少鬼魂游蕩其間?
  我不是念兒,不通鬼神之道,不能身處鬼屋而安之若素。我控制不了那些沒完沒了的幻覺和聯(lián)想,惶惶不可終日,可是又不忍心驚散香如的魂魄,反而要千方百計地挽留她、掩護她。我只能忍,只能把自己逼到窒息——柏如桐還可以借酒裝瘋地向我傾訴,而我的苦,無處訴說。
  但是現(xiàn)在,我終于擁有玉米的懷抱。縱使無人理解,只要我知道他在,他還關(guān)心著我,也就夠了。我多么貪戀這懷抱,如果這一刻地球隕滅,我就這樣死了,也是含笑的。如果就這樣死了,我們一起化灰化煙,我們的魂魄同歸地府,再不分開,那么,我情愿一死。
  “紅顏,原諒我。”玉米忽然這樣說。
  我一驚,忽覺背上冷汗沁出,他又要對我曉以大義了嗎?又要說那些相見恨晚的廢話了嗎?他要提醒我的行為失禮嗎?我和柏如桐是一路人——在不合宜的人面前做不合宜的表白?
  然而玉米只將我摟得更緊,認真地說:“紅顏,原諒我在你最需要安慰的時候不在你身邊。原諒我來晚了。相信我,這些日子里,我也不好過。從看到報紙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想要不要打電話給你,可是我沒想到事情會鬧到這樣嚴重,如果我知道,我早就飛到你身邊了。原諒我,別生我的氣,好不好?”
  我的淚又流下來,這一次,是釋然的淚水。老天爺啊,你終于憐惜我一回了,連你也不忍心逼我到絕境,不忍心看我崩潰,所以才要派玉米來幫我拉我一把,是嗎?
  我撲進他的懷中,這幾天來的所有傷心、恐懼、委屈都爆發(fā)出來:“玉米,我真的很需要你,很想你。在這個城市里,我只有這么幾個朋友,可是香如死了,我最好的朋友死了,她死得那么慘,那么可憐……”
  我訴說著、哭泣著,好想告訴他香如雖死猶生,告訴他我真正的恐懼所在,但是手機在這個時候響起來,是個陌生的號碼。
  “紅顏嗎?我是封宇庭。”
  封宇庭?那個警察?他找我做什么?
  “請你來局里一趟好嗎?夏念兒在這里。”他說,“她剛才去報社鬧事,把一個記者打傷了。”


  10.誰是戲子誰是客

  戲子是這世上最神奇的一種人——每當(dāng)他們穿上戲服,就不再是自己,而擁有了新的靈魂、新的身份,以及,新的愛情和命運。
  秦淮名妓李香君最愛的兩出戲分別是《牡丹亭》與《琵琶記》。每每唱起,穿云裂帛,形神備肖。戴上杜麗娘的頭面就成了杜麗娘,換上趙五娘的裝束又變了趙五娘,雖然鳳冠霞帔、恩愛情濃,也只是舞臺上的云雨風(fēng)光,然而輕顰淺笑、手揮目送,人間的千般情意萬種風(fēng)流就都在她的衣袖間了。
  她一直以為戲里的生活才是最浪漫最曲折的,戲里的人物才是最傳奇最美麗的,直到明末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出現(xiàn),李香君,終于也有了自己的故事。
  他贈她題了詩的扇子,告訴她人間的愛情應(yīng)該是怎樣的版本;他和她一起大罵奸宦魏黨,視彼此為生平第一知己;他為她描繪自己的抱負與前景,許諾她未來的榮華富貴白首相偕……
  然而,當(dāng)榮華富貴真的擺在他面前時,他忘了自己的志氣和原則,更忘了香君的情義與盟誓——為求官職,他不顧香君的阻攔而向魏黨乞憐;科舉落第后,更干脆地離開金陵另覓捷徑去了。
  留下李香君,還在癡癡地等著情郎歸來,拒不接客。奸官田仰派人把她抓去,她以扇遮面,寧可被打破頭也不肯展顏相見。那把扇子,被當(dāng)朝才子王文聰拾得,他感于香君氣節(jié),就著扇面的斑斑血跡畫了一枝灼灼的桃花——那真是人世間最香艷而疼痛的一把扇子。
  也許歷史上所有的傳奇之所以稱之為傳奇,都是香艷而疼痛的。
  那香艷和疼痛成就了流傳千古的名劇《桃花扇》。
  胡琴拉過來拉過去,調(diào)子不必改,只是詞換了幾句,已經(jīng)又是另一番人事,隔一重天地了。
  能歌擅舞的李香君,自己也成了戲里的人物了。
  ——《流芳百世》之李香君畫像

  我低估了香如還魂這件事給念兒帶來的重壓,或者說,我高估了夏念兒的定力。
  她只是表面上堅強,說得頭頭是道,其實心里同樣凄惶,凄惶到不得不找一個替死鬼來讓她發(fā)作——那個曝光香如的記者首當(dāng)其沖。夏念兒在今天下午沖進了報社編輯部,不由分說拿起一把椅子端端正正砸在對方的頭上將他打昏,然后大鬧報社,掄著把椅子橫沖直撞,英勇不可抵擋。報社里不乏男人,但是誰敢蹚這渾水,都是有多遠躲多遠,又或者是內(nèi)心之中也在替香如不值,巴不得念兒鬧這一場——總之讓她發(fā)作了個十足十,直到警察接到報案及時趕到,才終于將她穩(wěn)住。
  玉米咋舌:“你這位室友,也當(dāng)真精彩,有血性!”他自愿做擔(dān)保,并當(dāng)即趕去醫(yī)院與那位記者談判。
  我大約可以猜到他的做法,無非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罷了。但是有他和封宇庭里應(yīng)外合,我們總算也是打通黑白兩道,可以保得念兒無事。
  那家報社的總編大概也是問心有愧,不想把事情鬧大,只說這是記者和念兒的個人恩怨,與社里無關(guān),愿意撤銷此案,不做追究。
  我問他:“我的朋友蘇香如因為貴報不負責(zé)任的報道而跳樓自盡,你不會因此做噩夢嗎?”
  他猶豫了一下,不以為然地回答:“如果我們不撤訴,可以告你另一位朋友傷害他人身體,她會有很大麻煩的。”
  “那我還要感謝您了?”我忍不住諷刺,“是什么使你們愿意高抬貴手呢?”
  他嘆息,說:“我有個女兒,年紀和你們差不多大小。”
  我逼近一步:“那么,當(dāng)你在簽字同意發(fā)稿的時候,就忘了你還有個和我們差不多大小的女兒嗎?”
  老人的臉略有扭曲,半晌,才回答:“那期報紙的銷量很好。”
  又是一個為了職業(yè)忽略道德的典例。
  銷量。香如也是報社記者,她每天最惦記的事就是熱門新聞與報紙銷量,如今,她以自己的死成全了另一家報社的銷量大捷,真是諷刺!
  這時念兒出來了,她蓬頭散發(fā),眼神閃亮,狼狽之中卻有著異常的美麗。百忙之中我不由得想:美人就是美人,艷妝盛容時固然是一朵花的開放,便在發(fā)脾氣時也如火如荼。
  然而美人的臉如花,美人的語氣卻像冰。她說:“紅顏,我們走。”看也不看一旁送她出來的封宇庭。
  “念兒,好樣兒的。”我走上前,與她緊緊相擁,“香如筆下的古代女杰,大概也就是你這樣子的。”
  念兒卻笑得凄涼,黯然道:“可是就算我打死那個記者,香如能復(fù)活嗎?”
  “念兒,等一等。”封宇庭叫住她。
  念兒站住了,卻仍不回頭,也不說話。封宇庭走過來,他看著念兒的眼神讓我明白,這是一個愛著的男子,他是真心喜歡念兒的。我真想對念兒大喊一聲:不要錯過這個人,不然你會后悔的。但是我也知道橫在他們中間的那根刺有多么尖銳頑固,正像念兒說的那樣——香如再也不能復(fù)活,她和封宇庭之間,是打了死結(jié)的。
  “念兒,”封宇庭艱難地開口,“我們可不可以找個地方談一談?”
  “不必。有什么話,就在這里說好了。”念兒仍然頭也不回。
  封宇庭嘆一口氣,斷然道:“好。我只有一句話:如果以后你還想打人,讓我替你去做。”
  這句話說出,連我也不由為之震撼。我一直以為封宇庭想和念兒談的,是勸她別再輕舉妄動,做違法的事,卻沒有想到,這個警察,寧可自己犯險,都要讓念兒心安。
  看著念兒,她的眼里分明有淚,嘴唇微微抖了幾抖,仿佛有無數(shù)的話要說,卻終于只是輕輕點一點頭,快步離去。我只得跟上她,無言地牽住她的手,一同走在月冷風(fēng)清里,走在人生的苦辣酸甜中。

  夜冷風(fēng)清,秋意越來越濃了。
  街上行人匆匆,我不禁想:這里走著的,哪些是真正活著的人,而哪些又是不自知的鬼魂呢?如果每個心愿未了的鬼都可以回到陽世上來,只要不被拆穿身份就能與常人一起生活,那么那些與鬼魂同在的人,最終又是怎樣發(fā)現(xiàn)真相的呢?要是沒有發(fā)現(xiàn)真相,是不是就可以一直這樣安居下去?
  如果我不是親眼看著香如跳樓,如果我們不知道香如死了,那么我們再見香如的時候也許就不會想到那許多,種種的異狀也都會找個理由自圓其說,那樣,或者我們會活得更輕松、更快樂些。鬼魂不知道自己死了,如果活人也不知道,那么他們不是可以和平共處了?死亡究竟是怎樣的感受呢?可要通過一條長長的甬道,要經(jīng)過黃泉路、奈何橋?而香如迷了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忽然看到一間熟悉的門便推了進來,一看是家門,就這么還陽了……
  “念兒,”我忽發(fā)奇想,“你說,我們怎么能知道自己是不是活著的?”
  “你在說什么?”念兒莫名其妙地瞪著我。
  “我說,也許你我也不一定是活人,誰又知道呢?我們這些人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就是死了也沒人知道,如果有一天我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車禍,已經(jīng)撞死了,可是自己不知道,還是游魂一樣地繼續(xù)走,照樣回家,照樣生活,而你們也不知道,那我就可以這樣瞞天過海,說不定可以一直這樣活到老,直到將來再死一次。”
  念兒停下來,眼神茫然,仿佛被我的胡思亂想弄糊涂了。她很用力地想了好久,然后說:“紅顏,我沒你想得那么多,我只知道過一天算一天。”
  她頓了一頓,忽然問:“剛才那個,是你男朋友?很有派頭。是大老板吧?”
  “是有婦之夫。”我自嘲地笑。到了這一步,我對念兒,還有什么可隱瞞的呢?我們兩個,都是傷痕累累的人,就算對著舔傷口,也不是什么丟臉的事了。
  “好男人都結(jié)婚了。”念兒十分理解,“他對你挺好的,其余在所不計。”
  “可以不計較嗎?他有老婆的。”
  “沒結(jié)婚的男人有老媽,離了婚的男人說不定還有女兒呢,男人從來都和女人糾纏不清,你要的只是這個男人,何必理他身外的那些關(guān)系?”
  念兒的觀點向來獨樹一幟,我一時有些接受不來,卻頗希望她多說一點,仿佛在為自己的逾矩尋求理論支持。
  我知道,我和念兒一樣,心中都系著兩個死結(jié):一個是香如,一個是情感。我無法和玉米談?wù)撓闳邕魂這件事,但是,我愿意和念兒談一談玉米。
  “他對我挺好的,很溫和,也很體諒我,可是,他從來沒有跟我說過愛……也許他覺得自己沒有說愛的資格。可是他已經(jīng)和我在一起了,已經(jīng)打破了一種形式,卻偏偏在乎另一種形式,他給我的感覺,讓我覺得,覺得自己愛他是一種錯,覺得自己很賤……”
  “紅顏,不要這樣說。”念兒打斷我,“愛一個人沒有錯,賤的是那個明明愛上了你卻不敢承認的男人。有本事坐懷不亂也罷了,當(dāng)他真君子,別去招惹他。明明又不是,看他對你的樣子,屁顛顛的,不知道多得意。有你這么個才貌雙全的情人,卻故意不給你一句準話,就是想讓你在心理上永遠落在下風(fēng)。這天殺的捱千刀的男人!”
  念兒這句咬牙切齒土得掉渣的罵反而讓我忍不住笑了,覺得解氣又痛快。
  “那么封宇庭呢?我看他對你也真是屁顛顛的,為什么不給自己一個機會?”
  “他……”念兒嘆息,“他那個人,正氣凜然的,明知沒有好結(jié)果,不去兜攬也罷。”
  這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念兒一直對封宇庭敬而遠之,不僅僅是為了香如,還因為她自卑——她害怕封宇庭知道她的脫衣舞娘身份后會輕視她,她是寧可不要開始,也要遠離那個殘忍的結(jié)局啊。念兒的內(nèi)心,原來是如此的怯弱、敏感,充滿了矛盾與糾纏。我對我身邊的兩個好朋友,實在了解得太少,也關(guān)心得太少了。
  “也許封宇庭會明白你的。”我安慰念兒,“如果香如可以做你的知己,封宇庭也一樣可以做到。”
  念兒笑了:“你要和人性打賭嗎?記得上次香如出事,你也相信柏如桐會接受的,結(jié)果呢?男人是用來錦上添花的,但我不是一匹燦爛無瑕的云錦,我是被人扔掉的邊角料。”
“你才不是邊角料,你最多只是被蟲子蛀過的喬其紗,但是手工好的人會在你的傷口上縫補,并且繡花。”
  “紅顏,你真會說話,也真是天真。”念兒嘆息,“人性是不可以考驗的,需要考驗的感情,注定是悲劇。你想不想考驗?zāi)隳俏挥粝壬屗谀愫退掀胖g作一個選擇呢?”
  我被擊中要害,啞口無言。
  念兒更深地嘆息,好像說給我聽,又像說給自己聽:“人和人相處,最怕不平等。香如和柏如桐本來夠完美了吧,兩小無猜的,絕對平等,可是香如出了事,關(guān)系就傾斜了,香如愛得比柏如桐深,傷得也就重,所以她不堪忍受自己的被污辱,覺得自己對不起柏如桐,配不上柏如桐,她無法面對這種關(guān)系傾斜,跳了樓。你和郁敏也一樣,你愛得比他深,就覺得自己是第三者,覺得自己卑賤,落在下風(fēng)。如果反過來呢,如果他愛得比你深,他才應(yīng)該覺得自卑才對,因為他是那個有婦之夫,他才沒資格愛你,才該在你面前自慚形穢啊。可是他不,他明知道你們之間的關(guān)系本來就不平等,不是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就是西風(fēng)壓倒東風(fēng),他要先發(fā)制人,所以才處處給你心理暗示,不向你表白愛情,就是一種以退為進的做法。男人的心思,我知道得太清楚了,你可別上他的當(dāng)……”
  是這樣嗎?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可是念兒說得好像的確很有道理。
  我突然想通了另一件事:“你不愿意和封宇庭在一起,就是因為害怕這種不平等的關(guān)系吧?”
  念兒冷冷地笑了一笑,沒有回答。我知道自己猜中了答案。也許香如、念兒、我,我們愛上的,都是不應(yīng)該愛的人。于是,從戀愛之初,就注定了失敗。

