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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醫(yī)科大學(xué)論壇

標(biāo)題: 大旗幟英雄傳4 [打印本頁]

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7-9-18 14:25
標(biāo)題: 大旗幟英雄傳4
[url=]第四章 空谷幽蘭[/url]  在這同樣的一段時光里,鐵中棠的生命中卻充滿了不平靜的風(fēng)波,充滿了驚隱、動蕩、刺激。   鐵中棠墜下懸崖,經(jīng)過一段短暫的暈眩后,耳畔忽然響起一陣歌聲。   歌聲嬌美清悅,反反復(fù)復(fù)的唱著:“你姓甚名誰?是哪里人?為什么一直暈沉沉,但望你快些醒一醒,要知道我等呀等,等的是多么急人!”   一個長發(fā)少女,盤膝坐在鐵中棠身畔,仰首望著壑上的青天,曼聲而歌,仿佛已唱得出神。   鐵中棠從下望上瞧,看不到她的面目,只看到她身上穿的竟是麻布衣衫,已破爛污穢不堪,而且自己竟然枕在她的膝蓋上。   他大驚之下,立刻側(cè)身滾下這少女的膝蓋。   那少女也頓住了歌聲,俯下頭來。   她歌聲雖然嬌柔甜美,但面容卻臟得出奇,直似已久久未曾洗過,只有一對眼睛,倒還黑白分明。   鐵中棠覺得奇怪極了,誰知那少女又唱了起來:“你姓甚名誰是哪里人?”   鐵中棠更是驚奇,不禁望著那少女發(fā)起呆來。   那少女黑黑的眼珠子一轉(zhuǎn),嘟起嘴唱道:“我問你的話呀,你為什么不回答,難道你這個人不會說話嗎,難道你這個人是個小啞巴?”   鐵中棠心里又是驚奇,又是好笑:“姑娘是在說話,抑或是在唱歌,在下實在分不清。”   那少女嬌聲一笑,唱道:“我的話就是歌唱,你不回答不應(yīng)當(dāng)!你要是再不答我的話,我就把你吊回山壁上去。”   銀鈴般的嬌笑聲中,她竟然真又將鐵中棠抱起。   鐵中棠看她瘋瘋癲癲,滿面調(diào)皮的樣子,深信她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當(dāng)下大聲道:“在下姓唐名中。”   他生性謹(jǐn)慎,此時此刻,縱是對這樣的少女,也不敢說出自己的真實姓名。   那少女咯咯笑著唱道:“我叫做水靈光,從小生在這地方。”   這是絕壑之底,四下俱是枯藤野草,積水沼澤,他們此刻的存身之地,是一方青色山石,哪里有人類可以留居之地?   那少女目光又現(xiàn)出一陣幽怨之色,輕輕唱道:“我整天站在這山石上,不知道上面的世界怎么樣,我若是能上去看一看,死了我也不心傷。”   歌聲哀怨,凄楚動人。   鐵中棠只覺心頭一陣側(cè)然,不知道這少女在如此荒涼困苦的地方,是怎么樣生活下去的。   物質(zhì)上的欠缺固是難受,精神上的寂寞更是悲哀。   “過了十余年這樣悲哀困苦的生活,難怪她是要變得有些呆了,與人說話,也要唱起歌來。”   鐵中棠忍不住問:“姑娘只有一個人?”   那少女悲哀的輕嘆一聲,輕輕唱道:“我自小沒有爹爹只有娘,也不知怎會來到這地方?”一句未曾唱完,目中已流下晶瑩的淚珠。   鐵中棠仰面極目望去,只見兩旁山巖高有百十丈,下面一段滿生薛苔,當(dāng)真是飛鳥難渡。   ——此間當(dāng)真無路可上,難道我也要像她一樣,一輩子終老在這里?   一念至此,鐵中棠只覺心中突然升起一陣寒意。   只見水靈光卻站了起來,半長的及膝麻衣下,露出了半截滿是泥污的小腿。   她仰天伸了個懶腰,悲哀的神色,立刻換為笑容,拍掌高歌:   “整只的肥豬穿在鐵架上,   下面的松枝燒得吱吱的響。   那淌著油的豬皮喲!   已烤得黃金黃,   我割下一塊大豬肉喲!   請你嘗一嘗。”   她咯咯嬌笑著,比了個手式,遞到鐵中棠嘴邊,又唱著道:“請你呀,嘗一嘗。”   她忽而悲傷,忽而歡笑,鐵中棠心里雖然奇怪,自己也笑了。   水靈光見他笑了,覺得更是開心,又笑著唱:“我媽媽曾經(jīng)對我講,一個人不能大悲傷,我每天只許自己傷心一刻,過了這一刻,我就要歌唱!”   她圍著鐵中棠的身子跳躍著。   “肥豬肉我雖然沒吃過,可是我每天都能享受陽光,在陽光下幻想著豬肉,你的心就永遠(yuǎn)不會再悲傷!”   鐵中棠暗暗嘆息:“在這里生活的人,若不能學(xué)會苦中作樂,日子當(dāng)真無法忍受,但是她和她的母親怎么會到這里來的呢?”   他知道這少女和她的母親,必定懷有一身武功。   因為沒有武功的人,必定無法在這種地方生活下去,那么,她們是否為了避仇才藏身此地的?   她們的仇家究竟是誰?她們究竟是什么來歷?   這些問題,剛在鐵中棠心頭閃過,遠(yuǎn)遠(yuǎn)己有人在呼喚:“靈兒,還不回來做飯么?”   語聲沉凝,鐵中棠聽來只覺說話的人像在耳側(cè)。   這種高深的內(nèi)功,使得鐵中棠心頭大為一驚,水靈光己俯下身對他說:“走……走,帶……帶你……你去……去見……媽媽!”   短短一句話,她竟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了許久才說出來。   鐵中棠恍然大悟:“原來她是個結(jié)巴,難怪她不愿說話,總是唱歌,我常聽人說十個結(jié)巴,其中有九個唱歌時就不結(jié)已了,如今看來,果然不錯。”轉(zhuǎn)念之間,身子已被那少女抱了起來。   “我……我很少有……有人……陪我……我……說……說話,所以……不……不會……會說……你……你笑……笑我……么?”   “我怎會笑你,以后我一定要常常陪著你說話,你的毛病一定會好的。”   水靈光展顏一笑,道:“你……你真好!”   她身法之輕靈,有如凌波海燕一般,鐵中棠見她母女俱有如此高深的武功,不禁更是奇怪她們的來歷。   那少女接連幾個起落,已飛掠十?dāng)?shù)丈之遠(yuǎn)。   他飛掠在亂草沼澤之間,竟絲毫不覺吃力,鐵中棠自念自己縱是未受重傷,輕功也遠(yuǎn)不及她。   大旗訓(xùn)練弟子極是嚴(yán)厲,鐵中棠自幼練武,天份絕頂,名師高徒,他武功在江湖中已可稱得上是一流身手。   但這少女小小年紀(jì),武功竟比鐵中棠還高,這自是令人驚異之事,想不出她武功是如何學(xué)來的。   只見一面高有四丈的山石,壁立眼前,石上干干凈凈,仿佛常經(jīng)洗擦,與四下情況大不相稱。   到了這里,水靈光才放緩了腳步,深一腳,淺一腳,在亂草泥沼下奔跑了起來,活像她的武功突然減弱了九成。   走到青石前丈余處,她竟又劇烈的喘息起來。   鐵中棠大奇:“莫非她一直將自己身懷絕技之事瞞著她母親?那么她武功又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   他越想越奇怪,忍不住輕輕問道:“難道你的武功……”   話聲未了,水靈光已伸手掩住了他的嘴,目中滿現(xiàn)驚慌之色,輕輕搖了搖頭,附耳道:“不……不要說!”   鐵中棠滿腹驚奇,疑團(tuán)難解,只見她喘息著繞過青石,青石后便是一個洞窟,這青石是用來做這洞窟的屏風(fēng)。   狹長的洞窟,雖然陰森黝暗,但打掃得卻甚是清潔。   水靈光在洞口一團(tuán)山麻上,擦了擦她那雙山麻編成的鞋子,畢恭畢敬,一步步的走了進(jìn)去。   走了二十余步,洞勢向左一折,便豁然開朗。   一個四、五丈方圓的洞窟中,四面堆著一些山麻、枯藤以及野生的黃精山藥。   一條麻索上,吊著三只風(fēng)干的死鳥。   洞角邊有一具水槽,承接著由山隙間滴下的水珠,一滴一滴的水聲,擊破了洞窟中的陰森靜寂。   水槽旁,有一具石砌的火爐。   微弱的光線中,一張鋪著山麻被褥的床上,盤膝端坐著一個滿頭自發(fā)、身披麻衣的枯瘦婦人。   她渾身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面上顴骨高聳,一雙眼睛,大而深陷,散發(fā)著野獸般的光芒,正陰森森的望著鐵中棠,仿佛是方自地獄中逃出的惡魔幽靈一樣。   最可怕的是,她目光中充滿了一種對人世的仇恨與怨毒,忽然厲吼:“這人是哪里來的?”   鐵中棠心頭一震,再也想不到這枯瘦的身子里,竟然能發(fā)出如此巨大的吼聲,直震得四下洞窟嗡然作響。   水靈光更是已駭?shù)萌眍澏读似饋恚骸八恰菑摹健缴稀稀稀?  她本已口吃結(jié)巴,此刻在這自發(fā)老婦面前,更是結(jié)巴得厲害,雖已說得滿頭大汗,一句話還是說不出來。   鐵中棠又不禁暗暗在心里嘆息:“想不到她竟對自己的母親如此畏懼,難怪她這口吃之病,無法痊愈。”一念至此,就挺身而出:“在下身受重傷,由山壁上墜落下來,多蒙這位姑娘相救,才得保全性命。”   白發(fā)老婦從頭到腳瞧了鐵中棠一遍。   “你是什么人,怎會受了傷?”   “在下唐中,被仇家所逼,寡不敵眾……”   “唐中,你可是四川唐家的門徒弟子,你的仇家都是些什么人?”   鐵中棠立刻否認(rèn):“在下乃是形意門下弟子,在下的仇家,乃是西河道上的惡賊五毒幫。”   他料定這老婦久困壑底,必定不聞江湖中事,是以隨意編出了五毒幫這名字,隨意編造了自己的來歷。   白發(fā)老婦森寒的目光,四下閃動,冷冷的問:“你既已到這里,以后究竟有什么打算,不妨說來聽聽。”   “在下被仇家所乘,傷勢頗重,縱有什么打算,也要等傷勢好了再說。”   活聲未了,自發(fā)老婦忽然厲聲狂笑起來。   “此地食糧,供我母女兩人已是不夠,這里的清水更是珍貴已極,哪里有你療傷之地,你豈非是在做夢!”   鐵中棠心頭一寒,水靈光亦不禁神色大變。   她搶先一步,擋在鐵中棠身前。   “我……我的給……給他……”   她天真未混,心中并無愛欲之情,她只知道這男孩子是她救下來的,應(yīng)該保護(hù)著他——這也許是一種女子潛在的母性本能。   白發(fā)老婦冷笑,厲聲道:“你要將你那一份食物和清水讓給他是么?”   水靈光瞪大著眼睛,點了點頭。   白發(fā)老婦反掌一拍石壁,怒道:“那么你呢?”   水靈光道:“我……我不……不要緊。”   話聲未了,白發(fā)老婦已自石床上飛掠而起,閃電般在水靈光面上正反拍了兩掌,掌聲未落,她又已掠回床上。   水靈光仍然動也不動的垂首而立。   只聽白發(fā)老婦罵道:“好呀,你不吃不喝,難道情愿為他餓死渴死,那么你叫我這殘廢的老太婆怎么辦呢?”   這個身手如風(fēng)的老婦人,竟是個殘廢。   白發(fā)老婦霍然轉(zhuǎn)首,目光森森,逼視著鐵中棠。   “我女兒要將食物讓給你,她自己情愿餓死,你聽到了么?”   “水姑娘的好意,在下雖感激,卻萬萬不能接受的。”   “既然不能接受,就快些去死!”   水靈光驚喚一聲:“娘,你……忍……忍心……”   白發(fā)老婦厲聲道:“我為何不忍心?這世上兄弟相殘,婆媳相殺的事,多得很,何況他與我們素不相識,他死了,和我們有何關(guān)系?”   水靈光滿面驚惶,方待說話,鐵中棠已大聲道:“在下傷勢并不甚重,只是太過疲累,只要稍微休息兩日,便能工作了,到那時在下必定會去尋找一些食物、清水,拿來加倍還給前輩。”   “加倍還給我,你說得倒容易得很,你可知道這里的京物,比黃金還要珍貴么?”白發(fā)老婦說:“食物還不去說它,尤其是水……水……你看這一滴滴的水……”   她指著水槽:“除了這里之外,此間什么地方都沒有水了,這里的水,能夠三個人喝么?”   那水槽的滴水,當(dāng)真有如眼淚一般,甚至比眼淚還少。   “雨水呢?”   “沒有雨水。”   鐵中棠嘆息著瞧了水靈光一眼,這才知道她為何如此污臟。   “既是如此,也就罷了!”   水靈光卻大聲說:“娘……只……只要你……將……將洗臉的……的……水……讓給……讓他一點……”   白發(fā)老婦怒道:“好呀,你這死丫頭,你叫老娘不要洗臉,將水讓給這臭小子?你……你……好個不孝順的臭丫頭,你怎么不學(xué)你爹爹,他為了他媽,寧可叫自己的妻子去死!”   就在剎那之間,鐵中棠心中忽然閃過一串靈光。   吉光片羽,便立刻在他心中連綴著一個形象,他不暇再多思索,忽然大喝:“盛大哥,你錯了!”   白發(fā)者婦果然身子一震,顫聲問:“你說什么?”   鐵中棠心頭暗喜,知道自己的猜想已有些對了,卻故意搖了搖頭:“沒有什么。”   “你說不說?”   “在下只是胡亂猜測而已,也許不對。”   “決說快說,對不對都無妨。”   “在下口干舌燥,已將不能說話了。”   “水,給他水!”   水靈光看得甚是驚異,不知道少年怎能一句話便打動了母親。   她走到水槽前,舀了一勺水,捧到鐵中棠面前。   鐵中棠微微一笑,道:“水姑娘,你先請。”   水靈光怔了一怔,回首望了她母親。   自發(fā)老婦道:“喝吧!”   水靈光將一勺水全都喝了,又舀起一勺交給鐵中棠,她口中雖未言語,但眼波中卻已不禁流露出對鐵中棠的情意。   直待鐵中棠喝完了水,白發(fā)老婦立刻又說:“再給他一些吃的東西,免得他又要多事。”   鐵中棠胡亂吃下一些黃精山糧,精神立刻為之一振。   白發(fā)老婦盯著他:“此刻你總可說了吧?”   “前輩生性本來最是溫柔和婉,如今變得如此,必定是曾經(jīng)遇著一些十分傷心之事。”   “你怎會知道我以前的事?”   “在下雖是揣測,但……”   “揣測?老實說,你是否那老太婆派來搜尋我母女的人?”   語聲沉厲,有如雷鳴。   鐵中棠聲音不變,道:“前輩口中的老太婆,可是盛大娘么?”   白發(fā)老婦神情大變,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她一聽“盛大娘”三字,便仿佛生出畏懼之心,身子竟微微顫抖起來。   鐵中棠道:“前輩只管放心,在下亦是盛大娘的仇人,而且對前輩的遭遇同情得很。”   “我有什么遭遇,你怎會知道我的遭遇?”   “昔年武林中,曾經(jīng)有一位名傳江湖的女劍客,‘柔情手’水柔頌,想必就是前輩了。”   自發(fā)老婦身子一震,道:“水柔頌……水柔頌……”忽然雙掌一撐,自床上飛掠而起。   鐵中棠只覺眼前一花,衣襟已被她一把拉住。   水靈光一直不知道他們在說的什么,此刻神情大變,顫聲叫道:“娘,你……你……老……老……”   她已被驚得呆在地上,半步動彈不得。   只聽白發(fā)老婦厲聲道:“說!你怎會知道我是水柔頌?”她雙腿動彈不得,此刻己跌坐在地,但掌力之驚人,已將鐵中棠衣襟捏破。食、中、無名三指的指節(jié),緊緊抓在鐵中棠前胸骨上,只要手掌向前一送,鐵中棠便要胸穿骨襲。   哪知鐵中棠神色仍是絲毫不變:“前輩如此相逼,在下呼吸都難以暢通,話更說不出來了。”   “你知道我十分想聽,是以便故意要脅,是么?”   “前輩果然有知人之明。”   白發(fā)老婦恨恨凝注了他半晌,終于松開了手掌:“快說!你若不說得清清楚楚,我更要將你生襲成八塊。”   鐵中棠道:“在下心情不適時,也不會說話的。”   白發(fā)老婦胸膛起伏,顯見在勉強(qiáng)壓制著胸中的怒火,也勉強(qiáng)壓低了聲音,道:“好好,你快說好么?”   水靈光在一旁看得更是驚奇。   她從未想到自己的媽媽竟會有一日對人如此忍氣,一時之間,她不禁對這少年更覺神奇。   鐵中棠卻已經(jīng)在說了:“此事說來,其實并無玄妙之處,紫心劍客盛存孝,自十六歲起,先后娶了三房妻室,卻都相繼而死,據(jù)盛大娘在江湖散布之言,說是三位盛夫人都是死在我大旗門人手中,但家?guī)焻s十分驚奇憤怒,只因他老人家深知大旗門弟子絕未向這三位夫人下手。”   自發(fā)老婦面容一陣扭曲:“錢立珊、華向明兩人,難道也不是大旗門下殺死的么?”   “大旗門數(shù)入中原,深仇來得償雪,卻替武林中一些不肖之徒背了不少黑鍋,他們深知大旗門一擊不中,便要全身而退,是以便將許多筆難算的帳,轉(zhuǎn)到大旗門的頭上。”鐵中棠說:“那時家?guī)煴闶謶岩蛇@些事都是盛大娘弄的手腳,她生怕媳婦奪去兒子之愛,竟下毒手殺死自己的媳婦,只是她手段毒辣好狡,不但瞞過天下耳目,更將盛存孝瞞得風(fēng)雨不透。”   “你只當(dāng)盛存孝真的一點都不知道?他只是在裝糊涂而已。”   “難怪他直到今日,還不敢續(xù)弦娶親。唉!此人倒當(dāng)真不愧是位孝子!”   白發(fā)者婦默默垂首:“他原來還沒有續(xù)弦……”忽然又厲聲問道:“但你怎么會知道我便是水柔頌?”   “這位姑娘姓水,在下又看出前輩你必有隱痛,所以靈機(jī)一動,便試探著喚了一聲‘盛大哥’,前輩果然面色大變,那時在下便知道揣得已不遠(yuǎn)了,唯一還有些懷疑之事,便是覺得前輩似乎比應(yīng)有的年齡要老得多了,但后來一想,艱苦的歲月,憂憤的心情,自然易催人老,是以在下才敢斷言,前輩必定就是將近二十年前被盛大娘暗害的柔情手水柔頌!”   凄清黯淡的光線里,只見這柔情手水柔頌幽靈般坐在地上,滿面俱是悲憤哀傷,顯已落入往事沉痛的回憶中。   水靈光睜大了眼睛,一會兒望向鐵中棠,一會兒望向她母親,忽也坐到地上,輕輕啜泣了起來。   良久良久,水柔頌方自緩緩道:“想不到你的思想竟如此敏銳,你……你揣得全都不錯。”   她咬一咬牙,恨聲接道:“約在二十年前,我五家在這山上與大旗門人苦斗數(shù)日,終于稍稍占了上風(fēng),但我已精疲力竭,又有了身孕,便悄悄去求盛大娘,讓我早些回去,哪知她聽了我的話,竟忽然獰笑了起來,她說絕不許我再生兒女,奪去她兒子的愛,我才自一驚,她已將我推下了懸崖,我雖能僥幸不死,但兩條腿卻已……”她面容又是一陣扭曲,忽然頓住了話聲,目光中立刻充滿悲哀與仇恨。   鐵中棠嘆道:“前輩你在那種艱苦的環(huán)境下,仍然生存了下來,晚輩實在自心里佩服得很!”   水柔頌恨聲道:“那一段非人所能忍受的日子,將我折磨成這般模樣,但我畢竟還是活下來了!”   她那充滿仇恨的目光,緩緩移向鐵中棠,接道:“那時,我正和你此刻一樣,疲勞、悲哀,而又重傷。”   她面上慢慢起了一絲狠毒的笑容,望向鐵中棠道:“但我是女子,既有身孕,又成殘廢,情況還遠(yuǎn)比你絕望的多,我還能在這種環(huán)境中單獨生存下來,你一個男子漢,為什么不能?”   鐵中棠心頭一寒,道:“前輩的意思……”   水柔頌厲聲道:“我雖不殺你,但也不能養(yǎng)著你,你快些給我滾出去,否則……哼哼,說不得我只有動手了!”   她手掌一撐,掠回床上,再也不看鐵中棠一眼,水靈光伏在地上,低低啜泣,也沒有勸阻之意。   鐵中棠木然呆愣了半晌,他已用盡所有的智慧,要想打動水柔頌的心意,但此刻,他自知已完全絕望。   他緊握雙拳,抬起目光,掙扎著站起來,掙扎著走出去,但方出洞外,他便立刻倒在地上。   為了有用的生命,他愿以自己所有的力量與智慧掙扎奮斗。   但是,他卻絕不乞憐,更不哀求。   食水與山糧,已使他略為恢復(fù)了些許精力,但自洞內(nèi)走出的一段路,卻又使他全身脫力。   他四肢舒展,仰臥在地,盡量松懈了全身的肌肉與神經(jīng),然后,他盡力集中精神,默默調(diào)息起來。   仰首望著天色,暮色已將降臨,一場更艱苦的奮斗也已將開始——生存的奮斗,不但艱苦,而且殘酷。   他知道在黑夜未來之前,他必須先要找一處棲身之地,才能躲避蛇蟲與蛟蟻的襲擊。   太陽落山后,沼澤間便散發(fā)出一陣陣白霧般的臭氣。   他尋了些枯藤綁在腿上,屏住呼吸,仔細(xì)選擇著道路。他行事謹(jǐn)慎仔細(xì),絕不走失一步。   仰首望去,暗藍(lán)色的蒼穹,已現(xiàn)出一彎淡白色的月痕。   霧氣彌漫,天色更黑,前面已漸漸不能分辨道路。   鐵中棠仰天嘆息一聲在泥澤中坐了下來,他已實在無法支持,當(dāng)真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突聽一陣風(fēng)聲,自身后掠來,水靈光已悄然到了他面前,一言不發(fā)輕輕扶起了他的身子。   剎那之間,鐵中棠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道:“水姑娘,你……”   水靈光搖了搖頭,鐵中棠只得頓住話聲。   在山窮水盡之時,遇著一個幫助自己的人,那時他心中的情緒,絕非任何一個沒有身歷其境的人所能了解。   他只當(dāng)柔情手水柔頌已改變了心意,哪知水靈光竟扶著他走向另一個方向,他忍不住問道:“到哪里去?”   水靈光微微一笑,伸手蓋起了他的眼睛,輕輕唱道:“我讓你猜上一猜,想上一想,但你卻永遠(yuǎn)也想不到,我現(xiàn)在帶你去的是什么地方。”   此時此刻,鐵中棠只覺這歌聲是如此甜美,再也不覺得如以歌聲來代替言語是件愚蠢的事了。   他只覺身子輕飄飄的,只因水靈光已負(fù)擔(dān)了他全身重量。   走了片刻,水靈光終于輕輕抱起了他,但一手仍輕掩著他的眼睛,輕巧的移動著腳步,曼聲道:“不要看,不要想,我一定會帶你去個神奇的好地方!”   親切的歌聲,在鐵中棠心中的苦澀里,滲入了一絲甜味,但這一絲淡淡的甜味中,卻又含著一些痛苦。   因為鐵中棠知道在這絕壑之底,荒涼之地,絕不會有什么神奇的好地方,他只覺四下氣息越來越是陰濕,地形也仿佛越來越奇特,到后來又走入了洞窟之中,滿洞風(fēng)聲,呼嘯作響。   風(fēng)聲漸漸輕微時,水靈光終于移開了手掌。   但鐵中棠仍然不敢張開眼來,只聽水靈光帶著笑聲唱道:“你睜開眼睛看一看,看一看這是什么地方?”   鐵中棠雙目一張,心頭不禁驟然為之大驚。   只因他目光所及之處,竟然全都是人間難見的奇珍異寶,許多粒夜光之珠照得他滿眼生花。   每個角落里,都堆放著十余株高達(dá)數(shù)尺的珊瑚。   珊瑚枝上,掛滿了一串串紅的瑪瑙、綠的翡翠、白的珍珠,以及一些鐵中棠見所未見的寶物。   最遠(yuǎn)的一個角落里,竟有一張錦塌,雖然陳舊,卻極美麗,錦榻旁竟還堆放著十余壇泥封未除的美酒。   剎那之間,鐵中棠哪里還說得出話來。   他雙目圓睜,目定口呆,他再也不會想到,在這地獄般的沼澤壑底,竟真的有這樣天堂般的神奇地方。   水靈光眼波中閃動著喜悅而得意的光芒,將鐵中棠輕輕放到錦榻上,笑道:“奇……奇怪么?”   鐵中棠愣了許久,方自長嘆道:“實在有些奇怪!”   水靈光輕輕一笑,忽然轉(zhuǎn)身奔了出去,原來在這寶窖之后,竟還有外洞窟萬籟俱寂中,那洞窟中竟隱隱傳來一陣陣悅耳的流水聲。   鐵中棠發(fā)愣的斜倚在錦榻,此時此刻,一切都使他覺得此身如在夢中,自己都難以相信。   但等到他驚詫的情緒平靜之后,他立刻對這所有的情況下了個判斷,當(dāng)下暗暗忖道:“這必定就是水靈光學(xué)武之地。水柔頌必定不準(zhǔn)她女兒學(xué)武,而水靈光也不敢反抗母親,是以不敢將自己學(xué)武之事和這地方說出來。”   但還有些事,卻是鐵中棠永遠(yuǎn)猜測不到的。   這地方究竟是何人所屬?此人是生是死?這些珠寶究竟是從何而來、水靈光究竟是因何因緣來到此地?   心念數(shù)轉(zhuǎn)間,只聽水靈光在那邊的洞窟中曼聲唱道:“你快些閉起眼睛來,還有件事;我要讓你驚奇。”   鐵中棠忍不住立刻閉起眼睛——世上唯一能打動他的事,便是親切的情感,純真的感情。他只覺一陣香氣撲鼻而來,然后是水靈光嬌笑著的聲音:“好啦!”   鐵中棠緩緩張開眼睛,突覺眼前一亮。   滿洞珠光輝映中,站在眼前的,竟是個容光絕代,肌膚勝雪,有如瑩玉塑成般的美人。   她穿的是一身綴有明珠的宮絹羅衣,在珠光寶氣中,更顯得綽約有如仙子,她面上的笑容是如此明亮煥發(fā),使得鐵中棠再也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無法相信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美人,便是方才滿身泥污的水靈光,但事實卻又令他不能不信。   他仿佛是一粒沉溷于泥污中的明珠,雖然長久被污泥掩去了光芒,但泥一去,光芒更倍覺照人。   鐵中棠呆了半晌,只見水靈光輕輕旋了個身,輕輕道:“比……比起別人,我……我丑不丑?”   鐵中棠長嘆道:“你難道自己不知道?”   水靈光搖了搖頭,道:“我……現(xiàn)在的……的樣子,從來都沒有人看……看過,直……直到今天。”   鐵中棠默然點了點頭,心中不禁暗暗忖道:“空谷幽蘭,以空谷幽蘭這四字來形容于她,當(dāng)真再也恰當(dāng)不過。”   抬頭望處,只見水靈光面上滿是幽怨之色。   他終究是個男子,是以無法了解少女的心情——少女們?nèi)羰沁B自己是美是丑都不知道,那種心情之苦,怎會是男子所能了解?   良久良久,他方自忍不住嘆道:“美……”   水靈光面上忽然飛起了一片欣喜的笑容,舉起雙臂,又輕輕轉(zhuǎn)了個身,嬌笑道:“我真的美?”   鐵中棠又點了點頭,道:“自然是真的!”   水靈光嬌笑著撲到鐵中棠身上,道:“謝謝你,你真好!”這句話說得清清爽爽,流流利利,哪里還有口吃之病?   鐵中棠心頭一動,大喜道:“你的毛病好了!”   水靈光呆了一呆,睜大著眼睛道:“真……真的?”   她心情緊張,立刻又口吃起來。   鐵中棠嘆道:“水姑娘,你只要心里沒有畏懼,不再緊張,我確信你的毛病必定會好的!”   水靈光嫣然一笑在榻邊坐了下來,垂首半晌,忽然長嘆道:“娘若……能……能看……我這樣子,就……就好了。”   鐵中棠道:“你為何不愿被她看到?這里究竟是什么人的地方?”   水靈光輕輕嘆息一聲,甜美的笑容,立刻籠上一層淡淡的悲哀之色:“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有個明月如水的晚上……”   鐵中棠打斷了她的歌聲:“我要你將這段事說出來告訴我,不要唱,好么?”   “我……我說……說得不……不好。”   “慢些說,不要怕,沒有人會笑你的。”   水靈光抬起眼,只見鐵中棠目中充滿了了解與鼓勵,這種眼色,使得她心中漸漸有了自信。   ——只有別人的鼓勵和自己的信心,才是治愈口吃的良藥。   于是她開始敘說這神奇的故事。   她先天不足,后天又失調(diào),幼時極不健康,腦筋在母體中便受了震蕩,一直到七、八歲時還不能說話。   水柔頌滿心都是對盛大娘的仇恨,對這盛家的后代,自然不會愛護(hù)。她不但恨盛大娘,恨這孩子,也恨自己,甚至恨上整個人類。   在冷漠、艱苦與仇恨中長大的水靈光,從小便學(xué)會了忍受孤獨,她常常去尋找最冷僻與最陰森的地方去獨自流淚。那時她才七歲,就在這時,她有了奇遇。   有一天晚上,月明如水,她正獨自藏在枯藤掩蓋下的洞窟中哭泣,卻不知正有一雙如閃電般的眼睛在偷偷望著她。   自此之后,她每到這小小的避難處來哭泣時,這雙眼睛總會在暗處望著她,直到一天,她赫然發(fā)現(xiàn)有一個殘廢的老人已在她面前。   這老人右腿已齊根鋸斷,左腿已只剩下半截,左臂更已殘廢,全身只剩下一只左手仍然健全。   他形容雖然可怖,態(tài)度卻很慈藹,于是水靈光便漸漸消失異懼之心,反對這殘廢的老人憐憫起來。   自此以后,她每天都要抽出一段時間來陪伴這殘廢的老人,十幾天后,這老人才將她帶到這神奇的寶窖中來。   她遵從這老人的命令,永遠(yuǎn)沒有將這一段事告訴她母親,只因這老人對她是那么慈愛。   他盡心的傳授她武功和知識,也教她識字,她母親嚴(yán)格的控制她的食物和水,但她卻在這里獲得了補(bǔ)償。   只是她生怕被母親發(fā)現(xiàn),是以絕不敢用這里的清水洗滌身子——這里的水源富足,但食物仍是貧乏的。   三年多之后,這殘廢的老人終于結(jié)束了他痛苦的生命,臨死前,他仿佛有許多話要對她說。   但是他卻只說出半句話。   “災(zāi)禍之箱里,是我的……”便斷氣而死。   他死時的痛苦和遺憾,水靈光年紀(jì)雖小,但也看得出來,她知道這老人必定有一段充滿痛苦與仇恨的往事,但是他卻始終未曾向她說出——也許他認(rèn)為她年紀(jì)還小,要等她長大些再告訴她,但是他自己卻等不及了。   說完了這段話,水靈光已是淚痕滿面。   鐵中棠面色沉肅,垂首沉思,良久良久,沉聲問:“那老人是什么姓名?”   “我……我不知!”   “那‘災(zāi)禍之箱’四字又是什么意思?你當(dāng)然也不會知道的。”   想不到水靈光展顏一笑,居然說:“我知道!”   她輕盈的飛身而出,片刻后便捧來兩口小小的箱子,高約一尺,兩尺見方,像是女子的梳妝匣。   兩口箱子,大小完全一樣,裝飾顏色卻大不相同。   其中一口,滿綴著碧綠的翡翠、鮮紅的寶石,以及奪目的明珠,閃閃的發(fā)著絢爛的光彩。   另一口箱子,卻是黝黑色的,箱上沒有任何裝飾,也看不出是何物制成,卻沉重異常。   水靈光將這兩口箱子輕輕放到錦榻上,立刻打開了那滿口綴著珍寶的箱子,鐵中棠忍不住問:“這就是災(zāi)禍之箱么?”。   水靈光搖了搖頭:“七色寶石發(fā)彩光,這是幸運之寶箱。”   箱子里放著幾本絹書,四只玉瓶,以及一只幾乎已成人形的千年參果。   他知道這些絹書與玉瓶必定是武林豪士夢寐以求的武功秘笈與靈藥,那千年參果更是并世難尋的寶物。   但是他對那口漆黑的箱子,卻更充滿了神秘的好奇,他斷定這箱子里必定隱藏著那殘廢老人一生的秘密。   “這一定就是災(zāi)禍之箱了!”   他想打開這漆黑而神秘的箱子,水靈光卻用力握住他的手掌。   “動……動不得的!”   “這箱子難道從未曾打開過么?”   “洞中珍寶俱可動,唯有此箱莫試嘗,此箱一開災(zāi)禍降,你我誰也不能當(dāng),整整十三年過去,我從未開過此寶箱。”   她面色驚惶,歌聲更是慎重異常。   鐵中棠只得縮回手掌,她才展顏而笑。   “幸運箱中有靈藥,可治人間百般傷,千年參果更神妙,益神補(bǔ)氣是奇效,你趕緊服下去,傷病便無妨!”   鐵中棠還沒有推辭,水靈光己掩住他的嘴,她目光中的情意,使得鐵中棠再也不愿拒絕。   于是她便為鐵中棠洗滌了傷口,服下靈藥,又將那一只千年參果搗碎成漿,強(qiáng)迫鐵中棠服下。   鐵中棠很快就沉沉睡去,水靈光立在榻邊呆呆看著他,忽然俯下身子,在他頰上輕輕一吻。   然后又換過那件襤褸破爛的麻衣,在身上涂滿污泥,帶著滿足的笑容走了。   鐵中棠一覺醒來時,水靈光已不在他的身邊,他只覺全身振奮,精神滿足,宛如換了一個人似的。   那災(zāi)禍之箱已被取走,幸運之箱卻仍留在錦榻上,箱蓋中夾著一片白紗,上面用焦木寫著:   “你已睡了兩日兩夜,我也為你換過藥了,現(xiàn)在我去侍候娘,你醒來如覺無聊,可以看看箱子里的書。”   字跡雖不甚美,但卻一筆不茍,每筆每劃之中,看來都仿佛注滿了她濃濃的關(guān)切與情意。   情意是如此真實,字跡是如此真實,四下的珍寶,也依然真實的發(fā)著光,但鐵中棠卻覺自己如在夢中。   在重重危難九死一生的流血與驚險之后,接著而來的竟全都是常人夢寐難求之物——秘笈、靈藥、美人、財富。   生命的變遷是如此巨大,遇合竟是如此神奇,他不禁暗暗嘆息,不知道上蒼對他今后的生命將如何安排?   他取起第一冊絹書,在珠光下翻閱著,前面記載的,自然都是些內(nèi)家正宗淺易的入門功夫。   但是他越看越心驚,看到后來,竟不覺汗流泱背。   這絹書上記載的武功,赫然竟與大旗門傳授的武功道路完全一樣,只是更為精妙而已。   許多種他平日練功時遇著的疑難之處,即使他師父也不能解釋,然而在這里卻有了答案。   “莫非那殘廢的老人與我大旗門有什么淵源?莫非他就是我大旗門中的前輩先人?”   他雖然想起師父們曾經(jīng)說過,大旗門曾經(jīng)稱雄武林時,有極大的珍寶財富遺留在中原。   但是大旗門被仇家所害時,當(dāng)時的掌門人以及執(zhí)事弟子全都死得干干凈凈。這宗財富所在之地,便成了個極大的秘密,數(shù)十年來,大旗門弟子一直在不斷尋找,但卻始終未曾找到。   他又想起師父曾經(jīng)對他說過“你爹爹絕代奇才,曾經(jīng)說起他已將這寶藏的下落查出一些眉目,只可惜他也不幸被害死!”   這些想法,在鐵中棠心頭閃過,他只覺熱血奔騰,不能自己,立刻自榻上躍下,要去尋找那災(zāi)禍之箱。   他深信這精秘的箱子里,必定有為他解釋所有秘蜜的答案,縱有任何災(zāi)禍發(fā)生,他也要看上一看。
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7-11-18 09:08
發(fā)了幾篇古龍的《大旗英雄傳》
但是好象沒什么反映
可能大家對這類的東西不感興趣
所以就沒有繼續(xù)發(fā)
想知道大家需要什么東東
我想辦法傳上來
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13
第四回 鐵血好男兒

  “紫心劍客”盛存孝,跟蹤而去,司徒笑道:“這小子身受重傷,小弟已盡可應(yīng)付,白兄還是追敵去吧。”
  “三手俠”白星武目光一閃,騰身而起。
  司徒笑攻出一掌,云錚力已將竭,竟抵擋不住。司徒笑沉聲道:“你若肯說出他們所去之地,我便饒你一命!”原來他存下私心,想先問出“大旗門”逃生的方向,然后便可以在盛、冷等人之間,建立自己權(quán)勢,是以逼著別人都去追敵。
  云錚血汗橫流,狂笑道:“少爺早已存心死在這里,你難道不知道么?”一足踢向司徒笑胯下。
  司徒笑道:“你雙臂都已不能運轉(zhuǎn),依我看還是……”語聲未了,突然一團(tuán)烈火,凌空飛來,火勢熊熊,竟有桌面般大小,司徒笑心頭一凜,閃身飛避。
  哪知這團(tuán)烈火,竟有如活的一般,迎著他的身子,飛撲而來,司徒笑驚呼一聲,身上已沾上火星。
  司徒笑立刻和身撲倒地上,連滾數(shù)滾,這其間,火焰后突然飛出一條人影,一把抱起了云錚,飛掠而起。
  等到司徒笑滾熄火焰,一躍而起時,面前已不見云錚的人影,只剩下那團(tuán)烈火在燃燒,竟然是一張桌子。
  原來鐵中棠掠入云房,便立刻抄起一張起火的桌子,他不顧掌心被火焰燒得吱吱作響,騰身飛掠而出,撲向司徒笑。司徒笑閃身一避,他將火桌擲出,乘勢抱起云錚,越過起火的云房,奔向寺外。
  只見寺外陰影中,人影一陣閃動,弓弦一陣輕響,三個低沉的口音,厲聲叱道:“什么人?”
  鐵中棠想也不想,應(yīng)道:“并肩子,五福!”
  暗影中的埋伏呆了一呆,鐵中棠身子已自他們之間穿過,飛奔而去。他僥幸憑著一句暗號,脫出重圍,但卻不禁流下一頭冷汗。俯首望去,云錚滿面蒼白,雙目圓睜,眼珠瞬也不瞬。鐵中棠驚呼一聲:“三弟!”云錚亦無反應(yīng)。他真力枯竭,失血過多,此刻竟已暈迷不醒。
  鐵中棠緊皺雙眉,腳步不停,向荒山中飛奔而去,也不知奔了多久,他只覺體力也漸漸不支,每舉一步,腳下都仿佛帶有千鈞重物。他喘了幾口氣,在黑暗處尋了個洞穴,將云錚放了下來,只覺自己口干舌燥渾身作痛,身上的衣衫,竟已被燒得七零八落,掌心的皮膚,更已被燒得焦黑,火辣辣的疼痛,一直傳到心底。他不敢去找一口水喝,也無暇顧及自己的火傷,先扶起云錚的身子,撕下一塊衣角,為他擦拭鮮血汗水。
  只見云錚身后一道傷痕,深達(dá)寸許,由肩頭直達(dá)背脊,凝睛望去,幾乎已可見到血肉間的白骨。另一道傷痕雖淺,但傷痕卻在心腹之上,其勢更險。
  鐵中棠倒抽了一口冷氣,噗的坐到地上。他知道如此嚴(yán)重的傷勢,若不立刻施救,云錚的性命,必是十九無望。但此時此地,非但沒有傷藥,甚至連洗滌傷口的清水都沒有,除非他能脅生雙翅,飛出荒山,否則只有眼見云錚因傷重而死在這里。
  他咬一咬牙,重新抱起云錚的身子,向前奔去。
  秋風(fēng)荒草,滿山凄涼。
  鐵中棠體力雖已不支,但精神卻極旺盛,意志也更堅定,暗忖道:“他們見我逃脫,不知又有何步驟?”
  ******
  司徒笑翻身掠起,不見了云錚,心中又驚又惱。
  火光中只見一條人影如風(fēng)掠來,冷冷道:“四下俱無敵蹤,幸好還有個云家的后代被司徒兄擒住了!”
  此人正是冷一楓。原來他方才早已見到鐵中棠抱著云錚逃去,但是他卻故意伏身不動,只是在暗中冷笑忖道:“司徒笑呀司徒笑,你處處俱要逞能,這一次老夫看看你該如何說話?”
  他生性最是偏激,心胸窄小,見到司徒笑鋒芒畢露,口中雖不言,心中卻甚是惱怒,此刻倚仗四面都有寒楓堡的箭手埋伏,估量鐵、云兩人一時無法逃脫,便想要司徒笑在自己面前栽個大斤斗,也好叫他日后莫再逞強(qiáng),哪知事情轉(zhuǎn)變,大出他之意料,鐵、云兩人竟自埋伏中脫走。
  他大驚之下,心念數(shù)轉(zhuǎn),索性裝作毫不知情,飛身而出,司徒笑果然被他兩句話說得面頰一紅,無言可答。
  冷一楓目光轉(zhuǎn)處,故作驚惶,失聲道:“那廝何處去了?”
  司徒笑長嘆一聲道:“逃走了!”
  冷一楓變色道:“司徒兄,那廝一個后生小輩,竟能在司徒笑兄手下逃脫,實令小弟有些不解!”
  司徒笑怒道:“冷兄如此說話,難道還以為小弟是故意放他逃去的么?”心思一轉(zhuǎn),突又冷笑道:“幸好四面都有寒楓堡的埋伏,他反正逃不掉的!”輕輕兩句話,又將重?fù)?dān)移到冷一楓肩上。
  冷一楓呆了一呆,只見兩個緊衣漢子自寺外飛奔而來,道:“方才有兩個少年走了,不知是什么人?”
  。
  司徒笑身子一震,怒道:“你們莫非都是死人,怎會放他們走的?你可知道他兩人便是大旗門下!”
  那漢子也吃了一驚,惶聲道:“他們說出暗號,小的不敢攔阻……”
  司徒笑狠狠一跺足,道:“追!”
  冷一楓道:“那‘五福’兩字的暗語,本是司徒兄想出來的,卻不知大旗弟子怎會知道?”
  司徒笑面色鐵青。只見盛大娘等人也已空手而回,見狀自也驚怒交集,冷言冷語,群攻司徒笑。
  “三手俠”白星武突地一笑道:“只要知道他們逃走的方向,不到天明,就可將他們捉回!”
  盛大娘冷笑道:“這么多人圍住他們,都會讓他們逃跑,再去追時,只怕更追不到了!”
  白星武道:“不然,此刻那姓云的已連受我兩次重創(chuàng),是否能夠活命,已難以預(yù)料,救他的人必定要為他療傷,必定不會在荒山中停留。”
  冷一楓道:“他身上若帶了傷藥,又當(dāng)怎地?”
  白星武道:“若有傷藥,先得用清水洗滌傷口。深夜之中,在荒山里尋找他兩人雖然不易,但我們只要尋著水源,在水源四下,布下埋伏,專等他們前來,還怕他們飛上天去么?”
  盛大娘喜道:“不錯不錯……”
  白星武微微一笑,接道:“他們狼狽逃命,必定不敢在正式山路上行走,你我只要專尋那陰暗之處搜索,再堵住四面出口,這樣雙管齊下,前后夾擊,那二人除非脅生雙翅,否則……嘿嘿,是再也逃不脫的了。”
  冷一楓望了司徒笑一眼,冷笑道:“白兄之計,果然大妙,看來司徒兄的‘智囊’之名,要轉(zhuǎn)贈白兄了。”
  白星武笑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小弟一得之愚,怎及得上司徒兄!”
  盛大娘喝道:“事不宜遲,快!莫再多說了!”當(dāng)先飛奔而出。司徒笑心念數(shù)轉(zhuǎn),亦隨之而去。
  眾人來到荒山,先令弓箭手堵住出口,在溪流兩側(cè)伏下暗樁,白星武等人,便在暗處四下搜索。司徒笑轉(zhuǎn)目四望,暗暗忖道:“我若背著一個重傷的人,奔行在這荒山之中,又該如何逃脫別人的追蹤?”
  鐵中棠身形已大是遲緩,但奔行時卻不敢發(fā)出半點聲息,選那最荒涼陰暗之處,伏身而行。寒冷蕭索的秋風(fēng)中,突聽一陣陣流水聲,自林中傳來。水聲潺潺,細(xì)碎而輕柔,聽在鐵中棠耳里,更有如仙樂一般,當(dāng)下精神一振,循著水聲走去。只聽水聲越來越近,他只要再走幾步,便可看到那清冷的流水——四面的埋伏,也要看到他了。
  就在這剎那之間,鐵中棠突地暗道一聲:“不好!”
  他驟然停下了腳步,暗暗忖道:“我若是他們,要追蹤兩個疲勞重傷的人,必定在水源四下先設(shè)下埋伏。”一念至此,那悅耳的水聲,就變成誘人的麻藥。
  鐵中棠咬一咬牙,再也不去聽它,轉(zhuǎn)了個方向,摘下幾片樹葉,放到嘴里咀嚼,聊解焦渴。
  但水聲仍然一陣陣不絕傳來,使得他只覺自己的咽喉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燒一般。他咬緊牙關(guān),立下決心,憑著一股堅韌不拔的毅力,抗拒著這巨大的誘惑,這常人不能忍耐的誘惑,竟被他堅強(qiáng)的決心所戰(zhàn)勝。
  此刻暗林中,已有兩條人影,向他行走的方向搜索而來,這兩人正是三手俠白星武與寒楓堡主冷一楓。
  秋風(fēng)滿林,木葉蕭蕭,地形更加陰暗。
  鐵中棠突又暗道一聲:“不好!我若是追蹤之人,必定先要在陰暗之處搜索,我豈可落入別人算中?”
  心念閃處,轉(zhuǎn)目四望,只見一條寬約三尺的山道,蜿蜒通向山下,道路雖崎嶇,但卻已是正常山路。
  鐵中棠忖道:“此刻我想必已在四面埋伏之中,只有冒險行事,專尋別人意料難及之處行去,或許還能逃脫。這山路甚是明顯,別人決不會相信我敢自這條路上逃走……”當(dāng)下再不遲疑,轉(zhuǎn)身自山路奔了下去。
  危險的情勢,逼得他發(fā)揮了人類最高的智慧,走人了別人思想中的“死角”,做出了別人意料難及之事。
  他一路飛奔,山路上果然無人攔阻。
  他不禁暗中松了口氣,喃喃道:“三弟,天無絕人之路,只要今日能夠逃脫,你的傷勢必定還有救的。”
  。
  云錚雖仍然暈迷不醒,但卻已有了活命的希望,鐵中棠望著他蒼白的面容,心中不禁微感安慰。
  他不惜一切,救出了云錚。為了云錚的魯莽沖動,他兩人幾乎一齊葬身在那荒山中,但是他此刻心中卻毫無埋怨之意。只要云錚能得以活命,他縱然犧牲更大,卻又算得了什么?
  他抬手一拭額上汗珠,突地,山道旁駭然傳出一聲冷笑,道:“好一個狡黠的少年人!”
  鐵中棠心頭一震,倒退三步。
  只見暗林中人影一閃,落日場主司徒笑悠然行出,笑道:“只可惜你的對手中,還有一個司徒笑。”
  鐵中棠黯然一嘆,道:“你要怎樣?”
  司徒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會落入他們算中,必定要反道而行。此刻仍;已力竭,你伙伴更已重傷,無論要怎樣,全都得看我的了。”面色一沉,滿聚殺氣,一步步逼了過來。
  鐵中棠心念一轉(zhuǎn),突地大聲道:“且慢!”
  司徒笑冷冷笑道:“你還要等什么?”
  鐵中棠道:“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如此逼我?”
  司徒笑道:“你我雖然無冤無仇,但誰教你身為大旗門的弟子?誰教你要拜在云老兒的門下?”
  鐵中棠大聲道:“誰說我是大旗門弟子?我兩人早已被大旗門逐出門墻,你殺了我們,又算得什么?”
  司徒笑怔了一怔,冷笑道:“你花言巧語,騙得過別人,卻騙不過我司徒笑!”又自向前邁了一步。
  鐵中棠道:“你若動手殺我,不但師出無名,反而更如了大旗門的心愿,日后他們說將出去,武林中人反要笑你為大旗門清除了門下棄徒。”
  司徒笑腳步一頓,沉吟道:“我若不殺你又當(dāng)如何?”
  鐵中棠道:“你今日若放了我,日后我便可帶你去尋出大旗門的下落,那時不但你吐氣揚眉,我也出了口冤氣。”
  這一句話,恰巧說到司徒笑心里。
  他面上雖仍不動聲色,但心中已是躍躍欲動,轉(zhuǎn)念道:“你若要我罷手,除非你此刻便拜在我門下。”
  鐵中棠咬了咬牙,暗忖道:“他此舉乃是試我之誠意。昔年韓信且受胯下之辱而霸天下,勾踐遭洗馬之侮而雪恥復(fù)國,我若要留下性命,報仇雪恨,今日就拜他一拜,又算得了什么?”
  他輕輕放下了云錚,道:“你說話可是真的?”
  司徒笑忖道:“他此刻若真的拜倒,顯見此人已無廉恥,說不定真的已被‘大旗門’逐出了門墻……”
  一念至此,沉聲道:“合則兩利,分則兩敗,我為何要騙你。”
  鐵中棠直覺胸中的悲憤之氣,幾乎已將胸膛撕裂,但是他面上卻仍毫不動容,翻身拜了下去。
  司徒笑仰天笑道:“好,好!還有他呢?”
  鐵中棠道:“他此刻暈迷不醒,只有等他醒后……”
  話聲未了,突聽云錚顫聲道:“無恥的奴才,你……你以為我沒有看到么?我生為大旗門人,死為大旗門鬼,你……”話聲突頓,又自暈厥。他方才醒了片刻,恰巧聽到了鐵中棠的話,看到了鐵中棠拜倒。
  鐵中棠滿腔悲憤冤屈,無法傾說,但是他已立下決心,忍辱負(fù)重,無論受怎樣的罪,無論背負(fù)怎樣的惡名,也要救下云錚的性命,留下自己的性命,直到復(fù)仇雪恥那一日的來臨。
  司徒笑面色一沉,冷冷道:“這算做什么?”
  鐵中棠道:“他……他神智已有些不清了。”
  司徒笑目光一轉(zhuǎn),厲聲道:“你若要我信你,此刻就要先動手將他擊斃,否則我還是難以相信。”
  他使的這絕戶之計,當(dāng)真毒辣已極,只因他心智深沉,一生從未被人騙倒,此刻掌上早已滿注真力,只要鐵中棠稍有遲疑,他便要將鐵中棠一掌擊斃。
  哪知鐵中棠卻毫不遲疑,霍然轉(zhuǎn)過身子,面向云錚,厲聲道:“大旗門對你早已恩義斷絕?你竟然還要效忠于他,你既然如此執(zhí)迷不悟,我索性成全了你!”緩緩舉起手掌,向云錚當(dāng)頭劈落。
  司徒笑暗暗心喜,確定這少年已被他收服。他無意間收服了這樣一條得意臂膀,不禁大是得意。“我收服了這樣一條臂膀,再尋出大旗門的下落,還怕冷一楓、盛大娘等人,不乖乖地聽命于我!”心念轉(zhuǎn)處,只見鐵中棠的手掌,已將拍上云錚頭頂。
  剎那間,鐵中棠突地縱身一躍,雙肘后撞,一雙肘拳,砰的擊在司徒笑胸膛上,右足后踢,將司徒笑踢得飛了起來。
  鐵中棠暗算得手,頭也不回,抱起云錚的身子,如飛逃去,在秋風(fēng)夜色中,只剩下司徒笑暈厥在道旁。
  他本非易于受騙之人,更不易被人暗算,但鐵中棠卻先以名利打動了他的欲望,再以言語行動堅定了他的信心。
  于是司徒笑滿心得意,再無懷疑,便被鐵中棠一擊而中——人們?nèi)羰翘^得意時,必定疏于防護(hù)自己。
  但是,堅毅機(jī)智的鐵中棠,在這驚惶、忙亂的一剎間,也不禁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沒有沿著山路逃出,反而掠入暗林,投入了別人的羅網(wǎng)。
  林中陰森黝黑而又潮濕,他飛奔了一段路途,突地心念一跳,大驚忖道:“不好!”方待轉(zhuǎn)身奔回,只聽樹葉一響,三枝利箭,嗖的飛起。
  鐵中棠一伏身子,自利箭下竄出,隨手抓了塊泥土,向左邊擲了過去,自己卻向右邊飛掠而出。他身形微一起落,目光四轉(zhuǎn),只見一株大樹,枝葉濃密,正是絕妙的藏身之地,當(dāng)下再不遲疑,一躍而上。他不但機(jī)警多智,而且頭腦更是十分冷靜,對事情分析之清,判斷之快,端的無與倫比。他剛在枝葉中藏起身子,樹下已有衣袂帶風(fēng)之聲掠來。他若是稍遲一步,立時便要被人撞見。飛掠而來的兩條人影,正是冷一楓與白星武。
  冷一楓目光四下搜索一眼,沉聲道:“明明看他自這個方向逃出,怎的卻又突然沒有了影子?”
  白星武停下腳步,冷笑道:“這廝雖然手快腳快,難道還會上天人地不成?怎會突地不見,只怕冷兄看錯了。”
  冷一楓怒道:“老夫怎會……”
  話聲未了,突見白星武向他使了個眼色,道:“小弟方才聽得左面有響動之聲,你我還是到那邊看一看的好。”
  冷一楓立刻改口道:“不錯,只怕他們到那邊去了。”兩人一齊轉(zhuǎn)動身子,回頭縱去。
  樹梢上的鐵中棠,不禁松了口氣,暗幸自己又逃脫一關(guān)。哪知他心念方動,突聽兩聲大笑,自身后傳來。
  “三手俠”白星武發(fā)笑道:“我當(dāng)你真有上天入地之能,原來你只不過是躲在樹上而已。”長笑聲中,他已飛身掠上大樹,仙人掌掃開了枝葉,挾著銳風(fēng),直擊鐵中棠肩頭后背。
  鐵中棠大驚之下,不敢還手,嗖的躍下大樹。
  冷一楓早已等在樹下,冷笑道:“你還想逃么?”雙拳交錯,夾擊而至,分擊鐵中棠和他懷抱中的云錚。
  鐵中棠左手抱著云錚,擰身錯步,飛起一腿,直踢冷一楓脅下,攻的正是冷一楓必救之處。
  冷一楓撤掌護(hù)身,下切鐵中棠足脛,“三手俠”白星武也飛身而下,兵刃帶風(fēng),橫掃鐵中棠腰股。
  他懷抱一人,前后被擊,當(dāng)真是危險已極。
  他縱然躲過了這一招,但冷一楓、白星武兩人的后著,立刻連綿而至,他赤手單拳,怎能抵?jǐn)常烤驮谶@生死存亡系于一線的剎那之間,他突地大喝一聲,和身撲向冷一楓,一頭撞向冷一楓胸膛。
  他情急拼命,使出的這一招大大出了常軌。
  冷一楓縱是經(jīng)驗豐富,身手老到,卻也未曾見過這樣的招式,一驚之下,閃身避過,反手一掌掃在鐵中棠肩頭上。
  鐵中棠咬緊牙關(guān),乘勢向前沖了出去,“三手俠”白星武冷笑道:“哪里逃!”肩頭一聳,正待追出。
  鐵中棠突地回過頭來,厲喝道:“著!”冷一楓、白星武不知他放出的是何暗器,齊地擰身閃開。
  哪知鐵中棠這一著卻是虛招,冷一楓、白星武觀望半晌,連暗器的風(fēng)聲都聽不到半點,鐵中棠早已乘隙逃了。
  他用的這些計謀,全都是江湖中最最淺薄的花樣,但卻偏偏能將這些江湖好手騙得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
  冷一楓跺了跺腳,恨聲道:“又中了這廝一計!”
  白星武冷笑道:“這林中早已布下天羅地網(wǎng),他逃得掉么?”
  冷一楓恨聲道:“我也明知這廝逃不掉的,恨就恨在這廝竟以一些頑童伎倆,騙過了老夫!”
  白星武道:“這正是他狡滑之處,明知我們早已將這些頑童伎倆忘卻,是以專用它來對付我們。”
  冷一楓道:“此人留在世上,終是禍害。幸好他逃的那方向,正有一柄紫心劍、滿袋天女針等著他哩!”
  兩人說話之間,鐵中棠已逃出數(shù)十丈,他已不敢放足飛奔,伏下腰身,步步為營,緩緩向前移動。
  他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響,只要前面稍有風(fēng)吹草動,他立刻轉(zhuǎn)變方向。只因他此刻除了滿身火傷外,肩頭又中了一掌,已幾乎完全不能和人動手。這樣加倍留意,曲折前行,果然走了數(shù)十丈,還未遇到阻攔。
  眼看只要再走一段路途,他便可脫出暗林,突聽頭頂上有人冷笑道:“小心些走,莫要絆倒了!”
  鐵中棠心頭一凜,不敢仰視,嗖的向前竄出。
  只聽頭頂上風(fēng)聲響動,兩條人影,飛躍而下,一前一后,擋住了他的去路,正是盛大娘與盛存孝。
  盛存孝手橫長劍,巍然而立,盛大娘冷笑滿面,還未開口,突見鐵中棠苦苦嘆了口氣,道:“好極了!”長嘆聲中,他竟坐了下去,看來竟仿佛是突然見到親人和援手,是以坐下來休息一陣的樣子。
  盛大娘冷笑道:“好什么?你見到老娘還好么?”
  鐵中棠嘆了口氣,道:“我苦苦尋找兩位,此刻才找著,總算是蒼天有眼,沒有教我空走一趟。”
  盛大娘心中大奇,忍不住厲聲問道:“找老娘做什么?”
  鐵中棠指了指懷中的云錚,道:“兩位看見了么?我辛辛苦苦地殺死了他,送到這里,兩位總該賞我些什么才是,否則我當(dāng)真有些冤枉了。”
  他說得活靈活現(xiàn),盛大娘竟半信半疑起來,凝神打量了他幾眼,又看了看云錚,只道云錚真的死了,不禁厲聲道:“你是什么人?”
  她其實明明見過鐵中棠,但此刻又有些懷疑起來。盛存孝皺眉忖道:“娘當(dāng)真老了,怎的變得如此糊涂!”他生性不喜多話,只是手持長劍,凝注著鐵中棠。
  鐵中棠道:“哎喲,大娘你怎么不認(rèn)得我了?想當(dāng)年我小的時候,就……”突然彎下腰去,大聲呼痛。
  盛大娘道:“什么事?”
  鐵中棠顫聲道:“暗器,有人……”
  盛大娘厲聲道:“少在老娘面前作怪,老娘不會上你的當(dāng)?shù)模 弊炖镫m然這樣說,仍忍不住想要看一看究竟有沒有暗器。
  鐵中棠眼角偷窺,只見她已緩緩俯下身來,不禁暗中冷笑忖道:“你還是上了我的當(dāng)了!”
  他突地?fù)P手?jǐn)S出一把砂石泥土,身子全力自地上彈了起來,雙足連環(huán)飛起,踢向盛大娘面門。
  盛大娘雙眼一閃,身形后退,大呼道:“孝兒,莫放他逃了!”她肩頭卻已被鐵中棠掃中。
  盛存孝雖然明知其中有詐,但此刻仍不免吃了一驚,微微一呆后,方自刺出一劍,劍勢如虹,急快絕倫。
  鐵中棠大聲道:“長劍不斬徒手之人,你要殺就來殺吧!”展動身形,向左逃去。盛存孝劍勢果然一挫,僅僅在鐵中棠后背劃破一條血口,便頓住腳步,暗暗嘆道:“我憐你是條漢子,快走吧,莫要被別人追著了!”他心中動了憐才之意,竟抬手放了鐵中棠一條生路。
  盛大娘雙目一時睜不開來,但仍然揚手灑出一把銀針,但見銀芒閃閃,直追鐵中棠,仿佛自己長了眼睛一般。
  要知盛大娘浸淫這暗器已有數(shù)十年之久,不但早已能聽風(fēng)辨位,而且可將暗器隨意指揮,看來若有靈性。這道理全在她手勁控制之妙,絕不和“身劍合一,馭空御劍,取人首級于千里之外”這種武林神話一樣。
  鐵中棠知道盛存孝手下留情,狂奔十?dāng)?shù)步,突覺腿股一麻,竟連中了三枝細(xì)如銀絲般的“天女針”!一陣透心徹骨的痛苦,使得他腳步踉蹌,幾乎無法舉步,但他卻放了心事,知道針上無毒。只因針上若是有毒,便必定不會疼痛。原來盛大娘為了要想生擒敵人,再加凌辱,是以取在掌中備用的,乃是無毒之針。
  鐵中棠長長吐了口氣,反手一擊在中針的傷處之上,傷口中的銀針,立刻被掌力震出半截。
  他食中兩指一挾,將銀針挾了出來,忍住疼痛,飛奔而去。此刻他行動更是謹(jǐn)慎,尋了數(shù)塊干泥,捏在手上,每走十?dāng)?shù)步,便向兩側(cè)擲出一塊泥土,作為誘敵之用,直到他擲出第五塊干泥時,暗處樹梢,果然發(fā)出了一陣暴雨聲。鐵中棠身子一閃,緊貼在樹杈上。
  只見十?dāng)?shù)枝弩箭,自樹梢破空飛下,齊地射向那干泥落下之處。鐵中棠牙關(guān)緊咬,將最后一塊干泥,全力擲出,只聽樹梢上輕叱道:“點子往那邊去了!”四條人影,嗖的躍下,齊地向那邊追去。
  鐵中棠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向另一方向掠出。他雖然屢次都以機(jī)智騙過了強(qiáng)敵,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逃到何處。
  哪知這一路上,都沒有埋伏,鐵中棠暗嘆忖道:“今日我若能逃脫,必定是老天爺相助,否則……”
  一念還未轉(zhuǎn)完,突聽一聲輕叱:“站住!”
  鐵中棠心頭一凜,擰身向左奔去,只見左面一株樹后,露出了一柄長弓,箭已上弦,引滿待發(fā)。
  他滿身重傷,不敢硬闖,反身奔去,哪知右面樹后,已緩步走出一條大漢,冷冷道:“哪里走?”
  鐵中棠雙目一閉,轉(zhuǎn)身向正中沖了過去,只聽迎面一株樹上,厲聲道:“這里也走不了的!”
  話聲未了,樹上已躍下一條勁裝大漢,手持長刀,滿面冷笑,鐵中棠暗嘆一聲:“罷了!”
  轉(zhuǎn)目四望,但見前、后、左、右,已被四條大漢團(tuán)團(tuán)圍住,一人手持長刀,另三人手里都拿著長箭硬弓。
  鐵中棠若是孤身一人,氣力充沛時,這四條大漢,他哪里還放在心上,但此刻他滿身傷痕,懷里還抱著傷重暈迷的云錚,便是個普通壯漢,也能一拳將他擊倒。何況這四人身手俱都十分矯健,尤其那持刀大漢,目光炯炯,輕功不弱,看來還仿佛是個武林好手。
  剎那之間,他但覺萬念俱灰,信心頓失,暗暗嘆道:“師傅,弟子愧不能為你老人家保全師弟的性命,只有化為厲鬼,在九泉下助你老人家復(fù)仇了!”當(dāng)下立定腳步,挺起胸膛,昂然等死。
  只見那四條大漢,已一步步逼了過來,他四人還怕鐵中棠出手反抗,是以人人面上俱是一片凝重之色。
  鐵中棠仰天大笑道:“緊張什么?只管放大腳步過來便是,你鐵家少爺索性成全了你們,決不動手!”
  那持刀漢子面色微變,突地呆了半晌,方自冷笑道:“姓鐵的,你死到臨頭,還要逞兇么?”
  鐵中棠大笑道:“死是什么滋味,你鐵家少爺早想嘗一嘗了,只管放膽過來,看鐵少爺可會皺一皺眉頭!”
  持刀大漢冷笑一聲,揮手道:“將這廝生擒,莫要傷了他性命,堡主還要審問于他,知道了嗎?”
  這持刀大漢似是四人之首,另三條漢子齊地應(yīng)了一聲,撤箭收弓,大步奔來,但仍然不敢大意,神情間滿是緊張戒備之色。
  鐵中棠昂然卓立,面帶笑容,心中卻甚是酸楚!
  只因他師恩未報,大仇未復(fù),實是不能死的,但等到了除了死亡別無選擇之途時,他卻仍有含笑面對死亡的豪氣。
  那持刀大漢右手緊握刀柄,左掌也似手滿扣著一把暗器,面上卻已不禁現(xiàn)出了激動難安之色。
  直到那三條大漢俱已走到鐵中棠身側(cè),他突地輕叱一聲:“慢著!”一個箭步,急竄而來。
  三條大漢方自一愕,持刀人右掌一揚,長刀已砍到左面一條大漢的頭上,暗器也已射入右面大漢的胸膛。
  另一條大漢大驚之下,一拳擊中了鐵中棠的背脊,直將鐵中棠打得斜斜沖出數(shù)步,撲面跌倒地上。
  持刀人厲叱一聲,刀光閃處,急砍那大漢肩頸。
  那大漢閃身避過,驚呼道:“你……你瘋了么!”
  語聲未了,持刀人又自劈出三刀,刀光有如電光一般,將那大漢團(tuán)團(tuán)圍住,那大漢心膽皆喪,狂呼一聲,轉(zhuǎn)身向后奔出。
  持刀人滿面殺機(jī),也不追趕,直待他逃出三步,持刀人突地全力擲出了掌中長刀,去勢如驚虹、如閃電,“噗”的插入了那大漢的背脊,去勢未竭,直將他釘在一株樹上,慘呼未出,氣絕而死。
  鐵中棠掙扎著坐了起來,懷中仍緊抱著云錚的身子。方才那大漢驚惶之下,擊出一拳,拳勢并不甚重。
  是以鐵中棠此刻仍可掙扎坐起,心中驚奇交集,愣愕地望著那持刀大漢,道:“朋友你……為什么……”
  持刀人拔出長刀,在鞋底一抹刀上血跡,回首道:“此時此刻,不是說話之處,鐵公子快跟在下逃走……”
  鐵中棠道:“你不說清楚,我怎能隨你而走?”
  持刀人長嘆一聲,道:“二十年前,鐵公子的先人鐵老前輩,刀下留情,放過了一個少年趙奇剛的性命,那趙奇剛雖是個粗人,但二十年卻從未將這救命大恩忘記,只可惜如今鐵老前輩已仙去了。”他語聲已微微顫抖,但仍極快地接口道:“趙奇剛不能報大恩于鐵老前輩生前,只有為鐵老前輩的后人盡一份心力。前面不遠(yuǎn),便是出林之路,公子你快伏在趙奇剛的背上,也好叫趙奇剛報恩于萬一!”
  鐵中棠顫聲道:“趙兄,你……你……”他方自掙扎著站起,語聲未了,又噗的倒了下去。
  趙奇剛面色大變,伸手去扶鐵中棠的肩膀,道:“快,再遲就來不及了!”目光不住搜索,生怕又有追兵趕來。
  鐵中棠緩緩搖了搖頭,慘然笑道:“趙兄,你快將我懷中的兄弟抱起,逃命去吧,我……”
  趙奇剛變色道:“公子你要怎樣?”
  鐵中棠黯然道:“我已不行了,你力不能背負(fù)我兩人一齊逃走。”
  趙奇剛道:“為何不能,我拼命也要……”
  鐵中棠截口道:“那樣只是枉送你我三人的性命而已。我留在這里,替你們擋住援兵,你們還有逃生之望!”
  趙奇剛跺足道:“公子,你說的這是什么話?公子你若不走,趙某也只有陪著公子你一齊等在這里!”
  鐵中棠沉聲道:“趙兄,你是條恩怨分明的熱血男兒,怎能定要我做個不仁不義的人?我身受云家大恩,若將他留在這里,自己逃走,豈非變成了禽獸不如的畜牲!趙兄,你若不依我,鐵中棠只有自殺一死!”
  趙奇剛身子一震,呆在當(dāng)?shù)亍?br />   鐵中棠嘆道:“我已將這兄弟性命交托給你,你還不快走!只要你能救他一命,家父在九泉之下,也必定感激!”
  趙奇剛面如死灰,不能動彈,鐵中棠厲聲道:“快走,你救他如同救我,再不走我就……”
  趙奇剛咬了咬牙,跺足道:“想不到世上竟有公子你這樣的鐵血男兒……好,依你!”他霍然俯下身去,抱起云錚的身子,大步向林外走去。
  乳色的晨霧,漸漸彌漫了這凄清的山林。清晨將臨,漫漫的長夜,竟已在人們不知不覺間過去。
  鐵中棠望著趙奇剛的身影在濃霧中即將消失,嘴角不禁泛起一個悲哀的微笑;喃喃道:“三弟,永別了!”
  只見趙奇剛突然轉(zhuǎn)過身來,撲的跪倒地上。
  鐵中棠大驚道:“趙兄,你何必如此?”
  趙奇剛吐了口氣,一字字緩緩道:“趙奇剛不是常會屈膝的男子,我這個頭,乃是向一個頂天立地的義氣漢子磕的,絕非只因你乃是鐵老前輩的后人……”他開始雖然語氣沉重,但后來已是聲音哽咽,無法繼續(xù)。
  鐵中棠亦自跪倒,重聲道:“小弟無話可說,只恨直到此時此刻,才認(rèn)識趙兄這樣的朋友!”
  他突地抬起頭來,大聲接道:“趙兄,我兄弟的性命,此刻全在趙兄手上,趙兄,你……你快去吧”
  趙奇剛反手一抹淚痕,道:“鐵公子……”
  鐵中棠雙拳一抱,黯然道:“趙兄,別了!”
  趙奇剛輕喝一聲,轉(zhuǎn)身飛奔而去,只聽那悲愴的腳步聲逐漸遠(yuǎn)去,他的身影終于全被濃霧吞沒。
  遠(yuǎn)處,裊裊飄來一陣牧笛聲,凄清單調(diào)的笛聲,使得這秋日的霧中叢林更寒冷,更蕭索!
  鐵中棠盤膝坐在地上,地上的血水與雨水,隨著林間的晨風(fēng),在他膝下輕輕地波動,而他身側(cè)的三具尸首,卻已完全僵木了。
  風(fēng)中又開始傳來叱咤聲,怒喝聲……
  鐵中棠知道仇敵已即將搜尋到這里來了,但是他心中一片坦然,只因“死亡”不是他自己選擇的道路。
  方才他本可選擇“生存”,他本可將自己的“生存”,建筑在云錚的“死亡”上,但是他輕蔑地?fù)]去“生存”,含笑選擇了“死亡”,是以他此刻便沒有那種除了死亡別無選擇時的凄涼。
  他挺起胸膛,暗暗道:“來吧!鐵中棠在此地等著你!”他拾起一張弓,幾枝箭,凝神注目著前方。
  片刻時間,在此時他卻覺得極為漫長。
  只聽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緩緩傳來,一個輕微的語聲道:“還找個什么,我看那廝滿身重傷,八成是活不了的!”
  另一人道:“他死了還好,活著卻慘了!”
  先前那人嘆道:“有時死了的確要比活著好些,我若是他,早就自殺了,一了百了,豈非又舒服,又痛快。”
  靜寂的山林中,輕微的語聲也變得十分清晰。
  鐵中棠心頭一凜,暗暗忖道:生難死易,生難死易……鐵中棠,你不能逃避責(zé)任,你不能死,只要有一線生機(jī),你都該掙扎奮斗下去。古往今來,有多少人藉死亡逃避了痛苦與責(zé)任,又有誰知道奮斗求生的決心,遠(yuǎn)比慷慨就死的豪氣還勇敢得多,要困難得多呢?
  但人們往往忽視了這點,此所以失敗的烈士,永遠(yuǎn)比成功的英雄受人尊敬,也是此理。
  腳步漸近,一人輕道:“趙師傅,這里的暗卡,可有什么驚動么?堡主吩咐咱們,到這里……”語聲未了,濃霧中突地飛出一枝暗箭,嗖的,插入了他胸膛,另一個漢子驚嘶一聲,轉(zhuǎn)身而逃。
  但是他還未逃出數(shù)步,又是一枝暗箭飛來,射在他背上,他腳步一個踉蹌,撲的倒在地上,又掙扎著站起,狂呼著向前奔去,只因這第二箭力道已弱,雖然一箭命中,卻不能一箭致命。
  鐵中棠聽著慘呼之聲遠(yuǎn)去,立刻拋下了弓箭,剝下身旁一具死尸上的衣衫,脫下自己身上的黑衣,和死尸對換了一件。
  那死尸頭顱已被趙奇剛一刀砍斷,鐵中棠拾起了那顆頭顱,飛快地埋在泥土中。泥地雖然已被雨水浸得甚是柔軟,但他仍然為此工作流下了一身大汗。
  然后,他捧起一把污泥,涂在面上,伏面倒在地上。
  就在這剎那之間,只聽衣袂帶風(fēng)聲,腳步奔騰聲,已四下響起,自遠(yuǎn)而近。鐵中棠心念轉(zhuǎn)處,突地暗道一聲“不對!”立刻翻了個身,仰面躺在地上。只因他忽然想到,自己若是伏地而臥,別人定必會仔細(xì)查看。他仰天而臥,雖然危險,但卻可在別人疏忽中逃過。
  他若無鐵一般的膽量,又怎能如此冒險?
  剎那間,只聽風(fēng)聲數(shù)響,冷一楓、白星武,已自兩個不同的方向,飛身而入,目光閃電般四下搜索一眼。
  冷一楓跺足大怒道:“又跑了!”
  “三手俠”白星武恨聲道:“他身受數(shù)處重傷,懷里又抱著一人,我就不信他逃得掉,追!”
  冷一楓突地驚叱一聲:“且慢,你看這里!”
  白星武凝目望去,只見一具無頭的黑衣尸身,倒臥在地上,身材竟有幾分和鐵中棠相似。
  兩人對望了一眼,懷疑“這是他么”?兩人同時搖了搖頭,冷一楓沉聲道:“決不是的!”
  白星武面色深沉,俯首不語,突地飛起一腳,將一個伏面倒臥在地上的尸首踢得翻了個身,滾出數(shù)步。
  冷一楓微微變色道:“我這堡丁,雖然是個無用又無名的小卒,但他人已死了,白兄又何苦凌辱他的尸身!”
  白星武暗忖道:“此人果然心胸狹窄……”口中卻陪笑道:“兄弟只是想看看這尸身是否他裝死扮的,絕無……”
  冷一楓“哼”了一聲,冷冷道:“裝死扮的……嘿嘿,白兄想得也未免太玄虛了些,他若有這種膽量……”他話聲突頓,變色道:“不好,我想起這無頭尸身是誰了。”
  