  經(jīng)過了一下午情感的跌宕,再見香如時,益發(fā)覺得相聚不易,分秒如金。然而香如表情痛苦,臉色鐵青。
  念兒小心翼翼地問:“香如,今天在家沒什么事吧?”
  “沒什么。”香如有些吞吞吐吐,“就是,有個男人,下午在樓下站了很久,一直朝著我們的窗子看。他的樣子很眼熟,不過我想不起來他是誰。”
  “樣子眼熟?”我緊張起來,有三分猜到,“他長得什么樣?穿什么衣服?”
  香如苦苦回憶:“中等個子,頭發(fā)胡子都亂糟糟的,很憔悴,穿黑色夾克,是萊爾斯丹的……”
  果然。是柏如桐,他在和我分手之后來樓下張望,幸虧他沒有上樓,不然,后果不堪設(shè)想。
  念兒卻還蒙在鼓里,她奇怪地問:“隔著那么遠,你怎么會知道他穿的夾克是什么牌子?”
  香如一愣:“是啊,我怎么會知道牌子?可我就是知道呀,那件夾克,那件夾克……”她忽然揪住胸口的衣裳,痛苦地滾倒在沙發(fā)上,“好痛啊,我的心口好痛啊,又來了,今天下午我的胸口就一直在痛,像有一千根針在扎……”
  “沒事的,香如,別緊張,別再想什么夾克了,深呼吸,讓自己靜下來。香如,靜一靜……”念兒緊張地照料著她,而我?guī)筒簧先魏蚊Γ淮舸舻刈谝贿叄钅c百結(jié)。
  香如在一番痛苦的掙扎之后漸漸睡去。念兒拉了我到她的房間密談。她的房間四壁都貼滿了世界芭蕾明星的劇照,《天鵝湖》、《胡桃夾子》、《葛蓓莉亞》……姿態(tài)各異,而面部統(tǒng)統(tǒng)被換成念兒自己的臉——這個自戀狂,做夢都想在臺上領(lǐng)舞。平日里我每次走近念兒房間都會指著這些照片嘲笑她一番,然而此刻看在眼中,卻殊不可笑,惟覺恐怖——那些都是已經(jīng)死去的女子在借尸還魂,倘若跳舞真可以招魂,那么念兒徹夜舞蹈,不知道已經(jīng)聚集了多少鬼魂在這屋里狂歡。
  “是柏如桐。”我告訴她,“香如見到的那個男人是柏如桐。”
  念兒愣了:“他來做什么?”
  “他想再看看香如的房間。我今天和他見過面,騙他說我們已經(jīng)把房子租出去了,他不死心,還來舊地重游望景生情呢。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我嘆息,心口也是一陣陣隱隱作痛。
  念兒明白了,“難怪香如會這么痛苦。她忘了柏如桐,可是卻對那件夾克有印象,說不定那是她送給他的禮物。她看到柏如桐,雖然想不起來他是誰,可還是會覺得眼熟,會心痛,因為柏如桐的出現(xiàn)刺激了她的記憶——不行,再這么下去,早晚會出事。決不能讓她再見到柏如桐……得趕緊搬家才行。”
  “搬家?”我一呆,有些不舍,卻也無別法可想,“那么,明天起,我們分頭找中介公司好了。”

  這個晚上,我又失眠了。
  一會兒想著和玉米的死灰復(fù)燃;一會兒又想到念兒的大鬧報社,想她與封宇庭咫尺天涯的沉默愛情;一會兒眼前又是柏如桐那張蒼白而扭曲的面孔——這場悲劇里,如果我們都是輸家,又有誰是贏家呢?
  客廳里的風(fēng)鈴細碎地響起來,宛如呼喚,又似聲聲催促。我披衣起身,應(yīng)約而往。
  香如一如既往地在打字,專注地進行著她的創(chuàng)作——除了精神世界,她已經(jīng)一無所有。她回來的惟一理由,就是創(chuàng)作。我在她身旁坐下來,撫摸自己的雙臂,忽而有點兒憐惜的意味。好好歹歹,這是一副真實的骨肉,可以享受到人世間真實的情愛,哪怕是不屬于我的愛情,哪怕是第三者插足,至少我還有一只真實的足插在他們的中間。
  玉米不會一直屬于我的。他的愛是這世上最不牢靠的一樣?xùn)|西,是最昂貴的奢侈品,因他而獲得的每一分鐘的快樂都是借來的、偷來的、不長久的。也許我愛的就是這份絕望——因為難得,而益發(fā)渴望。
  但是我對自己發(fā)誓,不論將來發(fā)生什么樣的災(zāi)難悲哀,不論分手時多么痛苦不舍,我絕對不會選擇自殺這條路。我寧可每天對著鏡子,看自己日益衰老,青絲變白發(fā),額頭眼角爬滿皺紋,老丑得不能見人,我都不會輕言放棄。
  憑什么呢?好容易過五關(guān)斬六將來這世上走一回,也不過這幾十年的光景吧,卻為著一個自私的男人、一段失敗的愛情,早早地離去,太不值得。
  身后踢踏一響,仿佛有人在輕聲嬉笑,我頸子發(fā)涼,想回頭,卻僵直得不能轉(zhuǎn)動。我知道,是“她們”來了,現(xiàn)在是她們的時間,我闖進了她們的世界——原來不論是人的家庭還是鬼的樂園,我都是一個插足者。
  眼前絲絳一揚,竟是有個女鬼繞到我身前來,將一只手扶在香如的肩上,看她打字。我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見香如正作的一篇文是《李香君傳》,再看那古代美人手中的扇子,那灼灼開放的,不是桃花是什么?
  天,原來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李香君,真是失敬失敬。那著名的傳說中的美女開始跳舞,抖一抖袖子,袖里飛落兩瓣桃花,轉(zhuǎn)一轉(zhuǎn)腰身,裙擺上也生出桃花來,不止是裙袖,忽然之間,屋頂上也有大片大片的花瓣落下來,就仿佛屋頂會下雨似的——姹紫嫣紅、芬芳彌漫,令我如醉如癡。
  我緊張地驚悸地貪婪地注視著那桃花女子,謹記她的釵環(huán)頭飾、裙袂飛揚,單是想像一下明朝她們出現(xiàn)在我筆下絲綢上的模樣也足以令人興奮的了。既然鐘情于丹青,有什么比親眼目睹自己的畫中人更讓一個畫者心馳神往的呢?
  這一場桃花雨足足下了半個時辰才消歇,而我已經(jīng)明白了——正如同念兒用舞蹈為香如招魂那樣,香如用寫作為那些筆下的女子招魂,而她們的應(yīng)邀而來,載歌載舞,則是為了我——為了要我看清她們的面貌音容,好為她們增色傳神。
  難怪夜復(fù)一夜,我會不由自主地跑到隔壁來觀摩演出,難怪她們出入得這樣頻繁。
  原來她們并沒有惡意,相反,她們是友善的、婉轉(zhuǎn)的。她們這樣子不厭其煩地重復(fù)出現(xiàn),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向我提出她們的祈求:為她們畫像——是真的畫像,而非臆想。
  一直以來,是我太遲鈍了。我早說過,我實在是個葉公好龍的俗人。

  喬其紗、雙縐、碧縐、杭紡、星光紡、真絲綾、美麗綢、軟緞、春花葛、提花爛花綃……無數(shù)緋粉紅艷的真絲仿紗堆滿在我面前,該選哪一匹下剪呢?
  受到香如夜以繼日地工作的感染,我也有種說不清的緊迫感。總覺有人在催逼著似的,不由得要自己勤奮起來,不然如何安撫那些矢志要流芳百世的魂靈?
  香如用電腦,我用畫筆,所做的都是借尸還魂的創(chuàng)作。難怪要被選中做槍手,替鬼魂立傳。
  最終我選中了一匹真絲14101素縐緞,那爽滑的絲料托在手上有種難以言喻的柔軟依戀。若用隔離膠線渲染著色繪法將它做成一條長裙,一定很美麗、很飄逸。
  我一邊畫一邊祈禱:靈感啊靈感,也許所謂靈感就是靈魂給我的感覺吧,那你們就鬼使神差,替我完成這些繪畫好了,可千萬別搞壞我的身體,不然看誰能把你們畫得如此漂亮。
  從早晨開工畫到下午,連店員給我買的盒飯都顧不上吃,真的像鬼上身般。直到黃昏,一幅《李香君紈扇圖》終于完工。我展開它,想像著它披在念兒身上隨她起舞的樣子,忍不住哼起歌來。我喜歡絲綢,喜歡在彩色的綢緞上作畫,喜歡看淳樸的藏民將雪白的哈達獻給尊貴的客人,喜歡長長的絲絳系在武士的刀上,喜歡禮盒外面用紅絲帶打一個漂亮的十字結(jié)……無論它們以何種姿態(tài)出現(xiàn),都是這樣美麗和令人欣喜。
  但是最美麗的一種姿態(tài),則是穿在念兒的身上,隨她舞蹈。
  哼著歌,我忽然意識到這竟是《吉賽爾》的曲子,不禁森然住口。就在這時,小金來了,與我的憔悴晦氣相比,她可真稱得上興頭沖沖、容光煥發(fā),人未到,聲先至:“紅顏,你這陣子藏哪兒去了?我找你幾次,你都說忙,打電話到店里,又說你不在。”
  我強顏歡笑,因為疲憊,也因為心虛,有些言不由衷:“最近家里有點兒事。而且工期緊,天天要畫畫。”
  “別忙了,今天你說什么也要陪我做一件事。”小金不由分說地抓住我的手腕,宛如捉賊捉贓。
  我更加慌張:“什么事?”
  “捉奸呀!”小金理直氣壯地冷笑,“我今天可算找到狐貍精的穴了!”


  11.還君明珠雙淚垂
  
  宋徽宗初見李師師的時候,并沒能一親芳澤。
  師師有潔癖,見客之前自身花瓣沐浴不算,還要求客人也必得櫛沐相見,就是皇上也不例外;師師為人倨傲不為禮,雖對百金亦不動聲色,尋常問話充耳不聞;師師好靜坐,宴客之際,惟撫琴弄弦以為佐,不與言笑——然而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子,卻令得徽宗神魂顛倒,不惜帝王之尊,幾次三番地踏月來訪,居然用了幾年的時間才贏得美人青睞。
  或許是宮中三千佳麗為了爭寵而出盡百寶,笑容來得太便宜了吧?李師師的艷如桃李冷若冰霜反而吊人胃口,別有風(fēng)情。
  詞人周邦彥曾有《少年游》細述師師與徽宗的枕邊語:“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雖是淫詞艷曲,卻是真情實景。這首詞因為泄露了國家最高機密,曾經(jīng)惹得徽宗大怒,差點兒周邦彥的罪,但因不敢得罪師師,不但赦他無罪,還封了作大晟樂正,才盡其用。
  賊王宋江聽到了這一段奇緣,知道這是一條中南捷徑,便也動了心思。趁著上元燈市,在柴進和燕青的掩護下偷偷下山,密訪花魁,題詩于壁,盡表一片歸順之心,并求師師代為美言,向徽宗投誠——這便是水泊梁山受招安的序曲。
  一邊是真命天子,一邊是土匪頭子,李師師也算是手眼通天、長袖擅舞于黑白兩道了,更何況還有一個炒作高手周邦彥,真是想不紅都難。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才貌手段都來得的女子,最終的結(jié)局卻極慘烈:徽宗禪位后,師師自知勢微,主動將皇上所贈金帛盡捐開封府以助軍餉,而自己則棄家為女冠,甘愿以青春紅顏伴青燈古佛。然而世人偏不給她清靜,金兵攻破汴京后,因慕其美名而滿城搜拿李師師,地方官懼事,竟往慈云觀找到師師欲獻之。
  李師師寧死不肯事胡虜,痛斥奸臣后拔簪刺喉以明志,未能就死,遂又將簪折為兩段,吞而自盡——如此決絕的一種死法,怎不叫天下男人愧死?
  她白認識了徽宗,白認識了宋江,白認識了周邦彥,白認識了那許多有財有勢的大男人——他們從她的身上都撈了不少好處,在她得勢的時候無不趨之若鶩,然而當(dāng)她遇難、走投無路之際,那些個男人在哪里呢?
  連一個有氣節(jié)的風(fēng)塵女子都保不住,難怪宋朝要亡了。
  ——《流芳百世》之李師師畫像

  這段日子里,我是一直在躲小金的,沒想到還是要面對面。
  就像白蛇躲不過法海,第三者終究避不開原配的追殺。
  自從同玉米和好后,我們的愛比以前更加瘋狂、熾熱。每一次的見面,都仿佛是世界末日。也許是因為我知道,我們的時間無多,我只有在有限的相聚里,盡情地愛他、愛他、愛他……
  因為心虛,我開始不住地尋找這樣那樣的借口一次次推小金的課,也推開她的約會。
  可是她好像黏上了我,隔三岔五地給我打電話,指使我做些這樣那樣的瑣事,諸如幫她買化妝品、替她訂戲票、代選給朋友慶生的禮物之類,仿佛我是她家的鐘點女工。
  有時我剛赴玉米的約會,小金的電話便接踵而至,內(nèi)容總是些小得不能再小,近乎無理取鬧的廢話,像是寶寶不聽話惹她生氣啦,保姆又跟她斗嘴啦,甚至是新買的粉盒里發(fā)現(xiàn)了碎紙屑……
  電話一說便是半小時,渾不管我是不是方便接聽。她就是這樣霸道地、理直氣壯地占用著我的時間、折磨著我的情緒,令我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
  我漸漸懷疑她是存心。
  她或許已經(jīng)知道了我和玉米的交往,種種造作,都是演技。
  她故意不發(fā)作,卻看戲一樣地擺布我,叫我疲于奔命。
  她不僅是好演員、好觀眾,還同時是好編劇、好導(dǎo)演,存心讓我在沒有尊嚴的愛戀里枯萎,直到不戰(zhàn)而退。
  我終于從躲著小金發(fā)展到躲她的老公——和玉米在一起,不再是單純的快樂,纏綿之際,我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冥冥之中偷窺著我們。
  曾經(jīng),我登堂入室地偷窺他們夫妻的家。如今,這一切加倍地回報在我身上。
  感情是一筆孽債,也許現(xiàn)在是還債的時候了。
  我想過要退出,但是小金已經(jīng)殺上門來,如何面對?
  但是看她的神情態(tài)度,又不像是要即刻發(fā)作,難道所謂的狐貍精另有其人?
  我怔忡不安,手足無措。而小金已經(jīng)看到了那幅香君紈扇,造作地叫起來:“天啊,這是你剛畫的,太美了!”她幾乎是天真地仰起頭來,笑瞇瞇問:“這是要做什么用的?”
  “長裙。”我賠著笑答她,“這是秦淮八艷之一名妓李香君的畫像。”
  “做雞的?”小金粗俗地笑起來,“以前留下來的名女人多半是妓女,良家婦女反倒沒名沒姓,好歹有那么幾座貞節(jié)牌坊,還大多叫個什么氏什么氏的,跟的夫姓,連正經(jīng)名字也沒有。反倒是妓女,一堆一堆的,真是笑貧不笑娼——現(xiàn)在這時尚好像又回來了,小雞滿街跑,情人最吃香,不是有句話叫什么‘家中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嗎?男人呀,就是吃著碗里看著鍋里,貪得無厭的。”
  我益發(fā)心虛,不知小金這番話是臨場發(fā)揮還是指桑罵槐。我仿佛是一個面對失主的賊,不知道該把贓物藏在哪里才不被發(fā)現(xiàn)——做賊的總以為只要沒被查到贓物就不算有罪,可是他們忘記了真正的罪證其實是那只無處藏躲的手。而我,可有斷腕之志?
  忽然,那件新完工的錦衣仿佛擁有了獨立的生命,驀地掠過一陣水紋樣的抖動,擱在桌角的一瓶顏料翻倒下來,不偏不倚,悉數(shù)潑灑在小金名貴的新套裝上,慘不忍睹。
  小金驚叫起來,我也一陣顫栗,是風(fēng)?還是小金的話觸怒了那些曾在歷史畫卷中艷幟高張的芳魂?
  店員趕過來幫我招呼,我也忙不迭地道歉,拿出自己的衣裳讓小金換上。小金懊惱:“不換了不換了,司機還在外面等著呢,走,你這就陪我走一趟去!”

  青碧池水,蜂腰石橋,大片的荷葉隨風(fēng)低語,送來陣陣清香。這還是車水馬龍的大都市嗎?這是世外桃源還是太虛仙境?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fēng)愁起碧波間。我扶著石欄桿望下去,看那荷葉田田,游魚接喋,不禁看出了神。
  小金不耐煩地催促道:“別看了,我們辦正事要緊。”
  正事?哦,我是來幫小金捉奸的——玉米有了人,而那個人不是我。
  我,玉米的情人,幫著玉米老婆來捉拿他的另一個情人。這是筆什么賬?我該慶幸落案的人不是我,還是該悲哀玉米的三心兩意?
  做不成原配還可以說是有緣無份,連專一的情人都做不成,又算什么呢?
  我緊緊地扶著橋欄,仿佛怕掉到荷花池里去,又像是怕小金強拉我走,或者,是害怕面對玉米的情人——我能苦心孤詣地和玉米的老婆做朋友,并不代表我有勇氣也和他的另一個情人面對面。
  “小金,我們這樣子打上門去,合適么?”我趑趄著,“你怎么知道那人住在這里?再說,要是對方報警,我們可能會理虧的。”
  “我們會理虧?”小金又發(fā)出了那種令人寒顫的冷笑,“這房子是我陪郁敏選的,我才是戶主,我來看看自己的房子,有什么可理虧的?倒是那個賤人,她才是鳩占鵲巢,就算被我打破頭,也只好吃啞巴虧。報警?難不成警察局還管人家大老婆修理小老婆不成?哼,要真是擱在過去,當(dāng)個小老婆也還好了,總算有名有份,現(xiàn)在,不過是個送上門的賤貨,死了都白死!”
  胃部又開始翻涌,我努力地忍著叫自己不要嘔吐。小金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支利箭,對準我心底最疼痛的那個位置射去,箭無虛發(fā)。
  七棟三樓二號。小金將下巴向我一揚:“就是這間,按門鈴吧。”
  為什么?為什么她要我陪她做這樣的事?
  我看著那扇門。不知道推開之后,自己將看到什么,遇到什么。
  也許這是一個陷阱,根本沒有另一個情人,小金要我來,是為了將我滅口分尸、挫骨揚灰;也許這里是另一個鬼屋,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要將我吞噬。
  世上最神秘的物事就是門了,因為你永遠不知道,在門的背后,會發(fā)生什么樣的故事。
  每一扇門都是一個謎面,門不推開,就永遠不會知道謎底會是什么;而知道了謎底,卻不知會付出什么樣的代價。我要不要聽命于小金,敲開那扇門?我們的交情還沒到如此諳熟的地步吧,如何她竟這般對我頤指氣使?
  然而我又用什么理由拒絕呢?一個情人在原配的面前,除了委曲求全,是沒有還手之力的。
  門鈴響了。一聲、兩聲、三聲……
  沒有人應(yīng)門。
  小金取出鑰匙來,自己開了門進去。屋子是新裝修的,油漆味兒還沒散盡,新家具上蒙著一層薄灰,顯見從來就沒人住過。
  這時候我已經(jīng)清楚地知道,這里根本沒有住著什么玉米的外室,小金的一切,只是做戲。
  門終于打開,藏在門背后的卻不是謎底,而是另一個謎——空城計。
  我忽然覺得無比的厭倦,有種虛脫的無力感。我為什么會站在這里?我為什么要聽從別人的安排與擺布?為什么要讓別人決定我的命運?如果說愛一個人是沒有罪的,為什么我的愛會使我不僅成為愛人的奴隸,甚至還同時成了我所愛的人的夫人的奴隸?
  然而我只得陪小金將這出戲演下去,強笑著:“這里不像有人住的樣子,你是不是多慮了?”
  “難道我弄錯了?”小金詫異地笑道,“明明有朋友打電話給我,說看見郁敏跟一個女人在這里出出進進呀。難不成見了鬼?”
  見鬼?我才最有資格說見鬼呢。小金分明是在投石問路,她對我和玉米的事,到底知道多少呢?
  但是我不想再猜她的心。
  猜測玉米的心已經(jīng)讓我心力交瘁,如何還有余力去猜測他的妻?
  一段不見天日的愛戀,不僅彼此的相處無法做到光明磊落,原來就連思緒都變得陰晴不定。
  面對小金的一再試探,我只得以不變應(yīng)萬變,淡淡地笑道:“也許是你在疑神疑鬼吧?不管怎么說,現(xiàn)在天下太平,不是很好嗎?”
  “但是我老是覺得郁敏有古怪。男人到了這個鐘點上是最靠不住的,有了事業(yè)賺了錢,就飽暖思淫欲起來,天下什么吃的喝的都嘗過了,老婆孩子也都有了,就剩下找小蜜這件事,天天換花樣兒都沒個足夠的。要是他隨便那么玩一玩呢,我倒也可以睜只眼閉只眼,不理就算了,反正這些年來也不是第一次了。不過這次他玩得太大了,居然金屋藏嬌起來,那是要來真格兒的,我就也給他來個真格兒的,要那賤人吃不了兜著走。”
  我越聽越疑心,覺得每一句都是針對我而來,卻無法辯駁,不然豈非不打自招。我益發(fā)厭倦,已無心戀戰(zhàn),只想快快結(jié)束這一切,“不是已經(jīng)證明是虛驚一場了嗎?你應(yīng)該高興才是,怎么還越說越生氣了?時間不早,我們也該回去了,家里還有大堆煩心事兒等著我呢。”我說。
  “煩心事兒?我?guī)偷蒙厦Σ唬俊毙〗饟Q了一副殷勤的面孔,笑著,“捉奸這么大的事兒你都幫我,夠朋友。你有什么事兒也盡管說,我?guī)偷蒙厦Φ模欢◣汀!?
  這種忽冷忽熱忽嗔忽喜的招術(shù)也許并不新鮮,但也的確弄得我暈頭轉(zhuǎn)向,只得順口找個理由搪塞道:“租房到期,不知道往哪兒搬呢。”是借口,也是真話,現(xiàn)在最讓我煩心的事的確是房子。
  “你一個人住?”
“不,三個人。我還有兩個室友。”不知道香如還能不能算一個人,但是我找房子,卻恰恰是為了香如。
  “這算什么難事?早跟我說早就解決了。”小金大方地笑著,“不就是房子嗎?這不是現(xiàn)成的?”
  “什么?”
  小金一攤手,指指四壁,熱心地慫恿道:“這套房子怎么樣?你要住,我就借給你,象征性收你每個月一千塊好了。這里什么家具都現(xiàn)成,只要拿個牙刷進來就成了。就是地段不好,離城里遠了點兒,你去店里大概不方便。”
  住在這里?我在心里緊張地盤算著,這里雖然偏僻,可是人生地不熟,正好讓香如避難,只是由小金做中介住進玉米的產(chǎn)業(yè),豈不真成了“金屋藏嬌”?
  小金這樣的安排,到底有什么用意?是要拉攏我,讓我良心不安?還是要控制我,將我玩于股掌?
  一旦住進來,可就真應(yīng)了那句話:“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但是香如……
  我猶豫了又猶豫,既不能委屈自己就這樣答應(yīng)下來,也沒有勇氣一口否決。最終,我只得說:“讓我考慮幾天行嗎?”
  “你還要考慮?”小金叫起來,很明顯她在強迫自己鎮(zhèn)定,咽了咽口水才又擺出笑臉來,意味深長地說,“那么,你可真要好好考慮一下,我在等你的答復(fù)啊。”
  這是威脅嗎?或者,是妥協(xié)?
  我第一次站在小金的角度上重新看待我和玉米的戀情——對于原配來說,第三者,的確是一種殘忍的入侵和掠奪吧?即使小金算盡機關(guān),也畢竟是為了保護她的家庭。她所做的一切,我不但不能怨恨,更該合作才對,是嗎?但是,要我和玉米分手,永不再見,怎么舍得?

  回家時,在電梯里遇見同層樓的鄰居王太,擠眉弄眼地問:“你們的屋子自從出事兒后,是不是有點兒古怪?”
  “怎么?”
  “你們兩個明明都不在家,可是屋子里好像有聲音。不只我一個人聽到,樓里很多人都說大白天的你們屋里有人在唱歌,可是沒聽說你們有親戚來呀?”
  我暗暗心驚,板下臉來不說話。
  王太繼續(xù)饒舌:“那個做記者的女孩子跳樓后,大家都覺得這樓不吉利,還說要請人來驅(qū)邪呢。”
  我一驚,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厲喝:“誰說要這么做的?我和念兒住在那里都好好的沒事,要你們驅(qū)什么邪?”
  “哇,你怎么這么兇啊?還說沒中邪?看著斯斯文文的女孩子,都變得橫眉豎眼的了。”那八婆不滿地嘀咕,恰好電梯門開了,她趕緊閃身出去,臨走還要丟下一句,“肯定有邪門,真得趕緊驅(qū)邪才行。”
  四面楚歌。
  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逼上梁山了,念兒說的沒錯,人是沒得抉擇的。
  火燒眉毛,先顧眼前,我沒有別的選擇。
  念兒不在家。香如說念兒出門前留話,說今晚加班,會回來得很晚,但一定會回來。我當(dāng)然明了“加班”的含義,也明白念兒為什么不論“加班”到多晚也一定堅持回家。
  ——她對香如出事那晚自己的不在場一直耿耿于懷,始終認為如果自己在,或許事情會有不同。
  誰都無法預(yù)知不曾發(fā)生過的事,誰能知道一個故事到底可以有多少種結(jié)局,但是歉疚好比雀斑,一旦長出就很難褪去。
  我還要對小金虧欠多久呢?

  我終于決定打電話給小金說:“那套房子……你真肯租給我?”
  “紅顏,你想通了?”小金的聲音很興奮,透出如釋重負的輕松,“當(dāng)然當(dāng)然,我說了要租給你,就一定會租,我不會諱言的,你也要遵守諾言啊。”
  “我會的。要辦什么手續(xù)嗎?”
  “不用,大家自己人,說一聲就行了。”小金話里有骨頭,生怕我聽不懂,更進一步,明白地點出玉米的名字,“你住,好過空在那里,我還得擔(dān)心郁敏神不知鬼不覺地弄個人進來。當(dāng)初買這房子,是看中它的增值潛力,到底也沒什么機會來住,孩子要上學(xué),住得這么遠,不方便。現(xiàn)在租給你,也讓屋子里有點兒人氣,免得空太久了,會鬧鬼。”
  人氣?鬼氣才真。我想租房子,可恰恰是為了“鬧鬼”。想到這一點,我更覺得對不起小金。我偷了她的人,還她一只鬼,可謂雙重的虧欠,能不心中有愧?
  愧,是“心”字旁加一個“鬼”字。如果說“鬼”是香如,那么“心”,便是玉米了。而小金的心里也一樣是有只鬼的,那鬼,便是我。
  她用心良苦地做這許多的戲,時而敲山震虎,時而威脅利誘,也無非是要驅(qū)妖降魔,要我讓步吧?
  我決定成全她。
  為了香如,我已經(jīng)注定要在“鬼”上欠小金的,那就讓我在“心”上回報她吧——玉米,我把你還給小金了。這份鬼祟的戀情,我已經(jīng)愛得太累,也有太重的犯罪感,如今,在做你的情人和做小金的房客之間,我決定,為了“鬼”,而放棄我的“心”。


  12.夜奔

  聘則為妻奔則妾。
  紅拂私奔了,風(fēng)塵三俠的故事讓天下少女做了無數(shù)英雄美人的江湖夢。
  張倩娘私奔了,演出了一場中國古代版的“人鬼情未了”。
  卓文君也私奔了,她以離婚之身回到娘家,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夠傷風(fēng)敗俗了,還要因為一段《鳳求凰》的琴挑與司馬相如茍合私逃,偏又不肯逃得太遠,仍留在家門口,拋頭露面,當(dāng)壚賣酒,明欺父親丟不起這個人。老爺子卓王孫見生米已成熟飯,只好忍辱含羞,打落牙齒和血吞地默認了這段姻緣,將女兒女婿接回來,送了百萬銀錢和百名仆人,好言相勸。那司馬相如有了錢、有了名,后又獲得皇上寵幸,有了地位,便宿娼納妾、風(fēng)流浪蕩起來,竟再不拿文君當(dāng)回事,于是便有了卓文君那首著名的棄婦詩《白頭吟》:皚如山上雪,皎如云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逃妾有時候頗像古董,只有買進的價,沒有賣出的價。珍藏時它是寶貝,千人爭萬人羨,伺得好時機放到拍賣會上,那簡直珠光寶氣、身價百倍。然而真到了窮途末路想拿它典當(dāng)換銀錢救急時,它卻成了破銅爛鐵,身價一落千丈。
  茫茫人海,慧眼識風(fēng)塵地認準了那一個,某時,某地,與他同心攜手、奔走天涯,這是折子戲里的全本,卻只是人生的序幕。正劇往往要落在日后許多年的柴米油鹽,錙銖必較,不到白頭偕老,不算劇終。
  王寶釧舉案齊眉是節(jié)婦的樣板戲,但是唱念做打重的是開頭和結(jié)尾,一個香艷傳奇的拋繡球,一個十八年后的破鏡重圓,構(gòu)成了大團圓的人間喜劇。可是,那只是臺面上的劇情簡介,只是去蕪存精的噱頭和戲核,真正落實到生活中完完整整的日子里,可是漫漫十八年啊。十八年,寒窯孤衾、清風(fēng)冷月,是容易過的嗎?十八年苦守換來一個道義上的重逢,然而人生中最好的歲月都已經(jīng)耗擲盡了,縱便是戴珠冠披鳳襖,也只是虛名,能算是喜劇嗎?
  《西廂記》的折子戲里,崔鶯鶯和張君瑞從抱枕私約到金榜題名,大小登科,雙喜臨門,著實快心悅意。然而野史里故事的原型是什么呢?金榜題名不假,可是題名后張君瑞忘記了崔鶯鶯——或許記得,也只是記得罷了,反正已經(jīng)得到過了,記,也只是記那得到那段的過程,不必狗尾續(xù)貂。崔鶯鶯悔了、悟了,可是晚了,她只有一死。她是病死的,不失其婉約纏綿,但到底是悲劇,以至于憐香惜玉的王實甫不忍照述其實,而要移花接木,替鶯鶯在劇本里安排了個好歸宿,安慰亡靈……
  還有很多紅塵奇女子,敢做敢為、為情奔走,成功了,便是一段千古傳奇;失敗了,則背上罵名,浸豬籠、做淫婦、杜鵑啼血、淚灑桃花扇。
  逃妾與英雄,其實源出一轍,都不過是成則為王敗則寇罷了。
  ——《流芳百世》之私奔情緣