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14
第五回 脂粉陷阱

  白星武心中惱怒,面上卻不動聲色,道:“誰的?”
  冷一楓也不回答,只是仰天長嘆道:“趙奇剛呀趙奇剛,可憐你忠心耿耿,到死時竟尸骨不全。”
  白星武皺眉道:“趙奇剛,可是寒楓堡里,四位教拳師傅中,武功最強(qiáng)的那位趙師傅?”
  冷一楓恨聲道:“定必是那廝將他殺死后,割下他的頭顱,換下他的衣服,想來騙過我們!”
  白星武沉聲道:“不錯,那廝最喜用這些最淺薄的計謀,而且我們已被他騙了多次!”
  冷一楓道:“但這次老夫卻不上他的當(dāng)了,再追!”
  話聲未了,只聽盛大娘遙呼道:“那邊有人么?”
  白星武呼道:“逃了!”
  盛大娘道:“我這邊已發(fā)現(xiàn)足跡,逃向林外,你們快過來,諒他身負(fù)重傷,定必逃不遠(yuǎn)的!”
  白星武呼道:“就來了!”轉(zhuǎn)首向冷一楓苦笑一聲,輕輕道:“什么足跡,只不過是她又在那里發(fā)瘋罷了!”
  冷一楓展顏一笑,道:“去看看亦無妨!”
  他聽了白星武嘲罵盛大娘,心中不禁大為舒暢,方才對白星武的惡感,此時立刻便減去了幾分。
  白星武暗暗好笑,口中又道:“冷兄可要留下幾人,將這些尸首收拾了,免得他們曝于風(fēng)露之中。”
  冷一楓頷首道:“極是極是。”立刻喚來幾個堡丁箭手,吩咐他們埋葬尸體,輕輕一拍白星武肩頭,道:“走,待你我去看看那瘋婆娘,竟發(fā)現(xiàn)了什么。”與白星武雙雙縱身而去。他此刻已又完全將白星武當(dāng)作自己人了。但神色不動的白星武,卻完全和他沒有同感。他兩人在這里停留了盞茶時分,誰都沒有向仰面而臥的尸身仔細(xì)看上一刻,只是匆匆一眼溜過。
  這正又是人類思慮的弱點,當(dāng)人們在情急尋物時,往往都在最隱秘之處尋找,而將最顯眼觸目之處放過。
  屏住呼吸,不敢有絲毫動彈的鐵中棠,此刻卻不禁在心中叫苦:“他們?nèi)袅⒖搪裨嵛遥衷撛跎呛茫俊彼m以無比的機(jī)智和勇氣,逃過了許多殺身的危機(jī),但在一切危機(jī)都仿佛已過去時,他卻又遭遇著一件更危險的難題。
  腳步之聲,甚是雜亂,這雜亂的腳步聲,使得鐵中棠心中更是驚惶。他不能睜開眼睛,只聽一個粗啞的聲音大聲道:“丁老二,還不快些動手,站在那里裝死么?”
  另一個聲音嘆著氣道:“累了這大半天,我實在連腳都抬不起了,哪里還有力氣挖洞埋人?”
  那粗啞的聲音道:“不埋又怎么辦?堡主吩咐下來的事,你敢不辦,我可沒有這份膽量。”
  第三個聲音突然響起,道:“我倒有個法子,既省力,又不誤事,不知道你們愿不愿意?”
  丁老二立刻問道:“什么法子?”
  那聲音緩緩道:“離這里不遠(yuǎn),就有一個小坑,也不知道多深,咱們把尸身往下一拋,豈非干凈利落?”
  丁老二立刻大聲道:“好極好極,就這么辦。”
  眾人想必都已累了,是以誰也沒有異議。過了半晌,鐵中棠的身子便已被人抬了起來。他生怕別人發(fā)覺他心跳的聲音,但他最多只能屏住呼吸,又怎能停住心跳?
  這一段路想來必定并不甚遠(yuǎn),但在鐵中棠心目中,卻是艱辛而又漫長的,仿佛永無終止。最后,只聽一人道:“到了!”接著,便有一陣擲物出手的風(fēng)聲,和下面?zhèn)魃蟻淼摹芭椤钡囊豁懀锹曇袈爜砭顾剖诌b遠(yuǎn)。
  鐵中棠心頭一凜,暗道:“這小坑竟如此之深……”心念一轉(zhuǎn),已聽得有人道:“好弟兄,在下面好好躺著吧,再也不用受罪了,咱們倒真有點羨慕你。”鐵中棠暗嘆一聲,身子已被人拋了出去。
  他只覺兩耳滿是風(fēng)聲,顯然下墮之勢甚是迫急。就在這剎那之間,他霍然伸出手掌,抓住了一把東西。他此刻根本無法感覺出抓住的是什么東西,但他卻再也不肯放手,只聽“嘩”的一聲,他身子又下墮了一段,然后倏然停了下來。
  良久良久,他才敢睜開眼睛,這時,他才知道自己方才抓著的只是一把山藤,糾結(jié)在山壁上,雖被他扯落下來,卻未斷落。俯首望去,只見下面暗暗沉沉,也見不到底,抬眼望去,天上的白云悠悠,竟是個晴朗的天氣。
  他不敢移動一下身子,只因他生怕山藤斷落。他只愿在片刻間能恢復(fù)一些氣力,然后再設(shè)法離開。
  經(jīng)過了這許多次間不容發(fā)的危機(jī),他當(dāng)真可說是九死一生,是以他此刻心中,反覺得出奇的平靜,什么事都不愿想了。
  剎那間,他突覺掌心有如火炙般疼痛,直到心底,但是他卻咬緊牙關(guān),忍住了這無法忍受的痛苦。許多種令人不能忍受的事,他都忍過了,他忽然發(fā)覺只要你有決心,世上便沒有一件你真的不能忍受的事。良久良久之后,他才敢輕輕移動一下足尖,找著了一塊可容落足之處,然后,他放開左掌,換了另一根山藤握住。
  他喘了口氣,方待放開右掌……突聽“咕咚”一響,他腳下突地失去了重心,身子往下直墮,接著,他右掌握住的山藤也告斷落。他的心仿佛已將白喉嚨中跳出來,此刻他的性命,已完全懸于他左手所握的一根并不十分牢固的山藤上。
  此時此刻,縱然用盡世上所有的詞句,也無法形容他的危險。但是他卻仍然穩(wěn)住了自己的心神,只因他深知此刻只要心神微亂,便立刻要粉身碎骨在這深不見底的絕壑之下。
  突聽藤草叢中發(fā)出,“嗖”的一響,鐵中棠轉(zhuǎn)眼望去,只見一條滿身逆鱗,粗如茶盞的毒蛇,自藤草叢中竄出,停留在鐵中棠頭側(cè)不及一尺處。蛇目如燈,瞬也不瞬地凝注著鐵中棠的眼睛,紅信閃閃,幾乎已將觸及鐵中棠的面頰。
  鐵中棠只覺滿身顫遍,遍體生寒,額上汗下如注。那一陣陣自蛇口噴出的腥臭之氣,更是令人欲嘔。
  但鐵中棠卻仍然不敢動彈,甚至連目光都不敢眨動一下,任憑額上的冷汗與污泥,順腮而落。要知他若是眨動一下目光,便立刻會將那巨蛇驚動,那么他縱不喪命于蛇吻,也要葬身于絕壑。
  蛇目中射出的光芒,散發(fā)著一種丑惡的青藍(lán)之色,與鐵中棠的雙目互相瞪視,似乎也有些奇異和驚詫。
  蛇不動,鐵中棠更不敢動。
  汗水、污泥,使得鐵中棠面上出奇地癢而難受,他直到此刻才發(fā)覺,“癢”,竟是一種如此深刻的痛苦——幾乎比火炙還要不可忍受。
  人與蛇,便在這痛苦中僵持著……
  突聽危崖上又傳來一陣人聲:“鐵公子……鐵公子,趙某來遲一步,竟見不著公子你最后一面了!”
  悲愴的語聲,悲愴的句子,一人鐵中棠之耳,他便知道是趙奇剛來了,他心頭不禁一陣狂喜,幾乎要放聲歡呼起來。
  但是他立刻便克制了這呼喊的欲望,只因他不敢發(fā)出任何響動,免得驚動他對面的巨蛇。
  只聽危崖上的趙奇剛悲聲又道:“鐵公子,你在天英靈,只管放心,我已將云公子送到安全的地方了,還有人照顧著他。我完成·了使命,立刻趕回,哪知……哪知卻已來不及。”
  鐵中棠心中又是悲哀,又是感動,還有一種說不出的焦急,他此刻只要呼喊一聲,便立刻可以得到援助。
  但在援助未來之前,他自己卻必定會先做了這巨蛇口中之物。
  山崖上隱隱有痛哭之聲傳宋,突地,一人粗聲厲喝道:“趙奇剛,你在這里!”接著又是一聲慘呼。
  慘呼過后,四下再無聲息。
  鐵中棠暗嘆一聲,暗暗祈禱,希望那聲慘呼,不是趙奇剛發(fā)出來的,希望他能安全地離開這里。
  而鐵中棠自己呢?他卻唯有聽天由命了。
  生與死兩條路,他此刻又變得不能自擇。
  山藤又漸漸松了,青蛇“嘶”地飛起,鐵中棠心頭一寒,蛇已自他頭頂飛過,他緊張的神經(jīng),立刻松弛下來。
  但危機(jī)仍未過去,就在這剎那之間,突有一條長索,自壑底飛起,套住了鐵中棠的身子。
  接著,一聲清叱,道:“下來!”
  鐵中棠大驚之下,卻已無法反抗,身不由主地墜了下去。
  然后,是一陣混亂的昏眩,他只覺眼前一暗,什么事都不知道了——在一段艱苦的奮斗與掙扎之后,他終于獲得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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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正在此刻,長久暈迷的云錚,卻已悠悠醒來。
  他只覺全身都已仿佛被撕破了一般,痛苦得已近于麻木,使得他幾乎感覺不到四肢的存在。
  他睜開眼,發(fā)覺自己乃是置身在一間粗陋而窄小的房屋中;紅日滿窗,但房中卻一無人跡,只聽外面不時傳入一陣陣模糊的人語,還有一陣陣沉重的鐵器相擊之聲,使得四下充滿殺機(jī)。
  云錚心頭一寒,暗暗忖道:“這是什么地方?莫非我已被鐵中棠出賣了?此刻外面的人正在準(zhǔn)備刑具,要逼我的口供?”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驚憤交集,對鐵中棠更大生怒恨之心。他一心以為鐵中棠已出賣了他。他暗中切齒忖道:“鐵中棠呀鐵中棠,只要我今日能逃脫,我便要發(fā)誓去取你的性命,無論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將你追到!”心念轉(zhuǎn)動間,只見門前掛著的藍(lán)布門簾一掀,一個身穿青布短衫,背后拖著一雙辮子的少女輕輕走了進(jìn)來。
  她脂粉不施,裝束也十分樸素,但卻掩不住那天生的麗質(zhì),那剪裁極為合身的青布衣衫,更襯出了她身段的窈窕動人,只是她在面亡,卻帶著一種茫然的冷漠之色,那明亮的眼睛中,也缺少了一種她原本應(yīng)有的靈氣——她這美麗的軀殼,總像是少了些什么似的。
  她手里端著一只木盤,幽靈般走了進(jìn)來,盤上的瓷碗中,藥氣騰騰,她輕輕將藥碗捧到云錚面前。
  云錚掙扎著欠起身子,大聲道:“你是什么人?”
  那青衣少女冷冷搖了搖頭,口中也不說話,只是將藥碗一指,那意思顯然是要叫云錚喝下去。
  云錚大怒忖道:“好狠毒的人,他們生怕我傷得太重,不能受刑,是以要將我治好一些,再慢慢折磨于我。”
  抬眼望去,那少女目光正冷冷地望著他,眼色中毫無溫暖之意,不禁使云錚更確定了自己的想法——這女子必定是仇敵手下。
  他怒喝一聲:“滾出去!誰要吃你的臟藥?”
  青衣少女仿佛有些驚奇,但仍然不言不動。
  云錚怒喝著掙扎而起,一手向那藥碗推去,但是他傷重初醒,哪有絲毫力氣,青衣少女玉手一揮,便將他手掌揮退。
  她手掌乘勢而出,握住了云錚的脖子,將那碗藥強(qiáng)灌了下去。
  云錚不能掙扎,大怒中喝下了一碗苦藥,才待破口大罵,那青衣少女卻已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布簾外也是一問臥室,陳設(shè)雖簡陋卻很干凈,再外面一間房子,顯見是起居之室,走出門外,便是一方極大的院子。院子里爐火熊熊,四條精赤著上身的大漢,正在打鐵,那鐵器打擊之聲,便是從這里發(fā)出來的。青衣少女走到院中,一個正在打鐵的中年漢子便回過頭來,道:“他將藥吃下了么?”
  青衣少女點了點頭,那中年大漢嘆了口氣,道:“那少年是你義父再三交托給我們的,你必須好生看待人家,不要總是對人這樣冷冷冰冰的樣子,教人家看了還以為你對他有惡意哩!”
  他雖然正在操作粗賤之事,但說話卻甚是沉穩(wěn)有力,神色也頗有威儀,說完了話,鐵錘一揮,又“當(dāng)”的敲了下去。
  另一個少年大漢回頭道:“師傅,你老人家去歇歇不好,這幾件東西又不是太難打造的暗器,你老人家何必自己動手。”
  中年大漢道:“東西雖不難打,但數(shù)量太多,寒楓堡又追得太急,我若不動手,就要誤了人家寒楓堡的事。咱們跟寒楓堡來往了這么多年,可從來沒有一次誤過期限,這樣你趙二叔也有面子。”
  斗室中的云錚見到那青衣少女走出,心中又氣又恨,只是吃下去的藥,卻已吐不出來了。
  他只得忍下氣,凝神去聽外面的動靜,只聽外面斷續(xù)有語聲傳來:“寒楓堡……追得太急……動手……”
  云錚心頭一震,忖道:“果然不錯,只要我稍一復(fù)元,他們就要動手來追問我的口供了!”
  他開始掙扎著自床上坐起,一面又自含恨忖道:“我死了雖不足惜,但卻萬萬不能受到他們的凌辱,更不能讓他們知道爹爹的去處。還有……鐵中棠,你這叛徒,我死了也要尋著你!”也不知是復(fù)仇的怒火,抑或是那一碗苦藥的力量,總之他此刻已陡然增長了不少力氣。
  他掙扎著下了地,才發(fā)覺自己的傷處,都已被仔細(xì)地包扎好了——但他卻決不相信這會是那冷冰冰的少女為他包扎的。
  怒火,使得他更為偏激,他不顧一切地沖到窗口,奮身跳了出去,立刻又是一陣骨節(jié)欲散的痛苦。但是他咬緊牙關(guān),極力忍受,放眼望去,只見窗外便是一片稻田,田的那邊,有一條碎石鋪成的道路。
  他掙扎著跑了幾步,便在稻草中倒臥了下來,暗下松了口氣,忖道:“幸好他們以為我傷重難支,必定無法逃走,是以才沒有派人看守著我。這也是蒼天有眼,要助我逃出魔手!”
  他始終未曾冷靜地想一想,若真的是寒楓堡要拷問于他,怎會將他送到這孤零的村落邊緣一家陋屋中來?
  他更不知道,他的性命,是鐵中棠以自己的性命換來的,趙奇剛抱著他逃出叢林后,便將他送到自己結(jié)義兄弟開設(shè)的鐵鋪中來,只因趙奇剛深知自己這義兄的底細(xì)與脾氣,絕對有能力和膽量來保護(hù)云錚的安全,是以便放心地走了——他惟一的疏忽,便是沒有考慮到云錚的脾氣。
  誰也想不到這小小一個疏忽,會造成多么巨大的風(fēng)波。
  云錚在稻草中歇息了半晌后,掙扎著爬到路邊,只見兩匹小馬,拖著一輛精致的馬車,自路上緩緩走了過來。
  在馬車上趕車的,卻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手里提著一根絲鞭,嘴里在輕輕哼著山歌,神情十分悠閑。
  云錚大喜忖道:“這必定是大宅巨戶中的公子小姐出來游山玩水的,天教他們來到這里,助我逃生……”
  他心念一轉(zhuǎn),立刻奮起全力,躍上道路,擋住了馬車。趕車的少女一勒韁繩,瞪眼道:“你要死了么?”
  云錚張開雙臂,沉聲道:“事態(tài)緊急,先容我上車再說,但姑娘大可放心,云某絕非歹人!”
  趕車的少女冷笑道:“還說不是歹人,我看你不是小偷,就是強(qiáng)盜,再不走,小心姑娘的鞭子抽你!”
  話聲未了,車簾后已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朝云錚上下打量了幾眼,嬌聲道:“敏兒,讓他上來!”
  趕車的少女“敏兒”眼珠一轉(zhuǎn),也朝云錚打量了幾眼,面上露出一絲神秘的笑容,喃喃道:“長得果然不錯,難怪……”
  但此刻云錚已匆忙地爬進(jìn)了車廂,突地發(fā)覺四下都彌漫著一種醉人的香氣,錦墩珠簾,將車廂布置得精致而又華麗。
  一個滿頭珠翠,發(fā)髻高挽的絕美婦人,斜斜倚在錦墩上,面帶微笑,凝注著狼狽失措的云錚。她笑容是溫柔而嬌美的,一雙眼睛中,更散發(fā)著一種勾魂蕩魄的魔力。那種成熟婦人的風(fēng)韻,最易打動少年的心。
  云錚大是不安,立刻垂下頭去,囁嚅道:“夫人……”
  絕美婦人柔聲道:“我姓溫,還不是夫人。”
  云錚面頰一紅,道:“溫姑娘請恕在下失禮,只因在下被仇家所逼,情急之下,才冒昧登車。”
  絕美婦人笑容更是溫柔,輕輕道:“沒關(guān)系,我雖然手無縛雞之力,但對江湖游俠卻一向羨慕得很,何況你……”
  她以一個甜甜的微笑和一道溫柔的眼波替代了下面的話,側(cè)首道:“敏兒,走慢些,云公子傷重,受不得顛震的。”
  云錚心頭一震,大驚道:“你怎會知道我姓云?你究竟是什么人?”
  絕美婦人緩緩道:“公子你方才自稱姓云,難道現(xiàn)在就忘記了么?至于我究竟是誰么……”
  她柔聲一笑,接道:“我只是個普通的女人。”
  云錚松了口氣,心中不覺又大感不安,長嘆一聲,道:“在下傷重,仇家卻甚是厲害,是以……”
  絕美婦人柔聲道:“你不要說了,我全知道,你只管放心養(yǎng)傷好了,你的仇家,決不會找到我那里去的。”
  云錚心中又是安慰,又是感激。突聽一陣腳步奔騰自后趕來,一人大呼道:“姑娘,請停一停車。”
  云錚面色大變,道:“來了!”
  絕美婦人輕輕道:“沒關(guān)系!”
  她面色一沉,將車簾掀開一線,冷冷道:“什么人?什么事?”
  車廂外一人沉聲答道:“小的乃是村里打鐵的武夫。”
  絕美婦人冷笑道:“你要改行做劫路的強(qiáng)盜么?”
  鐵匠武木道:“小的不敢,小的只是想請問夫人一句,有沒有看到小的一個侄兒,他全身都受了重傷,神智已有些不清,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云錚暗怒罵道:“好個匹夫,竟敢自稱是我的長輩,下次你撞著我時,不叫你當(dāng)場出彩才怪!”
  只聽絕美婦人冷冷道:“你侄兒失蹤,也要來問我么?自己去找便是!”說完,素手放下了車簾。
  車馬又告啟行,只聽趕車的“敏兒”輕叱一聲:“閃開!”接著,絲鞭“啪”的一響,也不知抽人還是打馬。
  絕美婦人回首一笑,道:“你仇人怎會是個鐵匠?”
  云錚道:“他哪里是個鐵匠!只是我傷重暈迷,也不知怎會落到他手里?否則……憑他這樣一個小角色,又怎能沾得著我?”
  絕美婦人秋波一轉(zhuǎn),輕輕笑道:“你要是沒有受傷,我也不會管你了。云公子,你說是么?”
  柔媚的眼波,柔媚的語聲,夢一般的香氣。自重重驚險、鮮血苦戰(zhàn)中脫身而出的云錚,驟然置身于此地,竟仿佛是到了天堂樂土一般。
  只聽那柔媚的語聲又在輕輕笑道:“你好好歇著吧,到了家的時候,我自然會喚醒你的。”
  云錚心神一陣松弛,果然沉沉睡了過去。
  他安靜地發(fā)著一陣陣均勻的鼻息聲,絕美婦人面色卻又突地一沉,溫柔的眼波,也變得有如霜刃般冷酷。
  她極快地自懷中取出一只絲囊,放在云錚鼻子上,沉聲道:“敏兒,快!主人不知回家了沒有?”
  車馬驟然加急,奔行在碎石路上,但云錚卻睡得更是香甜,原來他鼻端的絲囊中,裝的正是最厲害的迷魂藥物。
  絕美婦人伸手極快地在云錚身上搜了一遍,果然在他腰間搜出了一面竹牌,竹牌上刻著一面飛揚的大旗。
  她嘴角泛起一絲冷笑,自語道:“姓云的,天教你落到老娘的手上,你還想逃出去么?”
  車馬飛奔而行,過了約莫盞茶時分,便在一座精致的莊院前停了下來,四個粉衣少女,自院中飛步迎出。
  絕美婦人下了馬車,揮手道:“抬進(jìn)去!抬入密室。”
  她自己腳下不停,當(dāng)先而人,那敏兒跟在她身后,輕輕道:“主人今天會到這里么?”
  絕美婦人道:“我算定他要來的。”
  敏兒輕聲又道:“那么,那個……”
  絕美婦人道:“我自有辦法。”
  她一直穿過廳堂,穿過回廊,走入了一間布置得比車廂更為華麗精致千目倍的閨房。房中香氣濃郁,四面錦幔低垂,遮住了天光,地上的毛氈沉厚,掩住了步聲,柔和的燈光,自壁間透灑而出。牙床上,錦幔下,正斜倚著一個英俊的少年。
  這少年一見到絕美婦人回來,立刻自床上一躍而起,張開雙臂,笑道:“你回來了,我等得你好苦!”
  絕美婦人帶著柔媚的笑容,投入了他的懷抱,咯咯笑道:“我才出去半天,你就真的這樣想我?”
  那少年抱著她溫暖的身子,早已神不由主,癡笑道:“真的,千千萬萬個真的。”一雙手已在探索,移動……
  絕美婦人嬌笑著扭動腰肢,昵聲道:“我和你才認(rèn)識三天,你就這樣想我,以后怎么得了呢?”
  那少年幸福地嘆氣道:“以后我永遠(yuǎn)也不讓你離開我了!這是上天安排的奇緣,我簡直像在做夢一樣,被人糊糊涂涂地就拖上了馬車,糊糊涂涂地就到了這里,到了這里,到了這天堂一樣的地方,遇著你這天仙一樣的人。唉!那天我若不到杏花村去喝酒,怎會碰到這天降的奇緣。”他癡迷地移動著雙手,癡迷地傾訴著熱情的言語,喃喃道:“黛黛,我感激你,沒有遇到你前,我真不知人生原來有這么多樂趣……”
  絕美婦人溫黛黛誘人的胴體,配合地承迎了上去,櫻唇附在他耳側(cè),輕輕道:“你真的感激我?”
  那少年情欲已自激動,面色已自發(fā)紅,喘著氣道:“黛黛,相信我……我感激得情愿為你死……”
  溫黛黛笑著道:“真的么?”
  她手掌自那少年的背脊,緩緩移上了他腦后的“玉枕”大穴,春蔥般的手指,輕輕點下——
  那少年緊抱著她的身子,喘息著道:“真的,真的,黛黛,讓我們……”突地慘呼一聲,身子軟軟地倒了下去。他眼中滿是驚恐之色,似乎對此刻已發(fā)生了的事,還不能相信。短短的三天的歡樂,竟換取了年輕的生命,這歡樂來得突然,去得更是突然,他圓睜著雙目,驚駭?shù)赝墙^美婦人,道:“你……你好狠……”然后,所有的歡樂與驚駭,便都離他而去。
  溫黛黛的面容,立刻恢復(fù)冷靜,冷冷道:“抬他出去!”
  敏兒輕輕喘了口氣,服從地抬出了那少年的尸身。對于這種事,她雖已見得多了,但每次她仍然不免震驚。
  每一次,當(dāng)她抬出尸身時,她心里都有一份要嘔吐的感覺,但是她足夠聰明,她從未將這感覺表露出來。
  溫黛黛甚至沒有回頭看上一眼,她極快地脫下自己的衣衫,露出她那完美無瑕的瑩白胴體。然后,推開旁邊一扇暗門——暗門里是一間奇異的浴池,四面嵌著晶亮的銅鏡,白玉的水池中,池水常溫。她躍下浴池,將全身自上而下,仔細(xì)地洗了一遍。
  每當(dāng)她拋棄一個短期的情郎后,她便會痛快地將自己身上洗上一遍,當(dāng)她躍出浴池時,她便仿佛變成一個新的人了,所有的罪惡與荒淫,仿佛已被溫水洗去。
  此刻她站在旁邊,面對著銅鏡,她面上的笑容,竟是那么天真純潔,純潔得有如初出世的嬰兒一般。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后,只聽敏兒輕喚道:“夫人!”
  溫黛黛輕俏地走了出去,輕俏地轉(zhuǎn)了個身,嬌笑道:“敏兒,你看我美嗎?要不要抱一抱我?”
  敏兒雖然早已知道她這種奇異的個性,但面上卻仍不禁泛出一陣紅霞,輕輕道:“主人回來了,而且還受了傷。”
  溫黛黛面色微變,道:“真的?抬進(jìn)來!”
  她方白披起一件輕紗,已有兩條大漢,抬著一架軟床,大步而入。這兩人一看到輕紗掩飾中的胴體,目光都不禁發(fā)起愣來。
  溫黛黛秋波一轉(zhuǎn),道:“將老爺放到床上,輕些!”她手掌有意無意間一指床榻,衣襟突地松落了下去。
  衣襟內(nèi),乳峰半現(xiàn),兩條大漢只覺呼吸急促,面色發(fā)紅,一齊垂下頭去,卻又恰巧望見半截瑩白修長的玉腿。
  溫黛黛見了他兩人情欲激動之色,心里仿佛甚是滿足得意,也不去整理衣襟,道:“老爺傷得重嗎?”
  一條大漢道:“還……還好,他老人家吃……吃了白二爺一……副安神藥,此刻已經(jīng)睡著了。”
  他只覺口干舌燥,呼吸急促,一句話竟說不出來。溫黛黛秋波轉(zhuǎn)處,面上突然浮起一絲媚笑,道:“傻孩子,難道一輩子沒有見過女人么?來仔細(xì)看看,別偷偷摸摸的!”她胸膛一挺,突地敞開了衣襟……
  兩條大漢只覺腦中“轟”然一聲,一股熱血,直涌而上,四條腿,不由自主地簌簌抖了起來,但兩雙眼睛,卻也不由自主,盯在那無瑕的胴體上。
  溫黛黛眉笑一下,道:“你們看夠了么?”
  兩條大漢面紅耳赤,道:“小人……小人……”
  只見溫黛黛笑容突地一斂,緩緩掩起衣襟,冷冷道:“你們看到我的身子,若是被老爺知道了,哼哼!”
  兩條大漢面色突變,噗的,一齊跪了下去,顫聲道:“小……小人們該死,請夫人饒……饒命!”
  溫黛黛眼波四下一轉(zhuǎn),突又展顏笑道:“去吧,我饒了你們,但以后牧場中有什么事,莫忘了來稟報于我!”
  那兩條大漢連聲稱是,狼狽而去,卻已是滿頭大汗。
  溫黛黛望著他倆的背影,輕蔑地笑道:“男人,男人,啐!世上最不值錢的,就是男人了。我叫你們往東,你們還敢往西么?”她轉(zhuǎn)身走到床前,床上的男子,赫然竟是司徒笑。
  她陌生人似的望著司徒笑,過了半晌,面上方自露出笑容——只因司徒笑此刻已漸漸蘇醒了。
  他方才被鐵中棠暗算,雖然暈厥,傷勢卻不甚重,經(jīng)過白星武的診治,此刻已能說話了,只是無甚氣力而已。
  溫黛黛輕輕在他身側(cè)坐下,面上又換了一副關(guān)切的神色,道:“我方才到寒楓堡去了。”
  司徒笑皺眉道:“冷一楓素來與我不睦,你難道還不知道?”
  溫黛黛輕笑道:“我只因為今天是你該來的日子,卻聽說你到寒楓堡去了,才忍不住去看看。以后再也不會去了,好么?”
  司徒笑望著她半帶求恕,半帶撒嬌的笑容,緊皺的雙眉不禁開展了,微笑道:“你說得是,還有什么不好!”
  溫黛黛“嚶嚀”一聲,輕輕伏到他胸膛上,道:“聽說你們?nèi)舜笃扉T人,我就擔(dān)心得很,想不到你果然受了傷。”
  司徒笑長嘆道:“傷勢雖不重,卻甚是令人氣惱?”
  溫黛黛目光一亮,道:“為什么氣惱?難道你們讓大旗門人逃脫了一兩個,沒有全部抓到?”
  司徒笑恨聲道:“非但沒有全部抓到,簡直連一個都未曾捉到,我竟還在陰溝里翻了船,被個少年人暗算了!”
  溫黛黛面上露出了喜色,口中卻驚喟道:“他們?nèi)恿嗣矗堪パ剑窃趺崔k呢?抓到了一兩個也好呀!”
  司徒笑嘆道:“若有一個活著的大旗門人在我手中,自然要好得多,只可惜……”一嘆住口。
  溫黛黛轉(zhuǎn)動著眼波,緩緩道:“若是有一個人,能將一個活著的大旗弟子,送到你手上,你又當(dāng)怎樣?”
  司徒笑道:“我即使分他一半家財,也……”
  他心念一動,突地自床上掙扎著坐起,目光逼視著溫黛黛,笑罵道:“小丫頭,你又有什么花樣了?”
  溫黛黛緩緩道:“我呀,我或許抓住了一個大旗弟子!”
  司徒笑大喜道:“真的?”
  溫黛黛笑道:“你說話算數(shù),我說的話便是真的。”
  司徒笑邊笑邊罵,道:“你銀子難道還不夠花?”
  溫黛黛道:“我才不要你的銀子,我只要你的人!”
  嬌柔的語聲中,她伸出一根青蔥般的纖纖玉指,輕輕戳在司徒笑額角上,接道:“我不要你的一半家財,我只要你將你那個討厭的婆娘弄死,娶我做正房。這樣偷偷摸摸的,我已過得膩了!”
  司徒笑道:“我那婆娘,豈是那么容易弄死的?”
  溫黛黛扭動著腰肢,撒嬌道:“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好人,答應(yīng)我好么?我一定好好侍候你。”
  司徒笑心念一轉(zhuǎn),道:“你若能套出他的口供,將大旗門藏匿的地方問出來,我就答應(yīng)你。”
  溫黛黛大喜道:“那還不容易,我這就去……”說話間她已自床上一躍而起。
  司徒笑道:“慢著!”
  溫黛黛停下身子,嬌笑著躬身一禮,道:“還有什么吩咐?”
  司徒笑道:“你想要怎樣去問他的口供?”
  溫黛黛眼珠一轉(zhuǎn),道:“我現(xiàn)在已將他關(guān)在密室刑房里,只要請他嘗上幾洋刑具的滋味,還怕他不乖乖地說出來么?”
  司徒笑搖頭道:“不行不行……”
  溫黛黛道:“為什么不行?我那么厲害的刑具,縱是鐵打的漢子也挺不莊的,何況他一身細(xì)皮白肉?”
  司徒笑嘆道:“大旗門的門下弟子,雖不是鐵打的身子,卻是鐵打的心湯,你縱然將他骨頭都捏碎,他也不會吐露半個字的。”
  溫黛黛眉梢微顰,道:“那么……怎么辦呢?”
  司徒笑微微笑道:“硬的不行,自然要用軟的。”
  溫黛黛雙眉一揚,道:“你……難道要我用美人計?”
  司徒笑嘆道:“除了你那一套之外,世上大概難有人能騙得出他的口風(fēng)了,只好請你幫幫忙……”
  溫黛黛突地面色一沉,大怒道:“你當(dāng)我是什么人?怎么能對別的男人那樣!我跟了你以后,一直死心塌地,你……你卻叫我……去……”說著說著,她竟以手掩面,輕輕啜泣起來。
  司徒笑掙扎著支起身子,長嘆道:“黛黛,我知道你好,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你……你就為我犧牲這一次好么?”
  溫黛黛突然撲到司徒笑懷里,放聲痛哭起來。
  司徒笑輕撫著她的頭發(fā)嘆息道:“黛黛,不要哭了……唉,其實我心里又何嘗舍得,但是……”
  溫黛黛痛哭著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我愿意為你犧牲,我愿意為你做任何事……”
  司徒笑道:“黛黛,真的,我永遠(yuǎn)也不會忘了你的。”
  溫黛黛道:“那么,你叫我怎么做呢?”
  司徒笑目光一轉(zhuǎn),附在溫黛黛耳邊,輕輕說了許多話,又道:“事成之后,你就可親手將他殺死!”
  溫黛黛啜泣了半晌,狠狠一跺足,道:“依你,什么都依你。”伸手一抹眼淚,轉(zhuǎn)身奔了出去。
  司徒笑望著她扭動的腰肢,出了房門,突然冷笑一聲,自語道:“好一個裝模作樣的賤人,你所作所為,還以為我不知道么?只是我對你還沒有玩膩,所以一直狠不了心下手殺你而已!”
  溫黛黛方自走出房門,哭聲立刻停止,眉梢眼角,反而泛起了一絲笑意,拍掌輕喚道:“敏兒!”
  敏兒遠(yuǎn)遠(yuǎn)奔了過來,道:“夫人有什么吩咐?”
  溫黛黛道:“方才那少年……”
  敏兒抿嘴一笑,道:“我已將他送到聽雨塢去了。”
  溫黛黛伸手一擰她面頰,嬌笑道:“鬼丫頭,只有你猜得出我的心意,等兩天一定要你也……”
  敏兒雙手掩起耳朵,飛紅著臉,嬌笑道:“我不聽,我不聽……”轉(zhuǎn)過身子,飛快地跑了開去。
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14
第六回 空谷幽蘭

  溫黛黛笑啐道:“小丫頭,再過一年,我不說你也會求著我說了!”一面輕移腳步,一面整理著鬢發(fā)。
  穿過一道曲廊,步下三級石階,便是一條白石小路。清潔而渾圓的石子,有如珍珠一般,在陽光下發(fā)著閃閃的光,筆直通向一道月牙形的門戶。過了這重門戶,便是林木扶疏,百花競艷的后園。一曲流泉,繞過兩架秋千,在假山下匯集成一個小小的池塘,三五蓮花,七八荷葉間,遨游著一對鴦鴛。
  溫黛黛目注著鴛鴦,呆呆地出了一會兒神,便走向假山,原來假山上也開著一道門,門中想必是“聽雨塢”了。
  她輕輕推開了門,假山中果然別有天地。
  她走過一間精致的小廳,掀起一道赤紅色的垂簾。簾內(nèi)香氣濃郁,燈光淺紅,一張錦帳流蘇的牙床上,云錚仍然暈迷未醒,安適地沉睡在柔軟的錦被里。
  溫黛黛心念一轉(zhuǎn),輕輕取開云錚額上的藥囊,輕輕坐到床側(cè),粉紅色的燈光,使得她眉梢眼角,春意更濃。
  過了半晌,云錚才悠悠醒來。他仿佛方自噩夢中驚醒,額上滿是冷汗,目光一轉(zhuǎn),望見了她,嘴角才泛起一絲安心的微笑。
  溫黛黛輕輕一笑,道:“你睡得好么?”取出一方紗巾,為云錚拭去了額上的汗珠。
  云錚道:“多謝姑娘,在下已覺得好多了!”
  他方待掙扎著坐起,溫黛黛卻已輕輕按著了他的肩頭,柔聲道:“不要亂動,小心傷口又裂了。”
  云錚惶聲道:“在下與姑娘素昧平生,能仗姑娘之力,逃脫虎口,已是感激不盡,怎敢再多打擾?”
  溫黛黛柔聲道:“你只管好好養(yǎng)傷,不要多說話,更不要胡思亂想。你要是不聽話,我就要生氣了。”她撒嬌地作出一副嬌嗔模樣,那種動人的風(fēng)情,便是絕世的丹青妙手,也難以描摹萬一。
  云錚長嘆一聲,道:“在下……在下……”
  溫黛黛那關(guān)切的語言,溫柔的笑容,使得這熱情的少年心頭充滿了感激,一時間只覺喉頭哽咽,竟說不出話來。
  溫黛黛雙眉一展,面上立刻又布滿了春花般的笑容,嬌笑道:“對了,這樣才是乖孩子。”她溫柔地替云錚整理好被褥,敏兒已捧著一面玉盤進(jìn)來,盤中一柄金剪,和一些藥物。
  溫黛黛道:“閉起眼睛,我替你換藥。”
  云錚面上飛紅,訥訥道:“這……這……”
  溫黛黛笑道:“這有什么關(guān)系,救治傷殘,扶助老弱,本就是人類應(yīng)當(dāng)做的事,何況……”
  她甜甜一笑,垂首接道:“何況我和你又特別投緣呢?”
  她和敏兒兩人,根本不容云錚分說,便已迅快而小心地為他換了傷藥,又取了一包藥粉,叫云錚服下。
  云錚心中更是感動。他生干艱苦的環(huán)境中,長于嚴(yán)父的鞭策下,幾曾受過如此親切而溫柔的看護(hù)?何況,他又覺得這美麗的女子,內(nèi)心是那么善良,對一個陌生的求助者,竟會如此盡心地看護(hù)。于是這熱血澎湃的少年,心中只剩了感激,哪里還會有絲毫警戒防范,果然安心地在這溫柔鄉(xiāng)中,養(yǎng)起傷來。
  時間在平靜中滑去……
  ******
  但在這同樣的一段時光里,鐵中棠的生命中卻充滿了不平靜的風(fēng)波,充滿了驚險、動蕩、刺激……
  原來那鐵中棠墜下懸?guī)r,所得的安息并不長久。
  經(jīng)過一段暫短的暈眩后,他耳邊突地響起一陣歌聲。
  歌聲嬌美清悅,反反復(fù)復(fù)地唱著:
  “你姓甚名誰是哪里人,為什么一直暈沉沉,但望你快些醒一醒,要知道我等呀等,等的是多么急人!”
  鐵中棠心頭又驚又奇,霍然睜開眼來。
  只見一個長發(fā)少女,盤膝坐在他身邊,仰首望著絕壑上的青天,曼聲而歌,仿佛已唱得出神。
  鐵中棠從下往上瞧,見不到她的面目,只看到她身上穿的竟是麻布衣衫,已破爛污穢不堪,而且自己竟然枕在她的膝蓋上。
  他大驚之下,立刻側(cè)身滾下了這少女的膝蓋。
  那少女也頓住了歌聲,俯下頭來。
  她歌聲雖然嬌柔甜美,但面容卻臟得出奇,直似已久久未曾洗過,只有一雙眼睛倒還黑白分明。
  鐵中棠怔了一怔,道:“姑娘……”
  哪知他話聲未了,那少女卻又唱了起來:“你姓甚名誰是哪里人?”
  鐵中棠心里更是驚奇,不禁望著那少女發(fā)起呆來。
  那少女黑黑的眼珠子一轉(zhuǎn),嘟起嘴唱道:“我問你的話呀,你為什么不回答?難道你這個人,不會說話嗎?難道你這個人,是個小啞巴?”
  鐵中棠心里又是驚奇,又是好笑,暗暗忖道:“這樣的女子我若非此時此刻遇見,當(dāng)真要以為她是個優(yōu)伶戲子!”
  當(dāng)下只得干咳一聲,道:“姑娘是在說話,抑或是在唱戲,在下實在分不清,是以……”
  那少女嬌聲一笑,唱道:“我的說話就是歌唱,你不回答不應(yīng)當(dāng)!”
  鐵中棠呆了一呆,那少女又嬌笑著唱道:“你要是再不答我的話,我就把你吊回山壁上。”銀鈴般的嬌笑聲中,她竟然真要又將鐵中棠抱起。
  鐵中棠看她瘋瘋癲癲,滿面調(diào)皮的樣子,深信她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當(dāng)下大聲道:“在下姓唐名中。”
  他生性謹(jǐn)慎,此時此刻,縱是對這樣的少女,也不敢說出自己的真實姓名,心念一轉(zhuǎn),接口又道:“姑娘你……”
  那少女咯咯笑著唱道:“我叫作水靈光,從小生在這地方。”
  鐵中棠目光一轉(zhuǎn),只見這絕壑之底,四下俱是枯藤野草,積水沼澤,自己此刻的存身之地,是一方青色山石,哪里有人類可以留居之地?心中不覺大奇,脫口問道:“姑娘真的住在這里?”
  那少女點了點頭,目光突地現(xiàn)出一陣幽怨之色,輕輕唱道:“我整天站在這山石上,不知道上面的世界怎么樣,我若是能上去看一看,死了我也不心傷。”
  歌聲哀怨,凄楚動人。
  鐵中棠只覺心頭一陣惻然,不知道這少女在此荒涼困苦的地方,是怎么樣生活下來的。物質(zhì)上的欠缺固是難受,精神上的寂寞更是悲哀。鐵中棠不禁暗暗忖道:“過了十余年這樣悲哀困苦的生活,難怪她變得有些呆了,與人說話,也要唱起歌來。”一念至此,嘆息道:“姑娘只有一個人么?”
  那少女悲哀地輕嘆一聲,輕輕唱道:“我自小沒有爹爹只有娘,也不知怎會來到這地方!”一句未曾唱完,目中已流下晶瑩的淚珠。
  鐵中棠仰面極目望去,只見兩旁山巖,高有百十丈,下面一段,滿生蘚苔,當(dāng)真是飛鳥難渡。他心頭一凜,暗忖道:“此間若當(dāng)真無路可上,難道我也要像她一樣,一輩子終老在這里么?”
  心念至此,只覺心中突地升起一陣寒意。
  轉(zhuǎn)目望去,只見水靈光突地站了起來,半長的及膝麻衣下,露出了半截滿是泥污的小腿。她仰天伸了個懈腰,悲哀的神色,立刻換為笑容。
  她極快地擺動著腰肢,拍掌高歌道:
  “整只的肥豬穿在鐵架上,
  下面的松枝燒得吱吱的響,
  那淌著油的豬皮喲!
  已烤得黃金黃,
  我割下一塊大豬肉喲!
  請你嘗一嘗。”
  她咯咯嬌笑著,比了個手式,遞到鐵中棠嘴邊,又自唱道:
  “請你呀,嘗嘗……”
  鐵中棠見她忽而悲傷,忽而歡笑,心里雖不禁奇怪,但卻又忍不住被她引得展顏一笑。
  水靈光見他笑了,神色更是開心,笑著唱道:“我媽媽曾經(jīng)對我講,一個人不能太悲傷,我每天只許自己傷心一刻,過了這一刻我就要歌唱!”
  她圍著鐵中棠的身子跳躍著,又唱道:“肥豬肉我雖沒有吃過,但我卻能每天享受陽光,在陽光下幻想豬肉,你的心永遠(yuǎn)不會再悲傷!”
  鐵中棠暗嘆忖道:“在這里生活的人,若不能學(xué)會苦中作樂,日子當(dāng)真無法忍受。但是她和她的母親,怎會到這里來的呢?”
  他知道這少女的身世,必定是一則凄涼奇異的故事;他也猜出這少女和她的母親,必定懷有一身武功。因為沒有武功在身的人,必定無法在這種地方生活下去。那么,她們是否為了避仇,才藏身此地的呢?
  她們的仇家究竟是誰?她們究竟是什么來歷?
  這些問題,方自在鐵中棠心頭閃過,遠(yuǎn)處已有一陣語聲傳來:“靈兒,還不回來做飯么?”
  語聲沉凝,鐵中棠聽來只覺說話的人便在耳側(cè)。這種高深的內(nèi)功,使得鐵中棠心頭一凜。水靈光已俯下身來,道:“走……走,帶……帶你……你去……去見……媽媽!”
  短短一句話,她竟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了許久才說出來。
  鐵中棠心念一動,恍然忖道:“原來她是個結(jié)巴,難怪她不愿說話,總是唱歌。我常聽人說十個結(jié)巴,其中有九個唱歌時就不結(jié)巴了,如今看來,果然不錯。”轉(zhuǎn)念之間,身子已被那少女抱了起來。
  只見她眼珠一轉(zhuǎn),輕輕道:“我……我很少有……有人……陪我……我……說說話,所以……不……不會……會說……你……你笑……笑我……么?”
  鐵中棠輕嘆道:“我怎會笑你?以后我一定要常常陪著你說話,你的毛病一定會好的。”
  水靈光展顏一笑,道:“你……你真好!”展動身形,輕輕掠出兩丈。
  她身法之輕靈,有如凌波海燕一般。鐵中棠見她母女俱有如此高深的武功,不禁更是奇怪她們的來歷。
  心念一轉(zhuǎn),那少女接連幾個起落,已飛掠十?dāng)?shù)丈之遠(yuǎn)。
  她飛掠在亂草沼澤之間,竟絲毫不覺吃力,鐵中棠自念自己縱是未受重傷,輕功也遠(yuǎn)不及她。
  “大旗”訓(xùn)練弟子極是嚴(yán)厲,鐵中棠自幼練武,天分絕頂,名師高徒,他武功在江湖中已可稱得上是一流身手。但這少女小小年紀(jì),武功竟比鐵中棠還高,這自是令人驚異之事,想不出她武功是如何學(xué)來的。抬目望去,只見一面高有四丈的山石,壁立眼前,石上千干凈凈,仿佛經(jīng)常洗擦,與四下情況大不相稱。
  到了這里,水靈光突地放緩了腳步,深一腳,淺一腳,在亂草泥沼間奔跑了起來,生像她的武功突然減弱了九成。
  走到青石前丈余處,她竟已劇烈地喘息起來。
  鐵中棠心念一動,大奇忖道:“莫非她一直將自己身懷絕技之事,瞞著她的母親?那么她武功又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
  他越想越是奇怪,忍不住輕輕問道:“難道你的武功……”
  話聲未了,水靈光已伸手掩住了他的嘴,目光滿現(xiàn)驚慌之色,輕輕搖了搖頭,附耳道:“不……不要說!”
  鐵中棠滿腹驚奇,疑團(tuán)難解,只見她喘息著繞過青石,青石后便是一個洞窟,這青石道是用來做這洞窟的屏風(fēng)的。
  狹長的洞窟,雖然陰森黝黯,但打掃得卻甚是潔凈。
  水靈光在洞口一團(tuán)山麻上,擦了擦她那雙山麻編成的鞋子,畢恭畢敬,一步一步地走了進(jìn)去。走了二十余步,洞勢向左一折,便豁然開朗。
  鐵中棠轉(zhuǎn)目望處,只見一個四五丈方圓的洞窟中,四面堆著一些山麻、枯藤以及野生的黃精山藥。一條麻索上,吊著三只風(fēng)干的死鳥。
  洞角邊有一具水槽,承接著由山隙間滴下的水珠,一滴一滴的水聲,擊破了洞窟中的陰森靜寂。水槽旁,有一具石砌的火爐。
  鐵中棠匆匆一眼,將這些堆放得極是整齊的什物一眼掃過,目光便立刻凝注在洞中的另一個角落里。
  微弱的光線中,一張鋪著山麻被褥的石床上,盤膝端坐著一個滿頭白發(fā)、身披麻衣的枯瘦婦人。她渾身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面上顴骨高聳,一雙眼睛,大而深陷,散發(fā)著野獸一般的光芒,正陰森森地望著鐵中棠,仿佛是方白地獄中逃出的惡魔幽靈一般,令人見了遍體生寒。最可怕的是,她目光中,充滿了一種對人世的仇恨與怨毒,突然厲吼一聲道:“這人是哪里來的?”
  鐵中棠心頭一震,再也想不到這枯瘦的身子里,竟能發(fā)出如此巨大的吼聲,直震得四下洞窟,嗡然作響。
  水靈光更已駭?shù)萌眍澏镀饋恚溃骸八恰菑摹健缴稀稀稀?br />   她本已口吃結(jié)巴,此刻在白發(fā)老婦面前,更是結(jié)巴得厲害,雖已說得滿頭大汗,一句話還是說不出來。
  鐵中棠暗嘆忖道:“想不到她竟對自己的母親如此畏懼,難怪她這口吃之病,無法痊愈了。”一念至此,截口說道:“在下身受重傷,由山壁上墜落下來,多蒙這位姑娘相救,才得保全性命。”
  白發(fā)老婦冷“哼”一聲,從頭到腳瞧了鐵中棠一遍,突又厲聲道:“你是什么人?怎會受了傷?”
  鐵中棠此刻已被水靈光放了下來,斜靠在一堆山麻中,道:“在下唐中,被仇家所逼,寡不敵眾……”
  白發(fā)老婦目光一亮,道:“唐中,你可是四川唐家的門徒弟子?你的仇家都是些什么人?”
  鐵中棠搖了搖頭,道:“在下乃是形意門下弟子。在下的仇家,乃是西河道—上的惡賊‘五毒幫’。”
  他料定這老婦久困壑底,必定不聞江湖中事,是以隨意編出了“五毒幫”這名字,隨意編造了自己的來歷。
  白發(fā)老婦森寒的目光,四下閃動,冷冷道:“你既已到這里,以后究竟有什么打算,不妨說來聽聽。”
  鐵中棠長嘆一聲,道:“在下被仇家所乘,傷勢頗重,縱有什么打算,也要等傷勢好了再說……”
  語聲未了,白發(fā)老婦突地厲聲狂笑起來。
  她厲聲笑道:“此地食糧,供我母女兩人已是不夠,清水更是珍貴已極,哪里有你療傷之地,你豈非是在做夢!”
  鐵中棠心頭一寒,水靈光亦不禁神色大變!
  地?fù)屜纫徊剑瑩踉阼F中棠身前,道:“我……我的給……給他……”她天真未泯,心中并無愛欲之情,她只知道這男子是她救下來的,應(yīng)該保護(hù)著他——這也許是一種女子潛在的母性本能。
  白發(fā)老婦冷冷一笑,厲聲道:“你要將你那一份食物和清水,讓給他是么?”水靈光瞪大著眼睛,點了點頭。
  白發(fā)老婦反掌一拍石壁,怒道:“那么你呢?”
  水靈光道:“我……我不……不要緊。”
  話聲未了,白發(fā)老婦突地自石床上飛掠而起,閃電般在水靈光面上正反拍了兩掌,掌聲未落,她便已掠回床上。
  水靈光仍然動也不動地垂首而立。
  只聽白發(fā)老婦罵道:“好呀,你不吃不喝,難道情愿為他餓死渴死,那么你叫我這殘廢的老太婆怎么辦呢?”
  鐵中棠心頭一凜,他再也未曾想到這身手如風(fēng)的老婦人,竟是殘廢,心念一轉(zhuǎn),搶口道:“前輩……”
  白發(fā)老婦霍然轉(zhuǎn)首,目光森森,逼視著他,冷冷道:“我女兒要將食物讓給你,她自己情愿餓死,你聽到了么?”
  鐵中棠嘆道:“水姑娘的好意,在下雖感激,卻萬萬不能接受的……”
  白發(fā)老婦冷笑道:“既然不能接受,就快些去死!”
  水靈光驚喚一聲,道:“娘,你……忍……忍心……”
  白發(fā)老婦厲聲道:“我為何不忍心?這世上兄弟相殘,婆媳相殺的事,多得很,何況他與我們素不相識,他死了和我們有何關(guān)系?”
  水靈光滿面驚惶,方待說話,鐵中棠已大聲道:“在下傷勢并不甚重,只是太過疲累,只要稍為將息兩日,便能工作了,到了那時在下必定會去尋找一些食物清水,拿來加倍還給前輩。”
  白發(fā)老婦厲聲笑道:“加倍還給我,你說的倒容易得很,你可知道這里的食物,比黃金還要珍貴么?”她笑聲一頓,嘶聲接口道:“食物還不去說它,尤其是水……水……你看這一滴滴的水……”
  她反手指著水槽,道:“除了這里之外,此間什么地方都沒有水了,這里的水,能夠三個人喝么?”
  鐵中棠轉(zhuǎn)目望去,只見那水槽的滴水,當(dāng)真有如眼淚一般,甚至比眼淚還少,心念轉(zhuǎn)處,訥訥道:“雨水呢?”
  白發(fā)老婦冷笑道:“這里絕無樹考,只有枯藤野草,縱有雨水,也無盛水之物,何況這里的雨水本就極少。”
  鐵中棠嘆息著瞧了水靈光一眼,這才知道她為何如此污臟,當(dāng)下嘆道:“既是如此,也就罷了!”
  水靈光突然搶口道:“娘……只……只要你……將……將洗臉的……的……水……讓……讓他一點……”
  白發(fā)老婦雙目一睜,怒罵道:“好呀,你這死丫頭,你叫老娘不要洗臉,將水讓給這臭小子么,你你……好個不孝順的臭丫頭,你怎么不學(xué)學(xué)你爹爹,他為了他媽,寧可叫自己的妻子去死!”
  就在剎那之間,鐵中棠心中突地閃過一串靈光。
  吉光片羽,便立刻在他心中連綴著一個形象,他不暇再多思索,突地大喝一聲:“盛大哥,你錯了!”
  白發(fā)老婦果然身子一震,顫聲道:“你說什么?”
  鐵中棠心頭暗喜,知道自己的想法,已有些對了,當(dāng)下故意搖了搖頭,長嘆道:“沒什么?”
  白發(fā)老婦急得雙目圓睜,大聲道:“你說不說?”
  鐵中棠道:“在下只是胡亂猜測而已,也許不對。”
  白發(fā)老婦以手撫胸,大聲道:“快說快說,對不對都無妨。”
  鐵中棠一笑道:“在下口干舌燥,已將不能說話了。”
  白發(fā)老婦咬了咬牙,怒道:“水,給他水!”
  水靈光看得大是驚異,不知道這少年怎能一句話便打動母親了。
  她走到水槽前,舀了一杓水,捧到鐵中棠面前。
  鐵中棠微微一笑,道:“水姑娘,你先請。”
  水靈光怔了一怔,回首望了她母親。
  白發(fā)老婦冷“哼”一聲,道:“喝吧!”
  水靈光目光一閃,仰起脖子,將一杓水全都喝了下來,又舀起一杓,交給鐵中棠。她口中雖未言語,但眼中卻不禁流露出對鐵中棠的情意。
  直待鐵中棠喝完了水,白發(fā)老婦又立刻厲聲道:“再給他一些吃的東西,免得他又要多口。”
  鐵中棠微笑道:“前輩倒知道在下的心意。”
  他胡亂吃下一些黃精山糧,精神立刻為之一振。
  白發(fā)老婦道:“此刻你總可說了吧?”
  鐵中棠歇了口氣,道:“前輩生性本來最是溫柔和婉,如今變得如此,必定是曾經(jīng)過了一些十分傷心之事。”
  白發(fā)老婦呆了一呆,鐵中棠不禁心頭暗喜,知道自己所料,與事實相差,必定不會甚遠(yuǎn)。只見白發(fā)老婦突地目光一寒,厲聲道:“你怎會知道我以前的事?你怎會知道我所受的刺激?”
  鐵中棠道:“在下雖是揣測,但……”
  白發(fā)老婦怒喝一聲,道:“揣測……哼哼,老實說,你是否是那老太婆派來搜尋我母女的人?”語聲沉厲,有如雷鳴。
  鐵中棠聲音不變,道:“前輩口中的老太婆,可是盛大娘么?”
  白發(fā)老婦神情更是大變,厲聲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她一聽“盛大娘”三字,便仿佛生出畏懼之心,身子竟微微顫抖起來。
  鐵中棠長嘆道:“前輩只管放心,在下亦是盛大娘的仇人,而且對前輩的遭遇同情得很。”
  白發(fā)老婦道:“我有什么遭遇?你怎會知道我的遭遇?”
  鐵中棠目光一閃,道:“昔年武林中,曾經(jīng)有一位名傳江湖的女劍客,‘柔情手’水柔頌,想必就是前輩了。”
  白發(fā)老婦身子又是一震,道:“水柔頌……水柔頌……”突地雙掌一撐,自床上飛掠而起。
  鐵中棠只覺眼前一花,衣襟已被她一把拉住。
  水靈光一直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么,此刻神情大變,顫聲道:“娘,你……你……老……老……”、 她已被驚得呆在地上,半步動彈不得。
  只聽白發(fā)老婦厲聲道:“說……說!你怎會知道我是水柔頌?”她雙腿動彈不得,此刻已跌坐在地,但掌力之驚人,已將鐵中棠衣襟捏破。
  鐵中棠僅是微微一笑,安然道:“前輩若不放開在下的衣襟,在下怎能從容說話?”
  白發(fā)老婦大喝道:“你說不說?”手掌一緊,食、中、無名三指的指節(jié),緊緊抓在鐵中棠前胸骨上,只要手掌向前一送,鐵中棠便要胸穿骨裂。
  哪知鐵中棠神色仍是絲毫不變,微微笑道:“前輩如此相逼,在下呼吸都難以暢通,話更說不出來了。”
  白發(fā)老婦怒道:“你知道我十分想聽,是以便故意要挾,是么?”
  鐵中棠微笑道:“前輩果然有知人之明。”
  白發(fā)老婦狠狠凝注了他半晌,霍然松開了手掌,恨聲道:“你若不說得清清楚楚,我便要將你生裂成八塊。”
  鐵中棠道:“在下心情不適時,也不會說話的。”
  白發(fā)老婦胸膛起伏,顯見在勉強(qiáng)壓制著胸中怒火,也勉強(qiáng)壓低了聲音,道:“好好,你快說好么?”
  水靈光在一旁看得更是驚奇。
  她從未想到,自己的媽媽,竟會有一日對人如此忍氣,一時之間,她不禁對這少年更覺神奇。
  鐵中棠目光一轉(zhuǎn),緩緩道:“此事說來,其實并無玄妙之處。‘紫心劍客’盛存孝,自十七歲起,先后娶了三房妻室,卻都相繼而死。據(jù)盛大娘在江湖散布之言,說是三位盛夫人都是死在我大旗門人手中,但家?guī)焻s十分驚奇憤怒,只因他老人家深知大旗門弟子絕未向這三位夫人下手。”
  白發(fā)老婦面容一陣扭曲,道:“鐵立珊、華向明兩人,難道也不是大旗門下殺死的么?”
  鐵中棠嘆道:“大旗門數(shù)入中原,深仇未得償雪,卻替武林中一些不肖之徒背了不少黑鍋,他們深知大旗門一擊不中,便要全身而退,是以便將許多筆難算的賬,轉(zhuǎn)到大旗門的頭上!”他話聲微頓,接道:“那時家?guī)煴闶謶岩桑@些事都是盛大娘的手腳。她生怕媳婦奪走兒子之愛,竟下毒手殺死自己的媳婦,只是她手段毒辣奸狡,不但瞞過天下人耳目,更將盛存孝瞞得風(fēng)雨不透。”
  白發(fā)老婦突地冷“哼”一聲,道:“你只當(dāng)盛存孝真的一點都不知道?他只是在裝糊涂而已。”
  鐵中棠呆了一呆,嘆道:“難怪他直到今日,還不敢續(xù)弦娶親,唉,此人倒當(dāng)真不愧是位孝子!”
  白發(fā)老婦默然垂首道:“他原來還沒有續(xù)弦……”突地目光一寒,厲聲道:“但你怎會知道我便是水柔頌?”
  鐵中棠道:“揣測……”他沉吟著緩緩道:“在下聽得這位姑娘姓水,又看出前輩你必有隱痛,在下靈機(jī)一動,便試探著喚了一聲:‘盛大哥。’前輩果然面色大變,那時在下便知道揣測得已不遠(yuǎn)了,惟一還有些懷疑之事,便是覺得前輩似乎比應(yīng)有的年齡要老得多了,但后來一想,艱苦的歲月,憂憤的心情,自然易催人老,是以在下才敢斷言,前輩必定就是將近二十年前,被盛大娘暗害了的‘柔情手’水柔頌!”
  凄清暗淡的光線里,只見這“柔情手”水柔頌幽靈般坐在地上,滿面俱是悲憤哀傷,顯已落入往事沉痛的回憶中。
  水靈光睜大了眼睛,一會兒望向鐵中棠,一會兒望向她母親,忽也坐到地上,輕輕啜泣了起來。
  良久良久,水柔頌方自緩緩道:“想不到你的思想竟如此敏銳,你……你揣得全都不錯。”她咬一咬牙,恨聲接道:“約在二十年前,我五家在這山上,與大旗門苦斗數(shù)日,終于稍稍占了上風(fēng),但我已精疲力竭,又有了身孕,便悄悄去求盛大娘,讓我早些回去,哪知她聽了我的話,竟突地獰笑了起來。她說決不許我再生兒女,奪去她兒子的愛,我才自一驚,她已將我推下了懸崖。我雖能僥幸不死,但兩條腿卻已……”她面容又是一陣扭曲,倏然頓住了話聲,目光中立刻充滿悲哀與仇恨。
  鐵中棠嘆道:“前輩你在這種艱苦的環(huán)境下,仍然生存了下來,晚輩實在自心里佩服得很!”
  水柔頌恨聲道:“那一段非人所能忍受的日子,將我折磨成這般模樣,但我畢竟還是活下來了!”她充滿仇恨的目光,緩緩移向鐵中棠,接道:“那時,我正和你此刻一樣,疲勞、悲哀,而又重傷。”她面上慢慢泛起一絲狠毒的笑容,望向鐵中棠道:“但我是個女子,既有身孕,又成殘廢,情況還遠(yuǎn)比你絕望得多,我還能在這種環(huán)境中單獨生存下來,你一個男子,為什么不能?”
  鐵中棠心頭一寒,道:“前輩的意思……”
  水柔頌厲聲道:“我雖不殺你,但也不能養(yǎng)著你,你快些給我滾出去,否則……哼哼,說不得我只有動手了!”
  她手掌一撐,掠回床上,再也不看鐵中棠一眼。水靈光伏在地上,低低啜泣,也沒有勸阻之意。
  鐵中棠木然呆了半晌,他已用盡所有的智慧,要想打動水柔頌的心意,但此刻,他自知已完全絕望。他緊握雙拳,抬起目光,掙扎著站了起來,掙扎著走了出去,但方出洞外,他便立時倒在地上。為了有用的生命,他愿以自己所有的力量與智慧來掙扎奮斗。
  但是,他卻決不乞憐,更不哀求!
  食水與山糧,已使他略為恢復(fù)了些許精力,但自洞內(nèi)走出的一段路,卻又使他全身脫力。他四肢舒展,仰臥在地,盡量松弛了全身的肌肉與神經(jīng),然后,他盡力集中精神,默默調(diào)息起來。仰望天色,暮色已將降臨,一場更艱苦的奮斗,也已將開始——生存的奮斗,不但艱苦,而且殘酷!他知道在黑夜來臨之前,他必須先要找一處藏身之地,才能躲避蛇蟲與蚊蟻的襲擊。
  太陽落山后,沼澤間便發(fā)散出一陣陣白霧般的臭氣。他尋了些枯藤,綁在腿上,屏住呼吸,仔細(xì)選擇著道路。他行事謹(jǐn)慎仔細(xì),決不會走失一步。仰首望去,暗藍(lán)色的蒼穹,已現(xiàn)出一彎淡白色的月痕。霧氣彌漫,天色更黑,前面已漸漸不能分辨道路。
  鐵中棠仰天嘆息一聲,在泥澤中坐了下來。他已實在無法支持,當(dāng)真已到了山窮水盡之地步。突然一陣風(fēng)聲,自身后掠來,水靈光已悄然到了他面前,一言不發(fā),輕輕扶起了他身子。
  剎那之間,鐵中棠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道:“水姑娘,你……”
  水靈光搖了搖頭,鐵中棠只得頓住話聲。在山窮水盡之時,遇著一個幫助自己的人,那時他心中的情緒,絕非任何一個沒有身歷其境的人所能了解。
  他只當(dāng)水柔頌已改變了心意,哪知水靈光竟扶著他走向另一個方向,他忍不住問道:“到哪里去?”
  水靈光微微一笑,伸手蓋住了他的眼睛,輕輕唱道:“我讓你猜上一猜,想上一想,但你卻永遠(yuǎn)也想不到,我現(xiàn)在要帶你去的,是什么地方?”
  此時此刻,鐵中棠只覺這歌聲是如此甜美,再也不覺得以歌聲代替言語,是件愚蠢的事了。他只覺身子輕飄飄的,只因水靈光已負(fù)擔(dān)了他全身重量。
  走了片刻,水靈光終于輕輕抱起了他,但一手仍輕掩著他的眼睛,輕巧地移動著腳步,曼聲道:“不要看,不要想,我一定會帶你去個神奇的地方!”親切的歌聲,在鐵中棠心中的苦澀里,滲入了一絲甜味,但這一絲淡淡的甜味中,卻又含著一些痛苦。
  因為鐵中棠知道在這絕壑之底,荒涼之地,絕不會有什么“神奇的好地方”,他只覺四下氣息,越來越是陰濕,地形也仿佛越來越是奇特,到后來又走人了洞窟之中,滿洞風(fēng)聲,呼嘯作響。
  風(fēng)聲漸漸輕微時,水靈光終于移開了手掌。
  但鐵中棠仍然不敢睜開眼來,只聽水靈光帶笑唱道:“你睜開眼睛看一看,看一看這是什么地方!”鐵中棠雙目一睜,心頭不禁驟然為之大驚!
  只因他目光所及之處,竟然全都是人間難見的奇珍異寶,許多粒夜光之珠,照得他滿眼生花。
  每個角落里,都堆放著十余株高達(dá)數(shù)尺的珊瑚。珊瑚枝上,掛滿了一串串的瑪瑙,綠的翡翠,白的珍珠,以及一些鐵中棠見所未見的寶物。最遠(yuǎn)的一個角落里,竟有一張錦榻,雖然陳舊,卻極美麗,錦榻旁竟還堆放著十余潭泥封未除的美酒。剎那之間,鐵中棠哪里還說得出話來。
  他雙目圓睜,目定口呆。他再也不會想到,在這地獄般的沼澤壑底,竟真的有這樣天堂般的神奇地方!
  水靈光眼波中閃動著喜悅而得意的光芒,將鐵中棠輕輕放到錦榻上,笑道:“奇……奇怪么?”
  鐵中棠愣了許久,方自長嘆道:“實在有些奇怪!”
  水靈光輕輕一笑,突地轉(zhuǎn)身奔了出去,原來在這寶窖之后,竟還有處洞窟,萬籟俱寂中,那洞窟中竟隱隱傳來一陣陣悅耳的流水聲。
  鐵中棠發(fā)愣地斜倚在錦榻上,此時此刻,一切都使他覺得此身如在夢中,自己都難以相信。但等到他驚詫的情緒平靜之后,他立刻對這所有的情況下了個判斷,當(dāng)下暗暗忖道:“這必定就是水靈光學(xué)武之地。水柔頌必定不準(zhǔn)她女兒學(xué)武,而水靈光也不敢反抗母親,是以不敢將自己學(xué)武之事和這地方說出來。”但還有些事,卻是鐵中棠永遠(yuǎn)猜測不透的。
  這地方究竟是何人所居?此人是生是死?這些珠寶究竟是從何而來?
  水靈光究竟是因何因緣,來到此地?
  心念數(shù)轉(zhuǎn)間,只聽水靈光在那邊的洞窟中曼聲唱道:“你快些閉起眼睛,還有件事我要讓你驚奇。”
  鐵中棠忍不住立刻閉起眼睛--世上惟一能打動他的事,便是親切的情感,純真的感情。他只覺一陣香氣,撲鼻而來。
  然后是水靈光嬌笑著的聲音:“好啦!”
  鐵中棠緩緩睜開眼簾,突覺眼前一亮!
  滿洞珠光輝映中,站在眼前的,竟是個容光絕代,肌膚勝雪,有如瑩玉塑成般的美人!
  她穿的是一身綴有明珠的宮裝羅衣,在珠光寶氣中更顯得綽約有如仙子,她面上的笑容是如此明亮煥發(fā),使得鐵中棠再也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無法相信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美人,便是方才滿身泥污的水靈光,但事實卻又令他不能不信。
  她仿佛是一粒沉溷于泥污中的明珠,雖然長久被污泥掩去了光芒,但泥污一去,光芒反倍覺照人。
  鐵中棠呆了半晌,只見水靈光輕輕旋了個身,輕輕道:“比……比起別人,我……我丑不丑?”
  鐵中棠長嘆道:“你難道不知道?”
  水靈光搖了搖頭,道:“我……現(xiàn)在的……的樣子……,從來都沒有人看……看過,直……直到今天。”
  鐵中棠默然點了點頭,心中不禁暗暗忖道:“空谷幽蘭,以空谷幽蘭這四字來形容于她,當(dāng)真再也恰當(dāng)不過。”
  抬目望外,只見水靈光面上滿是幽怨之色。
  他終究是個男子,是以無法了解少女的心情,——少女們?nèi)羰沁B自己是美是丑都不知道,那種心情之痛苦怎會是男子所能了解?
  良久良久,他方自忍不住嘆道:“美……”
  水靈光面上突地飛了一片歡喜的笑容,舉起雙臂,又輕輕轉(zhuǎn)了個身,嬌笑道:“我……我真的美?”
  鐵中棠又點了點頭,道:“自然是真的!”
  水靈光嬌笑著撲到鐵中棠身上,道:“謝謝你,你真好!”這句話說得清清爽爽,流流利利,哪里還有口吃之病?
  鐵中棠心頭一動,大喜道:“你的毛病好了!”
  水靈光呆了一呆,睜大著眼睛道:“真……真的?”
  她心情緊張,立刻又口吃起來。
  鐵中棠嘆道:“水姑娘,你只要心里沒有畏懼,不再緊張,我確信你的病必定會好的。”
  水靈光嫣然一笑,在榻邊坐了下來,垂首半晌,忽然長嘆道:“娘若……能……能看……看我……我這樣子,就……就好了……”
  鐵中棠道:“你為何不愿被她看到?這里究竟是什么人住的地方?”
 
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15
第七回 死神寶窟

  水靈光輕輕嘆息一聲,甜美的笑容,立刻籠上了一層淡淡的悲哀之色,伸手?jǐn)n了攏頭發(fā),輕唱道:“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有個明月如水的晚上……”
  鐵中棠突地打斷了她的歌聲,道:“我要你將這段事說出來告訴我,不要唱,好么?”
  水靈光垂首道:“我……我說……說得不……不好。”
  鐵中棠柔聲道:“慢些說,不要怕,沒有人會笑你的。”
  水靈光抬起眼波,只見鐵中棠滿是了解與鼓勵之色,這種眼色,使得她心中漸漸有了自信。于是她溫柔地一笑,開始敘說這神奇的故事。
  她言語仍然斷續(xù)地結(jié)巴,但已遠(yuǎn)比她和自己的母親說話時要流利得多——只有別人的鼓勵和自己的信心,才是治愈口吃的良藥。
  鐵中棠耐心地靜聽她斷續(xù)的敘說著:
  原來她先天不足,后天又失調(diào),幼時極不健康,腦筋在母體中便受了震蕩,直到七八歲時還不能說話。
  水柔頌滿心都是對盛大娘的仇恨,對這盛家的后代,自然不會愛護(hù),何況處于那種困苦的情況下,她更認(rèn)為這女孩子是一個拖累,到后來她不但恨盛大娘,恨這孩子,也恨自己,甚至恨上整個人類。
  在冷漠、艱苦與仇恨中長大的水靈光,從小便學(xué)會了忍受孤獨。她常常獨坐冥想,也常常去尋找最冷僻與陰森的地方獨自流淚,因為她受不住母親的責(zé)罵與冷酷的目光。那時她才七歲,就在這時,她有了奇遇。
  有一天晚上,月明如水,她正獨自藏在枯藤掩蓋下的洞窟哭泣,卻不知正有一雙如閃電般的眼神在偷偷望著她。
  自此之后,她每到這小小的避難處來哭泣時,這雙眼睛總會在暗處望著她,直到一天,終于被她發(fā)現(xiàn)。
  她被駭?shù)每窈羝饋恚袈暦狡穑淖毂惚蝗搜谧。杖话l(fā)現(xiàn),一個殘廢的老人,已在她身前。
  這老人右腿已齊根鋸斷,左腿也只剩下半截,左臂更已殘廢,全身只剩下一只右手,仍然健全。他形態(tài)雖然恐怖,但目光卻甚是慈藹,于是水靈光便漸漸消失畏懼之心,反對這殘廢的老人憐憫起來。自此以后,她每天都要抽出一段時間,來陪伴這殘廢的老人。十幾天后,這老人才將她帶到這神奇的寶窟中來。她遵從這老人命令,從來沒有將這一段事告訴她母親,只因這老人對她是那么慈愛。他盡心地傳授她武功知識,也教她識字。她母親嚴(yán)格地控制她的食物和水,但她卻在這里獲得補(bǔ)償。只是她生怕被母親發(fā)現(xiàn),是以決不敢用這里的清水洗滌身子——這里的水源富足,但是食物仍是貧乏的。
  三年多之后,這殘廢的老人終于結(jié)束了他痛苦的使命,臨死前,他仿佛有許多話要對她說。
  但是他卻只說出半句話:“災(zāi)禍之箱里,是我的……”便斷氣而死。
  他死時的痛苦和遺憾,水靈光年紀(jì)雖小,但也看得出來。她知道這老人必定有一段充滿痛苦與仇恨的往事,但是他卻始終未曾向她說出——也許他認(rèn)為她年紀(jì)還小,要等她長大了些再告訴她,但是,他自己卻等不及了。
  說完了這段話,水靈光已是淚痕滿面。
  鐵中棠面容沉肅,垂首沉思。
  良久良久,他方自沉聲問道:“那老人是什么姓名?”
  水靈光搖了搖頭,嘆道:“我……我不知!”
  鐵中棠雙眉皺得更緊,沉聲又道:“那‘災(zāi)禍之箱’四字,是什么意思,你可知道么?”
  水靈光展顏一笑,點頭道:“知道!”
  她輕盈地飛身而出,片刻便捧來兩口小小的箱子,高約一尺,兩尺見方,像是女子的梳妝匣似的。兩口箱子,大小完全一樣,但裝飾顏色卻大不相同。其中一口,滿綴著碧綠的翡翠,鮮紅的寶石,以及奪目的明珠,閃閃地發(fā)著絢爛的光彩。另一口箱子,卻是黝黑色的,箱上沒有任何裝飾,也看不出是何物制成,但卻沉重異常。
  水靈光將這兩口箱子輕輕放到錦榻上,立刻打開了那口滿綴珍寶的箱子。鐵中棠忍不住問道:“這就是‘災(zāi)禍之箱’ 么?”
  水靈光搖了搖頭,微笑唱道:“七色寶石發(fā)彩光,這是幸運之寶箱。”
  鐵中棠凝目望處,只見箱中放著幾本絹書,四只玉瓶,以及一只幾乎已成人形的千年參果。他知道這些絹書與玉瓶必定是武林豪士夢寐以求的武功秘笈與靈藥,那千年參果更是舉世難尋的寶物。
  但是他對那口漆黑的箱子,卻更充滿了神秘的好奇,斷定這箱子里必定隱藏著那殘廢老人一生的秘密,當(dāng)下他只說了句:“這想必就是災(zāi)禍之箱了!”便待伸手打開這漆黑而神秘的“災(zāi)禍之箱”。
  哪知他手掌未觸及箱子,水靈光面色突地大變,急地握住他的手掌,道:“動……動不得的!”
  鐵中棠目光轉(zhuǎn)處,只見她滿面俱是驚懼之色,心中不覺大是驚奇,問:“這箱子難道從來未曾打開過么?”
  水靈光點了點頭,緩緩唱道:“洞中珍寶俱可動,唯有此箱莫試嘗,此箱一開災(zāi)禍降,你我誰也不能當(dāng),整整十三年過去,我從未開過此寶箱。”
  她面色驚惶,歌聲更是慎重異常。
  鐵中棠只得縮回手掌,只見她展顏微笑,接著歌道:“幸運箱中有靈藥,可治人間百般傷,千年參果更神妙,益神補(bǔ)氣是奇方,你趕緊服下去,傷病便無妨!”
  水靈光輕輕掩住他的嘴,搖了搖頭,她目光中的情意,使得鐵中棠再也不愿推辭拒絕。于是她便為鐵中棠洗滌了傷口,服下靈藥,又將那一只千年參果,搗碎成漿,強(qiáng)迫鐵中棠服下。約莫盞茶時分,鐵中棠便沉沉睡去。水靈光立在榻邊,呆呆凝注著他,突地俯下身去,在他頰上輕輕一吻。然后,她極快地?fù)Q過那件襤褸破爛的麻衣,又在身上涂滿污泥,便帶著滿足的笑容掠出洞去。這其間她又來過兩次,鐵中棠卻一直未醒。
  鐵中棠一覺醒來時,水靈光又已不在他身邊了。
  他只覺全身振奮,精神滿足,宛如換了個人似的。
  轉(zhuǎn)目望去,那“災(zāi)禍之箱”已被取走,“幸運之箱”卻仍留在錦榻上,箱蓋中夾著一片白紗,上面有焦木寫出的字跡:“你已睡了兩日,我也為你換過藥了。現(xiàn)在我要去侍候娘去,你醒來如覺無聊,可以看看箱子里的書。”字跡雖不甚美,但卻一筆不茍,每筆每劃之中,看來都仿佛注滿了她濃濃的關(guān)切與情意。而情意是如此真實,字跡是如此真實,四下的珍寶,也依然真實地發(fā)著光,但鐵中棠卻總覺自己有如在夢中似的。在重重危難,九死一生的流血與驚險之后,接著而來的竟全都是常人夢寐難求之物——秘笈、靈藥、美人、財富。生命的變遷竟是如此巨大,遇合竟是如此神奇,他不禁暗暗嘆息,不知道上蒼對他今后的生命將如何安排?
  他取起第一冊絹書,在珠光下翻閱著,前面記載的,自然都是些內(nèi)家正宗淺易的入門功夫。但是他越看越是心驚,看到后來,竟不覺汗流浹背。這絹書上記載的武功,赫然竟與“大旗門”傳授的武功道路毫無不同,只是更為精妙而已!許多種他平日練功時遇著的疑難之處,即使他師傅也不能解釋,在這里卻都有了答案。他大驚之下,暗暗忖道:“莫非那殘廢的老人,與我大旗門有什么淵源不成?莫非他就是我大旗門中的前輩先人?”他雖然想起師傅們曾經(jīng)說過,“大旗門”曾經(jīng)稱雄武林時,本有極大的珍寶財富,遺留在中原,但等到“大旗門”被仇家所害,當(dāng)時的掌門人以及執(zhí)事弟子,全都死得干干凈凈,這宗財富的所在之地,便成了個極大的秘密。數(shù)十年來,“大旗門”弟子一直在不斷尋找,但卻始終未曾找到。
  他又想起,師傅曾經(jīng)對他說過:“棠兒,你爹爹絕代奇才,曾經(jīng)說起他已將這寶藏的下落查出一些眉目,只可惜……唉,他也不幸被敵殺死!”
  這些心念,在鐵中棠心頭電閃而過。
  剎那間他只覺熱血奔騰,不能自己,立刻自榻上躍下,要去尋得那“災(zāi)禍之箱”。
  他深信這神秘的箱子里,必定有為他解釋所有秘密的答案,縱有任何“災(zāi)禍”發(fā)生,他也要看上一看。轉(zhuǎn)入后面的洞窟,目光轉(zhuǎn)處,只見此洞中的寶藏更是驚人,四面石壁上,掛滿了鑲珠的寶劍,嵌玉的皇冠。水聲淙淙,從一個珍珠寶石鑲成的龍頭中流出來,匯集在玉璧鋪成的水池里,池水滿而不溢,仿佛下有出路。水池旁邊有一張錦榻,水靈光方才所著的宮衣,還留在榻上,另外兩只箱子里,滿是錦銹衣衫。
  鐵中棠暗嘆一聲,知道這寶藏所在之地,必定是經(jīng)過先人們無數(shù)次的苦心策劃,方自建成。
  他目光再次四掃一眼,卻仍然沒有發(fā)現(xiàn)那黝黑的“災(zāi)禍之箱”,只得走到池邊,正待掬一捧清水,涼涼頭腦。
  垂首之間,卻見那神秘的箱子竟在池水之中。
  他毫不遲疑,將箱子提起,突聽轟然一聲大震,四壁皆搖。他手掌微松,箱子又“啪”的落到水中,四下回聲不絕,有如天崩地裂。鐵中棠不禁大生恐懼:“難道這災(zāi)禍之箱,真有如此神奇的魔力?”
  他試探著再次探手入水,哪知山腹中赫然又是一聲大震。鐵中棠心頭一顫,情不自禁地連退三步。這一次震動,更是猛烈,四壁的珍寶,被震得狼藉滿地,池中的清水,也被震得流了出來。回聲過后,片刻靜寂,山腹之中,竟又隱隱傳來陣陣斧鑿之聲,仿佛便在近處,而且越來越近。
  鐵中棠心念動處,暗驚忖道:“有人開山……”他機(jī)警過人,一念至此,目光便四下搜索起來,想找一個藏身之地,但四壁空闊,哪有地方藏身?
  斧鑿之聲剛停,山腹中竟傳出人語:“方向?qū)γ矗俊?br />   聲音之近,仿佛已只有一壁之隔,鐵中棠心頭一凜,忖道:“聽這語聲,開山之人必有圖謀,莫非是來掘?qū)毜模俊?br />   心念閃過,山腹中已有人接口道:“兄臺只管放心,我費的多年心力,決不會白費的。”
  另一人道:“好,弟兄們再掘!”接著,斧鑿之聲又已響起。
  時機(jī)急迫,鐵中棠已無暇思索,急地將錦榻推到角落里,又將那兩口裝衣衫的箱子推到錦榻前。
  然后他飛身出洞,將外面的錦榻收拾妥當(dāng),關(guān)起了‘幸運之箱’,藏入滿堆的珍寶中,擦去了榻上的兩滴鮮血。
  他傷痕雖未完全復(fù)原,但精神卻仍很健旺,是以動作極快,當(dāng)下目光一掃,確定四下再沒有人新近逗留過的痕跡,便俯身鉆入錦榻下。
  就在這剎那之間,壁上山石,突地飛激而出,一陣歡呼過后,有人大聲道:“果然在這里!”
  兩條人影自穿破的石隙中,一掠而出。
  鐵中棠屏住聲息,自兩口箱子的空隙中,偷偷瞧了出去,只見這兩人其中一個是身穿寶藍(lán)長衫的中年文士,雖在如此驚喜的情況下,仍然故作矜持,保持著從容不迫的沉穩(wěn)之態(tài),只是滿身塵埃,不免顯得有些狼狽。
  另一人是個烏簪高髻、灰袍白襪的道人,鷹鼻深腮,瘦骨嶙峋,年紀(jì)雖在中年,但頭上卻已白發(fā)蒼蒼。這兩人一入洞中,目光便立刻全被滿窟珍寶所吸引,呆呆地愣在當(dāng)?shù)兀l也想不到洞中還有他人。他兩人身形方自站穩(wěn),山壁中又已躍出一個錦衣少年,以及一個紅臉虬須、濃眉環(huán)眼的勁裝大漢。這大漢似乎因為心情興奮過度,身形躍出時,竟一頭撞在山壁上,撞得滿頭鮮血,但他卻絲毫不覺痛苦。
  滿洞珠寶,閃耀得這四人目光中,俱都露出了野獸般的貪婪。
  良久良久,那白發(fā)人方自長嘆一聲,緩緩道:“十余年的苦心積慮,滿頭的蒼蒼白發(fā),今日總算有了報償。”他俯下腰去,顫抖著伸出手掌,拾起地上一柄滿鑲珠玉的銀劍,道:“寶貝呀寶貝,你可知我為你花了多少心血?”
  話聲未了,那藍(lán)衫文士突地反手一掌,將他掌中銀劍震落。白發(fā)道人變色道:“兄臺這是什么意思?”
  藍(lán)衫文士冷冷道:“閣下難道忘了你我的君子協(xié)定,主權(quán)未分之前,誰也不能妄取洞中之物!”
  白發(fā)道人呆了一呆,強(qiáng)笑道:“在下只是拿起來看上兩眼,并無妄取之意,兄臺切莫誤會。”
  藍(lán)衫文士冷笑道:“如此最好——”俯首在水流中瞧了半晌,舀起一捧清水,慢慢喝了起來。
  虬須大漢悄悄退了兩步,向那錦衣少年輕聲道:“兄弟,你出生于大富之家,可曾見過這么多珍寶么?”
  錦衣少年嘆息道:“連做夢都未曾見過。”
  虬須大漢瞧了那藍(lán)衫文士一眼,在背后歪了歪嘴。
  錦衣少年附耳道:“家?guī)熥杂邪才拧!?br />   只見藍(lán)衫文士喝完了水,擦了擦掌上的水珠,回首道:“寶藏既得,閣下可有什么安排么?”
  白發(fā)道人展顏笑道:“這寶藏雖是在下探測而出,但若無兄臺你的支持,在下必定要費事得多。”
  藍(lán)衫文士冷笑道:“費事得多?”
  白發(fā)道人目光一轉(zhuǎn),連忙接口道:“在下單獨一人之力,或許永遠(yuǎn)也無法尋到此地。”
  藍(lán)衫文士道:“想必如此。”
  白發(fā)道人強(qiáng)笑道:“是以在下絕無貪得之心,絕對公平地將這寶藏分做兩份,你我各取其一……”
  他眼簾微合,透了口氣,接道:“然后在下便要尋個山明水秀之地,好好享一享福了。”
  虬須大漢雙目一睜,大怒道:“分作兩份?你難道將我兩人當(dāng)作死人么?我兩人辛辛苦苦——”
  白發(fā)道人面色一沉,道:“你辛苦什么?”
  虬須大漢怒道:“當(dāng)今江湖中,除了我‘霹靂堂’門下,除了我‘小雷神’之外,還有誰能以火藥炸破山腹?”
  鐵中棠心頭一凜忖道:“原來此人竟是‘霹靂火’秦老兒的首徒!”
  只聽白發(fā)道人冷冷道:“放火藥、用苦工的代價,我自會算給你。”
  虬須大漢厲聲喝道:“你說什么?”
  白發(fā)道人目光一凜,道:“我說的——”
  藍(lán)衫文士微一擺手,截口道:“兩位誰也不必爭了。”
  虬須大漢道:“我知道黑大叔必定會主持公道的。”
  白發(fā)道人澀聲道:“兄臺之意,該如何分法?”
  他干咳了兩聲,忍不住也走到水池前舀起一捧清水,想潤一潤已緊張得要冒出火來的喉嚨。
  藍(lán)衫文士凝目望著他的身影,緩緩道:“不必分了。”
  白發(fā)道人雙眉立軒,道:“此話怎講?”
  藍(lán)衫文士微微一笑,道:“兄臺喝下水再說。”
  白發(fā)道人“哼”了一聲,僅僅俯下頭去,目光四下閃動,留意著四邊的暗算,嘴唇已將湊到水上。
  鐵中棠暗中旁觀,冷冷忖道:“我若是他,在喝水之前,必定要看看水中是否有毒……”
  思念一轉(zhuǎn),只見那白發(fā)道人十指微松,捧中的清水,全都漏了下去,口中自語道:“不行,不行……”
  藍(lán)衫文士仰首望天,只作未聞未見。
  白發(fā)道人也不瞧他,白頭上拔下了發(fā)簪,在水中輕輕一劃,簪頭的一點銀尖,立刻變作了烏黑顏色。
  鐵中棠暗暗忖道:“此人果然是個厲害角色!”
  只見白發(fā)道人陰惻惻一笑,緩緩將簪插回頭上,冷冷道:“黑星天,你的心也未免太黑了吧!”
  鐵中棠心頭一凜:“此人原來是天武鏢局總鏢頭,三手俠白星武之師兄,玲瓏七竅黑星天!”
  凝目望處,只見黑星天面色仍然絲毫不變,移目望向白發(fā)道人,緩緩道:“禍從口出,閣下若是胡言亂語,大禍就要臨頭了!”
  白發(fā)道人厲聲道:“難怪你說不必分了,原來你是想要獨吞!”手掌不住顫抖,要待出手一擊,卻又不敢。
  黑星天神色自若,道:“確有此意。”
  白發(fā)道人道:“好,好……”
  黑星天冷冷道:“但這水中之毒,卻不是為你準(zhǔn)備的,只因我要動手除你,又何需在水中下毒?”
  他再不望白發(fā)道人一眼,揮手道:“叫他們進(jìn)來!”
  錦衣少年應(yīng)了一聲,掠入山腹,片刻之后,只見八條手持鶴嘴尖鋤的勁裝大漢,隨在他身后,魚貫而入。
  黑星天含笑道:“辛苦了你們,先喝些水解解渴!”
  勁裝大漢一齊躬身道:“總鏢頭太客氣了!”口中雖然在說話,但十六只眼睛,卻都在直愣愣地望著珠寶。
  藍(lán)衫文士笑道:“先喝水吧,少時自有重賞!”
  勁裝大漢一直走到水池邊,爭先喝起水來。
  鐵中棠暗暗忖道:“好毒辣的角色!”轉(zhuǎn)目望去,只見那白發(fā)道人面容蒼白,“小雷神”也變了顏色。
  剎那之后,勁裝大漢已一齊喝完了水,其中一人擦著嘴道:“好甜的水,怎么好像放了糖似的。”
  最后幾個字,已說得有氣無力,說完最后一宇,突地面孔一陣痙攣,一口氣再也喘不上來,噗的跌了下去。
  他身子方自落地,其余七人,也立刻一個接一個地倒了下去,登時氣結(jié)而死,竟沒有一個慘呼出聲來。
  虬須大漢抹了抹嘴唇,道:“好厲害的毒藥,好像比火藥還要厲害幾分!”俯下身去,翻開一條勁裝大漢的眼皮,只見他眼皮竟已變作慘綠色。
  黑星天微微一笑,轉(zhuǎn)目四望,道:“珠光寶氣之中,加幾具死尸,這情況倒也協(xié)調(diào)得很!”話聲中,腳步移動,走向那白發(fā)道人。
  白發(fā)道人立刻面目慘變,道:“你要作甚?”
  黑星天道:“我先問你,你這寶藏之圖,是從哪里來的?”
  白發(fā)道人道:“我不是早已說過了么?”
  黑星天冷笑道:“你說那寶藏之圖,是在大旗門門人弟子的死尸上,取出來的,是么?”
  白發(fā)道人道:“不錯……”
  黑星天道:“這種話你用來騙三尺幼童,他或許會相信,但在下么……哼哼,大旗門弟子的死尸,我已看得多了,卻從來不知道二十年來,有任何一個大旗門弟子的死尸,不是死在我親眼目睹之下。
  白發(fā)道人訥訥道:“這個……這個……”
  黑星天冷笑截口道:“何況這宗寶藏如此巨大,大旗門人必然也將它看得極重,是以身懷藏寶秘圖之人,就必定是大旗門中的首腦角色,他們的尸身,臨死時我都已搜查過了,縱有藏寶秘圖,也輪不到你來發(fā)現(xiàn)。”
  白發(fā)道人呆了半晌,突然大聲道:“無論我是如何知道這寶藏所在之地的,都與你無關(guān),你都該將財寶分我一份。”
  黑星天冷冷道:“不錯!但我懷疑的,只是你的來歷。”
  白發(fā)道人變色道:“懷疑什么?”
  黑星天面色一沉,厲聲道:“我懷疑你也是大旗門的弟子,自師長口中,聽到了一些有關(guān)這寶藏的秘密,財帛動心,你便背叛了師門,是么?”
  白發(fā)道人身子一震,連退三步,顫聲道:“你……你瘋了么,我若是大旗門弟子,怎會來尋找于你?”
  黑星天冷笑道:“江湖中除了我黑星天之外,還有誰懂得開山之學(xué)?除了霹靂堂外,還有誰善用火藥?”他語聲微頓,接口道:“你縱然知道寶藏所在,但若無我黑星天,又怎能到達(dá)此地?是以你明知冒險,也要來找我!”
  白發(fā)道人面上陣青陣白,呆呆地愣了半晌,長嘆道:“不錯!在下的確為了這宗寶藏,叛變了師門!”
  “小雷神”大喝一聲,道:“好呀,你小子原來是大旗門下的兔崽子,老子非宰了你不可!”
  他雙臂一振,全身骨節(jié)山響,颼的掠到了白發(fā)道人面前,揮拳直擊過去,這一招看來渾渾噩噩,仿佛毫無奧妙,其實卻是含勁沉實,拙中藏巧,正是“霹靂堂”世代相傳的“混元霹靂拳”!
  白發(fā)道人擰身錯步,身形斜斜躍過水池,口中大聲道:“黑星天,我還有話說,你要不要聽?”
  “小雷神”厲喝道:“還說什么?”如影隨形,跟蹤而去。
  黑星天沉聲道:“雷賢侄住手!”
  “小雷神”身形驟然停下,道:“黑大叔,這廝只要曾為一天大旗門弟子,便是我五家的仇人,怎能放過他?”
  黑星天冷冷道:“誰說放過他,聽他說完了話也不遲。”
  白發(fā)道人緊緊貼住山壁,目光四下移動,嘶聲道:“只要你們放我生路,寶藏我寧可只要兩成!”
  黑星天道:“廢話少說,先老實說出你的名姓!”
  白發(fā)道人只見那錦衣少年已看住了出路,“小雷神”緊緊逼在自己身前,黑星天雖然負(fù)手而立,但目光如挾霜刃,早已暗暗控制了全局,不禁長嘆一聲道:“我雖然曾為大旗弟子,但卻從未傷過你五家門徒中任何一人,我……我只是昔年大旗門掌刑人鐵毅的未記名弟子,名喚錢空。”
  鐵中棠暗中心頭又是一凜,只因鐵毅便是他的父親。只聽黑星天冷笑道:“錢空?嘿嘿,大旗門中從不收未記名弟子,更不收云、鐵兩家外姓門徒,你騙得過我?”
  白發(fā)道人面色如土,忽然噗的跪了下來,哀聲道:“無論我是什么人,但我不惜昧著良心,自鐵毅手中,偷出了藏寶之圖,又費了十余年的心血,參出了寶圖上暗語,將你們帶來此地……”他幾乎已聲淚齊下,接著道:“二十年來,我吃盡千辛萬苦,連頭發(fā)都已急得蒼白,你們今日怎能忍心殺我?”
  黑星天目光一閃,道:“鐵毅心智武功,天下無雙,你卻能偷得他的貼身之物,想必你八成便是他異母兄弟鐵青箋了!”
  白發(fā)道人嘶聲道:“不錯,我便是鐵青箋,但若不是我將鐵毅的右手暗算成傷,你們傷得了他么?”
  鐵中棠直聽得滿心悲憤,身子已不禁抖了起來。
  只見黑星天微微一笑,道:“不錯,若不是你將鐵毅右手暗算成傷,我五家的確無人是他的敵手。就憑此點,我本該饒你,只可惜……唉,你偏偏姓鐵,為了你姓鐵,我卻萬萬饒不得你了。”
  話聲頓處,突地大喝:“動手!”
  鐵青箋慘然一笑,仰天嘆道:“早知今日,悔不當(dāng)初,大哥,我對不起你,我……我……”突地挺胸道:“快動手,我決不反抗!”
  黑星天冷笑道:“你反抗得了么?”
  輕輕一掌拍出,“砰”的擊在鐵青箋胸膛上,鐵青箋慘呼一聲,鮮血隨聲而出,濺出三尺開外。
  “小雷神”濃眉微揚,走過來探手摸了摸他鼻息,道:“死了。”鐵青箋全身竟已冰冰冷冷,再無氣息。
  黑星天傲然笑道:“我掌下焉有活口!”
  “小雷神”道:“只可惜便宜了他,讓他死得太痛快了!”
  黑星天笑道:“算他知趣,不敢回手!”目光四下一轉(zhuǎn),又道:“你兩人快將所有珍寶收集一處!”
  “小雷神”、錦衣少年齊聲應(yīng)了,開始動手。
  黑星天緩緩走向錦榻,拉出一口箱子。
  鐵中棠心頭一駭,只見他打開箱子,看了一眼,自語道:“這種樣子的衣服,再也穿不得了。”
  砰的關(guān)上箱蓋,一腳將箱子踢回原處。
  那錦衣少年嘆道:“有了這些珍寶,當(dāng)真富可敵國,只是……我們?nèi)齻人怎么將這些珍寶拿出去呢?”
  “小雷神”伸了伸臂膀,大笑道:“無妨,憑我兩臂的力氣,便是再多一倍,我也弄得出去。”
  突然黑星天“咦”了一聲,自水中拾起一只漆黑的箱子,仔細(xì)瞧了半晌,喃喃道:“這箱子里有古怪,卻不知如何開法?”
  “小雷神”笑道:“我來瞧瞧!”
  他接過來看了半晌,道:“這種箱子里,還會有什么東西,不看也罷!”隨手將箱子拋在地上。
  黑星天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我敢斷言,這箱子里的東西,價值必在這所有的珍寶之上。”
  “小雷神”詫聲道:“真的么?”又將箱子拾起。突聽外面一聲輕呼,一條人影,如飛而入。
  三人齊地一驚,厲喝道:“什么人?”
  只見一個滿身泥污的少女,叉腰站在洞口,大聲道:“你……你們是……是什么人?來……來干……干什么?”正是水靈光。
  “小雷神”放聲一笑,大步走了過去,道:“結(jié)巴姑娘,你是什么人?這里難道是你的地方么?”
  水靈光眼珠一轉(zhuǎn)道:“當(dāng)當(dāng)……然!”
  “小雷神”大笑道:“但現(xiàn)在這地方已換了主人了。你若洗洗干凈,大爺我就把你帶出去……”
  水靈光目光一轉(zhuǎn),見到地上并沒有鐵中棠的尸身,知道他必定已躲了起來,暗中松了口氣,笑道:“真……真的?你……帶……帶我出……出去。”
  “小雷神”嘻嘻直笑,伸出手掌似乎要摸一摸水靈光的身子,突見黑星天面色一沉,一掌將他打得連退數(shù)步。
  他驚怒之下,厲聲道:“黑大叔,你……你……”
  黑星天卻連望也不望他一眼,走到水靈光面前,長身一禮,笑道:“請姑娘莫要怪他無禮。”
  水靈光心念轉(zhuǎn)動,滿面俱是笑容,輕輕搖了搖頭。
  黑星天柔聲道:“姑娘既是此地主人,想必是一定能打開那口黑箱子的了?只要姑娘打開來讓我們看一看,我們立刻就走,決不驚擾你。”
  水靈光靈活地轉(zhuǎn)著眼波,笑道:“要打開那箱子還不容易?向左邊一轉(zhuǎn),箱子就開了!”她說話仍是結(jié)結(jié)巴巴,一句話幾乎說了半盞茶工夫。
  “小雷神”插口道:“箱子是方的,如何轉(zhuǎn)法?”
  黑星天笑道:“方的箱子里面就不能有圓的螺紋么?”
  “小雷神”思索半晌,恍然悟道:“是了是了,外面是方的,里面卻是圓的,制造箱子的人,心思倒真靈巧得很!”
  只見黑星天含笑拿起箱子,心念突地一轉(zhuǎn),將箱子遞到水靈光面前,道:“這是姑娘之物,還是麻煩姑娘開吧!”
  水靈光道:“這……這箱子已……已經(jīng)銹……住了,我沒……沒力氣,怎……怎么打……打得開……”
  “小雷神”伸手將箱子拿了過來,大笑道:“賣力氣的事,還是由我雷震遠(yuǎn)來于的好。”
  他右手抱著箱子,左手往左一轉(zhuǎn),箱蓋果然活動了起來。
  話聲未了,突地慘呼一聲,胸膛間血光暴現(xiàn),箱子“砰”然落地。他龐大的身子,也狂呼著倒了下去。
  原來箱蓋一松,便有三片薄刃,飛射而出,齊齊地插入他胸膛,黑星天面色大變,俯身查看。
  錦衣少年惶聲問道:“雷大哥他……”
  只聽雷震遠(yuǎn)呻吟之聲,越來越是微弱,突地完全斷絕,黑星天搖了搖頭,長嘆道:“無救了!”
  錦衣少年一步竄到水靈光面前,怒道:“你找死!”
  水靈光睜大著眼睛,道:“我……我也不……不知道。”
  錦衣少年叱道:“放屁,你不知道誰知道?”
  黑星天長身而起,冷冷道:“這只能怪雷震遠(yuǎn)也太大意,怎能怪這位姑娘?反正箱子已開,快看看里面是什么?”
  錦衣少年呆了一呆,心中不禁暗嘆他師傅的冷酷。
  只見黑星天已拾起一柄鶴嘴尖鋤,撥開箱蓋,箱子里只有幾本書冊,一塊疊得甚是整齊的污布。
  錦衣少年心中大是失望,但黑星天面上卻滿露喜色,大笑道:“大旗門秘傳的武功想必就在這里了!”
  狂笑聲中,轉(zhuǎn)首又道:“拿出來。”
  錦衣少年搖搖頭,退后兩步。
  黑星天笑聲立頓,怒喝道:“你不拿么?”
  錦衣少年面容如土,道:“弟子有些不敢……”
  黑星天冷笑道:“好,你竟敢違抗師命!”目光轉(zhuǎn)向水靈光,水靈光不等他開口,已俯下身去,道:“我來!”
  她腰身方自緩緩彎了下去,突地雙掌齊揚,全力撞向黑星天的胸膛,掌勢凌厲,隱挾風(fēng)聲。
  黑星天冷笑道:“我早知你有這一手了。”冷笑聲中,身形半轉(zhuǎn),飛足踢向水靈光胯骨。
  他撤招變式,其快如風(fēng),雙掌含勁,穩(wěn)穩(wěn)封住了水靈光的退路,只因方才一招,用力過猛,此刻已眼見不能閃避。
  哪知就在這剎那之間,她身子突然飄飛了起來。
  黑星天變色道:“好輕功!”身形唰的后掠三步,水靈光若是乘機(jī)追擊,立刻便能搶得機(jī)先。
  但是她武功雖高,卻全無交手經(jīng)驗,此刻竟不知追擊。
  黑星天心頭暗喜:“她這樣的人,武功再強(qiáng),也無用處……”心念閃動間,只覺自己已穩(wěn)操勝算,當(dāng)下?lián)]拳撲去。
  數(shù)招過后,水靈光招式果然大見軟弱。要知她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武功深淺,是以與人交手,便不禁生出畏懼之心。床下的鐵中棠焦急之下,方待一掠而出,他縱然體力未復(fù),此刻也要拼命了。
  就在此刻,鐵青箋的尸身突地輕輕動彈了一下。
  鐵中棠心頭一跳,只見水靈光秀發(fā)飄飛處,纖腰輕輕擰轉(zhuǎn),雙掌卻重重地?fù)粝蚝谛翘斓男靥拧?br />   黑星天暗中冷笑忖道:“果然是大旗門的武功,不知利用輕功之長,卻用這些硬打硬拼的招式。”
  他自然不會與這些招式硬拼,心念轉(zhuǎn)動間,腳步又連退三步,身子已退到鐵青箋的“尸身”前。
  突聽鐵青箋厲喝一聲,反身躍起,急地抱著了黑星天的雙腿,錦衣少年大驚之下,顫聲呼道:“他……他復(fù)活了!”
  黑星天更是心膽皆喪,已被鐵青箋拖倒在地上,只覺雙腿膝蓋一陣麻木,已被他點中了穴道。
  錦衣少年目光閃處,突地狂奔而出,如飛奔入山腹中。黑星天惶聲呼道:“不要走,快來助我一臂……”
  鐵青箋冷笑道:“你的好徒弟早已逃了,還鬼叫什么?”話聲未了,手掌又連拍了黑星天脅下兩處大穴。
  黑星天面如死灰,顫聲道:“你……你怎會……”
  鐵青箋翻身掠起,狂笑道:“你以為我死了是么?”
  黑星天道:“我親手探過了你的心脈。”
  鐵青箋大笑道:“我早已將全身真力凝集在胸前,拼卻受你一掌,然后閉氣詐死。我知道你自恃掌力,必定不會多加查看,嘿嘿,黑星天,你素來詭計多端,怎的會不知道詐死的妙處?”
  黑星天瞑目長嘆,道:“好,算我黑星天陰溝里翻船,落在你手中,要殺就殺,還多說什么?”
  鐵青箋冷冷道:“要殺就殺?哼,哪有這般容易?”他目光轉(zhuǎn)向發(fā)著愣的水靈光,笑道:“姑娘你不妨建議建議,該將這廝如何處死,在下必定遵命!”
  水靈光睜大著眼睛,道:“隨……隨便。”
  鐵青箋緩緩道:“人肉的滋味,姑娘嘗過么?”
  水靈光急忙搖頭,道:“我……我沒有吃……吃過,也……也不……不想吃。”腳上不由自主退開去。
  鐵青箋大笑道:“那么我只有自用了。這廝方才一掌,大損我的元氣,此刻正好補(bǔ)上一補(bǔ)。”他取出一柄匕首,在腳底緩緩磨了起來。
  黑星天的面容已因驚駭恐懼而起了痙攣,顫聲道:“你將我殺死也就罷了,何必如此作賤于我?”
  鐵青箋望也不望他,一面磨刀,目注著水靈光道:“姑娘一直在這里為在下看守著財寶,在下感激得很。”
  水靈光圓睜雙目,詫聲道:“你……你的財寶?”
  鐵青箋笑道:“這寶藏本是我大旗門所有之物,方才看出姑娘你的武功,似乎也和大旗門頗有淵源。”
  水靈光搖搖頭,道:“什……什么大旗門,我……我不知……知道。”
  鐵青箋微微笑了笑,方待說話,只聽身后冷冷道:“我知道!”鐵青箋大驚之下,霍然轉(zhuǎn)身。只見箱子移動,錦榻下鉆出了一個面色微黑,雙眉如劍,目光更閃得有如明星般的少年。
  他一見這少年的面容,身子立刻莫名其妙地顫抖了起來,如見鬼魅一般,顫聲道:“你……你是誰?”
  鐵中棠道:“你不認(rèn)得我么?我卻認(rèn)得你!”目光有如冰刀,瞬也不瞬地凝注著他,緩緩在錦榻上坐了下來。
  水靈光雖也看得莫名其妙,但卻已感覺到他兩人之間,必定存在著一種神秘的關(guān)系,是以絕不開口。
  只見鐵青箋干笑了笑,道:“閣下怎會認(rèn)得在下的?”他一見這少年便生出恐懼,竟不敢出手。
  鐵中棠冷冷道:“你看看我像誰?”
  鐵青箋看了半晌,越看越畏懼。
  鐵中棠冷冷道:“你仔細(xì)看看,仔細(xì)想想。”
  珠光之下,他面上的線條輪廓,仿佛古代英雄的石像般堅毅分明——這種面貌最是教女子愛慕,男子欽敬。
  鐵青箋突地想起一個人來,顫聲道:“你……你……”
  鐵中棠森森笑道:“你想起我是誰了么?”
  鐵青箋腳步緩緩后退,口中顫聲道:“你是鐵毅大哥的什么人?”他突然想起,這少年的面容竟與鐵毅有七分相似。
  鐵中棠霍然站了起來,厲聲道:“你還有什么顏面敢稱呼先父為大哥?為了財物,你竟忍心下毒暗算于他老人家,使得他老人家一臂殘廢,若不是你,他老人家也不致死在別人手中……”
  鐵青箋面色如土,道:“你……錯了,我……”
  鐵中棠怒喝道:“錯了?嘿嘿,這都是你親口說出的話,我親耳聽到,你還想否認(rèn)么?”
  語聲之中,他已逼到鐵青箋面前。
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15
第八回 血旗秘辛