  當(dāng)夜,我約了玉米在“桃葉吧”談判,結(jié)束我們的這一段桃花緣。
  究竟今年我走的是什么運,不是死別,就是生離。
  面對玉米,我的心中有冷如灰燼的悲涼。世上有什么事是比面對一個自己至愛的人說永別更難為的呢?所謂哀莫大于心死,到了這時候,心下反而無悲無歡,千言萬語都凝成了冰,無話可說。
  臨桌有人在唱生日歌,我轉(zhuǎn)頭過去,看到小壽星是位二十出頭的少女,她的頭上戴著蛋糕店送的小小金冠,正在對著蠟燭許愿。
  蠟燭熄滅了,她的朋友喝起彩來,紛紛起哄:“說呀,說你許了什么愿,大聲地說出來。”
  “我許了兩個。”女孩甜蜜地笑著,“我要永遠美麗,還要愛情成功。”
  如果只許女孩子許兩個愿望,她們多半會毫不猶豫地回答美麗和愛情。然而她們的青春卻會使她們忘記,美麗和愛情都是要以健康為前提才能享用的。
  “嘩,你真貪心!”她的朋友們一齊大笑著,開朗得沒有陰影的笑容。曾幾何時,我也有過這樣的笑容。她們和我年齡也差不多吧,可是為什么我看著他們,卻仿佛隔著年齡代溝?
  門開處,一陣風(fēng)吹過,女孩的裙子被吸得貼在身上,曲線畢露——是個玲瓏剔透的身體,青春的熱力,連同性也為之瞠目。大概那女孩子自己也知道這一份由風(fēng)發(fā)起的魅力有多么吸引,所以越發(fā)大大方方地迎風(fēng)站著,并且舉起雙手佯裝挽頭發(fā),任整個身體招搖在風(fēng)中,由不得你不噴血。
  我有些嘆息,想起自己的十八歲,穿裙子的時候,一有風(fēng)吹草動,就兩只手忙不迭地又掩又遮,既怕裙角走光,又覺貼緊大腿太窘迫,左右不得法。宛如青澀的少年心,哪里有這女孩的大方和磊落?
  忽然就有幾分自卑起來。我想我是老了。
  還有多少時光可以蹉跎?
  我回過頭來,看著玉米,緩緩說道:“以后,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不見面?”玉米一震,望向我的眼睛像被強光照射一樣猛地瞇起,“什么意思?”
  我深吸一口氣,定定地望著他道:“意思就是,我要和你分手。”
  “你,是在報復(fù)我?”
  同一個地方,同一種勃艮第酒,同樣的兩個人,甚至連話題都不變——仍然是分手。只是提出的人換成了我,而且措辭遠比他上次直截,也難怪玉米會有這樣的誤會。
  可是玉米,如果可以選擇,我愿意被你傷害三生三世,都絕不會報復(fù)一次。但是念兒說過,人是沒得抉擇的,你和我已經(jīng)完全暴露在小金的面前,再繼續(xù)下去,只能三個人糾纏在一起沉入孽海,沒有一個人浮起。
  玉米,我是一個人清清白白地跟你談著戀愛,而你,卻身后跟著拉拉雜雜的一大家子人。我們之間,注定是這樣的不公平,這樣的沒奈何。玉米,原諒我只能傷你,原諒我狠心的提出分手,原諒我從今往后與你再不相見,而不見面,我的傷痕比你深。
  “紅顏……”玉米叫我。
  我看著他,竟不知回應(yīng)。
  紅顏。我叫紅顏,可是我的心已如死灰槁木。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
  玉米,從今往后,生活中再沒有了你,紅顏為誰而妍?
  “紅顏,發(fā)生了什么事?”玉米隔著桌子握住我的手,“我們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分手。”
  “玉米,不能這樣不公平。”我強忍著淚水,不,不可以在他面前落淚,那樣會前功盡棄的,我只能讓自己的聲音更加冷硬,“上次你同我說分手的時候,給過我理由嗎?是的,你說你遇到我已經(jīng)太晚,好像生得晚是我的錯。那么今天我也把這個理由還給你——你生得太早了,我們錯過了相識的時機,也就永遠沒辦法并行。你覺得我是在報復(fù)你也好,是任性也好,都隨便你,但從今后,我不想再見到你了。”
  “明白了。”
  這是玉米那天晚上說過的最后一句話。他說他明白了。他明白什么呢?
  從始至終,他曾經(jīng)有一刻,真正地,明白過我的心么?
  對于他的家庭,我是那個永遠的局外人、第三者,輪候上場、備用選擇——甚至連選擇都談不上,而只是一個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過客,就像他的某一條領(lǐng)帶或是銀包一樣,是他生活的一種點綴。
  而我,卻將他視如生命。他的一點點兒都是我的全部,太不公平!
  然而,這些都不是我要離開他的真正原因,我早已經(jīng)決定放棄自己的一切尊嚴來愛他、遷就他,可是,我沒有理由也犧牲小金的平靜,讓她生活在惶惶不安杯弓蛇影中。固然她對我用盡心機,然而在此之前,是我先對她用了心機的。我們愛上了同一個人,也許愛沒有對和錯,但是卻有先和后,而小金,她先于我遇到他、愛上他、擁有他。那么,就讓他們白頭偕老吧。

  一路失魂落魄。
  沒有了玉米,我的心也就跟著不見了一半。然而失魂落魄總好過魂飛魄散,我安慰自己說:“這樣做,是為了香如。”
  找一個偉大的借口來失戀,也許心里會好過些吧?
  在樓門前,我遇到柏如桐——他又來憑吊舊情了,簡直把我們的住處當(dāng)墓園,只差沒獻上兩束菊花。
  我像開水燙到腳一般跳起來,忽然之間氣不打一處來,沖過去便抓住他大罵:“你又來干什么?你能不能離我們遠一點兒?你已經(jīng)把香如害死了,還想怎么樣?這不是你的地方,你為什么還不走?走得越遠越好,再不要讓我們看到你,可不可以?”
  柏如桐愣住了,他指著我問:“你不是說你們搬家了嗎?你騙我?”
  “要不是你,我何必搬家?你以為我真想占那一千塊房租的便宜嗎?都是你干的好事!”我任性地發(fā)作,但是已經(jīng)色厲內(nèi)荏起來。
  真是沒經(jīng)驗,剛才看到他站在這兒,就該遠遠躲開才是。哪有我這么笨的人,撒了謊不知道掩飾,還自己送上門來揭穿自己。前些日子還自居說謊高手呢,簡直現(xiàn)世報。
  我氣軟心虛,先倨后恭,逼著自己換上另一副面孔討好他:“是我態(tài)度不好,我請你喝酒好不好?街角有家小酒吧,我們?nèi)プ粫䞍海牧奶彀伞!?
  柏如桐巴不得有人聽他說故事,自然滿口答應(yīng)。一路上,他嘟嘟噥噥:“你不是說已經(jīng)搬了嗎?難道是騙我?為什么要騙我?”
  我嘆息。記得第一次見到柏如桐的時候,他便是這副長不大的嘟嘟噥噥的樣子,一句話翻來覆去說八遍,不住地抱怨香如把他一個人丟在旅館里——想起來仿佛還是昨天的事情,而轉(zhuǎn)眼之間,已經(jīng)滄海桑田。
  趁他點酒的功夫,我溜出去打一個電話給念兒:“柏如桐來了,我把他騙到街角酒吧,可是我一個人搞不定他的,你得幫我。”
  “不能讓他見到香如。”念兒在電話那頭發(fā)號施令,“你先穩(wěn)住他,我馬上來。”
  回到座位時,柏如桐已經(jīng)自斟自飲喝下兩杯啤酒了。自從香如死后,當(dāng)初那個嘟嘟噥噥的大男孩已經(jīng)徹頭徹尾變成了一個醉鬼。
  我有一絲憐憫,但更多的是遷怒。
  這里有兩個人,都失去了自己的最愛,一個是死別,一個是生離,誰比誰更可悲?

  念兒沒有讓我多等,她果然很快趕來,風(fēng)風(fēng)火火,見了柏如桐便滿口抱歉:“如桐,好久不見,上次是我態(tài)度不好,向你賠禮好不好?先干三杯吧,把一切都忘了。”
  開始我大為詫異她今天何以如此熱情,但很快就明白過來她的用意——將柏如桐灌醉,免得他又跑到樓下去站崗。真是個老土的辦法。
  老土,然而管用。
  柏如桐很快就醉了,癡癡迷迷中還在問:“你們不是說搬家了嗎?為什么要騙我?”
  念兒叫來酒保結(jié)賬,小費給得十分豐厚,交代道:“不要叫醒他,如果他一直醉,叫他睡在這里好了。如果他要走,麻煩幫忙給打輛車。”
  然后,她轉(zhuǎn)向我,舊話重提:“這不是辦法,得盡快搬家才行。躲過初一躲不了十五,這次是酒,再來這么一次,就得下毒了。”
  “我已經(jīng)找到房子了,”我不知是喜是悲,面無表情地告訴她,“今天才敲定的。風(fēng)荷園,一千塊一個月。你覺得怎樣?”
  “風(fēng)荷園?高尚小區(qū)哦。”念兒驚訝地叫起來,“紅顏你可真有辦法。”
  我悲哀地搖頭,擔(dān)不起這份贊美,“不是我有辦法,是小金,房子是玉米的。”

  故事很復(fù)雜,但我只用三言兩語就向念兒交代了這兩天的奇遇:“小金已經(jīng)知道我和玉米的事了,可是她不說穿,卻帶我去風(fēng)荷園看房子,說要租給我——這條件不錯,所以我接受了。就在今天下午,我已經(jīng)和玉米正式分手,獎勵就是風(fēng)荷園那套一千塊一個月的房子。”
  “高,真是高!”念兒嘖嘖連聲,“那個姓金的可真是狡猾,她這是往死里對你好,逼著你主動繳械,乖乖投降。她就不怕賠了房子又折兵?”
  “她不會。”我嘆息,“你不是說過嗎?人性是不能用來打賭的,郁敏根本不可能為我離婚。小金這一招,不光是沖我來的,也是沖玉米。她讓我住進他們家的房子,就是告訴郁敏她已經(jīng)了解整件事,對他假以顏色,讓他收手。她不是在逼我投降,是逼玉米繳械。”
  念兒笑:“這么說,她自己也沒有把握會贏,是不是?不然她就犯不著繞這么大彎子了,直接找她老公大鬧一場就行了。她不想把事情鬧得太僵,就是怕魚死網(wǎng)破、兩敗俱傷。依我說,你不如和她真刀真槍地斗一斗,干嘛主動搖白旗?”
  “算了。”我搖頭,心如止水,“沒有人會贏的。打下去,三個人都輸定了。不如休戰(zhàn),至少還有一個人贏。”
  “也對。我支持你。再說你也不算輸,至少替我們掙一套廉價租房。”念兒萬事只往好處看,“風(fēng)荷園那樣的地方,一千塊一個月,的確占足便宜。”
  “就是離你上班的地方太遠,要你辛苦了。”
  “沒關(guān)系,只要對香如有好處就行,反正我又不是每天都回來住。”念兒當(dāng)機立斷,“什么都別說了,也許這就是天意了,我們今晚就搬家。”
  “今晚?”我有些反應(yīng)不來。
  念兒十分篤定:“今晚,現(xiàn)在,立刻。”
  也罷,說搬就搬吧,免得夜長夢多。誰知道明天柏如桐會不會又來一次?又說不定小金跑來跟我說不租了也不一定。再說,偷運香如,也只能趁著夜深人靜,不然遇到鄰居,后果不堪設(shè)想。

  香如有點兒不舍得搬家,不住問:“住得好好的,為什么要搬呢?”
  我們哄她道:“房子到期了,房東要漲房租呢。再說,風(fēng)荷園的空氣好,對你養(yǎng)病有利。”
  好在香如迷迷糊糊,性格大不如以前那般萬事有主張,便也由得我們兩個擺布。
  顧不得行李,要緊是先把香如送過去,以后種種大可慢慢處理。
  念兒十分小心,先獨自下樓去叫好出租車,又仔細看過樓道電梯里確實沒人了,這才招手讓我們下樓。
  香如悶悶不樂,緊緊地抱著她的手提電腦,一聲不響地站在陽臺上。不知是因為鬼魂可以超越時空,還是她寫了太多的古代故事,香如的姿容舉止越來越像一個古代美人。便如此刻,她那樣悵然地憑欄而立,細腰長發(fā),如真如幻,晚風(fēng)吹動她寬大的白袍,霧氣中她看起來美得像個影子,又像是一幅遇水洇散的水墨仕女圖。
  我知道她是不愿意走,這個屋子曾經(jīng)留下她太多的青春記憶,以至于做鬼都會誤打誤撞地摸回來。可是,為了將她留在人間,就必須帶她離開這里。
  “香如,電梯來了,我們走吧。”我狠心地招呼她。
  香如點點頭,轉(zhuǎn)身跟我出門,然而就在關(guān)門的一剎,樓道里的燈忽然猛閃了幾下,滅了。
  我猛然站住,驚悸莫名。難道是停電?可是電梯的指示燈分明還亮著,而念兒一直守在電梯口,按住暫停,招呼我:“什么都別理,快上電梯吧。”
  我扶著香如急忙上梯,可是香如看一看,遲疑地攔住我:“已經(jīng)滿了,不如讓人家先下吧。”
  滿了?我驚異地望著空無一人的電梯間,忽然間毛骨悚然,而念兒刷地收回手,也是驚得面無血色。那擁滿在電梯里的,我和念兒都一無所見、只有香如可以看到的人,是誰?這個樓里,住進了多少鬼魂?她們會跟我們一起走嗎?天涯海角,都不放過我們?
  我知道電梯里的“人”不會是那些古代的芳魂,那些釵環(huán)美人我是可以看得見的,早已學(xué)會與她們和平共處。但是現(xiàn)在電梯里的“人”,香如看得見,我卻看不見,那他們會是誰呢?是和香如一樣的“魘”,還是另一種形式的鬼魂?就好像人有三教九流,鬼也有不同形式的嗎?那么這些我看不見的鬼,他們是善意還是惡意?他們找到這里來,要做什么呢?
  我們包庇了香如,把她的魂留在人間,于是,我們也就成了所有游魂當(dāng)然的避難所,讓她們都循聲問路地找上門來了,是嗎?
  我又一次覺得暈眩。
  越來越佩服自己的承受力,我為什么沒有昏倒,我怎么還沒有瘋掉呢?
  電梯徐徐地下去,又徐徐地上來,再次打開時,我和念兒都緊張地看著香如,不知道這一次她還會不會說客滿。然而一聲尖叫劃破夜的沉寂,那電梯里的人,卻是我們都可以清楚地看得見的隔壁鄰居王太,就是那個懷疑我們屋子在鬧鬼,要請人來驅(qū)邪的長舌八婆。
  我們看見了她,她當(dāng)然也看見了我們——包括香如。
  可憐的王太,她怎么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承受力遠遠不如我和念兒,她昏了過去……


  13.風(fēng)荷園

  古代名妓多有以詩才傳世者,而薛濤獨樹一幟,竟是以寫詩的紙傳世——薛濤紅箋不僅當(dāng)世聞名,后來甚至成了進呈皇帝的御貢。
明包汝《南中紀聞》有載:“每年三月初三日,井水浮溢。郡人攜佳紙向水面拂過,輒做嬌紅色,鮮灼可愛。但止得十二紙。過歲閏則十三紙。此后遂絕無顏色矣。”
  據(jù)說這就是薛濤的發(fā)明。那井后來被稱之為薛濤井,蜀王府作亭于井上,欄桿圍護,凡人不許逾越。
  薛濤本是長安官宦之女,字洪度,因家道中落而入樂籍,流落蜀中。還在很小的時候,已經(jīng)才名遠播,有“女校書”之雅號,深蒙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韋皋寵愛,可自由出入韋皋幕府,嬉笑隨意。
  憲宗元和初年,風(fēng)流才子元稹做了監(jiān)察御史,奉使東蜀,因慕薛濤之名而專程往成都一睹芳姿,并贈詩曰:“長教碧玉藏深處,總向紅箋寫自隨。”
  這里的“紅箋”固然指的是薛濤成名之箋,而“碧玉”是什么意思呢?
  后來據(jù)有心人考證,韋皋卒于貞元二十一年,當(dāng)時薛濤還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小丫頭,便是與元稹結(jié)緣時,也還未到花信——如此說來,薛濤的名氣當(dāng)與容貌無關(guān),而書載薛濤“性亦狂逸”,指的其實也不過是小女兒的任性狡狎罷了。她的成名作“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更表露了鮮明的稚子口吻。
  遍察花榜,所錄洪度詩數(shù)首,卻并無一言提及薛濤之美。大概也是因為她實在太小了,小到讓人甚至可以忽視她容貌的妍丑,而只注意到她個性的可愛與否。
  等到后來她長成了大人,卻又不做妓女了,而是歸隱浣花溪,做道人裝束,大隱隱于市去了。
  這大概是史上惟一不以美貌流芳百世的名妓了。
  如今世間各種桃花宣灑金箋無數(shù),卻再也沒有一種紙可以像薛濤紅箋那樣叫人柔腸百轉(zhuǎn),隔著幾個世紀的滄桑仍可以感覺到那份沉香纏綿。
  如此,又怎能不記上薛濤一筆?
  ——《流芳百世》之薛濤箋