  鐵青箋突地挺起胸膛,大聲道:“不錯,我確是下手暗算了他。自小到大,我時時刻刻生活于他控制之下,幾乎被他壓得喘不過氣來,有了機(jī)會,我自要反抗,但我決沒有殺死他,只是——”
  鐵中棠道:“你雖未親手殺他,但他卻因你而死……”
  鐵青箋大喝一聲:“你要怎樣?”
  鐵中棠道:“我要殺了你,為先父復(fù)仇。”
  鐵青箋面色大變,又后退幾步,突地頓住身形,冷笑道:“人人都可向我動手,但你萬萬不能!”
  鐵中棠怒道:“我為何不能?”
  鐵青箋冷笑道:“你莫要忘了,我總是你的親叔父,你身為大旗門弟子,焉敢逆?zhèn)惙干希俊?br />   鐵中棠呆了一呆,要知“大旗門”中,最最嚴(yán)厲的戒條,便是:“不得通敵叛師,不得逆?zhèn)惙干稀!?br />   鐵青箋目注著他面上的神色,嘴角泛出陰險的笑容。突見眼前人影一花,水靈光已站在他面前,道:“我……我能殺你么?”
  鐵青箋冷笑道:“自然你可殺我,但你卻不是我的敵手,你若不相信,大可試一試。”
  語聲未了,突聽洞外傳來陰森的冷笑,一個枯澀尖銳的語聲冷笑著道:“我先來試上一試!”
  語聲方起,水靈光已花容失色,身子瑟瑟地抖了起來。
  鐵青箋、鐵中棠亦且心頭大驚,惶然失色。
  接著,只聽一連串“叮、叮”聲響,自遠(yuǎn)而近。
  水靈光面色有如紙般蒼白。
  珠光一閃,人影微花。
  一個干枯丑陋的老婦人,手里拄著兩根竹杖,竹枝點地,凌空而人,望之有如鳩盤魔婆。
  水靈光顫聲道:“娘……”
  水柔頌冷冷道:“你還記得我這個娘么?好好!”
  她橫目望了鐵中棠一眼,目光立刻轉(zhuǎn)到鐵青箋身上,一字字沉聲道:“鐵青箋,你還記不記得我?”
  鐵青箋搖了搖頭,道:“在下實在眼拙得很。”
  水柔頌冷笑道:“二十年的故友,你都忘記了么?”
  鐵青箋茫然道:“二十年的故友?”他實在想不起自己一生之中,幾曾見過如此丑陋的婦人。
  水柔頌冷笑道:“你可記得二十年前,那風(fēng)雨之夜,在那桃花林里,繽紛落花之中……”
  鐵青箋身子陡然一震,緩緩舉起右手,顫抖著指向水柔頌,顫聲道:“你……你……你是水柔頌?”
  水柔頌展顏一笑,道:“你還記得我!”
  她不笑還好,這一笑將起來,更是丑得駭人。
  鐵中棠、水靈光兩人面面相覷,實未想到水柔頌與鐵青箋是認(rèn)得的,更令鐵中棠奇怪的,是水柔頌此刻的目光。
  她目中此刻含蘊著的,竟是一種對往事的回憶,對舊情的眷念,傷心的懺悔,刻骨的痛恨……這許多種情感揉合而成的光芒。她便以這種目光,凝注著惶然失色的鐵青箋,緩緩道:“我知道你還記得我,但卻不認(rèn)得我了,是么?”
  鐵青箋惶然道:“我……我……”
  水柔頌凄凄一笑,道:“二十年前,你曾經(jīng)跪在我面前,說我是你平生所見最美麗、最溫柔的女子。”緩緩闔上眼簾,仿佛已沉浸于往事美麗的回憶中,柔聲接道:“那時你所說的每句話,每個字,至今仍留在我耳邊,但現(xiàn)在呢?”她霍地睜開眼簾,厲聲狂笑起來:“但現(xiàn)在我已變成世上最丑惡、最兇暴的女人了,你自然不會再認(rèn)得我!”她拄著竹杖的雙掌,劇烈地顫抖起來,狂笑著接道:“二十年,還不到二十年,世上的變化,竟如此巨大!二十年前,你生命已落在我手中,只恨我聽了你的花言巧語,不但饒了你的性命,還在桃花林中整整陪了你兩天。二十年后,今日你生命又落在我手中了,你還有什么花言巧語可說?”
  鐵青箋目光轉(zhuǎn)處,突聽黑星天陰森森冷笑起來,道:“我當(dāng)是誰,原來是盛大嫂在這里。”
  水柔頌道:“黑星天,少插口!”
  黑星天道:“盛大嫂,我盛大哥時時刻刻在想著你,你還不快將他殺了,同小弟一起見盛大哥去?”
  鐵青箋噗的跪了下來,道:“柔頌,我也是時時刻刻在想著你的。你的容顏雖然變了,但我的心卻始終未變。”
  黑星天厲聲道:“盛大嫂,他騙你的,他……”
  水柔頌突地厲喝一聲:“住口!”
  她目光緩緩自鐵中棠、鐵青箋、黑星天面上掃過,冷笑道:“你們男人的花言巧語,我聽得多了。”她竹杖一指黑星天,道:“最最不是東西的,就是你。昔年你早已知道盛存孝是不能生孩子的,便想來騙我,騙不到我,又跑到盛大娘那里挑撥,這些賬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今日我怎能饒得過你?”
  “你”字方自出口,她竹杖突沉,落在黑星天胸膛上,黑星天立刻慘呼一聲,氣絕而死。然后,她竹杖指著鐵中棠,道:“你!你騙得我女兒連娘都不要了,你這惡徒,我更要宰了你。”
  水靈光顫聲道:“娘……”
  水柔頌竹杖卻已指向鐵青箋,道:“你呢,你欺騙了我,害得我落到如此地步,我殺了你都不足泄憤。”
  鐵青箋面色竟已變得十分鎮(zhèn)定,緩緩道:“你不能殺我,我女兒也不會答應(yīng)你!”
  水柔頌面色大變,道:“誰是你的女兒?”
  鐵青箋手指突然指向水靈光,大呼道:“她!”
  水靈光驚呼一聲,一連退了幾步,倚在石壁上。
  鐵中棠亦是惶然失措,只因這一切事的變化實在太過奇妙,每件事的發(fā)生,都大大出乎他意料。
  只聽鐵青箋接道:“盛存孝不能生,孩子自然是我的。你我一夜夫妻,恩情萬夜,你忍心殺我?”
  鐵中棠恍然而悟:“難怪盛大娘知道她有了身孕,便要下手殺她!難怪她對自己的女兒,那般冷酷!”
  只因她對鐵青箋十分痛恨,自己更對自己的往事懺悔,于是她便將上一代的罪孽,發(fā)泄到下一代身上。
  目光轉(zhuǎn)處,只見水柔頌又自闔上眼睛,緩緩道:“一夜夫妻,萬夜恩情,何況你我又有了女兒,我實在不忍心殺你。唉!過來扶我一把,我要去榻上歇歇。”
  鐵青箋連忙趕了過來,作出溫柔的笑容,扶起水柔頌的臂膀,柔聲道:“柔頌,我們就快有好日子過了,這些財寶……”
  話聲未了,身子突地一陣痙攣,仰天跌了下去。
  只見水柔頌滿面俱是悽厲的獰笑,嘶聲狂笑著道:“財寶,財寶,你這個又怕死又貪財?shù)某裟腥耍 彼裾蕊w舞,挑起了成堆的珠寶,撒在鐵青箋尸體上,狂笑著接道:“今日我就教你死在這些財寶里!”
  水靈光顫抖著身子,突地放聲痛哭起來,那種潛伏的父女之情,使得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哀。她狂呼一聲:“娘,你……”牙關(guān)一緊,暈倒在鐵青箋的尸身上。
  狂笑聲與痛苦聲一齊絕滅!
  這神秘的寶窟中,立刻變作懾人心魄的靜寂,仿佛正有一個死亡的神靈,隱身在角隅中,望著滿地尸身獰笑!
  珠光,映照著蓬亂、枯瘦、丑陋、殘廢的水柔頌。
  她目光已變得赤紅,面色卻有如鐵青,她仿佛已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而變作了一具丑惡的軀殼。
  鐵中棠靜靜地凝注著她,心里不知是憎恨還是憐憫。對這所有的尸身,他心里也不知是憎恨還是憐憫。
  他們之間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已隨死亡而終結(jié),他們對財寶的貪婪與奸謀,也隨著死亡而消失!
  水柔頌眼神霍然移向鐵中棠,面上又泛起了獰笑。
  她獰笑道:“好小子,你騙了我女兒,若不是我偷偷跟了來,豈非要活活地餓死在那里?”
  鐵中棠長嘆道:“夫人只要對她好些,不要將上代的罪孽遷怒到下代的身上,她自然會孝順你的。”
  水柔頌呆了一呆,怒罵道:“放屁!你不過只是欺負(fù)我是個殘廢而已,我今日就要你嘗嘗殘廢的滋味!”怒罵聲中,她竹杖輕點,身子已飛升而起。
  鐵中棠只見她亂發(fā)飄飛,雙目如火,看來當(dāng)真有如惡魔一般,張牙舞爪地?fù)湎蜃约海念^一凜間,兩條挾帶勁風(fēng)的竹杖,已閃電般劃向他胸膛。
  他大驚之下,更不知自己武功、體力是否已完全恢復(fù),哪里敢與她硬拼?肩頭微聳,縱身避過。
  水柔頌獰笑道:“你跑得了么?”竹杖飛舞,急攻而至。她雙腿雖廢,但以手代足,身形仍然其快絕倫。
  鐵中棠連閃數(shù)招,腰彎的傷疼,又漸發(fā)作,舉手投足間,已大是不便,何況他縱然無傷無痛,也無法抵?jǐn)乘犴炦@奇詭的招式。
  但見漫天杖影中,她掌中杖,竟有如雙頭毒蛇般,左右交銜,連綿不絕,左杖方落,右杖即起。她身形凌空飛舞,絕不落地,那猙獰的笑容,竹杖點地的叮叮連響,更助長了她懾人的威力。數(shù)十招眨眼而過,鐵中棠更是不支,突覺膝彎一軟,竟被“小雷神”的尸身絆倒在地。他和身一滾,隨手拾起了一柄尖鋤,反手揮出。
  水柔頌身子微退,鐵中棠已摸著了一柄滿鑲碧玉的寶劍,翻身掠起,撲了上去。
  他知道水柔頌此刻已不可理喻,是以也立下拼命之心。
  三招過后,他心念一閃,寶劍不找水柔頌的身子,專削她掌中的竹杖,正是用上了“射人先射馬”的兵家至理。
  水柔頌獰笑道:“好小子,你真的欺我殘廢?”語聲中招式突地一變,大見緩慢,每一杖揮出,杖頭如挑千鈞之物。她坐關(guān)二十年,內(nèi)力之深厚,已駭人聽聞。
  鐵中棠連退數(shù)步,突地斜斜一劍削去。大旗門武功霸道,多是硬拆硬砍的招式,這一劍更是大旗武功的妙著。
  但見劍帶青芒,如雷如電,直削水柔頌掌中竹杖。劍杖相交,砰的一響。
  水柔頌掌中竹杖,竟絲毫未動。要知她杖上已滿注真力,便是百煉精鋼之利劍,也難斬斷了。
  鐵中棠手腕一麻,心頭大震,接著一劍揮去。
  水柔頌厲喝道:“來得好!”另一根竹杖,隨聲而起。
  鐵中棠手腕又是一震,長劍竟被震得脫手飛去。
  剎那之間,他只覺右半身已全都麻木,手足都難抬起,哪里還有反擊之力,心頭不覺大是驚駭。而此時此刻,卻根本沒有他思考之余地,長劍方自脫手,水柔頌掌中竹杖,左落右起,劃空急至。
  鐵中棠仰面仆倒地上,就地一翻,滾到了水池邊。
  水柔頌凌空一躍,掠上了水池邊緣,厲叱道:“拿命來。”左手一沉,竹杖急點鐵中棠胸膛。鐵中棠暗嘆一聲,他歷盡千辛萬苦,方自逃脫性命,不想此刻,竟要喪生在理智已失的半瘋女人手上。轉(zhuǎn)念間,竹杖已觸及了他胸膛,他力氣已盡,半身麻木,竟已無閃避之力,哪知就在這生死俄頃的剎那之間——
  突聽“咯”的一響,點在水池邊緣的竹杖,突地折斷。水柔頌重心驟失,大驚之下,不及傷人,先求自保,凌空一個翻身,提起左手竹杖,點上了水池邊緣。她心驚之下,用力稍猛,這竹杖竟也“咯”的折為兩段,她連翻騰越,真氣已盡,再也把不住重心,“啪”的落人水中。
  原來方才劍杖相擊,這兩根竹杖,已被鐵中棠斬開兩條裂口,是以水柔頌稍一用力,竹杖便斷。
  只因鐵中棠服下了那千年參果后,傷口雖未復(fù)元,內(nèi)力已無形中增長,這連鐵中棠自己都不知道,是以沒有自信之心,水柔頌更是低估了他的真力,大意之下,突遭此變,自是措手不及。水花四濺中,鐵中棠喘了口氣,翻身掠起,退到石壁邊,暗調(diào)真氣,戒備著第二次攻擊。哪知過了許久,水池中仍無動靜,水柔頌仰面躺在水池中,身軀竟緩緩浮了起來,宛如死尸一般。
  鐵中棠目光動處,不禁呆了一呆,立刻恍然忖道:“水中有毒,水柔頌必定已嗆入了池中毒水,毒發(fā)而死了!”
  他深知這水中毒性之烈,發(fā)作之快,方才那些大漢飲下少許,便立刻喪生,何況水柔頌泡在水中。
  剎那之間,只見水柔頌枯瘦的身子,已漸漸痙攣收縮起來,四肢扭曲,亂發(fā)飄散,形狀更是可怖。
  鐵中棠靜靜地觀望了半晌,直到此刻,他才看清了滿地尸身的形狀,心里突地泛起了一陣嘔吐的感覺。他忍不住奔出洞外,在山道中尋了個角落,盡情嘔吐起來,直到無物可吐,胃中只剩下一些酸水。此刻洞中又傳出了水靈光的驚呼痛哭之聲。
  鐵中棠心里既是悲哀,又是憐惜,這可憐的少女,片刻之間,父母雙亡,這種巨大的變故,便是心如鐵石之人也禁受不得,何況她心腸又那么柔弱。他嘆息著步入洞中,只見水柔頌的身子已被水靈光撈了起來,放在鐵青箋的尸身旁邊。
  珠光寶氣的洞窟中,已被愁云慘霧滿布,使得四下眩目的珍寶,也蒙上了一層恐懼凄涼的顏色。
  鐵中棠木立當(dāng)?shù)兀膊恢撊绾蝿裎坑谒K辉甘郎细緵]有這些寶藏存在,那么,這一切悲慘痛苦的事,也就根本不會發(fā)生。財富雖然可愛,但跟隨財富同來的,常會是貪婪、吝鄙、陰謀、殺戮、冷酷、爭奪、陷害、死亡。怎奈人們的眼睛,都已被財富的光芒所眩,只看得見財富的光亮,卻看不到光亮后隱藏的陰影。
  鐵中棠呆了半晌,也不去勸阻水靈光的痛泣,只因他深知世上唯有眼淚,最能發(fā)泄少女心中的哀痛。他在衣箱上坐了下來,取出那“災(zāi)禍之箱”中的書冊與污布。書冊乃是錦緞所訂,那污布赫然竟是一面鮮血染成的旗幟,只因年代久遠(yuǎn),鮮血變色,是以看來黯淡無光,但卻另有一種神秘的懾人魅力。
  鐵中棠手指一觸及這錦冊,這血旗,身子便禁不住顫栗起來,淚珠也立刻奪眶而出,順腮直下面頰。
  這洞窟中不但隱藏著財富與死亡,顯然還隱藏著另一段秘密。
  這一段秘密是有關(guān)鐵中棠祖先的。這一段秘密中,滿含難忘恩仇,辛酸血淚。生的歡樂,死的痛苦。翻開錦冊第一張,恭正的字跡寫著:
  “昔年三怪、四煞、七魔、九惡、十八寇為害江湖,慘無人道,江湖中人敢怒而不敢言,隱藏多年。
  直至本門云、鐵兩位先人,出道江湖,黃山、洞庭、點蒼、太湖、祁連、中條七役,大小數(shù)十戰(zhàn),終以兩柄神劍,殺盡三怪、四煞、七魔、九惡、十八寇,以此四十一人之鮮血,染成一面大旗。
  江湖中人感恩圖報,大旗所至,群相伏首。
  是以云、鐵兩祖創(chuàng)立我大旗門,以德、義立規(guī),以德、義服人。
  愿吾后代門人,毋忘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八字,謹(jǐn)守門規(guī),扶弱鋤強(qiáng),發(fā)揚正義。”
  旁邊一行字跡,寫的是:
  “大旗門第二代云老先人遺墨,鐵毅恭錄。”
  這是鐵中棠父親的親筆手澤,是以焦木蘸炭汁,親筆寫在無色的錦緞上的,錦緞顯然是自宮衣裁下。
  鐵中棠手里捧著他亡父遺澤,目中已忍不住流下了無聲的痛淚。翻過第二頁,字跡已潦亂。
  潦亂的字跡,寫著鐵毅艱苦的后半生:
  “余,鐵毅,殘廢老人,幸有一子,然尚在襁褓,今生恐已謀面無望,另有一子,最是令余痛心。
  余不幸,一臂為弟所斷,雙腿被仇所殘,奄奄一息,九死一生中,余仍憑余門中傳統(tǒng)之恒心毅力,尋得此寶藏。
  此寶藏乃余大旗門先人避難時所藏,淹沒多年,余賴一殘缺不全之秘圖,百般參詳,尋得此地。
  令余最感欣慰者,我大旗門開門立戶時之血旗,亦未遺失,此旗乃余門中至寶,門人得之者可掌門戶。
  余已不能重見天日矣,但望得此寶藏者,即非‘大旗門’人,亦應(yīng)將之用于造福人群之事。
  若此寶藏幸而仍為大旗門人所得,則必須用于復(fù)仇大業(yè),萬萬不可忘懷祖宗之教訓(xùn)。
  要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財富一物,其性如水,用之得當(dāng)者昌,用之不當(dāng)者亡,謹(jǐn)之謹(jǐn)之。
  余洞中生活,其苦不堪,但余仍以一手作書,裁衣為紙,燒木為墨,辛苦寫下余數(shù)十年武功之秘奧,但望得寶之有緣人,勿輕視之,得余武功后,為善則神靈護(hù)佑,為惡則人鬼共殛。
  又及,弱女水靈光,乃余殘年中惟一安慰,此女生世孤苦,運命辛酸,唯得寶人善視之。
  下寫余武功訣要,計有:內(nèi)功訣要,行動秘訣,大旗風(fēng)云掌,鐵血十二式以及輕功、劍法多種。”
  鐵中棠仰首而望,淚流滿面,嘶聲慘呼道:“爹爹呀!爹爹,不肖男兒,竟無緣見你老人家一面么?”
  語聲方畢,突聽身后一聲長長的嘆息,水靈光流淚道:“他……他老人家,是你……你爹爹?”
  鐵中棠黯然點了點頭,水靈光呆了半晌,道:“你……你媽媽呢?”
  鐵中棠長嘆一聲,答不出話來。
  水靈光道:“你爹……爹的遺……遺言里,怎……怎么……沒有提……起你……你媽媽一個字?”
  鐵中棠黯然道:“我猶在襁褓時,家母便已走了!”
  水靈光顫抖著伸出手掌,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發(fā),流著傷痛的眼淚,柔情道:“可……憐……的……孩……子……。”
  鐵中棠心頭一凜,緩緩回過了頭,只見她眼中充滿了柔情,充滿了憐惜與同情,關(guān)懷與慰藉。
  這善良的少女,為了別人的不幸,竟忘記了自己的不幸,其實她自己的身世,豈非比任何人都不幸得多。
  兩人淚眼相對,心中都充滿了凄苦。也不知過了多久,水靈光突然長身站了起來,向鐵中棠招了招手,轉(zhuǎn)身飛奔了出去,秀發(fā)飄逸,有如柳絲。
  鐵中棠手持血旗錦書,隨之而出。只見這寶窟的入口,果然陰森隱秘,穿過一條曲折的洞隙,鉆出一片藤蘿,方自望見天日。
  水靈光時時停下腳步,等候著鐵中棠,走了約莫盞茶時分,沼澤間突地現(xiàn)出一丘土堆。土丘上,滿植著淺黃色的花朵,隨風(fēng)而舞,婀娜多姿,給這荒涼丑惡的沼澤絕壑,平添了幾分生趣。
  水靈光駐足在土丘前,眼簾一垂,又自淚流滿面。
  鐵中棠心念動處,顫聲道:“這就是他……他老人家的……埋……骨……之……地……么?”
  水靈光木立在微風(fēng)中,輕輕點了點頭。微風(fēng)拂亂了她的秀發(fā),也吹起了她的衣袂,與黃花齊舞。
  鐵中棠已痛哭著跪倒在墳前,血旗、錦書,零亂地落到地上。微風(fēng)雖不識字,但卻翻開了書面。那輕輕地風(fēng)聲,更仿佛是大地的神靈,在嗚咽地低嘯著書中的秘史,哀悼墳中老人多彩而辛酸的一生。
  水靈光也輕輕地拜倒下去,暗中默禱:“我已將你老人家的后代帶到這里,望你老人家在九泉下安息。”她伸手一抹淚痕,以首觸地,悲聲道:“我爹爹曾經(jīng)對不起你老人家,但他也死了,求你老人家能原諒他。”
  鐵中棠無聲的啜泣,已變?yōu)橛新暤耐纯蕖?br />   這是他有知以來第一次痛哭——甚至襁褓中,他已不常流淚。連云翼都在奇怪,為何這孩子這么小便已學(xué)會沉默和忍耐。但此刻在他父親墳前,他卻哭得如此傷心,他似乎要將自己這一生的眼淚,全在這一次流盡。他痛哭著道:“你老人家放心,孩子一定遵照你老人家的遺囑,為武林伸張正義,為你老人家復(fù)仇。”
  一片烏云遮著日光,天色突地黯了下來,接著,細(xì)雨霏霏而落。
  鐵中棠仰首望天,讓淚水與雨水交流。他守候在亡父墳前,不忍遽去。他平生未見過父親,此刻多留一刻也是好的。
  水靈光啜泣著陪伴著他,她心里的悲哀更濃,心事也更亂,最苦的是,她心事多半不能向人訴說。
  良久良久,雨停了又落,落了又停。
  鐵中棠緩緩長身而起,拉起水靈光的手腕。他已決心要以最大的力量,來保護(hù)這可憐的女孩子。
  水靈光抬起眼睛,道:“你……你不恨我?”
  鐵中棠赧然道:“沒有你,我早就死了;沒有你,誰埋葬我爹爹的尸身?我一生都將永遠(yuǎn)感激你,怎會恨你?”他仰天長嘆一聲,道:“我非但不恨你,連你的……你的父母,我都不再怨恨他們……”話未完,水靈光已痛哭著撲到他懷里。
  天地雖大,但她只覺惟有他是自己惟一的依靠,惟有在他懷里,她脆弱的生命才能獲得安寧。
  但是,她必須要離開他,離開他,離開他……
  為了什么?她不能說,她不愿說,她不忍說。
  鐵中棠拉起她的手掌,柔聲道:“不要哭了,快隨我走,你埋葬了我爹爹,我也要將你父母好好埋葬。”
  水靈光茫然隨著他走回那神秘的洞窟。地上的血旗、錦書已被拾起,但卻留下一地眼淚與悲哀。
  撥開藤蘿,走回秘道。
  寶窟中珠光依然,尸身也都扭曲而丑惡地倒在地上。
  鐵中棠目光動處,卻忍不住駭然驚呼一聲,只見一件白綾長袍,鋪在榻上,上面以鮮血寫了五個驚心的字:
  “我也會裝死。”
  黑星天的尸身已不見了。
  鐵中棠愕了許久,方自失聲長嘆道:“此人當(dāng)真厲害得很,上了別人一個當(dāng)后,立刻就還給了別人。”
  突聽水靈光驚呼一聲,又放聲痛哭了起來,原來鐵青箋、水柔頌兩人頭顱已被割下,滿地的珍寶,也少去了許多。黑星天已將他能帶得走的,全部以衣衫包起帶走了,只是卻還不及全部珍寶的十分之一。
  鐵中棠留意觀察著綾袍上的血字,以及水柔頌、鐵青箋兩人的尸身,只見鮮血都早已凝固。
  他又伏在地上,看了半晌,方自長嘆道:“他已走了將近一個時辰,人已去遠(yuǎn),追也追不及了……”
  水靈光痛哭著道:“但我……的爹……爹……”
  鐵中棠沉聲道:“他人雖已去遠(yuǎn),但總有一天,我會抓住他,為你復(fù)仇的,你相信我么?”
  水靈光柔順地點了點頭,哭聲漸微漸輕。
  他們將所有的尸身全部埋葬了起來,然后鐵中棠便立下決心,要在自己亡父墳前守墓百日。水靈光自然陪著他。如今,她已不需再逃避任何人、任何事。她洗凈了身子,換上了衣衫。于是,她那驚人的美,就完全顯露出來。
  鐵中棠知道她對于外面的世界,一直是那么向往而羨慕,但此刻她陪著他,卻無絲毫焦急,更無怨言。
  三日之后,鐵中棠的傷勢便完全復(fù)原了。他也發(fā)現(xiàn)了那千年參果的功效,竟是令人難信地驚人。他這才相信,世上果然有一些奇異的事物,不是人力所能解釋的。
  水靈光以白綾裁成孝服,給鐵中棠換上,柔軟的衣料緊貼在身上,更使他看來全身每分每寸都充滿了男性的魅力。
  他默禱、哀思,有時練習(xí)錦書秘笈上的武功,有時也為水靈光說一些紅塵中多彩多姿的故事。日子在淡淡的悲哀中平靜地過去。
  鐵中棠開始探路、束裝,計劃著如何運出這一批龐大的財寶,也計劃著將這一批財寶運用的方法。然后,他拜別父墳,崎嶇而行,穿出山腹,重入紅塵。雖然只有短短百日,但他卻宛如再世為人。
  水靈光自然更是興奮,但是興奮中卻仍有些淡淡的哀愁——少女的心事,本就令人難測,何況她度過十余年孤獨困苦的生活后,生活遽然改變,其心緒之復(fù)雜,更非別人所能推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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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陽,是繁華的,甚至可說繁華甲于天下。
  洛陽城的上層社會里,近日在悄悄地流傳著一件奇異的故事——洛陽城來了位富可敵國的奇人。
  當(dāng)時的洛陽,身價千萬的富人已多得不可勝數(shù),自遠(yuǎn)方來消閑游樂的世家公子,富商巨賈,絡(luò)繹不絕于途。
  還有些名公王侯,高官貴族,隱藏了身份來此游樂。
  更有些名詩人、名劍客途經(jīng)于此,便會為此地留下一些傳誦一時的名句,或是留下一段膾炙人口的故事。
  然而這些人的故事此刻卻全都被那富可敵國的奇人壓倒了,整個洛陽城,此刻都以這故事作為中心。
  城北李家,不但是洛陽城珠寶業(yè)的巨子,而且也可說得上是全國珠寶業(yè)的泰斗,普天之下,經(jīng)營珠寶,沒有人不知道李洛陽這名字。李洛陽世代經(jīng)營珠寶,不但早已家財巨萬,而且李家子弟家傳的武功,在武林中也是赫赫有名的。
  經(jīng)營珠寶的人,若不會武功,在當(dāng)時就等于虎群中的羔羊一樣危險。李家子弟,深知此理,武功都練得極好。而且這震動一時的奇人奇事,便是從李宅門下仆役的口中開始傳出來的,又經(jīng)過一兩個李家少年子弟證實。
  故事的開始據(jù)說是這樣的:
  洛陽珠寶李家,傳到現(xiàn)在已是第十一代了。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戰(zhàn)亂與盜劫的李家子弟,自然學(xué)會了更多的謹(jǐn)慎與謙虛。他們并沒有顯赫而華富的店鋪,只是以洛陽城北一棟堅固、樸實而古老的巨宅作為交易之地,然而每年卻有十日,普天之下的珠寶巨商,都會來到此地,在那樸實的巨宅里,交易價值巨萬的珠寶。來自開封,來自秣陵,來自北京,來自蘇杭……來自四面八方的珠寶巨富,名公巨賈,帶著他們的嬌妻美妾,武師鏢客,各以所有,易其所需的珠寶。
  這其中自然也有些橫行江湖的綠林巨寇,江湖大盜,但他們來到這里,也只是規(guī)矩地做生意,決不敢動手搶劫。
  李宅的門戶是開放的,只要你想買賣珠寶,無論你是什么身份,無論你有多少錢財珠寶,在這十日之中,都可以搬進(jìn)李洛陽為天下各地商人準(zhǔn)備好的院落中去,甚至你只有一粒珍珠想賣,或是你只準(zhǔn)備為妻女買一朵三兩銀子的珠花,也可以享受與富商巨賈同樣的禮遇。
  李家子弟,以及李家受過嚴(yán)格訓(xùn)練的仆役,也都會以他們多年的傳統(tǒng)習(xí)慣與禮貌來招待你。
  他們傳統(tǒng)的格言是:“一人李家之門,便是李家之客。”
  在這里,沒有人盤查你的身份,也沒有人盤查你錢財?shù)膩須v——只要你在這里的行為是正當(dāng)?shù)摹5阒灰薪z毫的不軌行為,小則立刻便受被逐而出的羞侮,大則立刻便會受到李家的禁錮和私刑。
  許多年來,這珠寶世家自然也曾受過驚擾,但結(jié)果卻都無事,就像冀北雙煞、獨手昆侖那樣武功高強(qiáng)的巨盜魔頭,想到這里來上線開扒,也都被李家子弟斬去了雙手,遠(yuǎn)逐邊外。這珠寶世家的武功威望,和他們的財富、禮貌、傳統(tǒng),以及交易的規(guī)矩,在江湖中是同樣被人敬重的。
  今年,這一年一度的交易時期,比往年更是熱鬧。
  自重陽開始,洛陽城北,已是車水馬龍,冠蓋云集,輕裘暖帶,衣香鬢影,當(dāng)真是盛極一時。劍鞘擊鞍聲,環(huán)佩叮當(dāng)聲,笑語寒暄聲中,那些風(fēng)流多金的世家公子,正在和一些嬌娃艷婦偷偷眉目傳情。珠寶世家的第十一代主人李洛陽,面容清癯,身材頎長,兩鬢雖已斑白,但目光卻仍亮如明星。他穿著一襲暗色的纏絲夾袍,帶著一種動人而華貴的風(fēng)度,與他的長子李劍白,并立在第二重門戶的石階上,長揖迎賓。
  一個風(fēng)華絕代的美婦人,陪著一位白衣如雪的美少年,是這珠寶世家第一日里第一對客人。
  然后,退隱了的將軍,洗手了的巨盜,春風(fēng)得意的少年,家財百萬的老人,各帶姬妾,含笑而入。
  一個衣著襤褸、形容枯瘦的老婦人,雙手緊抱著兩只麻袋,畏縮地、蹣跚地走上了石階。李劍白立刻躬身將她扶了上來,彬彬有禮地含笑問好,李洛陽帶著贊許的目光,望著他引以為傲的兒子。
  第一日過去,第二日才是繁華的高潮。
  晌午時分,李洛陽偷得一刻閑暇,正要小作午寐,大門前,突地停下了兩輛八匹駿馬共拉的華麗香車。趕車的,竟是兩個年僅八九歲的錦衣俊童,但拉車策馬,比之多年老手毫無遜色。只要是眼界稍廣的人,都會認(rèn)得這兩個俊童正是洛陽名妓“粉菊花”門下訓(xùn)練出的“萬金神童”。“粉菊花”高張艷幟多年,年老時,卻細(xì)心地訓(xùn)練出一批俊童與艷婢,專門賣給富家為奴。這些童婢雖然都是聰慧絕頂,百藝皆通,但若非世家鉅萬,卻休想問津,只因他們的身價太貴,要十足的一萬兩紋銀——這已是一個小康之家的全部家財。
  所有的目光,立刻全都被這車馬俊童所吸引,人人都要看看,車?yán)锏哪俏桓吖倬拶Z,何以有如此聲勢,有如此財力?只見第一輛馬車車門啟處,輕盈地走下一個頭挽雙髻,面帶甜笑,美艷照人的明眸錦衣少女來。
  眾人都只覺眼前一亮,當(dāng)真是目搖神奪,看得癡了。
  哪知道錦衣少女走下車來,立刻躬身道:“姑娘請下車。”
  在門內(nèi)緩緩伸出了一只春蔥般的纖纖玉手,輕輕搭到那錦衣少女的俏肩上,其手之美,圖畫難描。
  接著,在門內(nèi)又緩緩伸出了一只纖秀渾圓的玉足,足上穿的是一雙白綾的輕鞋,鞋尖一粒珍珠,竟有龍眼般大小,隨著微風(fēng)輕輕顫動著。雖然未見其人,就只這一雙手,一雙足,一對顫動的珍珠,已使眾人眼更花,神更迷,情更癡。人人都在暗中猜測:“這到底是誰?這到底是誰?”
  只聽嚶嚀一聲,眾人心頭一跳,車門外已多了一位秀發(fā)如云,眼波如水,全身穿著一件似絹非絹、似紗非紗的宮裝輕衣,有如仙子般的絕代麗人。那錦衣少女雖美,但仍屬紅塵中之絕色,這宮衣少女,卻美得絲毫不帶火氣,有如天上謫仙。她扶著錦衣少女的肩頭,緩步走到第二輛大車前。眾人的目光.立刻也隨著她轉(zhuǎn)到第二輛車上。
  只見第二輛車門一開,眾人凝神望去,車門內(nèi)走下來的,竟是一個佝僂著身子,滿面皺紋,白須白發(fā)的老人。他生命已燃燒去大半,步履已蹣跚不穩(wěn),一手遮著眼簾,似畏見陽光,另一手卻搭在那宮衣美人的肩上。
  眾人見了,心里又是失望,又是不平:怎的如此一朵嬌嫩的香花,竟偏偏插到了牛糞上?這三人在數(shù)十道目光的注視下,走人了門戶,李洛陽降階而迎,含笑長揖道:“佳客遠(yuǎn)來,不知高姓大名?”
  那華服老人卻冷冷“哼”了一聲,陰陽怪氣地說道:“我是來和你做生意的,不是來受你盤問的。”
  李洛陽愣了一愣,強(qiáng)笑道:“請進(jìn),請進(jìn)。”
  華服老人兩眼一瞪,道:“自然要進(jìn)去的,不進(jìn)去難道還睡在你們的大門口么?嘿嘿,真是豈有此理!”
  李洛陽又是一愣,幾乎氣得說不出話來。些平生見過的人也算多了,卻從未見過如此古怪的老人。
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15
第九回 劍氣珠光

  思忖之間,這老人已筆直走入大廳,目光四下觀望,突然格格笑道:“假的假的,四幅畫里倒有兩幅是贗品。”
  李劍白雙眉一挑,怒道:“假的與你何關(guān)?”
  華服老人齜著牙冷笑道:“自然與老夫無關(guān)。只要你不怕別人笑掉門牙,把門神盡掛在大廳里都沒有關(guān)系。”
  李劍白少年氣盛,怒火上涌,已忍不住要發(fā)作出來,卻被他爹爹干咳了一聲,打了個眼色止住。此刻那兩位錦衣俊童,已提著兩只小巧的箱子走了進(jìn)來,箱上滿嵌珍珠碧玉,閃閃耀人眼目。不談箱中之物,先只這兩只箱子,已是價值不菲,并世難尋,李洛陽自然認(rèn)貨,心頭不禁更是驚異。
  只見那華服老人又搖搖擺擺走了過來,道:“住的地方在哪里?”李洛陽見他已覺頭痛,連忙帶他走了。
  原來李宅外觀雖不堂皇,但里面院落卻不知有多少,當(dāng)真是千椽相接,萬脊相疊,重門疊戶,深宇廣院。李洛陽為了接待賓客,已將所有的院落打掃干凈。他得知這華服老人脾氣古怪,是以特地將他引至一座最寬敞的院落中。哪知一入房中,那宮衣麗人立刻聳起了鼻子,皺起了眉頭,華服老人更是暴跳如雷,連聲大罵。
  他指著李洛陽的鼻子大嚷道:“這也算是住人的地方么?老夫家里養(yǎng)豬的地方也比這里強(qiáng)得多了。”
  李劍白面色一沉,冷冷道:“閣下嫌臟,何不自己將房子帶來!”他故意不看他爹爹的面色,出口頂撞了過去。
  哪知華服老人卻冷冷笑道:“你以為這難得了我么?”
  兩個時辰之中,這華服老人竟在院中搭起了三座蓬帳,錦帳流蘇,堂皇富麗,宛如蒙古王公所居。帳中的陳設(shè),更是千奇百巧,無一不是人間的罕睹之物。
  他自設(shè)廚房,拒絕接受李宅供應(yīng)的飲食。廚子是蘇杭名廚,據(jù)聞是重金自皇宮大內(nèi)中聘出來的。古怪的老人,絕代的艷姬,敵國的財富,奢華的行徑……這許多種因素加在一起,自然難免引起大家的好奇之心。人人雖都在暗中猜測,但卻無一人猜得出這老人的來歷,就連多見識廣的李洛陽,面上雖不動聲色,暗中也不禁詫異。
  來自京城的王侯貴戚,都猜測這老人必定是退隱的封疆大臣,或者是江南的豪富世家。來自江南的名公巨富,卻又以為這老人必定是京城的王侯貴族,或者是宮中皇親,微服出游。還有些多事的少年公子,更給染上一層傳奇的色彩,說他必定是洗了手的江洋巨盜,懷有一身驚人的武藝。
  但誰也不知道這許多猜測哪一種是真實的。
  黃昏時,老人的名廚開出了一張驚人的菜單:他們每日要求購一百尾鮮魚,八十只鸚鵡;最重要的是,他們每日還需要八匹活生生的駿馬。只因這老人嗜食鮮魚腦、鸚鵡心、生炒的馬肝。
  黃昏后,老人斜坐在帳幕前,品嘗著各色的美酒,陣陣撲鼻酒香,遠(yuǎn)遠(yuǎn)傳到兩條街以外。那絕代麗人,頭上蒙著輕紗,靜靜地坐在一旁望著他。她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然而只要她眼皮輕輕一瞥,便已勝過千百句言語。
  華燈初上后,李府的大廳,騰躍起珠光寶氣。
  各種人,帶著各種珠寶,開始了他們的交易。
  然而第二日的交易,照例是極為平淡的,只有一位退隱的將軍買了四對翠翡金馬,一串珍珠項鏈。
  還有那第一對來到這里的客人——那錦衣艷婦及白衣少年,選購了幾件精巧的首飾,一柄鑲珠的寶劍。而那華服老人,卻始終沒有露面,有許多想一睹他艷姬風(fēng)采的少年,便忍不住在他院外偷偷觀望。
  那絕代麗人又只是輕輕皺了皺眉,便轉(zhuǎn)身回到帳篷里,華服老人冷冷罵了句:“看什么?”也拂袖而入。
  有些氣盛的少年便忍不住也罵了起來:“好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八十歲的老骨頭也配上了美嬌娘。”
  罵聲傳入篷帳,那絕代麗人突地彎下腰,哈哈嬌笑起來,嬌笑著道:“你……你裝得真像!”
  華服老人也突地站直了佝僂的身子,目中也露出了逼人的神光,眨眼之間,他便已仿佛年輕了數(shù)十歲似的。他伸手一掠頭發(fā),笑道:“若是裝得不像,別人就不會罵了,但他們罵得越兇,我心里卻越高興。”
  這兩人赫然竟是精心易容后的鐵中棠,初入紅塵中的水靈光——所有的猜測,全都錯了。水靈光盡情笑一陣,忽又皺起眉頭,道:“但我……我卻有些擔(dān)……擔(dān)心,他們遲……遲早會來的。”
  鐵中棠目光閃爍,緩緩道:“他們自然會來的。他們?nèi)羰遣粊恚矣趾伪貋淼竭@里。”
  水靈光道:“黑星天回……回去后,必定會……會到處來找……找我們,你這樣招……招搖,難道不……不怕他會猜到。”
  鐵中棠道:“他們耳目眾多,我兩人帶著如許財寶,無論走到哪里,也有被他們尋著的危險。”他傲然一笑,接道:“但我越是招搖作怪,他們反而越不會疑心到我們的頭上,你大可放心好了。”
  水靈光皺眉道:“但黑星天見……見過我的。”
  鐵中棠目光一轉(zhuǎn),微微笑道:“你那時的樣子與現(xiàn)在相比,相去何止千里,黑星天縱然見過你,也萬不會認(rèn)得你了。”
  水靈光展顏一笑,垂首道:“你第……第一眼……看到我……我的時候,我的樣……樣子真的很……很丑么?”
  鐵中棠微笑道:“無論如何,總無此刻之美。你看那些風(fēng)流公子望著你時,連眼珠都似乎要奪眶而出了。”
  水靈光垂首淺笑,暈生雙頰,心里甜甜的卻說不出話。
  鐵中棠一笑又道:“只可惜這些人俱是滿腹草包的花花公子,否則我倒真可以在這里選妹婿!”
  水靈光面上的紅暈與微笑,突地一齊消失不見。
  她面頰變得蒼白而毫無血色,目光中充滿了幽怨。
  鐵中棠卻全然沒有看到她少女芳心中那種微妙的變化。
  他只是深沉地凝注著壁間斜掛著的一柄寶劍,緩緩道:“據(jù)我估計,明日清晨,他們就會趕來了。”
  第三日清晨,陽光方自照上大地。
  朝霞絢爛。淡淡的陽光中,城北長街上驟然奔來兩匹怒馬。
  馬行如龍,煙塵滾滾,全然不顧蹄前的行人,自長街飛奔而過,蹄聲有如驟雨亂打芭蕉一般。馬上的騎士,面色凝重,風(fēng)塵滿面,但目中仍閃爍著奪人的神光,全無半點疲憊之色。這兩人正是名震江湖的“天武鏢局”總鏢頭“七竅玲瓏”黑星天,以及副總鏢頭“三手俠”白星武。
  健馬一聲長嘶,停在李洛陽門前。
  黑星天、白星武肩頭微聳,掠下馬背,隨手甩落馬韁,飛步入門,朗聲道:“李大哥在哪里?”
  李洛陽梳洗方畢,正立在大廳前的石階上仰天調(diào)息,呼吸著大地賦予人們的清晨新鮮朝氣。此刻他目光轉(zhuǎn)處,含笑上階,抱拳道:“想不到‘天武黑白雙星’的俠駕,這么早就來到此地。”
  三人匆匆寒暄,李洛陽道:“兩位行色匆忙,莫非……”
  話猶未了,黑星天已截口道:“不錯,我兄弟兩人此番前來,正是要向大哥打聽一事。”
  李洛陽沉聲道:“但請明告。”
  黑星天道:“聞道李大哥府中,來了一位奇人,腰纏巨萬,富可敵國,而且所有的珍寶,俱是人間罕睹之物。”
  李洛陽笑道:“黑總鏢頭的消息真靈通得很,一日之內(nèi),這里來了什么人,出了什么事,閣下竟都知道了。”
  黑星天道:“我兄弟此番前來,便是要求李大哥查一查此人的來歷底細(xì),更要請李大哥相告,這兩日內(nèi)府上還來了些什么岔眼的人。”
  李洛陽仍然微笑道:“在下非但不知道那位老人的底細(xì),甚至連他的姓名都不知道,如何相告兩位?”
  黑星天道:“但李大哥總可……”
  李洛陽突地面色一沉,冷冷道:“在下縱然查出了他的底細(xì),也不能告訴兩位的,這是我李家子孫必須遵守的傳統(tǒng),兩位也該知道。”
  黑星天、白星武對望一眼,黑星天沉吟道:“既是如此,不知李大哥可否將老人隨手所帶的是些什么樣的珠寶告訴我們?”
  李洛陽道:“這個……兩位若在此留些日子,自己也會看到的。兩位看不到的東西,在下也未必能看得到。”他面上又自恢復(fù)了慣有的笑柞,接口道:“兩位風(fēng)塵疲累,先請進(jìn)來梳洗,然后再來喝一杯在下的迎風(fēng)洗塵酒。”
  始終未曾開口的“三手俠”白星武,此刻突地沉聲道:“我兄弟也并非不知道李大哥傳統(tǒng)的作風(fēng),但……”他長嘆一聲,接道:“此事實在對我天武鏢局以及盛家莊、寒楓堡、霹靂堂、落日牧場五家人的關(guān)系太大。我們?nèi)羰菍げ怀瞿悄信畠扇耍Γ浜蠊?dāng)真是不堪設(shè)想。但望李大哥念在你我相交多年的份上,能助我兄弟一臂之力。”他語聲雖和婉,但面色卻沉重已極。
  李洛陽面色微變,皺眉道:“什么男女兩人?難道是鐵血大旗門的門下弟子不成?”
  黑星天沉聲道:“正是鐵血大旗門的弟子。”
  李洛陽道:“大旗弟子行動素來飄忽,而且最喜隱身于荒漠草原,幽谷深山之間,兩位怎會斷定他們來到這里?”
  白星武道:“此事說來話長,簡而言之,便是……”
  黑星天干咳一聲,接口道:“便是因我知道大旗門下弟子,最近得到了一宗巨額的珠寶,他必定要將珠寶脫手一部分,是以極有可能到這里來。”
  李洛陽沉吟道:“兩位可是疑心那古怪的老人,以及他的艷姬,便是鐵血大旗門下男女兩位弟子所扮?”
  黑星天道:“不錯!”
  李洛陽道:“那兩位大旗弟子,必定知道自己正在你五家的高手追捕之中,在如此情況下,他兩人隱蔽行藏,還來不及,怎會來到這種顯眼之地,做出那許多古怪顯眼、引人注意之事呢?”
  黑星天長嘆道:“話雖不錯,但大旗弟子,常會做些出人意料不到的事,我弟兄若是疏忽,便要著他們的道兒。”
  說話之間,三人已在廳中坐下。李洛陽沉吟半晌,方自緩緩道:“依據(jù)本門傳統(tǒng),小弟實在不能為兩位效力,但除此以外,兩位若有所需,小弟無不從命。”
  黑星天精神一震,道:“小弟只有一事相求。”
  李洛陽含笑道:“什么事?”
  黑星天道:“小弟只求李大哥將仆役的衣衫,借兩套給我兄弟。”
  李洛陽目光一轉(zhuǎn),朗聲道:“好!”
  半個時辰之后,黑星天、白星武已換上了李府仆役的衣衫,徘徊在李府留賓的重重院落之中。到了那奇異老人所住的院門前,兩人便一齊停下腳步。
  只聽帳篷中琴聲裊裊,悅耳已極。兩人此刻雖是心懷惡意,但仍不覺被這樂聲陶醉。帳篷中,爐香裊裊,滿堂生春。那錦衣艷婢,正端坐在爐香下,撫弄弦琴,那一對俊童,也都端坐在她身側(cè),調(diào)笙弄瑟。
  鐵中棠面帶微笑,仿佛傾聽,其實卻時時在留意著四下的動靜,半張半闔的眼睛中,也時時會露出銳利的光芒。
  只有水靈光,她真的已完全被樂聲陶醉了。她斜斜倚在錦榻上,像貓一般蜷曲著身子。
  只見錦衣艷婢突地五指一劃,琴聲頓絕。水靈光輕輕嘆了口氣,道:“妝兒,你……你奏得真好。”
  錦衣艷婢嫣然一笑,道:“我再為姑娘奏一曲好么?”話聲未了,琴聲又起。
  就在這琴聲頓絕的剎那之間,鐵中棠突地自榻上一掠而起,口中道:“彈下去!”閃身掠到了重簾前。
  水靈光面色大變,道:“來……來了么?”
  鐵中棠冷笑道:“果然來了!”
  水靈光咬了咬嘴唇,道:“怎么辦呢?”
  鐵中棠道:“你們都不要動,妝兒繼續(xù)彈琴!”他整了整衣衫須發(fā),竟然掀開重簾,走了出去。
  黑星天、白星武仍在逡巡,突見重簾內(nèi)走出了一個身形佝僂、形容古怪的老人,竟遙遙在向他兩人招手。
  他倆人對望一眼,白星武輕輕道:“點子出來了。”
  黑星天點了點頭,兩人齊地走了過去。
  只聽這古怪的老人冷冷道:“你兩人可是這里的傭人?”
  黑星天、白星武立刻躬身道:“正是!你老人家有何吩咐,小的們是主人專門派來伺侯你老人家的。”
  鐵中棠心里暗暗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招手道:“進(jìn)來!”一掀珠簾,轉(zhuǎn)身走了進(jìn)去。
  黑星天、白星武又自對望一眼,垂手走了進(jìn)去。兩人心中俱在暗暗戒備,雙臂已貫注真力。
  方人重簾,便覺一股淡淡的清幽香氣,撲鼻而來,轉(zhuǎn)目四望,但見珠光寶氣中,兩個俊童擁著一位艷姝正在撫琴,望都不望他們兩人一眼,另一位絕代麗人,手中輕搖羽扇,正在闔目傾聽。
  那“古怪老人”也已斜倚到另一張錦榻上,冷冷問道:“你兩人既是李家的傭人.怎么能隨便來偷老夫的東西?”
  黑星天愣了一愣,道:“小的們家規(guī)森嚴(yán),絕無偷竊之事,你老人家想必是誤會了。”此人心計靈巧,以堂堂總鏢頭的身份來裝一個低三下四的廝役,倒也裝龍像龍,裝虎像虎,連神情語句都不露半分破綻。
  鐵中棠暗中冷笑忖道:“看你能裝到幾時?”當(dāng)下面色一沉,厲聲道:“事實俱在,還敢強(qiáng)辯么?”
  白星武心中大奇,他看這老人實在不像是大旗門下,不禁暗忖道:“莫非他真的丟了東西,竟算到我兩人賬上?”
  黑星天已垂首道:“小的們方到這里,真的沒有。”
  鐵中棠“啪”的一拍桌子,大怒道:“還說沒有!”
  他伸手一指撫琴的艷姝,接道:“她是我花了一萬五千兩銀子自粉菊花那里買來的,你一分銀子未花,也要和我老人家一起聽她撫琴,這分明是偷,你兩人還要強(qiáng)辯,還要不認(rèn)?”
  黑星天、白星武齊地一愣,半晌說不出話來。
  鐵中棠一副暴跳如雷的樣子,自榻上跳了起來,厲聲道:“你兩人偷了我老人家的東西,還不還給老夫?”
  白星武訥訥道:“琴聲如何還法?”
  鐵中棠道:“你也來彈一曲給老人家聽聽。”
  白星武道:“小的可不會彈琴。”
  鐵中棠更是大怒,拍桌大罵道:“不會彈,不會彈就算了么?老夫要控告,控告你的主人,老夫要……要……”突然坐到錦榻上,像是一口氣喘不過來的樣子,連連不住咳嗽。那俊童立刻捧茶過去,道:“老爺子息怒。”轉(zhuǎn)到他身后,為他輕輕捶起背來。
  白星武、黑星天面面相覷,作聲不得。水靈光看到他兩人的樣子,心中又是好笑,又生怕黑星天認(rèn)出自己,輕咳一聲,低語道:“算……了。”一手舉起羽扇,在扇子后偷偷向鐵中棠使了個眼色。
  鐵中棠目光一沉,大罵道:“滾……快滾!你兩人若是被老夫發(fā)現(xiàn)再來偷聽,老夫不打斷你們的狗腿才怪!”
  黑星天、白星武再也不敢說話,喏喏連聲,退了出去。帳篷內(nèi)的水靈光實在忍不住,彎腰輕笑了起來。
  一直退到院外,白星武方自長嘆一聲,搖頭苦笑道:“好個古怪吝嗇的老人,難怪他會發(fā)大財。”
  黑星天面色深沉,緩緩道:“我雖然認(rèn)不出他是誰來,卻總覺得其中必定有些什么古怪。”
  白星武皺眉道:“那女人是否大哥在洞中遇見的人?”
  黑星天搖頭道:“那洞中女子又怪又丑,這女子卻美如天仙,但……但這其中總像是有些不對,有些不對……”
  白星武微微一笑,道:“有什么不對?只不過是因為那老人太老太丑,那女子卻又太美,是以大哥便覺有些不對了。”
  黑星天長嘆道:“并非如此。但……唉,我只覺有些不對,究竟有何不對,卻又說不上來。”
  白星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道:“大哥往東,小弟往西,再去查一查,只怕能探得出也未可知……”他不等黑星天答話,便已轉(zhuǎn)身掠去。
  黑星天猶在不住皺眉苦思,只聽前面院落中,傳來一陣笑聲,他忍不住信步走了過去。這個院落住的俱非豪富,但打掃得卻也極為干凈。此刻一對中年夫婦,正含笑立在階上,另一對較為年輕的帶著個丫頭立在他們身側(cè),正在視看著院中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跳舞。
  他舞姿奇特,跳得非常滑稽,面上的神情,更是可笑,黑星天也不禁為之展顏一笑,卻發(fā)現(xiàn)這孩子竟是個跛子。他心中微起憐憫之心,不知道這是誰家的孩子,突見左面的一排房的窗子,唰地打了開來。
  一個滿頭白發(fā)、衣衫陳舊的老太婆,叉腰立在窗前,怒聲道:“笑什么?結(jié)巴會唱歌,跛子會跳舞,有什么好笑的?”
  眾人一見這老太婆之面,都逡巡著退了回去,只聽她招手又道:“寶兒,回來,他們再笑你,婆婆替你拼命。”
  黑星天不愿惹禍,立刻退了出去,心里卻暗暗感到好笑:“又是個古怪的老太婆,與那老頭子倒是一對。”他想到那孩子跳舞的樣子,心里更是好笑,隨口念道:“跛子會跳舞,結(jié)巴會唱歌……”
  念到這里,他心中突地一動,大喜拍掌道:“是了,那洞中的女子是個結(jié)巴,這個女子也不敢說話,僅僅說過‘算了’兩字,便像是費了許多力氣似的,哈哈,你喬裝雖妙,卻瞞不過我這只老狐貍。”
  心念轉(zhuǎn)動間,他已飛奔向那老人的帳篷,半途拉住一個傭人,道:“去找白星武,叫他到怪老兒那里去!”
  那個傭人忙點頭,黑星天卻已去得遠(yuǎn)了。他脫下外衫,里面便是一身疾裝,身形起落間,當(dāng)真輕靈巧快已極,剎那間便又回到了那重院落。帳篷前仍是珠簾深垂,琴聲已頓,卻有一陣陣酒菜香氣,撲鼻而來,香氣特異,也不知是什么燒制而成。
  黑星天咽了口唾沫,暗罵道:“這廝倒蠻會享受的!”閃身一掠,貼到了那帳篷冒氣窗近前。
  且聽帳篷內(nèi)有女子嘻嘻的笑聲,還有碗盞叮當(dāng)聲,突地,一個女子輕聲道:“喂,給……給我……”
  黑星天心頭一震,再無疑慮,飛掌震起珠簾,颼的掠了進(jìn)去,狂笑道:“好呀,你們原來在這里!”
  鐵中棠聲色不動,輕叱道:“什么人,退出去!”
  黑星天冷笑道:“我是什么人,你難道還不認(rèn)得?”
  鐵中棠故意瞧了他幾眼,亦自冷笑道:“好呀,原來就是方才的傭人,偷不成要來搶了么?”
  黑星天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光棍面前不揉沙子,你兩人是什么變的,太爺我還看不出來么?”
  水靈光心里已暗暗緊張,但鐵中棠仍在發(fā)怒。他拍著桌子,大罵道:“你是什么東西,敢對老夫無禮,快滾出去,快滾……”舉起茶杯,擲了過去。
  黑星天輕輕一閃,便自避過,獰笑道:“那批賊贓,你兩人究竟藏在哪里?老實點說來,太爺我或可饒你一命。”
  鐵中棠叱聲道:“什么賊贓,你瘋了么?”
  黑星天獰笑道:“別裝蒜了,拿命來!”雙掌平舉,腳步沉重,一步一步向鐵中棠走了過去。
  鐵中棠面上仍然是驚惶失措之態(tài),但暗中已滿集真氣。此時此刻,他雖不愿顯露行藏,但只要黑星天一動手,他便要先發(fā)制人。兩人相隔,越來越近,已是一觸即發(fā)之勢。剎那間突聽簾外一聲大喝:“且慢!”聲落人到,一條人影,穿簾而入,閃電般拉住了黑星天的手腕,沉聲道:“大哥,且慢動手!”
  鐵中棠再也未想到“三手俠”白星武竟會在這緊急關(guān)頭出手勸阻,黑星天亦為之一愣,輕叱道:“放手!”
  白星武輕輕道:“大哥,你認(rèn)錯人了。”
  黑星天厲聲道:“大哥我自信兩眼不瞎,怎會認(rèn)錯?這女子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正是洞中那女子。”
  白星武道:“普天之下,口吃之人,何止千萬,大哥你單憑此點,便驟下結(jié)淪,豈非太過冒失武斷?”
  他附在黑星天耳邊低語道:“幸好小弟及時趕來,否則,大哥你在李洛陽面前如何交待?”
  黑星天怒道:“你又憑著什么說我錯了?”
  白星武拉著黑星天退后幾步,耳語道:“小弟已在后座院落中,發(fā)現(xiàn)了大旗門弟子的蹤跡。”
  黑星天身子一震,道:“真的么?你不會看錯?”
  白星武道:“那廝正是自林中漏網(wǎng)之人,小弟親眼看得清清楚楚,萬萬不會錯的,大哥只管放心。”
  黑星天面色大變,呆了半晌,轉(zhuǎn)身長揖道:“老先生,在下一時魯莽,尚祈老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鐵中棠怒罵道:“不要放在心上?嘿嘿,老夫是必定要放在心上的,永遠(yuǎn)不會忘記,你快滾吧!”
  白星武苦笑一聲,低語道:“快走吧,咱們犯不著和這老怪物嘔氣!”拉著黑星天,匆匆退了出去。
  水靈光眼睛望著他們,暗中松了口氣,輕輕道:“好危險……幸……幸好……”目光轉(zhuǎn)處,突見鐵中棠目中一片緊張焦急之色,手掌緊握成拳,已在輕輕顫抖,不禁大驚道:“你……你怎么了?”
  鐵中棠沉聲道:“方才他說的話,你聽到了么?”
  水靈光點了點頭,道:“聽……了一些!”
  鐵中棠道:“白星武此人行事穩(wěn)健,決不會認(rèn)錯人的,但我實在難以了解,他見到的人是誰呢?”他聽到有“大旗弟子”在此現(xiàn)身,心緒不禁為之大亂,想來想去,也想不到他同門兄弟有誰會到這里。
  白星武一直將黑星天拖出院外,黑星天忍不住問道:“二弟,此事關(guān)系非同小可,你真的看清了?”
  白星武微微一笑,道:“小弟非但看得一清二楚,而且還探聽出那廝也有女子隨行,昨夜還在這里置了些珠寶首飾,手面極為闊綽,但整日大半躺在房里,極少露面,更不與別人應(yīng)酬交際!”
  黑星天精神一振,道:“如此看來,必定是了。”
  白星武含笑道:“小弟行事幾時出過差錯?”
  黑星天道:“走!”甩脫手腕,當(dāng)先而行。
  白星武卻又一把拉住了他,道:“大哥平日做事,最是從容沉穩(wěn),怎的今日變得如此暴躁起來?”
  黑星天輕嘆道:“只因此事于我兄弟關(guān)系太大,我既不能讓他們先下手,更不能等到冷一楓、司徒笑他們前來,若是被他們知道我兄弟到手一筆橫財,少不得要分他們一份了,何況……‘小雷神’之死,我也要負(fù)極大責(zé)任,若被‘霹靂火’那廝知道,更是不好……”
  白星武嘆道:“話雖如此,但大哥你若此刻動手,李洛陽會不聞不問么?以我兄弟之力,能否斗得過李家子弟兵?”
  黑星天呆了一呆,長嘆道:“老實說,大哥我此刻方寸已有些亂了,此事該如何行動,你不妨全權(quán)作主。”
  白星武目光一轉(zhuǎn),附在黑星天耳邊,耳語了一陣,只見黑星天嘴角含笑,不住點頭,突地一拍雙掌,道:“好,就這么辦!”
  當(dāng)夜華燈初上時,李宅大廳,交易依舊。大廳四壁,每隔一尺,便有盞銅燈,燈油充足,燈芯乃是七股線合絞而成,映得四下金碧輝煌。除此之外,每張桌上,都燃著兩枝巨燭,籠著雪白的珍珠羅紗罩,紗罩每日換新一次,絕無半點煙薰痕跡。只因珍寶的交易,必須要明亮的燈光,才能分辨出珠寶的真?zhèn)危凸懒砍鲋閷毜膬r值。每一張桌子四周,都設(shè)有八張座椅,桌上也都有一塊赫然的木牌,牌上寫著不同的號碼。這號碼所代表的順序,便是象征坐在這桌的客人是住在哪一重院落中的——住在第一重院落的客人,便坐在第一號桌上,以此類推,住在第十重院落中的客人,便該坐到第十號桌上。
  只因所有到這里來的人,大多都隱藏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和姓名,是以只有以此方法,來加以區(qū)別。但一些聲名顯赫的人,他們的真實的身份是無法隱藏的,正如紙箋永遠(yuǎn)包掩不了火。黑星天、白星武,早已坐在一個隱僻的角落里的第十三號桌上,敏銳的目光,留意著每一個走進(jìn)來的人。
  直到大廳中客人已有四成,人群中才有顯赫的人物。一個形容猥瑣、身材枯瘦的華服老人,帶著兩個容貌冷艷、眼波流蕩的粉衣少婦,坐到第二號桌上。在他們身后,緊跟著一個腰佩長劍、滿身疾服的中年人,神情瀟灑,面容蒼白,在英俊中卻又顯得有些冷削狡猾。
  黑星天雙眉一皺,低聲道:“你看是誰來了?”
  白星武詫聲道:“玉潘安潘乘風(fēng)!他怎的會做了山西‘馮百萬’的保鏢?這倒真是件奇事!”
  黑星天笑道:“有什么奇怪,此人必定是又看上了馮百萬這兩位如夫人,看來馮百萬這頂綠帽子是逃不掉了。”說話之間,廳中又走人三批客人,一批是京城的風(fēng)流王孫金二公子,帶著他四位艷姬,笑語鶯聲,嘻笑著而人。
  另一批是江南大富世家的幾位公子哥兒歐陽兄弟,手搖折扇,目光不住掃視在廳中的少婦艷姬身上。還有一批卻是一群女子,一個個俱是二十左右的年紀(jì),更都頗具風(fēng)姿,但神情卻又不茍言笑,垂首斂目宛如閨秀。廳中人矚目,但卻少有人知道她們的來歷,只有黑星天微微一笑,道:“二弟,你知道她們是誰么?”
  白星武笑道:“大哥也未免太看輕小弟了,難道連這群橫行大江南北的風(fēng)流女盜‘橫江一窩女王蜂’也不認(rèn)得?”
  黑星天道:“這群女魔頭一來,這里的風(fēng)流公子們,又不知要有多少人飛蛾撲火,自投羅網(wǎng)了!”
  白星武轉(zhuǎn)目望去,只見那歐陽兄弟們目光果然在直灼灼地望著她們,不禁冷笑道:“自己若要找死,也怨不得人!”
  突聽門外一聲大喝:“俺的位子在哪里?”一條黑凜凜的大漢,頭如芭斗,身高八尺,手里倒提著一只布袋,灑開大步,直闖而入。他環(huán)目一掃,便在那“玉潘安”潘乘風(fēng)面上狠狠瞪住了,口里嘰咕罵道:“好哇,吃軟飯的軟骨頭也宋了!”
  潘乘風(fēng)兩眼望天,直如未聞未見。
  白星武笑道:“想不到‘天殺星’海大少也來了,若不是在這里,他與‘玉潘安’兩人,想來又有好戲看了。”
  黑星天笑道:“看他手中的布袋,想必他這一年的收獲必定不少。此人單槍匹馬,連我都從不知道他這些東西是從哪里搶來的,神通倒真不小!”
  此刻“天殺星”海大少已被人引到第七號桌上,但他卻沒有上來,嚷道:“李大哥,今天如何?”
  在廳中四下負(fù)手而行的李家父子,正在主持著四下的交易,有的他們買下,有的他們不買。但凡是做成的交易,李宅卻要提抽半成傭金。
  李洛陽聞言一笑,道:“時候還早,大市面還未開哩!”
  “天殺星”海大少仰天一陣狂笑,大聲道:“好,俺今日就來替李大哥開開大市面好了!”他左掌抓著袋口,右手抓著袋底,一提一抖,“嘩啦”一聲,布袋里的珠寶,散滿在桌上。燈光輝煌中,但見桌上寶光耀眼,俱是價值不菲之物。海大少狂笑道:“俺性子最急,禁不得坐,這里共是三十件玩意,不多不少,一律五百銀子一件,要買的就來!”話聲未了,已有一群愛撿便宜的婦人,以及那些眼光銳利的珠寶掮客,一擁而上,擇肥而噬。
  海大少突然厲喝道:“都給俺站著!”
  聲如霹靂,駭?shù)帽娙艘积R頓住腳步。
  海大少狂笑道:“這樣可不行,選去了好的,壞的給誰去,難道叫俺帶回去給老婆么?”他一把將珠寶全部掃回袋里,道:“要買的就得碰運氣,一個個伸手進(jìn)去摸,摸得什么,就是什么!”語聲微頓,突又“叭”的一拍桌子,厲聲道:“先交銀子,再進(jìn)來摸,若是誰來胡混,準(zhǔn)一刀斬斷他的手。”
  眾人面面相覷,逡巡著退了回去,誰也沒有看清袋里的東西究竟價值多少,誰敢來碰這個運氣?
  李洛陽微微一笑,自身旁跟著的一個中年賬房手中取了一張銀票,含笑道:“在下先來摸一摸。”
  海大少道:“李大哥俺信得過,銀票先收起來吧!”
  李洛陽道:“規(guī)矩不可廢的。”將銀票放到桌上,伸手入袋,摸出了一塊漢玉,其色甚白,毫無瑕疵。
  眾人一聲輕呼,李洛陽微笑道:“三千兩銀子的漢玉,五百兩就買來了,好極好極!”
  李洛陽估計珠寶,萬無一失,話聲未了,已有一批人涌了上來,但第一個摸的,卻摸了件只值二百兩的碧玉。于是眾人又退了回去,只剩下一個目光炯炯,面容清癯,穿著一襲藍(lán)衫,宛如秀才似的中年文士走了上去。
  海大少笑道:“銀算盤一向精明,也要來碰碰運氣?”
  那中年文士正是珠寶商人中最負(fù)盛名的“銀算盤”,聞言一笑,道:“在下信得過兄臺決不會教人吃虧的。”
  他第一件摸出的,卻只值三四百兩。但是他不慌不忙又摸了第二件——一只價值數(shù)千的翡翠獅子。
  海大少笑道:“銀算盤果然精明,你還要摸么?”
  銀算盤微笑道:“賺了四千兩夠了,在下一向知足得很。”
  一個中年漢子,與他的妻子商議許久,東湊西湊,湊了一疊小額的銀票,流著汗走了過去。他顫抖著手掌,卻也摸出一件同樣只值二百兩的漢玉,只見他面色突地變得煞白,滿頭汗珠涔涔而落。
  他妻子奔了過來,顫聲道:“這……這怎么辦?”
  海大少目光一轉(zhuǎn),突地大聲道:“再摸一件!”
  那中年漢子垂首道:“在下已沒有……”
  海大少笑罵道:“呆鳥,俺叫你摸還會要你銀子么?”
  那中年漢子夫婦幾乎難以相信,幾次推辭,終究又摸了件千把兩銀子的東西,千恩萬謝地走了。
 
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15
第十回 勾心斗角

  白星武微笑道:“這天殺星果然不愧是個俠盜!”
  突見那馮百萬長身而起,大聲道:“不用摸了,剩下的二十四件,本人一齊買下來了!”
  海大少望了他幾眼,大聲道:“拿銀子來!”
  馮百萬將一張銀票交給身后的玉潘安潘乘風(fēng),道:“這里是一萬二千五百兩,找五百兩回來。”
  “玉潘安”微一遲疑,緩緩接過銀票,緩緩走了過去。大廳間的氣氛,猛然沉重了起來,只因江湖中幾乎人人知道,“玉潘安”與“天殺星”是解不開的死對頭。
  只聽“天殺星”海大少嘿嘿一陣狂笑道:“姓潘的滾回去,俺海大少只和主子做生意,奴才拿來的銀子俺不要。”
  潘乘風(fēng)腳步突頓,蒼白的面容,越發(fā)沒有一點血色。
  海大少狂笑道:“叫你做奴才,難道叫錯了么?”
  潘乘風(fēng)緩緩縮回手掌,手指觸及了劍柄。
  海大少雙掌緊握,指節(jié)已捏得隱隱發(fā)白。
  四道滿含憤怒怨毒的目光,互相凝注著。
  李洛陽突然輕咳一聲,走來取過潘乘風(fēng)的銀票,換回海大少的布袋,笑道:“生意做成了。”
  潘乘風(fēng)默然將布袋交給馮百萬。他始終一言不發(fā),但目光中卻已閃動起一片鋒利的殺機(jī)。
  “天殺星”海大少嘿嘿冷笑數(shù)聲,選了幾張銀票交給李宅的賬房,口中猶自罵道:“軟骨頭的奴才!”他邊罵邊走,走到馮百萬面前時,突然停下腳步,大笑道:“這些都不值錢,你奴才卻有一頂最值錢的碧綠帽子,要賣給你。”
  馮百萬怔了怔,道:“什么碧綠帽子……”突地想起這句話的含意,面孔掙得通紅,怒罵著拍桌而起。
  但海大少已去得遠(yuǎn)了,一面揮手高歌道:“五湖四海任遨游,天下金銀予取求,看得人間不平事,乘醉揮刀快恩仇!”歌聲激昂,動人心魄。
  馮百萬罵聲越來越低,潘乘風(fēng)仍是默然垂手而立。
  大廳中氣氛沉寂了一陣,交易又開始恢復(fù)了正常——驚詫激動的情緒,以及低低的竊笑與低語,都已平息。但直到夜點上來時,有許多席桌子仍是空著的。黑星天、白星武卻在暗中忖道:“第四號桌子果然仍是空的。”兩人相視一笑,心中甚是得意。
  白星武目光四轉(zhuǎn),口中緩緩道:“步驟還記得么?”
  黑星天低語道:“先在這里制造糾紛,讓別人無暇注意到后院,再到馬廄中放把火,叫李家仆役忙著去救火,然后再動手。”說到這里,他忽然輕輕嘆息一聲,道:“此事說來雖易,但……唉,你我兩人怎能在此制造糾紛呢?”
  白星武沉吟半晌,亦自嘆道:“你我人手確是太少了些,只怕潘乘風(fēng)這廝沒有膽子,否則糾紛早已起了。”
  說話之間,突見一個滿身褸衣的老太婆,扶著一個十三四歲的跛足少年,緩緩走了進(jìn)來。她手中緊捏著一只破布袋,昂首走了進(jìn)來,衣衫雖是破舊,但神情卻宛如扶著奴婢的貴婦。
  大廳中所有的目光,立刻都被她吸引住了。只見她緩步走向第九號桌上,望也不望眾人一眼。走到大廳中央時,破布袋里突地漏出了許多珠子,一陣“叮當(dāng)”聲響,宛如急弦琵琶。晶瑩耀目,龍眼般大小的珍珠,落滿一地,在輝煌的燈光下,四下滾動,轉(zhuǎn)眼望去,也不知道有多少粒。
  褸衣老婦人尖呼一聲:“我的珠子!”
  李劍白已忽地竄了過來,高舉雙手,沉聲道:“各位貴賓暫且莫動,待在下為這位老夫人拾起珠子。”
  要知龍眼般大小的珍珠,如果只有一粒,已是價值不菲,若是失落了,誰也不愿擔(dān)當(dāng)這罪名。四下眾人,立刻呆了起來,誰也不愿動彈一下。
  黑星天、白星武對望了一眼,悄悄的站了起來,自廳旁的一個邊門中走了出去,兩人齊地仰天吐了口氣。
  白星武道:“天助你我,但事不宜遲,要快。”
  黑星天道:“正是要快!”語聲中他兩人已沿著陰暗的屋檐邊走了數(shù)丈,到了四面無人之處,兩人齊地躍身而起。
  白星武道:“你去放火,我先去守著那里。”兩人微一招手,左右急竄而出。
  第四重院中,燈火朦朧。昏黃的窗戶中,有兩條朦朧的人影,他們互相依偎在窗前,似乎誰也沒有曉得。
  過了半晌,男子的身影突地站了起來,一手推開窗子,窗外的月光,便映上了他英俊的面容。長而帶采的劍眉,炯炯有光的眼神,以及挺直的鼻梁,使得他看來在英俊之中又帶著些書生的清秀。但他那白皙的皮膚,和嘴角微微上翹的嘴唇,卻又使他看來還帶著孩子的天真和天真的倔強(qiáng)。
  他凝望著窗外的月光,胸腔不住起伏,似乎有些氣惱。
  那女子的身影緩緩站了起來,緩緩回過頭……在月光下望去,她的美,更令男子動心。
  她眼皮中似乎含蘊著一種令男子無法抗拒的魅力,輕輕瞟了那英俊少年一眼,柔聲道:“你生氣了么?”
  英俊少年冷“哼”一聲,不理不睬,但那少婦的玉手已搭上他的肩頭,櫻唇也已附在他耳邊。
  她在他耳邊輕輕道:“求求你不要生氣,好么?”
  英俊少年忽然長嘆了一聲,轉(zhuǎn)回頭去,道:“我不是生氣,我只有些不懂,你為什么定要到這里來?”
  那美貌的少婦垂下了頭,道:“你為什么不愿來?”
  英俊少年一咬牙,突然伸手反握著她的肩頭,道:“你告訴我,你有許多苦衷,你正在受著惡勢力的壓迫,要我救你,要我?guī)椭恪?br />   少婦抬起眼皮,望著他幽幽道:“你不愿意?”
  英俊少年嘆道:“我怎會不愿?莫說你曾經(jīng)救過我的性命,就是……就只論你我的情感,你叫我去赴湯蹈火,我也心甘情愿的。”
  那少婦柔聲道:“你對我好,我知道……”她眨了眨似有淚光的眼睛,輕輕偎入少年的懷里。
  少年閹起眼睛,黯然道:“我若對你不好,怎會答應(yīng)你,將你帶出來,還要將你帶回家去,只是……”
  他霍然推開了她,大聲道:“我早就告訴過你,我是個待罪的門人,我?guī)慊厝ィ筒恢獡?dān)多少風(fēng)險,甚至還可能受到門規(guī)的處治。”
  那少婦突地輕輕嗚咽起來,抽泣道:“我是個可憐的女孩子,我若不依靠你,叫我去依靠什么人?”
  少年的怒容漸漸平息,柔聲道:“我當(dāng)然要保護(hù)你,無論怎么樣,我也要將你帶回家去。但你為什么要來這里,為什么不一直回去?”
  少婦輕泣道:“珠寶,你知道不知道女孩子對珠寶的引誘,是永遠(yuǎn)沒有法子抗拒的?我早就想到這里來了,我……”
  那少年嘆道:“你可知道,江湖中我有多少仇人?”
  少婦道:“你為什么不化裝、易容……”
  英俊少年劍眉一軒,怒道:“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父母給我的容貌,我為何要隱藏,為何要易容?”
  那少婦又倒人他懷里,道:“小云,不要生氣,我們馬上就走,好么?你放心,沒有人會傷害到你的。”
  她輕輕抬手,移去了窗上的支架,窗子又落了下來,但是她手掌撫過的窗臺上,卻竟然留下了一只指印。她指上仿佛涂有磷粉,這指印便在夜色中閃閃地發(fā)著光,像是一只魔鬼的手掌,在地獄邊緣留下的痕跡。這的確是地獄邊緣,只因此刻房中正是充滿陰謀的地獄。
  那美麗的少婦,卻比魔鬼還要兇險可怕得多。
  她,便是“落日馬場”主人司徒笑的情婦溫黛黛。她以她的美貌、手段、狡黠與柔情,編織成一個溫柔但卻可怕的陷阱,引誘少年云錚投落了下去。她編造了一個故事,將自己說成一個可憐而無助的女子,然后求云錚將她帶出來。她求云錚……“帶我逃出去,帶我逃到天涯海角,讓我們永遠(yuǎn)廝守在一起,我要遠(yuǎn)離這丑惡的世界,我只要你……”
  任性、倔強(qiáng)、天真而熱情的云錚,很容易就上了她的圈套。他發(fā)誓永遠(yuǎn)保護(hù)她,甚至要將她帶回家去。他要將她帶回“大旗門”的根據(jù)地,受到最妥善的保護(hù),因他還要在江湖中流浪,三年后便可永遠(yuǎn)和她廝守在一起。
  云錚的計劃,正是溫黛黛最大的希望。
  她將云錚的話告訴了司徒笑,自司徒笑那里,要來了一筆為數(shù)甚大的銀子,便跟隨云錚一起“逃”出。她一路都留下了暗記標(biāo)志,讓司徒笑可以暗地跟蹤。云錚再也不會想到,他正帶著自己的仇敵走回家去。
  此刻,窗子落下了,燈光更是朦朧。對面的屋脊上,卻現(xiàn)出了一條人影,正是白星武。夜色中只見他嘴角帶著一絲陰險而得意的笑容,喃喃自語道:“好小子,這回看你跑到哪里去!”語聲未了,遠(yuǎn)遠(yuǎn)屋脊后,已沖起一片火光,接著驚呼聲,喊叫聲,腳步奔騰聲……一齊響起。
  白星武目光四轉(zhuǎn),潛身伏下,只聽衣袂微響,黑星天已如飛掠來,低語道:“是這里么?”
  白星武道:“看得清清楚楚,萬萬不會錯了。”
  黑星天也伏下身子,道:“可有什么動靜?”
  白星武搖頭冷笑道:“想不到大旗弟子,居然也弄了個妖艷的女人,此刻大約已在……嘿嘿。”
  黑星天目光轉(zhuǎn)處,突然詫聲道:“那是什么?”
  白星武隨著他手指望去,便看到了那只發(fā)著慘碧淡光的指印,當(dāng)下?lián)u頭道:“小弟方才也在奇怪,不知那女人在弄什么玄虛。依小弟看來,那女人路道亦不甚正,只可惜一時間探不出她的來歷。”
  黑星天沉聲道:“無論她是什么來歷,也該下手了!”
  白星武轉(zhuǎn)目四望,只見那邊火勢仿佛更大,但驚亂之聲,已自平息,顯見李家仆役,俱都受過嚴(yán)格訓(xùn)練。
  沉吟之間,黑星天已掀起塊屋瓦,正待揚手?jǐn)S出。
  白星武揚手阻住了他,沉聲道:“事已至此,你我不如索性竄進(jìn)去,給他一個措手不及。”
  黑星天軒眉道:“好!”
  兩人齊地縱身掠下屋脊。他兩人聯(lián)手已久,彼此均有默契,微一以目示意,便待分自前后兩扇窗子里闖進(jìn)去。哪知他兩人身形方自落下地面,斜地里突然飛來一點寒星,來勢雖快,卻不帶半點風(fēng)聲,直打黑星天的肩頭。黑星天全心俱在屋后,竟然毫未覺察,白星武突地飛起一足,直踢黑星天胸腹之間。
  黑星天暗罵道:“你瘋了嗎?”急地閃身避過。他避開了這一腿,同時也避開了那點寒星。
  只聽風(fēng)聲一響,暗器已自他耳邊擦過。白星武舉手微指暗器發(fā)出的方向,甩轉(zhuǎn)身,“龍形一式”,頎長的身軀,便隨著這一指之勢,箭般竄去。黑星天自也知道了原委,引臂隨之掠出。只見旁邊屋脊上人影微閃,又是一點寒星打到。黑白兩人擰身聳肩,左右掠上了屋脊,兩人心中俱都大為驚異,想不出是誰在暗中偷襲。
  白星武暗驚忖道:“難道他兩人還有護(hù)守?難道此地還有別的大旗弟子?難道我們的行動已被李洛陽發(fā)現(xiàn)?”
  黑星天忖道:“莫非屋中那人已發(fā)現(xiàn)我倆行蹤,是以故意作出安寢之狀,卻暗中繞來先發(fā)制人?”
  兩人心中,俱有鬼胎,誰也不敢驚動了屋中人,更不敢驚動李宅弟子,各自悶聲撲了上去。只見屋上人影在瓦面上輕輕一滾,竟?jié)L到黑星天的面前。黑星天掌上早已滿蓄真力,當(dāng)下悶哼一聲,舉掌切下;白星武已自轉(zhuǎn)身撲上,飛足踢向這人影的背脊。
  他兩人前后夾攻,俱都用了八分真力,發(fā)掌出足的步位,更都是那人的致命之處,有心要將此人立時斃在掌足之下。那人影前后被擊,仍然臨危不亂,微一擰身,驀地自黑白兩人足掌之間竄了過去。
  黑星天、白星武暗地心驚:“此人好快的身手!”兩人也不答話,如影隨形跟蹤而至,又是三招擊下。
  突聽這人影輕笑一聲,道:“兩位真的要下毒手?”
  黑星天、白星武齊地一怔,勒馬懸崖,硬生生收住招式,身形退半步,齊地凝目望去。目光之下,只見那人已仰面臥在屋瓦上,雙手抱頭,倏然含笑,赫然正是“落日馬場”主人司徒笑。
  黑星天、白星武驚愕交集,呆了半晌。黑星天翻身撲倒在屋瓦上,低聲道:“司徒兄怎也到了這里?”
  司徒笑微笑道:“小弟知道兩位已到,自然追隨在后。”
  黑星天強(qiáng)笑道:“司徒兄當(dāng)真是耳目靈通得很。”
  面上雖在強(qiáng)笑,心中卻有如沸熬油煎,暗暗忖道:“咱得到寶藏的秘密,難道又被這鬼精靈知道了?”
  要知他雖然號稱“七竅玲瓏”,但若論心智之奸狡深沉,比之司徒笑卻大有不如,這一點他自己也知道得極為清楚。
  只聽司徒笑微笑又道:“在下知道的事雖不多,只可惜兩位知道的事,卻嫌太少了些。”
  黑星天、白星武心中鬼胎更盛,兩人對望了一眼,白星武突地面色一沉,道:“我弟兄確是知道太少,是以有一事要向司徒兄領(lǐng)教領(lǐng)教!”
  司徒笑道:“自己弟兄,怎用得上‘領(lǐng)教’兩字!”
  白星武沉聲道:“那房中乃是大旗弟子,我弟兄正要向他動手,司徒兄怎的突然伸手阻攔?”
  黑星天目光一轉(zhuǎn),立刻冷笑接口道:“幸好小弟命不該絕,否則方才便已死在司徒兄手下了。”
  他兩人做賊心虛,便先發(fā)制人。
  司徒笑道:“無論是誰,今日要動房中那姓云的小子,小弟便是拼上性命,也要和他干上一干。”
  黑星天變色道:“此話怎么講?”
  白星武冷笑道:“難道司徒兄也投歸了大旗門下?”
  司徒笑面帶微笑,緩緩道:“兩位可知道此刻在房中陪著那姓云的小子的婦人是誰么?”
  白星武道:“管她是誰,我……”
  司徒笑截口道:“她便是小弟的愛妾。”
  黑星天、白星武又是一愣。
  白星武沉聲道:“這是怎么回事,司徒兄還要解釋得清楚些。”他早已翻身臥倒,和黑星天兩人將司徒笑夾在中間。
  司徒笑道:“兩位可看到那淡綠的指印么?小弟便是一路跟著這標(biāo)志而來,兩位難道還不明白?”
  黑星天、白星武,暗中放下了些心事:“原來他此來另有圖謀,與我兩人之秘密無關(guān)。”一念至此,黑星天面上便微微露出一些笑容,道:“司徒兄行事一向鬼神莫測,小弟們怎會明白?”
  司徒笑道:“此事說來話長,此處又非談話之地,在下到了兩位的安歇之處,自會將詳情奉告!”
  黑星天道:“在下落腳在后面的第十三重院落中。”
  司徒笑道:“走!”當(dāng)先躍起,如飛而去。
  直到他三人身形俱已消失,后面屋脊的陰影里突地又有人影一動,喃喃道:“這是怎么回事?”
  月光照耀下,只見這人影滿身黑衣,黑巾蒙面,在月光下翻了個身,靜靜地仰臥在屋脊背后的陰影中,卻正是鐵中棠。他聽到此地另有“大旗”弟子,便猜測到八成定是云錚,只是他行事謹(jǐn)慎,是以未曾貿(mào)然尋來,只是暗中留意著黑、白兩人的動靜,一路跟蹤而來,等到黑、白兩人要待動手時,他方要出手,不料卻另有人先他而動。
  他再也想不到出手阻攔黑星天、白星武之人,竟是司徒笑,更想不到跟隨云錚而來的,竟是司徒笑之愛妾。此刻他仰視著月光,以最大的智慧思索。他雖然不知道此事的前后始末,但轉(zhuǎn)念之間,卻已猜出了八成。剎那之間,他身上不禁駭出了一身冷汗:“要是三弟一直將那女子帶回家里,豈非是彌天大禍!”
  云錚的脾氣,鐵中棠是深深知道的,當(dāng)云錚下了決心要做一件事時,誰也莫想改變他的主意。方才窗中的人影,鐵中棠也看得清清楚楚,他兩人之間親密的舉動,鐵中棠看了更是擔(dān)心。他知道若要想云錚回心轉(zhuǎn)意,必定要拿得充分的證據(jù),揭穿這女子的陰謀,揭穿她的身份來歷。他也知道這女子必定是他空前未有的強(qiáng)敵——美艷妖嬌而狡猾的女子,任何人都難以對付。何況她背后還有那么強(qiáng)大的勢力作為后盾,在這一場斗智兼斗力的戰(zhàn)爭中,他實無取勝的把握。他必須抓住她的弱點!她的弱點是什么呢?
  “……珠寶的魔力,任何女子都難以抗拒……”
  他忽然想起她口中的這句話,嘴角不禁泛起一絲微笑。
  ******
  華燈又上,盛會再開。
  李府的大廳,比前三日更加熱鬧。大廳中每個角落都充滿了談笑,人語,煙草的辛辣,脂粉的香氣……
  勾心斗角的交易,便在其中悄悄進(jìn)行著。江南大富世家歐陽兄弟,比往日來得更早,衣著更是華麗,一雙雙眼睛,死瞪著鄰桌那一群奇異的女子。
  “橫江一窩女王蜂”,卻仍然看也不看他們一眼,越是這樣,那群公子哥兒心里越是心動。第二號桌上的馮百萬,目中閃動著興奮的光芒,像是狗一般四下搜索著,顯見昨日的交易,他賺了不少。“玉潘安”潘乘風(fēng),仍然靜靜地立在馮百萬身后。坐在后面的一個艷姬,不時偷偷伸手去摸他的手掌。
  云錚與溫黛黛也已來了,他也看到了角落中的黑星天、白星武與司徒笑,但他們卻似根本不認(rèn)識他。
  他暗中松了一口氣:“原來他們根本不記得我是誰了。”
  突然一聲狂笑,道:“俺又來了!”海大少依然敞著胸襟,手提布袋,大步而人。大廳中所有交易立刻停止,好奇地觀望著這傳奇的人物。只見他“砰”的一聲,將布袋放到桌上,大笑道:“今天俺更忙了,誰要這袋里的東西,快些說話。”
  未等別人開口,馮百萬已站了起來,舉起雙手,大聲道:“你袋里有多少件東西,老夫一齊買下了。”
  海大少眨了眨眼睛,沉吟道:“仍是三十件,但價格……”
  馮百萬急急地動著手掌,大笑道:“做生意應(yīng)該做得公平,昨日五百兩,今日也該一樣。”
  海大少摸了摸頭,道:“也該一樣么?”
  馮百萬道:“自然。”伸手摸出一張銀票,道:“這里是一萬五千兩,不折不扣,一文都不少。”他匆匆走過去將銀票放到桌上,匆匆將布袋提了回來。他昨日吃了甜頭,此刻生怕海大少突然反悔不賣了。
  馮百萬頭也不回,道:“交易已成,不必再說了。”
  海大少突地仰天狂笑起來,道:“俺袋里的東西算來每件只能賣二兩銀子,你確定要花五百兩買去,俺也沒辦法。”
  眾人心中又是驚奇,又是好笑。吝嗇成性、一毛不拔的馮百萬,今天居然也會栽個大斤斗。
  馮百萬卻已面如死灰,提著袋子一倒,袋子里果然都是最劣之物,他又驚又怒,顫聲道:“你……你騙我……”
  海大少面色一沉,厲聲道:“誰騙你?這是你自己強(qiáng)著要買的,你再說個騙字,俺砍下你的腦袋。”
  馮百萬“噗”的坐到椅上,海大少望也不望他,將銀票交給李洛陽,道:“李大哥替俺將這銀子拿去濟(jì)貧,俺先走了!”他狂笑著離座而起,大步走出廳外。
  大廳中人人俱在暗中鼓掌,云錚更是大為喝彩。
  馮百萬轉(zhuǎn)身對潘乘風(fēng)道:“去追……追他回來。”
  潘乘風(fēng)面色陰沉,動也不動,冷冷道:“追什么?”
  馮百萬暴怒而起,戳指罵道:“老夫花了大把銀子,將你請來,難道是請你來吃飯的么?”
  潘乘風(fēng)冷削的面容上,突地泛起一絲獰笑,道:“你自己心甘情愿,上當(dāng)正是活該,怨得了誰?”
  馮百萬氣吼吼道:“反了反了,你……”
  潘乘風(fēng)冷笑道:“住口!大爺我已不干了,銀子原封未動,全還給你,日后你挨槍挨殺,全與我無關(guān)。”
  馮百萬變色道:“你好,你好,我……我……”
  潘乘風(fēng)冷笑道:“你去死吧!”拂袖走向廳外。
  馮百萬身旁的兩個艷姬,花容齊地大變,竟一齊驚呼著追了出去,道:“小潘,你到哪里去?別走呀!”
  馮百萬更是氣得火上加油,怒罵道:“賤婢,回來!”
  但她們卻像根本沒有聽到,一直追出了大廳。
  眾人忍不住笑出聲來,馮百萬看來看去,看不到一張同情的臉,氣得狠狠一頓足,也沖了出去。哪知他方自沖到門口,卻與門外走進(jìn)來的人撞了個滿懷,馮百萬撞得連倒數(shù)步,大罵道:“奴才,瞎了眼么?”
  門外那人也被撞得退了一步,卻正是那“奇怪的老人”。眾人看在眼里,知道又有好戲看了。只聽這“老人”也早巳罵了出來:“你才是奴才,你才瞎了狗眼。”
  馮百萬怒道:“你撞了我還敢罵人,要造反么?”
  話聲未了,面上已被那“老人”打了個耳括子。
  馮百萬,道:“好……好……你打人!”
  那“老人”冷笑道:“你錢沒有老夫的錢多,勢沒有老夫的勢大,打了你還不是白打,你要怎樣?”
  馮百萬撫著臉想了半天,想到自己錢財實在比不上人家,盛氣頓減了一半,竟狼狽逃了。廳中又是一陣哄笑。只見這“奇怪的老人”佝著背,昂著頭,走人大廳。令人失望的是,那絕代艷姬并未同來,跟著他的只有兩個童子。
  廳中的交易,自從這“老人”到了以后,立刻被刺激得活躍起來。許多人都想在這奇富的老人身上,賺些銀子,許多特別珍貴的珠寶,到此時都拿出來。他雖然老丑,但卻不知吸引了多少艷姬美婦的目光。他半闔著眼簾,舒靠在自己帶來的織錦軟墩上。他似乎閉目養(yǎng)神,其實什么人都逃不過他的目光。
  夜點過后,銀算盤突然長身而起,仔細(xì)地打開了他身旁的皮匣,取出了一套精光耀目的項鏈、耳墜和頭飾。這一套首飾,全都是以龍眼般大小的珍珠所串,粒粒滾圓,粒粒同樣,方一取出,立刻博得了滿廳的驚贊。
  溫黛黛的美目立刻睜大了,目中射出貪婪的光芒——這表示她縱然犧牲一切,也要將這套首飾得到。
  喊價開始,由一萬兩喊到一萬五千五百兩時,只剩下溫黛黛、金二公子,與歐陽兄弟競爭了。到后來溫黛黛終于以無數(shù)道媚眼,一萬六千兩的價格,擊敗了他們,她面上不禁露出了滿足與得意的笑容。
  哪知那“奇異的老人”突地干咳一聲,道:“二萬兩!”
  溫黛黛呆了一呆,既是驚詫,又是憤怒,大聲道:“二萬四千兩!”這已是她所有能拿得出的財產(chǎn)。
  只見那老人面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緩緩伸出五根手指。“銀算盤”微笑道:“閣下可是出五萬兩么?”
  答復(fù)是肯定的。“銀算盤”道:“此地交易,要立刻付現(xiàn)的!”老人輕輕勾了勾手指,身側(cè)的童子立刻取出了十足的銀票。
  銀算盤轉(zhuǎn)目四望,大廳中驚喟之聲又起,溫黛黛呆坐在椅上,面色灰白,充滿了悲哀、憤怒與失望。她常會不擇一切手段得到她所想要的東西——甚至可以出賣靈魂,但此刻,她卻毫無辦法可想。交易決定了,首飾箱子送到仍然半闔著眼的老人身旁。
  角落中的司徒笑輕笑道:“黛黛這次總算遇到對頭貨了。”
  黑星天道:“五萬兩買套首飾,除了這老頭兒還會有誰會干?”
  云錚緩緩站了起來,柔聲道:“黛黛我們走吧!”
  溫黛黛眼波瞧著那“老人”身旁的首飾箱子,竟看得呆了。
  云錚長嘆一聲,俯下身子,輕輕道:“那套首飾對你,就真的那么重要么?那不過只是……”
  溫黛黛搖了搖頭,道:“你不知道……唉,我若是得不到我一心想得的東西,不知有多么難受。”
  云錚呆了一呆,緩緩坐回椅上。
  突聽門外一陣怒馬長嘶,十六條錦衣大漢,翻身下馬,魚貫而人,各各手腕一震,抖出一面錦旗。十六面錦旗,俱是鮮紅緞底,黑絲繡字,繡的是:
  “霹靂堂!”
  旗分成兩列,由階下直達(dá)廳門,十六條錦衣大漢,人人俱是面容沉肅,身子箭一般挺得筆直。大廳中又驚動起來,黑星天變色道:“霹靂火來了!”
  司徒笑望見他面上的神色,雙眉緊皺,忖道:“他來了又有何妨?黑星天為何要面目變色?難道是作了什么虧心事么?”
  思忖之間,只見一位滿面紅光,錦衣華服,身材仍很魁梧的長髯老人,自兩列錦旗中大步而人。他衣衫極為華麗,頷下長髯,也修得極是整齊,目光睥睨間,充滿了洋洋自得,顧盼自雄之意。
  李洛陽抱拳迎上,笑道:“兄臺光臨,蓬蓽生輝……”
  霹靂火擺了擺手,大笑道:“你我兄弟,說什么客氣話。”目光一轉(zhuǎn),道:“老人此來,只是要尋黑星天說話。”
  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三人早已離座而起。黑星天抱拳強(qiáng)笑道:“小弟在這里,兄臺有何見教?”
  霹靂火大聲道:“我知道你在這里。我且問你,你將老夫的大徒弟帶到哪里去了?八成準(zhǔn)不是什么好事!”他當(dāng)真是目中無人,竟在廳中喊了起來。
  黑星天面色又是一變,故作茫然道:“誰?兄臺說的是雷大侄么?自從月前分手,小弟也未見著他。”
  霹靂火大喝道:“真的沒有看到?”
  黑星天道:“兄臺難道還不信小弟的話么?”
  霹靂火恨聲道:“這小子死到哪里去了?”突然展顏一笑,道:“黑老弟,莫怪,莫怪,方才算我問錯了你。”
  這老人的脾氣,當(dāng)真有如霹靂一般,來得也快,去得也快,四望抱拳道:“莫怪莫怪,各俠繼續(xù)談吧!”
  閉眼斜坐在椅上的鐵中棠,心中又是一動,暗忖道:“黑星天果然是瞞著他們的,這倒好極了!”他心里立刻又有了主意,神情更是悠閑。
  他悠閑地站了起來,踱了出去。那兩個童子,手捧飾匣,跟在他身后,緩緩轉(zhuǎn)過了大廳。大廳后燈光已黯了一些,偏園中靜無人跡,鐵中棠腳步走得更緩。只見一條人影,急急趕了過來,竟是銀算盤。
  鐵中棠微笑道:“辛苦你了。”
  銀算盤將手中一張五萬兩的銀票還給了他,目光四轉(zhuǎn),突然悄悄道:“你老人家這樣做為的是什么?”
  鐵中棠瞇著眼睛,嘻嘻笑道:“老夫只想藉此逗逗那大姑娘。你可千萬不能將此事說出去。”
  銀算盤會意地點了點頭,笑道:“得人錢財,與人消災(zāi),在下不費吹灰之力,便得了三千兩,自然要為你老人家守秘的。”他抱了抱拳,又悄悄溜了回去。
  鐵中棠目中閃動著得意的光芒。原來這首飾本是他家中藏的明珠,請名匠穿綴而成。他看中了最最標(biāo)準(zhǔn)的生意人便是“銀算盤”,便買通了他,串演出方才那幕戲,好教溫黛黛入彀。
  哪知就在此刻,花叢中突地傳出一聲冷笑,道:“人家說越老越風(fēng)流,這句話看來果真不差!”
  鐵中棠身子一震,脫口道:“什么人?”
  他心頭雖驚惶,但仍不敢露出行藏,故意裝出氣喘喘的樣子,大步趕了過去,撥開花叢一看,月光之下只見花叢中竟有一對男女緊緊地蜷曲擁抱在一起,那女子正是馮百萬的愛妾,此刻眼波蕩漾,氣喘微微,衣上發(fā)上,都沾滿了花瓣與碎草。
  她抬頭望著鐵中棠,面上非但沒有絲毫羞愧之意,反而帶著媚笑,兩條粉臂,也仍然緊緊勾著那男人的脖子。
  那男子面容蒼白,目光炯炯,卻正是潘乘風(fēng)。
  他手掌按著她的胸膛,口中笑道:“閣下若是勾引上那蕩婦,不妨也到這里來嘗試嘗試此中的樂趣……”
  那女子咯咯嬌笑道:“這里真好玩極了,我們看得到別人,別人卻看不見我們,你試試就知道多么好玩了!”
  鐵中棠暗中怒罵,口中冷冷道:“你說什么?老夫不懂!”
  潘乘風(fēng)哈哈一笑,道:“在下也是此道中人,閣下在我面前,大可不必隱瞞了。在下積數(shù)十年的經(jīng)驗看來,那女子的確是條好魚,而且極易上鉤,只是……她那小白臉,看來倒是個武功不弱的練家子,頗不好對付,閣下的心思若是被他知道……嘿嘿,那卻不好辦了!”
  鐵中棠將錯就錯,故意作出說不出話來的模樣。
  潘乘風(fēng)目光一轉(zhuǎn),笑道:“只是閣下身旁若是有個像在下這般的人守護(hù),那廝也只好干瞪眼了!”
  鐵中棠冷笑暗忖:“想不到這廝竟敢在我頭上打主意了。”口中道:“你難道是想來做老夫的鏢客么?”
  潘乘風(fēng)笑道:“在下丟了個差使,自然想再找一個。”
  鐵中棠心念數(shù)轉(zhuǎn),忖道:“你既然要利用于我,我難道不會利用你么?”口中卻冷冷道:“替老夫做事,豈有如此容易?”
  潘乘風(fēng)面色一沉,道:“兩利之事,你難道還不愿意么?”
  鐵中棠道:“你做了老夫的鏢客,便要服從老夫的指揮。”
  潘乘風(fēng)道:“這個自然。”
  鐵中棠道:“那么你此刻便站起來,隨老夫回去。”
  潘乘風(fēng)毫不遲疑,長身而起,卻被那女子一把拉住衣襟,道:“你看上了別人,就不想要我了么?”
  潘乘風(fēng)面如寒霜,叱道:“放開!”
  那女子道:“不放又怎樣?”
  她還在撒嬌放刁,要抱住潘乘風(fēng)的大腿,哪知潘乘風(fēng)突地飛起一足,踢在她胸前的“將臺”要穴之上。將臺穴直通心脈,乃是人身死穴之一,那女子如何禁受得起,雙眼一翻,聲音未出便倒了下去。
  鐵中棠吃了一驚,大怒道:“好狠毒的心腸!”
  只見潘乘風(fēng)神色不變,笑道:“請看在下這鏢客如何?惟恐這女子泄漏閣下的秘密,便先宰了她滅口,連恩情都顧不得了!”
  那兩個童子已嚇得面色發(fā)白,鐵中棠也故意顫聲道:“你……你竟敢在這里殺人,不怕李洛陽知道么?”
  潘乘風(fēng)冷冷笑道:“在下這是在為主人做事,此事該如何發(fā)落,就全要看閣下的主張了!”
  鐵中棠道:“你……你怎么能賴在老夫身上?”
  潘乘風(fēng)道:“閣下若不愿承當(dāng),在下只有將事情的始末說出來了。”他只道已將這“老人”控于掌中,是以神色大是得意。
  鐵中棠故意皺緊了眉頭,沉吟道:“那么……那……”突地雙眉一展,輕輕道:“乘著此刻大家都在廳中,你偷偷把這尸身往別人的房里一送就算了!”
  潘乘風(fēng)笑道:“好主意!果然姜是老的辣!”
  鐵中棠道:“第十三號桌上的人,面目甚是可憎,又曾經(jīng)得罪過老夫,就將這尸身送到那里去吧!”
  潘乘風(fēng)笑道:“我片刻即回……”
  鐵中棠道:“老夫在帳幕中相候。”
  潘乘風(fēng)道:“好!”縱身一躍,急掠而去。此人自號“乘風(fēng)”,輕功果然高妙,霎眼之間,便已去遠(yuǎn)了。
  鐵中棠目中閃動著得意的光芒,大步走了回去。走過馮百萬所居的第二重院落時,院門外,陰影中,仿佛隱藏著兩條人影。鐵中棠心念微動,遠(yuǎn)遠(yuǎn)凝目望去,只見這兩條人影一個白發(fā)皤皤,一個身軀瘦弱,竟是那褸衣老婦與跛足少年。他自服下千年參果后,目力已大異常人,雖在黑暗之中,仍看得清清楚楚,對方卻未見到他。他心念一閃,立刻遠(yuǎn)遠(yuǎn)躲到墻角后。那兩個童子千靈百巧,兩人對望一眼,立刻從另一條路走了。他們本就受過嚴(yán)格的訓(xùn)練,絕不過問主人的私事,絕不泄漏主人的機(jī)密,就算主人是強(qiáng)盜,他們也一樣聽話。
  那祖孫兩人聽到腳步聲,立刻擰動身子,見到只是兩個童子走過,便也未將之放在心上。又過了半晌,只聽那跛足少年輕輕道:“師傅,馮老頭回來了,那廝怎的還沒有回來,徒兒已等得不耐煩了。”
  褸衣老婦冷笑道:“急什么?為師已斷定了是他,他還逃得掉么?便宜他多活了這幾日,已是他運氣了!”
  鐵中棠大疑,忖道:“這兩人名為祖孫,實為師徒,顯見也是喬扮而來,必定有所圖謀。只恨我江湖閱歷不豐,看不出她的來歷。”
  思忖之間,那跛足少年已在暗影中騰身而起,口中道:“徒兒去前面看看,那廝是否還在大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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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16
第十一回 碧血染豪門

  這少年不但身法奇快,一縱數(shù)丈,絲毫沒有殘廢之態(tài),而且膽量更是大得出奇,竟將此間視作無人之地。那褸衣老婦也不阻攔,似乎對他的武功甚是放心。
  鐵中棠更是驚異,暗忖道:“他師徒尋仇的對象,八成必定就是玉潘安潘乘風(fēng)。卻不知他三人之間,有何仇恨?”
  這第二重院落前,乃是一塊草坪,前后的燈光,都照不到這里,院落里也沒有燃燈,是以四下暗影幢幢,顯得十分黝黯。此時黝黝的草坪之上,又傳來一陣輕笑之聲,六七個女子,環(huán)佩叮當(dāng),一路嘻笑著走了過來。
  這些女子步履都十分輕靈,正是“橫江一窩女王蜂”姐妹。她們只當(dāng)四下都無人跡,是以不再裝作,露出輕佻之態(tài)。一個身材纖小,面如銀盤,眼波最媚的圓臉少女輕笑著道:“那老頭真是財東,只可惜人太老了些,否則……”
  另一個身材高挑的緋衣女子接口笑道:“姚四妹不但愛財,還愛俏,我就不管這些,只要有銀子,老少都可以。”
  那圓臉少女咯咯笑道:“誰像你這個專收破爛的,我看你對‘天殺星’那大胡子都有些胃口。”
  緋衣少女伸了伸舌頭,道:“那天殺星我可不敢惹他。”
  另一個紫衣少女笑道:“有什么不敢惹,只要有機(jī)會,我照樣要勾引勾引他,看他到底有多狠!”
  突聽一陣大笑道:“看樣子俺艷福來了,誰要勾引勾引俺,只管請過來。”笑聲粗豪,正是“天殺星”海大少。
  他手中提著一只朱紅酒葫蘆,胸襟敞得更開,醉態(tài)可掬,腳步踉蹌地邁開大步,走了過來。
  “橫江——窩女王蜂”姐妹們,有的驚呼,有的輕笑,有的以袖掩面,有的已笑得彎下腰去。那圓臉少女指著以袖掩面的紫衣少女道:“就是她,就是她,她要……勾引你。”
  紫衣少女笑啐道:“你說,你敢再說……”
  她張開兩只手,笑著去摟圓臉少女的腰肢,圓臉少女笑著求饒道:“好妹妹,我再也不敢說了。”
  紫衣少女笑道:“你逃,逃到哪里去……”突地被海大少一把捉住了手腕,她身子一斜,倒進(jìn)海大少懷里。
  海大少大笑道:“就是你這小丫頭,來來,讓俺瞧瞧!”一手托起她的下巴,瞧了幾眼,突然湊上臉去,用他那鋼針般的扎須在她那粉嫩的嬌靨上狠狠擦了幾下,大笑道:“你怕不怕?”
  紫衣少女半迎半閃,嬌喘微微,顫聲求饒,媚聲道:“嗯,不要嘛……”一雙手卻要去勾海大少的脖子。
  哪知海大少突地一手推開了她,大笑道:“就憑你這樣的小丫頭,還勾引不到俺。”語聲中大笑而去。
  紫衣少女被他推得撲的跌倒在地上,眼睛里又是驚詫,又是羞怒,突地在地上狠狠啐丁——口,道:“臭男人,臭胡子……”
  “橫江一窩女王蜂”又是歡笑,又是驚罵,突聽有人道:“姑娘們什么事如此高興,小生們也來湊湊熱鬧如何?”原來歐陽兄弟們也跟著來了。“橫江一窩女王蜂”立刻齊地頓住笑聲,一個個垂眉斂目,又恢復(fù)了大家閨秀的神情,低著頭走了。歐陽兄弟們手搖折扇,笑著跟了過去。
  海大少站在遠(yuǎn)處喝酒,大笑道:“孩子們,回來吧,莫要再去掏馬蜂窩了,被蜂子刺一下,可不是玩的。”
  ——個少年轉(zhuǎn)過身來,似乎要待怒罵,卻被另一人拖了回去。海大少笑笑道:“不知生死的少年人!”笑聲突頓,輕叱道:“什么人?鬼鬼祟祟藏在那里!”
  鐵中棠心頭一凜,只見海大少目光炯炯,卻在望著那褸衣老婦的藏身之地,面上一片陰寒之色。
  就在這剎那之間,褸衣老婦還未現(xiàn)身,第二重院落中,突然傳出——聲凄厲尖銳的慘呼。慘呼聲中,馮百萬滿面血污,衣衫不整,踉蹌奔了出來,大呼道:“李洛陽,李洛陽在哪里?”
  海大少急竄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肩頭,變色叱問:“你瘋了么?”輕輕——掌,摑在他面頰上。
  馮百萬挨了一掌,神志似乎稍為清醒了些,木然呆廠半晌,道:“我殺了人了!我殺了她了……”
  海大少道:“你殺了誰了?”
  馮百萬喘了口氣,道:“銀蟬……那賤人,她偷人養(yǎng)漢,還要殺了我私奔,我……我就先殺了她……”
  海大少怒道:“為了個賤女人,你值得么?”
  馮百萬呆了一呆,突地痛哭了起來,道:“王八好當(dāng)氣難忍,我……我實在被氣瘋了!”
  鐵中棠知道這一切不過只是大亂的前奏,這平靜多年的珠寶世家,眼見就要有更大的變亂發(fā)生。他心念數(shù)轉(zhuǎn),悄然躍起,經(jīng)過第二重院時,果然見到那蕩婦的尸身倒躺在地,身側(cè)還有只箱子。她顯見是因為欲火中燒,竟要席卷細(xì)軟,找潘乘風(fēng)私奔,卻被馮百萬發(fā)現(xiàn),才造成這件血案。
  鐵中棠暗暗嘆息,身形不停,回到自己的帳幕前,悄然落地,整了整衣衫,方待掀簾而入,只聽里面潘乘風(fēng)的聲音笑道:“姑娘,此后我們已是一家人了,你怎么能將在下趕出去?”
  接著,那艷婢妝兒的聲音道:“滾出去!你竟敢對我家姑娘如此無禮,你……你不要命了么?”
  鐵中棠雙眉微軒,大步走了進(jìn)去,只見水靈光坐在角落里,妝兒擋在她身前,失聲道:“好了,主人回來了。”
  潘乘風(fēng)回首笑道:“你問問他,可是他要我來的!”
  鐵中棠面色一沉道:“事辦完了么?”
  潘乘風(fēng)笑道:“辦得管保十全十美,誰也不會懷疑到我。”
  鐵中棠冷冷笑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件事你縱能脫身事外,別的事你只怕是逃不脫的了!”
  潘乘風(fēng)變色道:“此話怎講?”
  鐵中棠道:“馮百萬已為你殺了人,這筆賬少不得要找到你,還有……那海大少也不會放過你。”
  潘乘風(fēng)展顏一笑,道:“馮百萬殺人與我何關(guān)?那姓海的與我多年對頭,也未見能將我怎樣。”
  鐵中棠冷笑道:“但此刻情況卻不大相同,何況……你還有個極厲害的對頭,一心要取你的性命。”
  潘乘風(fēng)又自變色道:“什么人?”
  。
  鐵中棠道:“便是那褸衣老婦和跛足少年。”
  潘乘風(fēng)呆了一呆,沉吟道:“他們?……我與他們無冤無仇……”語聲未了,顏色突變,顫聲道:“是她?難道是她……”
  鐵中棠目光閃動,冷冷道:“你可是已想出了她的來歷?”
  潘乘風(fēng)蒼白的面容,已變成了鐵青顏色,踉蹌地倒退了幾步,虛弱地倒坐到椅上,道:“她……她怎么說的?”
  鐵中棠道:“她說要你的命!”
  潘乘風(fēng)伸手一抹面頰,汗珠隨手而落。
  鐵中棠皺眉道:“你在老夫面前,吹得天花亂墜,老夫倒也相信了你是條響當(dāng)當(dāng)?shù)挠⑿蹪h子,哪知……”
  他嘿嘿冷笑數(shù)聲,接道:“哪知你見了個老太婆和小孩子,也如此害怕,嘿嘿,這樣的英雄,老夫?qū)嵲诓桓翌I(lǐng)教。”
  潘乘風(fēng)雙眉一挑,怒火似要發(fā)作,但身子方自站起,便又“噗”的坐了回去,長嘆道:“不錯,我確是怕她。”他“啪”的一拍桌子,厲聲接道:“但除了她之外,若有人敢對我姓潘的無禮,我照樣要割下他的腦袋!”
  鐵中棠冷笑道:“她是誰,你要如此怕她?”
  潘乘風(fēng)道:“她……她的名字……唉,說出你也不會知道。”他嘴唇也變得毫無血色,仿佛只要說出她的名字,便有災(zāi)禍臨頭。
  鐵中棠道:“只怕你是不敢說罷了。”
  潘乘風(fēng)大怒道:“就算我不敢說,你又待怎樣?”
  鐵中棠冷冷道:“你說話最好聲音小些,莫要被她聽到了!”
  潘乘風(fēng)呆了一呆,怒氣全消,頹然垂下了頭。
  鐵中棠道:“但你坐在這里,也不是辦法。”
  潘乘風(fēng)道:“你可是怕我連累你么?嘿嘿!你既已作了我的雇主,有什么事自然要和我一齊承擔(dān)。”
  鐵中棠故意變色道:“那怎行,你……你快走吧!”
  潘乘風(fēng)道:“走?她既已知道那件事是我干的,我還走得了么?你不知道她是誰,怎知道她的厲害?”語聲微頓,接口道:“她一來至此間,不單我要倒霉,恐怕連那李家父子,也要遭殃了。”他語聲中已毫無生氣,顯見是心中充滿了恐怖之意。
  鐵中棠仿佛更是驚慌,道:“那……那怎么辦呢?”
  潘乘風(fēng)瞧了水靈光一眼,冷笑道:“我只有藏在那里,你再設(shè)法將我送走,否則,我若死了,必定拖你在一起。”
  鐵中棠肚中暗罵:“好狠毒的賊子!”他故意呆了許久,仿佛已說不出話來。水靈光早已知道他心智過人,此舉必有用意,是以也絕不開口。過了半晌,只聽他長嘆道:“除此之外,你難道沒有別的辦法了么?”
  潘乘風(fēng)冷笑著搖了搖頭。
  .
  鐵中棠道:“老夫倒有個妙計……”
  潘乘風(fēng)道:“什么妙計?”
  鐵中棠道:“此刻在這里的武林中人,除了你與那姓海的之外,還有什么聲名顯赫的人物?”
  潘乘風(fēng)道:“司徒笑,霹靂火,還有那黑白雙星,這幾人勢力勾結(jié),在武林中可稱一時之霸。”
  鐵中棠緩緩道:“這幾人么?嘿嘿,老夫只要教你在他們面前說幾句話,他們必定就會全力助你。”
  潘乘風(fēng)精神一振,道:“真的?我若有這幾人相助,情勢便大為改觀了,但他們又怎會助我?”
  鐵中棠道:“老夫自有妙計,只要你聽活就行了!”
  潘乘風(fēng)大喜道:“閣下若真的有此妙計,幫了在下這次忙,以后閣下無論有何事發(fā)生,在下也必定全力相助。”
  鐵中棠走到案旁,提筆寫了兩張字柬,封得嚴(yán)嚴(yán)密密,轉(zhuǎn)首道:“你先要設(shè)法與霹靂火單獨談話,將這第一張字柬交給他,他看了必會答應(yīng)全力相助你,你等他立下重誓,才能將這第二張字柬取出,、”
  ,
  潘乘風(fēng)半信半疑,接了過來,鐵中棠又提筆寫了兩張字柬,道:“這兩張是要交給司徒笑的,方法也和前面一樣!”然后,他又寫了兩張字柬,要潘乘風(fēng)先后交給黑白雙星。潘乘風(fēng)病急亂投醫(yī),也只有姑且一試了。
  鐵中棠正色又道:“你萬萬不可將字柬弄錯,否則必有大禍。也萬萬不能提起老夫,否則他們便不會出手相助了。”
  潘乘風(fēng)呆呆地望著他,只覺這“老人”越來越是神秘,仔細(xì)藏起了字柬,遲疑著道:“你……你……”
  .
  鐵中棠冷笑道:“你若不信,也就罷了!”
  潘乘風(fēng)目光數(shù)轉(zhuǎn),掀開珠簾窺了窺外面的動靜,突然悄悄掠了出去。珠簾猶在飄動,他身形便已消失。
  鐵中棠望著珠簾,冷笑道:“狡猾好色之淫徒,司徒笑、白星武,這次你們都要受些罪了!”
  水靈光緩緩站起來,輕輕嘆道:“我……我真笨,你究竟在……在做什么,我……一點也……也不知道!”
  鐵中棠轉(zhuǎn)首望著她,目中立刻恢復(fù)了和藹的光芒,含笑道:“我安排了一個連環(huán)妙計,要教那些人沒有一個能逃得出我手心!”
  水靈光道:“你……你愿意讓……我知道么?”
  鐵中棠道:“我要叫司徒笑、白星武那般人,先自相殘殺起來,再要那神秘的老婦人,去那里追尋潘乘風(fēng)。”他微微一笑,接道:“那般人,已發(fā)下重誓,少不得要保護(hù)潘乘風(fēng),那神秘的老婦,便也不會放過他們,再加上那具尸身,李洛陽、海大少,也決不會袖手旁觀,到最后自必形成混亂之局……”他仰天悲嘆一聲,沉聲道:“爹爹啊爹爹,孩兒總算未曾妄用寶藏,畢竟為大旗門做出一些事了。”
  水靈光凝眸望著他,只見他脫下長衫,露出里面一身黑衣勁裝,又取出一方黑巾,蒙在面上。他無論做什么事,動作都迅快已極,舉手投足間,仿佛都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輕快而流暢。他又自榻上的錦褥下,取出一柄烏鞘長劍,反腕抽出,仔細(xì)瞧了幾眼。劍鞘毫無裝飾,劍光卻宛如一泓秋水。他目中露出滿意的神色,手腕一抖,劍又入鞘。
  水靈光緩緩走到他身前,將長劍以絲絳縛在他身上。
  鐵中棠反手摸了摸劍柄,將劍柄移到他能在最短的一剎那間拔劍出鞘的位置上,輕輕道:“我要走了。”
  水靈光輕輕點了點頭,鐵中棠已翻身走到床前。水靈光忽然幽幽嘆道:“你……你要去哪里?……能不能告……訴我?”
  鐵中棠回轉(zhuǎn)頭,柔聲道:“我去去就來。”
  水靈光垂首道:“我……我不知道是……不是也能幫你的忙……”
  鐵中棠柔聲笑道:“只要我在這里,就不會讓你冒險去做任何事的。”一掀珠簾,飛身而出。
  只聽水靈光的聲音在身后道:“你,要小心了。”
  剎那間,他心頭突地涌出一陣奇異的情感,也不知是甜蜜抑是感激,他只覺身子似乎比往常更輕了許多。但這份輕松的感覺瞬眼便又消失,只因一切事雖已安排妥當(dāng),但最困難的卻是要使云錚知道他身旁女子的秘密。
  他方自掠到院門外,突見遠(yuǎn)處似乎有個苗條的人影,裊娜走了過來,行路的姿勢,仿佛是風(fēng)中的柳枝,帶著一種媚人的波浪。
  鐵中棠心中一動,大喜忖道:“她果然來了!”思忖一轉(zhuǎn)間,他便已倒掠而回,掠入帳幕。
  水靈光大奇道:“你怎么又回來了?”
  鐵中棠搖了搖頭,輕輕道:“你們先到后面去。”反手扯下蒙面的黑布,臥倒在錦榻上,將劍柄壓到枕下,將錦褥蓋到身上。
  水靈光呆了一呆,順從地帶著妝兒和童子們走了,似乎只要是鐵中棠說出的話,她便會毫無條件地順從,甚至連問也不問。
  鐵中棠望著珠簾。微風(fēng)過處,珠簾外果然已有一陣淡淡的香氣飄了進(jìn)來,淡淡的珠光中,便現(xiàn)出一條朦朧的人影了。這人影在簾外逡巡了半晌,輕輕道:“里面有人么?”語聲嬌媚,帶著一種甜絲絲的蕩意。
  鐵中棠暗暗忖道:“果然是她,入彀來了。”口中卻冷冷道:“這里面又不是墳?zāi)梗y道還會沒有人么?”
  簾外輕輕一笑,道:“老爺子你真會說話。”
  鐵中棠大聲道:“誰說我老?”
  簾外的笑聲更是嬌媚,道:“老有什么不好?少年人沖動魯莽,哪有老年人那么體貼溫柔……”語聲未了,溫黛黛已輕輕掀起珠簾,裊娜走了進(jìn)來。
  她秋水般的眼波四下一掃,抿著嘴笑道:“好漂亮的地方!我叫溫黛黛,可以進(jìn)來么?”
  鐵中棠道:“你人已進(jìn)來了,還問什么?”
  溫黛黛嬌笑著坐了下來,眼波甜甜地瞧著鐵中棠,道:“不知道您已睡了,否則,我也不敢來的。”
  鐵中棠道:“你心里只想著那套首飾,還等得到明天么?”
  溫黛黛呆了一呆,輕嘆道:“我早知道什么事都瞞不過您的。您為什么不像別的男人那么笨呢?”
  鐵中棠冷笑忖道:“好甜的嘴,我若真的是個有錢的老人,就只這幾句話,已要被她迷倒了。”
  溫黛黛媚笑道:“我現(xiàn)在來也不想別的,只求您將那盒首飾,借給我看一看,戴一會兒……”
  鐵中棠道:“借什么,送給你又有何妨?”
  溫黛黛道:“您是在說笑么?”
  鐵中棠大笑道:“那盒首飾最多只值三萬兩,老夫卻花五萬兩買了它,為的是什么,你難道不知道么?”
  溫黛黛轉(zhuǎn)動著眼皮,媚笑道:“難道是為了我么?”
  鐵中棠故意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慢吞吞笑道:“如不是我買了那套首飾,你會到這里來么?”
  溫黛黛也在暗中冷笑忖道:“這老頭子原來人老心不老,是個色鬼,今日撞著,還怕你不乖乖把首飾送出來。”她輕輕抬起右足,蹺到左足上,那綴珠的銹鞋,水紅的褲管,便從粉色的薄綢衣衫中露了出來。綢衫如水一般緊貼在她豐滿而誘人的軀體上,繡鞋緊包著她纖細(xì)的足踝,她嬌笑著拋送秋波,也不說話。
  鐵中棠也眼睜睜地望著她,忽然輕聲道:“你到這里來,可曾被你身旁那少年人看到?”
  溫黛黛笑道:“我有膽子來,就不怕被別人看到。”
  鐵中棠緩緩笑道:“今夜三更,你若還有膽子來,那盒首飾,必定會在這里等著你。”
  溫黛黛眼皮轉(zhuǎn)動,輕輕道:“三更,這……”忽然嬌笑著在鐵中棠面上輕輕一吻,轉(zhuǎn)身飛奔了出去。
  直到她身影消失,那嬌媚的笑聲,似乎還在四下飄蕩著。鐵中棠嘆道:“果然是個尤物,難怪三弟上當(dāng)了!”
  他悄然躍下錦榻,突然聽到后面的帳幕中傳出了一陣幽怨的嘆息之聲,聽來竟是水靈光發(fā)出的。他轉(zhuǎn)過身,但瞬又停住腳步,因為他已猜到了水靈光嘆息的原因。他面上忽然泛過了一絲奇異而痛苦的表情,喃喃道:“靈光,靈光,你可知道你原來本該是姓鐵么?”隨手蒙上黑巾,沖出簾去。
  夜空中的星群已被烏云掩沒,大地變得異樣的黑暗,四下的燈光,在沉重的夜色中,掙扎著發(fā)出昏黃的光線。遠(yuǎn)處的叱咤聲已漸沉寂,卻仿佛隱伏著更多危機(jī)。鐵中棠乘著寒冷的夜風(fēng),掠上屋脊。他身形有如貍貓般,在屋脊上無聲地飛掠,只見后面的第四重院落燈火已黯,前面的第二重院落卻隱有人聲。他深知此刻這珠寶世家已進(jìn)入緊急的戒備狀況之中,處處都可能有高手窺伺,是以動作絲毫不敢大意。一上第二重院落的屋脊,他立刻在暗處隱藏了身影,俯身望去,只見李洛陽面色沉重,凝立庭院中央。
  “天殺星”海大少,卻斜倚在院中的樹下,不住痛飲葫蘆中的烈酒,觀望著李劍白指揮家丁,搬運尸體。那嬌媚冶蕩的艷姬,此刻已變作了一具尸體,被包在白布里,兩個家丁,手抬竹床,將尸首移了出去。
  坐在角隅中猶在痛哭著的馮百萬,突地跳了起來,奔到李洛陽身前,跪倒在地,哀呼道:“救救我,救救我!”
  李洛陽長嘆一聲,道:“在下已查驗過此地的情況與她的尸身,知道閣下乃是出于一時激憤,才下的手,是以閣下雖然殺人,但罪卻不在閣下。依照我家傳的規(guī)矩,決不會難為閣下的。”
  馮百萬流淚道:“但那潘乘風(fēng),他……他必定要……”
  海大少隨手拋去了空葫蘆,厲聲道:“他還要怎樣?”
  馮百萬道:“他只怕還要來尋我復(fù)仇的……”他此刻再也沒有富豪的氣焰,看來只是個可憐的老人。
  李洛陽面色一沉,肅然道:“閣下此刻已在我的保護(hù)之下,任何人想在這里殺人,只怕都沒有那么容易!”
  屋脊上的鐵中棠心念轉(zhuǎn)處,突地振腕擊出兩點寒星,直襲馮百萬。寒星飛去,他便再也不看一眼,轉(zhuǎn)身飛奔而出。
  李洛陽厲叱道:“什么人?”袍袖揮處,一股強(qiáng)勁的風(fēng)聲.隨之而出,將兩點寒星,震得倒飛而回。
  海大少厲喝道:“俺看到了,往哪里逃?”肩頭微聳,與李劍白雙雙飛身而起,唰地掠上了屋脊。
  李洛陽雙掌輕拍,四條大漢,立刻奔來保護(hù)馮百萬,李洛陽一撩衫角,亦自騰身飛起。他頎長的身軀,有如輕煙般凌云而上,腳底一踏飛檐,接連三五個起落,便已迫上了海大少與李劍白。
  海大少心中暗嘆忖道:“今日才見到李洛陽的武功,果然非同凡響。”思忖之間,只見前面的人影,突地一閃而沒。
  李劍白變色道:“此人仿佛已隱人第十三重院落中。”
  海大少道:“什么人住在那院落里?”
  李劍白沉聲道:“黑白雙星、司徒笑、霹靂火。”
  海大少身形驟然一頓,變色道:“是他們?……好!俺姓海的今日倒要瞧瞧,這幫人究竟有多厲害!”
  李洛陽輕輕擋住了他,道:“兄臺萬萬不可魯莽,你我先在四周查看一下,再作決定,也還不遲。”
  當(dāng)下三人各在四下尋了處有利的地勢,隱身窺望。院中燈火,仍然十分明亮。大廳門戶敞開,司徒笑背負(fù)雙手,在廳中往來蹀躞,面上猶自帶著笑容。那黑星天、白星武,面上卻無半分笑意,陰沉沉地坐在椅上,兩人俱是面色凝重,顯見是心事重重。
  突見潘乘風(fēng)大步走了出來,黑星天強(qiáng)笑一聲,道:“潘兄請隨意坐下,莫怪我兄弟招待不周。”
  海大少大奇忖道:“怎的潘乘風(fēng)竟與他們拉上了關(guān)系,而黑星天卻又對他如此客氣?”
  又聽白星武微笑道:“潘兄只管在這里安歇,有我等在此,只怕沒有什么人敢來冒犯潘兄的。”
  司徒笑接口道:“極是極是,潘兄只管在此安歇。”
  潘乘風(fēng)大笑道:“如此說來,在下便叨光了。”他面上沒有半分感激之色,反似十分得意。原來他果然遵照鐵中棠的吩咐,將六張紙柬,分別交給了他們,那字柬上寫的,俱是有關(guān)他們自身的機(jī)密。黑白雙星、司徒笑自然對他十分客氣。此刻黑白雙星心里正在忐忑不安,司徒笑卻在思量著對策,外面的李家父子與海大少,怎會知道這其中的秘密,越看越覺得奇怪,再也想不出是什么道理。
  過了半晌,突見霹靂火滿面怒容,大步走了進(jìn)來,狠狠瞧了黑白雙星一眼,突然“啪”的一拍桌子。黑星天、白星武面色微變,裝作未見。
  司徒笑卻微微笑道:“兄臺何事惱怒?”
  霹靂火厲聲道:“好個無義的匹夫,老夫與你兄弟相交,你卻做出這樣的事來?”他放聲而罵,也不知罵的是誰。
  司徒笑仍然微笑道:“兄臺尋的是誰?”
  霹靂火大聲道:“不是你!”
  黑星天冷笑變色道:“不是司徒兄,難道是我兄弟么?”
  霹靂火方自坐了下去,忽又長身而起,大聲道:“小雷神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們兩人,你倆要將他置之于死地?”
  黑星天面色大變,道:“雷世侄的死與我兄弟何干?”
  白星武冷冷道:“兄臺莫要血口噴人,傷了兄弟間的和氣。”
  霹靂火須發(fā)皆張,大怒道:“傷了和氣,又當(dāng)怎樣,天武鏢局縱然雄霸一方,霹靂火也不怕你。”
  白星武道:“兄臺怎的如此不可理喻,一無人證,二無物證,便胡亂栽我兄弟一贓……”他伸手拉起黑星天的臂膀,道:“大哥,我們走,等他火氣消了,再來和他理論。”話聲未了,便待離座而去。
  霹靂火厲聲道:“誰也不要走!”他突地雙掌一拍,院外黑影中,立刻躍出十余條勁裝大漢,手持一只紫銅鑄成的圓筒,長有三尺,正是“霹靂堂”威震天下的利器“霹靂火筒”,只要一按機(jī)簧,立刻便有烈焰噴出,兩丈之內(nèi),傷人無救。
  霹靂火厲聲道:“誰若想出院一步,也得看看我手下弟兄們掌中的霹靂火筒答不答應(yīng)!”
  黑星天變色道:“兄臺真要與我弟兄翻臉么?”
  霹靂火道:“這樣的弟兄,不要也罷!”
  黑星天轉(zhuǎn)向司徒笑,道:“司徒兄,你看這廝有如瘋了似的,自己管不住徒弟,卻來怨我。”
  司徒笑神態(tài)悠閑,袖手旁觀,此刻微微笑道:“兄臺得到寶藏時,便忘了小弟,此刻卻又為何想起小弟了?”他笑容一斂,沉聲道:“不能共富貴的朋友,小弟難道還肯與他共患難?”轉(zhuǎn)過頭,不再理他。
  黑星天面色又是一變,霹靂火已大聲道:“對了,寶藏,就是你兄弟要得到寶藏,才要我那徒弟去以炸藥開山,但寶藏到手后,不但將他殺了滅口,連自己的徒弟也不要了,這樣的人物,哼哼……”
  黑星天心神一震,脫口道:“你怎會知道?”
  霹靂火仰天狂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黑星天暗驚忖道:“此事除了當(dāng)時在場之人,誰也不會知道得如此仔細(xì)。他怎會知道?莫非大旗門門下告訴他的?”心念轉(zhuǎn)處,橫目一望潘乘風(fēng),目中漸漸現(xiàn)出疑惑之色。
  突聽霹靂火厲叱一聲,道:“你還有什么話說?還我徒兒的命來!”一足踢翻了桌子,揮拳擊向黑星天。他拳勢剛猛,拳風(fēng)強(qiáng)勁,只聽一陣砰砰之聲,廳中的桌椅杯盞,被他拳風(fēng)足勁震得落了一地!
  黑星天閃避過這一拳,大聲道:“天武鏢局與霹靂堂唇齒相依,你動手之前,還是考慮考慮的好。”
  霹靂火怒罵道:“考慮個屁!”拳勢有如狂風(fēng)驟雨,緊緊向黑星天逼了過去。
  黑星天冷笑道:“你既然如此,便怪不得我兄弟手辣了!”身形急轉(zhuǎn),斜斜劈出一掌,直劈霹靂火胸腹。這威居一方的鏢業(yè)雄主,武功果有過人之處,輕輕一招施出,當(dāng)真是奇詭靈幻,也不知藏了多少后著。
  白星武冷冷道:“大哥出手教訓(xùn)教訓(xùn)他也就罷了,莫要傷了他的性命。”緩緩?fù)说介T口,監(jiān)視著門外的壯漢。其實這些“霹靂堂”弟子,投鼠忌器,也不敢妄用火筒。
  剎那之間,但見人影縱橫,拳掌拍擊之聲中,夾雜著器皿落地之聲,好好一間廳堂,已被他兩人打得大亂。霹靂火掌勢剛猛,但數(shù)十招過后,卻已被黑星天那陰柔奇詭的招式制住,只覺招式已有些施展不開。他以火器成名天下,拳腳并非所長,自然敵不過號稱“中原三大拳師”中的第二位“七竅玲瓏”黑星天。他生性暴躁,越是不敵越是惱怒,越是惱怒,拳法越亂,急怒之下,突地大喝一聲,要想沖出廳外。
  白星武當(dāng)門而立,厲聲道:“退回去!”雙掌并出,帶著激厲的掌風(fēng),直撞霹靂火胸膛。
  霹靂火身形一轉(zhuǎn),斜斜沖向白星武身側(cè),他只要一出此廳,便可以火器要挾,將黑白兩人制住。
  但白星武早巳窺破了他的心意,冷笑道:“你若想沖出此門,只怕比登天還難。”掌勢連綿,又是七招拍出。綿密的掌勢,凌厲的掌風(fēng),果然逼得霹靂火無法前進(jìn)一步。
  黑星天厲聲道:“霹靂火,你既要含血噴人,便莫怪我兄弟心狠手辣了!”一展雙拳,夾攻而至。
  霹靂火一人對敵,已落下風(fēng),怎禁得住他兩人前后夾攻?十?dāng)?shù)招過后,已是滿頭大汗,涔涔而落。黑、白雙星,都已存下殺人滅口之心,兩人心意相通,手下俱都不再容情,招招俱是煞手。司徒笑冷眼旁觀,忽然緩緩站了起來。
  白星武眼角掃過,道:“司徒兄也要插手了么?”
  司徒笑微微一笑,道:“雙方俱是好友,教小弟幫誰的好?但小弟白知人微言輕,也不敢出口相勸。”
  黑星天冷笑暗忖道:“司徒笑果然是個聰明人!”口中大聲道:“既是如此,便請司徒兄作個證人,若非霹靂火血口噴人,再三相逼,我兄弟也不會動手。他今日死在我兄弟手里,也只得怨他自己。”
  霹靂火厲聲笑道:“老夫死了,你還想活么?”
  司徒笑抱拳道:“小弟既不能助拳,也不能作證。”回首笑道:“潘兄,你我還是走了吧,說不定剎那之間,這里便要化作一片火海,你我也跟著遭殃了。”
  白星武心頭一凜,大聲道:“你說什么?”
  司徒笑道:“霹靂火性如霹靂,你們?nèi)羰潜萍绷怂幌瑲w于盡,也要放火傷人了。”
  潘乘風(fēng)聽了,立刻飛身而起,走到窗口道:“司徒兄……”伸手指了指窗子,用手勢代表言語。
  黑星天急道:“二弟,手上加緊。”
  白星武面色森寒,出手如風(fēng)。他掌勢綿綿密密,迅快絕倫,一招跟著一招,絲毫不容對方喘息。霹靂火勉力躲開了他七掌,突覺肩頭一麻,已被黑星天掌緣掃中,一條左臂,便再也難以運用自如。
  司徒笑大步走到窗口,道:“快了快了……”
  話聲未了,霹靂火已厲聲大喝道:“霹靂堂的弟兄們,莫要再管老夫了,只管施放霹靂火筒。”
  院外的黑衣大漢們微一遲疑,緩緩抬起了火筒……
  潘乘風(fēng)低聲道:“司徒兄,快走!”
  他身形方自躍上窗臺,突聽窗外一聲冷叱:“退回去!”一股激厲無儔的掌力,隨聲而來。潘乘風(fēng)只覺身子一震,翻身跌了下去。
  司徒笑亦是面色大變,驚叫道:“窗外是什么人?”
  窗外卻寂無應(yīng)聲。司徒笑回首望去,只見霹靂火果然已要拼命,拳勢有如瘋狂一般,長髯四散飄飛。黑、白兩人,既怕他發(fā)出暗器,不敢松手后退,又怕院外的火器攻來,額上也不禁沁出了冷汗。
  只見院外的大漢,手持火筒,緩緩迫近,霹靂火連叱道:“快放,快……”
  叱聲之中,突見一條人影,白天而降,來勢急如流星下墜,落地不出絲毫響聲,赫然竟是李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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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徒笑展顏一笑,道:“好了,李兄來了。”
  李洛陽面沉如水,道:“三位都請住手。”他語聲雖然低沉緩慢,卻大有威嚴(yán)。
  霹靂火厲色道:“老夫已拼了,誰敢要老夫住手?”
  李洛陽道:“誰若不肯住手,在下便先取他性命。”回身向外,又道:“你們只要手掌一動,立刻尸橫就地。”
  他緩緩說來,卻無一人敢懷疑他是否有此能力。
  黑衣大漢們手持火筒,竟真的無人動彈一下。
  李洛陽緩步走上廳前的石階,沉聲道:“數(shù)十年來,寒宅處事向稱公允,各位有何糾紛,大可明言解決。”他面色突沉,接道:“各位若是還要在這里大殺大砍,甚至要毀了這廳堂,便是看不起我李洛陽了。”
  霹靂火面色赤紅,厲聲道:“什么事你都管得了么?”
  李洛陽道:“縱然管不了,也可效力一二。”
  霹靂火手指黑、白雙星,大喝道:“這兩人殺了我的徒弟,你能不能叫他兩人還我徒弟的命來?”
  李洛陽還未答話,黑星天已冷笑道:“殺人償命,欠賬還錢,我若真的殺了你徒弟,自然會賠他的命。”
  霹靂火道:“不是你殺的是誰殺的?”
  黑星天道:“拿證據(jù)來!”
  李洛陽道:“人命關(guān)天,非同小可,兄臺聽誰說黑兄殺廠令徒,總該有些證據(jù)才是。”
  霹靂火面上陣紅陣青,厲聲道:“好好,你們都偏著他,老夫就不信江南霹雷堂拼不過天武鏢局。”
  李洛陽道:“在下說的乃是持平之論……”
  霹靂火狂笑道:“好個持平之論……”
  目光轉(zhuǎn)處,只見院落四周,突地現(xiàn)出了數(shù)十條手持長弓的人影,張弓搭箭,指向“霹靂堂”弟子。李劍白勁裝疾服,手持長劍,與海大少并肩白人影中行出,沉聲道:“各位還不放下火筒,難道真的要放火么?”
  “霹靂堂”弟子望了望四周閃亮的箭簇,又望了望“霹靂火”嚴(yán)厲的面色,也不知該放下的好,還是不該放下的好。片刻的靜寂中,殺機(jī)隱現(xiàn)。
  霹靂火突地大喝道:“放下來!”只聽“叮當(dāng)”一陣輕響,閃亮的火筒。俱都放在地上,李劍白手抱長劍,登堂直入,抱劍立在李洛陽身后,緩緩道:“此事如何處理,請爹爹示下。”
  李洛陽炯然的目光。除徐白眾人面上移了過去。
  只見“霹靂火”捋須而立,手掌不住顫抖,長須不住抖動,顯見是心中激動憤怒已極,隨時都可發(fā)作。黑星天、白星武,面色深沉,目光閃動。司徒笑面帶微笑,搬了把椅子,遠(yuǎn)遠(yuǎn)坐在角落中,作出一副袖手旁觀之態(tài),仿佛無論什么事發(fā)生,都與他毫不相干。這其中只有潘乘風(fēng)面色最是陰晴不定,目光不時望向窗口。他雖然故作鎮(zhèn)定,卻掩飾不了目中的驚恐之色。
  李洛陽知道這些人俱是武林中的頂尖人物,誰都不是省油的燈,自己只要稍一處置失當(dāng),立時便是大禍。他心念數(shù)轉(zhuǎn),當(dāng)機(jī)立斷,道:“事無憑證,各位又都是好友,不如聽在下相勸,此事就此揭過。”
  司徒笑微笑道:“李大哥息事寧人,在下也贊同得很。”
  潘乘風(fēng)立刻接口道:“縱有什么恩怨,也該等到了外面再說,在這里動手,豈非令人為難。”
  海大少突地哈哈大笑起來,道:“姓潘的,你怕什么,否則像你這樣專喜興風(fēng)作浪的人,怎會說這樣的話?”
  潘乘風(fēng)變色道:“我怕什么?難道怕你么?”目光偷偷瞧了窗口一眼,盛氣又自弱了下去。他只當(dāng)窗外埋伏著的必是他生平最怕的仇家,卻不知方才一掌將他震回來的只是鐵中棠。
  海大少狂笑道:“有的事或可在外面解決,有的事卻非在這里解決不可。你已背上人命官司,還想走么?”
  潘乘風(fēng)大喝道:“什么人命官司?”
  海大少厲聲道:“你那姘婦已為你死了,你難道不想去陪她?”
  霹靂火怒道:“這里的事與你何干,要你多什么口?”
  海大少亦自怒道:“俺的事你管不著。”
  兩人面面相對,眼睛瞪得滾圓,又要火拼起來。情勢至此,非但絲毫沒有解決,反而越來越亂。
  李洛陽面籠寒霜,徐徐回頭,道:“劍白,在我未說完之前,若有誰多口,你便試一試是你的劍快,還是他的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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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16
第十二回 春色透重簾