  我們住進了風(fēng)荷園。
  不知道王太醒來后,會不會把她的見聞傳諸四鄰。但是大概沒有人會相信她的吧?可憐的王太……
  這件事后來常常被我和念兒拿來當(dāng)笑話講,但是當(dāng)時可的確把我們嚇得幾乎也跟著昏倒——幸好王太昏在我們前面,什么話也沒來得及說。香如大為驚訝,不明白這長舌婦的表現(xiàn)怎么這樣奇怪,還想著要幫她叫家人來,但經(jīng)不住我和念兒催促攛掇,還是被念兒拉進了電梯,留下我來處理殘局。
  把王太交給她老公的時候,我一句話都沒敢多說就落荒而逃。念兒比我更膽小,已經(jīng)不等我上車就讓司機起步,先開出半條街去,在街口等我,生怕王太會追出來,大張旗鼓地捉鬼。
  不知是巧合還是命數(shù),那晚又是大霧蒼茫,益發(fā)使我們慌張的夜奔有種逃亡的味道,仿佛亡命天涯。
  到這時真要慶幸香如只是一只鬼魂,思維遠不如從前做人時清楚有紋路,對于我和念兒所有不合情理的舉動,她雖然有些納悶,卻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妥。
  她仍然時時覺得疼痛,根本她的存在就是人生至大的傷痕。不過我們總算再不必擔(dān)心柏如桐會來樓下站崗,或是好奇的鄰居會在房門口偷聽。就算香如要出門散步,也不必害怕有人撞見她。不過是個略微蒼白而美麗的女孩子吧,高尚小區(qū)里的人多半好奇心不會很強。
  這里每個人都有故事。每一個,都是都市里的傳奇,見怪不怪,香如住在風(fēng)荷園非常安全。
  那些鬼魂也隨著我們搬了家,一起住進了風(fēng)荷園。走在花園里,會看到她們在亭子間吹拉彈唱,有時也在刺繡或者插花,還有一次,我甚至看到有美人在表演古老的編鐘……
  她們的金釵銀釧我都看得很清楚,衣袂飄飄、凌波微步,隨便一舉手一投足都是現(xiàn)成的美人畫。
  有時我索性支起畫架子就在花園里為她們寫生,她們也有耐心慢慢地下棋,等著我畫完整幅畫。錯畫一兩筆,她們也不責(zé)備,只是第二天會執(zhí)著地以同一姿態(tài)再度出現(xiàn),叫我看得更仔細些。
  我漸漸忘記這是一些古代的魂魄,漸漸習(xí)慣于生活在陰陽顛倒之間,甚至在與她們對面相處時,可以頗有興致地通過她們服裝的款式與印染來判斷她們身處的年代。
  都說服裝的極盛時代是唐代,武則天的騎馬裝、安樂公主的百鳥裙、楊玉環(huán)的貴妃帔,都傳為千古佳話。然而我卻以為,最時尚的服裝理念,應(yīng)該首推明朝。
  明時宮廷女子,流行一種紙領(lǐng)子。以江西玉山紙為材料,宮人們自己動手,精心裁剪,隨心所欲地制作成各種款式的衣領(lǐng),搭配衣裳穿戴,每天一換,可謂最早的“方便領(lǐng)”。其行為和我今天的事業(yè)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更讓歷朝宮人遜色的,還是明宮嬪妃穿衣的品位,顏色選擇上最投香如的脾胃——流行白衣。
  每當(dāng)說起宮廷服飾,人們習(xí)慣意識里總是先想到鳳冠霞帔、桃紅柳綠,顏色越鮮艷的越好,喜慶嘛。白衣,則向來被視為縞素孝服的代名詞。然而明宮女子自有智慧,她們選中了一種海天霞色的白衫,輕薄如冰綃,白中略帶粉紫,半透明,朦朧如夢,雅中藏艷,穿在身上,隱隱露出里面水紅或鵝黃的抹胸,不知多么的誘惑、招搖,堪為古往今來最銷魂的打扮——什么是“猶抱琵琶半遮面”、什么叫“一枝紅杏出墻來”、什么叫“淡極始知花更艷”,明代的女子,早已參透了欲蓋彌彰的著裝真諦。
  看著花園中美女如云,穿寬袍大袖,白衣翩翩,一路且歌且舞,分花拂柳,我哪里還想得到怕?驚艷都來不及。
  前幾日看“三宅一生”的時裝發(fā)布會,見眾多綾羅綢緞中,紙衣赫然也登上T型臺,叫出天價。記者們紛紛撰文盛贊設(shè)計師創(chuàng)意之奇,想法大膽,真讓我忍俊不禁——如果他們也可以像我一樣,親眼目睹明朝宮廷的紙領(lǐng)秀,就一定不會這么大驚小怪了。根本紙衣的故鄉(xiāng)在中國,“三宅一生”不過是拾人牙慧罷了,卻偏有這么多人跟風(fēng)拍馬。
  如果由我來制衣,我會選擇“徽宣”——軟而縐,灑金的、薰花的、緋色或胭脂色,層層疊疊,做一件大皺褶大斜紋的襯衫。裙子要用那種表面上粗粗礪礪,其實很輕很有質(zhì)感的蒙肯紙,粗獷而隨意,式樣越簡單越好。惟一的原則是不對稱——前后不對稱,左右不對稱。或者會加上一頂紙帽,青銅紙就很好了,當(dāng)然要有飄帶。當(dāng)然,還必須有我自己的畫,得是國畫,傳統(tǒng)水墨山水。當(dāng)我一轉(zhuǎn)身,天地便都隨我乾坤大挪移了。
  不過,穿了這樣的衣裳,可不能淋雨,也不能擠公車,不能避寒,太熱也不行——因為不可以出汗,甚至刮大風(fēng)都要小心了,不然隨時都會曝光;不能坐,因為怕皺;也不能跑,怕撕破。
  那樣的衣裳,也許只能出現(xiàn)在T型臺上,或者是深宮里,屬于每天只以邀寵斗艷為己任的妃子們吧。
  我想我生錯了年代,如果退回幾千年,也許“香云紗”的生意會更好些。現(xiàn)代人不僅品位極低,兼因生活緊張,已經(jīng)完全不能單純體會衣裳的優(yōu)雅之美。

  日子平淡地滑過。我們的生活,表面上好像已經(jīng)恢復(fù)到從前的樣子——相親相愛、無波無浪。我們又開始聊天、跳舞、講故事、喝雞尾酒,有時會手挽手地在沒有荷花的荷花池邊散一小會兒步……
  但是我們不談愛情。
  只有我們自己明白,從前的日子是再也回不去的了。那平靜的湖面下掩藏著的,是驚濤駭浪,是沉睡的火山和海嘯。
  我懷念舊時無憂的夜晚,點幾盞過道燈,三個女人談情論愛。那時香如的版本是最完美而標準的——她視愛情為信仰,一心一計要做柏如桐的小妻子,為他洗手做羹湯,暖語溫存過春宵,然后一起迎接早晨的太陽……
  如今,香如已經(jīng)忘了柏如桐是誰。也許沒有真的忘記,只是把他封存在心底最深處了。
  念兒說,如果香如想起前生情事,就會痛不欲生、肝腸寸斷,從而再死一次。
  曾經(jīng)最愛的,搖身一變成了最恐怖的。柏如桐三個字,等于地獄使者。
  念兒自己也有不能碰觸的傷痛,那是封宇庭。從前她看上的男人,都無一漏網(wǎng),手到擒來。但是這一次,是她自己舉白旗罷戰(zhàn),她害怕失敗,是因為她知道如果敗了,她會比封宇庭傷得更重。
  封宇庭后來又到劇團去找過她,都被念兒冷言冷語地打發(fā)了。
  念兒是那樣的一個女子——當(dāng)她待你熱情時,不一定真是喜歡,而只是交際的手段,益發(fā)使你覺得疏遠;而當(dāng)她對你冷,卻可能是撒嬌式的矜持,打心眼兒里認為你親,要對你好,也想要你對她好的。
  我在想是不是要幫封宇庭一把,卻又不得其法,難道我能夠?qū)⒛顑旱牡叵律矸荼┞叮嬖V封宇庭美麗的芭蕾舞演員念兒其實是個脫衣舞娘?那豈不成了報道香如悲劇的無良記者?
  然而解不開這個死結(jié),念兒是無論如何不肯親近封宇庭的。她就是那樣一種人——為了躲避失去的痛苦,寧可從來不得到。
  況且,我也不知道以一個警察的收入,如何滿足念兒膨脹的物質(zhì)欲?對于念兒來說,鉆石和玫瑰在愛情生活占據(jù)同等重要的位置,缺一不可。如果失去平衡,他們即使有機會開始,也會注定是一場悲劇。
  我只有眼睜睜看著他們兩個人深愛著彼此,卻偏偏越離越遠。
  離得最遠的,永遠都是最相愛的人。

  第一批服裝完成,念兒請了她的同事們一起給我當(dāng)模特兒,穿上那些美麗的絲綢讓我拍照。
  我按照自己在幻景中看到的那樣,讓演員們做同樣的打扮,擺同樣的姿勢,只可惜,不能要求她們也擁有同樣的氣質(zhì)和神情。
  那些古代的女子,個個臉上都有一種難以言述的寂寞的艷光——是的,艷,而寂寞。
  中國古代的神話和傳說,好像都有一種寂寞的況味,無論是男版的夸父逐日還是女版的嫦娥奔月,都一樣清冷絕寂,孤獨到天荒地老。
  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尚如此,何況淪落于滾滾紅塵中的凡人女子?
  不知是我敏感還是真的,念兒的形容,越來越接近我在鏡花水月中看到的女子。尤其當(dāng)她舞蹈時,仿佛離真實的世界很遠,而飄揚于自己的天空,飄揚在一個超越了生死幽明的空間。
  她的眼睛望出去,總像是若有所思,看透了生死一樣,有種難以描述的震懾力。而且,當(dāng)她扮演不同的主人公時,她便會具有不同的風(fēng)采,宛如附體。
  照片洗出來,我獻寶一樣地拿給香如——畢竟,這是她“回來”的惟一目的,是她的“生存”理由。
  香如在打字,她的長發(fā)束在腦后,白襯衫微微起皺,看起來有種家常的味道,讓人很難將她同一個死去的靈魂相提并論。看到那些照片,她并不顯得興奮,神情只有比以往更加茫然,深思地說:“魚玄機雖然風(fēng)流,但也不該是這樣子的。她既然選擇了做道姑,即便不守清規(guī),也多少會有些仙風(fēng)道骨、與眾不同之處。她看見你把她拍成這樣,大概會不高興……”
  我有些擔(dān)心自己是不是冒失了,聽香如說話,分明是把古代和現(xiàn)實混為一談。
  “封宇庭是誰?”香如放下照片,忽然問我:“這名字好熟。”
  我一驚,難道香如想起來了?封宇庭是經(jīng)手她案子的警察,她如果想起封宇庭,不也就會想起整個事件的始末,想起柏如桐的背叛,甚至,想起她的跳樓?那么……
  背上冷汗沁出,像有螞蟻在爬,我緊張地注視著香如的反應(yīng),緩緩地問:“什么封宇庭?你聽誰提起的?”
  “念兒。她昨晚整個晚上都在說夢話,一直叫著封宇庭的名字。”
  原來如此。我松一口氣,故作輕松地笑道:“哦,你聽錯了。風(fēng)雨亭是個地方,不是人名。那地方就在念兒的老家,她是想家了。”
  “是這樣?”香如蹙著眉,仿佛不信,卻又說不出,仍是苦苦思索。
  我生怕她想起什么,趕緊打岔:“難得我今天回來早,不如我們?nèi)セ▓@里走走吧。”

  荷花池這種地方,是最容易叫人感覺到季節(jié)的轉(zhuǎn)換的——正是林黛玉稱贊過的“留得殘荷聽雨聲”的情境,看著殘缺凋零的荷葉,才驚覺原來秋已經(jīng)這樣深了。
  風(fēng)從荷塘上吹過,會微微地泛起青蒼的霧氣。香如穿著白色的衣裳,飄飄欲仙,走在那片凋殘的清秋里。在冷碧如霜間,她的一身白衣,迷離如云。
  我隔著曲曲彎彎的欄桿看她,隔著一池荷水看她,隔著生與死、夢與醒看她,香如,她是這樣的美麗而遙遠,遙不可及。
  這時候我比任何時候都清楚地意識到她已經(jīng)是死了的,那依戀徘徊的,只是她的鬼魂。這鬼魂隨時都會離我而去,到那時,我將再一次失去她,真真正正地失去她,連魂魄也不能留下。
  她停下來,手扶在欄桿上,微微俯下身子,只是一個背影,已經(jīng)承載著不能言喻的哀傷與疼痛。我趕上幾步去扶住她,憂心地問:“香如,你怎么樣?”
  香如看起來似乎比以往更加蒼白虛弱,她望著滿塘殘荷嘆息:“紅顏,我的時間不多了。”
  我心里又急又痛,迸出淚來:“為什么要這么說?我們會永永遠遠在一起的,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有很多的好日子要過。”
  她握住我的手,聲音凄楚輕柔:“紅顏,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段日子以來,心里總是很難過,說不出的難過。我有一種感覺,我的時間好像是偷來的,每一天都是僥幸。而現(xiàn)在,要結(jié)束的時候到了,我很快就會離開,將再也見不到你見不到念兒,可是,我又不舍得你們……”
  我心中大慟,抱住香如哭道:“你不要這樣說,我們不會分開,永遠不會分開的。香如,我那么喜歡和你一起生活,你記得我們以前說過的話嗎?我們要彼此相愛,只因為這世界上有你有我而快樂、而存在……”
  “我們,要,彼此,相愛?”香如喃喃重復(fù)著,眼神里充滿團團思慮。
  我忽然醒悟,當(dāng)初說這番話時,是因為香如受到了報紙和柏如桐的雙重打擊,我為了安慰她才這樣說的。現(xiàn)在舊話重提,不是存心要提醒她那幕慘劇的始末嗎?
  不,不能讓她再追想下去,不能讓她想起那場噩夢。我胡亂地指著塘中荷葉,急急尋找話題:“香如,你看這荷花塘有多大,可惜我們搬來的晚,沒來得及趕上荷花開。明年夏天,我們就有荷花看了,那時滿塘開滿紅白荷花,一定很美。”
  說著,我不禁滿心愴惻。明年荷花開,唉,不知到了明年此時,香如在還是不在,我們可還有機會一起并肩看荷花嗎?
  但是香如全無懷疑,她微笑地看著橋下,果然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了荷花上,輕輕說:“昔年哪咤剔骨還父,割肉報母,一縷孤魂悠悠蕩蕩,遁入深山。恩師太乙真人將他的魂魄裹在荷花中,凡三日夜,哪咤在荷花的花蕊里醒來,荷花為衣,荷葉為裳,獲得重生。所以荷花在神話傳說里,是擁有起死回生的還魂能力的。”
  重生?還魂?我怦然心動,不禁合掌對著滿塘荷葉虔誠地祈禱:“荷花哦荷花,如果你真有這種非凡的能力,請你保佑香如的魂,讓她在你的庇護下永生,讓我不要失去她的陪伴,求你了,好嗎?”
  香如奇怪地看著我問:“紅顏,你在做什么?念念有詞的。”
  “我,我在回憶我們的中學(xué)課本,《愛蓮說》。”我笑,并且背誦起來,“蓮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真懷念上學(xué)時的日子,無憂無慮,只想著一件事:讀書。生活那么有計劃、有目標,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茫茫然的總覺好景不長。”香如又陷入她莫名的傷感中,好在很快就拋開了,微笑地說,“中學(xué)時寫論文,我還記得我有過一篇《論純潔》,把純潔分為三種境界,老師給了我滿分。當(dāng)范文貼在學(xué)校布告欄上,讓我很出了一回風(fēng)頭呢。”
  “純潔的三種境界?”
  “是,我將純潔分為三種,第一種是陽春白雪——自天而降、一塵不染,可是經(jīng)不起任何的挫折玷污,稍不留神就廢了功夫,踩一腳都會變成污水。這樣的純潔,說穿了其實是一種簡單蒼白,是因為無知而無邪,最做不得準的。第二種是秋空皓月——遺世獨立、潔身自好,照耀人間千萬年而依然皎潔如故。但是這種純潔是依靠有意的與世隔絕來維持的,與其說是純潔,不如說是清高,是有條件的,做不得準的,就像《紅樓夢》里的妙玉,‘好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這樣的純潔一旦被摧毀,會比任何人都敗得慘……”
  她說到這里,停下來,臉上又出現(xiàn)了那種令我憂心的若有所思的神情。我知道她是有感而發(fā)了,這番話,說的分明是她自己。我打斷她的思索,笑著追問:“第三種呢?說下去呀,第三種純潔是什么?”
  “第三種純潔,就是這凌波的荷花了,像你剛才背誦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荷花不是沒有見識過什么叫骯臟,也不是不曉得什么叫風(fēng)流,但是她卻不甘于淪落風(fēng)塵,她是在真正的入世后傲然出世。這一種純潔才是經(jīng)歷過大波大浪,辨得清大是大非的,是真正的純潔,是一種智慧,是人生的禪悟,也是純潔的最高境界。”
  “所以,你才最喜歡寫風(fēng)塵女子是嗎?”我被香如這一番純潔論深深地感動了,嘆息,“所以你才說你最喜歡的女子是薛濤,她自官宦之女淪為藝妓,名動巴蜀后又隱居浣花溪,素衣道服,恬淡以終老。她是真正擁有入世后而出世的高尚情操的,是嗎?”
  “是的。我欣賞薛濤那種隨遇而安的品格,不卑不亢的德行。古代風(fēng)俗,每逢農(nóng)歷正月,由初一到三十,仕女們到水邊洗衣賞酒,以度厄運。李商隱有詩‘濯錦桃花水,湔裙杜若洲”描寫的就是這一盛況。我想薛濤幼時也曾經(jīng)有湔裙的習(xí)慣,然而后來入了娼門,再也不是仕女,不便再濯錦,就改成漂紙了——把宣紙在水面輕輕拂過,沾著桃花的芬芳鮮妍,就成了有名的‘松花紙’。其實這是一種意外所得,只有經(jīng)歷過真正的磨難再重新站起來的人,才有資格說自己是成功而且堅強的,否則,一切不過是運氣。”
  說得好。但是香如自己,卻沒有抵得過她生命中的大磨難,她選擇了逃離、選擇了死亡、選擇了落花猶似墜樓人……
  淚流下來,直到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香如執(zhí)意于穿白衣的深意。
  我一生中從不曾認識過第二個比她更加冰清玉潔的女子,她是我心頭永遠的傷,刻骨難忘。