  這珠寶世家的主人,厲練是何等豐富,知道此刻情勢,已如一盤亂麻,若不揮刀,萬難解決。李劍白懷抱長劍,朗聲應(yīng)了,大步向前走了三步,森寒的目光,剎那間便已控制了大廳中的每一個人。
  李洛陽轉(zhuǎn)目四望,沉聲道:“黑、白兩兄與霹靂大俠之事,與本門無關(guān),亦毋庸在此地解決。三位若愿在此,在下自竭誠款待,三位如定要在外解決,在下恭送如儀,決不相強(qiáng)。”
  霹靂火冷“哼”一聲,大步走向門外。突見劍光閃動,一道寒芒,劃空而來,擋住他的去路。霹靂火大怒道:“老夫要走,也不行么?”
  李劍白手橫長劍,面沉如水,立在他面前,冷冷道:“家父話未說完之前,誰也不得妄動。”
  霹靂火目中寒光暴射,一字字道:“你讓不讓路?”
  李劍白筆挺地站在地上,腳下絲毫不動,閃亮的眼神中,充滿了冷靜與鎮(zhèn)定,緩緩道:“不讓!”
  他這份出奇的冷靜與鎮(zhèn)定,實在比暴怒還要可怕。
  霹靂火目中卻似要噴出火來,兩人目光相對,誰也不再說話,只聽眾人心房怦怦跳動,廳中立又充滿殺氣。
  李洛陽冷靜地望著他的愛子,只見李劍白目光絲毫不瞬,面容也未有絲毫變動,甚至連劍光都未顫抖一下。要知他若是稍有示弱之態(tài),李府的威信立刻蕩然無存。李洛陽見他愛子如此,目中也不禁閃起得意的光芒。
  死一般的靜寂中,突地院外一個蒼老而疲倦的聲音,輕咳著道:“借借光好么?讓老婆子進(jìn)去。”
  群豪都不禁呆了一呆,齊地轉(zhuǎn)目望去。
  只見那褸衣白發(fā)的老婦人,手扶著那跛足少年的肩頭,已緩緩自刀光劍影中擠了進(jìn)來。四下的家丁壯漢,顯然也已惶然失措,不知該怎樣應(yīng)付這局面,只得紛紛閃開,讓出了一條道路。白發(fā)蒼蒼的老婦人蹣跚地走在箭林刀山中,無形中便已構(gòu)成了一幅極為奇異而又極不協(xié)調(diào)的圖畫。但是她卻連眼皮都未曾抬起一下,仿佛將四下那些雄赳赳的家丁壯漢都看成了死人一般。
  潘乘風(fēng)目光轉(zhuǎn)處,立時面容慘變,悄悄移動腳步,躲到司徒笑身后,耳語道:“在下仇人來了。”
  司徒笑輕笑道:“有這許多人在這里,你怕什么?”
  語聲中,那白發(fā)老婦人已蹣跚地步上石級,李劍白立刻放下長劍,轉(zhuǎn)身迎上,道:“老夫人到這里來作甚?”
  白發(fā)老婦人笑道:“難得難得,老身已有許久未曾見到過像你這樣敬老尊賢的人了。”
  李劍白面頰微微一紅,但瞬即正色道:“此地情況緊急,老夫人無論有什么事,也請稍等再說。”
  她緩緩走到李洛陽身前,干枯的面上,笑容詭異,緩緩道:“老身要問你討樣?xùn)|西,你答應(yīng)么?”
  李洛陽道:“老夫人請說。”
  白發(fā)老婦人緩緩抬起手掌,指向潘乘風(fēng),目中突地寒光暴射,冷冷道:“老身要討卻的東西就是他。”
  群豪心里俱都一驚:“這老婆子難道瘋了么?”
  李洛陽卻仍神色不動,緩緩道:“夫人是否在開玩笑?”
  白發(fā)老婦面色一沉,銳聲道:“你答不答應(yīng)?”
  李洛陽道:“在下實難答應(yīng)。”
  白發(fā)老婦人大怒道:“你不答應(yīng)也得答應(yīng)。”揮了揮手,厲聲道:“寶兒,去將那廝腦袋取過來。”
  那跛足少年方自應(yīng)了一聲,黑星天、白星武、霹靂火已齊地層動身形,颼地竄來,將這少年團(tuán)團(tuán)圍住。跛足少年年紀(jì)雖小,但膽量卻甚大,被這三個武林高手圍在中間,仍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烏黑的大眼睛,四下亂轉(zhuǎn),笑嘻嘻道:“潘乘風(fēng)又不是你們的祖宗,小爺要他的腦袋,與你們何干?”
  霹靂火大怒道:“小小年紀(jì),就敢如此張狂,老夫如不看在你年紀(jì)幼小,就要教訓(xùn)你了,快退回去吧!”
  跛足少年笑道:“你不妨試試看,看誰教訓(xùn)誰!”
  霹靂火大喝一聲,須發(fā)皆張。
  跛足少年道:“來呀,動手呀!”
  霹靂火厲聲道:“老夫生平不與婦人童子交手。”
  跛足少年道:“既不動手,還站在這里干什么?”緩緩的向霹靂火走了過去,道:“不讓路就得動手,知道么?”
  霹靂火呆了一呆,突見這少年手掌一揚,直擊而來。他發(fā)招前毫無征兆,出手一擊招式卻是迅變奇詭,無與倫比,在場眾人,俱是武林高手,也不禁看得為之一震。
  只見霹靂火身子一閃,側(cè)退一步,避開此招,跛足少年望也不望他一眼,從容地自他身側(cè)走了過去。潘乘風(fēng)立在司徒笑身后,面上已無一絲血色。
  司徒笑暗暗忖道:“玉潘安聲名不弱,卻對這老婦童子如此畏懼,看來他們必定大有來歷,我何苦淌這趟渾水。”一念至此,含笑移開了身子:“小兄弟,你和這位潘大俠究竟有何仇恨,為何定要他的腦袋呢?”
  跛足少年道:“你管不著。”
  司徒笑道:“在李大哥的地方,什么事自有李大哥處理,在下自然是管不著。”含笑走到一旁,袖手旁觀。
  他輕輕一句話,便將全部責(zé)任推到李洛陽身上。
  跛足少年道:“最好誰也不要多管閑事。”笑嘻嘻地緩步走向潘乘風(fēng),仿佛潘乘風(fēng)的腦袋正等著他去拿似的。
  潘乘風(fēng)滿面慌張,目光四轉(zhuǎn),只見這少年越來越近,突然嘶聲笑道:“你們都不管了么?難道不怕我說出來?”
  黑星天、白星武面色微變,司徒笑也微微動容。
  潘乘風(fēng)突地?fù)羝鹨蝗蜻@跛足少年胸膛擊出,口中道:“黑星天、司徒笑,還不來助我一臂?”
  黑星天大喝道:“我來助你!”雙掌直拍跛足少年后背。他二人前后夾擊,招沉力猛,迅快無儔,眼見一招便要得手,哪知跛足少年身子一縮,便自拳風(fēng)掌影中滑了出來。
  司徒笑側(cè)目笑道:“李大哥,你說得厲害,怎么又不管了?”
  李洛陽見到情勢如此紊亂,心中也漸不安。他要是伸手一管,李家必定立時便要卷入一件復(fù)雜而又奇詭的恩怨仇殺之中,這平靜多年的珠寶世家,也立刻便要被鮮血所染,也不知到哪時才能脫身;他若是袖手不管,自己的聲望威信,立時便要大墜。
  兩相權(quán)衡,孰輕孰重,一時之下,他實在難以驟下判斷,只因他不但考慮自己,還要考慮周圍數(shù)百條人命。思忖之間,那跛足少年已在潘乘風(fēng)、黑星天兩人的夾攻之下,東游西閃,走了數(shù)十招之多。他身形奇巧,此刻雖未還手,但黑、潘兩人竟也無法將之制住。眾人俱都看得心驚,但誰也看不出他的身法家數(shù)。
  那白發(fā)老婦人面色冷漠,對這少年,似乎甚為放心。李劍白抱劍而立,靜等著他爹爹的吩咐。院外的數(shù)十條家丁大漢,也俱已張弓搭箭,長刀出鞘,只要李洛陽一聲令下,立時便可動手。
  李洛陽蒼白的面容,漸生激動之色,他雖然久居安樂,但豪氣卻絲毫未滅,突然轉(zhuǎn)向白發(fā)婦人,道:“出去!”
  白發(fā)老婦人冷笑一聲,道:“你叫老身出去么?”
  李洛陽道:“帶著你的孫兒立時出去,遠(yuǎn)離李宅。你縱要尋仇,也不能在李宅方圓一里之內(nèi)動手!”
  白發(fā)老婦人冷冷道:“你若要多事,就要后悔了!”
  李洛陽厲聲道:“李洛陽縱然拼卻這份身家,拼卻這條性命,也不能讓你們壞了我家的規(guī)矩。”
  白發(fā)老婦人冷笑道:“好個執(zhí)迷不悟的蠢才,若是家毀人亡了,還要那規(guī)矩有什么用?”
  李洛陽厲聲笑道:“要我李洛陽家毀人亡,還不是那么輕易的事,閣下盡管放心好了。”
  白發(fā)老婦人冷冷笑道:“好!”
  她微揮手掌輕叱道:“寶兒,住手了。”
  跛足少年抱拳低頭,箭一般自潘乘風(fēng)、黑星天兩人的拳風(fēng)中沖了出來,凌空翻了個斤斗,落到老婦人身側(cè)。
  白發(fā)老婦人面上泛起一絲猙獰的笑容,口中卻柔聲道:“寶兒,我們爭吵了半日,也該給人家留下些什么。”她面上的表情和語聲是如此不相配合,眾人心頭不覺都為之一寒。
  只見這跛足少年展顏一笑,自懷中取出一只小小的包袱,解開包袱,里面俱是一粒粒晶瑩的明珠。跛足少年目光四轉(zhuǎn),突然挺身而舞,舞姿奇詭怪異,眾人看了實覺好笑,卻又半聲也笑不出來。只見他急地舞到李洛陽身前,取了一粒明珠,送到李洛陽身上,身子一轉(zhuǎn),又取了一粒明珠,放到司徒笑身側(cè)的桌上。他舞姿迅急,身手靈便,眨眼之間,海大少、黑星天、白星武、潘乘風(fēng)足下,也已各各多了一粒明珠。跛足少年急地轉(zhuǎn)了三個圈子,手持一粒明珠,風(fēng)一般舞到“霹靂火”身前,緩緩放下明珠。
  白發(fā)老婦微微笑道:“這老頭兒生平不與婦人童子動手,看在這一點,珠子不要給他了。”
  跛足少年道:“好!”懸空翻了個斤斗,落到李劍白身前,突又笑道:“師傅,這少年也莫要送了,好么?”
  白發(fā)老婦人咯咯笑道:“你倒小氣得很。”
  跛足少年嘻嘻一笑,道:“我才不小氣呢!”手腕一抖,將一袋明珠,俱都撒落到院中。
  白發(fā)老婦人陰森森笑道:“禮送完了,我們也要走了,九日之內(nèi),我們來收人家的回禮。”她扶著跛足少年的肩頭,蹣跚著走了出去。
  跛足少年笑嘻嘻地唱道:
  “一粒明珠一條命,回禮絕對不嫌多,惡鬼瘟神門前過,十殿閻王笑呵呵,笑呵呵……”歌聲怪異,漸漸遠(yuǎn)去。
  大廳中眾人面面相覷,除了心房跳動,再無別的聲音。
  潘乘風(fēng)漸漸俯下腰,緩緩拾起足下的明珠,身子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慘呼道:“奪魂珠……”
  霹靂火大聲道:“那兩人裝模作樣,究竟在弄什么鬼?”
  潘乘風(fēng)慘笑道:“一粒明珠一條命,得了珠子的人,九日之內(nèi),她便要來要你的命了!”
  黑星天變色道:“他們到底是什么人?”
  潘乘風(fēng)道:“你還猜不出她是誰么?”目光緩緩移動,嘶聲道:“你們難道都猜不出她是誰么?”
  李洛陽面色蒼白,緩緩拾起了被跛足少年拋到地上的那一方包珠的白布,隨手一抖,張了開來。眾人凝目望去,只見布上駭然畫著一個笑嘻嘻的奇裝異服、神色詭異的婦人,和九個赤身童子。
  黑星天心念動處,突地想起一個人來,目光立刻渙散,面色立刻煞白,驚呼道:“她便是九子鬼母?”
  眾人心頭俱是一寒,李洛陽慘然點頭:“不錯,她便是一夜之間,毀去了祁連派數(shù)十個弟子的九子鬼母。”
  潘乘風(fēng)慘呼道:“奪魂珠一到,我們誰也逃不了,海大少呀海大少,想不到你也要陪我死在一起!”
  海大少怒道:“誰也逃脫不了?九子鬼母再厲害也不過是個人而已,難道她真的是活鬼么?”
  李洛陽黯然長嘆道:“當(dāng)年祁連派那等聲勢,接到奪魂珠后,九日之內(nèi),竟無一人能逃得出祁連山莊,幸好……”他轉(zhuǎn)首瞧了李劍白一眼,接道:“幸好他總算為李門留下了一條后代。劍白,你快快隨著霹靂大俠去吧!”
  李劍白手持長劍,垂首不語。
  李洛陽長嘆道:“數(shù)日之內(nèi),這里便成血海,你還是……”
  李劍白目眥欲裂,大聲道:“爹爹若是要孩兒離開此地,孩兒便立刻自刎在爹爹面前!”
  霹靂火“啪”的一拍雙掌,揚起拇指,狂笑道:“好男兒,有志氣!老夫也不走了!”
  李洛陽沉聲道:“兄臺既是脫身事外,還是快走的好,到那時變亂一起,玉石俱焚,兄臺再走便來不及了!”
  霹靂火仰天狂笑道:“黑星天、白星武縱然不義,但老夫也不能眼見他們死于別人手中,袖手不管,好歹也要助他們與別人拼上一場,縱然拼不過,縱然死了,也得成全這一場義氣。”
  笑聲突地一頓,目注黑、白兩人,厲聲道:“但此事過后,你我三人若還不死,老夫還是要來找你們的。”
  潘乘風(fēng)大聲道:“正該如此。你我此刻已有如身在危城,自應(yīng)同心合力,對付外敵,自身的恩怨,還管他作甚?”
  海大少冷笑道:“若是沒有你這廝,怎會有今日之事?你莫要以為大亂一起,你便可渾水摸魚,這筆賬還是要找你算的。”
  潘乘風(fēng)道:“此事過了,我也一定等著你。”
  那生死交關(guān)的危機(jī),竟使得這些人俱都暫時放下了自己的恩怨情仇,變得同心合力起來。
  鐵中棠眼看自己安排的巧計,變到如此地步,心中非但沒有絲毫欣慰之意,反覺一片黯然。只因他使得許多無辜的人,也卷入這場劫難之中,縱然他能眼見他的深仇大敵死在他巧計安排下,但是他的心頭,也不免要永遠(yuǎn)留下一份沉重的愧疚。
  遠(yuǎn)處更鼓隱隱傳來,將至三更。
  鐵中棠悄然移動身形,回到自己的院落,有許多他本來以為極為正確的手段,此刻他已不禁有些懷疑這些手段到底是否正確了。他悄然回到帳篷,換下衣衫。里面一重帳幕中鼻息沉沉,水靈光她們,似乎都已入睡。錦床旁的玉幾上,擺著一份精致的夜點,夜點旁有張字柬,是水靈光留下的,稚氣的字跡寫的是:“這是我親手做的,你要吃下它。”簡單的語句中,卻蘊含著無比的關(guān)切與情愛。
  鐵中棠黯然嘆息一聲,在錦床上靠下來。他只覺心神突的變得疲憊得很,甚至有許多事都不愿做了。
  只見珠簾前人影微花,珠簾掀處,香氣傳過,溫黛黛披著一件粉紅色的風(fēng)氅,悄然走了進(jìn)來。她眼皮四下一掃,向鐵中棠嫣然一笑,放落了珠簾后的垂簾,輕笑道:“我準(zhǔn)時來了。”
  鐵中棠道:“你那漢子知道么?”
  溫黛黛搖了搖頭,媚笑著撥小了四下的燈光,回眸道:“那盒首飾……可在這里么?”
  鐵中棠道:“就在這里。”
  溫黛黛嫣然一笑,道:“好……”伸手解開了胸前的三粒衣鈕,緩緩脫下了那件粉紅的風(fēng)氅。風(fēng)氅里,是一件粉紅的紗衣,燈光朦朧間,可以隱約看得到她紗衣中豐滿而誘人的胴體。她輕輕一旋身,解開了束衣的粉帶,春蔥般的纖纖玉手,輕輕捻上肩頭,輕輕將輕紗衣扯落下來。于是,那晶瑩如玉的肩頭,便緩緩自衣下呈現(xiàn),然后,是雪白的酥胸,渾圓而小巧的腰肢……
  鐵中棠道:“你做什么?”
  溫黛黛媚眼如絲,蕩笑道:“你要的是我的身子,我就把身子給你。你得到了我的身子,也該將我要的東西給我。”
  鐵中棠道:“這交易就如此簡單么?”
  溫黛黛踏過滑在地上的紗衣,赤裸著走到鐵中棠面前。
  她渾身都散發(fā)著一種溫暖而淫蕩的香氣,挺著胸膛,媚笑道:“你還要什么?難道這還不夠?”
  鐵中棠緩緩道:“換那套首飾,是足夠了,但……”
  他微笑著俯下身,自床底抽出一只滿鑲寶玉的箱子,緩緩啟開箱蓋,立即便有一陣輝煌的珠光寶氣隨之而出。
  溫黛黛媚笑如絲的眼睛,立刻像銅鈴般睜圓了。
  她有生以來,一直都在夢想著首飾與珠寶,但是就算她在做夢的時候,都沒有看到過這么多珠寶首飾。
  鐵中棠手掌輕輕在箱中撥動著,翡翠、璧玉、珍珠、瑪瑙,在他手掌的撥動下,發(fā)出了“叮叮”悅耳的輕響。
  溫黛黛俯下身,捧起一串珍珠,捧到她高聳的胸膛間。她讓那些渾圓的珍珠,在她渾圓的胸膛上輕輕滾動著,冰涼的珍珠,剎那間便染上了肉體的溫暖。她闔上眼睛,輕輕嘆息,似乎她已自這些珠寶里,得到空前的滿足。她輕輕說道:“這些都是你的?”
  鐵中棠道:“自然都是我的。”
  溫黛黛長嘆道:“你真是福氣。”她的嘆息和語氣是那么真摯,她生平恭維人的言語幾乎也只有這一句是真正自心里發(fā)出來的。
  鐵中棠凝注著她誘人的軀體,目光卻是異樣的冷靜而清澈。他凝注著她道:“這些你想要么?”
  溫黛黛霍然睜開眼睛,道:“你都給我?”
  鐵中棠道:“你愿意永遠(yuǎn)跟著我,我就都給你。”
  溫黛黛呆了呆,良久良久,方自搖頭道:“我不能,我不能……”口里雖說不能,但心里顯然已動搖了。
  鐵中棠微微一笑,道:“你可以考慮考慮。”他不再望她,緩緩走了過去,自柜中取出一只玉壺,倒了杯琥珀色的酒,將酒杯緩緩遞到溫黛黛面前。
  溫黛黛眼里望著珠寶,隨手接過酒杯,一口喝下杯中的酒,她立刻覺得有一股烈火緩緩在她胸間燃燒起來。
  鐵中棠仍然靜靜地望著她,道:“你考慮過了么?”
  溫黛黛搖頭道:“我不能!”
  鐵中棠突地自她手中奪去珠寶,“砰”的合上箱蓋,一腳將箱子踢了回去,冷冷道:“不能就算了!”
  溫黛黛臉色漸漸鐵青,突地冷笑起來,緩緩道:“你不給我,難道我就不會動手搶么?”
  鐵中棠道:“這是什么地方,你敢?”
  溫黛黛臉上泛起了狠毒的笑容,道:“我搶了你,也沒有人知道。這是你逼我的,你莫要怪我。”語聲中突然飛起一掌,直劈鐵中棠天靈死穴。
  鐵中棠動也不動,直到她手掌已快觸及頭頂,突地手掌一揚,反腕扣住了她的脈門。他出手之急,手腕翻變之快,幾乎不是人類任何言語所能形容,溫黛黛只覺眼前一花,全身勁力頓消。她驚呼一聲,身子已被鐵中棠反手扯倒在錦床上。
  鐵中棠冷笑道:“你敢,看你還敢不敢?”左手扣住她的脈門,右手正正反反,在她臉上摑了數(shù)十掌,掌聲清脆,但卻越打越輕。
  溫黛黛痛苦呻吟著,她生平第一次被人虐待,但在這種被虐待的痛苦中,她卻又感覺到一種奇異的,不可描摹的快感。她身子漸漸在鐵中棠的手掌下蜷曲起來,顫抖起來……
  鐵中棠突地放松了雙掌,筆直地立在她面前,冷冷地凝注著她,像是帝皇在凝注著足下的奴隸。只見溫黛黛雪白的胸膛,漸漸變成了粉紅顏色。
  突地,她一掠而起,雙手緊緊地勾住了他的脖子,全身劇烈地顫抖著,張開櫻唇,狠狠在他肩頭咬了下去。
  鐵中棠仍然筆直不動,緩緩道:“你愿意么?”
  溫黛黛身子緊張地痙攣著,無法說出話來。她此刻身子里充滿著燃燒的火焰,她渴望他的鞭打。
  鐵中棠突地雙手一推,將她的身子重重推到錦榻上,那冰冷的目光中,也開始燃燒起憤怒之火。
  她只覺身子飄飄蕩蕩的,充滿了空虛,也充滿了滿足,她只覺所有的一切都已失去,但剎那間卻又全都回來了……她承受著鐵中棠的憤怒,像是在承受雨露一隕以虐待別人為樂的變態(tài),在被虐待時定必會得到更大的滿足。終于,她平靜了下來。她微笑的嘴唇,仍殘留著狂歡后的余癡。
  睜開眼簾,鐵中棠又筆直地站在她面前,冷冷望著她。
  但此刻在她眼中看來,這“老人”已不再是老而丑陋的了,只因她知道惟有自這“老人”這里,才能獲得她所需要的一切。
  鐵中棠道:“你愿意永遠(yuǎn)地跟著我么?”
  溫黛黛已完全屈服了,她無言地點了點頭。
  鐵中棠道:“你是否愿意放棄一切跟著我?”
  溫黛黛柔順地點了點頭,輕輕道:“愿意。”
  鐵中棠大笑道:“賤婦,我早就知道你愿意跟著我,只因我不但能給你珠寶,滿足你的虛榮,還能滿足你的無恥!”
  溫黛黛柔順地聽著他的辱罵,輕輕地蕩笑著——淫蕩的女子若是被一個男子屈服了,她便會毫無反抗地承受他的一切。
  鐵中棠道:“你若是愿意,就快些回去告訴那少年,對他說你以后永遠(yuǎn)不要再見他的面了。”
  溫黛黛微一遲疑,道:“……”
  鐵中棠怒道:“賤人,你究竟愿不愿意?”
  溫黛黛暗忖道:“我為什么不愿意?我還遲疑什么?”她引誘云錚,只是為了要自司徒笑那里得到更多的權(quán)勢,更多的財富,但是她對司徒笑早已厭倦,正如司徒笑也厭倦了她。而此刻她卻發(fā)現(xiàn)這“老人”不但能給她比司徒笑所有的財產(chǎn)更多的珠寶,而且能給她一種奇異而新奇的刺激與滿足。她只覺這“老人”竟是她生平所遇的惟一的“男人”。
  于是她不再遲疑,起身披上了紗衣和風(fēng)氅,緩緩走到鐵中棠身側(cè),輕輕向著他,道:“我去了。”
  鐵中棠重重推開了她,道:“快去快回,天亮前定要回來。”
  溫黛黛嫣然一笑,輕輕奔了出去。
  鐵中棠望著飄蕩的珠簾,心情突地變得十分沉重。
  他長嘆著緩緩跪了下去,仰面道:“爹爹。你能原諒孩兒所用的手段么?孩兒自己也不知是不是對的!”
  遙遠(yuǎn)的天際,仿佛有回答他的聲音:“你用的手段雖然不對,但目的卻是極為正確的。你縱然用的是最壞的手段,但只要做的是最好的事,便沒有人會怪你。”這聲音是飄渺而不可捉摸的,也不知是否真實。
  良久良久,鐵中棠才緩緩站起身來,他也不知道是否聽見了聲音,只是他面容已略見寬慰。
  這時東方天邊已現(xiàn)出淡淡的魚肚白色。珠簾輕蕩,溫黛黛手里提著只小小的箱子,悄然走進(jìn)來。她云鬢仍然是蓬亂的,眼波也仍然迷亂。
  鐵中棠道:“你告別了你那漢子么?”
  溫黛黛嫣然點了點頭。
  鐵中棠微微一笑,道:“你做事倒也干凈利落得很。”
  溫黛黛道:“我是自由的身子,來去誰管得著我?”
  鐵中棠道:“那少年難道也就如此簡單地讓你走么?”
  溫黛黛冷笑道:“他憑什么不讓我走?”
  鐵中棠道:“你難道與他沒有一絲情感?”
  溫黛黛大笑:“我會愛他?那孩子連牙齒都沒有長全……”她笑聲中,充滿了對青春、真情的輕蔑。
  鐵中棠心中又恨又惱,口中卻冷冷道:“他難道也與你沒有情感?我就不信他肯如此輕易地……”
  話聲未了,突聽門外——聲大喝:“黛黛,你在哪里?”
  焦急而驚慌的喝聲,正是云錚發(fā)出來的。
  鐵中棠目光微變,道:“你到底和他說清了沒有?”
  溫黛黛的神色,卻一點也沒有驚慌的樣子,更無羞愧之態(tài)。
  鐵中棠冷冷瞪了她一眼,沉聲道:“黛黛在這里。”
  話聲未了,云錚已筆直地沖了過來。
  他身上只著一套雪白的短衫,發(fā)髻不整,目光散亂,神情更是焦急悲憤,瘋狂地沖到溫黛黛面前。溫黛黛冷冷地望著他,像是一生中從未見過他似的,冷冷道:“這是別人的地方,誰叫你進(jìn)來的?”
  云錚圓睜雙目,緊握雙拳,道:“我來找你。”
  溫黛黛冷冷道:“有何貴干?”
  云錚顫抖著攤開緊握著的手掌,掌心有一團(tuán)揉皺了的紙箋,他指著這團(tuán)紙,顫聲道:“這……這是你寫的么?”
  溫黛黛道:“不是我寫的,難道還會是你寫的不成?”
  云錚道:“我心已有別屬,難再與君共處,我去了,但望你莫來尋我,我也不愿與君再見……”他一口氣念到這里,嘶聲道:“這些話,真的都是你寫的?”
  溫黛黛拉起鐵中棠的袖子,倒入鐵中棠的懷抱里,道:“對了,這都是我寫的,寫得清清楚楚,你還不明白?”
  云錚身子一震,倒退了幾步,顫抖著伸手指向鐵中棠道:“你……你要離開我,跟著這……老頭子?”
  溫黛黛望也不望他,頭倚在鐵中棠的肩頭,手伸入鐵中棠的袖子,媚笑道:“他說你是個老頭子,我卻說你是個男人,真正的男人,比那些乳臭未干的小伙子,不知要強(qiáng)多少倍。”
  云錚仿佛被人當(dāng)胸打了一拳,全身都癱軟下來,道:“你……你以前和我的山誓海盟,難道都是……都是……”
  溫黛黛咯咯笑道:“那都是和小孩子說著玩的話,你難道也會將它當(dāng)做真的,這倒可笑得很!”
  云錚厲喝一聲,嘶聲道:“不不不,那都是真的,你……你絕對不會騙我,黛黛,你……你跟我回去吧!”
  溫黛黛大笑道:“隨你回去,隨你回去做什么?”
  云錚怒喝著沖到溫黛黛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襟,目眥欲裂,緊咬牙關(guān),悲聲道:“你……你……”
  溫黛黛冷笑道:“虧你算得堂堂七尺,看來也有三分像是個男人,怎的做事竟這么幼稚,這么無恥。”
  云錚怒喝道:“你說什么,你……你……”
  溫黛黛道:“人家厭惡你,不喜歡你了,你卻偏偏要作出這么可笑的樣子,真叫人看了心里發(fā)嘔。”
  云錚身子又是一震,木然怔在當(dāng)?shù)亍?br />   溫黛黛道:“放開手,出去!”
  云錚木然放開了手掌,木然后退了幾步,木然望著她和鐵中棠。鮮紅的血絲,一絲絲自他緊閉著的嘴角流了出來。
  鐵中棠滿腔悲哀與憐惜,但他卻只能在心中暗嘆著:“三弟,我知道你此刻心里的感覺,我知道被人騙去情感的悲憤與痛苦,但是……我這樣做,都是為了大旗門,為了你,你知道么?我如不這樣做,你怎會知道她是個騙子,她怎會離開你?那樣你暫時雖然不會痛苦,但卻要背負(fù)終身都不能洗去的罪孽……他垂下頭,硬起心腸,冷冷道:“這里是老夫的地方,你話若說完了,就請快出去吧!”
  溫黛黛冷笑道:“主人已在趕你出去,你還呆在這里?”
  云錚伸手一抹唇邊血絲,伸手指著鐵中棠,厲聲道:“你用錢買去了她,總有一天,她也會……”
  溫黛黛咯咯笑道:“要是被人趕出去,那可真是光榮極了,你死在地下的祖宗八代,都要沾你的光。”
  云錚心如刀割,突地厲吼一聲,嘶聲慘叫:“好,你們記得……你們記得……總有一天……”語聲突停,轉(zhuǎn)身奔去。他隨手扯斷了珠簾,只聽“叮咚”一聲輕響,斷線的珍珠,雨一般灑落在地上。
  溫黛黛輕輕啐了口,笑罵道:“蠢才!”長長伸了個懶腰,嬌慵地倒在錦榻上,媚眼如絲,蕩笑著道:“我已完全是你的了!你!你還不過來……”張開雙臂,挺起胸膛,蕩笑著等待鐵中棠。
  鐵中棠緩緩回轉(zhuǎn)身,冷冷地望著她……
  突地,鐘聲大震!
  嘹亮震耳的鐘聲,尖銳地劃破了清晨的靜寂。溫黛黛面笆微變,躍起身來,詫聲道:“清晨之中,警鐘大鳴,莫非這里又出了什么事么?”
  話聲未了,只見一個白衣如雪的絕代麗人,自里面的帳幕,緩步走了出來,秋波如水,冷拎地凝注著她。
  另一個粉衣艷婢,跟在這麗人身后,眼波亦是冰冰冷冷,沉聲道:“你既已是這里的人,還不過來參拜我家姑娘。”
  溫黛黛似乎被那白衣的絕代麗人艷光所懾,竟不敢面對,轉(zhuǎn)首問鐵中棠道:“她是什么人?要我拜她?”
  鐵中棠心中本在為云錚的問題困擾,又被鐘聲所亂,此刻怔了一怔,知道水靈光必已聽到這邊的動靜,不禁笑道:“這是舍妹,你……”
  溫黛黛冷笑道:“她是你的妹妹?嘿嘿!這倒妙極了,六十歲的男人,也會有十多歲的妹妹?”
  水靈光瞪著大眼睛,動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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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16
第十三回 狠狡賤殘烈

  溫黛黛冷笑著走上前去,叉腰立在她面前,道:“我年紀(jì)比你大,你該參拜參拜我才是。”
  粉衣艷婢妝兒撇了撇嘴:“你在做夢。”
  溫黛黛道:“小丫頭,回去,你……”話聲未了,已被鐵中棠一把扯了回去,反手一掌,摑在她面上。
  溫黛黛跳了起來,大聲道:“好,你打我!”
  鐵中棠面如青鐵,正反又是兩拳,冷冷道:“賤人,我叫你來,就是為了要狠狠地折磨于你。”他心中充滿了對云錚的憐憫,對這婦人的怨恨,兩掌打下,溫黛黛粉白的嬌靨上,已現(xiàn)出十條血痕。
  她潑辣兇野之氣,也被這兩掌打了回來,流著淚顫聲道:“求求你,不要打了,我……我愿意拜她。”
  水靈光幽幽一嘆,道:“你……你不用拜……拜了。”眼簾垂落,目中似乎也流下淚來。
  剎那間的沉寂,瞬即被一陣呼聲擊散。鐘聲余音中,一個李宅家丁,大步奔了進(jìn)來。他驚疑地四下望了一眼,立刻垂下頭去,躬身道:“家主有令,請各位速去前廳,有要事相商。”
  鐵中棠揮手道:“知道了!”
  這家丁應(yīng)聲后退而出,卻又忍不住要對這奇異的帳幕中,奇異的情況,偷偷看上兩眼。
  鐵中棠心中暗暗嘆息,口中沉聲道:“妝兒,你陪姑娘在這里好生歇息,我?guī)е角皬d去。”
  水靈光道:“你不要我……我去么?”
  鐵中棠只覺心亂如麻,大聲道:“你還是不要去的好。”這時溫黛黛紅痕未褪的面靨上,卻又泛起了得意的微笑。
  晴朗的天氣,金黃的朝陽。但陽光映照下的李府大廳中,此刻卻彌漫著一種沉重而緊張的氣氛,甚至連人們的呼吸也是沉重的。座位上已參差地快坐滿人,一個個俱是面色凝重,心頭忐忑,百十條目光,一齊注目著李洛陽。
  李洛陽背負(fù)著雙手,深皺雙眉,在人叢中往來蹀躞,不時望向廳門,垂詢道:“人可來齊了么?”
  他們身與其事,更是心事重重。潘乘風(fēng)與海大少對面而坐,只要有誰抬頭,便會接觸到對方怨毒的目光。突見一個滿面悲憤,衣衫不整的白衣少年,手里緊握著一柄長劍,踉蹌大步奔來,目光四掃,重重坐到自己座上,與他前幾日謙讓從容的神情,簡直判如兩人。
  司徒笑雙眉微皺,暗奇忖道:“這廝怎的了?”目光四轉(zhuǎn),看不到溫黛黛與他同來,不禁更是奇怪。
  只聽“砰”的一響,云錚將寶劍重重放到桌上,大聲道:“主人可有酒喝,我想大醉一場。”
  李劍白走了過去,沉聲道:“兄臺稍候。”
  語聲方落,突見云錚面色大變,目中似要噴出火來。李劍白呆了一呆,才發(fā)覺這白衣少年怒火并非對己而發(fā),似要噴火的眼神,乃是望向自己的身后。他回身望去,只見那奇怪的老頭,竟攜著這白衣少年的伴侶,蹣跚著走入了大廳。
  司徒笑更是大驚失色,霍然站了起來。溫黛黛卻望也不望他,更不望云錚,攜著“老人”的手,含笑坐到位上。
  這其中的微妙關(guān)系,大廳中少有人知,只是眾人見了司徒笑和云錚的失態(tài),免不得有些驚異。立在廳門的李府家丁,對了對手中的名冊,回首躬身道:“各院中的客人,此刻都已來齊了。”
  李洛陽霍然頓住腳步,沉聲道:“如此清晨,便驚動各位前來,在下心中真是不安得很。”眾人知道他必有下文,俱都凝神傾聽,沒有插言。只聽他長嘆一聲,接道:“各位遠(yuǎn)道而來,在下本應(yīng)盡心款待,使各位盡興而歸,但此刻在下卻不得不勸各位回去了。”
  江南世家歐陽兄弟中,有一人忍不住站了起來,道:“十日會期尚未過去,主人怎的就要逐客了?”這些公子哥兒,窮追“橫江一窩女王蜂”,尚未追出眉目,聽說要散局,不禁都情急起來。
  李洛陽沉聲道:“十日會期,雖尚未滿,但數(shù)日之間,此地必有風(fēng)波,在下不忍令各位卷人漩渦,是以……”
  那歐陽少年雙眉一挑,大聲道:“此地若是將有風(fēng)波,我兄弟更不能走。臨危不茍,乃是我兄弟的本色。”
  他自覺這幾句話說得極為俠義,得意之下,忍不住偷偷瞧了瞧坐在旁邊的“橫江一窩女王蜂”一眼。
  李洛陽突地一整面色,沉聲道:“各位年紀(jì)輕輕,怎知道江湖仇殺的兇險?若是卷入漩渦,便休想再置身事外了。”他微微一嘆,接道:“何況我那對頭的厲害,世罕其匹,這里眼見就要揚起一片腥風(fēng)血雨,各位此刻若是不走,等那人發(fā)動之后,在下自顧不暇,也無力再保護(hù)各位。那人心狠手辣,手下從來不留活口,戰(zhàn)端一起,玉石俱焚,各位再要走時,只怕萬萬來不及了。”他神情凝重,言語中更充滿了恐怖之意,眾人俱都聽得心驚色變。那歐陽少年機(jī)伶伶打了個寒噤,乖乖地坐了下去,再也不敢開口。
  李洛陽抱拳道:“各位車馬,俱已齊備,隨時皆可束裝就道。事值非常,在下情非得已,但望各位鑒諒。”
  眾人俱都知道李洛陽言重如山,他說出的話,決不會是危言聳聽,是以誰也沒有出口再問。那些規(guī)矩的商賈掮客,安分的小戶人家,怕事的高官大戶,早已匆匆離座而起,趕忙去整理行裝。有的人還和李洛陽寒暄道別,有的人連招呼都不再打,片刻之間,大廳中已走得零零落落。還有些江湖豪上,與李洛陽交情較深,礙著義氣,還不肯走,但禁不得李洛陽再三相勸,終于還是走了。
  于是大廳中頓時呈現(xiàn)一片凄清,只剩下黑、白諸人和扶劍而坐的云錚,仍在死盯著溫黛黛與鐵中棠。
  李劍白一直站在云錚身旁,此刻便道:“兄弟還不走么?”
  云錚想也不想,大聲道:“不走!”
  李劍白怔了一怔,道:“為什么?家父已說得清清楚楚……”
  云錚隨手一指黑、白等人,大聲道:“他們不走,我為何要走?”
  他口中說話,眼睛仍在瞪視著溫黛黛。司徒笑與黑、白兩人目光相視,交換了個眼色。
  白星武微笑道:“這位兄臺居然有與我等同生死、共患難之心,當(dāng)真不愧是條英雄少年,在下先謝了!”
  云錚大聲道:“生死之事,本算不了什么!”
  白星武淡淡笑道:“真的?”
  云錚大怒道:“自是真的!你可知道我是誰?”
  鐵中棠心頭一陣緊張,生怕云錚沖動之下,當(dāng)面喝出自己的來歷,那么黑、白等人,也無法再假癡假呆下去。要知此刻情況最是微妙,雙方俱是顧忌,雙方俱有圖謀,只有云錚自己,還不知道他行藏早已被別人看破。
  只見白星武僅是木然含笑搖了搖頭。
  云錚大聲道:“只要你們不走,我也決不離開此間。總有一日,你們會知道我是誰的!”手持劍鞘,大步而出。
  白星武、司徒笑又交換了個眼色,白星武抱拳向鐵中棠道:“事值非常,老先生怎的還不走呢?”
  鐵中棠大笑道:“老夫奪走了那少年的情人,若是走出這里,只怕那少年便要來尋找老夫拼命了。”
  白星武道:“哦,原來如此……”忍不住回首瞧了司徒笑一眼,司徒笑面容早已大為變色。
  這時李洛陽已在傳令家丁,四下布置,只聽院外一陣陣呼喝傳令之聲,夾雜在緊張的腳步奔騰聲之中。這平時看來毫無戒備的莊院,一經(jīng)變亂,立刻顯現(xiàn)出無比堅強(qiáng)的實力,平日謙恭有禮的家丁,也立刻都變成了精兵鐵漢。大門前車聲馬嘶,不絕于耳,有的人早已走了。
  鐵中棠負(fù)手走到廳門前,仿佛觀望外面的動靜,其實他身后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耳目。
  司徒笑卻只道他絕未留意身后,一步掠到溫黛黛面前,狠狠望著她,咬牙道:“你瘋了么?”
  溫黛黛咯咯一笑,故意大聲道:“司徒大俠,有什么事呀?”司徒笑不禁一驚,只見鐵中棠果然回過身來。
  他只得干笑數(shù)聲,道:“沒有什么,沒有什么。”逡巡著走了回去,心中卻恨不得將溫黛黛立斃掌下。
  溫黛黛牽起鐵中棠的衣袖,輕笑道:“我們還是回去吧,免得呆在這里,被別人調(diào)戲。”
  李劍白應(yīng)聲道:“對了,老先生還是回去吧!”
  鐵中棠面色一沉,道:“老夫暫時回到院落中去,卻絕非離開此地,你們要趕也趕不走的。”
  李劍白呆了一呆,鐵中棠已走了出去。
  潘乘風(fēng)望著他們的背影搖頭嘆道:“這些人真是奇怪,不去逃生,反而要在這里等死。”
  海大少冷笑道:“幸好世上像你這樣的貪生惜命之輩,還不太多。”
  潘乘風(fēng)拍案而起,大怒道:“你說什么?”
  海大少厲喝道:“你要怎樣?”
  李洛陽面色一沉,厲聲道:“兩位都請坐下,此刻你我俱在這風(fēng)雨危舟之中,若不同心協(xié)力,便要舟覆人亡了!”
  海大少突地大笑起來,道:“李兄請放心,俺只是跟他鬧著玩的。”啪的坐回椅子,再也不望潘乘風(fēng)。
  只見一個黑衣家丁,大步奔了進(jìn)來,面帶驚惶,氣喘咻咻,右耳鮮血淋漓,竟已被人齊根割去。
  李洛陽變色問道:“怎么了?”
  這家丁抱著左耳,喘息道:“小的遵命一直跟著離去的馬車,還未走到街頭,便有人將車馬攔住檢查。”
  白星武沉聲嘆道:“我所料果然不差,他們早已在四下布置好了,決不會容我們混在里面逃出去的。”
  李洛陽道:“后來又怎樣了?”
  那家丁忍住痛苦,接口道:“他們仿佛對所有人的來歷都極清楚,無關(guān)的人,一律放行,小的見了這情況,便不敢再向前行。正想回來報告老爺,哪知其中卻有一個看來仿佛是又聾又啞的人,突然躍來抓住了小人,話也不問,便一手扯下了小人的耳朵。”
  潘乘風(fēng)脫口驚呼道:“又聾又啞的人?想不到他也趕來了!”
  黑星天亦自變色道:“聞得那‘九子鬼母’門下的九個弟子,個個俱是殘廢,這聾啞之人也是其中之一么?”
  潘乘風(fēng)嘆道:“此人在‘九子鬼母’門下弟子中,算得上最是心狠手辣,而且與小弟最是難過,他此番來了……”突地打了個寒噤,住口不語。
  黑星天搖頭道:“九子鬼母’已有多年未出江湖,你怎會和她結(jié)下了梁子?這豈非有如一拳打在馬蜂窩上么?”
  潘乘風(fēng)道:“這個……唉,當(dāng)真是一言難盡。”
  海大少“哼”一聲,搖頭道:“什么一言難盡,若不是與女人有關(guān),俺姓海的寧愿割下腦袋。”
  眾人只當(dāng)潘乘風(fēng)必定又要與他斗起口來,哪知潘乘風(fēng)卻只是垂首不語,眾人不禁對望一眼,知道海大少的話必定不會錯了。
  突聽大門外一陣騷亂,本在階前等候車馬、搬運行李的人,紛紛四下走避,讓出了一條道路。
  李洛陽叱道:“什么事?”當(dāng)先竄出。
  只見一個滿身紅癬的禿癩子,身上穿著件奇形怪狀的麻衣,牽著條小小的毛驢,蹣跚著走了過來。此人不但神情癡癡呆呆,像是個白癡的模樣,就連他牽著的毛驢,也是垂頭喪氣,無精打采,驢背上卻偏偏馱著又大又沉的麻袋,更將這條像是幾個月未吃糧食的小毛驢,壓得幾乎透不過氣來。這一人一驢,俱是猥瑣不堪,但此時此刻,卻令人看來另有一種奇詭神秘的恐怖之意。
  李洛陽當(dāng)門而立,厲聲道:“朋友是什么人?來此何為?”
  那白癡咧嘴一笑,道:“李財主滿面富貴,福壽雙全,小的特地來請你老打發(fā)幾個賞錢。”
  李洛陽雙眉微皺,突地仰天笑道:“好朋友遠(yuǎn)道而來,李某絕對不教你失望,喏,拿去。”喝聲之中,揚手?jǐn)S出一錠銀錠,去勢如矢,風(fēng)聲強(qiáng)勁。
  那白癡咯咯笑道:“謝老爺。”直等銀錠到了面前,手掌突地一翻,那銀錠便似對他消失了力道,平平地落到他掌中。
  李洛陽變色道:“朋友好俊的手上功夫,在下還待領(lǐng)教領(lǐng)教。”肩頭微聳,便待掠上前去。
  那白癡卻仍然瘋笑道:“財主給了賞銀,還想要回去么?好,我就還給你一些東西。”
  他揚手一掌,擊在驢屁股上,那毛驢一聲痛嘶,低頭向李洛陽直撞了過來,痛極之下,來勢竟也十分猛烈。
  李洛陽袍袖一拂,閃身避過,舉目一望,那白癡卻已在這剎那之間,走得無影無蹤了。毛驢卻直奔到院中廳前。兩條家丁壯漢,箭步竄來,勒住了牲口的轡頭。兩人俱是身強(qiáng)力壯,那毛驢哪里禁受得起,噗的倒了下去。
  李劍白翻身趕了過來,沉聲道:“莫要虐待牲口,解開這包袱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眾人俱都圍了過來,凝目望處,只見緊緊捆住的那麻袋之中,駭然竟包著三具赤裸裸的尸身。這三具尸身肌膚俱已變色,死狀猙獰,肌肉痙攣,顯見死時必定遭受了極大的痛苦,但全身卻又看不出傷痕。
  眾人只覺一股中人欲嘔的臭氣,撲鼻而來,情不自禁都后退了幾步。
  李洛陽問道:“這是什么人的尸身?”
  眾人面面相覷,俱都搖了搖頭。
  李洛陽沉吟半晌,大聲道:“無論如何,先將這三具尸身運到后院,抬三口棺木,好生葬了。”
  他父子兩人一個不肯虐待畜牲,一個不肯虧待死人,當(dāng)真可稱是仁心俠腸,令人可敬。
  眾人驚喟著回到大廳,一直垂首沉思的潘乘風(fēng),突地顏色大變,抬起頭來,驚呼道:“不好!”
  黑星天、司徒笑齊地脫口問道:“什么事?”
  潘乘風(fēng)日中滿露驚怖之色,遙指窗外,顫聲道:“快!快將那三具尸身燒去,要燒得干干凈凈。”
  李洛陽大奇問道:“為什么?”
  潘乘風(fēng)跺足道:“你我都看走眼了,那白癡模樣的漢子,便是九子鬼母中的溫煞鬼子。”
  李洛陽身子一震,大驚道:“瘟煞鬼子,聞得只要此人一到,那地方立刻便有瘟疫流行……”
  潘乘風(fēng)嘆道:“十多年以前,聲勢浩大的武漢十八羅漢幫,便是被他散布了一場瘟疫,死得干干凈凈,此人的厲害,可想而知。”
  李劍白忍不住插口道:“瘟疫流行,乃是天災(zāi),這瘟煞鬼子又有什么力量,能散布瘟疫?”
  霹靂火悶到此刻,才大聲道:“那三具尸身又是怎么回事?你為何要將它燒得干干凈凈?”
  潘乘風(fēng)道:“瘟煞鬼子善用各種毒物,他散布瘟疫,除了在水中下毒,食物中下毒外,便是利用死人的尸身。”
  霹靂火道:“老夫越聽越奇怪了。”
  潘乘風(fēng)道:“那三具尸身,俱是得了極厲害的病毒而死之人,死后身上仍有病毒,無論是誰,只要觸及了那尸身,立刻便會染上同樣的病,一傳十,十傳百,不到數(shù)日,這里的人只怕都要染上重病。”他話未說完,已群相色變。
  李洛陽一步跨到廳口,揚聲道:“快將那三具尸身拿去燒了,將骨灰深深埋在地下……”
  .
  潘乘風(fēng)道:“不但要將那三具尸身火化,而且還要將方才觸過尸身的家人,全部逐出此間。”
  李洛陽霍然轉(zhuǎn)過身來,厲聲道:“趕出去?難道你要將我的門下家丁,趕出去送死么?”
  潘乘風(fēng)道:“倘不將他們趕出去,你我便也只有等著染病而死,根本用不著九子鬼母再動手了!”
  李洛陽怔了半晌,額上汗珠,涔涔而落。眾人聽得此事如此厲害,但都眼睜睜地望著他。要知那時醫(yī)學(xué)未發(fā)展至今日地步,這些江湖豪士,并不知道疾病傳染的原理,是以便將此事看得更為神秘恐怖。而那時若有人得了霍亂、鼠疫等癥,更是無法可救。那“溫煞鬼子”便利用因此等病癥而死之人,來散布病菌,他對這件事的先知,便使得他在江湖中造成了極大的聲名。
  李洛陽黯然良久,突地雙眉軒起,厲聲道:“無論如何,我不能將門丁趕出去送死。”
  眾人更是勃然變色。司徒笑冷笑道:“如此說來,李兄是要我們也跟著—起染病而死了!”
  李洛陽道:“生死有命,你我即使死了,也不能留個不仁不義的名聲,好歹要死得像個俠義男子。”
  司徒笑冷冷道:“好死不如歹活,李兄如若要死,在下等卻不愿奉陪。黑兄、白兄、潘兄,認(rèn)為小弟的話說得對么?”
  黑星天、霹靂火、潘乘風(fēng)面色鐵青,齊聲道:“正是如此。”
  李洛陽大聲道:“如此說來,你要怎樣?”
  司徒笑厲聲道:“你若不立時傳令,在下等只有取而代之了!”目光轉(zhuǎn)處,已和黑、白等人將李洛陽圍在中間。
  李洛陽大聲道:“取而代之?你們莫非是想要將我殺死不成?”
  司徒笑道:“情勢如此,在下等也不得不如此了。”
  四人齊地移動腳步,向李洛陽逼了過去。
  只聽“唰”的一聲,李劍白長劍又已出鞘,“天殺星”海大少也突地拍案而起,厲喝道:“誰若要動李家父子一根毫毛,俺就將他撕成兩半。”
  潘乘風(fēng)緩緩轉(zhuǎn)身,突地出手一招,直擊海大少胸膛。
  海大少狂笑道:“好小子,俺早就想宰了你了。”笑聲之中,他已急地攻出五拳。拳勢剛烈,石破天驚。潘乘風(fēng)身法輕靈巧快,游走在他拳勢之間,眨眼中也已還了五招。
  “玉潘安”潘乘風(fēng)雖然聲名狼藉,但武功身法卻不弱,腳步移動之迅快奇詭,端的罕聞罕睹。那邊李劍白也已和白星武動起手來,但聞劍風(fēng)咻咻,匹練的劍光,有如亂雨狂風(fēng),滿天灑落。白星武動手幾招,心中又大是駭異,他雖未低估李家子弟的武功,卻也未想到這少年劍士造詣有如此之深。李洛陽雙臂垂膝,安然而立,神色之間,仍是安靜從容,絲毫沒有異常沖動之態(tài),但全身早已貫注真力。
  黑星天、司徒笑幾次要待出手而擊,但見了李洛陽如此神情,一時之間,竟不敢猝然出手。只因此局勢突地又呈尖銳,勝負(fù)之爭,萬萬不能有毫厘之差。
  突聽一陣腳步奔騰之聲,自遠(yuǎn)而來,十一條黑衣大漢,面容凝重,魚貫走上了廳前的石階。
  李洛陽雙眉微揚,沉聲道:“你們來做什么?”
  當(dāng)先一條大漢垂首道:“小人們已將那三具尸體火化埋葬,但不幸小人們都早已觸過了那三具尸身。”
  第二條大漢大聲接口道:“各位暫請住手,聽小人一言。”話聲方了,劍影拳風(fēng)頓息。
  李洛陽沉聲道:“你們要說什么話,還不快快退下去。”
  當(dāng)先一條大漢垂首道:“老爺你毋庸再為小人們之事動手相打了,小人們跟隨老爺多年,決不敢令老爺為難。”
  李洛陽面色微變,厲聲道:“你們要怎么樣,難道……”
  那大漢抬起頭來,黯然道:“小人們此刻已都變成了害群之馬,怎敢再活在世上,為害大家。”
  李洛陽面色更是激動,大聲道:“你們只管退下去,無論如何,我也要拼死保護(hù)著你們……”
  那大漢嘶聲道:“老爺和公子待小人們恩重如山,小人們……”語音突地一陣哽咽,雙目之中,淚珠滾滾而落。
  第三條大漢接著道:“小人們只恨身不由己,不能再追隨老爺和公子,為老爺和公子效勞了。”
  潘乘風(fēng)道:“對極對極,你們?nèi)羰菍畲蟾缰倚模悴辉摿钏麨殡y,還是決快離開這里吧。”
  李劍白厲喝一聲:“不用你多口……”
  第四條大漢突地振臂而起,嘶聲喝道:“老爺和公子在上,請受小人們最后一拜。”喝聲之中,十一條大漢已齊地跪了下去。
  李洛陽慘呼道:“你們要怎么樣?沒有我的命令,你們……你們誰也不能死,知道么……”
  當(dāng)先一條大漢悲嘶道:“老爺請恕小人抗命之罪,小人縱然身死為鬼,也要在老爺身側(cè)保護(hù)。”
  李洛陽頓足道:“你……你快站起來……”
  突見這大漢面容一陣扭曲,飛激的鮮血,自他的胸腹間暴射而出,他身子搖了兩搖,狂笑道:“弟兄們,我先走一步了。”狂笑聲中,他身子已撲地跌倒。
  李洛陽頓足道:“傻孩子,你……你們切切不要再學(xué)他的樣子……”他從容的神情已不再從容,淚珠奪眶而出。
  另十條大漢慘然一笑,齊聲嘆道:“老爺,小人也去了……”手掌各各在胸間一按,鮮血隨手而出。
  原來他們早已在袖中暗藏著精鋼所制的雙鋒匕首,刀鋒過處,直沒至柄,李洛陽縱有回天之力,也救不得他們了。
  李劍白哀呼一聲,飛身撲了過去,站在他們的尸身旁,望尸慟哭。李洛陽木立如死,只有點點淚珠,順腮流動。
  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也不禁都被這批漢子的忠烈之氣所驚,立在地上,再也說不出話來。
  一時之間,但聞風(fēng)吹窗戶,四下無聲,眾人心頭,突覺有寒意升起,不約而同地拉起衣襟。抬起頭來,院中已擠滿了人群,有的是將要離去還未離去的珠寶客戶,有的是李府的家丁。這些人有的是目泛淚光,有的已是滿面流淚。
  鐵中棠遠(yuǎn)遠(yuǎn)立在一角,他雖未流淚,目中卻含蘊著更深的痛苦。本來是甚為簡單的恩怨,此刻已由他造得如此復(fù)雜,許多條無辜的生命,已在這復(fù)雜的恩怨仇殺中喪生,他雖然已對本門盡力效忠,但卻對良心甚為歉疚,于是,他忽然發(fā)現(xiàn),江湖仇殺,竟是件如此痛苦和殘酷的事。直到人群漸漸散去,他仍然木立在那里,望著一具具流血的尸體,自他眼前被抬了過去。
  突地,遠(yuǎn)處有鐘聲一響,尖銳地劃破死般的靜寂。
  接著,一個清亮高亢的童子口音遙遙唱道:“喪鐘一響,雞犬遭殃,李洛陽啊……心頭發(fā)慌。”
  李劍白厲喝一聲:“我和你們拼了!”手揮長劍,便待沖出,但腳步方自出門,便又被人拉了回去。
  鐵中棠遙遙望去,又見到潘乘風(fēng)走出廳前的石階,背負(fù)雙手,在向他注目苦笑為禮。他心頭又是一陣痛苦,轉(zhuǎn)身走回后面的院落。云錚正在他院前的槐樹下,癡癡地望著院中的帷幕。
  他見到鐵中棠來了,面上立刻露出悲憤之色,忽然一拳擊在槐樹上,木葉紛飛,他已狂奔而去。
  鐵中棠呆了半晌,只聽帷幕中有歌聲傳出。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鐵中棠微微一驚,仿佛有種不祥的預(yù)感自心中升起。
  他大步?jīng)_入帷幕,只見溫黛黛正倚在錦榻上剝橘子呢,水靈光與妝兒卻遠(yuǎn)遠(yuǎn)立在角落中。她們足下,有兩只小小的包袱;她們身上,已換了身簡樸的衣衫,甚至連水靈光頭上的珠翠都已不見。
  鐵中棠變色道:“你們要做什么?”
  妝兒垂首道:“姑娘要走了,我也陪著姑娘走。”
  鐵中棠沖了過去,顫聲道:“你真的要走?”
  水靈光點了點頭,妝兒卻道:“這是姑娘留下的話。”
  鐵中棠奪過她遞來的紙柬,只見上面寫道:
  “你已不再寂寞,我要走了。我不愿做你的妹妹,但又不能不做你的妹妹。還是走了的好。”
  鐵中棠手掌一緊,揉碎了紙箋,大聲道:“你為什么不愿做我的妹妹?你為什么要走?”
  水靈光緩緩地抬起頭來,目中珠淚盈盈。她猶未說話,但鐵中棠卻已自淚光中看到她的心聲,看到她心中對自己那一份濃濃的情意。他心弦突地顫動起來,倒退幾步,坐在椅上。是的,她不愿做他的妹妹,只因她所需要的是一種更強(qiáng)烈的愛。但是,他卻不能付出,她也不應(yīng)接受。
  于是她要走了。她緩緩移動腳步,走過溫黛黛時,輕輕道:“你……你要好好照顧著……他。”語聲和淚,最是辛酸。
  溫黛黛輕輕笑道:“好妹子,你放心,嫂子會照顧著他的。”
  水靈光面容一陣扭曲,急急走出簾外。
  只聽簾外哽咽著道:“這些……本……本來就都是你……的,你……你……”說到后來,聲音已在遠(yuǎn)處。
  鐵中棠仿佛突然似戰(zhàn)敗退下來的將軍,全身都虛弱下來;那種難以描述的空虛,任何人都無法忍受。
  良久良久,突然溫黛黛笑道:“人已走了,鐵中棠,你還難受什么?”這“鐵中棠”三字,宛如霹靂般震人耳鼓。
  鐵中棠只覺耳邊“嗡”然一聲,霍地飛身而起,一步跨到錦榻前,厲聲道:“你怎會知道我的名字?”
  溫黛黛剝了瓣橘子,放入口中,悠然笑道:“鐵中棠,你力斗紫心劍客,巧計脫出重圍,這名字已在江湖中響亮得很,你還不知道么?”
  鐵中棠疾伸雙掌,捏住了她的雙肩,厲聲道:“你說不說?”雙掌一緊,溫黛黛的雙肩欲碎,橘子也落到地上。
  但她仍然輕笑著道:“你先放開手,我就說。”
  鐵中棠大怒:“你敢要挾,我卻不是能被人要挾的人。你若不說,我就活生生宰了你。”
  溫黛黛呆子一呆,只覺雙肩痛徹心腑。她一生慣以各種事來要挾別人,卻不想今日竟遇著了不受要挾的鐵漢。她面上的笑容終于不見,顫聲道:“這是你那妹妹說的。”
  鐵中棠怒道:“她怎么說?”
  溫黛黛道:“方才你走的時候,她一直在里面念你的名字,我聽見后,一猜就猜到你是鐵中棠假扮的了。”
  鐵中棠暗嘆一聲,緩緩松開手掌。
  溫黛黛媚笑接道:“而且……我早該想到你不可能是個老頭子,你全身的肌肉,完全沒有一絲松的……”
  這女子當(dāng)真是天生來迷惑男人的尤物,此刻竟又向鐵中棠倚偎了過去,媚笑道:“你本來生的是什么樣子,讓我看看……”
  話未說完,鐵中棠已反手摑了她一掌。
  溫黛黛顫聲失色道:“你……你做什么?”
  鐵中棠順手又是一掌,厲聲道:“沒有人是鐵中棠,知道么?你若在外泄漏一個字,哼哼……”
  溫黛黛突然展顏笑了起來,道:“好人,你真傻,此后我一生都要跟著你,怎會讓別人害你?”
  鐵中棠冷冷“哼”了一聲,只聽簾外有人道:“老先生在里面么?在下李劍白有事要請教。”
  鐵中棠推開溫黛黛,道:“請進(jìn)來。”
  李劍白應(yīng)聲掀簾而人,抱拳道:“客人們都已離去了,在下奉家父之命,特來催老先生上道。”
  鐵中棠冷冷道:“這就算做是逐客令么?”
  李劍白長嘆道:“這是家父的一番好意,怎能算是逐客之令?少時戰(zhàn)端便起,老先生若是……”
  鐵中棠故意大怒截口道:“什么好意,你看清楚些,老夫豈是容得你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物!”
  李劍白雙眉微軒,冷笑道:“老先生未免言重了罷!”
  溫黛黛牽了牽鐵中棠的衣袖,道:“你為什么不走,這里……”
  鐵中棠一甩手腕,厲聲道:“不用你管,老夫偏偏要留在這里。”
  李劍白道:“走不走都由你,但……”
  突聽遠(yuǎn)處又是一聲鐘聲響起。接著,那童子聲音便又揚聲歌道:“鐘聲二響,絕路斷糧,出門半步,包管命喪!”
  李劍白變色道:“好的,此番你要走也走不出了。”
  溫黛黛亦是花容失色,道:“這……怎么辦呢,我們在你李家做客,你總該想法子保護(hù)我們。”
  李劍白嘆息一聲,轉(zhuǎn)身而去,那兩個童子,卻在后面奔了進(jìn)來,惶聲道:“他們都走了!”
  溫黛黛道:“誰都走了?”
  那童子眨了眨眼睛道:“馬夫和廚子,都卷了包裹走了,妝兒姐也走了,老爺你還不走么?”
  另一個童子惶聲接道:“你看幾重院落里,現(xiàn)在都已無人跡,死氣沉沉,教人看了害怕。”
  溫黛黛輕輕頓足道:“你……你明明是個聰明人,怎么也做出這樣的傻事來?你只要脫身一走,豈非什么事都沒有了,大可以袖手旁觀,看你的仇人,一個個死在這宅子里,那時你仇也報了,人也有了,該是多么得意。”她輕嘆一聲,接道:“哪知你卻偏偏要留在這里,難道你喜歡陪著你那些仇人一起死么?”
  鐵中棠冷冷道:“這里留下的若都是我的仇人,我早已去得遠(yuǎn)遠(yuǎn)的了,便是拉也拉不住,但……”
  溫黛黛眨了眨眼睛,道:“你難道是為了李洛陽、海大少這些人留下來的么?這更奇怪了,他們和你有什么交情?”
  鐵中棠道:“雖無交情,但他們卻都是正直之人。”他語聲微頓,接口又道:“對那些奸狡兇惡之徒,我什么手段都用得出來,但對正直之士,我卻只有一個方法。”
  溫黛黛道:“什么方法?”
  鐵中棠道:“也以忠誠正直對他。”
  溫黛黛呆了半晌,輕輕嘆息了一聲,口中喃喃道:“傻孩子……真傻。”雖在嘴里咕嘟,卻不敢說出來。
  那兩個童子瞪著大眼睛瞧她,仿佛瞧得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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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16
第十四回 跛瞎癩瘟瘋

  外面好容易安靜了片刻,突地又有三聲慘厲的呼叫傳來,接著,又是人聲叱咤,腳步奔騰,還隱隱夾雜有弩箭破空之聲。還有一個嘶啞的聲音,奔跑著喊了過來:“不好了,不好了,欄里的牲口,都倒地死了……”喊聲中充滿震懼,由后面奔向前廳。
  兩個童子對望一眼,他兩人雖然聰慧過人,終是年齡幼小,此刻聞得這樣的慘呼驚喚,已嚇得抖了起來。
  溫黛黛失色道:“這怎么辦呢?喂,你們怎么還不將珠寶都收拾起來,大亂之后,便來不及了。”
  鐵中棠冷冷道:“人若死了,要那些珠寶何用?”
  溫黛黛怔了一怔,突然輕輕哭了起來,流著淚撲向鐵中棠,道:“我不要死,不要死,你一定不能讓我死……”
  鐵中棠“哼”了聲,重重推開了她。
  聽聽鐘聲再響,童聲再唱:“鐘聲三響,死神到場,收拾棺木,準(zhǔn)備送葬!”
  兩個童子機(jī)伶伶打了個寒噤,緊緊靠到一起。
  滿身勁裝的李劍白,突地閃身而入,沉著聲道:“大亂將起,所有的人,都要集合到前廳去,集中力量。”
  溫黛黛止住哭聲,道:“我們?nèi)巳羧チ耍@里的東西怎么辦?”她縱是死到臨頭,對這些珍寶還是忘不了的。
  李劍白冷冷道:“此間所有東西,本宅自會派人料理,只要人不死,所有的東西,分毫也少不了的。”
  鐵中棠微一沉吟,道:“這就去吧。”
  當(dāng)下眾人便出了帷幕,走向前廳。只見一隊隊手持長矛快刀的黑衣大漢,將前廳的院落四下圍住。李洛陽已將所有的力量,俱都集中在這里。夕陽未落,映著箭鏃刀鋒,輝映起陣陣寒光。人人面目上,俱是凝重?zé)o比,將近百人巡弋在一個院落里,但聞步履移動,更聽不到別的聲音。
  前廳中已燃起燈光。夕陽未落,燈光甚是昏黃,更襯得這空闊的大廳,但顯得陰森森令人恐怖。廳中桌椅,已撤去多半,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正圍在一個角落中,綿綿密談,也不知在談些什么。
  “霹靂火”與“天殺星”,弄了盅酒,正在把盞痛飲,不時發(fā)出一兩聲洪亮的笑聲,劃破死寂。潘乘風(fēng)孤寂地坐在李洛陽旁邊的桌上,出神地在擦拭掌中長劍的劍鋒,也不知擦了多少遍了,劍鋒早已雪亮。云錚立在廳前,見到鐵中棠等人來了,突地擰身而入,拔出長劍,坐到潘乘風(fēng)對面,也擦起劍來。
  李洛陽突地沉聲道:“我已準(zhǔn)備苦守此間,雖不知能守多久,更不知能不能守得住,但我卻已準(zhǔn)備與他們周旋到底。”他銳利的目光,在眾人面前掃了一遍,接道:“各位身在此間,不但與我同甘共苦,而且要與我同生共死!”
  海大少拍案道:“正該如此!”
  李洛陽感激地望了他一眼,接道:“是以在危難未曾度過之前,各位都不免要受些委屈。”
  “霹靂火”拍案道:“委屈算得了什么?”
  李洛陽大笑道:“好,你我若真能同心合力,勝負(fù)尚未可知。兄弟們,先擺上飯來,待大家飽餐過后,靜待廝殺!”
  院外轟應(yīng)一聲,便有幾條黑衣大漢,抬上酒菜,和一鍋熱氣騰騰的白飯,擺在大廳中央。眾人一旦焦慮恐懼,大多忘了飲食,此刻聞得酒飯的香氣,始覺饑腸轆轆,迫不及待了。
  鐵中棠目光轉(zhuǎn)處,突然冷冷道:“后院牲口都已暴斃,這酒菜中若下了毒,你我少不得也要和那些牲口一樣了。”
  李劍白道:“這些酒菜都是在嚴(yán)密的監(jiān)視下趕制而成的,除非那‘九子鬼母’有通天本領(lǐng),否則怎會有毒?”
  潘乘風(fēng)道:“九子鬼母下毒之方法,不知有多少種,端的令人防不勝防,你我還是小心些好。”
  說話之間,李洛陽已自懷中取出了一柄小小的銀如意,在菜肴中輕輕一點,剎那之間,那亮銀如意已變作黑色,眾人不禁俱都色變,李洛陽呆了半晌,望了望李劍白。
  李劍白惶然道:“這是怎么回事?”
  潘乘風(fēng)嘆道:“只怕他們早已在井中下了劇毒。”
  李劍白大喝道:“待我去查看查看。”轉(zhuǎn)身飛奔而出。
  眾人面面相覷,在廳中默候,過了半晌,只見李劍白飛步而入,滿面惶急,道:“果真不錯,四口井中,都被他們下了毒。”
  潘乘風(fēng)道:“如此說來,連飯中都有毒了。”
  黑星天道:“好狠的人,難道他真要將我們?nèi)蓟罨铕I死在這里?李兄,你不如弄些雞鴨,不用水煮,火烤來吃如何?”
  李劍白嘆道:“廚房里的雞鴨豬羊,已都暴斃了。”
  黑星天身子一震,再也說不出話來。眾人望著眼前香氣撲鼻的酒菜,卻不能人口,更覺饑腸難忍,要知人是鐵,飯是鋼,雖是英雄,也挨不得饑餓。
  李洛陽面寒如水,沉思半晌,突然大聲道:“劍白,傳令將所有雞鴨之蛋,全都搜集來,再去地窖中取出藏酒。”
  李劍白應(yīng)聲而出,海大少拍案笑道:“妙極妙極,白煮雞蛋。密封陳酒,神仙也下不了毒,你我餓不死了!”
  李洛陽望著廳外的家丁壯漢,面色卻更是沉重。
  片刻之間,李劍白己將酒甕雞蛋全都搬來。李府世代豪富,藏酒自然極多,幾乎擺滿了半間大廳,但雞蛋卻只有兩簍,還帶有大簍風(fēng)干的雞魚咸肉。
  李洛陽黯然嘆道:“只有這么多了?”
  李劍白道:“廚房中所用的蔬菜,大半是每日采買新鮮的……”
  李洛陽長嘆接口道:“雞蛋共有多少?”
  李劍白道:“孩子方才已同人數(shù)過,共是五百七十二枚。”
  潘乘風(fēng)展顏笑道:“五百七十二枚,也盡夠吃上幾天了。”
  李洛陽冷冷地道:“兄臺莫非忘了,院外還有一百二十多個弟兄,他們也是要賴這些雞蛋的。”
  ·
  潘乘風(fēng)呆了一呆,頹然坐在椅子上,全身仿佛都軟了。
  李洛陽嘆道:“幸好每年的會期,兄弟的內(nèi)眷丫環(huán),都由家母帶去朝山進(jìn)香了,否則,唉!情況更是不敢想象。”
  司徒笑突然接口道:“在下方才已計算過了,里外共有一百四十人,每人恰好可分到四個雞蛋,此外還多十二枚。”
  李洛陽展顏一笑,道:“兄臺好精明的計算……”
  潘乘風(fēng)霍然長身而起,大聲道:“我們乃是李家的客人,難道也要和那些家丁壯漢同樣待遇么?”
  李洛陽面色一沉,道:“他們也都是自娘肚中生出來的人,為什么不該和兄臺你同樣待遇?”
  潘乘風(fēng)大聲道:“雖都是人,等級卻始終是有些不同。”
  海大少怒喝道:“有什么不同?只怕李大哥的這些兄弟,比閣下還要多些人情味,若論忠義俠氣,這些兄弟更比你高得多了。”
  潘乘風(fēng)冷笑道:“你明知此時此刻,別人決不能眼看我和你動手,便故意以言語來激惱于我……”
  海大少道:“縱非此時此刻,這些話俺也要說的。”
  李洛陽長嘆道:“兩位莫再相爭,多出的十二枚雞蛋,這里每人可再多分一枚就是了。”
  海大少大笑道:“俺豈是為雞蛋而爭,只是聽不慣這廝的屁話。”
  當(dāng)下李洛陽便傳令在院中燃起四堆柴火,架起四只巨釜,水煮雞蛋。水井有毒,就利用了昨天剩下的洗臉?biāo)ku蛋煮熟,先送上大廳,每人分得五枚。
  海大少取了雞蛋,打開酒甕,一口酒,一個蛋,眨眼之間,便將五個雞蛋全都吃得干干凈凈。霹靂火吃到第四個蛋時,便遲疑了半晌,痛飲了幾口酒后,終于也將五個雞蛋全都吃光,架起兩張桌子,倒頭便睡。
  潘乘風(fēng)剝開一枚雞蛋,嘆了口氣,仔仔細(xì)細(xì),分成八塊吃完,然后將另四枚雞蛋,謹(jǐn)慎地藏入懷里。
  別的人有的吃了兩枚,有的吃了三枚。這些平日吃慣了山珍海味的豪士,今日卻對這淡而無味的白煮雞蛋吃得津津有味。海大少環(huán)顧——眼。大笑道:“直到今日,俺才知道白煮雞蛋原來如此美味。”
  只有云錚,垂首吃了枚雞蛋,目光無意觸及倚坐在鐵中棠身邊的溫黛黛,第二枚蛋,便再也吃不下去。他獨自喝下了小半盅酒,玉面漸漸變?yōu)槌嗉t,終于抬起頭來,瞪著眼睛,毫無顧忌地望向溫黛黛。
  夜色漸深,大廳中已無人語,院外的火堆也已熄滅。死寂的黑夜中,充滿了令人窒息的沉重。大廳中看來似乎都已沉睡,其實卻無一人真的能睡著。潘乘風(fēng)不時伸手到懷中去摸摸那四枚雞蛋,取出看看,又收回去。
  午夜過后,云錚終于醉倒,伏在桌上,口中喃喃地發(fā)著囈語,仔細(xì)聽來,卻顯然是在呼喚著溫黛黛。
  鐵中棠閉目坐在椅上,心中不禁更是憐憫痛苦。
  只聽李洛陽輕微的腳步聲,在四下輕輕移動,又聽得李劍白輕輕問道:“爹爹,你不睡一會么?”
  李洛陽嘆道:“你睡吧,爹爹哪里睡得著。”
  李劍白道:“孩兒也睡不著。不知道他們今夜會不會來?”
  李洛陽嘆息著搖了搖頭,緩步走下廳前的石階,只見院中巡弋的大漢一個個都瞪大著眼睛,望著墻頭。
  突聽司徒笑在身后輕輕道:“但望他們今夜進(jìn)攻,弟兄們還有些斗志,否則這樣再困兩日,只怕……唉!”
  李洛陽黯然道:“再過兩日,他若不來,我們便沖出去。”
  司徒笑道:“敵暗我明,沖出去也是兇多吉少,何況……李兄你還有偌大一份家業(yè)在這里。”
  李洛陽垂下了頭,久久說不出話來。
  眾人提心吊膽,過了一夜,黎明終于冉冉而來。大家不約而同地長身站起,在廳中四面的窗戶前往來蹀躞起來,只是人人心頭沉重,誰也不愿說話。云錚宿酒未醒,更是頭痛如裂,打開酒甕,又自痛飲。一夜過后,他仿佛又憔悴了許多。
  鐵中棠突然走到潘乘風(fēng)身旁,拍拍他肩頭,道:“潘兄,可愿陪老夫到院中去散散步么?”
  潘乘風(fēng)目光一轉(zhuǎn),道:“自然奉陪。”
  溫黛黛緩緩站了起來,鐵中棠冷冷道:“你留在這里。”溫黛黛委屈地點頭,終于又坐下去。
  李洛陽道:“在院中散步雖無妨,但各位還是該小心些。”
  出了大廳,潘乘風(fēng)詭笑起來,輕輕道:“老爺子你喚我出來,可是又有什么巧計要施展么?”
  鐵中棠道:“你猜對了。”
  潘乘風(fēng)精神一振,道:“這里人多,到后面去說。”
  鐵中棠目光閃動,道:“你若能將海大少、李家父子及那云錚誘出大廳,我便再教你一條脫身妙計。”
  潘乘風(fēng)大喜道:“真的么?”
  鐵中棠冷冷道:“你若不信,也就算了。”
  潘乘風(fēng)笑道:“這又有何難……”轉(zhuǎn)過身去,只見海大少已拉著李家父子走下了大廳的石階,和院中壯漢攀談起來。
  接著,云錚腳步踉蹌,也走了出來,口中喃喃道:“我永遠(yuǎn)不要再看到你了,永遠(yuǎn)不要……”
  鐵中棠沉聲道:“你快將他引至廳后,尋個隱秘的窗戶,看大廳中的動靜,其余的事,自有我來處理。”
  潘乘風(fēng)道:“好!”果然悄悄走了過去,拉起云錚的臂膀。云錚醉態(tài)可掬,甩脫臂膀,道:“你要作甚?”
  潘乘風(fēng)嗅到他撲鼻的酒氣,口中道:“你醉了,我扶你去溜溜。”暗中卻已急地點了他“軟麻啞穴”。云錚身不由主,口里也說不出話來,一直被他半拉半抱地拉到廳后。潘乘風(fēng)目光轉(zhuǎn)處,卻已尋不到鐵中棠。他只得尋了個隱秘的窗戶,在窗紙上點了個月牙小孔,壓低聲音道:“快從這里往里面看。”
  云錚口里雖不能說話,但心中卻大怒道:“你這樣對我,我偏偏不看。”當(dāng)下竟緊緊閉起了眼睛。
  潘乘風(fēng)皺眉忖道:“這少年看來如此倔強(qiáng),我縱然用強(qiáng),他也未必肯乖乖睜開眼睛來看……”
  心中正在為難間,只見鐵中棠自旁面悄悄掩來,沉聲道:“你看他醉得眼睛都睜不開了,還教他看什么?”
  云錚大怒忖道:“誰說我醉了?我偏偏要睜開眼睛看。”當(dāng)下果然睜大了眼睛,湊在孔中向里望去。
  潘乘風(fēng)見到鐵中棠一句話便教云錚睜開了眼睛,心里不禁又是欽佩,又是好笑:“這老人當(dāng)真猜透了酒鬼的心理。”要知越是酒醉之人,越是不肯承認(rèn)自己酒醉。
  鐵中棠拍了拍潘乘風(fēng)肩頭,道:“你責(zé)任已廠,快去吧。”
  潘乘風(fēng)雖然動了好奇之心,想看大廳中究竟有什么可看之事,但見到鐵中棠的眼色,終于還是走了。
  鐵中棠與云錚并肩立在眼前,偷偷向內(nèi)望去……
  只見溫黛黛已站起身來,要向外走,卻被黑星天、白星武齊地?fù)踝×巳ヂ贰伧祺斓溃骸澳銈円鍪裁矗俊?br />   白星武冷冷道:“司徒兄要找你談?wù)劇!?br />   溫黛黛變色道:“談什么?我不認(rèn)得他。”
  司徒笑突地扣住了她的脈門,冷笑道:“賤人,敢說不認(rèn)得我?我養(yǎng)了你十年,便是養(yǎng)條狗也該報恩才是。”
  溫黛黛半身被他捏得又麻又酸,面上卻突又綻開了眉笑,輕笑道:“我跟你說著玩的,你為什么如此認(rèn)真?”
  窗外的鐵中堂冷笑忖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只要我們一出大廳,司徒笑便忍不住要逼問這賤人了。”轉(zhuǎn)目望去,只見云錚睜大了眼睛,滿面俱是驚駭詫異之色,顯然他見了廳中的情況,酒意已被駭醒一半。
  只聽司徒笑冷冷道:“我教你跟蹤那少年,踩出他的巢穴,你為何卻要半路拋了他,去跟個半死的老人。”
  聽到這里,云錚已不禁駭出一頭冷汗。鐵中棠瞧了瞧他,暗忖道:“這已夠了。若是讓司徒笑再逼問下去,那賤人說不定連我也要出賣了。”一念至此,突地舉掌震開了窗門,環(huán)腰抱起了云錚,閃電般的傍著一排房屋掠了過去。大廳中果然響起一串驚叱之聲,司徒笑、黑星天等人,驚叱著自廳中掠出。
  鐵中棠也不理會,抱著云錚,藏起身形,隨手拍開了云錚的穴道,沉聲道:“你聽清了么?”
  。
  云錚抹了抹額上汗珠,切齒道:“賤人!”
  鐵中棠和聲道:“你既已知道她是個賤人,便不該再為她痛苦。你若再為她痛苦,便不是男子漢了。”
  云錚垂首呆了半晌,長長嘆息了一聲。
  鐵中棠道:“此刻情況非常,他們縱然明知你是大旗門人,也決不會伸手動你,但你也切切不可隨意妄動。”
  云錚點了點頭,突地抬起頭來,目光筆直望向鐵中棠,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一切事都瞞不過你?”
  他目光中充滿了驚奇敬畏之情,鐵中棠不敢接觸他的目光,轉(zhuǎn)首道:“我是什么人,你日后自會知道的。”
  云錚道:“你現(xiàn)在為何不說?”
  鐵中棠道:“此刻說了,事情便有大變。”他語聲中充滿了森嚴(yán)沉重,教任何人聽了,都不敢再問。
  突聽一聲厲叱:“什么人在這里?”
  厲叱聲中,已有一陣衣袂帶風(fēng)之聲,劃空而來。
  鐵中棠沉聲道:“你乘隙溜走,我去應(yīng)付。”當(dāng)先大步行出。
  只見黑星天、白星武,一先一后,凌空飛掠而下,見到鐵中棠緩步而來,兩人不禁齊地脫口道:“原來是你。”
  鐵中棠冷冷道:“正是老夫,有何見教?”
  黑星天沉聲道:“大亂已起,你在這里做什么?”
  鐵中棠冷笑道:“溜達(dá)溜達(dá)。”再也不看他們,負(fù)手走了。
  黑星天皺眉道:“這老頭子我越瞧越是古怪。”
  白星武道:“我也總覺得此人甚是神秘,本來甚至疑心他乃大旗門人改扮,但見到他與云錚之間的情況,又覺不似了。”
  黑星天沉吟道:“這難道不會是他們演的雙簧么?”
  白星武搖了搖頭,道:“那姓云的生性激烈沖動,看他的痛苦神情,決不會是假的,這點小弟倒可擔(dān)保。”
  這兩人雖都心計深沉,但卻也猜不透這其中的曲折,黑星天道:“這老人縱有秘密,只要與我們無關(guān),又何必管它。”
  此刻那十二隊家丁壯漢,神情也大是激動,弓上弦,刀出鞘,緊張地在四下搜索方才那擊窗之人。只見李劍白如飛奔來,沉聲道:“家父請各位還是回到大廳中去,弟兄們也速即各守崗位,不得妄動。”
  眾人在四下查不出異狀,便齊地回到大廳。李洛陽本在廳前往來蹀躞,見到眾人回來,立刻頓住腳步,沉聲道:“此刻你我力量必須集中,精神必須鎮(zhèn)定,切切不可為了些許警兆,便分散了力量,慌亂了精神,而為對方所乘。”
  霹靂火大聲道:“這樣守株待兔,也不是辦法。”
  李洛陽道:“兄臺難道另有什么高見么?”
  霹靂火呆了呆,閉緊嘴巴,再不開口。
  日色漸高,眾人心情更是煩躁,還剩有蛋的,都取出蛋來吃了。雖是兄弟之交,也再沒有人互相客氣。海大少望著別人吃蛋,肚子里忽然咕嚕咕嚕響廠起來,在死寂中聽來分外刺耳。眾人不禁都瞧了瞧他。
  他卻撫肚大笑道:“俺雖是英雄,怎奈肚皮卻恁不爭氣。”
  霹靂火手里捧著酒盅,笑罵道:“直娘賊,這餓的滋味真不好受,不瞞你說,老夫的肚皮也要不聽話了。”話未說完,肚中果已叫了起來。
  潘乘風(fēng)手里拿了個剝好的雞蛋,故意在海大少面前走來走去,仔細(xì)咀嚼,吃口蛋,嘆口氣。
  海大少瞪著眼睛,眼珠子隨著他的蛋移來移去,終于忍不住在地上吐了口唾沫,大罵道:“直娘賊,白煮雞蛋有什么好吃?”
  潘乘風(fēng)大笑道:“不好吃,不好吃。”吃得更是有味。
  海大少脹紅了面孔,霍地站了起來,潘乘風(fēng)情不自禁退了一步,海大少大笑道:“小子放心,俺不會搶你的蛋的。”
  眾人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大廳中陰森死寂的氣氛,頓時輕松了許多,云錚面上更早有了笑容。但院中的大漢精神卻已大是頹萎。這些人武功怎及廳中群豪,餓了一天,早已餓得頭暈?zāi)_軟。
  李洛陽目注院外,雙眉緊皺,喃喃道:“黃昏,最多只能拖到黃昏了。”
  突然鐘聲又是一響,那童聲愉快地唱道:“鐘聲四響,餓得發(fā)慌,送些豬肉,給你嘗嘗。”歌聲中墻外突地挑起十余根高出墻頭甚多的竹竿,竿頭縛著只烤透了的燒豬,隨風(fēng)搖晃。那金黃的豬皮,在日色下閃閃生光,撲鼻的香氣,陣陣隨風(fēng)傳來,眾人雖想不聞不看,哪里忍受得住。院中的大漢腳步更亂了,眼睛卻瞪得更直。
  突聽一條大漢大罵道:“媽的,大雞大鴨老子們都吃慣了,豬肉又有什么稀罕!弟兄們,看它作甚?”張弓搭箭,颼的一箭射去。
  哪知箭到墻外,突地一斜,竟平空直落了下來。眾人見到墻外竟有如此嚴(yán)密的戒備,心里不禁更是沉重。
  鐵中棠望著墻外金黃的燒豬,心里突地憶起了那活到成年仍未吃過豬肉的水靈光,也憶起了她的歌聲:“……那淌著油的豬皮喲,已燒得金金黃,我割下了一塊大豬肉喲,請你嘗一嘗,嘗一嘗……”他嘴角泛起一絲笑容,但心頭卻更凄涼。
  海大少在廳前走來走去,忽然停步,“呸”地吐了口口水,大罵道:“這豬肉保險是酸的,不吃也罷。”
  李洛陽大笑道:“雖未必酸,卻必定有毒……”話猶未了,突地十余條人影,唰地竄上竹竿。
  這十人有男有女,有的是獨臂的大漢,有的是禿頭的癩子,卻也有身穿各色彩衣的明眸少女。他們手中各各拿了柄雪亮的匕首,身法俱都是輕靈無比,輕飄飄立在竹竿頭,仿佛隨時都可乘風(fēng)而去。
  潘乘風(fēng)變色道:“這些人便是鬼母門下的九鬼子、七魔女了,他們突地亮相,又是在弄什么玄虛?”
  只見這些人方自立上竿頭,突地頭下腳上,直栽了下來,仿佛立足不穩(wěn)而跌倒了的模樣。但就在這剎那之間,他們的足尖,又巧妙地勾住了竹竿,掌中匕首一揮,各各割下塊豬肉,放人口中大吃起來。
  一個獨臂漢子大笑道:“看到么,豬肉全都是沒有毒的,只要你們有種,盡管來拿好了。”
  李洛陽厲叱道:“放箭!”叱聲方了,弓弦驟響,亂箭如雨飛出。竿頭上的男女輕輕一笑,突地飛身迎了上來。但見漫天人影在箭雨中飛舞了一陣,亂箭竟俱都被他們接了過去,沒有一根落到地上。
  剎那之間,箭雨與人影俱杳,只剩下那十余只金黃的燒豬,和那些男女的嘰嘲聲猶在風(fēng)中飄蕩。
  司徒笑變色道:“好輕功,好手法,只怕其中任何一人的武功,都不在你我之下。”
  李洛陽長嘆道:“他們此舉不但要證明豬肉無毒,誘人去搶,也在炫耀武功,藉以示威。”
  海大少目光一轉(zhuǎn),突然跳出院外,自懷中取出一段長索,隨手打了個活結(jié),震腕拋出。
  潘乘風(fēng)冷笑道:“到底是做賊的,隨身都帶著做賊的家伙。”話聲未了,活結(jié)已套上了燒豬。
  海大少大喝一聲,挫腕收索,燒豬便離竿飛起。
  突見墻外一條人影直竄而上,揮刀去斬長索。
  海大少怒吼道:“你敢!”身子箭一般竄起,左掌急提,凌空撲向那揮刀的人影,掌法有如雷霆。那人影身材枯瘦,揮刀斜劃海大少脈門。此人身法亦是驚人,凌空變招之迅,有如水中游魚。海大少右手卻已接住了燒豬,左手一翻,原式奪刀。
  只聽又有人冷笑道:“你出了墻還想回去么?”一個獨眼大漢,蒼鷹般撲上,左手一托那枯瘦漢子的足底,右手直擊海大少胸膛。枯瘦漢子將要落下的身形被他手掌一托,立刻上升數(shù)尺,飛足踢向海大少面門。
  海大少左右被襲,真氣又已不繼,縱然躲開這兩招,身子眼看也已落到墻外,便當(dāng)真是兇多吉少了。廳中群豪變色,搶出院外,黑星天、白星武左右齊出,手掌齊飛,十?dāng)?shù)點寒星,暴射而出,分打墻外兩人。海大少暴喝一聲,挺起胸膛,迎了那獨眼大漢一掌,身子卻藉勢飛回,凌空翻了個斤斗,飄飄落到院中。
  霹靂火大聲道:“你受了傷么?”
  海大少狂笑道:“俺這種身子,挨個一拳兩拳又算得了什么?一拳換條肥豬,這買賣卻是不錯。”
  霹靂火豎起大姆指,大聲笑道:“好漢子,墻外的鬼子鬼孫你們聽到了么,你們一拳,人家只當(dāng)搔癢。”
  但此刻墻外人影又已落下,更無人答他的話。
  海大少抱著燒豬回到大廳,抽出尖刀,大笑道:“一人一塊肥豬肉,就是方才在俺面前吃雞蛋的朋友沒有。”刀鋒展處,唰的劃下塊豬肉。海大少接口笑道:“反正是做賊的搶來的豬肉,人家也不要吃的。”
  潘乘風(fēng)冷冷道:“他們劃的地方無毒,別處也無毒么?”
  海大少呆了一呆,口中大罵道:“你吃不到豬肉眼紅,就拿話來駭人么?”手中尖刀,卻垂落了下來。
  白星武自懷中取出銀針,在肉中一刺,銀針立刻變得烏黑,海大少面色大變,竟呆住了。
  眾人見了,心里不禁嘆息。司徒笑推開潘乘風(fēng),道:“幸好那廝的拳不重,否則倒真不劃算。”
  海大少木然點了點頭,嘴角突然沁出了鮮血,原來那獨眼大漢方才一拳雖是凌空擊出,力道仍是不輕。海大少早已覺出不對,只是不愿掃興,勉強(qiáng)忍住,最少也等別人吃過肉再說,哪知肉卻是吃不得的。
  只有云錚一言不發(fā),大步走了出去,自大漢們手中要過了一張弓,一壺箭,張弓搭箭,勁射而出。箭如流星,去勢奇快,颼的射落了竿頭燒豬。
  他手不停地?fù)],箭去如電,剎那之間,但聽弓弦一連串輕響,那十余只燒豬,竟都被他射落。那十余只長箭,在竿頭豬頭對穿而過,強(qiáng)勁的箭鏃,震得那十多條長達(dá)數(shù)丈的竹竿,都齊地震顫起來。
  院中大漢,不禁哄然發(fā)出了喝彩聲,司徒笑等人見了,更是暗地心驚,只有溫黛黛卻仿佛根本沒有看到。喝彩聲過后,墻外突然有人冷冷道:“好準(zhǔn)頭!好手勁!好箭法!是什么人射的,敢站到墻頭讓咱們瞧瞧么?”
  鐵中棠情不自禁,脫口道:“不要去!”
  只聽云錚揚聲大呼道:“少爺我就站在院中,你們只管來瞧便是!”左手持弓,右手已備好三枝長箭。
  墻外輕笑道:“我來瞧瞧!”一條身著粉衣的少女人影,輕飄飄直躍而起,姿勢優(yōu)美,宛如仙子。
  云錚厲叱道:“瞧清楚了!”右手微揮,弓弦連響,三枝長箭,帶著尖銳的風(fēng)聲,成“品”字形飛出。
  那粉衣服少女嬌笑道:“果然不差。”雙手高揚,接住了左右兩枝長箭,同時飛起一足,將當(dāng)中一箭踢回。她舉手投足,有如仙女凌空而舞。
  哪知云錚又已換箭在手,大喝道:“還有!”又是三箭,劃空飛出,三箭發(fā)時雖有先后,去勢卻快慢不差。眾人只覺眼前一花,聽那少女一聲驚呼,翻身落了下去。
  “霹靂火”捋須大笑道:“他們傷了我們一人,咱們也立刻還了顏色,這場仗打得當(dāng)真是有意思得很!”
  但眾人心神只不過振奮了片刻,便又消沉下來。難堪的饑餓,像夢魔般扼住了他們的咽喉。到了黃昏,院中的大漢多已不支,斜倚到墻角,在夕陽黯淡的光線下,令人見了更是頹廢心傷。大廳中眾人的嘴,也都被饑餓封住,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再敢去多飲酒,他們甚至連飲酒的興趣都已失去。
  李洛陽環(huán)顧著廳內(nèi)廳外蕭條的景象,突然沉聲道:“老夫已決定要沖出去一戰(zhàn),有多少人愿意跟隨老夫?”這句話立刻像鞭子一樣,抽到他們身上,黑星天、白星武、云錚、霹靂火,俱都像挨了鞭子似的,自椅上跳了起來。
  司徒笑道:“生死成敗,在此一舉,李大哥你在未作決定之前,還是再多加考慮的好。”
  李洛陽道:“我一生行事最是謹(jǐn)慎,但此時此刻,卻逼得我不得不作此孤注一擲。”語聲頓處,他目中突地射出逼人的光芒,沉聲接道:“與其被困在此間,還不如出去戰(zhàn)死的好。”
  司徒笑道:“再等兩日,或許有救星前來……”
  李洛陽道:“吾意已決,兄臺不必多說了。倘有人不愿出去一戰(zhàn),只管留守此間,在下決不勉強(qiáng)。”他平日言事平和,此刻說話,卻有如截釘斬鐵,目光到處,又自接道:“誰愿出戰(zhàn),請舉起手來。”
  霹靂火、云錚立刻應(yīng)聲舉手,黑星天、白星武對望了一眼,也緩緩舉起了手掌,口中道:“司徒兄你……”
  司徒笑苦笑道:“小弟自會去的。”
  李洛陽道:“有這些人也已夠了。海大少受傷難行,這位老先生不懂武功,自然該留在這里。”
  李劍白道:“海大俠恰巧睡著了,否則他聽到……”
  海大少突然一跳而起,大聲道:“誰說俺受傷難行?誰說俺睡著了?你們沖出去,俺來開路。”
  李劍白一揮長劍,道:“自應(yīng)我來開路。”
  霹靂火大笑道:“開路之責(zé),你們誰也搶不過老夫的。”
  海大少、云錚齊聲問道:“為什么?”
  霹靂火拍了拍腰間的革囊,道:“就憑老夫這囊中數(shù)十粒霹靂子,縱在千軍萬馬中,也能殺出條血路。”
  李洛陽截然道:“如此說來,開路之責(zé)就有煩兄臺了,這位少俠與小兒左右為輔。”他目光望向黑、白兩人,道:“黑白雙星斷后,我和司徒兄居中策應(yīng),無論怎樣廝殺,要前后呼應(yīng),不可失去聯(lián)絡(luò)!”
  海大少怒道:“還有俺哩,難道你忘了么?”
  李洛陽緩緩走到他身前,道:“兄臺么……”突地伸手輕拍在他肩頭穴道上,接口道:“兄臺傷勢未愈,不可妄動的。”
  海大少又氣又惱,卻已無法爭辯了。
  李洛陽回轉(zhuǎn)頭來,沉聲道:“外面的兄弟,張弓搭箭,守著此廳,無論如何,也莫要被人沖進(jìn)來。”
  潘乘風(fēng)應(yīng)聲道:“這里有在下照應(yīng)。”
  李劍白冷笑著望了他一眼,道:“本來就沒有人要你出去。”
  說話之間,眾人已都裹緊了衣衫,亮出了兵刃。云錚揮動著劍光,突然長嘆道:“此刻若有他在這里就好了。”
  李劍白道:“誰?”
  云錚嘆道:“此人乃是我的師兄,他機(jī)警勝我百倍,雖在大亂之中,仍可從容策劃,只可惜……”他瞧了司徒笑一眼,恨聲道:“只可惜他已叛變了師門,認(rèn)賊作父,我若見著了他,定要和他拼個死活。”
  鐵中棠只覺一股冷氣自心底升起,悄悄閉起眼簾。
  李洛陽甩下長衫,握起長劍,厲聲道:“此刻日頭將落未落,正是血戰(zhàn)的大好時分,你我就此沖出去吧!”只見大廳之中,長劍揮展,森森的劍氣,凜烈的殺機(jī),彌漫在這珠寶世家之中,掩得四下一切,俱都為之失色。
  鐵中棠突地抬起頭,沉聲道:“事值如此,各位自應(yīng)出去一戰(zhàn),老夫在此為各位擊鼓助威,但……”他目光緩緩自眾人面前掃過,接道:“半個時辰之內(nèi),各位若仍無法取勝,就應(yīng)急速回來,免得無謂犧牲。”
  司徒笑應(yīng)聲道:“正該如此,半個時辰之內(nèi),事若不成,你我便該急速回來,徐圖大計。”
  李洛陽沉吟半晌,慨然道:“好!”
  鐵中棠道:“老夫以擊鼓為號,鼓聲一停,便是半個時辰到了。”李洛陽微微頷首,李劍白立刻傳令取鼓。
  院中壯漢,精神也突然振奮了。死氣沉沉的庭院,剎那間便被戰(zhàn)斗的火焰燃燒了起來。霹靂火大喝一聲,飛奔出院,云錚、李劍白揮動長劍,緊隨在他身后,兩人俱是年少英俊,身手矯健。只見霹靂火劈手奪過了一柄長弓,厲聲中掠上墻頭。
  在這瞬息間,他已探手摸出一把深碧色的“霹靂子”,施展出“武林霹靂掌”彈打金弓、連珠霹靂的手法。但聞一連串弓弦輕響,那十余粒“霹靂子”已應(yīng)弦而出,落地之后,聲如霹靂,炸開了一條火龍。
  墻外地甚空闊,遠(yuǎn)處林木蔥郁,那青石鋪成的道路,本是穿林而入,再穿林而出,幾條在路上巡弋的人影,驟驚此變,四散分開,那跛足童子銳聲呼道:“送死的出來了,莫要再讓他們回去呀!”
  林中人影移動,一人狂笑道:“他們回不去的!”
  霹靂火厲叱道:“小鬼,著!”又是一串霹靂子飛出。
  跛足童子大笑道:“老鬼,你打不著……”身子一轉(zhuǎn),滴溜溜飛上竹竿,道:“老鬼,你敢上來么?”
  話聲未了,院中已有一叢箭雨飛來,跛足童子凌空一個“死人提”筆直地倒翻了下去。但見眼前劍光一閃,云錚已迎面撲來,長劍揮動,化作匹練,接連三劍,已將跛足童子團(tuán)團(tuán)圍住。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道:“好小子,劍法不壞。”身形在劍光中轉(zhuǎn)了幾圈,出于還了三招。云錚面色深沉,劍勢更是剽悍沉重。這跛足童子又走了三招,面上已收斂去調(diào)皮的笑容,突然大喊道:“這小子厲害得很,快來幫幫忙呀!”喊聲未了,已有兩條人影左右夾擊而來,一個是粉衣少女,一個身穿碧衫,明眸流波,身影卻快如閃電。
  跛足童子翻身掠出劍光,嘻嘻笑道:“我受不了啦,還是你們陪他玩玩吧!”接連幾個翻身,遠(yuǎn)遠(yuǎn)掠到一旁。
  粉衣少女笑啐道:“小鬼,臨陣脫逃,還要多話。”笑語聲中,長袖飛舞,輕飄飄攻出幾招。
  那碧衫少女抖出了一條長達(dá)五尺的銀練,笑道:“五妹,你攻近,我打遠(yuǎn),看這小子能接幾招!”
  云錚雖然素來不喜與女子相斗,怎奈身形卻已被她兩人奇詭輕靈的招式困住,再也脫身不開。那邊李劍白早已揮劍迎上了一條獨目虬髯,手持一長一短兩柄鋼刀,長得宛如半截鐵塔般的大漢。
  鼓聲已起,雄渾急遽。
  他兩人招式,亦是剛猛迅速,只聽刀劍相擊之聲,叮當(dāng)作響,只見長短三道寒光,縱橫開閹。這眇目大漢身形雖高大,但身手卻決不呆笨,長刀短刃,相輔相生,招式走的刁辣怪異已極。李劍白家學(xué)淵源,劍勢沉穩(wěn),氣度更是不凡,和這經(jīng)驗老到的大漢交手,兩百招內(nèi)決分不出勝負(fù)。
  但他們的攻勢,卻已被阻,霹靂火大喝道:“不要纏戰(zhàn),沖呀!”喝聲之中,又擊出一串霹靂子。只聽樹林中狂笑一聲,一條人影急飛而出,寬袍大袖,衣袂飄飄,兜起一股勁風(fēng),竟將漫天飛去的霹靂子全都震了回來,勢道強(qiáng)勁,落回了李宅院中,院中立刻響起一串大震,一陣驚呼。
  李洛陽變色道:“霹靂子發(fā)不得了。”揮劍迎上。
  只見林中掠出的人影,飄飄落在地上,兩只長袖隨風(fēng)飄舞,宛如蝙蝠的翅膀一般,落地后竟長垂及地。他頎長的身形卻是瘦骨嶙峋,面上雙顴高聳,眼眶深陷,仔細(xì)一瞧,駭然竟是個瞎子。
  那跛足童子見他來了,拍手笑道:“妙極妙極,大哥也趕來了,你們有多少暗器,只管放出來吧!”
  霹靂火心頭一震,大聲道:“你便是艾天蝠么?”
  普天之下,施用暗器之人,一聽“五日煞星”艾天蝠的名字,人人俱都頭皮發(fā)炸,心頭發(fā)慌。只因他雖是個瞎子,卻專破天下各門暗器,其耳力之靈敏,有如渾身上下都生滿了眼睛。只見他陰沉的面色,毫無表情,道:“不錯,誰來陪我瞎子走幾招?”聲音亦是冰冰冷冷,毫無情感。
  李洛陽“颼”的掠過霹靂火,掠到面前,目光、上下掃動,沉聲道:“閣下想來便是‘九子鬼母’門下的首座弟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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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16
第十五回 明珠索魂

  那跛足童子遠(yuǎn)遠(yuǎn)立在艾天蝠身后,飛揚跳躍,大聲道:“不錯,他便是我們的大師哥!”
  李洛陽道:“令師弟如此以閣下為榮,倒是難得得很。”
  艾天蝠冷冷道:“李先生過獎了。”
  李洛陽呆了一呆,道:“閣下怎會知道在下便是李洛陽?”
  艾天蝠大笑道:“艾某雙目雖盲,心卻不盲。此時此刻,除了謙謙君子李洛陽外,誰還會如此客氣地對艾某說話?”
  李洛陽揚眉道:“人道‘無目煞星’心思靈敏,過于他人,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下無虛。”
  艾天蝠笑聲突頓,道:“李先生如此夸獎艾某,莫非是要艾天蝠做什么事?”他縱在狂笑之時,面上也無表情,此時笑聲一頓,面容更是冷得可怕,仿佛他心腸俱是寒冰所鑄,世上再無任何事能打動于他。
  李洛陽縱聲狂笑道:“不錯,在下正要照原文與閣下打個賭。”
  艾天蝠冷冷道:“艾某占了優(yōu)勢之時,從來不與別人打賭,李先生這番心思,看來是白費的了。”
  李洛陽又自呆了呆,他本想孤注一擲,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作注,和艾天蝠師兄弟們的性命賭上一賭。
  那跛足童子大笑道:“賭不賭你都已輸了,還賭什么?你騙別人可以,卻騙不到我的大哥。”
  艾天蝠道:“李先生若要動手,在下當(dāng)可奉陪,但請李先生取下鞋底的蛋殼,免得動手時行動不便。”
  李洛陽情不自禁,舉起腳底一望,只見鞋底之上,果然嵌著幾片碎了的蛋殼,這連他自己都未曾發(fā)覺,但雙目全盲的艾天蝠,卻猶如目見,抬眼望處,艾天蝠深陷的眼眶,駭然竟是一片肌肉,根本連眼珠都沒有,決不是偽裝的瞎子——何況縱然是目光敏銳之人,也萬萬不會瞧見別人鞋底的蛋殼。剎那之間,李洛陽心頭不禁大是驚駭。
  只聽艾天蝠冷冷道:“閣下心里不必奇怪艾某怎會知道,艾某只是自閣下方才腳步移動時所發(fā)的聲音聽出來的。”
  李洛陽道:“你怎知必是蛋殼?”
  艾天蝠狂笑道:“食物俱已有毒,想來你們只得吃雞蛋了,惶亂之下,自然難免將蛋殼剝得狼藉遍地,在下姑且猜了一猜,卻不想正猜對了。”
  李洛陽暗嘆一聲:“這艾天蝠當(dāng)真是個絕世的人材。”要知此刻刀劍叮當(dāng),人聲叱咤,鼓聲更是響如雷霆,能在這許多聲音中聽出別人腳步輕微的移動,這耳力是何等驚人,再加上他分析事理之精確,更是令人心驚。
  霹靂火忍住性子站在李洛陽身后,此刻卻再也忍不住了,厲喝道:“艾天蝠,你果然心巧口巧,老夫卻要看看你的手巧不巧?”長弓一層,箭步竄前,弓梢直點艾天蝠胸腹間的“將臺”大穴。
  那跛足童子一個斤斗翻了過來,大喝道:“我大哥只想和李洛陽動手,你多事什么?還是讓少爺我陪你玩玩吧!”喝聲之中,雙足如飛,踢向霹靂火面上。
  霹靂火只得暫求自保,閃身避過,大怒道:“你明知老夫生平不與婦人孺子動手,此番又來作甚?”
  跛足童子嘻嘻笑道:“你不愿和我動手,可知我還不愿和你動手哩,你既未接到‘換命明珠’還是乖乖站到一邊去吧!”
  霹靂火大怒道:“混賬!”呼的一拳,卻是擊向正與黑星天動手的一人身上。他縱在盛怒之下,還是不愿與婦人孺子動手,這老人脾氣雖然蠻橫,倒也蠻橫得可愛。
  這時白星武、司徒笑等人,都已各各尋著了對手,在這一片遼闊的空地上,動手廝殺起來。但四面樹林之中,仍不時有人影閃動,他們的攻勢雖然凌厲,也無法在這四面殺機(jī)之中沖開一條血路。
  李洛陽目光注定著艾天蝠,身子緩緩逼近,兩人腳步錯落,身形移動,卻始終未曾出手接過一招。
  那跛足童子目光四望,滿面嘻笑,東打一招,西踢一足,突又一個斤斗翻回樹林,笑道:“師傅來了。”語聲未落,那衣衫襤樓的老婦人“九子鬼母”,已扶著兩個明眸少女的肩頭,緩步走了出來。她腳步仍然蹣跚,衣裳也仍然有如貧婦。但伴在她身邊的兩位少女,卻是滿身華服,艷光照人。
  李洛陽目光轉(zhuǎn)處,心頭不覺一凜——此刻依依站在“九子鬼母”身邊的,赫然竟是那“奇異老人”的艷姬。
  他自不知道這艷姬——水靈光與那奇異老人——鐵中棠之間的復(fù)雜關(guān)系,一眼望過,心頭不覺疑竇叢生。哪知就在他心神微分的這剎那之間,艾天蝠頎長的身軀,已沖天而起,兩只長袖迎風(fēng)飄展,有如飛天的蝙蝠一般。
  李洛陽擰身發(fā)招,艾天蝠卻有如墨云舒卷,經(jīng)天而來,強(qiáng)勁的袖風(fēng),籠罩幾近兩丈方圓。他雙袖又長又寬,柔中帶剛,正是兩件最奇異的外門兵器。雙袖舞起,敵人武功縱強(qiáng),一時之間也休想近身。戰(zhàn)鼓頻催,戰(zhàn)況卻膠著在當(dāng)?shù)兀瑳]有絲毫進(jìn)展。
  院中的家丁壯漢,聽得外面的交戰(zhàn)之聲,越等越是心焦,有的已忍不住翻身到墻頭,去觀看外面的戰(zhàn)況。鐵中棠面色凝重,挽起雙袖,將皮鼓敲得咚咚作響。溫黛黛愁眉苦臉地坐直在他身側(cè),也說不出話來。十余條大漢本自湊首在院中喁喁密談,此刻突然齊地狂呼一聲,蜂擁著沖到緊閉著的大門前。一人手提長刀,奮力挑起了門栓,刀風(fēng)過處,大門洞開。
  潘乘風(fēng)變色呼道:“你們要干什么?”
  家丁們齊聲呼道:“沖出去!”
  潘乘風(fēng)急道:“不可,萬萬不可,你們這簡直是在送死!”
  但這些大漢早巳熱血奔騰,哪里再聽他的,狂呼著沖出門去,他們正要以自己殘存的氣力,和敵人拼了。但他們腳步方自沖出大門,當(dāng)先沖出的一人,便已慘呼一聲,被人一把抓住足踝,直擲回來。只聽“砰”的一聲大震,這大漢的腦袋,撞上了大門的銅環(huán),鮮血四濺,染紅了古老的門戶。
  殺聲震天,這十余條大漢勇氣雖然驚人,怎奈武功卻太差,還未出門十步,便已喪命。但后面的人仍然毫無畏懼,前仆后繼。震耳的殺聲與慘呼,伴著咚咚的戰(zhàn)鼓,驕陽映著染血的門戶,天地間充滿了恐怖慘烈的氣氛。
  潘乘風(fēng)飛步竄了出去,突地關(guān)起了大門,大呼道:“弟兄們,莫再出去送死了,快快守住大廳!”呼聲未了,鼓聲突然停頓。
  鼓聲停頓未久,黑星天便當(dāng)先掠回院來,身上血跡斑斑,胸口不住起伏,手中的兵刃也失落了。
  潘乘風(fēng)變色道:“兄臺可是受了傷了?”
  黑星天點了點頭,道:“在……左肩……”突然噗的坐倒。只聽墻外一聲狂呼,白星武、司徒笑狂呼著飛掠而入,兩人神情亦是疲憊不堪,額上汗珠涔涔而落。
  鐵中棠雖未見到外面的戰(zhàn)況,但見到這幾人的神色,已顯然可以想見外面戰(zhàn)況的慘烈。他手持鼓槌,奔出院外,惶聲道:“還有人呢?”
  白星武手揮汗珠,指向院外,只聽李洛陽在院外大聲呼道:“各位快退回去,在下斷后。”
  另外一個陰側(cè)側(cè)的聲音冷笑道:“前路雖然不通,要退后卻絕對無人阻擋,閣下只管放心好了。”
  語聲落處,李家父子、霹靂火、云錚,果然連袂躍入墻內(nèi)。這四人更是神情狼狽,重衣俱為汗水浸透。
  李洛陽低低喘息了半晌,方自黯然長嘆一聲,垂首走回大廳,那黯然的嘆息聲,正顯示了事情的急迫。
  霹靂火亦失聲嘆道:“好厲害呀,好厲害!憑我們這七人之力,竟也沖不出去,老夫當(dāng)真連做夢也未曾想到。”
  云錚大聲道:“以一敵一……”
  李劍白接口道:“老哥,我們這里能武的高手,總計不出八九人,他們那邊卻仿佛有二十人之多。”
  霹靂火嘆道:“就只艾天蝠一人,便可抵上三個……唉,想不到這廝那兩只衣袖竟有那般厲害!”
  眾人回到廳中,心情更是沉重。只見李洛陽在廳中踱了幾圈突然走到廳前的石階上,沉聲道:“弟兄們請過來聽我說話。”
  院中的家丁壯漢們,緩緩圍了過來。李洛陽見到這些平日生龍活虎般的漢子,此刻縱然強(qiáng)打起精神,也掩不住憔悴失望之態(tài),心頭不覺更是黯然。他暗嘆一聲,道:“你們快快放下兵刃,高舉雙手去吧。只要你們不作抵抗,那‘九子鬼母’縱然狠毒,也不致要了你們的性命……唉,各位跟隨李某多年,李某今日卻不能保護(hù)各位,但望各位莫要怪我。”
  他話未說完,這些家丁已騷動起來,等到他話說完了,這些粗豪的漢子已齊呼道:“咱們死也不走。”
  李洛陽黯然道:“各位留在這里,也是枉送性命。”
  一個家丁振臂而出,嘶聲道:“老爺待小人們天高地厚,小的們死也要和老爺死在一起。”
  另一人接口呼道:“小人們雖然無知,卻還不是貪生怕死的人,老爺若定要小的們走,小的們只有先死在這里。”
  李洛陽靜靜地凝注了他們半晌,突然狠狠一頓足,轉(zhuǎn)身走了回去,目中似乎已可看到閃動的淚珠。
  溫黛黛眨了眨眼睛,輕輕道:“咱們難道真的沒有沖出去的希望了么?”她一直跟隨著鐵中棠,片刻也不肯離開。
  李洛陽無言地點了點頭。
  溫黛黛呆了半晌,突然轉(zhuǎn)身奔了出去,司徒笑、云錚的腳步都似乎微微動了一下,但誰也沒有追出。
  李洛陽緩緩走過去解開海大少的穴道,慘笑道:“兄臺莫怪。”
  海大少挺胸而起,大聲道:“俺為何不怪你?聽你說那些泄氣的話,真幾乎將俺氣死了!”
  李洛陽苦笑一聲,道:“不是在下說話泄氣,只是以此刻情況看來,我們實是兇多吉少了。”
  海大少瞪起眼睛,目光四掃,眾人卻都默認(rèn)了李洛陽方才的言語。
  海大少厲聲道:“你們說話呀,咱們究竟拼不拼得過?”
  李洛陽仰首望天,緩緩道:“海兄此刻莫要問了,到了黃昏之后,你我再一齊沖出去試上一試。”
  海大少道:“這才像話。”
  李洛陽嘆道:“你我這次沖出去,誰也莫要再存回來之心,沖得出就沖出去,沖不出去就死在那里。”
  海大少拍案道:“這更像話了。”
  李洛陽移過目光,望向鐵中棠,緩緩道:“無論咱們沖不沖得出去,閣下都不會死的。”
  鐵中棠變色道:“此話怎么講?”
  李洛陽冷冷道:“此刻跟在‘九子鬼母’身邊最親近之人,便是閣下的那位溫柔美艷的夫人。”
  鐵中棠身子一震,大驚道:“她……她……”
  李洛陽卻已拂袖走了開去。眾人本覺鐵中棠來歷不明,此刻更不禁暗暗猜疑:“難道此人便是九子鬼母的內(nèi)應(yīng)?”十余道目光,一齊冷冷地望著他,目光都充滿忿恨之意。
  李洛陽負(fù)手立在廳前,只見院子的角落,幾個家丁正悄悄地以長刀在挖著草根,剝著樹皮。他只覺心頭一陣黯然,轉(zhuǎn)過頭去,不忍再看,流淚忖道:“蒼天,我李洛陽待人不薄,為何今日落到這般下場?”他滿心愴痛,心中所思,口中竟不知不覺地說了出來,當(dāng)真是言詞沉痛,凄涼欲絕。
  海大少突然拍案大罵道:“李大哥待人忠誠,有目共睹,怎么這里許多人中,卻有個內(nèi)奸。”
  李劍白道:“誰是內(nèi)奸?”
  海大少手指筆直指向鐵中棠,道:“他!”
  眾人心里都在想著此事,此刻被他揭破,立刻騷動起來,霹靂火大聲道:“不錯,這廝行跡鬼祟,必定是個內(nèi)奸。”
  李洛陽望著鐵中棠,只當(dāng)他會辯駁兩句,哪知鐵中堂卻只是茫然立在那里,也不開口。
  海大少厲聲道:“今日一戰(zhàn),無論是生是死,也不能留著這個內(nèi)奸活在世上,先得宰了他再說。”
  眾人齊地哄然應(yīng)道:“正該如此。”腳步移動,便向鐵中棠圈了過來,眾人心中俱是滿腹冤氣,此刻自然一觸即發(fā)。
  那兩個童子駭?shù)妹媲啻桨祝瑺恐F中堂的衣袂,瑟瑟發(fā)抖,李洛陽長嘆道:“眾意如此,閣下還有何話可說?”
  鐵中棠暗嘆:“我施下連環(huán)之計,將情勢造成如此局面,我縱然稱了心愿,弄得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霹靂火沒有一人能逃得活命,卻也害得許多條無辜的生命,陪著一起送死,我做得對么?我做得對么……”心念至此,只覺心灰意冷,也不想反抗,長嘆道:“不錯,我害了你們,你們殺了我吧!”
  眾人反倒呆了一呆,突聽一人道:“你們?nèi)粢獨⑺銓⑽乙惨黄饸⑺溃 毕﹃栍鄷熛拢瑴伧祺炀従徸吡诉M(jìn)來。
  她身上此刻竟佩滿了珠寶,在夕陽下更是光彩奪目,她輕輕笑道:“我能戴著我最愛的珠寶,死在我最愛的人身邊,總比你們這些還要苦戰(zhàn)一場才能死的人好。你們要動手,就快動手吧!”原來她方才狂奔而出,竟是去戴珠寶去了。
  海大少厲聲道:“動手就動手!”
  溫黛黛走到鐵中棠身邊,道:“誰來動手?”
  眾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愿在將死之前,動手殺兩個絲毫不愿抵抗之人,腳下都不禁向后退了兩步。
  天色不知在何時突地黯了下來,再也無人去燃起燭火,蒼茫的夜色,凄凄冷冷,慘慘切切……
  潘乘風(fēng)方才掩起的大門,也不知何時吹開了。夜色之中,門外忽然緩緩走來一條淡淡的白色人影,像是黑夜中的幽靈一般,飄飄地走了過來。走到近前,便可看到她美麗的輪廓,駭然竟是水靈光。
  李洛陽變色道:“姑娘是來為‘九子鬼母’傳訊的么?”
  水靈光瞧也不瞧他一眼,筆直走到鐵中棠面前。
  鐵中棠慘笑道:“你出去了,還回來作甚?”
  水靈光緩緩道:“你活著我可以走,你若真的要死了,我卻不能活了,自然要來陪著你。”這幾句話雖然有關(guān)生死,但她卻說得是那么平靜,那種奇異的平靜心情,使得她言語突也變得十分流利。
  海大少軒眉道:“你兩人莫非不是‘九子鬼母’門下?”
  水靈光淡淡道:“她雖然要將我收為弟子,我卻情愿死。”
  海大少呆了一呆,汗如雨下,道:“俺險些錯殺了好人。”反手摑了自己兩掌,“老先生,俺在這里陪罪了。”
  鐵中棠淡淡一笑,道:“反正大家都要死了,早死晚死,有何不同,時候已到,李兄還是沖出去吧!”
  他緩緩回首瞧著水靈光,嘆道:“只是你卻死得太冤枉了。”
  水靈光突然一笑,道:“你可愿意讓我活下去么?”
  鐵中棠慘笑道:“我寧愿犧牲一切讓你活下去。”
  水靈光輕輕道:“你愿意讓這里所有的人都活下去么?”
  鐵中棠大驚道:“你……你說什么?”
  水靈光道:“你若真的肯犧牲一切,忘記所有的恩怨,我就有法子讓這里所有的人都活下去,你愿意么?”
  黑暗之中,雖然看不清眾人的面色,但大廳中瞬即響起一陣驚詫之聲,顯見人人都已被她言語所動。
  鐵中棠全身都緊張起來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水靈光輕輕點了點頭,緩緩轉(zhuǎn)過身子,道:“隨我來。”
  她輕飄飄地走出大廳,鐵中棠不由自主地跟了出去。
  這奇妙的女孩子,言語神態(tài)中,似乎有一種神奇的魔力,使得誰也不會對她的話有半分懷疑。眾人眼睜睜地望著他們走人院外蒼茫的夜色中,沒有一個人出聲詢問,更沒有一個人出口阻攔。門外的夜色,像鉛一般沉重,死寂而黑暗的大地,仿佛已被“它”壓得發(fā)不出半點聲息。鐵中棠無言地跟在水靈光身后,走人了黑沉沉的樹林——甚至連樹林中都沒有絲毫聲音,風(fēng)聲和蟲鳴都已被夜色壓死了。鐵中棠只覺得自心底泛起了一陣寒意,腳步更輕更急,而暗林中終于漸漸露出了微弱的光亮。
  慘碧色的光亮,鬼火似的映著碧綠的林木,林木間人影幢幢,仿佛幽靈在林中聚會。突的一個陰森森的聲音道:“來了么?”
  水靈光道:“來了。”
  一叢林木間,有片空地,搖曳的樹枝上,搖曳地懸掛著十?dāng)?shù)點慘碧的珠光,又仿佛是幽靈的眼睛。慘碧的珠光下,人影綽綽,圍坐著一團(tuán)人,映著慘碧的珠光,人面也都變成了慘碧的顏色。當(dāng)中坐的,正是那名震天下的“九子鬼母”。
  她此刻已換了一身碧綠的衣衫,碧簪高髻,盤膝而坐——若是換了常人,誰敢走到她面前。鐵中棠卻昂然走到她面前。
  “九子鬼母”上下打量了他幾眼,陰森森笑道:“大旗門下的弟子,膽氣總是比常人高了一等。”
  鐵中棠變色道:“你怎知道我是大旗門下?”
  水靈光輕輕道:“我說的。”
  “九子鬼母”冷冷道:“她說你身懷大旗門血旗,可是真的?”
  鐵中棠道:“她從未說過一句假話。”
  “九子鬼母”道:“拿出來瞧瞧。”
  鐵中棠瞧了水靈光一眼,突然伸手入懷,取出了他隨身珍藏的血旗,隨手一抖,迎風(fēng)招展。
  “九子鬼母”霍然而起,目光如炬,緊緊盯在這面血旗之上,足足有半盞茶功夫之久,都未曾眨眼一下。
  鐵中棠沉聲道:“你看清了么?”
  “九子鬼母”忽然長長嘆息了一聲,突地坐了下去,緩緩道:“果然是昔年號令天下的血旗……”
  .
  水靈光輕輕接口道:“她老人家說天下只有這面血旗能解今日之圍,我聽見了才將你喚到這里。”
  鐵中棠精神一振,大聲道:“真的么?”
  “九子鬼母”道:“不錯,本門昔日曾受此旗大恩,也曾立下重誓,只要這面血旗所至,持旗人所發(fā)之令,老身無不聽從。”
  鐵中棠大喜道:“那么?……”
  “九子鬼母”突又大喝一聲,截口道:“且慢,你既然手持此旗,可知道持旗發(fā)令的規(guī)矩么?”
  鐵中棠呆了一呆,他腦海中似乎依稀有些印象,但此血旗已有多年未現(xiàn),旗門后代弟子早已將此事淡忘了。
  “九子鬼母”緩緩道:“昔年云、鐵兩位前輩,雖然挾此血旗,君臨天下,但惟恐多擾江湖同道,是以才立下了這規(guī)矩。”
  鐵中棠根本不知有何規(guī)矩,也不敢插口。
  “九子鬼母”目光一掃,冷冷道:“血旗已有多年未見于江湖,這規(guī)矩,你是要回去問他,還是此刻就聽老身說出來?”
  鐵中棠道:“前輩名重武林,想來不會欺騙在下的。”
  “九子鬼母”冷笑道:“好鋒利的口舌。”
  鐵中棠淡笑道:“不敢。”
  “九子鬼母”沉聲道:“持旗人先道名來。”
  鐵中棠道:“鐵中棠!”
  “九子鬼母”大喝道:“鐵中棠,你此刻應(yīng)雙手持旗閉目而立,從此刻起所說的第一句話,便是血旗所發(fā)之令,是以你萬萬不可再隨意說話了,知道么?”她語聲微頓,接口又道:“還有一事,你應(yīng)切記,持旗人所發(fā)之令,必須有關(guān)人命生死,而且不得超過十字。”
  鐵中棠心頭一震,大驚忖道:“不得超過十字,叫我如何發(fā)令?”放眼望去,四周一片寂然,都在凝神傾聽。
  “九子鬼母”更是面色凝重,再也不肯開口。
  要知昔年“大旗門”開山宗師,傲骨崢嶸,他們雖以惡徒的鮮血,匯集成廠這面血旗,卻根本沒有挾恩自重,要以此血旗來號令江湖同道之意,只是江湖中人為了感恩圖報,才立下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只要血旗所至,凡事一律聽命,而云、鐵兩人深恐因此養(yǎng)成后人的狂傲之氣,亂施號令,是以才自己約束自己,定下這苛刻的規(guī)矩,不是人命關(guān)天之事,不可以旗發(fā)令,所發(fā)之令,更不得超過十個字。這規(guī)矩本應(yīng)世代相傳,只是“大旗門”近來屢遭慘變,聲威大不如前,縱有血旗,也未見有人聽令于它,是以掌門便未將這規(guī)矩傳給后人。
  鐵中棠雙手舉起血旗,緩緩闔上眼簾,心頭卻是萬念奔涌,不住暗問自己:“這十個字叫我如何說法?”
  他若是說:“請爾等放行讓路!”豈非連“大旗”的仇人也一起放了?他怎能以本門血旗,來救本門仇敵?他若是說:“只放本門兄弟,”那么便要將李宅父子也一起困死,他怎忍害這兩個豪氣干云的俠士?他若要說:“放本門兄弟及李家人。”那海大少,以及那些不是姓李的家丁,便要死在那里。他更不忍害死那些無辜的人。
  一時之間,他只有木立當(dāng)?shù)兀?dāng)真是難以開口。
  “九子鬼母”突然冷笑道:“再若不說,便無效了。”語聲微頓,補(bǔ)充又道:“這規(guī)矩本有限時,以十?dāng)?shù)為限,老身雖然未數(shù),但想來時間已到了。”
  鐵中棠情急之下,大喝道:“讓路放行,退出這里。”
  鐵中棠緩緩放下手來,猶自木立當(dāng)?shù)兀~上冷汗,涔涔而落,雨點般落在他已被汗水濕透的衣衫上。
  水靈光忽然輕輕長嘆一聲,道:“我只當(dāng)你要說那句話……”
  鐵中棠變色道:“什么話?”
  水靈光道:“放我要放的人!”
  、
  鐵中棠身子砰然一震,雙目圓睜,目袍盡裂,突然狂吼一聲,張口噴出一股鮮血,俱都濺在他掌中血旗上。
  水靈光大驚道:“你……你怎么?”
  鐵中棠血淚俱流,道:“我……先前怎的想不起這句話?”話聲未落,又是一股鮮血隨口而出,他身子撲倒地上。
  水靈光撲抱了上去,流淚道:“這不怪你,不怪你,任何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緊張的。”她平靜的心情一失,說話便又口吃起來。
  坐在“九子鬼母”身邊的艾天蝠突然冷笑道:“男子漢若要復(fù)仇,便該憑自己的本事,仰仗他人之力,算得了什么?”冰冷的言語,有如鞭子一樣。
  鐵中棠心頭又是一震,有如被人當(dāng)頭澆了壺冷水,呆了半晌,霍然而起,道:“多承指教,敢不從命。”
  艾天蝠厲聲道:“以奸計對付奸人,固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但大丈夫胸懷自應(yīng)磊落,為了這等事痛心,豈不令人齒冷。”
  鐵中棠肅然道:“金石之言,永銘在心。”
  艾天蝠緩緩站了起來,沉聲道:“我敬你是條漢子,才對你說出此話……師傅,我們走吧!”
  鐵中棠大聲道:“請問閣下大名?”
  艾天蝠冷冷道:“本門只聽命血旗一次,以盡昔日誓言,今日之后,說不定你我仍是仇人相見,多問作甚?”
  長袖微拂,當(dāng)先而去,那跛足童子凌空翻了兩個斤斗,落在他身側(cè),道:“師兄,我跟著你。”
  艾天蝠微微笑道:“調(diào)皮的孩子,你不翻斤斗難道就不會輕功了么?”拉起那童子的手,大步出林而去。
  四下的碧衣人影,俱都紛紛站了起來,一個接著一個,自鐵中棠身側(cè)走過,目光也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
  鐵中棠挺胸回視,只見跟在跛足童子身后的,是個身軀頎長的獨臂漢子,面色陰沉,腳步輕若無物。獨臂漢身后,便是那貌如白癡的癩子,望著鐵中棠嘻嘻一笑,抱拳道:“害你餓了兩日,恕罪恕罪。”
  他身后跟著個面目猙獰的眇目大漢,咯咯獰笑道:“鐵兄,你少讓他靠近你,只要沾著他,少不得要染些毛病。”
  慘碧的珠光下,他面容當(dāng)真比鬼怪還要可怖。
  鐵中棠腳步情不自禁退了一步,這兩人已大笑著出林而去。再后面便是個形容猥瑣的侏儒,鼠目豬唇,暴牙掀嘴,目光閃閃縮縮地望著鐵中棠,宛如毒蛇一般。鐵中棠一見此人,心中便不禁泛起一陣厭惡,仿佛見到蛇鼠似的,腳下不禁又退了一步。只聽身后有人嘻嘻笑道:“兄臺莫皺眉頭,咱們這些人長得雖難看,心地卻比那些俊小子好得多。”此人雞胸駝背,說起話來,聲如裂帛。再往后看,是個身長八尺鐵塔般一條大漢,臉上重重疊疊地生滿了一臉金錢大麻子。這六人加上瞎眼的艾天蝠以及跛足童子,正是八人,一個個自慘碧珠光下走過,令人看來,當(dāng)真是如鬼如狐。
  鐵中棠心中暗嘆忖道:“‘九子鬼母’真是本事,這些徒弟不知是從哪里找來的。還有一人,不知又是何等模樣?”轉(zhuǎn)目望去,只見一個身長玉立,劍眉星目的白衣少年,抱拳走了過來,望著鐵中棠微微一笑。這少年不但面目英俊,神情瀟灑,笑容更是令人可親。
  鐵中棠大出意料,不禁抱拳還禮道:
  “兄臺好走。”
  只見這少年輕輕搖了搖頭,伸手指了指自己耳朵和嘴,原來他雖然四肢五官俱全,卻是個聾啞之人。鐵中棠暗嘆忖道:“想不到此人竟然又聾又啞,當(dāng)真是可惜得很。”心中暗嘆,大為惋惜。這九人不問可知,便是江湖中行蹤最詭異的神秘人物——“九子鬼母”門下的“九鬼子”了。
  他九人接連走出了樹林,后面便是六個身穿各色彩衣的明媚少女。那“九鬼子”雖然人人殘廢,個個丑怪,但是“七魔女”卻是人人美艷絕倫,云霧般的鬢發(fā),水一般的眼皮,低顰淺笑之間,看來有如天仙。
  當(dāng)先一個紫色女子裊裊走到鐵中棠身側(cè)嬌笑道:“我們七妹對你那般傾心,想來你必定是個美男子。你肯不肯讓咱們姐妹看看你的真面目呀?”另五個彩衣少女,也輕笑著圍了上來。
  鐵中棠呆了一呆,道:“誰是姑娘的七妹?”
  紫衣少女伸手一指水靈光,笑道:“就是她。”
  鐵中棠心頭一震,呆呆地望向水靈光。紫衣少女咯咯笑道:“她也要跟著我們走了,你要看此刻就多看兩眼吧!”
  鐵中棠驚道:“靈光……你……你?”
  “九子鬼母”冷冷截口道:“水靈光已投入老身門下,位列七仙子之末,從今而后,只怕你將極少能見著她了。”
  鐵中棠訥訥道:“七仙子?”
  “九子鬼母”冷冷道:“不錯,老身這七個女徒,俱是仙子降謫凡塵,沾不得人間煙火氣的。”
  鐵中棠大聲道:“你本已有了七位女高足,恰合七魔女之?dāng)?shù),為何還要加上我靈光妹子?”
  “九子鬼母”冷冷道:“我那老七已被潘乘風(fēng)所污,身子已非完璧,水靈光來了,恰巧補(bǔ)她的空位。”
  鐵中棠道:“你徒兒被人所污,你難道就不認(rèn)她為徒了?”
  “九子鬼母”厲聲道:“仙子蒙塵,自不能再居仙子之位,老身雖要代她復(fù)仇,卻早已將她逐出門墻了。”
  鐵中棠冷笑道:“我就不信令高足真的全能守身如玉。”
  “九子鬼母”大笑道:“我就要教你相信。”大笑聲中,輕輕揮了揮手,道:“徒兒們,讓他開開眼界。”
  那紅衣少女咯咯笑道:“鐵相公,你眼睛可要睜大些了。”緩緩卷起衣袖,露出一段瑩白如玉的手腕。另五個少女,也一起跟著她的動作,卷起了衣袖。
  鐵中棠凝目望去,只見六段手臂,雖在慘碧的珠光下,仍是瑩白的粉嫩,有如新生的嫩藕。就在這六段手臂的肩下,俱有一粒鮮紅的“守宮之砂”,紅艷欲滴,襯著雪白的皮膚,顏色更是鮮明。
  鐵中棠目光凝注了良久,忍不住暗暗嘆息忖道:“七魔女惡名遍布江湖,人人都知道她們必定是妖冶淫蕩的魔女,又有誰想得到她們竟會是守身如玉的處女?潘乘風(fēng)污辱了這樣玉潔冰清的女孩子,也難怪別人要尋他復(fù)仇。”
  紅衣少女輕輕笑道:“你可看清了么?”
  鐵中棠嘆道:“在下方才言語冒昧之處,請姑娘們恕罪。”
  紅衣少女笑道:“你看了我們,也讓我們瞧瞧你吧!”
  鐵中棠遲疑道:“這個……這個……”
  “九子鬼母”冷冷道:“不要難為他了,日后總看得到的……”
  語聲未了,突見一條人影急急沖人樹林,白衣素服,身手矯健,駭然正是大旗門下的云錚。
  他目光四下一轉(zhuǎn),立刻護(hù)身在鐵中棠身前,鐵中棠忍不住嘆道:“云公子,你來做什么?”
  云錚道:“我擔(dān)心你的安危,忍不住來看看你。”
  鐵中棠心頭一陣熱血上涌,忍不住脫口道:“在下與云公子素昧平生,云公子為何要如此關(guān)心于我?”
  .
  云錚道:“你將我救出了那脂粉陷阱,否則我便要永為大旗門的罪人,如此大恩,我焉能不報?”
  “九子鬼母”突地面色一沉,厲聲道:“你也是大旗門下弟子?”
  云錚挺起胸膛,朗聲道:“不錯,我便是大旗門當(dāng)代掌門人之子云錚,你要怎樣?”
  “九子鬼母”厲聲道:“你兩人既都是大旗弟子,為何要說素昧平生?在老身面前,你們到底在玩什么花樣?”
  鐵中棠身子一震,道:“這個……這個……”
  云錚亦是大驚失色,駭然轉(zhuǎn)首,望向鐵中棠,厲聲道::你也是大旗門弟子?誰說你是大旗門弟子?”
  鐵中棠一時之間,哪里說得出話來。
  “九子鬼母”道:“此人身懷大旗門創(chuàng)門血旗,怎會不是大旗門弟子?這倒是怎么回事,快說!”
  鐵中棠黯然嘆道:“在下有不得已的苦衷……”
  水靈光幽幽接口道:“師傅,你老人家也不要再問了吧!”
  “九子鬼母”冷冷瞧了鐵中棠幾眼,道:“十日之后,老身再召你來解釋此事,今日且放過你。”
  水靈光輕輕拜了下去,道:“多謝師傅。”
  “九子鬼母”伸手牽住了她的衣袖,嘴角泛起一絲慈祥的笑容,緩緩道:“好孩子,咱們走吧!”
  水靈光點了點頭,無言地回身望向鐵中棠,鐵中棠也正目光相對,似乎都有許多話說,但誰也說不出話來,片刻的眼波交流,無限的情意相通……終于,水靈光去了,帶去了些許香氣,卻留下了一片惆悵。
  云錚的目光,始終狠狠盯著鐵中棠,此刻突然一把抓著了鐵中棠肩頭,厲聲道:“他們?nèi)チ耍闳绾蜗蛭医忉專俊?br />   鐵中棠訥訥道:“在下此刻還不能解釋。”
  云錚厲聲道:“你不能解釋,便是冒充大旗弟子。你若是冒充大旗弟子,今日你休想走出此地了。”
  鐵中棠苦笑道:“縱然在下乃是偽充大旗弟子,但亦以此救了你們的生命,你此刻反要殺我,豈非恩將仇報?”
  云錚呆了一呆,忽又厲聲道:“你以大旗門血旗,救了我大旗門那許多仇人,我焉能感激于你?”
  鐵中棠緩緩道:“我雖然救了他們,但李宅那許多義氣漢子,亦是我救出來的,這點你豈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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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17
第十六回 金蟬脫殼

  云錚又自一呆,但立刻便又厲聲道:“無論如何,我也要先問你,你那血旗是自哪里來的?”
  鐵中棠道:“這個……閣下也不必知道。”
  云錚大怒道:“血旗乃本門之寶,為何我無權(quán)知道?”
  鐵中棠道:“你雖不必知道,但卻有權(quán)取回。”
  云錚大喝道:“血旗在哪里?”
  鐵中棠自衣袖中緩緩取出了那面血旗,沉聲道:“此旗乃大旗門中重寶,持旗之人,其位不在掌門之下,你得旗后行事更要謹(jǐn)慎小心些。”
  云錚方自伸手去接血旗,忽然向后退了一步,目中閃動起狐疑的光芒,瞬也不瞬地望向鐵中棠。
  鐵中棠卻不敢正視他的目光,垂首道:“快接過去……”
  云錚沉聲道:“你若不是大旗弟子,必定不會將這血旗交回給我,也決不會對本門事情如此清楚。”
  鐵中棠情不自禁,腳步也退了一步。
  云錚道:“你若是大旗弟子,縱然喬裝改扮,也決不愿以真面目對我,而寧愿自認(rèn)乃是偽充。”
  鐵中棠黯然長嘆一聲,知道云錚此刻已起了懷疑之心。
  只聽云錚冷冷道:“我天性粗直,這些問題我本來實在想不通,但此刻我卻終于想出了這是為了什么!”
  .
  鐵中棠脫口問道:“為了什么?”
  云錚一字字緩緩道:“只因大旗門中,有一個不敢見我的叛徒,他做賊心虛,是以愧對于我。”
  鐵中棠心頭一震,口中道:“他做了什么事?”
  云錚目中已暴出憤怒的火焰,冷笑道:“他在我臨危重傷時,拋卻了我,而厚顏認(rèn)賊作父。”
  鐵中棠道:“若是如此,你怎能活到現(xiàn)在?”
  云錚恨聲道:“幸好那時我已傷重垂危,是以未被嚴(yán)密監(jiān)視,只等著我醒轉(zhuǎn)之后,便以私刑拷問于我。”
  鐵中棠變色道:“你這話可是真的,我明明囑咐……”
  云錚大怒道:“怎么不是真的?這些都是我親身經(jīng)歷之事。這些用鮮血換來的教訓(xùn),還會假的了么?”
  鐵中棠長嘆道:“你誤會了……”
  云錚仰天狂笑道:“誤會?若是誤會,你為何不敢見我?”
  鐵中棠呆了一呆,道:“我……”
  云錚嘶聲狂呼道:“鐵中棠!事到如今,你還要在我面前狡賴么?若不是老天有眼,讓我親耳聽到你與那司徒笑的言語,又讓我僥幸逃了出來,你這些叛師背友的無恥行為,世上便當(dāng)真無人知道了。此刻老天既然讓我活著見到你,你還有什么話說?鐵中棠,你就拿命來吧!”
  鐵中棠身子一轉(zhuǎn),退后三步,黯然長嘆道:“三弟,你縱要下手殺我,也該先聽我解釋解釋。”
  云錚冷冷笑道:“你縱說得舌燦蓮花,也難教我相信。”
  鐵中棠道:“那時我只是為了要逃出性命,才不惜以那種方法騙得司徒笑的信任,然后再乘隙奪路而逃……”
  他曾不惜以自己的性命來換取云錚的性命,而今卻被云錚誤會如此之深,想到昔日那一段艱苦的逃命行程,他日中不禁流下了英雄的痛淚。
  云錚冷笑道:“你是奪路逃出來的么?”
  鐵中棠黯然點了點頭,道:“我那時的艱苦行程,說來你也不信。”
  云錚厲色笑道:“我自然不信。別的不說,你身受重傷,又落在司徒笑那廝手里,還能逃得了么?”
  鐵中棠黯然笑道:“事實如此,你要如何才肯相信?”
  云錚大喝道:“殺了我,我也不信,你還……”語聲未了,突然林外傳來一陣笑聲。
  隨著笑聲,司徒笑輕輕掠入樹林,揚聲笑道:“中棠,他既然不信,也就算了,你還和他爭論什么?”
  鐵中棠神色突然慘變,暗驚道:“好陰毒的家伙……”他知道司徒笑這樣一來,這誤會便更難解釋了。
  只聽云錚果然縱聲狂笑道:“好呀!鐵中棠你縱想狡辯,怎奈司徒笑卻已替你承認(rèn)了,你還要怎樣?”
  鐵中棠一步竄到司徒笑面前,顫聲道:“你……你……”
  司徒笑微笑道:“事到如今,你還要騙他作甚?”
  他微笑一招手,白星武、黑星天、潘乘風(fēng),立刻便又四下現(xiàn)身,司徒笑接口笑道:“反正這里都是咱們的人,你怕他作甚?”
  白星武接口笑道:“只要將他殺了滅口,世上便無人知道你的行徑了,你還是一樣能到大旗門臥底的。”
  鐵中棠盛怒之下,滿腹的冤氣,身子微微顫抖起來。他自知此刻自己是百口難辯,是以咬緊牙關(guān),決不開口。
  云錚雙拳緊握,目光四下流轉(zhuǎn),突然嘶聲狂喊:“鐵中棠,告訴你,我縱拼了性命,也要逃出這里!”
  黑星天冷冷笑道:“大旗弟子,也會逃么?”
  云錚目眥盡裂,望著鐵中棠,嘶聲道:“我逃出這里,只怕我要將他叛師的丑行宣揚給天下武林中人知道。”語聲未了,身形急起,向白星武撲了過去。
  司徒笑立刻遙遙向白星武打了個眼色,白星武也微微以目示意——就在這剎那間,云錚已揮拳撲來。
  他一心突圍,拳勢自是凌厲無儔,左拳當(dāng)胸護(hù)身,右拳直搗白星武胸脅,拳還未到,剛勁的拳風(fēng)已震起對方衣袂。
  白星武大喝一聲:“來得好!”掌勢斜引,急劃腕脈。
  哪知云錚右拳竟是虛招,招式到了半途,左拳突地自右肘之下翻轉(zhuǎn),“石破天驚”猛撞白星武下顎。白星武似乎未料及他變招如此之奇詭迅急,神色微亂之間,云錚雙足已接連飛起,上下三招,宛如一式。足風(fēng)拳影間,只見白星武身子斜斜沖出數(shù)步,似乎著了云錚一掌,此刻猶自立足不穩(wěn),只得讓開了云錚的去路。兩人動招,不過是眨眼間事,云錚志在突圍,也不愿戀戰(zhàn),身子凌空急轉(zhuǎn),閃電般飛掠而去。
  司徒笑、黑星天齊聲喝道:“追!哪里逃!”但身子卻仍緊挾著鐵中棠,腳下更未移動半步。
  白星武亦自哈哈一笑道:“小弟這詐敗賣招,不知裝得可還像么?”
  司徒笑撫掌道:“當(dāng)真是天衣無縫,無懈可擊。”
  白星武道:“不過那廝招式也委實凌厲。”
  司徒笑截口笑道:“無論他多么凌厲的招式,難道還真的能在三招之中,便沖出白兄的拳網(wǎng)么?”三人相與大笑,笑聲中充滿了得意之情。
  司徒笑突地回過頭來,望著鐵中棠微笑道:“兄臺你可知道在下等為何不殺死云錚,而故意放他逃走?”
  鐵中棠雖然滿腔悲憤,口中卻冷冷道:“我能解救鬼母索命之圍,自與鬼母有些關(guān)系,你若要動他,自得考慮鬼母是否已遠(yuǎn)去。”
  司徒笑頷首笑道:“不錯,還有呢?”
  鐵中棠冷笑道:“此地猶在李府范圍之中,你若要動手除他,李洛陽父子,也不會答應(yīng)。”
  司徒笑道:“不錯,這也有道理,還有呢?”
  鐵中棠道:“還有便是你存心要挑撥我弟兄兩人……”
  司徒笑仰天狂笑道:“對了,這才是真正的理由。我此番放了他出去,便猶如為你制造了個最大的仇人,他一生一世都不會放過你。”
  鐵中棠心頭一陣黯然,口中卻厲喝道:“我與他誼屬同門,情如手足,縱有誤會,也解釋得開的。”
  司徒笑陰惻側(cè)笑道:“真的么?他連你說話都不愿聽,一心只想殺了你這個叛徒,這誤會是再也解釋不開的了。”
  鐵中棠只覺胸中怨氣淤積,忍不住大喝道:“惡徒,你……”
  司徒笑截口笑道:“不錯,我是個惡徒,但若論今后在江湖中的名聲,只怕我要比你好得多了。鐵兄,你此刻已成了大旗門的叛徒,不但云錚要殺你,你門中師長要將你明正門規(guī),便是那些自命俠義的江湖中人,只怕也不肯放過你,你此刻已四面楚歌,在武林中已無法混了。鐵兄乃是個絕頂聰明人,這道理不用在下來說,鐵兄你想必也知道的,是么?”
  鐵中棠心中黯然嘆息,口中厲叱道:“縱然如此,與你無關(guān)。”
  司徒笑冷冷笑道:“兄臺須得放清楚些,以兄臺目前所處的地位,只有與我等同盟,還可生存,否則……”
  鐵中棠道:“否則怎樣?”
  司徒笑哈哈笑道:“否則怎樣?兄臺自己不知道?”
  黑星天接口笑道:“兄臺還是將自‘死神寶窟’得來的珠寶取來,與我兄弟共創(chuàng)一番事業(yè),遠(yuǎn)比在大旗門下受氣好得多了。”
  白星武道:“你我此刻,最好還是讓鐵兄多考慮考慮。”
  潘乘風(fēng)大笑道:“極是極是,你我此刻最好還是先回李府大廳,用些酒菜,什么事再從長計議。”
  他四人你一句,我一言,當(dāng)真使盡了威逼利誘之能事。但鐵中棠目光,反而變得冰冰冷冷,沒有絲毫表情。誰也猜不出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司徒笑手臂輕輕搭上鐵中棠肩頭,含笑道:“兄臺走吧!”
  鐵中棠不置可否,只是茫茫然移動著腳步,隨著他四人走出了樹林,走向靜臥在那沉沉夜色中的古老莊院。只見莊門前有條窈窕的人影輕輕一閃,仿佛是溫黛黛正倚立在門前,觀望著外面的動靜。
  司徒笑手指著那條人影,微微笑道:“你我自己人了,什么事小弟都不愿再隱瞞兄臺,兄臺可知道這位溫黛黛是誰么?”
  鐵中棠冷“哼”一聲,算作回答。
  司徒笑道:“溫黛黛本是小妾,但兄臺若真的屬意于她,小弟立時便可與她一刀兩斷。”說話間,溫黛黛已自門前的陰影中沖了出來。見到鐵中棠與司徒笑并肩而來,而且仿佛談笑甚歡,她立刻頓住腳步,呆在鐵中棠面前,連已說到嘴邊的一句話,都在喉間,說不出來了。
  司徒笑哈哈笑道:“溫黛黛,今后鐵兄已與我是一家人了,你盡管當(dāng)著我面與他親熱也無關(guān)系。”
  溫黛黛抬頭呆望著鐵中棠,訥訥道:“你……你……”
  鐵中棠目光仍是毫無表情,溫黛黛突然雙手掩面,痛哭著狂奔而入,她身上的衣衫,在夜色中看來有如水波一般。
  司徒笑仰天大笑道:“妙極妙極,看來這妮子,竟真的對鐵兄生出了情感,這當(dāng)真是可喜可賀之事。”笑聲雖豪放,但其中卻充滿了嫉妒之意。
  要知他并非對溫黛黛仍是喜愛,只是不愿被溫黛黛拋棄,更不能忍受眼看溫黛黛愛上別人。若是他主動地拋棄了溫黛黛,他便不會有任何痛苦——這便是男人的私心。任何男人都不能忍受被女子拋棄的痛苦,卻甚是喜歡將這種痛苦讓女人去接受——欣賞別人的痛苦,在某些人眼中,是一種享受。笑聲之中,莊院中已燃起了燈火。
  李洛陽、李劍白,父子兩人,搶步而出。霹靂火、海大少,緊緊跟在他們身后,人人俱是神情緊張,手持利刃,顯然還不知道外面的圍困已解。
  李洛陽目光轉(zhuǎn)處,見到司徒笑等人的悠閑神情,不覺呆了一呆,道:“兄臺們都沒有事么?”
  司徒笑朗聲笑道:“有了我們這位鐵兄,自然無事了。”
  李洛陽遲疑著道:“那‘九子鬼母’……”
  司徒笑道:“此刻只怕已在半里之外了。”
  李洛陽緊張的神色,立刻松弛下來,但目光卻更是明銳,帶著明顯的詢問之意,在司徒笑與鐵中棠面上掃動,顯然期望能聽到事情的經(jīng)過——司徒笑卻故意閃爍其詞,鐵中棠更仿佛突然啞了似的,不肯說出半個字來。
  只有白星武微微笑道:“‘九子鬼母’她肯放這個交情,其中自有原因,反正人已走了,李兄何苦追問。”
  李洛陽果然不再追問,但對鐵中棠的身份來歷,不禁更加深了幾分懷疑,雙眉暗皺,揖客入廳。
  死寂的李宅,瞬息間便恢復(fù)了生氣——所有被死亡陰影壓制的感情,此刻都奔放流露出來。悲哀與憐憫,在這許多種流露的情感中最是明顯——在死亡與恐懼中,人們的情感大都會變?yōu)槁槟荆丝檀蠹覅s都不禁開始為死去的同伴而悲哀,也開始對自己的生命與財產(chǎn)珍惜起來。
  這種世家巨宅的活動之力,是異常驚人的,不到半晌,尸身便都已收殮,所需的食物也都購來。甚至連那扇滿濺鮮血的大門,此刻也都恢復(fù)了原有的光澤——只有逝去的生命,是永遠(yuǎn)回不來的了。
  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寸步不離地跟著鐵中棠。
  “天殺星”海大少,目光如鷹,緊盯著潘乘風(fēng)。
  霹靂火背負(fù)雙手,忽而站起,忽而坐下。李洛陽父子雖在四下奔走忙碌,但眉宇間也顯然仍是心事重重。
  “天殺星”海大少突然冷笑一聲,道:“有些人看來雖然聰明,其實卻最是愚蠢,本來該悄悄走了,此刻卻偏偏還要留在這里。”
  霹靂火卻忍不住問道:“兄臺說的是誰?”
  海大少厲聲道:“戰(zhàn)事雖已過去,但惹起這場禍?zhǔn)碌淖锟準(zhǔn)祝尺是不能讓他逍遙自在的。”
  潘乘風(fēng)面上僅是微微變色,霹靂火卻已作色而起。
  他目光大怒著望向黑、白雙星,厲聲道:“不錯,戰(zhàn)事過了,咱們間的糾紛便要解決解決了!”
  黑星天微微笑道:“你我自己兄弟,有什么話不好說?”
  霹靂火大喝道:“先還我徒兒的命來再說話!”
  黑星天道:“此時此刻,兄臺與我爭吵是要吃虧的。”含笑瞧了司徒笑一眼,接道:“司徒兄,你說是么?”
  司徒笑含笑道:“好像不錯。”
  霹靂火變色道:“司徒兄,你還幫著他?”
  司徒笑微笑不答——他面上幾乎終日都帶著那份淡淡的笑容,讓人永遠(yuǎn)無法猜出他笑容中的含意。
  霹靂火目光四掃,仿佛是在求助,但他的部下都早已離去,別的人更無心思來管這份閑事。
  他暗中嘆息一聲,既是失望,又是憤怒。只見李洛陽突然大步行人,道:“各位無論有何問題,都請飽餐后再說。”語聲微頓,沉聲接道:“到那時在下也有幾句話要對各位說明的。”
  不多時廳中桌上便已擺上雖不豐美,卻足飽餐的菜飯。此時此刻,縱是好酒之徒,也再無暇飲酒,縱然心事再多,也俱都放到一邊,菜飯到了眼前,暫且什么都顧不得了,立刻狼吞虎咽起來——亙古以來,饑餓便是人類最大的敵人,再大的英雄,也不能抵?jǐn)场?br />   只聽大廳中一片咀嚼之聲,過了半晌,黑星天突地放下碗筷脫口叫道:“不好!”
  司徒笑一側(cè)身,讓開了被他碗筷濺出的湯汁,道:“什么事?”
  黑星天道:“這桌上少了一人吃飯。”
  李洛陽皺眉道:“是什……哦!”望了鐵中棠一眼,回首道:“劍白,你怎的不請那位……那位夫人前來……”
  話未說完,黑星天已飛奔而出。
  海大少眉尖微剔,嗄聲道:“這倒怪了,人家的妻兒不來吃飯,他倒先著急起來,這豈非是皇帝不急,倒急死了太監(jiān)。”
  哪知他言猶未了,白星武也跟著飛身而出。司徒笑雖較沉穩(wěn),仍然端坐未動,但面上亦已動容。他三人自是生怕溫黛黛席卷珠寶而逃。而霹靂火、海大少等人始終被蒙在鼓里,見了他三人驚慌之色,俱不禁大奇。
  司徒笑干咳一聲,附耳向鐵中棠道:“鐵兄,那筆寶藏,兄臺可是全都帶在身邊的么?”
  鐵中棠又自默然良久,突然冷冷道:“若換了是你,你放到哪里?天下可有任何比自己身側(cè)更安全之處?”
  司徒笑怔了怔,輕輕頓足道:“這可真是大事不好。”匆匆回身,似乎也要趕去,但身子轉(zhuǎn)了一半,又縮足而回。
  鐵中棠冷冷道:“我已無處可去,你根本勿庸守住我。”
  司徒笑目光微轉(zhuǎn),與潘乘風(fēng)打了個眼色,終于扭轉(zhuǎn)身子,一掠而出。要知他三人全心都貫注在那筆珠寶上,別的事就都覺得不太重要了。
  李洛陽、海大少等人面面相覷,霹靂火拍案大罵道:“他三人到底在弄什么玄虛,把老夫悶死了。”
  鐵中棠道:“悶死了,你不追去看看?”
  霹靂火道:“正是,老夫正該追去看看。”
  海大少雙眉軒動,情不自禁,跟了出去。
  鐵中棠忽然長嘆一聲,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那些珍寶,眼見就要惹幾條人命了。”
  李洛陽面色微變,霍然長身而起,沉聲道:“老夫這里,死人已葬得夠多了,決不容再有兇殺之事發(fā)生,劍白,隨我去看看。”語聲未了,他身子已步出廳外。李劍白瞧了鐵中棠、潘乘風(fēng)兩眼,匆匆隨之而出,在門外低低囑咐了幾句,大約是教院中的人留意著他兩人的動靜。
  于是廳中就只剩下鐵中棠與潘乘風(fēng)兩人。
  鐵中棠冷冷道:“他們可是命你來監(jiān)視我的?”
  潘乘風(fēng)面頰一紅訥訥道:“在下只是在此陪伴兄臺而已。”
  鐵中棠冷“哼”一聲道:“你此刻只管為他們賣力,等到別人定要除去你這個罪魁禍?zhǔn)讜r,便無人為你賣力了。”
  潘乘風(fēng)微微一笑,道:“那也未必見得。”他顯然已與黑、白等人有了默契,是以神色頗為安定。
  鐵中棠沉聲道:“還有,你莫忘了,‘九子鬼母’還在時時刻刻地等著你,你也莫忘了我還有令‘九子鬼母’撒手而退的力量。”
  潘乘風(fēng)垂首沉吟不語,但面上卻已聳然動容,過了半晌,忽然抬起頭來,道:“你要我怎樣?先說來聽聽。”
  鐵中棠目中光芒微閃,緩緩道:“你若肯與我合作,不但此后永無生命之慮,還可乘機(jī)名利雙收。”
  潘乘風(fēng)道:“世上真的有這樣的事么?要我如何去做?”
  鐵中棠道:“你只要戴起我重金買來,幾可亂真的人皮面具,穿起我這身衣服,別的事都可以隨機(jī)應(yīng)變了。”
  潘乘風(fēng)瞠目道:“這算做什么?”
  鐵中棠道:“你身材與我九分相似,只要說出個理由,不愿脫下面具,他們?nèi)f萬認(rèn)不出你。”
  潘乘風(fēng)道:“身體縱相似,但口音……”
  鐵中棠微笑道:“我此刻說話的口音,本也是偽裝出的。人人俱可偽裝,何況我素來不喜多話,你自也該盡量閉緊嘴巴。”
  潘乘風(fēng)冷笑道:“我假扮成你的模樣,瞞過了他們的耳目,你好處多了,我卻未見有何好處。”
  鐵中棠道:“為何沒有好處?你若扮成我,潘乘風(fēng)便不見了,要尋仇的人,到哪里找潘乘風(fēng)去?”
  潘乘風(fēng)沉吟道:“可還有什么好處?”
  鐵中棠笑道:“你扮成鐵中棠,他們要利用鐵中棠,你自可乘機(jī)渾水摸魚,這一點相信你自然熟悉得很。”
  潘乘風(fēng)嘴角終于綻開了笑容,頷首道:“不錯。”
  鐵中棠道:“在這一段時間中,你還可探出許多秘密,不但你可以要挾他們,而且還可以向我要些好處。”潘乘風(fēng)雖未言語,但瞧他的笑容,顯已更是心動。
  鐵中棠道:“此事原則如此,但運用之妙,卻是千變?nèi)f化,閣下心智靈巧,想來也不必我再解釋了。”
  潘乘風(fēng)展顏笑道:“不錯不錯……”笑容忽地一沱,接口道:“此事這樣下去,何時才是結(jié)局?”
  鐵中棠道:“只要你不泄漏我的機(jī)密,事情告一段落時,我自會出來收手,你便可脫身了。”
  潘乘風(fēng)想來想去,只覺此事對自己實有百利而無一害,至于對別人有多少害處,便根本未放在心上。于是,他便欣然答應(yīng)了。
  鐵中棠目光一掃,見到院落中雖有條大漢在巡邏,但多日驚恐餓渴倦累后,已經(jīng)飽餐了一頓,自然都有些昏昏欲睡的模樣。他一眼掃過,立刻拉著潘乘風(fēng)轉(zhuǎn)到屏風(fēng)背后。只聽一陣衣履塞宰之聲,然后,恢復(fù)了本來面目的鐵中棠便和個“奇異的老人”潘乘風(fēng)走出了屏風(fēng)。
  潘乘風(fēng)嘶啞著喉嚨道:“學(xué)得像嗎?”
  鐵中棠微微一笑,道:“聲音再低沉些,別人就更無法分辨了。”經(jīng)過許多天易容之后,他黝黑光潤的膚色,已顯得有些蒼白干枯。
  潘乘風(fēng)整了整衣衫,悄聲道:“此后你我如何聯(lián)絡(luò)?”
  鐵中棠道:“以‘化身’兩字為信,以七角星為暗記,隨時隨地,都可以互傳消息。”
  潘乘風(fēng)道:“好!你此刻可以走了。”
  鐵中棠含笑搖了搖頭。潘乘風(fēng)第一次真正見到他的笑容,心頭不覺一震,只覺在這線條明朗,塑像般的英俊面容上,所泛起的這一絲淡淡的笑容,實在有種不可抗拒的魅力,他不禁嘆忖道:“我是個男子,見了這笑容尚不禁心弦為之震動,若是換了女子,更不知要怎樣了。”
  只見鐵中棠取了塊碎骨,嗖的彈出窗外,口中道:“我暫時還要留在這里。”身子已輕輕向屋頂承梁竄了上去。這珠寶世家的房舍,建筑是古老而巨大的,承梁上足夠十個人隱藏起身形,而決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
  潘乘風(fēng)心里在奇怪,為何他還不愿離去,但他卻已被這少年迅速奇詭的舉動、機(jī)智靈敏的頭腦所懾服,只是靜靜地坐了下來。眼見院中的家丁壯漢,被那碎骨所帶起的風(fēng)聲所驚動,四下搜尋起來,剎那之間,但聞衣袂帶風(fēng)之處,颼然微響。
  黑星天、白星武,面帶惶急,如飛躍了進(jìn)來,兩人齊地掠到潘乘風(fēng)面前,厲叱道:“溫黛黛到哪里去了?”
  承梁上的鐵中棠,偷眼下望,見到黑、白兩人已毫無疑問地將潘乘風(fēng)當(dāng)做自己,心頭不覺暗喜。
  但是他聽到溫黛黛果然已走了,心里卻也不禁有些驚奇。
  只見潘乘風(fēng)木然搖了搖頭,道:“她走了么?”
  黑星天厲聲道:“你難道還沒有和她約好?”
  潘乘風(fēng)冷冷道:“為何我要和她約好?”他啞起喉嚨,壓低聲音,說話的口音,果然與鐵中棠假冒的聲音極似。
  這道理正如所有戲臺上飾演同一角色戲子的道白,聽來都有幾分相似。
  黑星天跺足恨聲道:“你可知道你所有值錢的珍寶,都已被那賤人卷逃了么?你為何竟不著急?”
  潘乘風(fēng)道:“錢財本是身外之物,我為何要著急。”
  黑星天面上的殺機(jī)突現(xiàn),大怒道:“你可知道那些珍寶本已屬于我的,都是你這廝壞我的大事。”
  他急怒之下,便待驟下殺手。司徒笑卻已趕來,他搜尋得較為仔細(xì),是以回來得遲些,此刻見了黑星天的神色,知道黑星天失財心痛,連忙悄悄將他拉到一邊,悄然道:“溫黛黛縱然帶珍寶走了,這姓鐵的若是投效了你我,卻是個無價之寶,黑兄怎么可傷他?”
  黑星天呆了半晌哈哈一笑,道:“小弟只是在為鐵兄心疼,好生生的珍寶都被那賤人拐走了。”
  司徒笑冷冷道:“她走不了的,小弟擔(dān)保為鐵兄尋回……”目光轉(zhuǎn)處,語聲突頓,變色道:“潘乘風(fēng)哪里去了?”
  潘乘風(fēng)道:“走了。”
  海大少恰巧回來,厲喝道:“他到哪里去了?”
  潘乘風(fēng)冷冷道:“各位未曾要我看守著他,他到哪里去了,我怎會知道?”
  司徒笑皺眉強(qiáng)笑道:“在下只覺這廝有些奇怪,為何……”
  黑星天變色接口道:“聞道這廝最善勾引婦人女子,溫黛黛那賤人莫非就是被他勾引了,是以兩人雙雙逃走?”
  司徒笑冷笑道:“溫黛黛雖然淫蕩,卻還看不上潘乘風(fēng)那種卑賤無恥之徒,黑兄只管放心好了。”
  潘乘風(fēng)聽得他當(dāng)著自己的面辱罵自己,自己卻還開口不得,心中憋著滿腹怨氣,面上卻還只得頷首同意,咯咯笑道:“罵得好,罵得好!”承梁上的鐵中棠聽了,幾乎忍不住笑出聲來。
  天殺星海大少怒罵道:“這廝想必知道俺饒不了他,是以偷偷溜了。好小子,俺上天人地,也要尋你回來!”
  此人當(dāng)真是烈火般的脾氣,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話未說完,雙拳一揖,竟真的飛身走了。
  黑星天冷冷罵道:“瘋子……”
  只見霹靂火滿面怒容,與李家父子走了進(jìn)來,大聲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真將老夫越弄越糊涂了!”
  他啪的一拍潘乘風(fēng)面前的桌子,大怒道:“你們?nèi)羰沁將老夫當(dāng)做盟友,就該快將真相說出來。”
  司徒笑微微笑道:“所有事情發(fā)生經(jīng)過,兄臺俱是親眼目睹,兄臺若是糊涂,小弟豈非同樣糊涂。”
  霹靂火道:“好……好……”他盛怒之下,也說不出話來。
  司徒笑再也不理他,道:“黑夜之中,那賤人必定走不甚遠(yuǎn),你我此刻追去,八成是追得上的。”
  黑星天道:“正該如此。”
  司徒笑注目著潘乘風(fēng)道:“不知鐵兄意下如何?”
  潘乘風(fēng)緩緩站了起來,道:“合則兩利,不合兩敗……”
  司徒笑大喜道:“鐵兄果然是人間奇才,明辨事理。黑兄、白兄,事不宜遲,你我此刻便該向主人告辭了。”
  三人本未攜帶行裝,果然立刻便向主人告辭。李洛陽口中雖在挽留,但挽留得顯然并不熱切。
  霹靂火大怒道:“你們?nèi)艘獙⒗戏蛟鯓樱俊?br />   司徒笑微微笑道:“兄臺若還是小弟們的盟友,小弟們自然歡迎與兄臺一路同行,否則小弟們也不敢勉強(qiáng)兄臺。”挽起潘乘風(fēng)的臂膀,揚長而去——要知李宅馬廄中所有馬匹都已被毒斃,是以眾人策馬而來,徒步而去。
  霹靂火呆了半晌,頓足道:“慢走。”
  司徒笑回身道:“兄臺還有何事吩咐?”
  霹靂火道:“你們要去哪里?”
  司徒笑道:“小弟們無論追不追得著那賤人,都要先回落日牧場。兄臺若無事,不妨前去喝兩杯。”口中說話,腳步卻并不停頓。
  霹靂火望著他幾人身影消失,面上突然泛起了黯然的神色,長嘆道:“難道這就是老夫的下場……”
  李洛陽同情地望著他,并未說話。
  李劍白忍不住道:“前輩性情剛烈,與他們在一起,必定是要吃虧的,前輩又何必氣惱。”
  霹靂火嘆息道:“交友不慎,自然氣惱。”
  李劍白道:“前輩既知交友不慎,何苦還要再交下去?”
  霹靂火慘然一笑,道:“他幾人是明知老夫不敢與他們絕交,是以才敢對,老夫如此無禮。”
  李劍白軒眉道:“前輩為何不敢?”
  霹靂火慘笑道:“霹靂堂與大旗門仇深如海,只有與他們結(jié)在一起,才能]與大旗門相抗,否則……”黯然一嘆,垂首無語。
  李劍白道:“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老前輩你為何不單獨與大旗門握手言和,豈非少了許多困擾?”
  霹靂火搖了搖頭,長嘆道:“以鮮血結(jié)下怨仇,只有以鮮血才能解開,大旗門是萬萬不肯與老夫言和的……”忽然挺起胸來,抱拳道:“李兄,賢侄,兩位多多保重,老夫也要去了。”挺起胸膛大步走了出去。
  他言語中雖已有了對江湖仇殺的厭倦,但腰桿仍然挺得筆直,對任何打擊,都沒有半分退縮之意。
  李洛陽黯然望著他身影遠(yuǎn)去,不禁長嘆一聲道:“孩子,你可知道,有些事你縱不愿接受,卻也不能逃避的。”緩緩踱了半個圈子,突地朗聲喚道:“今夜已不會有事了,弟兄們,你們都好生去睡吧。”
  院中的家丁應(yīng)了一聲,各各離去。
  李洛陽回轉(zhuǎn)身,愛憐地望著李劍白緩緩道:“孩子,這些天苦了你,你也快去睡吧!”
  李劍白垂首道:“爹爹你呢?”
  李洛陽道:“我也要去睡了。”
  李劍白遲疑了半晌,終于轉(zhuǎn)身而出。
  承梁上的鐵中棠,俯首下望,只見李洛陽呆立了半晌,拖起沉重的腳步,吹熄了四下的燈火,于是空曠的廳堂,只剩下一盞孤燈。昏黃黯淡的燈光,映著他頎長寂寞的身形,風(fēng)吹燈搖,倍覺凄涼。然后,他舉起燈,走下了廳前的石階,孤燈在夜色中漸漸遠(yuǎn)去,本來昏黯的燈火,變得只剩下一點昏影。
  于是,所有的爭吵、哄笑、譏嘲、怒罵、交易……暫時都被黑暗所吞,而大廳中終于只剩下空白的黑暗,暗黑的寂寞。全身浸沒在黑暗中的鐵中棠,望著這孤獨的老人遠(yuǎn)去,心里也不覺感到些許遲暮的惆悵。在黑暗中靜候了半晌,聽到所有的聲息都已消寂,然后,他便悄悄躍下承梁,掠出窗戶。他在深深夜色下的屋脊上貍貓般地移動著身形,目光卻像兀鷹一般,在每一個陰暗的角落里搜索。
  夜,更深了,他仍在等待,仍在搜索,但誰也不知道他搜索與等待的目標(biāo)究竟是什么。終于,遠(yuǎn)處一個陰暗的角落中,樹叢里,有了輕微的響動,響動雖輕,但鐵中棠卻決不肯放過。他目光立刻閃電般望了過去,只見一條人影,悄悄自陰暗的樹叢中探出頭來,機(jī)警地四下觀望著。四下絕無警兆,鐵中棠更不曾發(fā)出任何聲音。這人影望了半晌,終于現(xiàn)出了身子。“他”滿身黑布,黑絹包頭,只有眼皮在夜色中閃閃發(fā)光。
  鐵中棠屏息而望,終于辨清了這人影便是溫黛黛。她左手提個箱子,右手挽著麻袋,沿著墻根,走了幾步,又停下身子,留意傾聽。鐵中棠暗中冷笑忖道:“溫黛黛,你果然不出我所料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逃不了的,便索性等在這里……”
  突見溫黛黛身形一長,輕煙般向鐵中棠存身的屋脊竄了上來,伏在屋瓦上,輕輕喘息著。
  鐵中棠早已選了個最最隱秘的地勢,是以他能瞧見溫黛黛的每一個舉動,溫黛黛卻瞧不見他。
  她喘息漸漸平靜,仰面將麻袋縛在背上,又緊了緊包頭的黑布,束腰的絹帶,以及足下的綁腿。
  鐵中棠悄悄移動一下身子,雙臂已貫滿真氣,準(zhǔn)備隨時出手一擊,便可將溫黛黛擒在掌下。
  溫黛黛收拾好了,竟四肢松懈地躺在瓦上,凝目望著蒼穹,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心事。只見她目光忽而幽怨,忽而憤怒,忽然喃喃自語道:“司徒笑,你破壞了我和他,我絕對饒不了你。”這句話本未說完,說到大半時,她便突然警覺住口,但鐵中棠是何等人物,自然早已聽出她言下之意。
  他算準(zhǔn)溫黛黛決不敢即時逃走,是以也等在這里,打算將她捉住,甚至將她殺死,取回自己的珠寶。但在這剎那間,他卻突然改變了心意。
  他暗暗忖道:“這里只是全部寶藏十份中的一份,本屬我名下,我何不將這些珍寶就暫時給她,讓她以這份珍寶,來與司徒笑等人作對?以她的聰明與潑辣,再加以她的美色,豈非又是個司徒笑的大敵!”
  原來他早已將寶藏分做十份,其中三份,他已作了神秘的用途——這是他深藏的秘密,除了他誰也不知道。另兩份他給云錚,讓云錚支配作復(fù)仇之用。水靈光也有兩份,她守護(hù)著寶藏,陪伴著那殘廢而寂寞的老人,這是她應(yīng)得的。腹中懷有云家骨血的冷青霜,鐵中棠也為她留下一份。還有一份,他要留給救了自己與云錚性命的趙奇剛。剩下的一份,才是他自己留給自己的,但此刻他為了復(fù)仇的大局,又毫無留戀地交給了溫黛黛。
  剎那之間,他便由富可敵國變?yōu)槌嘭殻撬闹袇s坦坦蕩蕩,絲毫不覺難受與惋惜。
  溫黛黛終于翻身掠起。女子永遠(yuǎn)都比男子有更大的忍耐與抵抗之力,她此刻雖覺饑疲虛弱,但身法仍極輕巧。只見她掠出莊院,掠入?yún)擦帧?br />   鐵中棠遙遙跟在她身后。他雖然毫無吝惜地將那一份巨大的財寶交給了她,同時也交給她一份重大的任務(wù)。此時他便要看看她是否有所作為?是否擔(dān)得起這份擔(dān)子?入林已深,溫黛黛才放緩腳步,歇了口氣。她方待倚著樹干,歇息一陣,哪知樹上突地墜下一條人影,直挺挺落到她面前,嘻嘻一笑。溫黛黛大驚之下,面上立刻變了顏色只見這條人影左手提著個包袱,包內(nèi)碧光閃閃,滿面嬉皮笑臉的神情,望著她不住癡笑。溫黛黛定了定神,才看清這人影竟是“九子鬼母”門下那跛足童子,不禁脫口道:“你們不是都走了么?你為何還在這里?”
  跛足童子嘻嘻一笑,指了指手中包袱,道:“他們都走了,我是回來收取掛在樹上的碧磷珠的。”
  溫黛黛深深呼了口氣,道:“收了碧磷珠,就該回去了,還呆在這里,不怕你師傅找你么?”
  跛足童子眼睛盯著她豐滿的胸膛,只管癡癡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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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17
第十七回 荒祠冷語