  晚上念兒回來,我拿了那些照片給她看,并告訴她下午香如的反應(yīng)。
  她果然不悅:“你不該讓香如看照片。這些東西太真實了,會刺激她。很早以前,人們把照相叫做收魂術(shù),可見鬼魂對于攝影的恐懼。一切可以提醒她真實與幻象的區(qū)別的東西都要遠離她,免她杯弓蛇影,叫她驚醒。”
  我后悔不迭,低了頭不說話。
  念兒說:“紅顏,你有沒有覺得,香如最近好像有些不同,她似乎想起來一些什么了。”
  “是呀,今天在荷花池,她跟我說她的時間不多了。我深深憂心,這是不是意味著,香如就要離開我們了?”
  “我不知道。也許,人有壽,妖鬼也有期限吧。還有一件事……”念兒有些欲言又止,“紅顏,你最近覺得身體怎樣?”
  “普通吧,怎么?”
  “你自己不覺得,可是我卻留意到你的臉色越來越不好,常常臉上發(fā)青,而且情緒也太壓抑。”
  “可能是睡眠不足吧。”我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我一直在和那些鬼魂打交道,又怎么能不臉色發(fā)青呢?
  念兒嘆息,終于說:“有件事是我一直擔(dān)心的,但我只是聽說,沒有驗證過,現(xiàn)在看來,這是真的了——我外婆說過,與鬼魂一起生活,即使他們是善意的,也畢竟陰陽異路,此消彼長。紅顏,你我的陽氣會因此而越來越弱,我還可以借助舞蹈來保護自己,可是你……”
  “念兒,我知道你在擔(dān)心的是什么。不過我已經(jīng)想過了,如果這是和香如相聚必須付出的代價,我愿意。”
  “紅顏……”念兒與我緊緊相抱,都覺得仿佛有萬語千言要說,又覺所有的話都不必說出來,只要一個眼神,我們已經(jīng)心靈相通,很明白對方在想什么。香如“死”后,我們?nèi)齻人的友誼只有更深厚、更親密無間了。
  我安慰念兒道:“走一步看一步,過一天是一天吧。總之,我只當(dāng)每一天相聚的時光都是撿來的,不會去想太多事。你不必為我擔(dān)心,還是小心照顧香如吧。還有一件事,今天對她有所觸動的不只是那些照片,還有一個名字——她問我誰是封宇庭?”
  “封宇庭?”念兒的臉倏地紅了,眼中卻淚光閃爍。她遲疑了一下,忽然答非所問地說,“今天是我在布爾卡的最后一場秀——我已經(jīng)辭了那份兼差。”
  我大震,不禁感觸萬端。盡管她沒有解釋,但是我也明白了那里的弦外之意——她是為了封宇庭而辭去這份“兼差”的,舞女如何配警察?即使她不想接受封宇庭的愛情,卻仍然在下意識中讓自己向他走近。
  “那么說你愿意與他開始了嗎?”
  “絕不。”念兒被蟄了一下似地驚跳起來,“我的選擇,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
  越是反應(yīng)過激,越說明她的話有多么違心,而封宇庭三個字對于她的意義,又有多么深重。念兒如此矛盾,如此害怕失去,怕到連對自己都不敢承認這份愛的認真,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知道念兒愛上了封宇庭,可是我沒有想到,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念兒,也會愛得這樣深、這樣苦。
  “有些事,如果不親自面對,就永遠都不會知道答案。”我輕輕提醒念兒,“就算是個負數(shù),也總好過沒有。”
“你自己相信這句話嗎?”念兒反問我。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不過香如以前跟我們講過《資本論》,她說愛情和科學(xué)一樣,都需要信任和勇氣。上帝說:沒有看見就相信的人是有福的。我想愛情也是一樣。”
  “那么你相信愛情嗎?”念兒再一次問我。
  我略微踟躕,然后答她:“我想這世上絕對有真實的愛情存在,只要相信,就一定能遇到,只是不一定會得到。”
  “紅顏,你真好,真可愛。”念兒忽然凄楚地笑了,“我們?nèi)齻人里,只有你還仍然相信愛情,還相信只要有勇氣,就會有機會。可是為什么你不試著去問問那位郁先生,看他肯不肯拋妻棄子來愛你呢?”


  14.當(dāng)愛情謝幕

  關(guān)于水仙,在中國和西方各有一個美麗而傷感的傳說——
  古希臘神話中,美少年納瑟斯花容月貌、皎潔無倫。不知有多少女神愛慕著他,期待得到他的青睞。可是一個人的樣子長得太好了,眼光就變得很高、很挑剔,孤芳自賞、目無下塵。失意的女神們向上帝祈求:讓那個眼睛長在額頭上的少年受到教訓(xùn)吧,讓他的愛情走投無路吧。美麗而寂寞的納瑟斯受到這因愛生恨的詛咒,尋尋覓覓,窮其一生都不能找到與自己相匹配的女子結(jié)為神仙眷侶。直到有一天,他在早晨的溪水里看到自己的投影,竟然深深鐘情,絕望地愛上了自己的影子。他知道,最美的事物必定是舉世無雙、獨一無二的,尋找伴侶的夢因為完美而破滅,納瑟斯決然地投身水中,化為水仙花——這便是所謂“水仙花情結(jié)”的來歷,喻以自戀。
  然而自戀有什么錯呢?中國不是有句話叫做“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自戀,也是一種執(zhí)著。
  不過中國的水仙花卻并不自戀,而代表暗戀。三國時候,七步成詩的曹子建愛上了自己的嫂嫂——漢獻帝曹丕之妃甄氏,兩人情投意合卻相見恨晚,這一場亂倫之戀注定是沒有結(jié)果的。甄氏因此相思成疾,抑郁而終;曹植也一蹶不振,自此放浪形骸,落拓江湖。一夜系舟洛水,半夢半醒間,忽見一女子冰綃霞帔,御風(fēng)踏浪而來,“明眸善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若飛若揚”,正是那生前不能成伴、死后但愿雙飛的意中人甄妃。原來,她已經(jīng)化為洛神,在這里等待曹植很久了。兩人在夢中抵死纏綿,只愿天上人間,永不分離。然而天亮了,夢醒了,洛神消失了,但是洛水江面上,卻開滿了金盞銀臺的鮮花——那花朵纖塵不染、凌波開放,正如同洛神甄妃高潔的愛情。
  自戀也好,暗戀也好,水仙的愛情永遠可望不可即。“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理想的愛情在彼岸,得不到的才最好,這大概便是愛的至大無奈了。
  ——《流芳百世》之花魂篇

  我已經(jīng)很久不見玉米,久得開始懷疑他是不是還記得有我這樣一個人存在,久得念兒提到他的名字時居然感到陌生,久得早晨看見他站在香云紗店前,還以為自己的妄想癥竟然在大白天也會發(fā)作。
  他站在我面前,站在“香云紗”的招牌下,站在秋日早晨清涼的風(fēng)里,站在冷漠如異鄉(xiāng)的街頭。他說:“我試過了,但是做不到。我不能同意和你分手。我知道這樣做很自私,對你很不公平,但是我沒有辦法。我去過你住的地方找你,他們說你搬走了……所以我站在這里,等你來告訴我該怎么做。你要我怎么做,我便怎么做,只要你答應(yīng)不離開我。”
  我看著他因憔悴而益發(fā)使我心動的面孔,聽著他深情的表白,不是不想就這樣奔入他的懷中,與他言歸于好,就像上次做過的那樣。但是小金的面孔倏然從眼前閃過,絆住我的腳步,提醒著我的理智。
  “我搬了家,現(xiàn)在住在風(fēng)荷園……”我準確地報出我的門牌號碼,那個他應(yīng)該比我更熟悉的號碼,“是小金租給我的,她沒有告訴你嗎?”
  玉米驀地愣住,半晌,他艱難地開口:“立刻搬出來,我另外給你找房子。”
  “你要跟你老婆爭房客?”我聳一聳肩,故意輕佻地問,“我現(xiàn)在的房租是一個月一千塊,你打算要多少呢?”
  “紅顏,別開玩笑。”玉米的語氣和臉色都非常嚴肅,“小金都跟你說過什么?”
  我忽然對他那個如臨大敵的態(tài)度非常反感。既然這樣怕老婆,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我呢?
  這一刻的玉米,多么像曾經(jīng)的柏如桐,他們的愛,都一樣吝嗇而自私,規(guī)定了種種前提條件,一旦條件不符,愛也就應(yīng)聲破滅。念兒曾對我說過,愛情不可考驗。而對于玉米,甚至愛情不必考驗,因為我根本可以預(yù)知那考驗的結(jié)果——他連讓老婆知道這一段畸戀都不敢,何況其他?
  就在一分鐘以前,他還對我說“你要我怎么做,我便怎么做”,然而我剛一提到小金,他已經(jīng)在要求我該怎么做了——他之前的大方,不過是因為賭定我不可能要求他做任何事,我對于他,從來都只有付出沒有要求。即便是現(xiàn)在,我也仍然沒有打算要求他。
  “玉米,你害怕什么呢?”我注視著他,想在他的眼睛里尋到一點兒真心。
  然而他鐵青著臉,一言不發(fā)。有時候一言不發(fā)比唇槍舌劍傷人更深,也背叛得更徹底。
  我嘆息,繞過他的身側(cè),取出鑰匙開門。
  他閃在一旁,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默默地看我打起卷簾門,跟進店里來坐下。
  我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在這個弱肉強食的社會里,在這個險象環(huán)生的都市里,我有自己的位置、自己的事業(yè),并不指望從面前這個男人手里得到什么。即使他腰纏萬貫也好,即使他穿著阿曼尼上街也好,如果我不在乎他,他對于我又有什么意義呢?
  是我自己要把他看得比自己更重,從而將自己逼進死巷,無可容身——當(dāng)我決定從他們夫妻間撤足,我的空間反而會大起來。
  這么簡單的道理,我竟然要到現(xiàn)在才明白。就像柏如桐不值得香如為他付出一樣,玉米,同樣配不上我的愛情。
  “紅顏,我配不上你。”在長久的沉默之后,玉米終于開口了,不料一開口就直奔主題。
  我反而意外,有些吃驚于他這樣的坦白。難道,他可以聽到我心里的話?
  然而玉米說:“我想我是太老了,老得前怕狼后怕虎,已經(jīng)沒有年輕人的勇氣。紅顏,你是這么的年輕,嬌艷得像一株令箭荷花,有種遺世獨立的優(yōu)美。我很想自己可以為你做點兒什么,但是我老了,已經(jīng)沒有那樣的機會,早在認識你之前,我已經(jīng)……”
  “你已經(jīng)說過很多次這樣的話了。”我忍不住打斷他。無論他說得多么動聽,都已經(jīng)不再新鮮。謊言重復(fù)一千次可以變成真理,但是理由重復(fù)得次數(shù)再多,也無法變成現(xiàn)實。
  “玉米,你放心,只要你自己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是不會做出任何傷害你的事的。”我說。
  他看著我,眼神錯綜復(fù)雜。
  但是我已經(jīng)不想再讀懂他,我只要懂得我自己就很好了。我決定說得更清楚些:“玉米,我們結(jié)束了。”
  這一次,他沒有再問我為什么,沒有再向我拿理由。他微微欠身,然后站起來,轉(zhuǎn)身離去。
  他高大的身影在秋風(fēng)里漸行漸遠,我知道我將再也不會“遇”見他。我們會彼此躲避,用最短的時間遺忘,就仿佛死過一回那樣。
  忽然之間,糾纏了我那么久的心結(jié)迎刃而斷,隨風(fēng)而散了。也許這一切不能怨他,是我自己選錯了愛的對象。愛情不是沒有,也不是遇到卻得不到,而是得不到的愛情,原本就不是真的愛情。
  自始至終,是我愛上了愛情本身,愛上了愛情的疼痛,愛上一道美麗的傷痕。自打認識他那一天起,我已經(jīng)知道他是不屬于自己的、沒可能的,還沒等真正愛上,就已經(jīng)被那種絕望感打敗了,被悲劇的精神打敗了。于是一跟頭栽進苦戀中無以自拔,所有的時間與氣力都用來想方設(shè)法、殫精竭慮,從小金懷里去搶、去奪,那一分分,一秒秒,那一點點,一絲絲,再也沒有精力和空閑去想這男人究竟是不是值得自己去愛。
  愛上已婚的他的真正原因只是因為他已婚。因就是果,果就是因,二者其實不可分。
  不是愛情無可選擇,而根本就是一開始我便選擇了錯誤。
  玉米的身影終于消失在街頭拐角——生命的每一個轉(zhuǎn)彎,都是一個故事的開始或者結(jié)束。我生命中的這一個轉(zhuǎn)彎,到這里已經(jīng)成了絕路。
  陽光灑在街角,陽光照不到我站的地方。
  我有些后悔見這么一面。因為如果不是這樣,而是上次在桃葉吧就分了手,至少以后我還會留下回憶,以為自己是為了成全小金才結(jié)束這段感情的,那么這分手至少還有一點兒美感。然而今天他非要來見這么一面,把所有的話都說得透徹明白,所有的底牌都揭開看清,以后,我是連回憶也留不下的了。
  剛想轉(zhuǎn)身,有個聲音叫住了我:“紅顏小姐?”我回頭,看到封宇庭從街道的另一邊走來,今天我這香云紗里,還真是客如云來。
  他有著和玉米不同的英俊,相同的憔悴。但是他比玉米直接,不會說話轉(zhuǎn)彎抹角。他說:“紅顏小姐,我可不可以請你喝杯茶?我想同你談一談念兒。”
  于是,我也和他一樣地直截,“可以,不過我想喝酒。”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封宇庭沒有穿警察制服,只是洗得發(fā)白的帆布夾克里一件簡單的白襯衫,穿在他身上,仍然有種說不出的干練瀟灑。
  我們各自叫了一大杯扎啤對飲,頃刻間便有種推心置腹的熟稔感,仿佛兩個一起出生入死過的哥們兒久別重逢。
  他大口地喝酒,很直白地說:“我想追求念兒,可是她一直拒絕見我。紅顏,你是她的好朋友,我想聽聽你的意見——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或者,我的追求,會給她困擾,讓她厭煩?”
  “念兒對你,遠遠比你對他認真。”我和他碰一碰杯,決定開門見山,“封宇庭,如果你想追求念兒,那么先請你問問自己,到底有多少誠意?念兒要的,是百分百純粹的愛情。”
  封宇庭的眼睛驀然亮起來,他熱切地說:“我絕對有誠意。只要她肯接受我的感情,我會對她很好很好的。”
  即使我剛剛面臨了一次至愛的分手,即使我自己正值心灰意冷,即使別人的故事其實與我無關(guān),然而我仍然為封宇庭的熱情而感動。我愛錯玉米,香如愛錯柏如桐,但是封宇庭不同,他是一個正直而敢于承擔(dān)的男人,他和念兒應(yīng)該有個好的開始。我決定要為念兒抓住他。我要證明給念兒看,這世上絕對有真的愛情,只要相信它,就一定可以遇到。
  “以前,柏如桐也說過他是真愛香如的,可是你也知道,香如死得有多慘……”我借題發(fā)揮地流了淚。念兒,我和香如都敗得很慘,但是你,我多么希望你的故事會有好的結(jié)局。
  封宇庭沒有勸止我,他只是靜靜地坐著,豪氣但是斯文地喝著酒。到這時我益發(fā)斷定這個人不容錯過,被他愛上是念兒的運氣,然而,他有沒有這份運氣接受完整的念兒呢?
  我擦干眼淚,繼續(xù)說:“念兒不相信世界上有真正的愛情存在,可是她又強烈地渴望著和那樣的愛情不期而遇。也許是香如的例子嚇壞了她,讓她覺得愛情只是錦上添花的奢侈品,經(jīng)不起一丁點兒變故和考驗。她一再地拒絕你,其實是因為她真正想逃避的人,是她自己。”
  我很努力地想表達清楚自己的擔(dān)憂,然而發(fā)現(xiàn)這不成功,該如何繞開艷舞的概念而完成題目,讓封宇庭了解那真正的癥結(jié)所在?我無奈地住口,悶頭喝酒,思索另一種語言方式。
  但是封宇庭似乎已經(jīng)明白了,他仍然用他的方式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枺骸笆遣皇悄顑河惺裁措y言之隱?你可以跟我說實話,任何事我都可以接受。”
  我苦笑。既然是難言之隱,當(dāng)然不能實話實說。我真是個蹩腳的說客。如果換成香如,她一定會找到恰當(dāng)?shù)拇朕o。可是香如,枉有經(jīng)綸滿腹、巧舌如簧,卻不能說服她自己……我又想流淚了,卻將傷心和酒一起吞咽,再一次苦笑,“柏如桐是真的愛香如,只是沒有愛到足夠的程度。在他眼里,香如曾經(jīng)是最好最美的,然而一旦香如出了事,就再也不是他愛的香如了,他的愛情,條件太多。封宇庭,你的呢?你的條件是什么?”
  “我沒有條件。”封宇庭干脆地回答,“我愛的是夏念兒這個人,不是她的背景、過去,或者別的什么。請你相信我。”
  “愛情不需要任何人相信,只要你自己可以確定。”我嘆息,“封宇庭,你回答得太快了,你的確很勇敢,可是同時,你也太沖動了。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念兒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不過她并不真愛她的丈夫,那么,你仍會追求她么?”
  “念兒結(jié)婚了?”封宇庭愣了一愣,這次,他思索得很認真,但最終仍是堅定地回答,“我還是愛她。只要她愿意接受,我會一直追求她。除非,我的存在,是她所不愿意看到的。”
  “換言之,她所愿意的,你都會去做。她不愿意的,你都不會做。是嗎?你會以她的意念為神旨?”
  “是的。”封宇庭低沉而短促地回答,“我會。”
  愛情和科學(xué)、宗教一樣,需要信仰與勇氣。而這兩樣,封宇庭承諾都會做到。
  “那就別再猶豫了,去追她吧,念兒在等你,她連做夢也會念著你的名字。”我向他照杯,真誠地祝福他,“至于念兒的拒絕,你不要理會,把你的信任和勇氣拿出來,她會接受你的。”
  “真的?念兒做夢時會喊我的名字?”封宇庭整張臉都亮堂起來。如果說一個人的眼睛會燃燒,大概指的也就是他現(xiàn)在的樣子了。
  這是我第二次看到有人因為我的一句話而興奮,上一次,是念兒,這一次,是將要與念兒相愛的人。我真心地為他們祝福。圍繞在我們身邊的悲劇已經(jīng)太多了,香如失去了她的愛情,我告別了自己的愛情,念兒,可以得到她的愛情嗎?
  “還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讓念兒知道……”封宇庭忽然吞吐起來,額上青筋抖動了幾下。
  我有些詫異,這個直來直去的男人,即使當(dāng)著一個近乎陌生的女子表白他對另一個女子的愛情時都毫不諱言,有什么事會是他也覺得不便啟齒的呢?
  “害蘇香如的那兩個強奸犯,本來已經(jīng)判了的,可是最近他們重新上訴,花高價疏通,幾乎請了整個律師團,加上蘇香如已經(jīng)死了,這案子沒了第一證人,所以,所以……”封宇庭咬一咬牙,一拳搗在桌上,終于把最不愿意說的那番話說了出來,“明天是他們最后一次上庭,如果提不出新證據(jù),他們很可能會被無罪釋放。”
  什么?我?guī)缀跻獣炦^去。那兩個人,那害死香如的原兇,他們會無罪釋放?公正何在?天理何在?難怪香如會死不瞑目!
  我轉(zhuǎn)過頭,嘔吐起來。
  在很多年以前,大學(xué)的時候,我愛錯了一個人。那時我們手牽手地去看張藝謀的《秦俑》,蒙天放和冬兒三生三世的愛戀,曾是我心目中最珍貴的愛情模式。然而我自己的初戀,竟然堅持不到畢業(yè)。
  這也都還罷了,本來我以為分手只是因為時空的距離,但是后來他用一張結(jié)婚照叫我明白,從頭至尾,就是我愛錯了人。他給我留下了嘔吐的后遺癥,直到今天,無論傷心或是憤怒,都會叫我嘔吐不止。
  今天,又一個被我錯愛的人讓我明白,在愛情的選擇上,我一直都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一錯再錯。自作孽,不可活。我真是活該!
  嘔吐無關(guān)醉酒,但是座中人看我的眼光,分明都把我當(dāng)成了一個飲酒無度的豪放女。
  封宇庭試圖走過來扶我。我尷尬至極,索性借酒發(fā)作,沖著他大叫起來:“你們怎么可以這樣?你們是警察,是為民除害的,你們竟然把兇手放了?”
  “我只是警察,不是法官。”封宇庭無奈地說,“我們只是執(zhí)法,但不能判斷是否違法。如果明天法庭宣判犯人無罪,我們也沒有辦法。”
  “那香如不是白死了嗎?”我的眼淚滔滔地流下來,再也無需掩飾。就當(dāng)我是一個哭笑無度的醉鬼吧,這世上顛倒黑白的人與事已經(jīng)太多,又何必訝異于我是醉是醒?
  “紅顏,你放心,我知道自己該怎么做。”封宇庭沒有再勸我,他只是簡單地說,“先不要告訴念兒。”
  “你打算怎么做?”
  “做我答應(yīng)過要做的事。”
  我想起上次念兒大鬧報社后封宇庭說過的那句話:“如果以后你還想打人,讓我替你去做。”他不愿意讓念兒知道這件事,是怕念兒再度鋌而走險去找那兩個惡棍報復(fù),那么,他會替她做些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
  “可你是一個警察,你要知法犯法嗎?”我豁然站起,“你想替天行道?你想過后果沒有?”
  封宇庭深深地看著我,眉間擰出一個“川”字,他說:“我是一個警察,執(zhí)法者,可是如果法律出了漏洞,我就會自己出手來彌補這漏洞!”