  溫黛黛笑“啐”了一口,道:“小鬼,你今年多大了?”
  跛足童子道:“十四。”
  溫黛黛咯咯笑道:“十四歲就會看女人了,是誰教你的?”
  跛足童子伸出袖子,擦了擦鼻子,嘻嘻笑道:“好看的女孩子人人都要看的,還用得著人教么?”
  溫黛黛笑道:“聽說你有許多漂亮的師姐,你應(yīng)該回去看她們呀,為什么還在這里擋路?”
  跛足童子一本正經(jīng)地輕嘆道:“我的師姐雖多,可惜她們卻還都是小孩子,還不是真正的女人。”
  溫黛黛“噗嗤”一笑道:“我是真正的女人么?”
  跛足童子乘機(jī)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幾眼,拍掌道:“貨真價實,半分不假,是個標(biāo)標(biāo)準(zhǔn)準(zhǔn),道道地地的女人。”
  溫黛黛已笑得彎下腰去,道:“看不出你年紀(jì)雖小,倒還有幾分眼光,只可惜你實在太小些。”
  跛足童子瞪起眼睛,大聲道:“誰說我小?我年紀(jì)雖只有十四,但是和二十四的人決沒有什么兩樣。”
  溫黛黛嬌笑著伸手摸了摸他面頰,道:“等你二十四的時候,我就老了,還是現(xiàn)在多看看吧!”
  跛足童子道:“正要多看看。”果然歪起了頭,上上下下地看個不停。
  后面暗林中的鐵中棠見了,心里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跛足童子固然刁鉆古怪,人小鬼大,溫黛黛這種半吊子的脾氣,更是令人啼笑皆非。只見那跛足童子瞧了半晌,突地輕嘆道:“可惜你嫌我太小了,否則我一定要你嫁給我。”
  溫黛黛忍不住笑道:“正是因為你太小了,否則我一定嫁給你。”
  跛足童子大聲道:“真的么?”
  溫黛黛道:“真的!”
  跛足童子呆了半晌,突然長長地嘆了一聲,搖頭道:“恨不相逢長大時,唉,我還有什么話說?”
  溫黛黛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花枝亂顫地笑了許久,喘著氣道:“你看夠了么,讓我走吧!”
  跛足童子嘆息著點了點頭,緩緩轉(zhuǎn)身,突又回過頭來,道:“我方才看到你那位云公子了。”
  溫黛黛面色微變,脫口道:“他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你要我?guī)闳タ此矗俊?br />   溫黛黛沉吟道:“你知道他此刻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自然知道。”
  溫黛黛眼皮轉(zhuǎn)動,仿佛心中在考慮著什么重大之事,過了半晌,方自笑道:“你要帶我去么?”
  跛足童子忽然又皺起眉頭,道:“這個……但是……”
  溫黛黛笑道:“但是什么?明明是你自己要帶我去的,難道你此刻又不敢了么?真丟人!”
  跛足童子挺起胸膛,道:“我為何不敢?guī)闳ィ皇恰皇恰闳艨献屛矣H你一下,我們馬上就走。”
  溫黛黛不禁又笑得彎下腰去,指著他咯咯笑道:“小鬼……小鬼你……”她笑得直喘氣,話也說不出了。
  跛足童子板起面孔,道:“笑什么?不肯就算了。”
  溫黛黛嬌笑道:“好吧,姐姐我就讓你親一下。”
  跛足童子大喜道:“真的么?”
  溫黛黛半合起眼睛,將面頰湊了過去,笑道:“來呀!”
  跛足童子突然消去笑容,放下包袱,深深呼出口氣,張開雙臂,狠狠地一把抱住了溫黛黛。溫黛黛邊笑邊喘著氣,道:“小鬼!輕些……輕些……哎喲,你……”突然一把推開了他,面色已變得紅紅的。
  暗林中的鐵中棠不禁嘆息忖道:“這溫黛黛當(dāng)真是個絕代尤物,連童子都被她打動了心。”他不知越是初解情竇的童子,便越是渴慕溫黛黛這種渾身都散發(fā)著熱力的成熟婦人。只見那跛足童子踉蹌后退了幾步,呆立在地上,兩眼空空闊闊地望著遠(yuǎn)天,仿佛突然癡呆了的模樣。溫黛黛卻在輕輕整理著散亂的鬢發(fā)。
  突聽那跛足童子大笑一聲,飛躍而起,凌空翻了幾個斤斗,大喊道:“我親了她,她好香喲!”
  溫黛黛笑罵道:“小鬼,你瘋了么?”
  跛足童子又笑又跳,道:“瘋了瘋了,完全瘋了。”
  溫黛黛道:“你若肯答應(yīng)我一件事,我就再讓你親一下。”
  跛足童子突又呆住,訥訥道:“真……真的?”
  溫黛黛柔聲笑道:“小弟弟,姐姐怎會騙你?”
  跛足童子整個人都跳了起來,大喊道:“快說快說,你肯讓我再親一下,我什么事都答應(yīng)你!”
  溫黛黛道:“你要答應(yīng)帶我去到那里后,你自己卻不能過去,此后也永遠(yuǎn)不許告訴別人。”
  跛足童子道:“比這再難十倍的事,我也答應(yīng)。”
  溫黛黛嬌笑道:“乖孩子……”走了過去,輕輕抱起了他,在他生著雀斑的臉上接連親了好幾下。
  等到溫黛黛松開了手,跛足童子突地“撲通”一聲,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溫黛黛驚呼道:“你怎么了?”
  哪知她話未說完,那跛足童子已又直挺挺跳了起來,翻著斤斗笑道:“三個月里我若是洗了臉,我就是王八蛋。”
  溫黛黛咯咯笑道:“三個月不洗臉,要臭死了。”
  跛足童子大聲道:“說不洗,就不洗。”提起包袱,帶起溫黛黛的肩膀,道:“走吧!”
  鐵中棠暗中旁觀,心中又驚又怒,忖道:“這賤人還要去尋三弟作甚?莫非她還想害他?”轉(zhuǎn)念又忖道:“但她卻已與司徒笑分手,想來不致再害三弟。但三弟對她一往情深,此番她若去了,以三弟的性情說不定又會舊情復(fù)發(fā),她縱不再加害三弟,但以她這種禍水般的性情,遲早都要傷三弟的心,何況她……她已是殘花敗柳,怎能配得上我那三弟?”心念數(shù)轉(zhuǎn)間,跛足童子已拉著溫黛黛走了。鐵中棠斷然忖道:“此事我決不能袖手。”立刻追蹤而出。只見那跛足童子拉著溫黛黛,飛掠在林間,走的并非入城的方向,道路越來越見荒僻。
  走了約莫半里之遙,跛足童子突地停住腳步。溫黛黛道:“已到了么?”
  跛足童子呆呆地點了點頭,道:“快到了。”
  溫黛黛轉(zhuǎn)目四望,只見此處一片荒野,遠(yuǎn)處只有幾叢樹林,卻望不見人家,不禁皺眉道:“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前面。”
  溫黛黛道:“還在前面,為何不走了?”
  跛足童子呆呆地怔了半晌,突然長嘆道:“你此番走了,我就不知能不能再見得著你了!”
  溫黛黛呆了一呆,笑道:“傻孩子,不要說呆話,我又不會死的,你自然能夠再見得著我。”
  跛足童子搖了搖頭,道:“縱然能夠再見著你,卻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一月的事了。”
  溫黛黛又呆了許久,面上才露出笑容,輕輕道:“你若要見我,隨時都可以米找我的。”
  跛足童子大喜道:“你無論住到哪里,都肯告訴我么?”
  溫黛黛輕笑著點了點頭,道:“乖弟弟,姐姐無論住在哪里,都會告訴你,來,笑一下給姐姐看。”
  跛足童子果然嘻嘻一笑,振起精神道:“走吧!”
  哪知溫黛黛卻搖了搖頭,道:“再等一會。”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睛,奇道:“你真奇怪……”
  溫黛黛輕嘆道:“你奇怪么?我告訴你,姐姐本就是個奇怪的人,又奇怪,又寂寞,又痛苦……”她抬起頭,跟波幽幽地望著天上。
  跛足童子嘆道:“你那么漂亮,世上不知有多少人喜歡你,你怎么還會寂莫呢?我真不懂。”
  溫黛黛幽幽嘆道:“喜歡我的人我都討厭,我喜歡的人卻又不喜歡我,我怎么會不寂寞呢?所以我就要想盡各種辦法來解除寂寞。”
  跛足童子道:“云公子他很喜歡你的呀!”
  溫黛黛搖頭道:“不是他。”
  跛足童子奇道:“是誰?”
  。
  溫黛黛默然半晌,強(qiáng)笑道:“不要再提他了,我此刻非但再也不喜歡他,向且還恨他恨得要死。”
  跛足童子大聲道:“不要緊,還有我喜歡你。”
  溫黛黛笑道:“我也喜歡你,所以我現(xiàn)在才要多陪你一會兒。你可知道,你是我平生第二個喜歡的男人。”
  跛足童子眼睛一亮,道:“真的么?”
  溫黛黛又輕輕摸了摸他的面頰柔聲道:“但你只是個孩子,我卻已快老了,我只能把你當(dāng)?shù)艿芟矚g,知道么?”
  跛足童子癡癡地點了點頭,突然大聲道:“不管怎樣,等我大了,你若還沒有嫁人,就一定要嫁給我。”他再不與溫黛黛說話,拉起她的袖子,放足狂奔而去。
  鐵中棠在暗影中呆呆地木立了半晌,喃喃道:“她真的是這么奇怪么……”抬眼望去,他兩人已竄入樹林。
  鐵中棠再不遲疑,飛掠而去,只見叢林中仿佛有座祠堂,溫黛黛與跛足童子已遠(yuǎn)遠(yuǎn)停在祠堂外。只聽溫黛黛輕聲道:“好弟弟,你要記著,有些女人身子雖然臟,但一顆心卻還是干凈的。她雖然害了人,也是因為那些人自己差勁,還不夠資格做男人,所以你將來無論如何,也要做個真正的男人,知道么?”
  跛足童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溫黛黛又道:“我住定了,便會設(shè)法通知你,現(xiàn)在……你快走吧!”
  跛足童子溫順地轉(zhuǎn)過身,突又回首道:“你為什么會喜歡我呢?我實在想不通,你肯告訴我嗎?”
  溫黛黛笑道:“只因為你是真正地喜歡我,沒有別的心思,所以我也喜歡你,喜歡你做我的弟弟。”
  跛足童子呆了半晌,突地歡呼著飛奔而去。
  溫黛黛望著他身影消失,又呆了半晌,放下箱子,整了整衣衫,又提起箱子,呼出口氣,大步向祠堂走去。
  祠堂早已荒廢了,外面兩扇木門,已不知被誰偷去了砍作柴燒,庭院中蔓生著荒草,草叢間落葉片片,被夜風(fēng)吹著,發(fā)出陣陣蕭索的沙沙聲響,伴著吹動殘窗的噼剝聲,便混合成一闕凄涼的夜曲。踏過落葉荒草的庭園,走上滿生苔蘚的石階,穿過蛛網(wǎng)四結(jié)的門楣,便是那陰森破落的祠堂。溫黛黛立刻覺得一股霉腐的氣味,撲鼻而來。
  她輕輕皺了皺眉頭,拭目望去,只見這小小的祠堂中,布幔破落,神桌頹敗,已不知有多久未有香火了。夜風(fēng)中寒意甚重,風(fēng)吹人戶,布幔飄飛,祠堂中竟空無人跡。溫黛黛不禁暗暗忖道:“莫非是那小鬼在騙我?”但她這念頭尚未轉(zhuǎn)完,便聽得有輕微的鼻息聲,自那頹毀腐朽的神案下一陣陣傳了出來。
  她微微遲疑,悄然而入,輕輕掀開那神案前的布幔——夜色中,只見云錚竟蜷曲著身子睡在這里。溫黛黛忍不住暗嘆忖道:“師兄那般謹(jǐn)慎,師弟卻如此大意!你縱然疲極了,也不該睡在這里呀!”她實在想不出同門的師兄弟,性格上怎會有如此巨大的差異。鐵中棠機(jī)警謹(jǐn)慎,無論在任何危急的情況下,不但能自保自救,還能救人,而云錚卻是如此激動,如此大意,他空有滿腔熱血,要管盡人間的不平之事,但他卻偏偏不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照顧自己。
  但她卻不知道這師兄弟兩人,實在有個最大的相同之處——這兩人都有顆俠義而正直的心,兩人做事所用的手段與方法雖然不同,但目標(biāo)卻都是一樣的。
  此刻已隱身在頹檐下暗暗偷窺的鐵中棠心中更是感慨萬端,暗嘆忖道:“三弟呀三弟,你縱有鐵中棠的膽量,天大的武功,但如何這般性情,孤身在外面闖蕩江湖,又怎能教人放心得下?”要知云錚乃是“大旗掌門人”云冀晚年所得的幼子,云冀縱然生性嚴(yán)厲,但無形間對這幼子也不免偏愛三分。
  是以云錚自幼便養(yǎng)成了那種熱血激動,凡事俱不在乎的性格,雖然可愛,但在江湖中走動,卻當(dāng)真危險得很。
  只見溫黛黛似乎輕嘆了一聲,俯下頭去拍了拍云錚的肩頭。云錚自睡夢中驚醒,大喝道:“什么人?”喝聲之中,他已翻身掠起,卻忘了自己仍是睡倒在神案上,直將那神案撞倒飛起跌下,震得四散。
  溫黛黛退了一步,默然凝望著他。
  云錚目光轉(zhuǎn)處,顏色更是大變,厲喝道:“原來是你。”
  溫黛黛靜靜道:“不錯,是我。”
  云錚怒道:“你來作甚?”
  溫黛黛道:“我來找你。”
  云錚呆了一呆,突然仰天狂笑道:“好呀,想不到你還有臉來見我。”笑聲顫抖,顯見心頭充滿悲憤。
  溫黛黛凝目瞧了他半晌,突然輕輕嘆息一聲,轉(zhuǎn)身而行。
  云錚望著她走到門口,突然縱身一躍,擋住了她的去路,大聲道:“你忽來忽去,難道是瘋了不成?”
  溫黛黛冷冷道:“我只當(dāng)你對我已完全沒有情感,才來找你,但見了你這副樣子,顯見得對我還未能忘情,我只有走了。”
  云錚怒道:“誰說我對你未能忘情?我只是恨透了你。”
  溫黛黛緩緩道:“愛與恨之間的距離,實在差得太少了,你此刻縱恨我,不久又會愛上我的。”
  云錚大怒道:“你自以為能猜得到我的心事么?”
  溫黛黛輕輕嘆息一聲,道:“你可愿意聽我的身世?”
  云錚冷笑道:“你究竟是怎樣的人?”
  溫黛黛道:“坐下來,聽我告訴你。”
  云錚雖是滿面怒容,卻仍然坐了下來。
  溫黛黛放下箱子,坐到箱子上,緩緩道:“我自幼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自幼跟著我的義父。他是個良心極好的人,卻有滿腹牢騷,認(rèn)為天下人都對不起他,于是天天喝酒,而且天天喝得爛醉。其實天下又何曾虧負(fù)了他,他只是自己虐待自己,終于將自己的家業(yè),虐待得干干凈凈。”她閉起眼睛,長長嘆息了一聲,才接著說了下去:“他全無謀生的技能,武功也不高,什么事都不愿做,只是整天自己對自己說:‘憑我這樣的人,怎能做低三下四的事,要做就要做一番大事業(yè)。’于是他整日東流西蕩,要去做那‘大事業(yè)’,但究竟什么是大事業(yè),卻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告訴我,總有一天會發(fā)財?shù)摹D菚r我年紀(jì)還小,跟著他實在是吃盡了苦,不但住在破廟里,飯吃不飽,直到十五歲的時候,還穿著十歲的破衣服。十五歲的女孩子,有的已和婦人差不多了,那些無賴少年,整天盯著我瞧,我掩得了這里,掩不了那里,索性就讓他們瞧個飽,于是……就在那一年,有幾個無賴,灌醉了我義父后,就把我奸污了。第二天我哭著告訴義父,他大怒下就拿著刀子去找那些無賴,自然毫無結(jié)果。我那義父,自然還是天天喝酒,喝得更多,更醉。他不再照顧撫養(yǎng)我,終于走得不知去向了。
  “后來,我認(rèn)識落日馬場中一個馬師,他會武功,在當(dāng)?shù)匾菜銈有錢有勢的人,我就迷惑住他。當(dāng)然,他也迷上了我,只要我說的話,他沒有不聽的,于是我就叫他將原先欺負(fù)我的人都在暗中殺了。”
  云錚恨聲道:“那些人還是殺了的好!”
  溫黛黛淡淡笑了笑,接道:“但等到我看到落日馬場的主人司徒笑時,我又下了決心,要釣到這條大魚。我用盡各種方法,去接近他,等到他終于開始注意我,引誘我時,我卻流著淚對他說,我不能背叛馬師。于是,第二天,司徒笑便令那馬師陪著他去牧馬,兩人同時去的,回來的時候,卻只剩了司徒笑一人。
  “司徒笑對我說,那馬師大意落馬,已被亂蹄踏死。我心里自然有數(shù),但表面卻作出十分悲傷的樣子。于是,我就在悲哀中做了司徒笑的外室。我發(fā)誓以后不能讓自己再窮了。我用盡一切手法,去博取司徒笑的歡心。我漸漸有了高貴的庭園,華麗的衣衫,和各種珍奇的珠寶。我已由賤女變?yōu)檎尜F婦,由泥淖飛上高樓。我終于成功了。”
  她緩緩頓住語聲,云錚也說不出話來。
  風(fēng)吹窗欞,這難堪的寂靜延續(xù)了許久,溫黛黛蒼白的面容上,又泛起一絲冷漠的笑容,接著敘說:“自從那時之后,我就盡量充實自己,念書、學(xué)武。我再也不愿自高處落下去,我還要飛得更高。等到我自覺自己已足夠堅強(qiáng),我便開始報復(fù)。我誘惑男人,玩弄男人,然后再殺了他們。兩三年來,凡是禁不起我誘惑的男人,也不知被我毀了多少,但我卻絲毫不覺后悔,我只是……”
  云錚突然大吼一聲,道:“不要說了!”
  溫黛黛冷冷道:“我對你這樣說,只是要你知道我是個怎樣的女人,對男人,我已知道得太多了。”
  云錚咬牙道:“但……但……”
  溫黛黛冷冷截口道:“你這樣的男孩子,我是永遠(yuǎn)不會愛上你的,我要你完全對我絕望,灰心。”
  云錚握拳道:“我……我不但已對你絕望,而且……而且……”
  溫黛黛淡淡笑道:“你若對我鄙視,就更好了。”
  云錚霍然站起,厲聲道:“既然如此,你為何要來尋我?”
  溫黛黛緩緩道:“現(xiàn)在,司徒笑已和你那師兄鐵中棠勾結(jié)到一處,司徒笑恨透了我,他是決不肯放過我的,我只有先殺了他。而我,我卻恨透了鐵中棠,更一心要將他殺死……”
  云錚恨聲道:“這兩人也是我決心要殺死的人……”
  溫黛黛輕輕一笑,道:“對了。”
  云錚霍然抬頭,道:“你想與我聯(lián)手對付他們?”
  溫黛黛道:“不錯!只因憑你我兩人單獨的力量,決難勝過他們,你只有與我聯(lián)手,才能有制勝的機(jī)會。”
  云錚呆了半晌,突又大怒道:“我怎能與你聯(lián)手?”
  溫黛黛冷冷道:“你為何不能與我聯(lián)手?你大可利用我的機(jī)智和狡猾,我也要利用你的力量和武功。你只要牢牢記著,我們只是互相利用,決沒有絲毫情感,等到事情過了,你只管走你的路,我只管走我的路。”
  云錚又怔了半晌,顯見心中仍在猶豫未決。
  溫黛黛冷冷笑道:“你還在想什么,難道你不敢……”
  云錚怒道:“我怕什么?”
  溫黛黛冷冷道:“我怎知你怕什么?”
  云錚厲聲道:“只要能殺死司徒笑,再將那大旗門的叛徒生擒活捉,讓我看著他身受本門的慘刑而死,就……就像我那大哥一樣,我便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他始終忘不了他大哥云鏗身受“五馬分尸”之刑而死時的慘痛,對親手執(zhí)刑的鐵中棠,更是永遠(yuǎn)痛恨在心。
  溫黛黛展顏微笑,道:“這樣才是個有膽量的男子漢。”
  云錚道:“你要我怎樣去做?”
  溫黛黛道:“機(jī)會總要來的,機(jī)會來了,還怕無事可做?”
  隱身在窗外的鐵中棠聽到這里,暗中不禁泛起微笑。
  首先他已確定了自己對溫黛黛所作的投資沒有白費,溫黛黛將不惜心力來與司徒笑成為仇敵,他不禁要從心里感激溫黛黛對云錚所表明的態(tài)度。沖動的云錚有了狡黠的溫黛黛在旁相助,已可令人放心。至于溫黛黛對他自己的情感,鐵中棠卻已不愿深思。他悄然掠下屋檐,突見角落里有人影輕輕一閃,他大驚之下,只怕這情況已為司徒笑的黨羽窺破,當(dāng)下引臂縱身,輕煙般飛掠了過去。暗影中那人也霍然轉(zhuǎn)過身來,卻又是“九子鬼母”門下跛足童子。
  鐵中棠不禁皺了皺眉頭,暗嘆忖道:“這小鬼原來也是個言而無信之徒……”微一招手,轉(zhuǎn)身而退。
  他方自掠出荒祠墻外,那跛足童子也已箭一般跟竄出來,瞪起眼睛道:“你皺什么眉頭?找我作甚?”
  鐵中棠嘆道:“你既已答應(yīng)了溫黛黛,就不該再來窺探。”
  跛足童子呆了呆,鐵中棠又道:“令師還在相候,你還是……”語聲未了,突見跛足童子輕輕揮了揮手。
  剎那之間,鐵中棠只覺一陣異香撲鼻而來,頭腦立刻暈眩。他大驚之下,怒叱道:“你竟敢……”方自說出三字,便噗的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要知他深信跛足童子決不會傷害于他,是以此刻全無防范之心,哪知他卻忘了自己換下了易容之偽裝,跛足童子已完全不認(rèn)得他,便揚手發(fā)出了“九子鬼母”的獨門迷香,兩人相距既近,鐵中棠猝不及防,自然著了道兒。
  只見跛足童子極快地解下了腰帶,將鐵中棠緊緊捆了起來,口中道:“你莫怪我對你如此,只怪你知道得太多了些。”他捆好了鐵中棠,扛在肩上,喃喃又道:“你若是告訴溫黛黛我又來窺看,她就不會再喜歡我,我總要想個辦法,讓你不敢說出來。”但他也猜不出,這“鐵中棠”究竟是何來歷,為何會知道這么多事情,是以也不敢妄下殺手,當(dāng)下扛著鐵中棠軟綿綿的身子,飛掠而去。
  此處已是城郊,林外阡陌縱橫,乃是一片麥田。跛足童子身上扛著一人,也不敢回師傅那里,只是在心中想著主意,腳步也漸漸放緩了下來。走了許久,他心里越來越是急躁,放眼望去,只見麥田邊,小道旁,有三間小小茅屋。茅屋里不但有著燈火,還有一陣陣推動磨盤之聲隱隱傳來。似乎是北方常見,賣豆腐汁的荒村小店。
  跛足童子腳步微一遲疑,暗道:“也罷,我先去喝碗豆汁,吃兩塊熱豆腐再作主意。”放開大步,走了過去。
  只見茅屋前搭著個簡陋的竹棚,擺著三兩張破爛桌椅。一盞半明不滅的孤燈下,正有個老態(tài)龍鐘,白發(fā)蒼蒼,披著件粗灰布棉襖的老人,在有氣無力地磨著豆腐。跛足童子大聲道:“可有早點賣么?”
  那老人道:“好香的豆汁,好熱的豆腐,要多少有多少。”抬頭瞧了他一眼,又低下頭磨起豆腐來。
  跛足童子笑道:“有就拿來。”砰的將鐵中棠放到地上,故意自言自語道:“好重的小偷,回到衙門,非多打幾板才行。”
  那老人瞇起滿是皺紋的眼睛笑道:“原來小客官是位公差大人。”
  跛足童子連忙笑道:“不錯不錯,你猜對了。”
  那老人轉(zhuǎn)首喚道:“大娘,有辦案的公差大人來喝豆汁,你快些端個干凈的碗出來。”
  茅屋內(nèi)輕脆地應(yīng)了一聲,一個青帕包頭、青衣布裙的少婦,懷里抱著個初生嬰兒,垂首走了出來。她拿個青瓷湯碗,舀了碗豆汁,端到跛足童子面前。
  跛足童子見她又要抱孩子,又要做事,心里有些過意不去,方自站起歉謝,但忽然想到自己乃是個“公差”,似乎不應(yīng)太客氣,又大模大樣地坐了下來。
  青衣婦人見了公差,更仿佛駭?shù)妙^也不敢抬起,垂首站在跛足童子面前,輕輕道:“大人還有什么吩咐?”
  跛足童子沉著聲音道:“有豆腐再來兩塊。”
  青衣婦人應(yīng)聲走了過去,在老人耳邊輕輕說了兩句話。
  那老人笑道:“我家大娘說官人辦案辛苦,理應(yīng)特別招待,叫老漢再去加些特別私房作料。”
  跛童子暗笑忖道:“想不到做公差還有這些好處。”
  只見那老人端了碗豆腐,瞞跚著走了進(jìn)去,又蹣跚著走了出來,諂笑道:“官人嘗嘗這碗豆腐怎樣?”雙手將一碗熱氣騰騰的豆腐送到跛足童子面前。豆腐上果然加了些香油作料,一陣陣香氣四溢。
  跛足童子心里好笑,暗暗忖道:“他們?nèi)绱伺挛遥餍晕疫B錢都不付了。”端起豆腐,狼吞虎咽地吃了個干凈。
  那老人瞇起眼睛道:“滋味如何?”
  跛足童子笑道:“不錯不錯。”
  老人笑道:“這豆腐樣樣都好,只有一樣不好。”
  跛足童子道:“什么不好?”
  老人咯咯大笑道:“吃了豆腐的人,都要沒命了。”
  跛足童子面色突變,推案而起,唰的竄到老人身前,揪住了老人衣襟,厲聲道:“這里莫非是個黑店?”
  那老人哈哈地望著他,也不說話。跛足童子只覺頭腦暈眩,四肢也漸漸發(fā)軟,心里已知不好,大揮拳掌,向老人面門拍了過去。但那老人只是輕輕一推,跛足童子便松手倒下。他暗恨忖道:“想不到‘九子鬼母’門下竟會在陰溝里翻了船……”這一念尚未轉(zhuǎn)完,便暈沉沉昏了過去。
  那老人撫掌笑道:“倒也倒也……”回首道:“姑娘,這孩子到底是什么人?為何要將他迷倒?”
  青衣婦人道:“這孩子是誰我也不知道,但是他捆來的這人,卻是我認(rèn)得的,你快將他兩人抬進(jìn)去吧!”
  昏黃的燈光下,只見她淡掃蛾眉,不著脂粉,雖然是布衣布裙,卻也掩不住她姿色之美麗,氣質(zhì)之清雅。
  那老人神色之間,也對她極是恭順,當(dāng)下不敢再問,將鐵中棠與那跛足童子都抬進(jìn)了茅屋。他雖是滿面皺紋,年近古稀,但兩膀卻仍有許多力氣,同時抬起兩人,看來竟不費吹灰之力。茅屋內(nèi)陳設(shè)甚是簡陋,卻打掃得一塵不染。
  青衣婦人抱著嬰兒,隨著他走進(jìn)茅屋,手指鐵中棠道:“你看看他是否被人點了穴道,還是被藥物迷倒?”
  那老人道:“這位相公四肢軟如棉花,看來是被迷倒的模樣。”此刻他目光不再朦朧,炯炯射出犀利的光芒。
  青衣婦人將嬰兒輕輕放到搖籃里,舀了碗冷水,去澆鐵中棠,哪知鐵中棠仍是暈迷不醒,甚至冷水淋頭也淋不醒他。
  那老人皺眉道:“好厲害的迷藥。”
  青衣婦女嘆道:“他行事一向最是謹(jǐn)慎,武功又十分高強(qiáng),卻不知怎會著了這小童子的道兒?”
  老人道:“這位相公究竟是誰?姑娘為何對他如此關(guān)心?”
  青衣婦人輕輕嘆道:“他便是大旗門中那鐵中棠。”
  老人變色道:“他……莫非他便是二姑娘的……”
  青衣婦人突然搖了搖手,道:“住口,又有人來了。”
  語聲方落,只聽一陣腳步之聲,自遠(yuǎn)而近,有人沉聲道:“阿彌陀佛,出家人前來向施主討碗豆汁解渴。”
  青衣婦人悄悄道:“你在這里照顧著,我出去瞧瞧。”語聲中她已閃身出了茅屋,隨手掩上了柴門。
  凄迷的夜色中,只見一個頭戴竹笠,芒鞋白襪,身上穿著件灰色僧袍的行腳僧人,雙手合十,立在石磨邊。他似是遠(yuǎn)道而來,滿身風(fēng)塵,頭上竹笠壓到眉際,頷下青糝糝地長著短髭,垂首道:“女檀,越可愿布施出家人么?”
  青衣婦人一心想早早打發(fā)了他,舀了碗豆汁,截了塊豆腐,送了過去,含笑道:“大師只管自用。”
  行腳僧人笑道:“女檀越善心善舉,菩薩必定保佑。”
  青衣婦人道:“多承大師吉言,大師還是乘熱吃吧!”
  行腳僧人緩緩坐了下來,口中卻接著道:“菩薩必定保佑女檀越大吉大利,永遠(yuǎn)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行蹤。”
  青衣婦人面色突變,道:“大師說什么?我實在不懂。”
  行腳僧人頭也不回,緩緩道:“冷姑娘,你當(dāng)真不懂么?”
  青衣婦人身子一震,面上更是慘然變色,口中卻強(qiáng)笑道:“誰是冷姑娘,大師莫非認(rèn)錯了人么?”
  行腳僧人笑道:“冷青霜,冷姑娘,自從你出走之后,誰也尋你不著,人人都只當(dāng)你已隱身在深山大澤之中,又有誰想得到你這位自幼嬌生慣養(yǎng)的千金,竟會隱身市井,賣起豆汁來了,難怪別人尋不著你。”
  青衣婦人大驚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她正是乘夜自“寒楓堡”逃出的冷青霜,那老人便是自幼看顧她的老家人。
  只見那行腳僧人緩緩轉(zhuǎn)過頭來,緩緩摘下了頭上竹笠,露出了兩道濃眉,一雙銳目,和那微帶鷹鉤的鼻子。他頷下雖生著短髭,但年紀(jì)卻仍極輕,慘白的面容,雖極英俊,但卻帶著一種陰森冷削之意。
  青衣婦人冷青霜目光動處,腳下情不自禁,退了兩步。
  行腳僧人微微笑道:“冷姑娘,還認(rèn)得小弟么?”
  冷青霜面上突然泛起一絲甜美的嬌笑,輕輕笑道:“你不是我那沈大弟么?我怎會不認(rèn)得你。”笑語聲中,她一雙玉手,突地閃電般掃了出去,十指尖尖,有如利劍,急掃那行腳僧人的雙目、咽喉,裙中飛起一足,踢向行腳僧人丹田要穴。這一招三式,不但迅快絕倫,招式更是奇詭狠辣,雙方距離如此迫近,只要被她指尖足端掃中一些,立時便是殺身之禍。
  哪知這行腳僧人卻似早有防范之心,哈哈大笑道:“幸好小弟早知道姑娘笑中必有藏刀,否則豈非此刻便要喪命了。”笑聲方起,他已翻身掠了開去。
  冷青霜冷笑道:“你此刻還是活不了的!”如影隨形,隨之撲上,一雙纖掌。化做了漫天掌影。
  行腳僧人虛虛迎了幾招,大聲道:“姑娘且慢動手,小弟此來并無惡意。”凌空一個“死人提”落到兩丈開外。
  冷青霜道:“既無惡意,為何要如此鬼鬼祟祟喬裝改扮?難道你還想姑娘我放你去報訊么?”
  行腳僧人苦嘆道:“冷姑娘,你可知道小弟此刻也和姑娘一樣,變成個見不得人的黑人了,只得改扮成這般模樣。”
  冷青霜腳步微一遲疑,上下打量著他,冷冷笑道:“沈杏白,你說的話,也能讓我相信么?”
  行腳僧人嘆道:“冷老前輩若是見著姑娘,最多也不過令姑娘回去而已,但家?guī)熑羰且娭遥蜁业拿恕!?br />   冷青霜道:“黑星天只有你這個徒弟,怎舍得殺你?”
  行腳僧人苦笑道:“小弟已背叛了家?guī)煛!?br />   原來這行腳僧,正是隨黑星天入了那“死神寶窟”,卻在危急之時,背叛了黑星天逃去的少年,名喚沈杏白。
  他聽得黑星天未曾喪命于“死神寶窟”中,便知道黑星天必定不會放過他,嚇得再也不敢現(xiàn)身江湖,便扮成個行腳僧人,東藏西躲,到處流浪,不想竟恰巧遇到了冷青霜。他對冷青霜早有圖謀,此刻更覺有機(jī)可乘,為了討好于她,便編造了個動聽的故事,說了出來。他口舌靈便,說得當(dāng)真頭頭是道。然后,他長嘆一聲,又道:“是以家?guī)煴阍偃莶坏眯〉芑钕氯チ耍〉懿胖坏脝萄b改扮,亡命江湖……”
  冷青霜眼皮轉(zhuǎn)動,冷冷道:“你縱然說得天花亂墜,也難令我相信。”她終究是個女子,見他說得可憐,口中雖說不信,其實已有幾分信了。
  沈杏白噗的跪下,道:“在下如有虛言,必遭天誅地滅。”
  冷青霜冷笑道:“發(fā)誓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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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18
第十七回 荒祠冷語

  溫黛黛笑“啐”了一口,道:“小鬼,你今年多大了?”
  跛足童子道:“十四。”
  溫黛黛咯咯笑道:“十四歲就會看女人了,是誰教你的?”
  跛足童子伸出袖子,擦了擦鼻子,嘻嘻笑道:“好看的女孩子人人都要看的,還用得著人教么?”
  溫黛黛笑道:“聽說你有許多漂亮的師姐,你應(yīng)該回去看她們呀,為什么還在這里擋路?”
  跛足童子一本正經(jīng)地輕嘆道:“我的師姐雖多,可惜她們卻還都是小孩子,還不是真正的女人。”
  溫黛黛“噗嗤”一笑道:“我是真正的女人么?”
  跛足童子乘機(jī)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幾眼,拍掌道:“貨真價實,半分不假,是個標(biāo)標(biāo)準(zhǔn)準(zhǔn),道道地地的女人。”
  溫黛黛已笑得彎下腰去,道:“看不出你年紀(jì)雖小,倒還有幾分眼光,只可惜你實在太小些。”
  跛足童子瞪起眼睛,大聲道:“誰說我小?我年紀(jì)雖只有十四,但是和二十四的人決沒有什么兩樣。”
  溫黛黛嬌笑著伸手摸了摸他面頰,道:“等你二十四的時候,我就老了,還是現(xiàn)在多看看吧!”
  跛足童子道:“正要多看看。”果然歪起了頭,上上下下地看個不停。
  后面暗林中的鐵中棠見了,心里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跛足童子固然刁鉆古怪,人小鬼大,溫黛黛這種半吊子的脾氣,更是令人啼笑皆非。只見那跛足童子瞧了半晌,突地輕嘆道:“可惜你嫌我太小了,否則我一定要你嫁給我。”
  溫黛黛忍不住笑道:“正是因為你太小了,否則我一定嫁給你。”
  跛足童子大聲道:“真的么?”
  溫黛黛道:“真的!”
  跛足童子呆了半晌,突然長長地嘆了一聲,搖頭道:“恨不相逢長大時,唉,我還有什么話說?”
  溫黛黛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花枝亂顫地笑了許久,喘著氣道:“你看夠了么,讓我走吧!”
  跛足童子嘆息著點了點頭,緩緩轉(zhuǎn)身,突又回過頭來,道:“我方才看到你那位云公子了。”
  溫黛黛面色微變,脫口道:“他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你要我?guī)闳タ此矗俊?br />   溫黛黛沉吟道:“你知道他此刻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自然知道。”
  溫黛黛眼皮轉(zhuǎn)動,仿佛心中在考慮著什么重大之事,過了半晌,方自笑道:“你要帶我去么?”
  跛足童子忽然又皺起眉頭,道:“這個……但是……”
  溫黛黛笑道:“但是什么?明明是你自己要帶我去的,難道你此刻又不敢了么?真丟人!”
  跛足童子挺起胸膛,道:“我為何不敢?guī)闳ィ皇恰皇恰闳艨献屛矣H你一下,我們馬上就走。”
  溫黛黛不禁又笑得彎下腰去,指著他咯咯笑道:“小鬼……小鬼你……”她笑得直喘氣,話也說不出了。
  跛足童子板起面孔,道:“笑什么?不肯就算了。”
  溫黛黛嬌笑道:“好吧,姐姐我就讓你親一下。”
  跛足童子大喜道:“真的么?”
  溫黛黛半合起眼睛,將面頰湊了過去,笑道:“來呀!”
  跛足童子突然消去笑容,放下包袱,深深呼出口氣,張開雙臂,狠狠地一把抱住了溫黛黛。溫黛黛邊笑邊喘著氣,道:“小鬼!輕些……輕些……哎喲,你……”突然一把推開了他,面色已變得紅紅的。
  暗林中的鐵中棠不禁嘆息忖道:“這溫黛黛當(dāng)真是個絕代尤物,連童子都被她打動了心。”他不知越是初解情竇的童子,便越是渴慕溫黛黛這種渾身都散發(fā)著熱力的成熟婦人。只見那跛足童子踉蹌后退了幾步,呆立在地上,兩眼空空闊闊地望著遠(yuǎn)天,仿佛突然癡呆了的模樣。溫黛黛卻在輕輕整理著散亂的鬢發(fā)。
  突聽那跛足童子大笑一聲,飛躍而起,凌空翻了幾個斤斗,大喊道:“我親了她,她好香喲!”
  溫黛黛笑罵道:“小鬼,你瘋了么?”
  跛足童子又笑又跳,道:“瘋了瘋了,完全瘋了。”
  溫黛黛道:“你若肯答應(yīng)我一件事,我就再讓你親一下。”
  跛足童子突又呆住,訥訥道:“真……真的?”
  溫黛黛柔聲笑道:“小弟弟,姐姐怎會騙你?”
  跛足童子整個人都跳了起來,大喊道:“快說快說,你肯讓我再親一下,我什么事都答應(yīng)你!”
  溫黛黛道:“你要答應(yīng)帶我去到那里后,你自己卻不能過去,此后也永遠(yuǎn)不許告訴別人。”
  跛足童子道:“比這再難十倍的事,我也答應(yīng)。”
  溫黛黛嬌笑道:“乖孩子……”走了過去,輕輕抱起了他,在他生著雀斑的臉上接連親了好幾下。
  等到溫黛黛松開了手,跛足童子突地“撲通”一聲,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溫黛黛驚呼道:“你怎么了?”
  哪知她話未說完,那跛足童子已又直挺挺跳了起來,翻著斤斗笑道:“三個月里我若是洗了臉,我就是王八蛋。”
  溫黛黛咯咯笑道:“三個月不洗臉,要臭死了。”
  跛足童子大聲道:“說不洗,就不洗。”提起包袱,帶起溫黛黛的肩膀,道:“走吧!”
  鐵中棠暗中旁觀,心中又驚又怒,忖道:“這賤人還要去尋三弟作甚?莫非她還想害他?”轉(zhuǎn)念又忖道:“但她卻已與司徒笑分手,想來不致再害三弟。但三弟對她一往情深,此番她若去了,以三弟的性情說不定又會舊情復(fù)發(fā),她縱不再加害三弟,但以她這種禍水般的性情,遲早都要傷三弟的心,何況她……她已是殘花敗柳,怎能配得上我那三弟?”心念數(shù)轉(zhuǎn)間,跛足童子已拉著溫黛黛走了。鐵中棠斷然忖道:“此事我決不能袖手。”立刻追蹤而出。只見那跛足童子拉著溫黛黛,飛掠在林間,走的并非入城的方向,道路越來越見荒僻。
  走了約莫半里之遙,跛足童子突地停住腳步。溫黛黛道:“已到了么?”
  跛足童子呆呆地點了點頭,道:“快到了。”
  溫黛黛轉(zhuǎn)目四望,只見此處一片荒野,遠(yuǎn)處只有幾叢樹林,卻望不見人家,不禁皺眉道:“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前面。”
  溫黛黛道:“還在前面,為何不走了?”
  跛足童子呆呆地怔了半晌,突然長嘆道:“你此番走了,我就不知能不能再見得著你了!”
  溫黛黛呆了一呆,笑道:“傻孩子,不要說呆話,我又不會死的,你自然能夠再見得著我。”
  跛足童子搖了搖頭,道:“縱然能夠再見著你,卻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一月的事了。”
  溫黛黛又呆了許久,面上才露出笑容,輕輕道:“你若要見我,隨時都可以米找我的。”
  跛足童子大喜道:“你無論住到哪里,都肯告訴我么?”
  溫黛黛輕笑著點了點頭,道:“乖弟弟,姐姐無論住在哪里,都會告訴你,來,笑一下給姐姐看。”
  跛足童子果然嘻嘻一笑,振起精神道:“走吧!”
  哪知溫黛黛卻搖了搖頭,道:“再等一會。”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睛,奇道:“你真奇怪……”
  溫黛黛輕嘆道:“你奇怪么?我告訴你,姐姐本就是個奇怪的人,又奇怪,又寂寞,又痛苦……”她抬起頭,跟波幽幽地望著天上。
  跛足童子嘆道:“你那么漂亮,世上不知有多少人喜歡你,你怎么還會寂莫呢?我真不懂。”
  溫黛黛幽幽嘆道:“喜歡我的人我都討厭,我喜歡的人卻又不喜歡我,我怎么會不寂寞呢?所以我就要想盡各種辦法來解除寂寞。”
  跛足童子道:“云公子他很喜歡你的呀!”
  溫黛黛搖頭道:“不是他。”
  跛足童子奇道:“是誰?”
  。
  溫黛黛默然半晌,強(qiáng)笑道:“不要再提他了,我此刻非但再也不喜歡他,向且還恨他恨得要死。”
  跛足童子大聲道:“不要緊,還有我喜歡你。”
  溫黛黛笑道:“我也喜歡你,所以我現(xiàn)在才要多陪你一會兒。你可知道,你是我平生第二個喜歡的男人。”
  跛足童子眼睛一亮,道:“真的么?”
  溫黛黛又輕輕摸了摸他的面頰柔聲道:“但你只是個孩子,我卻已快老了,我只能把你當(dāng)?shù)艿芟矚g,知道么?”
  跛足童子癡癡地點了點頭,突然大聲道:“不管怎樣,等我大了,你若還沒有嫁人,就一定要嫁給我。”他再不與溫黛黛說話,拉起她的袖子,放足狂奔而去。
  鐵中棠在暗影中呆呆地木立了半晌,喃喃道:“她真的是這么奇怪么……”抬眼望去,他兩人已竄入樹林。
  鐵中棠再不遲疑,飛掠而去,只見叢林中仿佛有座祠堂,溫黛黛與跛足童子已遠(yuǎn)遠(yuǎn)停在祠堂外。只聽溫黛黛輕聲道:“好弟弟,你要記著,有些女人身子雖然臟,但一顆心卻還是干凈的。她雖然害了人,也是因為那些人自己差勁,還不夠資格做男人,所以你將來無論如何,也要做個真正的男人,知道么?”
  跛足童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溫黛黛又道:“我住定了,便會設(shè)法通知你,現(xiàn)在……你快走吧!”
  跛足童子溫順地轉(zhuǎn)過身,突又回首道:“你為什么會喜歡我呢?我實在想不通,你肯告訴我嗎?”
  溫黛黛笑道:“只因為你是真正地喜歡我,沒有別的心思,所以我也喜歡你,喜歡你做我的弟弟。”
  跛足童子呆了半晌,突地歡呼著飛奔而去。
  溫黛黛望著他身影消失,又呆了半晌,放下箱子,整了整衣衫,又提起箱子,呼出口氣,大步向祠堂走去。
  祠堂早已荒廢了,外面兩扇木門,已不知被誰偷去了砍作柴燒,庭院中蔓生著荒草,草叢間落葉片片,被夜風(fēng)吹著,發(fā)出陣陣蕭索的沙沙聲響,伴著吹動殘窗的噼剝聲,便混合成一闕凄涼的夜曲。踏過落葉荒草的庭園,走上滿生苔蘚的石階,穿過蛛網(wǎng)四結(jié)的門楣,便是那陰森破落的祠堂。溫黛黛立刻覺得一股霉腐的氣味,撲鼻而來。
  她輕輕皺了皺眉頭,拭目望去,只見這小小的祠堂中,布幔破落,神桌頹敗,已不知有多久未有香火了。夜風(fēng)中寒意甚重,風(fēng)吹人戶,布幔飄飛,祠堂中竟空無人跡。溫黛黛不禁暗暗忖道:“莫非是那小鬼在騙我?”但她這念頭尚未轉(zhuǎn)完,便聽得有輕微的鼻息聲,自那頹毀腐朽的神案下一陣陣傳了出來。
  她微微遲疑,悄然而入,輕輕掀開那神案前的布幔——夜色中,只見云錚竟蜷曲著身子睡在這里。溫黛黛忍不住暗嘆忖道:“師兄那般謹(jǐn)慎,師弟卻如此大意!你縱然疲極了,也不該睡在這里呀!”她實在想不出同門的師兄弟,性格上怎會有如此巨大的差異。鐵中棠機(jī)警謹(jǐn)慎,無論在任何危急的情況下,不但能自保自救,還能救人,而云錚卻是如此激動,如此大意,他空有滿腔熱血,要管盡人間的不平之事,但他卻偏偏不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照顧自己。
  但她卻不知道這師兄弟兩人,實在有個最大的相同之處——這兩人都有顆俠義而正直的心,兩人做事所用的手段與方法雖然不同,但目標(biāo)卻都是一樣的。
  此刻已隱身在頹檐下暗暗偷窺的鐵中棠心中更是感慨萬端,暗嘆忖道:“三弟呀三弟,你縱有鐵中棠的膽量,天大的武功,但如何這般性情,孤身在外面闖蕩江湖,又怎能教人放心得下?”要知云錚乃是“大旗掌門人”云冀晚年所得的幼子,云冀縱然生性嚴(yán)厲,但無形間對這幼子也不免偏愛三分。
  是以云錚自幼便養(yǎng)成了那種熱血激動,凡事俱不在乎的性格,雖然可愛,但在江湖中走動,卻當(dāng)真危險得很。
  只見溫黛黛似乎輕嘆了一聲,俯下頭去拍了拍云錚的肩頭。云錚自睡夢中驚醒,大喝道:“什么人?”喝聲之中,他已翻身掠起,卻忘了自己仍是睡倒在神案上,直將那神案撞倒飛起跌下,震得四散。
  溫黛黛退了一步,默然凝望著他。
  云錚目光轉(zhuǎn)處,顏色更是大變,厲喝道:“原來是你。”
  溫黛黛靜靜道:“不錯,是我。”
  云錚怒道:“你來作甚?”
  溫黛黛道:“我來找你。”
  云錚呆了一呆,突然仰天狂笑道:“好呀,想不到你還有臉來見我。”笑聲顫抖,顯見心頭充滿悲憤。
  溫黛黛凝目瞧了他半晌,突然輕輕嘆息一聲,轉(zhuǎn)身而行。
  云錚望著她走到門口,突然縱身一躍,擋住了她的去路,大聲道:“你忽來忽去,難道是瘋了不成?”
  溫黛黛冷冷道:“我只當(dāng)你對我已完全沒有情感,才來找你,但見了你這副樣子,顯見得對我還未能忘情,我只有走了。”
  云錚怒道:“誰說我對你未能忘情?我只是恨透了你。”
  溫黛黛緩緩道:“愛與恨之間的距離,實在差得太少了,你此刻縱恨我,不久又會愛上我的。”
  云錚大怒道:“你自以為能猜得到我的心事么?”
  溫黛黛輕輕嘆息一聲,道:“你可愿意聽我的身世?”
  云錚冷笑道:“你究竟是怎樣的人?”
  溫黛黛道:“坐下來,聽我告訴你。”
  云錚雖是滿面怒容,卻仍然坐了下來。
  溫黛黛放下箱子,坐到箱子上,緩緩道:“我自幼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自幼跟著我的義父。他是個良心極好的人,卻有滿腹牢騷,認(rèn)為天下人都對不起他,于是天天喝酒,而且天天喝得爛醉。其實天下又何曾虧負(fù)了他,他只是自己虐待自己,終于將自己的家業(yè),虐待得干干凈凈。”她閉起眼睛,長長嘆息了一聲,才接著說了下去:“他全無謀生的技能,武功也不高,什么事都不愿做,只是整天自己對自己說:‘憑我這樣的人,怎能做低三下四的事,要做就要做一番大事業(yè)。’于是他整日東流西蕩,要去做那‘大事業(yè)’,但究竟什么是大事業(yè),卻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告訴我,總有一天會發(fā)財?shù)摹D菚r我年紀(jì)還小,跟著他實在是吃盡了苦,不但住在破廟里,飯吃不飽,直到十五歲的時候,還穿著十歲的破衣服。十五歲的女孩子,有的已和婦人差不多了,那些無賴少年,整天盯著我瞧,我掩得了這里,掩不了那里,索性就讓他們瞧個飽,于是……就在那一年,有幾個無賴,灌醉了我義父后,就把我奸污了。第二天我哭著告訴義父,他大怒下就拿著刀子去找那些無賴,自然毫無結(jié)果。我那義父,自然還是天天喝酒,喝得更多,更醉。他不再照顧撫養(yǎng)我,終于走得不知去向了。
  “后來,我認(rèn)識落日馬場中一個馬師,他會武功,在當(dāng)?shù)匾菜銈有錢有勢的人,我就迷惑住他。當(dāng)然,他也迷上了我,只要我說的話,他沒有不聽的,于是我就叫他將原先欺負(fù)我的人都在暗中殺了。”
  云錚恨聲道:“那些人還是殺了的好!”
  溫黛黛淡淡笑了笑,接道:“但等到我看到落日馬場的主人司徒笑時,我又下了決心,要釣到這條大魚。我用盡各種方法,去接近他,等到他終于開始注意我,引誘我時,我卻流著淚對他說,我不能背叛馬師。于是,第二天,司徒笑便令那馬師陪著他去牧馬,兩人同時去的,回來的時候,卻只剩了司徒笑一人。
  “司徒笑對我說,那馬師大意落馬,已被亂蹄踏死。我心里自然有數(shù),但表面卻作出十分悲傷的樣子。于是,我就在悲哀中做了司徒笑的外室。我發(fā)誓以后不能讓自己再窮了。我用盡一切手法,去博取司徒笑的歡心。我漸漸有了高貴的庭園,華麗的衣衫,和各種珍奇的珠寶。我已由賤女變?yōu)檎尜F婦,由泥淖飛上高樓。我終于成功了。”
  她緩緩頓住語聲,云錚也說不出話來。
  風(fēng)吹窗欞,這難堪的寂靜延續(xù)了許久,溫黛黛蒼白的面容上,又泛起一絲冷漠的笑容,接著敘說:“自從那時之后,我就盡量充實自己,念書、學(xué)武。我再也不愿自高處落下去,我還要飛得更高。等到我自覺自己已足夠堅強(qiáng),我便開始報復(fù)。我誘惑男人,玩弄男人,然后再殺了他們。兩三年來,凡是禁不起我誘惑的男人,也不知被我毀了多少,但我卻絲毫不覺后悔,我只是……”
  云錚突然大吼一聲,道:“不要說了!”
  溫黛黛冷冷道:“我對你這樣說,只是要你知道我是個怎樣的女人,對男人,我已知道得太多了。”
  云錚咬牙道:“但……但……”
  溫黛黛冷冷截口道:“你這樣的男孩子,我是永遠(yuǎn)不會愛上你的,我要你完全對我絕望,灰心。”
  云錚握拳道:“我……我不但已對你絕望,而且……而且……”
  溫黛黛淡淡笑道:“你若對我鄙視,就更好了。”
  云錚霍然站起,厲聲道:“既然如此,你為何要來尋我?”
  溫黛黛緩緩道:“現(xiàn)在,司徒笑已和你那師兄鐵中棠勾結(jié)到一處,司徒笑恨透了我,他是決不肯放過我的,我只有先殺了他。而我,我卻恨透了鐵中棠,更一心要將他殺死……”
  云錚恨聲道:“這兩人也是我決心要殺死的人……”
  溫黛黛輕輕一笑,道:“對了。”
  云錚霍然抬頭,道:“你想與我聯(lián)手對付他們?”
  溫黛黛道:“不錯!只因憑你我兩人單獨的力量,決難勝過他們,你只有與我聯(lián)手,才能有制勝的機(jī)會。”
  云錚呆了半晌,突又大怒道:“我怎能與你聯(lián)手?”
  溫黛黛冷冷道:“你為何不能與我聯(lián)手?你大可利用我的機(jī)智和狡猾,我也要利用你的力量和武功。你只要牢牢記著,我們只是互相利用,決沒有絲毫情感,等到事情過了,你只管走你的路,我只管走我的路。”
  云錚又怔了半晌,顯見心中仍在猶豫未決。
  溫黛黛冷冷笑道:“你還在想什么,難道你不敢……”
  云錚怒道:“我怕什么?”
  溫黛黛冷冷道:“我怎知你怕什么?”
  云錚厲聲道:“只要能殺死司徒笑,再將那大旗門的叛徒生擒活捉,讓我看著他身受本門的慘刑而死,就……就像我那大哥一樣,我便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他始終忘不了他大哥云鏗身受“五馬分尸”之刑而死時的慘痛,對親手執(zhí)刑的鐵中棠,更是永遠(yuǎn)痛恨在心。
  溫黛黛展顏微笑,道:“這樣才是個有膽量的男子漢。”
  云錚道:“你要我怎樣去做?”
  溫黛黛道:“機(jī)會總要來的,機(jī)會來了,還怕無事可做?”
  隱身在窗外的鐵中棠聽到這里,暗中不禁泛起微笑。
  首先他已確定了自己對溫黛黛所作的投資沒有白費,溫黛黛將不惜心力來與司徒笑成為仇敵,他不禁要從心里感激溫黛黛對云錚所表明的態(tài)度。沖動的云錚有了狡黠的溫黛黛在旁相助,已可令人放心。至于溫黛黛對他自己的情感,鐵中棠卻已不愿深思。他悄然掠下屋檐,突見角落里有人影輕輕一閃,他大驚之下,只怕這情況已為司徒笑的黨羽窺破,當(dāng)下引臂縱身,輕煙般飛掠了過去。暗影中那人也霍然轉(zhuǎn)過身來,卻又是“九子鬼母”門下跛足童子。
  鐵中棠不禁皺了皺眉頭,暗嘆忖道:“這小鬼原來也是個言而無信之徒……”微一招手,轉(zhuǎn)身而退。
  他方自掠出荒祠墻外,那跛足童子也已箭一般跟竄出來,瞪起眼睛道:“你皺什么眉頭?找我作甚?”
  鐵中棠嘆道:“你既已答應(yīng)了溫黛黛,就不該再來窺探。”
  跛足童子呆了呆,鐵中棠又道:“令師還在相候,你還是……”語聲未了,突見跛足童子輕輕揮了揮手。
  剎那之間,鐵中棠只覺一陣異香撲鼻而來,頭腦立刻暈眩。他大驚之下,怒叱道:“你竟敢……”方自說出三字,便噗的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要知他深信跛足童子決不會傷害于他,是以此刻全無防范之心,哪知他卻忘了自己換下了易容之偽裝,跛足童子已完全不認(rèn)得他,便揚手發(fā)出了“九子鬼母”的獨門迷香,兩人相距既近,鐵中棠猝不及防,自然著了道兒。
  只見跛足童子極快地解下了腰帶,將鐵中棠緊緊捆了起來,口中道:“你莫怪我對你如此,只怪你知道得太多了些。”他捆好了鐵中棠,扛在肩上,喃喃又道:“你若是告訴溫黛黛我又來窺看,她就不會再喜歡我,我總要想個辦法,讓你不敢說出來。”但他也猜不出,這“鐵中棠”究竟是何來歷,為何會知道這么多事情,是以也不敢妄下殺手,當(dāng)下扛著鐵中棠軟綿綿的身子,飛掠而去。
  此處已是城郊,林外阡陌縱橫,乃是一片麥田。跛足童子身上扛著一人,也不敢回師傅那里,只是在心中想著主意,腳步也漸漸放緩了下來。走了許久,他心里越來越是急躁,放眼望去,只見麥田邊,小道旁,有三間小小茅屋。茅屋里不但有著燈火,還有一陣陣推動磨盤之聲隱隱傳來。似乎是北方常見,賣豆腐汁的荒村小店。
  跛足童子腳步微一遲疑,暗道:“也罷,我先去喝碗豆汁,吃兩塊熱豆腐再作主意。”放開大步,走了過去。
  只見茅屋前搭著個簡陋的竹棚,擺著三兩張破爛桌椅。一盞半明不滅的孤燈下,正有個老態(tài)龍鐘,白發(fā)蒼蒼,披著件粗灰布棉襖的老人,在有氣無力地磨著豆腐。跛足童子大聲道:“可有早點賣么?”
  那老人道:“好香的豆汁,好熱的豆腐,要多少有多少。”抬頭瞧了他一眼,又低下頭磨起豆腐來。
  跛足童子笑道:“有就拿來。”砰的將鐵中棠放到地上,故意自言自語道:“好重的小偷,回到衙門,非多打幾板才行。”
  那老人瞇起滿是皺紋的眼睛笑道:“原來小客官是位公差大人。”
  跛足童子連忙笑道:“不錯不錯,你猜對了。”
  那老人轉(zhuǎn)首喚道:“大娘,有辦案的公差大人來喝豆汁,你快些端個干凈的碗出來。”
  茅屋內(nèi)輕脆地應(yīng)了一聲,一個青帕包頭、青衣布裙的少婦,懷里抱著個初生嬰兒,垂首走了出來。她拿個青瓷湯碗,舀了碗豆汁,端到跛足童子面前。
  跛足童子見她又要抱孩子,又要做事,心里有些過意不去,方自站起歉謝,但忽然想到自己乃是個“公差”,似乎不應(yīng)太客氣,又大模大樣地坐了下來。
  青衣婦人見了公差,更仿佛駭?shù)妙^也不敢抬起,垂首站在跛足童子面前,輕輕道:“大人還有什么吩咐?”
  跛足童子沉著聲音道:“有豆腐再來兩塊。”
  青衣婦人應(yīng)聲走了過去,在老人耳邊輕輕說了兩句話。
  那老人笑道:“我家大娘說官人辦案辛苦,理應(yīng)特別招待,叫老漢再去加些特別私房作料。”
  跛童子暗笑忖道:“想不到做公差還有這些好處。”
  只見那老人端了碗豆腐,瞞跚著走了進(jìn)去,又蹣跚著走了出來,諂笑道:“官人嘗嘗這碗豆腐怎樣?”雙手將一碗熱氣騰騰的豆腐送到跛足童子面前。豆腐上果然加了些香油作料,一陣陣香氣四溢。
  跛足童子心里好笑,暗暗忖道:“他們?nèi)绱伺挛遥餍晕疫B錢都不付了。”端起豆腐,狼吞虎咽地吃了個干凈。
  那老人瞇起眼睛道:“滋味如何?”
  跛足童子笑道:“不錯不錯。”
  老人笑道:“這豆腐樣樣都好,只有一樣不好。”
  跛足童子道:“什么不好?”
  老人咯咯大笑道:“吃了豆腐的人,都要沒命了。”
  跛足童子面色突變,推案而起,唰的竄到老人身前,揪住了老人衣襟,厲聲道:“這里莫非是個黑店?”
  那老人哈哈地望著他,也不說話。跛足童子只覺頭腦暈眩,四肢也漸漸發(fā)軟,心里已知不好,大揮拳掌,向老人面門拍了過去。但那老人只是輕輕一推,跛足童子便松手倒下。他暗恨忖道:“想不到‘九子鬼母’門下竟會在陰溝里翻了船……”這一念尚未轉(zhuǎn)完,便暈沉沉昏了過去。
  那老人撫掌笑道:“倒也倒也……”回首道:“姑娘,這孩子到底是什么人?為何要將他迷倒?”
  青衣婦人道:“這孩子是誰我也不知道,但是他捆來的這人,卻是我認(rèn)得的,你快將他兩人抬進(jìn)去吧!”
  昏黃的燈光下,只見她淡掃蛾眉,不著脂粉,雖然是布衣布裙,卻也掩不住她姿色之美麗,氣質(zhì)之清雅。
  那老人神色之間,也對她極是恭順,當(dāng)下不敢再問,將鐵中棠與那跛足童子都抬進(jìn)了茅屋。他雖是滿面皺紋,年近古稀,但兩膀卻仍有許多力氣,同時抬起兩人,看來竟不費吹灰之力。茅屋內(nèi)陳設(shè)甚是簡陋,卻打掃得一塵不染。
  青衣婦人抱著嬰兒,隨著他走進(jìn)茅屋,手指鐵中棠道:“你看看他是否被人點了穴道,還是被藥物迷倒?”
  那老人道:“這位相公四肢軟如棉花,看來是被迷倒的模樣。”此刻他目光不再朦朧,炯炯射出犀利的光芒。
  青衣婦人將嬰兒輕輕放到搖籃里,舀了碗冷水,去澆鐵中棠,哪知鐵中棠仍是暈迷不醒,甚至冷水淋頭也淋不醒他。
  那老人皺眉道:“好厲害的迷藥。”
  青衣婦女嘆道:“他行事一向最是謹(jǐn)慎,武功又十分高強(qiáng),卻不知怎會著了這小童子的道兒?”
  老人道:“這位相公究竟是誰?姑娘為何對他如此關(guān)心?”
  青衣婦人輕輕嘆道:“他便是大旗門中那鐵中棠。”
  老人變色道:“他……莫非他便是二姑娘的……”
  青衣婦人突然搖了搖手,道:“住口,又有人來了。”
  語聲方落,只聽一陣腳步之聲,自遠(yuǎn)而近,有人沉聲道:“阿彌陀佛,出家人前來向施主討碗豆汁解渴。”
  青衣婦人悄悄道:“你在這里照顧著,我出去瞧瞧。”語聲中她已閃身出了茅屋,隨手掩上了柴門。
  凄迷的夜色中,只見一個頭戴竹笠,芒鞋白襪,身上穿著件灰色僧袍的行腳僧人,雙手合十,立在石磨邊。他似是遠(yuǎn)道而來,滿身風(fēng)塵,頭上竹笠壓到眉際,頷下青糝糝地長著短髭,垂首道:“女檀,越可愿布施出家人么?”
  青衣婦人一心想早早打發(fā)了他,舀了碗豆汁,截了塊豆腐,送了過去,含笑道:“大師只管自用。”
  行腳僧人笑道:“女檀越善心善舉,菩薩必定保佑。”
  青衣婦人道:“多承大師吉言,大師還是乘熱吃吧!”
  行腳僧人緩緩坐了下來,口中卻接著道:“菩薩必定保佑女檀越大吉大利,永遠(yuǎn)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行蹤。”
  青衣婦人面色突變,道:“大師說什么?我實在不懂。”
  行腳僧人頭也不回,緩緩道:“冷姑娘,你當(dāng)真不懂么?”
  青衣婦人身子一震,面上更是慘然變色,口中卻強(qiáng)笑道:“誰是冷姑娘,大師莫非認(rèn)錯了人么?”
  行腳僧人笑道:“冷青霜,冷姑娘,自從你出走之后,誰也尋你不著,人人都只當(dāng)你已隱身在深山大澤之中,又有誰想得到你這位自幼嬌生慣養(yǎng)的千金,竟會隱身市井,賣起豆汁來了,難怪別人尋不著你。”
  青衣婦人大驚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她正是乘夜自“寒楓堡”逃出的冷青霜,那老人便是自幼看顧她的老家人。
  只見那行腳僧人緩緩轉(zhuǎn)過頭來,緩緩摘下了頭上竹笠,露出了兩道濃眉,一雙銳目,和那微帶鷹鉤的鼻子。他頷下雖生著短髭,但年紀(jì)卻仍極輕,慘白的面容,雖極英俊,但卻帶著一種陰森冷削之意。
  青衣婦人冷青霜目光動處,腳下情不自禁,退了兩步。
  行腳僧人微微笑道:“冷姑娘,還認(rèn)得小弟么?”
  冷青霜面上突然泛起一絲甜美的嬌笑,輕輕笑道:“你不是我那沈大弟么?我怎會不認(rèn)得你。”笑語聲中,她一雙玉手,突地閃電般掃了出去,十指尖尖,有如利劍,急掃那行腳僧人的雙目、咽喉,裙中飛起一足,踢向行腳僧人丹田要穴。這一招三式,不但迅快絕倫,招式更是奇詭狠辣,雙方距離如此迫近,只要被她指尖足端掃中一些,立時便是殺身之禍。
  哪知這行腳僧人卻似早有防范之心,哈哈大笑道:“幸好小弟早知道姑娘笑中必有藏刀,否則豈非此刻便要喪命了。”笑聲方起,他已翻身掠了開去。
  冷青霜冷笑道:“你此刻還是活不了的!”如影隨形,隨之撲上,一雙纖掌。化做了漫天掌影。
  行腳僧人虛虛迎了幾招,大聲道:“姑娘且慢動手,小弟此來并無惡意。”凌空一個“死人提”落到兩丈開外。
  冷青霜道:“既無惡意,為何要如此鬼鬼祟祟喬裝改扮?難道你還想姑娘我放你去報訊么?”
  行腳僧人苦嘆道:“冷姑娘,你可知道小弟此刻也和姑娘一樣,變成個見不得人的黑人了,只得改扮成這般模樣。”
  冷青霜腳步微一遲疑,上下打量著他,冷冷笑道:“沈杏白,你說的話,也能讓我相信么?”
  行腳僧人嘆道:“冷老前輩若是見著姑娘,最多也不過令姑娘回去而已,但家?guī)熑羰且娭遥蜁业拿恕!?br />   冷青霜道:“黑星天只有你這個徒弟,怎舍得殺你?”
  行腳僧人苦笑道:“小弟已背叛了家?guī)煛!?br />   原來這行腳僧,正是隨黑星天入了那“死神寶窟”,卻在危急之時,背叛了黑星天逃去的少年,名喚沈杏白。
  他聽得黑星天未曾喪命于“死神寶窟”中,便知道黑星天必定不會放過他,嚇得再也不敢現(xiàn)身江湖,便扮成個行腳僧人,東藏西躲,到處流浪,不想竟恰巧遇到了冷青霜。他對冷青霜早有圖謀,此刻更覺有機(jī)可乘,為了討好于她,便編造了個動聽的故事,說了出來。他口舌靈便,說得當(dāng)真頭頭是道。然后,他長嘆一聲,又道:“是以家?guī)煴阍偃莶坏眯〉芑钕氯チ耍〉懿胖坏脝萄b改扮,亡命江湖……”
  冷青霜眼皮轉(zhuǎn)動,冷冷道:“你縱然說得天花亂墜,也難令我相信。”她終究是個女子,見他說得可憐,口中雖說不信,其實已有幾分信了。
  沈杏白噗的跪下,道:“在下如有虛言,必遭天誅地滅。”
  冷青霜冷笑道:“發(fā)誓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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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18
第十八回 寒水香舟