  我必須阻止這件事。
  我不能看著封宇庭這樣自毀前程。
  但是我也明白,以我的口才是沒有辦法阻止封宇庭做任何事的,可以勸止他的,只有念兒。
  既然念兒可以為了封宇庭而放棄高薪的“兼差”皈依更簡單的生活,而封宇庭亦可以為了念兒而不顧警察的身份去“私了”罪犯,那么他們之間還有什么鴻溝不可以逾越的呢?
  他們沒有理由再被誤解和猜忌分離。
  我決定對念兒說出實情。
  “什么?封宇庭今天找過你?你居然會和他一起去喝啤酒?他說要無保留地追求我?害香如的那兩個混球重新上訴?他們會被無罪釋放?”
  念兒一聲接一聲地大叫。一連三四個驚爆消息,也難怪她會吃不消。
  “總之,封宇庭非常有誠意,而我確定,如果你錯過他,那會是你一生中做過的最笨的事。而且,你會比他更后悔。”
  “不要再說封宇庭了!”念兒捂著耳朵叫道,“紅顏,現(xiàn)在當(dāng)務(wù)之急不是我也不是封宇庭,是香如。欺負香如的兩個兇手就要無罪釋放了,難道我們就坐著這么等嗎?”
  “你想怎么做?”
  “我……我要找人廢了他們!”念兒咬牙切齒,“如果法律不能懲奸除惡,那么我們就要自己想辦法。”
  我嘆息:“又是這句話。”
  “什么意思?”
  “‘我是一個執(zhí)法者,如果法律出了漏洞,我就會自己出手來彌補這漏洞!’”我一字一句地對念兒復(fù)述封宇庭的話,“今天上午,封宇庭也對我說過了同樣的話。他說他會替你去教訓(xùn)兇手,不惜賠上他自己。念兒,封宇庭對你,是看得比他自己更重的。”
  念兒呆住,眼中涌出淚來。我抓住她的手,將它揚起,“你已經(jīng)遇到真命天子了,自己還不知道?還不趕緊抓住他?你不是會看手相嗎?替自己相一相吧。”我說。
  “巫師不可以替自己算命。”念兒愁眉苦臉地說,不到一分鐘又跳起來,“你剛才說的那句話是什么意思?是他說的?他原話是怎么說的?他說要去打架嗎?他是不是打算在那兩個混球當(dāng)庭釋放后痛扁他們?可他是個警察呀。知法違法罪很大的。”
  我看著她那副緊張兮兮的樣子,自知得計,益發(fā)火上澆油:“是呀,說不定他會被開除,更說不定會坐牢。那可就慘了,是你間接害他。他是為你才去犯法的。”
  “開除?坐牢?沒那么嚴重吧?殺人犯科的都無罪釋放了,好人反而會坐牢?”念兒撥浪鼓一樣地搖著頭,在屋子里走來走去,終于下定決心地一甩頭,“不行,我要去阻止他!”
  “我跟你一起去。”推門進來的人竟是香如。
  我和念兒都呆住了,屏息地看著香如,懊惱得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我怎么竟這么大意,沒有留意一下香如在做什么,就這么忘形地和念兒談?wù)摪盖槟兀?
  香如嬌怯怯地站在門口,飄飄欲仙,沒半點兒煙火氣,然而她的態(tài)度卻極其認真鄭重,很堅定地說:“你們說如果明天開庭沒有人證,那兩個人可能會無罪釋放。為什么沒有人證?我就是人證呀!我要上庭去指證他們。”


  15.銷魂

  這里長眠著我們的朋友蘇香如。
  她是這樣一個認真而執(zhí)著的人:她的白衣一塵不染,她的身體不可侵犯,她的愛情完美無缺。她冰清玉潔,雖死猶生,宛如荷花。
  ——蘇香如墓志銘·紅顏與夏念兒立

  我?guī)缀鯚o法用語言來形容蘇香如出現(xiàn)在法庭證人席上時,全場的震動與驚駭。
  那不只是恐懼,不只是混亂,不只是驚心動魄,不只是難以置信,甚至不只是思考與震驚。
  當(dāng)一個活生生的人親口告訴你她其實已經(jīng)死了,當(dāng)一個死去的鬼魂活生生站在你面前,當(dāng)生命最真實的質(zhì)感以最虛無荒謬的面目出現(xiàn),當(dāng)陰陽兩界同時行走在代表正義的法庭上,沒有人,可以再忽視正與邪、是與非。
  開庭前夕,我連夜為香如裁剪了一套純白真絲的衣裙。我要借我的手告訴所有人,即使香如的身體曾經(jīng)遭遇過人世間最骯臟的摧殘,她的靈魂,仍然是天地間最純潔的靈魂。
  我和念兒都明白,這大概是香如的最后演出。當(dāng)她站在法庭上親口說出自己被害的整個經(jīng)過,她也就不得不面對自己的死亡真相,那時,她的大限將至,分別在即。
  然而我不能阻止這次死亡之旅,惡人必須得到懲罰,香如有責(zé)任有義務(wù)這樣做,不僅僅是為她自己,更要為天地間的正義討一個公道。
  念兒十分憂心,她說:“香如是那么刻意的一個女子,活得太認真而固執(zhí)。她的白衣一塵不染,她的身體神圣不可侵犯,她的愛情完美無缺,生活不如意,竟然以死相抗,甚至還魂后要刻意忘記所有的罪惡與背叛,她怎么禁得起當(dāng)眾復(fù)述人生的悲劇,她怎么能面對自己被傷害的真相?”
“但也就因為她是這樣刻意而執(zhí)著的一個人,所以才不能容忍罪惡逍遙法外,才要不惜魂飛魄散也要出庭作證,指證兇手。”
  我抖開那如云如雪的新衣,飽蘸濃墨,在裙擺上畫了一朵怒放的荷花,告訴念兒:“香如說過,純潔的最高境界不是陽春白雪的天真,不是秋空皓月的清高,而是凌波荷花,真正入世而后出世。香如從生到死,雖死猶生,等于經(jīng)過了一次涅槃,她擁有那樣的境界,會明白純潔的真正意義。”
  “好。既然這是香如的意志,那就讓我們幫她完成吧。”念兒咬破手指在我剛剛畫成的荷花尖上點了一點紅,毅然說,“明天,我會先替她作證的。”

  在開庭之前,我們并沒有告訴任何人要作證的是蘇香如本人——因為,她已經(jīng)不是一個真正的人。我們只是委托封宇庭告訴律師,要作證的是我和念兒,受害者的室友,間接證人。同時特意通知柏如桐列席旁聽,讓他來和香如見最后一面——畢竟,他是香如今生惟一愛過的男人。
  辯訴開始時,是念兒站在證人席上做旁證發(fā)言。在莊嚴肅穆的法庭上,她的美麗和凄楚具有非凡的影響力,她流著淚進行完整個辯訴過程,從香如被強奸的那個大雨天講起,一直說到她決絕地跳樓。她的訴說引起了觀眾席上一片唏噓聲。
  但是對方律師犀利地指出:“念兒所說的一切,都只是轉(zhuǎn)述,是她從香如那里聽來的。且不說是否真實,即使念兒所說的全部屬實,也不能代表事實的真相。因為,這里沒有受害當(dāng)事人。”
  “有。”念兒石破天驚地宣布,“當(dāng)事人今天也來到了現(xiàn)場。你要聽她本人重新說一遍嗎?”
  “當(dāng)事人?你是說蘇香如?”律師驚訝極了,“控方證人,我有沒有聽錯你的話?我們都知道,蘇香如因為失戀而跳樓,可見她在臨死之前已經(jīng)神志不清,患有極嚴重的憂郁癥。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她才會產(chǎn)生被迫害聯(lián)想,冤枉我的當(dāng)事人侵犯她。對于蘇香如小姐的遭遇我深表同情,但這并不能代表我們可以因此而犧牲兩個無辜的青年為她殉葬。”
  “卑鄙!”香如憤怒了,她從觀眾席上站起來,徑直穿過長長的聽眾通道直奔庭前。
  庭警趕過來阻攔她,可是他們的手臂從她的身體中間穿過,自己和自己碰在一起。已經(jīng)想起一切并毅然決定要面對一切的香如,在這一刻真正具有了一個傳說中的鬼的形態(tài)——徒有影像而沒有了任何的溫度與質(zhì)感。
  全場嘩然,驚叫聲響成一片。法官被這突然的混亂鬧糊涂了,他高高在上,還沒有弄清楚庭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徒然將驚堂木拍了又拍,高喝著:“肅靜!肅靜!”
  念兒在證人席上高高舉起雙手,清脆地宣布:“大家請靜一靜,不要怕。這位是我的好朋友蘇香如,她替自己伸冤來了,她是善意的,不會傷害大家的!請你們讓開路,讓她過來!”
  我跑過去擋在香如身旁,不許人再穿越驚擾她,即使她已經(jīng)只有影像沒有軀殼,她仍然是我不容侵犯的好朋友。我和念兒一左一右保護著香如,肩并肩地站在證人席上,用我們的姿勢來支持著她,也向所有人證明:香如和我們一樣,只是一個無害的生靈。
  現(xiàn)場漸漸平復(fù),有一些人跑掉了,也有許多好奇心重的人留了下來,更有一些原本在場外的人聽到奇聞不顧一切地涌了進來。
  法庭上擠滿了人,而我更從那人頭攢動中看到許多熟悉的面孔——或許不能算做面孔,而只是一些意念——那些流芳百世的靈魂也都趕來了,來為香如聲援,也是送行。她們的云鬢連著云鬢,衣袖連著衣袖,為香如把守住地獄的門戶,助她完成最后的心愿。
  雖然人們看不到那些死去的靈魂,然而法庭上忽然涌進的大量霧氣讓人明白,陰間和陽間在這一刻忽然被打通了,天地神明都在關(guān)注著這正與邪的較量。
  那可憐的辯方律師已經(jīng)完全忘了自己的專業(yè)知識,從伶牙俐齒的大律師變成了一個語無倫次的普通人,他指著香如連連后退,連話也說不完整:“你,你是蘇,蘇香如?你,你不是,不是死,死了嗎?”
  “我是蘇香如。”香如溫柔地平靜地清清楚楚地回答,“我的確死了,但是我聽說如果沒有人證,罪犯就會逍遙法外,我要回來為自己出庭作證!”
  香如走近一步,平平和和地問:“你是他的律師是嗎?但是律師也不能為了打贏官司就顛倒黑白。你剛才的那些話,完全是胡說八道,是在誣蔑我。我很生氣。你那樣說話,不覺得有愧于心嗎?”
  那律師面如土色、腿如篩糠,他已經(jīng)完全不能回答任何問題,也再沒有能力做任何的發(fā)問了。我很佩服他仍然有勇氣站在那里而沒有昏倒,但是我也打賭他這輩子再不敢強辭奪理、昧著良心說話了。
  香如對著目瞪口呆的法官輕輕鞠了一躬,又轉(zhuǎn)過身來對著觀眾席深鞠一躬,仍然用她平和的悲天憫人的口吻溫溫柔柔地說:“對不起,驚擾了大家,我很抱歉。但是我有話要說,不能不來,如果嚇到你們,對不起。”
  她那么柔弱、那么憂傷、那么楚楚動人,我見猶憐。她長長的黑發(fā)、雪白的衣裙、清澈的眼神,以及動人的聲音,都叫人忘記這是一個已死的靈魂,只單純地把她視作無辜的受害者。她是那么冰清玉潔、纖塵不染,讓人益發(fā)不能忍受惡人對她的傷害。怎能將這樣的一個女子與輪奸、與強暴聯(lián)系在一起呢?
  “香如……香如……”忽然之間,觀眾席上響起撕心裂腑的哭聲,那是柏如桐。他正用盡力氣,試圖掙脫庭警的阻攔向前沖。他一邊奮力地掙扎著,一邊剖心瀝膽地哭訴,“香如,原諒我,原諒我,失去你,我才知道我在這世上有多么孤單,以前我們在一起時有多充實、多快樂,可是你離開我,整個世界對我來說都是空白的,沒有意義的。香如,原諒我,不管你是人是鬼,我愛你,我愛你,你聽到嗎?”
  香如的衣裙飛揚,長發(fā)無風(fēng)自動,有越來越重的霧氣涌進法庭,將她圍護起來。她的形影已經(jīng)越來越單薄,如真如幻,然而她的目光穿透那迷霧,如此悲憫而無奈。
  觀眾席上有人哭出了聲,接著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替柏如桐求情:“放他過去吧,放開他,讓他去見他的愛人!”
  庭警忍不住松了手,柏如桐奔過來,然而他的雙手穿過香如的身體,于空中交錯而過,只抱住了自己的肩——人鬼殊途,今生今世,他與她已經(jīng)永遠地錯過,再不可能有一個擁抱的瞬間。這時候,也許他是愿意傾盡自己的所有來換取這一個實在的擁抱吧?然而當(dāng)初,當(dāng)初在香如柔弱地向他伸出雙手,渴望一個溫暖擁抱的時候,是他冷酷地拒絕了她,推她墜樓!為什么,為什么人總是在失去的時候才知道醒悟?倘若當(dāng)初他有現(xiàn)在一半的誠意,他們的愛情也不至落到今天陰陽永隔的境地。
  我無法讓自己同情他,即使從香如的眼中我已經(jīng)知道她不再恨他,甚至,她依然愛著他,我仍然,無法原諒這個令我失去生平摯友的自私男人!
  柏如桐倒下來,絕望地大哭起來。忽然,他抬起頭,咬牙叫道:“香如,是我害死了你,如果你不能再回來跟我在一起,那就帶我走,讓我跟你一起去,天堂地獄,讓我們在一起!”說罷,猛地將頭撞向法官的桌案。滿場的人連同法官都一起驚叫起來,然而就在他已經(jīng)觸到案桌的一剎那,封宇庭及時出手,抓住了他。
  “如桐,不要這樣。”這是香如的聲音,她被裹在那團濃密的云霧中,已經(jīng)身不由己地飄搖起來,然而她的聲音,依然清醒而溫柔。她說:“如桐,無論如何,我們曾經(jīng)相遇、相愛,我不能恨你,因為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否定你,就是否定我自己。如桐,我們曾經(jīng)真愛過,即使不是一百分愛情,即使不能善始善終,但我們真的愛過。如桐,我不后悔,輕生是我自己的錯,不要責(zé)怪你自己。我太任性,太不珍惜生命,直到我死后,我才真正了解生命的可貴。如果沒有了生命,所有的恩怨又有什么意義呢?我對不起父母,也對不起身邊所有關(guān)愛我的人,包括你,如桐。在這里,我想對所有的人說,要珍惜你們的生命,如果你們曾經(jīng)像我這樣穿越墳?zāi)梗?jīng)歷生與死的歷程,你們就會知道,生命才是世界上最可貴的,每一個人,都無權(quán)任意處置自己的生命……”
  有觀眾失聲痛哭,人們的眼淚幾乎要淹沒整個法庭。我清楚地看到香如的眼中滴下淚來。香如,她也流淚?鬼不是沒有淚水的嗎?
  我心哀痛,我知道香如就要走了,就要走了。
  香如仿佛是拼盡了力量在呼喚:“如桐,忘記我,就像我曾經(jīng)忘記你,如桐,忘記我……”
  “不……”柏如桐凄厲地叫著,“香如,我要永生永世地愛你,讓我再愛你一次,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好好愛你,讓我補償你。我不要忘記你,香如,不要走……”
  不僅是法官和陪審團被震動了,不僅是觀眾與記者被打動了,就連那兩個站在審判席上的案犯,也不由自主地跪倒下來,劇烈地顫抖著,如同風(fēng)中的葉子。
  不知何處有音樂聲響起,像簫聲又像是塤樂,低不可聞而又縷縷不絕,好似招魂。香如的身子越來越虛弱了,飄飄悠悠地已經(jīng)成了一個影子,這影子毫無阻礙地穿過欄桿飄至案犯面前,深深地注視著那兩個帶給她永不磨滅的傷痛的惡人,清脆地質(zhì)問:“你們還記得我嗎?那一天,就是你們把我打昏,帶到林中傷害了我。我的生活從此被改變了,我所有的希望都被你們扼殺,我跳了樓,從人到鬼。我本來忘了這一切,我不愿意記得人間有這么卑劣的事情發(fā)生,不愿意相信你們這樣的衣冠禽獸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陽光下,這不公平!但是現(xiàn)在,我來了,我記起所有的一切,站在這里指證你們,指證罪惡。我后悔自己的死太不值得,無論是因為你們的傷害,還是因為愛情的背叛,我都不該選擇死亡這條路,不該用別人的過錯來懲罰自己——應(yīng)該得到懲罰的是邪惡的人。所以,我站在這里,要你們面對我,清楚地大聲地告訴這里的所有人,那些事,你們做過沒有?如果法庭宣判你們無罪釋放,你們會有勇氣從這里堂堂正正地走出去,會活得心安理得嗎?”
  她輕柔的聲音仿佛具有某種驚天地泣鬼神的力量,直抵靈魂深處,與她面對面的惡魔親眼目睹由自己親手制造的這一幕人間慘劇,再也無法枉視往日的罪行。其中一個犯人忽然崩潰下來,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捶打著自己的前胸叫著:“我不是人,我是畜牲,我對不起你,是我做的,是我動手打昏了你,是我讓他把車開到林子里去的,是我先動的手……我該死,我不是人……”
  他的聲音的確已經(jīng)不像是一個活著的人,而更像是一個在地獄里煎熬的鬼。他叫得凄厲而森然,叫聲里還摻雜著牙齒相撞的磔磔聲。
  許是受到同伴的影響,另一個頑強與自己意志相抗的罪犯也終于放棄了,他癱軟地坐倒,對著香如卑微地伸出雙手,呻吟:“報復(fù)我吧,殺了我吧,我不想活了。是我做的,我罪有應(yīng)得……”
  真相大白。
  所有的觀眾都站起來,揮臂高呼:“伸張正義!罪有應(yīng)得!將他們判刑!為死者伸冤!為死者伸冤!”
  我和念兒泣不成聲。我看著香如,知道她即將消失。她用盡自己所有的氣力與精神來打這最后一仗,為自己討還公道,讓邪惡伏法。香如,你不愧是香如。
  香如回過頭來,看著我和念兒,她笑了,笑得那么凄婉而無憾。她站在那里,飄然出世,與其說是女鬼,不如說是女神,象征著正直與善良。
  我流著淚,知道最后的時間到了,可是,可是我是多么不情愿離開她,“香如……”我叫她,向前一步,然而就在這時,我眼睜睜、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身影就像一陣煙被風(fēng)吹散那樣,忽然就消于了無形。地上,只留下了一件香云紗的衣裳。
  “香如……”我凄厲地叫著,撲向庭前。
  然而霧冷風(fēng)寒,哪里還有我親愛的朋友蘇香如的影子?她已經(jīng)被那團霧那陣風(fēng)帶走了,再也不會回來。從今往后,她生不能為人,死不能為鬼,煙消云散,天上地下無覓處了。
  “香如……”我嘶啞地喊著,在迷霧中徒勞地揮舞雙臂,想再一次緊握香如的手。
  然而我只握住了念兒。
  她緊緊地抓著我,哭泣著:“紅顏,別叫了,香如她,已經(jīng)魂飛魄散……”
  魂飛魄散,魂飛魄散,香如,我用了那么多的心力來挽留你,想方設(shè)法不惜耗費自己的陽氣來容納你,卻仍然不能讓你多陪我一天嗎?香如,別走,香如,不管你是人是鬼,我愿與你同在,香如!
  我抱著那件衣裳,昏倒過去……

  故事到這里本來已經(jīng)完了,但是還有幾句閑話不得不說。
  ——直到很多年以后,那天在法庭上發(fā)生的一幕仍然被人時常談起,卻不能讓別的人相信——所有在場的人事后都被洗腦一樣,記憶參差,如真如幻,說不清那一切是自己的錯覺還是真實的見聞。
  記者的鎂光燈是閃爍了無數(shù)次的,可是底片洗出來,除了含混的白霧什么也沒有見到。
  沒有任何影像或者錄音可以證明那天的一切是真實發(fā)生。
  但是犯人伏法是確切的結(jié)果。那兩個罪犯親口承認了他們的罪行,其中一個據(jù)說后來在獄中得了精神病,今生只怕都要住在精神病院里。
  香如到走也沒能最終完成那本《流芳百世》,但是畫冊仍然如期出版了——世間萬物,有什么是十全十美的呢?更何況香如的故事,為這本書做了那么轟動的宣傳。
  新書上市的那一天,書店中人山人海,據(jù)店長說很多年都沒有看見這樣的大場面了。我不知道那些無所不能的芳魂們有沒有前來捧場——香如走后,我便失去了陰陽眼,再也看不到那些鬼魂了。有時候走在荷花池邊,想起舊時與她們和平共處的時刻,還真是想念。
  不知道《流芳百世》是不是真的可以流芳百世,但街知巷聞洛陽紙貴卻已成事實。我們?nèi)齻人一夜成名,香如的故事被滿城傳誦,而我的“香云紗”供不應(yīng)求,很快開了兩家分店,兩次開業(yè),玉米都叫花店送了花籃來,但是他本人,我們再也沒有見過。我仍然住在風(fēng)荷園,但不再是小金的房客,而是用稿費分期付款買了自己的房子,只有一室一廳,很小的單元。這里有香如的影子和夢,我不愿意離開這兒。
  念兒成了炙手可熱的名模,聯(lián)系她拍廣告、拍電影的片約不斷,更多的則是情書,簡直雪片一樣讓人眩暈。但是念兒的心很定,她從來便不是乏人問津的丑小鴨,即使變成天鵝亦不覺驚喜,一早就有大明星姿態(tài)。況且,她已經(jīng)找到了她的王子——封宇庭。
  封宇庭就像他承諾過的那樣,真的對念兒很好很好,他說:“從來沒有想到過女人也會有這樣的義氣,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去挽留一個朋友的靈魂,這樣的女子,絕對值得男人不惜一切代價地去愛她。”
  我知道他這一番話不只是說給念兒聽,也是對我的祝福。我接受他的祝福,在愛情的選擇上,我一錯再錯,然而經(jīng)歷這么多的事,人總會長大,相信下一次選擇,怎么都會對一次。
  至于柏如桐,他在法庭終審判決后就離開了,甚至沒有再見我和念兒一面,而我們,也實在沒什么話再同他說。他孤單地離開,說再也不會回來。香如已經(jīng)不在這里,他還回來做什么呢?
  而我沒有告訴他,其實香如并沒有真的消散。也許是那些流芳百世的魂靈幫助她瞞天過海,也許是我在荷花池邊的祈禱感動了天神,就在香如消逝的第二天,風(fēng)荷園里已經(jīng)凋殘的荷葉一夜復(fù)蘇,所有的荷花都開了,紅白令箭,凌波怒放,開得那樣嬌艷灼美。
  我知道那是香如在向我們打招呼。她說過的,荷花具有起死回生的還魂能力,哪咤就是在荷花的蕊里重生的。香如,也一定可以吧?
  我沒有告訴柏如桐這件事,因為香如說過,希望他忘記她。我也沒有告訴夏念兒這件事,她正沉浸在與封宇庭的熱戀中樂不思蜀,我不想再度引起她的傷心。
  荷花,只是我一個人的秘密。從今往后,每年荷花開的時候,也就是香如在清風(fēng)中同我喁喁私語……

  西嶺雪
  2004-8-23初稿于西安菊花園
  2004-10-6終稿于西安灞柳生態(tài)園


  最后幾句話(代跋)
  真是怕透了讀者來信中反復(fù)追問的那兩個問題:
  你相信你筆下的愛情嗎?
  這世上真的有鬼嗎?
  我答了一次又一次,然而總是在答過之后,會收到讀者更執(zhí)著的追問:
  那樣的愛情你遇到過嗎?
  你見過鬼嗎?
  每當(dāng)這種時候,我就想用腦筋急轉(zhuǎn)彎的方式反問作答:
  既然你不相信,又何必問呢?
  如果你沒有遇到,又何必信呢?
  愛情一定是有的,不過每個人的版本都不一樣。一百分的愛情可遇不可求,但只要你懂得珍惜、信任并有勇氣去愛,哪怕不及格的愛情,也會變成一百分。
  我寫人鬼情,寫陰陽界,并不是我真的通天貫地,擁有超能力或是陰陽眼,而只是想借用這一種形式更純粹而淋漓盡致地表達愛情這個主題——有什么比超越生死的愛更足以讓我們心中的感情更極致地表達出來的呢?
  所以,不必迷信鬼神,只要相信愛情就好。
  相信了,才有可能遇到,盡管,也許你無法得到。
  不是所有的愛情都可以擁有,但是已擁有的愛情一定要珍惜。
  這就是我最想說給所有讀者朋友聽的話。謝謝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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