  沈杏白慘笑道:“小弟既已背叛師門,見棄江湖,姑娘若再疑惑小弟有相欺之心,小弟就索性死在姑娘面前,也免得姑娘擔(dān)心。”
  冷青霜冷笑一聲,仰首望天。
  沈杏白道:“小弟只要能洗清冤枉,一死又有何妨?只望姑娘證實小弟所言非虛后,在小弟墳上,灑兩杯苦酒。”
  冷青霜道:“你要死就死吧,絕對無人勸你。”
  沈杏白長嘆著自袖底抽出一柄雙鋒匕首,長嘆一聲,反腕向自己咽喉猛刺了下去。他似乎早已摸透了冷青霜面冷心熱的脾氣,知道她決不會眼見自己橫刀自刎,是以這一刀刺下,竟真的用了全力。
  冷青霜見他拔出匕首,面上果然已為之動容,此刻輕叱著飛身而起,出手如電,斜擊沈杏白的手腕。
  只聽“叮”的一聲,匕首落地,但那鋒利的匕首,卻已在沈杏白頸旁劃破了一道淺淺的血口。熱血鮮紅,滴滴濺落到沈杏白灰色的僧袍上,沈杏白黯然嘆道:“小弟既不能取信于姑娘,姑娘還是讓我死吧!”
  冷青霜似乎生怕他還要再尋自盡,舉足將地上的匕首遠(yuǎn)遠(yuǎn)踢了開去,輕輕道:“我相信你了。”
  沈杏白大喜道:“真的么?”
  冷青霜嘆道:“你傷得不妨事么?快隨我進(jìn)屋去,我為你包扎傷口。”
  沈杏白道:“小弟自愿以一死表明心跡,只要姑娘能相信小弟,便是死了亦無妨,何況區(qū)區(qū)傷勢。”
  冷青霜眨了眨眼睛,顯見心頭頗為感動。要知沈杏白對她早已懷有愛慕之心,從來見著她時,俱是言語承歡,態(tài)度恭順。冷青霜年來顛沛流離,受盡寂寞困苦,此刻見著了他,實如見了親人一般,再加他裝作得極是逼真,便不禁輕易地相信了他。
  沈杏白滿心喜悅,隨著她走進(jìn)茅屋,心頭暗忖道:“她如此寂寞,又起了與我同病相憐之心,只要我稍花功夫,還怕她不乖乖地投入我的懷抱中來。”想到多年夙愿,一朝得償時的快樂,心頭更是奇癢難搔。
  目光轉(zhuǎn)處,突見一雙銳利的眼神正凝注著他,眼神中充滿了老練的世故,以及對人們的懷疑不信。沈杏白仿佛認(rèn)得這雙眼睛的主人,正是昔年寒楓堡的內(nèi)宅管家冷全福,立刻諂笑道:“老管家還認(rèn)得我么?”
  冷全福緩緩點了點頭,目光炯炯地望向冷青霜,他其實已隱約聽得外面的言語動靜,只是仍不十分清楚。
  冷青霜便簡略說了,又道:“那日我離開‘寒楓堡’時,便被福爹發(fā)覺了,但他非但沒有攔阻我,反隨著我逃了出來。”她深深嘆息,又道:“這許多日子來,若不是他,我只怕也活不到現(xiàn)在了……”她想到自己逃避追蹤時的恐懼,求生存的掙扎,對亡夫的思念,考慮安身之地時的疑惑,以及生產(chǎn)時那最難忍受的痛苦……目光中又不禁淚光晶瑩,泫然欲泣。
  而此刻沈杏白卻已發(fā)覺了仍自暈迷在地上的鐵中棠與跛足童子,忍不住脫口問道:“這兩人是什么人?”
  冷青霜道:“一個是大旗門下的鐵中棠,還有一個……”
  冷全福突地干咳一聲,顯見是在阻止冷青霜的言語。
  但冷青霜卻凄然笑道:“杏白此后便是咱們一家人了,我們無論什么事,都不該再瞞住他。”
  冷全福皺眉道:“但……”
  沈杏白面色一沉,道:“莫再多說了。”
  冷全福只有垂下了頭,緩緩轉(zhuǎn)過身子。這老人銳利的目光,似乎已看破了沈杏白的奸狡,只是無法證明而已。他緩緩走到搖籃邊,垂首去瞧搖籃中的孩子。
  沈杏白強(qiáng)笑道:“福爹的話,說得也是……”
  冷青霜嘆道:“但人活在世上,總不能什么人都不信任的呀!”她這句話與其說是說給沈杏白聽的,倒不如說是說給冷全福的好,但冷全福卻仍未回過頭來。
  沈杏白望著他蒼老的背影,心中又不禁有些歉然,輕輕道:“福爹,今日咱們莫要再做生意了好么?”
  冷全福垂首應(yīng)了。
  沈杏白強(qiáng)笑又道:“姑娘能想到隱身在這里,而且居然還開店做生意,這想法當(dāng)真是好,是誰都猜不到的。”
  沈杏白嘆道:“這也是福爹的主意……”突見沈杏白口中雖在對她說話,但目光卻出神地望著暈迷著的鐵中棠,不禁問道:“你瞧什么?莫非你也認(rèn)得他?”
  沈杏白立刻收回目光,強(qiáng)笑道:“小弟怎會認(rèn)得他?”就在這一瞥之間,他突地發(fā)現(xiàn)鐵中棠衣袖中露出一角污巾,赫然竟仿佛是他在“死神寶窟”中所見過的“血旗”。這血旗,鐵中棠本擬交給云錚,卻被云錚所拒,他便又納在袖中,而此刻卻偏偏被這心懷叵測的沈杏白發(fā)現(xiàn)了。
  剎那之間,沈杏白只覺心弦一陣震動,暗暗忖道:“這姓鐵的既已得到此旗,必定也得到了那批寶藏……”他裝作無意,俯下身去,在黃昏的燈光下凝視半晌,斷定了這角污巾必定便是“大旗門”寶藏中的血旗。
  就在此刻,鐵中棠也睜開眼來。在他還未及憶起一切事以前,他眼前便出現(xiàn)一張面容,他認(rèn)得這面容,仿佛是……仿佛是……突地,他憶起了這面容,正是在山窟中叛師而逃的少年。
  他面容突地起了一陣扭曲,脫口道:“原來是你。”
  也就在此刻,就在鐵中棠思索的剎那之間,沈杏白心里已下了決心,他決不能容鐵中棠說話,說穿他假冒的故事,而最重要的是……
  他下了決心,要得到鐵中棠所得的寶藏——鐵中棠既然認(rèn)得他,必定是早已躲在秘窟中的人。
  ——這是他以靈感觸覺與理智同時運用所得的推斷。為了那驚人的寶藏,他不再顧及冷青霜的美色。剎那間,沈杏白左指前點,右臂反掄,左指點中了鐵中棠右胸的穴道,右臂反掄,匕首揮出。只見一道寒光,閃電般插入冷青霜的胸膛,她驚呼一聲,面色突地變得蒼白,雙掌緊按著胸前的傷口,顫聲呼道:“福爹……”腳步卻已踉蹌退到搖籃邊。
  那崇高的母愛,使得她雖在重傷之下,仍不忘保護(hù)愛子的安全——驚呼之聲,卻已使嬰兒放聲啼哭起來。
  沈杏白獰笑著翻身躍起,一步步逼近搖籃。冷全福手提燈籠,砰的撞進(jìn)門來,眼神掃處,目眥盡裂,隨手拋去燈籠,飛身向沈杏白撲了上來。沈杏白身軀半擰,雙手乍分,“鳳凰雙展翅”,左掌推倒了冷青霜,右掌震退了冷全福。冷全福踉蹌后退,白發(fā)翻飛,厲聲大罵道:“好賊子,我家姑娘對你那樣,你竟忍心下得了手?”
  沈杏白獰笑道:“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冷老匹夫,今日就教你瞧瞧沈家大丈夫的手段!”獰笑聲中,腳步逼向冷全福。
  冷全福仰天狂笑道:“好!好……”突地頓住笑聲,大喝道:“退下去,老夫不要你來動手!”
  他白發(fā)繚亂,眼角流血,那種剛烈的忠義之氣,驚得沈杏白不自覺地頓住了腳步,但瞬即冷笑道:“你若要自刎而死,倒也聰明得很……”
  冷全福厲聲慘道:“姑娘,老漢無能,不能保護(hù)你了……”反身撞上土墻,只聽“砰”的一聲,鮮血四濺。老人的尸身,無助地倒在墻角。
  冷青霜掙扎著站起,胸前鮮血淋漓,匕首已沒至刀柄,顫聲道:“福爹……孩子……孩子……”孩子的啼哭之聲更大了。
  沈杏白笑道:“什么孩子,難道是姓云的孽種?”突然一步竄到搖籃邊,獰笑著道:“好,讓太爺也打發(fā)他走,好教他在黃泉路上陪著你。”五指如鉤,向搖籃中的嬰兒抓了下去。
  只聽一聲尖厲的呼聲,冷青霜亡命地?fù)淞诉^去,以染血的身子,護(hù)衛(wèi)著搖籃中的嬰兒。昏黃的燈光下,她面色青白,目光卻散發(fā)著火一般的怨毒,憤恨的光芒,嘶聲道:“你敢動他,我做鬼也不饒你!”
  沈杏白雖然兇狠,但此刻心頭卻也不禁泛起一股寒意。
  只聽冷青霜顫聲悲泣道:“我與你無冤無仇,你殺了我,也就罷了,求求你饒了這無辜的孩子吧!”泣聲哀婉,令人斷腸。
  沈杏白仰天狂笑道:“饒了他,嘿嘿,斬草不除根,終必成大患,這本是你爹爹教我的話,卻不想今日應(yīng)在你身上。”哪知他笑聲未了,冷青霜卻已飛身撲了上來,反腕拔出了胸前的匕首,一股鮮血,飛激而出,俱都濺在沈杏白面上。
  沈杏白只覺雙目之間,一陣熱疼,宛如被沸水所濺一般,大驚之下,以手護(hù)目,而冷青霜掌中匕首,亦已刺來。
  在這剎那之間,沈杏白實未想到重傷下的冷青霜猶有拼命的氣力,竟被冷青霜飛身撲倒地上,鋒利的匕首,雖未插中他心房,但那利刃穿肌的痛苦,猝不及防的驚嚇,卻已使他心膽皆喪。
  冷青霜自己也不知道這氣力是從何而來,她母愛化作勇氣,悲憤化作力量,一刀刺中了沈杏白,左掌向沈杏白咽喉橫切而下。
  沈杏白厲吼一聲,雙臂振起,將冷青霜震得凌空飛起,但他自己也使出了所有的力量,當(dāng)場暈厥過去。本已傷重力竭的冷青霜,此刻自更暈迷不醒,這其中只有鐵中棠雖被點中穴道,神智卻仍清醒。他眼望著這幕慘劇在眼前發(fā)生,卻絲毫沒有阻止的力量,心中的悲哀與憤怒,可想而知。
  此刻,被那老人冷全福拋在地上的燈籠,已燃燒起來,火苗延及了木桌、木椅、墻壁、屋檐。終于,整個茅屋都燃燒了起來。嬰兒的哭聲,漸漸聲嘶力竭,漸漸黯啞無聲……
  鐵中棠心中,更是痛如刀割,只因他知道這是云家的骨血——這嬰兒的命運竟是這般悲慘。他未出世前,便已引起了許多風(fēng)波,使得他母親流浪,父親慘死,而出世之后,便立刻遇著了如此殘酷的遭遇。
  鐵中棠目中熱淚盈眶,胸中悲憤填膺,眼望著火越燒越大,眼看這茅屋中所有的人都要葬身在這火窟之中。他只望冷青霜還能蘇醒,能救出那云家的骨血,他甚至希望那跛足童子能及時醒來,但是,他的愿望,終成泡影。
  最先醒來的,竟是沈杏白。
  沈杏白朦朧睜開眼來,火勢似乎已迫在眉睫。他大驚之下,翻身掠起——冷青霜終是力量將竭,一刀未能致命——驚惶中已無暇去顧及其他的事。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僅是那宗巨大的寶藏。無論任何人得到這宗驚人的寶藏,都將會改變一生的命運。嬰兒哭聲已竭,火勢噼啪作響。沈杏白一把抱起了鐵中棠,自火焰中飛身而出。
  黎明前的黑夜,分外寂靜、寒冷。
  燃燒著的火焰,映得四下景物都變作了慘淡的紫色。沈杏白緊抱著鐵中棠,放足狂奔。黎明前,他撞入了荒林中的那座荒祠,而云錚與溫黛黛,卻已恰巧在他到達(dá)前離去。
  蒼天對鐵中棠的安排,竟是如此奇妙而殘酷,云錚與溫黛黛若是遲走一步,鐵中棠一生的命運或?qū)⒏淖儭4丝蹋撵糁校占哦洹?br />   熹微的曙色,影映著塵封的布幔,檐下的蛛絲,院中荒草凄凄,大地呈現(xiàn)著一種說不出的蒼涼的景色。沈杏白拔出了胸前的匕首,包扎好刀口的創(chuàng)痕,將染血的僧袍拋去,卻換了身湛藍(lán)的道袍。原來他為了逃避黑星天的耳目,包袱中早已預(yù)備了各種身份的衣飾,今日扮成和尚,明日就變成道士。然后,他屈指點了鐵中棠四肢關(guān)節(jié)處的穴道,使得鐵中棠口中能言,神志仍清,四肢卻絲毫不能動彈。
  鐵中棠目光冷冷望著他,緩緩道:“你染下滿手血腥,不過只是為了要我說出寶藏的去處,是么?”
  沈杏白大笑道:“不錯,你倒聰明得很。”
  鐵中棠冷冷道:“那么我先勸你趕緊死了心吧!”
  沈杏白冷笑道:“莫非你敢說你也不知道寶藏的下落么?”
  鐵中棠道:“我自然知道,卻永遠(yuǎn)不會告訴你。”
  沈杏白俊秀的面容上,泛起一絲歹毒的獰笑,緩緩道:“你不怕死?”淡淡四個字中,卻包含著無比兇惡之意。
  鐵中棠冷冷道:“你不敢殺我的。”
  沈杏白厲聲狂笑道:“你說得倒有把握,我為何不敢殺死你?”
  鐵中棠道:“我活在世上,你心里總還有可令我說出寶藏下落的希望;你若殺了我,便永遠(yuǎn)不知道寶藏在何處了。”
  沈杏白呆了一呆,笑容立失,鐵中棠那份出奇的冷靜,已斷然懾服了他,使得他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鐵中棠目光堅定地凝注著他,冷冷道:“你自然可用各種酷刑逼我說出寶藏的下落,但你卻休想自我口中逼出半個字來。只要我能活在世上,終有一日我定要逃脫你的手掌,到那時我必以十倍的酷刑來報復(fù)你,你若不信,不妨試試。”縱然在說這些話時,他語聲仍是從容平靜,但這種平靜的語聲,卻使他言語更為可信而可怖。
  沈杏白睜大了眼睛望著他,像是從未想到世上竟真的有這種鐵石般冷靜,鐵石般堅強(qiáng)的人物。然后,他突又縱聲狂笑起來,道:“你這話便能駭?shù)玫刮颐矗课易匀灰囋嚨模惨纯茨闳绾文芴映鑫沂终疲俊?br />   鐵中棠道:“你若不怕,為何要以狂笑來掩飾心中恐懼?”
  沈杏白笑聲突頓,突地反手一掌,摑在鐵中棠面上。
  鐵中棠面上立刻現(xiàn)出五指紫痕,鮮血沿著嘴角流出。
  沈杏白順手又是一掌,口中獰笑道:“我打了你,你能怎么樣?”
  鐵中棠咬緊牙關(guān),動也不動,目光仍冷冷凝望著他,緩緩道:“你打得越重,便表示你心中恐懼越深。”
  沈杏白飛起一足,將鐵中棠踢得橫飛三尺,蹲下身來一把擰住鐵中棠肩膀,嘶聲道:“鐵中棠,我告訴你,無論如何,我也要逼你說出寶藏的下落,任何事,任何話,都攔阻不了我!”他面已鐵青,目中也露出了野獸般的貪婪與瘋狂,接口道:“我也不再逼你,但今日日落前你若還不說,我便砍下你這條臂膀,我倒要看看你強(qiáng)還是我強(qiáng)。”
  鐵中棠冷冷一笑,闔起眼來,不再言語。
  沈杏白霍然站了起來,將鐵中棠背在背上,乘著凄迷的晨霧,竄出于荒涼的祠堂,向北而行。走了段路途,只聽水聲奔騰,已是橫斷豫省的黃河南岸。河邊迷霧更重,長長的蘆葦,在霧中搖曳,沙沙作響。
  沈杏白似乎要尋船乘渡,佇立在河岸邊,大聲呼喚。清亮的呼聲,似乎也沖不開沉重的迷霧,而顯得有些沉郁。
  過了半晌,只聽“欺乃”一聲,霧中蕩來一葉扁舟。
  沈杏白喚道:“船家可愿渡我到孟城渡頭么?”
  舟頭的漁翁,蓑衣笠帽,揮手道:“來了!”
  沈杏白回首沉聲道:“我留下你的嘴說話,只因要你隨時說出寶藏的下落,但你若胡亂多口,我便要割下你的舌頭,讓你用手來寫了。”
  語聲之中,渡船已至,沈杏白輕輕躍上船尾,將鐵中棠放了下來,道:“我朋友有急病在身,船家劃快些好么?”
  那船家回首瞧了沈杏白幾眼,忽然笑道:“快,快得很。”笑聲清脆,語聲嬌嫩,竟仿佛是女子口音。
  沈杏白心中一動,變色道:“你是個女子?”
  那船家笑道:“怎么?女子就不能擺渡么?”回過頭去,長篙輕輕數(shù)點,扁舟便已到了河心。黃河水勢湍急,絕不適于行駛這種輕舟。
  沈杏白立在舟上,只覺波浪翻涌,水聲奔騰,他仿佛立在云中,雷聲起于足底,寒氣迫于眉睫。
  他雙眉暗皺,忍不住又問道:“這船到得了孟城渡頭么?”
  那船家道:“到不了。”
  沈杏白變色道:“到不了你為何要我上來?”
  船家咯咯笑道:“你自要上來,誰請你上來了?”
  沈杏白變色叱道:“快渡回去!”
  那笑聲清脆的船家,緩緩回過頭來,輕笑道:“這只輕舟雖不能渡你去孟城渡頭,但卻還有別的船呀!”
  沈杏白只見她露在竹笠下的一雙眼睛,明媚有如秋水,笑靨如花,瓊鼻櫻唇,在霧中望去,仿佛絕美。
  他心中更是疑惑:“黃河上哪有如此美艷的船家?”口中卻沉吟道:“可以渡我去孟城的船在哪里?”
  只見那船家左手搖櫓,右手一指水面:道:“那不是么!”
  沈杏白隨著她手指之處望去,只見迷霧中果然現(xiàn)出一幢船影,船上燈火將附近迷霧照得一片金黃。
  那船家卻搖手喚道:“三姐,有擺渡的客人來了!”
  大船上也有個嬌美的聲音應(yīng)道:“快請過來!”
  船家回首笑道:“準(zhǔn)備好,我要靠上那艘船了。”
  沈杏白心中雖然更是驚疑,但卻沉住了氣,俯身抱起了鐵中棠,卻暗暗又點中了鐵中棠胸前暈穴。
  只聽那船家喃喃道:“今天好大的霧,三姐,放條繩子下來。”語聲未了,已有條索影拋下,卻是道繩梯。
  船家笑道:“客官,你爬得上去么?”
  沈杏白道:“不勞費心!”他足尖輕輕一點,身子已凌空翻起。他有心賣弄功夫,教船家不敢隨意動他,是以身上雖背著一人,但身法仍極輕靈,一躍之勢,幾達(dá)兩丈,雙足微微后踢,飄飄落在大船的船頭上。
  只聽船頭上有人嬌笑道:“好俊的功夫!”
  沈杏白轉(zhuǎn)目望去,只見個輕衣窄袖的女子,正含笑望著他,瑩白的肌膚,窈窕的身段,望來競也絕美。這女子卻也在凝望著他,突地輕輕一笑,道:“客官隨我來。”轉(zhuǎn)過身子,腰肢婀娜,走入后艙。
  船艙中的陳設(shè),竟然十分精致華麗。亮晶晶的銅燈中所散發(fā)的燈光,映照著織錦的椅帔,流蘇簾幔,翠玉花瓶,竟仿佛是世家廳堂,哪里似水上人家。輕衣窄袖的少女,仿佛已看出了沈杏白心中疑惑,但卻不容他問話,輕笑道:“客官在此歇息,我去端茶來。”笑聲猶在蕩漾,她身影已翩然入了后艙。
  沈杏白傍著鐵中棠坐了下來,目光四望,凝神戒備。他心頭已生警兆,只覺自己仿佛已落人個神秘的陷阱中,在這華麗的艙房四周,都充滿了危機(jī)。
  只因這船上的女子,笑語如鶯,肌膚如玉,分明不像是以打漁擺渡為生,在水上漂泊的人家。而這華麗的大船,便是西湖、秦淮也極為少見,更絕不像是水勢湍急的黃河上應(yīng)有之物。他心中又驚又疑,不知道這些女子究竟要對他怎樣。目光游移間,突聽后艙中又傳出了一聲嬌柔的輕笑。一個身材高挑,腰肢有如風(fēng)中柳絲的素衣女子,手里端著個碧玉茶盤,隨著笑聲婀娜行出,玉盤上翠壺玉盞,仿佛俱是極為珍貴之物。
  只見這素衣女子明媚的眼波,在沈杏白身上輕輕一轉(zhuǎn),柔聲道:“請用茶!”放下茶盤,扭轉(zhuǎn)腰肢,又走了回去。
  沈杏白霍然站起,大聲道:“姑娘慢走!”
  素衣女子停下腳步,回身笑道:“有何吩咐?”
  沈杏白沉聲道:“在下本要到孟城渡頭,尋船東渡……”
  素衣女子笑道:“我知道。”
  沈杏白道:“但……但這里……”
  素衣女子笑道:“這里有什么不好么?”
  沈杏白呆了一呆,他心中雖有疑惑,口中卻說不出所以然來,只見那女子望著他嫣然一笑,身子又隱入后艙。
  這時,卻有一縷悠揚的樂聲,自后艙傳出。
  沈杏白心中大是急躁,他明知此間有兇險,卻又不知兇險在何處,更不知這兇險究竟何時到來。而在這兇險尚未發(fā)生之前,他卻又不敢妄動。要知他心機(jī)兇狡,沒有把握打勝仗,他是萬萬不會打的。船艙四面,華幔低垂,沈杏白覺得仿佛有許多眼睛正在幔后窺望著他,使得他渾身說不出的不自在。他舉起茶壺,斟了杯茶,茶色淺碧,清香撲鼻。但他方自將這杯茶舉到唇邊,便又立刻放落了下來,暗暗忖道:“幸好我還機(jī)警,否則茶中若有迷藥,我喝下去怎生是好?”
  思忖之間,又聽得后艙中有人曼聲道:“客官但請放心好了,這壺茶里,萬萬不會有毒的。”
  沈杏白轉(zhuǎn)目向笑語聲發(fā)出的方向望去——
  簾幔啟處,沈杏白只覺眼前一亮,一個宮髻華服、儀態(tài)萬千的絕美婦人,手掀簾幔,含笑而出。她神情舉止間,都似乎帶著種說不出的魅力,讓人無法注意到她的年紀(jì),也根本看不出她的年紀(jì)。
  沈杏白不自覺地站了起來,只聽她柔聲笑道:“妹子們將相公請來,相公若如此拘束,賤妾實覺過意不去。”
  她襝衽一禮,更是曼妙多姿,仿佛合著樂聲的節(jié)拍似的。
  沈杏白囁嚅道:“夫人切莫對出家人如此客氣,貧道只求夫人送至孟城渡頭,別的萬萬不敢打擾。”
  華服美婦眼波凝睇,望了沈杏白半晌,輕輕笑道:“相公若是出家人,賤妾豈非要以貧尼自稱了。”
  沈杏白面色微變,華服美婦已在他身旁椅子緩緩坐了下來,笑道:“相公叨莫多疑,賤妾等實無相害之心。”她又自斟了杯茶,淺淺啜了一口,接口笑道:“這茶中也沒有毒的,賤妾等更從未想到要以毒藥害人。”
  沈杏白道:“不敢請教夫人……”
  華服美婦道:“你不必問,賤妾等實是在江湖上擺渡……只是費用要比別的渡船貴些了……”
  她眼波蕩漾,面上又泛起了那魅人的笑容,望著沈杏白緩緩道:“雖然貴些,但賤妾等卻必定會教客人們花的銀子值得就是了。”
  沈杏白心中微微一蕩,展顏笑道:“夫人怎知在下有銀子花呢?說不定在下身五分文,夫人又當(dāng)如何?”
  華服美婦咯咯嬌笑道:“我那八妹眼睛最毒,看人貧富,萬無一失,要不,也就不會請相公上船了。”
  沈杏白心中大定,暗暗忖道:“看來艷福不淺,這里原來只不過是個變相的艷窟而已。我既已來了,何不樂上一樂?”當(dāng)下取出錠銀子,當(dāng)一聲放到茶盤里,端起茶杯,一飲而盡,斜眼望著美婦笑道:“既是如此,就請夫人教在下看看究竟如何值得?”他自覺極為慷慨,拋出了錠十兩重的銀子,自然想撈回本錢來。
  華服美婦卻連瞧也不瞧這錠銀子一眼,淡淡笑道:“香茗本是奉贈,相公既有恩賜,賤妾也只有代丫鬟們拜謝了。”
  雙掌輕輕一拍,便有個十二三歲的青衣小鬟,憨笑著走了出來,華服美婦道:“撤下茶盤,多謝相公。”
  青衣小鬟萬福道:“多謝相公喜銀。”端著茶盤跑回去了。
  沈杏白看得不禁呆了呆,作聲不得。
  只見那華服美婦轉(zhuǎn)過頭來,輕笑道:“賤妾這渡船上各色享受俱備,妹子們雖然姿色平庸,但還通曉歌舞……”她望著沈杏白,笑得更是令人心動。
  沈杏白冷笑暗忖道:“這女子想必是要狠狠敲我一記了,我好歹只管叫她開上酒菜歌舞來,少時到了岸上,哼哼!”當(dāng)下大笑道:“美人固我所欲也,酒菜亦我所欲也。”
  華服美婦秋波微轉(zhuǎn),手掌輕輕拍了三記。只聽簾幔后環(huán)珮叮當(dāng),伴著一陣笑語鶯聲,隔簾傳來,七八個身穿各色錦衣的絕色少女,嬌笑而出。方才擺渡、垂繩、端茶來的三個少女,此刻換過了一身鮮錦的衣衫,夾雜在這一群少女中。迷人的嬌笑,迷人的眼波,還有一陣陣迷人的香氣——沈杏白不覺瞧得癡了,連何時開上酒菜都不知道。
  華服美婦轉(zhuǎn)動秋波,笑道:“相公,這值得么?”
  沈杏白眼睛望著那許多雙迷人的眼睛,隨口道:“值得什么?”
  華服美婦輕輕道:“壹千兩銀子。”
  沈杏白喃喃道:“值得值……”突然站了起來,收回目光,睜大眼睛,駭聲道:“什么?壹千兩銀子……”
  華服美婦微笑道:“不錯。”
  沈杏白縱聲笑道:“夫人莫非是開玩笑么!哈哈,嘿嘿……”他心里也知道這并非開玩笑,便再也笑不下去。
  華服美婦淡淡道:“這里一切都出于自愿,你若認(rèn)為這不值,盡可教我妹子們將東西都撤下去。”
  沈杏白呆了半晌,只聽艙外水聲滔滔,轉(zhuǎn)目望去,那一雙迷人的眼睛也變得冷如秋霜。他只得干笑數(shù)聲,道:“在下并無此意。”
  華服美婦道:“既無此意,便請相公先將銀子見賜。”
  沈杏白道:“只是在下出門在外,身邊哪有許多銀子?”
  華服美婦淡淡笑道:“八妹,他說他身邊未曾帶得銀子。”
  方才那擺渡的少女,此刻已換了套淺紫衣裙含笑走了過來,雙瞳翦水,目光微微一轉(zhuǎn),便仿佛已能看破別人心事。
  沈杏白道:“姑娘怎知在下……”
  紫衫少女?dāng)[手,截斷了他的語聲,道:“你年紀(jì)雖輕,但目光敏銳,步履輕健,顯見武功不弱,必是久經(jīng)明師指點的名門高足。”
  沈杏白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心中卻加深了幾分警惕之心:“她們既知我武功出自名門,還要如此作法,顯見必也身懷絕技。”
  只聽紫衫少女接口又道:“你神情舉止間,常在無意中流露出一種自滿之態(tài),想你家世也必定不錯。”她眨了眨眼睛,接道:“但你卻不但喬扮道士,而又行色倉惶,顯見是在逃避追蹤,準(zhǔn)備流浪江湖。”
  沈杏白心頭一震,忖道:“這女子果然好毒的眼睛。”
  紫衫少女望著他淡淡一笑,道:“以你的家世和師承,既然逃亡在外,又不愿受苦,逃亡前必定設(shè)法搜羅了批銀子,帶在身邊,是么?”她簡簡單單幾句話,便揭破了沈杏白的隱秘,只說得沈杏白木然呆在地上,良久作聲不得。
  但紫衫少女那雙仿佛是能洞悉入微的眼睛,卻仍在瞬也不瞬地凝注著他,嘴角含笑,不住輕輕問道:“是么……是……”
  沈杏白終于長長嘆息了一聲,道:“夫人請將酒菜都撤回去,在下只要渡到孟城,于愿已足。”
  紫衫少女咯咯笑道:“好小氣的人……你什么我都看出來了,卻實在未想到你竟如此小氣。”她左手自桌上取起銀壺,右手自壺邊取起只銀筷,面上笑容未消,手掌卻已將銀筷輕輕插入了銀壺中。
  沈杏白心頭微涼,他實未想到這少女竟有如此高深的內(nèi)功。
  只聽紫衫少女輕輕笑道:“姐姐們,人家既然看不上咱們,咱們還留在這里干什么?還是走吧!”
  少女們望著沈杏白嫣然一笑,輕輕一福,竟都轉(zhuǎn)身走人了簾幔。華服美婦輕笑道:“相公只管用茶,賤妾們告退了。”客客氣氣地走了出去,霎那間便只剩下沈杏白木立在地上,心中更是驚奇交集。
  他見紫衫少女顯露了那手驚人的武功,心里以為她必有下文,哪知她們竟都如此客氣地走了,不但沒有絲毫威迫之意,甚至連絲毫不滿之色都沒有,他一面驚奇,卻又不禁暗中松了口氣。轉(zhuǎn)目望去,那一桌豐盛的酒菜仍端端正正放在他面前,一陣陣誘人的香氣,迎面撲鼻而來。
  沈杏白暗暗忖道:“你們既不動手相強(qiáng),我便決不動這酒菜,看你們?nèi)绾文茏允称溲裕瑏頁屛业你y子。”轉(zhuǎn)念又忖道:“這些女子必定是看我出身名門,是以不敢隨便難為我。唉!你們這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呀,此刻我若非有事在身,怎會隨意放過你們?”他看著身邊椅上的鐵中棠,又忖道:“到了孟城,我便要買艘江船,順流東下,到船上再好生收拾他,還怕他不說出寶藏的下落?”他腦海中胡思亂想,想到自己得到寶藏之后的樂事,不禁越想越是得意,也不知過了多久,突聽腹中“咕”地叫了一聲,他這才想起自己已有許久未曾有食物下肚子,這念頭不想則已,越想越覺腹饑難忍,到后來簡直無法忍受。他大奇忖道:“平日我縱然日夜不食,也不致如此,今日怎的恁地奇怪?”望著眼前那一桌豐盛的酒菜,腦海中只覺暈暈沉沉的,別的什么事都想不起了。
  他努力想將目光望向別處,但眼睛卻偏偏不聽他的話,時時刻刻不忘桌上那翡翠全雞,羅漢扒翅,上去掃上幾眼。但望梅雖可止渴,觀翅卻難充饑,他越看越覺饑腸轆轆,肚子都仿佛快要被磨穿了。他口里咽著唾沫,心里忍不住暗暗忖道:“我若是悄悄在每樣菜中挾一筷子,諒你們也不會發(fā)覺。”當(dāng)下忍不住悄悄伸出手去……
  突聽簾幔后有人輕笑道:“這廝的銀子,當(dāng)真是都用藥水煮過么?餓成這個樣子,還不肯掏出來。”
  另一個少女的口音笑道:“我只希望他忍不住時,悄悄去偷吃兩筷,到時他縱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得不拿出銀子來了。”
  沈杏白心頭一涼,立刻縮回了手掌。
  只聽先前那少女接道:“我別的都不奇怪,就奇怪這廝年紀(jì)輕輕,居然也會如此小氣。”
  第二少女笑道:“他喝了咱們清腸洗胃的焚心茶,我就不相信他還能支持得下去,我真想看著他拿出銀子時的樣子。”
  沈杏白咬牙切齒,暗恨忖道:“難怪我腹饑如此難忍,原來就是那杯茶在我肚子里作祟。”
  只聽簾幔外笑語聲越來越多,越來越細(xì)碎,仿佛有人笑道:“姚四妹,你那歐陽老三還不回來,你著急不著急呀?”
  又一個最是嬌嫩的聲音笑道:“你先莫要說我,先問問你自己著急不著急就是了,我們要看看他到底會替你帶些什么寶貝來?”
  另一個較為沉重的聲音道:“你兩個一個為人一個為錢,動心動得最快了,還是我們楊八妹好,無論遇著什么人,見到什么,都不會動心的。”
  沈杏白前面的話還可聽清,到后來他簡直餓得頭暈?zāi)X脹,連話都無法聽了,忍不住大喝道:“算你們贏了!”
  喝聲未了,那一群少女嘻笑著奔了進(jìn)來,拍掌笑道:“好極,這只鐵公雞還是拔了毛了!”那擺渡的紫衫少女楊八妹,笑著伸出手掌,道:“拿來。”
  沈杏白有氣無力地自懷中掏出個絲囊,解開絲囊,取出張銀票交給了她,苦笑道:“算你們的焚心茶厲害。”
  一個面如銀盤的緋衣少女拍掌笑道:“看他,看他,他的手都發(fā)抖了,心里不知有多么痛喲!”
  楊八妹笑道:“武林中人像你這么小氣的,倒真還少見得很。”轉(zhuǎn)首拍掌道:“秋姑,將酒菜取去熱熱。”
  沈杏白苦笑道:“不熱也罷……”
  但這時已有個面容蒼白,鬢發(fā)蓬亂,手里拿著個托盤,腰間圍了個粗布圍裙的廚娘,垂首走了出來。她緩緩將酒菜一樣樣放在托盤里,又垂首走了進(jìn)去,自始至終,始終未曾抬起過頭來,只是不住輕輕咳嗽。
  沈杏白目送酒菜,忍不住長嘆了一聲。
  只聽那緋衣少女笑道:“你花了銀子,讓我唱首歌給你聽。”取了個琵琶,輕輕調(diào)弄了兩下,曼聲唱道:“三更天里冷難挨,紅著臉兒不開懷,情郎呀情郎,你為什么還不乘著此刻爬過墻來……”歌聲中,她扭動著腰肢,坐進(jìn)了沈杏白懷里。
  她面上的笑容,永遠(yuǎn)都仿佛是那么純潔而天真,但神情舉止,卻又偏偏是那么妖冶而淫蕩。當(dāng)著這許多雙眼睛,她居然投懷送抱,作盡百般媚態(tài),似乎覺得這本是順理成章,極為正常而自然的事。其余的少女,也都圍在沈杏白的四周吃吃嬌笑,她們以最天真純潔的姿態(tài),作出最荒唐淫蕩的事,非但不覺羞澀,反覺理所當(dāng)然,仔細(xì)一想,這當(dāng)真是可怕得很。
  一個腰肢纖弱,膚色如玉,看來文文靜靜的杏衫少女,突然輕輕道:“姚四妹,你琵琶彈快些。”
  那緋衣少女姚四妹咯咯笑道:“李二姐又要表演了,你眼福倒真不錯!”五指一輪,琵琶之聲,立刻由緩轉(zhuǎn)急。
  杏衫少女雙臂驟然一分,扯開了胸前的衣襟,纖弱的腰肢,隨著急遽的琵琶聲熾熱地扭動了起來。她面上的神情,仍然是那么高雅而文靜,甚至沒有一絲笑容,但身軀的扭動,卻是熾熱、急劇而淫蕩。這圣女的面容,蕩婦的身子,最易挑逗起男子的情欲,沈杏白看得目定口呆,仿佛癡了。
  突聽船艙外“砰”的一聲巨響,艙門的簾幔,突然被人扯開來,一個身軀威猛的虬髯大漢,狂笑而入。少女們驚呼一聲,歌舞驟然停頓。
  只見這虬髯大漢火般的目光四下一掃,縱聲狂笑道:“好高興的場合,看來俺這不速之客來得頗是時候。”
  那緋衣少女姚四妹霍然自沈杏白懷抱中站了起來,瞪起眼睛,大聲道:“天殺星,你來作甚?”
  沈杏白心頭微凜:“原來這大胡子便是天殺星海大少。”
  只見海大少大步走了進(jìn)來,在當(dāng)中的椅上坐了下去,蹺起左腿,道:“你們這般小妞子,怎的還不回去?”
  緋衣少女心里永遠(yuǎn)記得被這“大胡子”推倒的羞辱,冷笑道:“我們不回去了,你管得著么?”
  海大少哈哈大笑道:“橫行長江的一窩野馬蜂,怎的搬到黃河來了,難道你們真被洛陽的那個小娃兒,趕得無地容身了么?”
  緋衣少女姚四妹大聲道:“這也用不著你管。”
  海大少笑道:“俺不要你,你也用不著對俺如此懷恨呀,乖乖地學(xué)溫柔些,說不定俺又要你了。”
  姚四妹被他刺中了心病,面上立刻變得飛紅,怒罵道:“騷胡子,你……你……”別的“女王蜂”早已笑得花枝亂顫。
  姚四妹跺腳大聲道:“騷胡子,你要死了……”舉起手中的琵琶,正要擲向海大少的頭上。
  。
  哪知旁邊突然伸出一只纖纖玉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接過了她的琵琶,正是那華服美婦已不知何時來了。
  姚四妹跺足道:“大姐,你不知道這騷胡子多么可恨……大姐,你就幫我出出氣吧!”
  華服美婦淡淡一笑,也不理她,輕輕放下琵琶,轉(zhuǎn)過頭來,面向海大少笑道:“多年不見,想不到你還是這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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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18
第十九回 壯士揮拳

  海大少見她現(xiàn)身之后,面上便已微微變色,那豪邁的笑聲,亦不再聞,凝目瞧了這華服美婦半晌,緩緩道:“人人都道‘橫江一窩女王蜂’中的大姐是個神秘的女子,俺也久聞大名了,卻想不到是你!”他語聲極為平靜。一個粗豪的漢子突然說出如此冷靜的言語,反倒有些可怖。
  那些少女面面相覷,卻不禁呆住了,誰也未曾想到她們的大姐竟和這“天殺星”海大少不但認(rèn)識,而且還是故友乙沈杏白到現(xiàn)在才知道她們便是“橫江一窩女王峰”,心里不禁暗暗叫苦,這番當(dāng)真是搗著蜂窩了。
  只見那華服美婦搬了把椅子,在海大少對面坐了下來,輕笑道:“你我多年不見,你是來看我的么?”
  海大少冷“哼”一聲,只見一個青衣廚娘,托著幾碟香氣四溢的菜肴,垂首走了出來。她輕輕放下菜盤,轉(zhuǎn)身就走,連眼皮都未曾抬過。船艙中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事,她仿佛根本都未放在心上。
  海大少也不答理那華服美婦的言語,巨掌一伸,將菜桌拉到自己面前,狼吞虎咽,大嚼起來。
  沈杏白雖然腹饑如火,但此時此刻,也不能出手和他爭奪,只看得他口里暗流唾沫,眼里直冒火星,但他涵養(yǎng)頗深,口中決不說話。
  華服美婦也在靜靜地望著他。她既然無聲,別人自更不會言語,只覺頃刻之間,海大少便已將一桌菜吃得杯盤狼藉。
  沈杏白忍不住輕輕嘆息一聲,華服美婦輕輕笑道:“你若是來看我的,此刻總該說說話了吧?”
  海大少伸手抹了抹嘴唇,突又仰天狂笑起來,說道:“俺來看你,俺為何要來看你……”笑聲頓處,他霍然長身而起,厲聲道:“俺來這里,只是要告訴你們,江南歐陽世家,雖有不肖子弟,但這家族以忠厚傳家,主人歐陽禮,更是位淳淳長者,你們切莫傷害了歐陽兄弟。”
  姚四妹冷笑道:“是他們自己送上門來,與我們何干?”
  海大少道:“縱是他們色迷心竅,你們也該適可而止,得了人家的銀子,就不該還要害人家的性命。”
  華服美婦微微笑道:“想不到近年來江湖中最最著名的大盜天殺星,如今也如此慈悲了起來。”
  海大少怒道:“你若不聽俺良言相勸,遲早必要追悔,至于……你我之間,恩義早已斷絕,別的話都不必說了。”他霍然旋身,剛毅的面容上,也仿佛泛起了黯然的神色。
  沈杏白突然站起身來,道:“慢走。”
  海大少回轉(zhuǎn)頭來,也不望那華服美婦,卻向沈杏白道:“少年人,你胡亂喚俺作甚?”
  沈杏白陪笑道:“在下也要跟著海大俠的船走……”
  海大少目光微掃,沉聲道:“走吧!”
  華服美婦身子突然輕輕一轉(zhuǎn),也不見她有任何動作,便已擋住了艙門,柔聲笑道:“誰要走?”
  海大少瞪起眼睛,厲聲道:“你要怎的?”
  華服美婦微笑道:“我姐妹的客人,誰也不能帶走的,何況……你既然來了,我也想留你談?wù)劇!?br />   海大少怒道:“俺要帶走的人誰也攔不住!”
  華服美婦聲音越來越柔媚,嬌笑道:“我若不閃開呢?難道你真忍心向我動手么?”
  海大少仔細(xì)望了她半晌,忽然狂笑道:“你那一套,早已對俺無用了。”揮手一掌,切向華服美婦的咽喉。
  華服美婦面容絲毫不變,仿佛早已料到有這一著,纖腰微扭,便將這凌厲迅急的一掌避了開去。海大少雙掌連綿,暴雨般攻出七掌,掌勢之輕靈迅快,竟根本不像是如此粗豪的漢子使出來。
  華服美婦笑道:“你武功走的路子怎么變了?”語聲之中,她纖纖腰肢,竊窕身形,蛇一般在海大少掌形中閃動,腳下寸步不移,便已避開了這七掌。
  沈杏白在一旁看得驚心動魄,那緋衣少女姚四妹在他耳邊輕輕道:“你走不了的,還是乖乖坐下來吧!”
  突聽海大少暴喝一聲,雙掌齊出。他掌勢突變?yōu)槿惺揭餐坏卮笞儯@雙拳擊出,當(dāng)真有石破天驚之勢,強(qiáng)勁拳風(fēng),震得四下簾幔不住飄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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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服美婦道:“哎喲,你真的舍得打我?”身子隨著拳風(fēng)退出了艙門。海大少方待搶步追出,只見眼前微花,她又已落葉般翻了進(jìn)來,嬌笑道:“多年不見,你好像胖了些嘛!”玉手輕出,仿佛要去擰海大少的面頰。
  海大少招式本已引滿待發(fā),但他此刻手掌若是擊出,部位正好擊在華服美婦豐滿的胸膛上。他手下微一遲疑,魁偉的身形向后暴退,只聽身后有人嬌笑道:“喂,你怎么倒進(jìn)我懷里來了?”另兩雙手掌已閃電般左右揮來,正是姚四妹與楊八妹夾擊而至,兩人招式雖快,掌力卻輕,像是和他鬧著玩的。
  “天殺星”海大少“鳳凰展翅”,露出雙臂,飛起一足,踢向華服美婦的左跨。姚四妹身子微動,閃身后掠。海大少卻反掌抓了起來,只聽一陣“乒乓”之聲,桌上的杯盤碗盞,四下飛出,撞得粉碎,殘余的酒菜湯水,也雨點般飛激了出去,身穿彩衣的蜂女們,雖然嬌呼著四散走避,但在這并不十分寬敞的船艙中,身上仍不免沾上幾點污漬。
  姚四妹尖聲呼道:“他弄臟咱們衣裳,要他賠!”七八個彩衣少女,竟齊地飛撲了過來。
  海大少右掌震出,擊落了一盞明燈,左掌將桌子風(fēng)車般掄起,口中厲喝道:“少年人,你想逃走,怎的不隨著俺動手?”
  沈杏白呆了一呆,心念遲疑。只聽楊八妹冷冷道:“你乖乖的站在一旁觀戰(zhàn)還好,你若胡亂動手,只怕永遠(yuǎn)也下不了此船了。”
  沈杏白腳步方動,立刻又遠(yuǎn)遠(yuǎn)退了回去。
  晦大少雙眉軒動,怒罵道:“混賬,免崽子,俺在此為你打架,你卻烏龜般縮在殼里……”
  沈杏白負(fù)手立在一旁,守護(hù)著臥在椅上的鐵中棠微笑旁觀,仿佛這話不是罵他似的。只見艙房中人影閃動,宛如繽紛落花,七色并呈。
  海大少左掌握拳,右掌持桌,點東打西。他雖已施展開渾身解數(shù),招式有如狂風(fēng)暴雨,怎奈這些蜂女只是嘻嘻哈哈地在和他游斗,但他卻死也不能被這漫天飛舞的玉手拍上一下。那華服美婦仍然不動聲色地守住艙門,微微含笑道:“妹子們,你們切莫傷了他,反正他遲早要倒下的。”
  海大少心頭一凜,忖道:“莫非菜中有毒!”狂吼一聲,沖開蜂女們的包圍,向那華服美婦撲了過去。
  華服美婦道:“你要拼命么?”
  她倏忽攻出四掌,但招式只是輕輕飄飄,仿佛并未使力。海大少厲叱道:“今日你若將俺命害在這里……”
  華服美婦輕笑道:“害在這里又怎樣?”
  海大少雖在奮力而攻,但早已覺得一陣陣不可抗拒的疲倦之意,大大地?fù)p傷了他的真力。是以對方雖然未使真力,他也傷不了對方。
  華服美婦與他游斗了十?dāng)?shù)招,突然輕笑道:“妹子們,他藥性已將發(fā)作,你們來吧!”
  橫江蜂女們嬌呼一聲,嘻笑著撲上來,竟將海大少那龐大的身軀,生生地壓倒在地上。姚四妹咯咯嬌笑道:“大胡子,騷胡子,這次看你還兇得起來么?我非將你胡子拔光不可。”
  華服美婦突然消了面上笑容,道:“妹子們,莫要動他,先將他送到下面我的艙房里去吧。”
  姚四妹與楊八妹互相使了個眼色,別的蜂女也在旁偷偷眨著眼睛,不知是誰在輕笑道:“原來大姐看上這騷胡子了。”
  華服美婦笑罵道:“小鬼……”移步走向后艙,突又回首指著沈杏白道:“八妹,你猜猜這位相公身上最值錢的東西是什么?”
  楊八妹轉(zhuǎn)了轉(zhuǎn)眼波,緩緩道:“他說他帶了個病人,但這病人卻分明是被他點中穴道的,而他卻時時刻刻不忘瞧這‘病人’幾眼,好像生怕這‘病人’會突然站起來逃了似的,所以……我說……”
  她指了指已漸變臉色的沈杏白,又指了指暈臥椅上的鐵中棠,接口笑道:“他帶的最有價值之物便是‘他’……”最后一個“他”字,便是指的鐵中棠。
  華服美婦咯咯笑道:“八妹,你真聰明。”此刻已有許多人將海大少抬入了后艙,她也嬌笑著隨之而去。凌亂的房艙,突然空靜下來,只剩下楊八妹與姚四妹兩人。
  姚四妹瞧瞧沈杏白,又看看鐵中棠——沈杏白早已情不自禁地?fù)踉阼F中棠身前,鐵青的面容上滿是強(qiáng)笑。楊八妹悠悠道:“你為了避仇浪跡江湖,卻又將這‘病人’看得如此重要,到底是為了什么呢?”
  沈杏白呆了一呆,訥訥道:“這個……這個……”
  楊八妹突然嬌笑道:“你放心好了,只要你乖乖的,我姐妹決不過問他的事。四姐,你說是么?”
  姚四妹咯咯笑道:“對了,你現(xiàn)在已屬于咱們姐妹兩個人了,就必須要聽咱們姐妹兩人的話,知道么?”
  楊八妹笑道:“這里房艙已亂,我也帶你到下面去吧!”
  沈杏白道:“但……但……孟城渡頭可是快到了?”
  姚四妹道:“這船不去孟城渡頭。”
  沈杏白變色道:“這……這船要去哪里?”
  姚四妹道:“哪里也不去。”
  沈杏白心頭打鼓,強(qiáng)笑道:“姑娘莫非是開玩笑么?”
  姚四妹笑道:“誰和你開玩笑?這船遠(yuǎn)看是條船,近看也是條船,船雖是船,就是走不了半尺。”
  楊八妹已笑得花枝亂顫,沈杏白也想笑上兩笑,卻再也笑不出來,訥訥道:“此話……此話怎講?”
  楊八妹道:“黃河水流湍急,惟有小船可以擺渡,但這樣的巨舟,走不上幾丈便要擱淺……”
  姚四妹接口笑道:“所以這船根本就是擺擺樣子的。就好像是在水上蓋成的房子,哪里是船?”
  沈杏白只聽得木然作聲不得,呆呆地愣了半晌,忍不住問道:“這船既然行走不得,卻是如何走到這里來的?”
  姚四妹道:“這船乃是我們姐妹在長江上的老家,我們姐妹由長江搬到黃河來,也舍不得丟下它,就想盡法子由陸路上給運來了。”
  沈杏白大奇道:“為何不依樣再建一船,卻辛苦將它運來?”
  楊八妹笑道:“這船是隨便就造得起來的么?”
  沈杏白已是身不由主,只得抱起鐵中棠,被這兩個嘻嘻哈哈,滿不在乎的女孩子,一左一右,挾下了后艙。這后艙看來竟像是間書房,四壁書架上,經(jīng)、史、子、集、詩、詞、歌、賦俱有,當(dāng)真是百書雜陳。
  楊八妹輕輕在左壁的書架上推了兩下,這書架竟悄然滑轉(zhuǎn)了開去,露出一道整潔的地道。地道下便是一間間蜂房般的艙房,也不知有多少間,建筑得曲折精妙,決沒有浪費半分空隙。艙房的門,都是緊閉著的,房艙中不時隱隱傳出嬌笑之聲,最是引人動心。
  姚四妹拉著沈杏白的衣袖,入了第四間艙門。那是間極為小巧而精致的艙房,牙床、圓幾、錦墩……許多件華麗的家俱安排在一間窄小的艙門里,而絲毫不顯擁擠。
  沈杏白暈暈地在這艙房里度過了半個時辰(雖然在他想來只不過是片刻光陰),客廳一陣清脆的鈴聲由壁間傳來。
  姚四妹、楊八妹面色同時變了,同時匆匆奔出了艙門。姚四妹回首道:“你好生等著,莫要亂動。”話還沒有說完,她兩人已走得無影無蹤了。
  艙門重又關(guān)起,沈杏白這才又想起腹中的饑餓,卻又不禁大奇忖道:“她們?nèi)绱梭@惶匆忙,莫非出了什么事?”
  但這疑念僅在他心中閃了一閃,立刻便被他對自身的憂慮代替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聽一陣輕微的敲門聲。沈杏白也猜不到是誰敲門,但卻應(yīng)聲道:“進(jìn)來。”
  只見方才那沉默的廚娘,垂首走了進(jìn)來,手中托了盤酒萊,垂首放到圓幾上,垂首走了出去。
  沈杏白大是欣喜感激,暗暗忖道:“只可惜我未看清廚娘的面目,不知她是美是丑,她若是美,我倒真要好好報答于她。”
  于是,片刻間他便將菜肴吃了個干凈,一壺酒卻絲毫未動。他平生最引為自豪的事,便是滴酒不沾。
  第一、他認(rèn)為喝酒足以亂性。第二,他認(rèn)為酒沒有果汁的美味。
  但是,他雖然滴酒未沾,但筷子放下未久,便覺頭腦一陣奇異的暈眩。他發(fā)覺不對,大驚站起,但方自站起,便又撲的倒了下去——倒下去后,便不再動彈。到如此情況,菜中竟還會下迷藥,實在是他再也未曾想到的事。
  他暈倒還未到盞茶時分,那沉默的廚娘便又悄悄推開了艙門,悄悄內(nèi)望一眼,悄悄走了進(jìn)來。她此刻終于抬起了頭。房艙里看不到日色,只有燈光,幽雅的燈光,映著她的面容,她面容竟是驚人的美。她還是驚人的年輕。但在那美麗而年輕的面上,卻籠罩著一種驚人的羞色和驚人的憂郁。她仿佛曾經(jīng)在一剎那間蒼老了許多,她的心,仿佛曾經(jīng)為一件事而碎了,所以她雖年輕,卻已學(xué)會憂郁。
  走人艙房,她立刻毫不遲疑地快步走到鐵中棠身前。
  她身法、腳步,也是輕脆而利落的,目光輕輕一轉(zhuǎn),便已看出了鐵中棠被點的穴道。穴道既已看出,立刻便為他解開。被人點中穴道的感覺,的確是一種奇妙的經(jīng)歷,那和長久昏睡后醒來完全不同。昏睡后醒來還有段時間頭腦不清,穴道被解開后頭腦卻立刻清醒。
  鐵中棠霍然清醒,睜開眼來,只見自己眼前是一張美麗而熟悉的面孔,然后,他忽然想起這面孑孔竟是冷青萍。他突然震驚,翻身掠起,呆呆地望著冷青萍,卻說不出話。
  冷青萍望著他微微一笑,也不說話,立刻拉起鐵中棠的衣袖,毫不停留地掠出了艙房。下艙中的笑聲已不復(fù)再聞,冷青萍極快地穿過靜寂而曲折的窄廊,掠入了船尾那小巧而于凈的廚房。爐灶旁有扇暗門,那本是倒穢水與垃圾的,開了門,距離水面已極近,有條小舟被長繩牽在水面。
  冷青萍回首一笑,道:“我先下去了。”直到此刻,她才說話,但話未說完,她已躍下小舟。
  這時已是午夜,天上郁云掩日,江上濁浪滔天。鐵中棠躍上船頭,宛如躍上云端——自跛足童子揮手施出迷藥將他迷倒后,所有事的發(fā)生,都有如做夢一般。
  冷青萍揮手切斷繩索,輕舟隨浪而起,隨浪而去。她搖起舟上兩只木槳,奮力劃向?qū)Π丁K路馃o話可說,又仿佛不愿說話,背對著木然坐在船頭的鐵中棠,無言地劃動著雙槳。雙槳激起水花,水花激在鐵中棠身上,鐵中棠呆呆地望著她消瘦的背影,半晌,才輕輕道:“冷姑娘,你好。”
  冷青萍也不回身,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鐵中棠望著這曾經(jīng)救過自己兩次的癡情女子,想到她對自己的濃情深聲,卻又不禁想到冷家與自己的累代仇恨……船身在浪頭上起伏顛沛,他心女也正如這輕舟一般,把持不定,望著她的粗布衣裙,又過了半晌,忍不住黯然道:“姑娘怎會做起這般事來?”
  冷青萍仍未回頭,只是輕嘆道:“我已經(jīng)是被世人遺棄了的人,不做這事,叫我去做什么?”
  她是自愿來做個低三下四的人,藉身體的苦役,來減輕心頭的悲痛,但卻又不愿被男子所奴役。是以,自從那日她逃出了荒寺,離別了鐵中棠,便四處流浪,遇著蜂女姐妹,她便投靠了她們。蜂女們對男子雖然心狠,但對這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卻甚是憐憫。她若不再遇見鐵中棠,只怕她便會如此凄苦地度過一生。此刻她不愿回頭,也不敢回頭,只因她面上已淚珠縱橫。
  鐵中棠想到這嬌縱的少女,如今為了自己竟這般落魄,心頭更是悲愴,黯然道:“冷姑娘……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冷青萍黯然良久,方自幽幽道:“你放心,我知道你的苦衷,決不會跟著你,拖累你的……”
  鐵中棠心頭一陣激動,忍不住顫抖著伸出了手,要去扳她的肩頭,他手若是觸及了她的肩頭,她定會翻身撲進(jìn)他懷里。
  但是他手掌方自伸出,便又嘆息著放了下來。
  抬眼望去,濁浪滔天,還是不到岸。
  鐵中棠突然探手入懷,自一串鑰匙中取下了一枚,緩緩道:“在開封廣源銀號里,在下存著只鐵箱,那鐵箱便是在下要奉贈給令姐的,此刻我將這鑰匙交給你,你取出那鐵箱,便毋庸再流浪了。”
  冷青萍垂首道:“你為何不交給她?我也有許久未見她了。”
  鐵中棠心頭又是一陣悲愴,訥訥道:“令姐……令姐她……”
  冷青萍霍然回首,變色道:“她怎樣了?”
  鐵中棠長嘆一聲,還未答話,突見遠(yuǎn)處浪上,一條舟影,星丸跳躍般,如飛駛了過來。這舟影乃是條羊皮筏子,本是水流湍急的黃河上之最輕便的行舟之物,剎那間便追上了冷青萍的木舟。冷青萍倏地變色。鐵中棠凝目望去,只見那皮筏之上,影影綽綽有三五條人,竟仿佛俱都是女子。
  要知自從沈杏白點了他的暈穴之后,在那蜂女香舟上所發(fā)生的一切事,鐵中棠絲毫也不知道。云沉水急,兩舟眨眼間便又近了一些。
  冷青萍道:“你快棄舟逃走吧,我來擋著她們。”
  鐵中棠暗忖道:“這次無論如何,我也不能再要你為我受難了。”口中也不答話,霍然長身而起。
  皮筏來到近前,他才看出這幾個錦衣女子竟是那橫江一窩女王蜂中之人。蜂女們卻不認(rèn)得他。只聽姚四妹在筏上戳指大罵道:“秋姑,我姐妹看你孤苦可憐,好心收留了你,你竟敢背著我們帶人私逃,不要命了?”
  那圣女面容,蕩婦身材的李二姐,面容冰冷,一言不發(fā),抖手拋出了一條長索,索頭乃是個小小銀錨。只聽“叮”的一聲,銀錨便已釘在木舟上,皮筏乘勢急蕩了過來,姚四妹振腕擊出三道寒芒,直取冷青萍。冷青萍振腕揮出木槳,去擋寒芒,寒芒卻早巳被鐵中棠掌風(fēng)震得歪了,斜斜落入河水中。
  楊八妹飄然自這李二姐身后掠出,手掌快如閃電,接住了冷青萍的木槳,只聽“叭”的一聲,木槳竟應(yīng)手一折為二,原來楊八妹纖手之上,竟戴著雙銀光閃閃,仿佛是銀絲織成的手套。
  冷青萍身軀驟然失去了重心,在這驚濤駭浪的輕舟上便再也站不穩(wěn)身形,奮身一躍,躍起數(shù)尺。
  楊八妹冷笑叱道:“你這是找死!”袖中突地飛出一條長索,夭矯如蛇,刷地去纏冷青萍雙足。冷青萍稟賦虛弱,喜靜惡動,既沒有練武的身子,也不是練武的性格,雖然生長在武林世家,武功卻不甚高。此刻她凌空飛起,真力不濟(jì),見到長索纏來,心里已自慌了,蹴足一甩,堪堪躲過了飛索,但俯首下望,河水滔滔,卻已無落足之處。
  這時鐵中棠和姚四妹已各各接了十?dāng)?shù)招之多。
  水急浪猛,一舟一筏,在浪頭上起伏翻滾,他兩人一個立在舟頭,一個立在筏上,身子也隨著舟筏,高低起落,招式部位,更拿捏不準(zhǔn),尤其是生長在邊漠的鐵中棠,根本不通水性,此刻只覺頭暈?zāi)垦#居惺傻奈涔Γ丝叹故侨梢彩共怀鰜怼5撬苿葜欤冋兄保瑓s足已驚人。
  李二姐以銀錨長索搭住木舟,不使舟筏飄離,口中道:“四妹,你看這廝好快的手腳,可要我來助你?”
  四妹笑道:“用不著了。”又道:“喂,小伙子,咱們對你沒有惡意,你為何不乖乖跟咱們回去?”
  鐵中棠還未答話,突聽一聲輕輕驚呼,接著“撲通”一響,原來冷青萍尋不著落足處,竟已落入水中。
  鐵中棠大驚之下,顧不得眼前對手,正待翻身去救。
  哪知他身形方動,便有兩道銀光迎面擊來,光芒閃動,來勢奇急,帶起尖銳風(fēng)聲,宛如裂帛一般。
  鐵中棠不愿閃避,迎掌去接,哪知這兩道銀光,竟是活的,突然變了個方向,斜擊鐵中棠下腹。鐵中棠前后受敵,又不敢躍起,左掌自脅下穿出,掌心凝力,硬接身后姚四妹的招式。這一招他雖然后發(fā),卻較姚四妹先至。
  姚四妹根本料不到他手腕竟如此靈活,變招竟有如此之快,撤招已不及,只得硬生生和他拼了這一掌。她嬌軀便也立足不穩(wěn),斜斜向后倒去,幸好還有李二姐在她身后,伸臂扶住了她的身子。
  但鐵中棠去抓前面銀光的右掌,卻慢了些。他手掌方出,只聽“叮”的一聲,兩道銀光互擊,斜岔分飛,卻又各各劃了半個弧,左右夾擊而來。這銀光之飛靈迅快的變化,竟使人驟眼看不出是何兵刃。
  原來這竟是楊八妹掌中的長索,而長索兩端,各帶著一截形如判官雙筆,又似點鋼槍頭般的兵刃。這兩截兵刃,既可分持在掌中,又可以“流星錘”“練子飛抓”這些外門兵刃和招式,飛出傷人。鐵中棠本已頭暈?zāi)垦#丝萄矍般y光閃動,眼睛更是有些發(fā)花,是以舉掌出招,便慢了一些。只見兩逼銀光左右交擊而來,分擊他左右雙頰上的“太陽雙穴”,他弓腰仰面,雙臂乍分……哪知他招式驟變,這兩道銀光招式竟也變了,突地由兩變一,“白虹貫日”滿帶勁氣,直擊而下。
  鐵中棠臨危不變,雙掌急收,“童子拜觀音”,他竟敢以這招粗淺的招式,以一雙鐵掌,去抓銀光。
  但他卻忘了,自己身在舟上,與陸上動手迥然而異,一個浪頭拋來,輕舟急蕩而前,他身子也跟著被拋上,整個胸膛,便全身在那銀光帶起的勁風(fēng)之下,倒仿佛是他自己送上去挨打似的,眼見再已無法閃避。
  他幾次出招變招,甚至比雙目交睫還快幾分,此刻距離冷青萍落水,不過僅有一句話功夫。而姚四妹正跌人李二姐的懷抱,李二姐左臂接住了她,右臂氣力便弱了些,長索一松,舟筏便被浪頭打得分開數(shù)尺。
  就在這間不容發(fā)的剎那之間——
  銀光擊向鐵中棠,浪頭拋來,鐵中棠身子迎向銀光,舟筏乍分。銀光觸及鐵中棠,楊八妹身子也被拋開。
  她掌中“亮銀雙飛叉”,雖然掃及鐵中棠衣衫,但氣力已被消去,僅只將鐵中棠驚得出了身冷汗。
  水流湍急,冷青萍身子還載沉載浮地飄在水面。原來她也不識水性,自然被浪頭打得離舟更遠(yuǎn)。她舉起雙臂,掙扎著要搭上船舷,但卻力不從心。風(fēng)聲激蕩,水聲激蕩,她不由自主所發(fā)出的一陣陣掙扎呼救之聲,夾雜在水聲風(fēng)聲中,聞之更是凄厲哀惻。
  鐵中棠避開銀叉,再也顧不得別的,又待翻身去救。
  但李二姐左臂一緊,皮筏又自急蕩而來,楊八妹、姚四妹,又困住他,使他抽身不得。鐵中棠眼看這蜂女的武功,實在不是自己的敵手,他算來算去,三五招之內(nèi)便可將她們擊落水中,但這些招式,他卻偏偏使不出來,縱然使出來了,也僅是徒具形式,精神、部位、時間,氣力都差得遠(yuǎn)了。要知力能舉千鈞之人,若是暈了船,便是十斤也難舉起。鐵中棠力不從心,又急又怒。
  只聽姚四妹冷冷笑道:“你若發(fā)誓答應(yīng)我們,乖乖地隨我們回去,我姐妹就將她救起來。”
  鐵中棠咬緊牙關(guān),奮力擊出三招。風(fēng)聲水聲中,呼救之聲已漸漸微弱。
  楊八妹冷冷道:“這可不是我姐妹見死不救,而只是你見死不救。”雙腕動處,銀叉急攻五招。
  姚四妹笑道:“對了,只要你答應(yīng),楊八妹一伸手,就可救她回來了,其實,我姐妹對你又沒有……”
  鐵中棠突然大喝一聲道:“罷了!”
  姚四妹揚眉道:“你答應(yīng)了?”
  鐵中棠道:“答應(yīng)了。”語聲中他垂下雙掌,楊八妹掌中“亮銀雙飛叉”便已輕輕點中了他胸前“乳泉”、“將臺”、“期門”三處穴道。
  他為了要救冷青萍,那蜂女們縱然立刻將他帶回殺死,他也認(rèn)了。要知他頭腦冷靜,心智深沉,所做的決定,決不是為了一時沖動,是以他若是下了決心,所有的后果便都不再顧及了。
  卻聽姚四妹眼波轉(zhuǎn)處,冷笑道:“這秋姑吃里扒外,咱們?yōu)楹芜要救她?不如讓她淹死算了。”
  楊八妹道:“但咱們已答應(yīng)了他。”
  姚四妹道:“答應(yīng)了也不救,他又能怎樣?”轉(zhuǎn)目望去,只見鐵中棠雙目緊閉,面上冷冷冰冰,那堅毅的面容,宛如石雕的神像般帶著一種冷漠的魅力。
  姚四妹尚未想到這少年到了此刻,面上竟無怒容——她怎知鐵中棠竟是從不對無能為力之事空自激怒的。
  她轉(zhuǎn)了轉(zhuǎn)眼波,突又笑道:“算了,救起她吧,我只是鬧著玩的。咱們答應(yīng)別人的話,怎能說了不算。”話猶未了,楊八妹長索已自拋出。
  此刻冷青萍的身子已幾乎要完全沉落,只剩下兩截肘還露在水面上,十指屈伸,慘不忍睹。楊八妹飛索下去,竟不偏不倚地纏住了她手腕,她手腕一翻,便死死地抓著了那銀叉,再也不肯放松。于是楊八妹挫力收索,便自泅水中將冷青萍提了起來。
  她此刻早已昏迷不省人事,牙關(guān)緊閉,面如黃紙。楊八妹將她放在皮筏上,姚四妹也已將鐵中棠搬了過來。
  李二姐纖足微抬,踢起了銀錨,三人各自筏上取起只奇形木槳。這三個女女,水性俱都無比精熟,竟將這皮筏在急湍的河水上劃得逆波而上。那姚四妹手中劃槳,眼皮卻癡癡地望著鐵中棠,到后來忍不住輕笑道:“喂,你這人,叫什么名字呀?”
  鐵中棠緊閉著眼睛,也不答話。
  姚四妹又道:“喂!你怎么不說話呀?我又沒有點住你的啞穴,你怎的就變成了啞吧?”姚四妹纖細(xì)的眉尖,突然斜斜飛了起來,冷冷道:“你不理我,莫非是看不起我?你再不說話,我就將她一足踢到河里去。”
  鐵中棠霍然睜開眼來,目中怒火,暴射而出。
  姚四妹冷笑道:“你要怎樣?你能怎樣?”
  鐵中棠終于只是長長嘆息了一聲,無可奈何地嘆息著道:“在下鐵中棠,姑娘你還要怎樣?”
  姚四妹兩只圓圓的眼睛,突然瞇成一線,瞅著鐵中棠輕輕道:“我呀,我要你……”噗嗤一笑,住口不語。
  李二姐也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啐道:“老四,我看你呀,你還是少說些話,多賣些力吧,大姐還在等著哩!”
  姚四妹掌中木槳果然劃得快些了,但眼睛仍瞬也不瞬地瞅著鐵中棠,突然伸出玉趾,在鐵中棠身上輕輕踢了一下。
  李二姐笑道:“鬼丫頭,你看你這愛俏的毛病,到何時才改得了喲?”姚四妹銀牙咬著朱唇,只管嗤嗤的笑。
  楊八妹始終沉著臉,目注著前方。她年紀(jì)雖最輕,但別的蜂女卻似乎都有些畏懼于她。此刻她忽然回過頭,沉聲道:“到了!”
  低云水霧間,果已現(xiàn)出那艘龐大的船影。雖在白晝之中,但這艘船上,卻仍然是燈火輝煌,映得四下河水,也閃閃發(fā)光。船頭影影綽綽站著條人影,也不住向遠(yuǎn)處眺望,見到皮筏破浪而來,突然轉(zhuǎn)身奔人了船艙。皮筏靠近,姚四妹搶著將鐵中棠抱了上去。她抱得那么緊,鐵中棠只得暗嘆一聲,閉起眼睛。船艙中人影幢幢,但卻寂然不聞聲息。
  姚四妹眼皮一轉(zhuǎn),附在鐵中棠耳邊,悄悄道:“我先解開你兩處穴道,讓你自己走進(jìn)去……”突然張口在鐵中棠耳垂上輕咬了一口,嬌笑道:“小鬼,你看我多疼你!”反手兩掌,解開了鐵中棠兩處穴道。
  鐵中棠心里也不知是笑是怒,雙足落地,雙手卻仍不能動彈,身上也軟軟地沒有半分力氣。只見姚四妹已消去了面上的笑容,整了整衣衫,理了理鬢發(fā),昂起頭,大步向船艙走了過去。
  鐵中棠心頭一動,暗忖道:“這女子此刻如此裝模作樣,莫非是船艙中又來了什么人不成?”
  姚四妹卻已走到艙門,半掀垂簾,沉聲道:“大姐,那廝已被我抓回來了,此刻是否讓他進(jìn)來?”
  船艙中立刻有人應(yīng)聲道:“帶他進(jìn)來。”
  姚四妹回轉(zhuǎn)頭,輕輕招了招手,悄聲道:“來吧!”
  鐵中棠腳步微微遲疑,方自緩步走了過去。他此刻算定船艙中必有人來,但卻猜不出究竟是誰。
  姚四妹輕喝道:“來了!”纖手揚處,霍然掀起垂簾。
  明亮的燈光,水一般無聲地自掀起的重簾里涌了出來,映照著鐵中棠堅毅的面容,筆挺的身子。船艙中許多道明媚的眼皮,也隨著燈光,聚集在鐵中棠身上,這許多雙美麗的眼睛,立刻全都睜得比通常大了。
  鐵中棠的目光,卻冷得像冰一樣,但卻仿佛不知有多少潛力,隱藏在這一雙冰冷的眼睛中。他目光似乎沒有怎么移動,但船艙中每一個角落,每一張面容,每一個動作,卻已都不能逃過他的目光。只見這被海大少打得凌亂了的船艙,此刻已恢復(fù)了原來的整潔與精致,只是將那柔和的燈光,撥得遠(yuǎn)比方才明亮。蜂女們圍繞著那華服美婦,坐在船艙左方,船艙的右方,也有三個錦衣少女斜倚坐在錦墩上。輕佻的蜂女們,神情已變得十分緊張慎重,然而這三個錦衣少女,態(tài)度卻是那么悠閑而懶散。
  鐵中棠再也想不到這三個錦衣少女中竟有個是水靈光。
  就在他與水靈光眼波相遇的一剎那之間,他石像般的面容,才有了些輕微的變化,但卻輕微得令人難以覺察。而水靈光,卻已忍不住長身站了起來。她雖然盡力抑制,卻也掩不住面上的驚喜之色。
  華服美婦目光微轉(zhuǎn),笑道:“姑娘們說的可就是他么?”
  水靈光點了點頭。她左邊的錦衣少女卻含笑道:“花大姑,想不到你倒老實得很。不錯,我姐妹要的就是他!”
  華服美婦花大姑笑道:“花大姑什么時候在姐妹群中說過謊的?何況是‘鬼母’座下的姐妹們來了。”
  那錦衣少女,正是“鬼母”門下的“七魔女”之首,她笑道:“我易冰梅說話也最干脆,你讓咱們帶他回去,咱們什么事都不追究。”
  花大姑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皮,笑道:“妹子,我仿佛只說過我們這里有這樣個人來,卻未說過要放他走,是么?”
  易冰梅面色立刻變了,面上籠起寒霜。
  花大姑卻只當(dāng)沒有瞧見,含著笑道:“易姑娘是干脆人,花大姑做事也不喜拖泥帶水。鬼母前輩問咱們要人,咱們本該立刻交出來,但這少年的來歷卻有些奇怪,每個人都拿他當(dāng)寶貝似的,所以我的妹子們,也就舍不得讓他走了,我若答應(yīng)了易姑娘,在她們面前如何交待?”
  水靈光睜大眼睛,道:“那……那么你……你……”她心里一急,話又說不出了。
  花大姑笑道:“好妹子,你話說不清,還是讓易姑娘說吧!”
  水靈光噗的坐下,眼睛里已氣得泛起淚光。她自小逆來順受慣了,雖然受了氣,也容忍下來,雖然此刻她已大可不必容忍了。
  易冰梅寒著臉,還未說話,另一個魔女卻笑著站起。
  她并不輕易說話,面上始終含笑,此刻她笑著道:“花大姑,你若不放人,卻又教我們怎么對家?guī)熃淮兀壳笄竽悖帕怂桑 ?br />   她嬌怯的身子,軟綿綿的語聲,纖腰一擺,瘦如黃花。“橫江一窩女王蜂”雖然也都是尤物,但見了她這副楚楚動人的樣子,心里也不覺又憐又愛又恨。
  花大姑笑道:“哎喲,怪不得人家說易清菊比菊花還美,就連我見了,也不忍心拒絕姑娘你的話。”
  易清菊甜笑道:“那么,大姑你是答應(yīng)放他了么?”
  花大姑道:“我若是放他,我妹子要怪我,我若是不放他,姑娘們更要恨我,那么……不如這樣吧……”她面上笑容更溫柔,接道:“姑娘們就在這里露兩手功夫讓我妹子們瞧瞧,也好教她們心服。”
  易清菊笑道:“哎喲,花大姑說來說去,原來是要咱們姐妹獻(xiàn)丑呀,那還不容易,大姑你早吩咐一句不就得了。”
  花大姑笑道:“吩咐不敢,只不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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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19
第二十回 蜂女飛兵

  那姚四妹突然走了出來,接口笑道:“大姐,不如就讓妹子我陪易姑娘走兩招吧,妹子若僥幸勝了,就讓這位公子陪著我好么?”
  易清菊柔聲笑道:“你若敗了呢?”
  姚四妹秋波一轉(zhuǎn),咯咯笑道:“妹子我若是敗了,就讓別的姐妹再陪兩位易姑娘走幾招。”
  易清菊嬌笑道:“哎喲,好姑娘,你們真聰明呀,這樣說來,便宜豈不是都讓你姐妹們占了么?”
  姚四妹笑道:“好姐姐,你看我年紀(jì)輕,就讓我一招吧!”
  易清菊笑得花枝亂顫,道:“好是好,就只一樣不好。”
  姚四妹道:“什么不好?”
  易清菊柔聲笑道:“你這樣水造似的一個人兒,姐姐我若是失手傷了你,心里該多么難受呀!”
  姚四妹搖了搖頭,嬌笑道:“不會的,我知道姐姐你心地最好,絕對狠不了心傷人的。”
  立在艙門鐵中棠身后的李二姐,輕輕以手肘碰了楊八妹一下,附耳笑道:“咱們?nèi)魶]有姚四妹,當(dāng)真還不知誰來對付這易清菊呢!”
  楊八妹淡淡笑道:“有了姚四妹,也未見能對付得了。”
  只聽易清菊輕輕笑道:“是呀,真狠不了心傷你,咱們就好歹試試看吧,但……咱們在哪兒動手呢?”
  姚四妹眼波轉(zhuǎn)動,亦自笑道:“反正是咱們姐妹鬧著玩的,哪里動手,不部一樣么?就在船頭吧!”她也不等別人的答復(fù),纖腰微擰,便已走出艙門,走過鐵中棠身側(cè)時,她還不忘在鐵中棠身上輕輕擰了一下。船頭也不過只有三五丈方圓,姚四妹卻又以白堊在船頭畫了約莫一丈五尺方圓的一個圈子。
  易冰梅悄語囑咐道:“這妮子鬼得很,你要小心了。”
  易清菊笑道:“她還鬼得過我么?”
  水靈光卻已湊到鐵中棠面前,似乎想說什么,但見到還有兩人立在他身后,終于只是輕輕一笑,說了句:“你放心……”便隨著眾人走出來了。
  姚四妹拍掉手上的白粉,回首笑道:“咱們姐妹就在這圈子里走兩招好么?誰若出了圈子,就算輸了。”
  花大姑暗笑忖道:“四妹當(dāng)真聰明,她知道鬼母魔女個個心狠手辣,就先劃下這圈兒,自己若不敵,只要往圈外一跳就得了,絕不致傷了性命,再加上她那兵刃,動手又先占了便宜。”思忖之間,自然笑著贊成。
  易清菊眨了眨眼睛,竟也未反對,就笑著走入圈子。
  姚四妹嬌笑道:“易姐姐,你不用兵刃么?”
  易清菊笑道:“好妹子,你只管用吧!”
  姚四妹躬身笑道:“多謝姐姐。”話聲未了,袖底突然飛出兩道銀光,帶著尖銳的破空之聲,上打易清菊肩頭,下打易清菊膝彎。
  原來蜂女們用的兵刃,俱是一條長索頭所縛之物,有的形如筆架,有的形如銀錨,姚四妹這件,卻是兩枝月牙銀鉤,下帶護(hù)手。這種兵刃飛出可作遠(yuǎn)攻,撤回便可近守,有暗器之刁,卻無暗器之短,此刻一招兩式擊出,當(dāng)真是快如閃電。
  易清菊笑道:“哎喲,好厲害的小蜂子,說打就打呀!好,姐姐讓你三招。”纖腰一擰,輕輕避過。
  花大姑暗喜忖道:“她若是搶手回攻,逼得四妹兵刃無法施展,還有勝望,此番她若是被四妹搶開招式,就眼見要被逼出圈子了。”
  只見姚四妹纖腕一抖,銀光回旋,左打“雪落寒梅”,右打“寒梅吐艷”,下面緊接著便是“三春飛絮”、“繽紛桃花”,這兩招過后,這雙“亮銀飛鉤”才算完全施展開來。要知道這種外門軟兵刃惟一的短處,便是在急切之間,不易施展得開。此番易清菊說要讓她三招,正合了她心意,她大喜之下,便放心施展。
  哪知易清菊突又嬌笑道:“哎喲,三招讓不成,就讓你兩招算了!”笑語聲中,嬌怯怯的身子,白銀光中直穿而入。
  此刻姚四妹一招“寒梅吐艷”力道已竭,下招“三春飛絮”還未傳出,舊力已死,新力未生,正是空門。姚四妹大驚之下,易清菊卻已搶入她眼前的空門之中。亮銀飛鉤打遠(yuǎn)不打近,易清菊左掌輕伸,便已搭住了中段的長索,右掌輕飄飄拍向姚四妹胸膛。姚四妹心中驚恐,面上卻仍帶著笑容,咯咯笑道:“好姐姐,我上了你的當(dāng)了。”飛起一足,回踢易清菊手腕。
  易清菊右掌變拍為切,下切姚四妹足踝,左掌已挫斷了那條長索,只聽身后風(fēng)聲尖銳,原來另一枚銀鉤,已自她身后劃回,姚四妹跟招竟也是“鴛鴦雙飛”,右足落下,左足跟著飛起,一招三式,夾擊而出。易清菊神不亂,頭也不回,身子突地向前下俯,右掌已托住了姚四妹左足,只聽得頭頂“颼”的一聲,銀鉤已劃空而過。此刻她只要手掌輕輕一送,姚四妹便要翻身跌倒。
  但姚四妹卻已接住了那掠空飛回的銀鉤,手掌一伸,纖纖四指,便插入了銀護(hù)手,只留下姆指環(huán)扣在中指之上,手腕一反,橫劃易清菊肩頭,易清菊若是將手掌送出,自己也少不得要傷在這銀鉤之下。
  她兩人俱是身材窈窕,嬌笑滿面,但招式卻都是又快又準(zhǔn),又狠又辣,剎那之間,便已換了幾招。眾人方自看得眼花繚亂,不想兩人竟已成了這種局面,只聽“當(dāng)”的一聲,已有一條人影凌空飛出。原來就在方才那間不聞發(fā)的瞬間,姚四妹掌中“亮銀飛鉤”還未切下,易清菊卻又反手接著了另一枚銀鉤。這枚銀鉤長索被她捏斷,索頭一端在她掌中。
  此刻她左掌接著銀鉤,右掌向前一送,身子乘勢向右傾倒,姚四妹右掌銀鉤切下,恰恰被她左掌銀鉤接住,兩鉤相擊,“當(dāng)”然而響。姚四妹身子一震,立被拋出,身子便被拋得凌空飛起三丈,還收勢不住,眼見便要落入急流。
  眾人驚呼聲中,已有一道銀光,自楊八妹手中長虹般飛起,又是“叮”的一響,飛叉搭上了銀鉤。姚四妹手腕藉勢,凌空翻了個身,頭下腳上,燕子般直飛回來。她雖然敗了,但此刻身形翻轉(zhuǎn)之輕靈美妙,仍不禁令人喝彩。水靈光忍不住脫口道:“好!”
  哪知姚四妹雙足方自落到船頭板,身子突又一個踉蹌,竟似立足不穩(wěn),楊八妹“颼”的竄過去扶住了她,變色道:“四姐,你怎么了?”
  只見姚四妹面色已變得煞白,額上也已疼得流下冷汗,顫聲道:“我……我的腳,只怕已不……不中用了。”
  楊八妹大驚,俯身查看,只見鮮血已透出了姚四妹的錦緞蠻靴,毋庸脫下靴子,也知她踝骨必已碎了。
  蜂女們悚然變色,易清菊卻仍然若無其事地站在那里,笑嘻嘻道:“哎喲,好妹妹,是不是我下手太重,傷了你呀?”她輕輕打了自己手掌一下,接口道:“我這只手真該死,連輕重都不知道,幸好傷了腳,還沒有傷了她如花似玉的臉蛋……”
  花大姑霍然站起,強(qiáng)笑道:“你雖未傷她的臉蛋,但一個大姑娘,腳若是跛子,怎么嫁得出去呀?”
  易清菊咯咯笑道:“那倒沒有關(guān)系,我九弟也是跛子,這位妹妹若是跛子,正好和我九弟湊成一對。”
  易冰梅在一旁冷冷接道:“我那九弟雖跛了,但心計卻是干靈百巧,若不是他,咱們還找不到這里。”
  木然遠(yuǎn)遠(yuǎn)立在門外的鐵中棠,安然放下了一些心事:“原來是他提出的線索,她們才會尋來這里。他若未死,冷青霜想必也不會死了。”一念尚未轉(zhuǎn)完,船頭已自情勢大變。
  蜂女們齊都竄了出來,將易家姐妹圍在中間。
  易清菊仍然笑道:“怎么你們這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兒,也會群毆?花大姑,這就是你教出來的么?”
  花大姑笑道:“誰教你傷了咱們四妹呀!她們就是要群毆,我這做姐姐的,也沒有什么法子。”
  姚四妹伸手一抹額上冷汗,掙扎著笑道:“好姐姐,你們都別想走了吧,好歹先賠我一只腳來。”
  易清菊笑道:“好,我賠你!”和水靈光打了個眼色,雙掌倏然飛出,掌影繽紛間分打三個蜂女六處要穴。
  水靈光卻已輕輕飄掠到鐵中棠身前,急揮數(shù)招,逼退了鐵中棠身前的李二姐,口中道:“你傷在什……什么穴道?”
  鐵中棠道:“相門……”
  水靈光口中說話,手上不停。她招式雖不狠辣,但卻輕靈迅急無比,將再次攻來的李二姐,又逼了回去,右掌閃電般揮出,去解鐵中棠穴道。哪知鐵中棠面色卻突地一變,已有兩縷銳風(fēng),自鐵中棠身后襲來。
  鐵中棠大驚叱道:“靈光,閃開!”不想水靈光寧可自己負(fù)傷,卻要先將鐵中棠穴道解開,竟然不避不閃,手掌原式拍出。她稟性雖柔弱,但癡情卻固執(zhí)。
  鐵中棠大驚之下,雙腿突地向下?lián)涞埂Kα﹄m失,但臨敵經(jīng)驗,判敵出手之方位,仍不差毫厘。水靈光不由自主,手掌隨著轉(zhuǎn)下,身向前俯,兩道銀光,便堪堪自她頭上擦過,但鐵中棠的身子,卻已又被李二姐拉開,而那飛靈閃變的銀光,便立刻將水靈光絆住。她左沖右突,沖向鐵中棠,但良機(jī)一失,便已不再來,她竟再也抽身不出。
  那邊易清菊身形翩翩,游走在蜂女們八件兵刃之間。船頭地位,終是有限,這些蜂女生怕自己的兵刃互相牽制,也不敢使出長索飛刃。但是她們的兵刃既可飛出傷人,亦可持在手中。此刻,一雙弧形劍,一雙點穴叉,一雙判官筆,一只銀光鉤,團(tuán)團(tuán)圍住了易清菊,但見銀芒如雨,但聞“叮當(dāng)”之聲相擊,有如仙樂一般。
  易冰梅卻飛身逼近了花大姑,目光凝注,冷冷道:“讓小妹妹們在船頭動手,咱們兩人到艙里去。”
  花大姑回頭深深望了她半晌,輕輕笑道:“就在這里又有何妨?”
  易冰梅道:“我與你動手之間,可有別人出手相助?”
  花大姑笑道:“還有誰來相助?”
  易冰梅目光轉(zhuǎn)處,只見除了受傷的姚四妹,以及拉著鐵中棠的李二姐外,別的蜂女,果然已都被絆著,她口中不再說話,目光瞬也不瞬,腳步更逼近了花大姑。
  花大姑笑道:“你我都是做大姐的,便該拿出做大姐的樣子來,拳打腳踢地動手,豈非讓人見了笑話?”
  易冰梅道:“如何動手,但憑吩咐。”
  花大姑輕笑道:“來!”頎長的身子,突然凌空而起,掠向那張起的船帆,錦衣飛舞間,她已飛掠了帆頭橫木的左端。
  易冰梅暗中微微皺眉,身子卻跟蹤而起,掠上橫木右端。仰首望處,只見矗立在低云水霧間的巨帆之上,婷婷卓立著兩位錦衣仙子,衣袂飄飛,仿佛要乘風(fēng)而去。巨帆因風(fēng)而動,兩人相對凝立。
  易冰梅道:“比什么?”
  花大姑伸手一指高出帆頭猶有丈余的船桅,道:“你我誰先搶上這船桅,便是誰勝了。”
  易冰梅淡淡一笑,道:“若是誰也搶不上呢?”
  花大姑輕笑道:“活著的就算勝了。”
  易冰梅道:“何時開始?”
  花大姑道:“你我兩人走到中央,互相一掌,掌聲響時,便是開始。”
  易冰梅笑道:“好!我這一掌若是將你震死,就不必比了。”
  花大姑咯咯笑道:“易姑娘,你真聰明!”
  如此兇險的生死拼斗,在這兩個看來弱不禁風(fēng)的美人口中,說來竟宛如兒戲一般,三言兩語,便決定了。要知道這種拼斗,看來雖是新奇有趣,其實卻是生死俄頃,兩人都必須將自身全部的武功、智慧、潛力,全都傾盡使出,孤注一擲,誰也不能存有半分僥幸之心。只要誰的內(nèi)力輕功,拳劍掌法,暗器手法,心智機(jī)變比對方弱了一分,誰便要喪身在這場別開生面的比斗之中。
  只見兩人腳步緩緩移動,走向橫木中央。兩人的面上,雖仍都帶著笑容,但目光已都甚是凝定。兩人腳步每動一步,距離每近一寸,這凝重之意便又沉重一分。到了兩人身形之間,相隔已僅有兩尺,無論是誰,已可伸手夠及對方掌指,兩人面上的笑容,便突地消失不見。
  易冰梅緩緩?fù)瞥隽耸终疲w纖手指,美勝春蔥,但在這春蔥般的手掌中,顯然凝聚了無比驚人的力道。
  花大姑凝注著手掌的來勢,突又輕輕一笑,道:“好美的手!”手掌跟著笑聲閃電般的拍出。其實用“閃電”兩字,似乎還不夠形容她出掌之快。只見她食、中、無名三指的指尖在易冰梅小指關(guān)節(jié)處輕輕一拍,掌聲“勃”的一響,身子便掠空而起。
  易冰梅空白凝聚了滿掌真力竟未用上,要知小指關(guān)節(jié)處乃是人手上力道最弱之一環(huán),等到易冰梅真力逼出時,花大姑身子已躍起數(shù)尺,眼見便要躍上船桅。這蜂女之首的心計,當(dāng)真是勝人三分,她明知易冰梅要以掌力與她相爭,便避重就輕,出了奇兵。
  船頭上眾人,只有鐵中棠能抽暇仰望。此刻他見到這情況,心頭一跳,暗忖道:“好厲害的花大姑,此刻易冰梅若想不敗,只有一個法子……”
  這心念一閃而過,就在這稍縱即逝的一剎那之間——
  易冰梅掌勢突轉(zhuǎn),“砰”的一掌,擊在船桅上。
  這一掌她本乃蓄勢而發(fā),力道是何等驚人,那粗如碗口的船桅,竟被她這纖纖玉掌生生砍斷。激厲的掌力,震得丈余長短的船桅,斜斜飛出數(shù)尺,凌空翻了個身,筆直落下,“噗”的插入了船艙頂上。
  花大姑身形凌空,堪堪搭上桅頭,巨桅已斷,她不但失去了目的,也失去了落足之處,身軀驟然失力,只得憑空落下,心中卻不禁暗贊:“好個聰明的女子。”
  鐵中棠亦不禁暗中贊嘆:“想不到她竟真的能在這剎那之間,想出這惟一方法!她若稍遲一分,便要輸了。”
  只見易冰梅不等花大姑身形落下,雙掌立又推出,激厲的掌風(fēng),狂濤般擊向花大姑身上。花大姑憑空哪有著力之處,直被這掌風(fēng)震得斜飛而出,如斷了線的風(fēng)箏般,向船舷邊、河水中落了下去。易冰梅卻再也不望她一眼,轉(zhuǎn)身掠向插在艙頂?shù)拇Α?br />   花大姑心中暗道一聲:“不好!”突地飛起一足,踢在船帆上,立刻踢破了船帆,足尖便勾起船帆。她身子便以這勾著船帆的足尖,作為重心,風(fēng)車般一轉(zhuǎn),再藉著這一轉(zhuǎn)之力,箭也似的向易冰梅竄去。
  易冰梅身形未落,花大姑已凌空撲來。她大驚之下,折腰回掌。
  只聽“砰”的一響,四掌相擊,兩人竟凌空換了一招。這一次花大姑乃是藉力撲來,易冰梅卻是下墜之勢,掌力相擊,自然吃虧,竟也被花大姑的掌力震得斜斜飛開。花大姑竟也不再望她一眼,轉(zhuǎn)身撲向斷桅。哪知道她身形方動,眼前便又有五道寒芒襲來。
  原來易冰梅雙袖之中,俱都藏有暗器,她身子雖斜斜飛出,但手腕一偏,便已將暗器擊出。花大姑身形微頓,揮掌擊落了這五道寒芒,但立刻跟著又是五道寒芒,帶著風(fēng)聲劃空而來。易冰梅在危急中擊出了這兩筒暗器,雖然并不甚準(zhǔn),但無疑卻已阻遏了花大姑前掠的身形。花大姑雖能輕易地?fù)袈浒灯鳎劝灯魍耆凰龘袈鋾r,易冰梅便已竄了回來,雙掌帶風(fēng),急攻而至。
  眨眼之間,兩人便已拆了十?dāng)?shù)招。兩人的掌法,俱是奇詭迫急,但腳下卻不約而同地移向那迎風(fēng)微微搖曳在艙頂之上的斷桅。
  要知她兩人不但武功旗鼓相當(dāng),心智亦是勢均力敵。兩人俱都知道,那船桅雖斷,但自己若是能掠上斷桅,亦應(yīng)仍算自己勝了,是以準(zhǔn)也不愿讓對方逼近那斷桅一步。
  鐵中棠目不交睫,當(dāng)真是看得驚心動魄。他經(jīng)歷的兇險雖多,卻也從未見過如此緊張激烈的比斗。就在這短短不到兩句話的功夫,她兩人已不知各各在勝負(fù)之間翻過多少次身子,而每一次勝負(fù)的分際,俱有如白駒過隙,遲不得半分。
  只見花大姑掌影翻飛,有如狂風(fēng)落葉般,一連施出“百鳥朝風(fēng)”、“狂蜂戲蕊”、“三春飛絮”三招。這三招連綿不絕,如飛絮,如游絲,俱是飛揚靈幻的招式。但在這三招過后,她雙掌突地推出,招式已由飛靈變?yōu)閯偯停鹑缙渎曚男蛄魉龅刈優(yōu)榕炫韧话l(fā)的山洪。
  但她的這一招招式雖猛,其實卻已作退勢,正是欲退先進(jìn),只要易冰梅身形略閃,她便撲向斷桅。哪知易冰梅竟也以攻御攻,突地自她掌風(fēng)中穿入一招,纖纖玉指,如戟如劍,直點她小腹。這一招奇詭陰狠,只有女子對手時,才會施出,江湖上的豪杰,若非下五門賊子,縱在危急中,亦不愿使出這種招式。
  花大姑極少與女子對敵,驟然遇著此招,心頭不禁一驚,又不知這一招還有多少厲害后著。剎那間她無心思索,更不愿與對方兩敗俱傷,當(dāng)下掌勢一沉,迎了上去,突覺對方掌鋒帶著一股凌厲之至的內(nèi)力,她手掌觸及對方掌鋒,便被吸住,心頭更驚:“她竟要與我以內(nèi)力相拼?”別無他策,只得運功與易冰梅內(nèi)力相抗。要知道這種內(nèi)力相拼,一經(jīng)用上,便大多數(shù)是不死不休之勢,江湖中除了真有深仇大恨之人誰也不愿如此相拼。
  鐵中棠見了這種情況,心中不禁暗嘆一聲,知道這易冰梅必也是個性情僻傲,好勝心極強(qiáng)之人。他也知道這兩人此刻拼上內(nèi)力,便絕非一時半刻間能分出勝負(fù),當(dāng)下轉(zhuǎn)過目光,去看船頭戰(zhàn)局。
  船頭上銀光閃擊,分散兩團(tuán)。易清菊以一敵四,身形縱橫于八件銀光閃閃的外門兵刃中,輕靈之勢,已漸緩慢,顯然非常吃力。圍住她的四個蜂女,神情輕松,不住嘻笑道:“姐妹們,莫要傷了她的性命,只將她腳踝捏碎就算了。”
  姚四妹抱著腳踝,也不去療傷,卻惡狠狠地在旁觀戰(zhàn),此刻放聲道:“還要加些利息,要兩只腳。”
  易清菊咯咯笑道:“好妹子,你們不怕我的兄弟姐妹問你要利息么?”掌劈指點,突然閃電般攻出七招。蜂女們果然不再笑了,她們想到此刻縱然戰(zhàn)勝,但后果卻有些不可收拾,心里都不禁擔(dān)下心事。
  那邊水靈光力敵兩人,已拆了數(shù)百招之多。
  她生澀的招式,已漸漸精巧熟練,那兩個蜂女只見她身形飛掠,往來如電,抽空攻出一招,招式更是奇詭凌厲。幸好她所攻的招式,雖奇詭而不辛辣,雖凌厲而不狠毒。但饒是這樣,蜂女們也已落了下風(fēng)。
  要知水靈光生長于那窮兇險惡的沼澤絕壑之中,時時刻刻,都想飛渡而上,練習(xí)輕功之勤之苦,自非別人所能想象,是以她與人動手,難免要吃交手經(jīng)驗不多的虧,但輕功身法,倏忽來去,教別人根本無從捉摸,招式縱然弱些,卻也已先立于不敗之地。
  鐵中棠凝目而望,心頭又是驚喜,又是嘆息。三百招過后,那兩個蜂女已吃不消了,齊地輕呼道:“姐妹們,你們過來一個,幫幫忙好么?”
  那正與易清菊交手的楊八妹,果然纖腰微擰,竄了過來。
  船艙頂上的易冰梅與花大姑,四掌相交,鬢邊額角,已漸漸開始流出了水霧般的汗珠。兩人四目相對,瞳孔都漸漸放大了,足下也不住咯吱作響,幸好船艙做得堅固,否則早已在她兩人足下崩裂。
  此刻她兩人已將所有思念全部拋開,一心只想著如何去擊倒對方,如何先觸達(dá)那段斷桅。鐵中棠望著船頭上、船艙頂?shù)纳啦罚嫔想m無表情,但心頭卻甚是激動。這些人本來素?zé)o恩怨,此刻生死相拼,竟全都是為了他。結(jié)果如何,誰勝誰負(fù)雖難以預(yù)料,但無論勝負(fù)雙方,都顯然要為他背負(fù)起極為沉重的擔(dān)子。他與這些人也素?zé)o恩怨,除了水靈光……
  而水靈光此刻卻又已落在下風(fēng)了。楊八妹沉穩(wěn)辛辣的招式,忽遠(yuǎn)忽近的飛叉,在蜂女群中,最為出色。而此刻這出色的身手,已逼得水靈光身形常常不得不投入另四件兵刃所帶起的銀光漩渦中。她雖能仗著無比輕靈的身法,逃過無數(shù)危機(jī),但是她那雖輕靈但卻柔弱的招式,卻成了她交手對敵時的致命之處。
  鐵中棠面色開始動容。他目光已不再去看別人,只隨著水靈光的身子打轉(zhuǎn)。水靈光每次遇著險招,他不禁變色;水靈光每次放過了取勝的機(jī)會,他便不禁暗中嘆息——他對水靈光那份真摯的情感,始終深深埋藏在心中,直到此時此刻,才流露出來。
  但是他全身功力已然被制,眼見著水靈光的急難,無法解救,而水靈光卻曾在他急難時解救過他。——若不是水靈光,他只怕早已死在那沼澤絕壑之中。他深深吸了口氣,暗暗自語:“我必須設(shè)法……必須設(shè)法……”但此時此刻,除了天降神兵外,別的還有什么方法?
  李二姐也全神貫注在那三場驚心動魄的比斗上。河上風(fēng)聲,與兵刃破空所帶起的銳風(fēng),混合成尖銳而奇異的聲響,再加上流水嗚咽,聽來更是斷腸。
  鐵中棠的腳步,突然開始緩緩向船舷移動。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面上已喚起智慧之光。
  突聽“卟通”一聲水響。李二姐心中微微一動,回過頭,已看不到鐵中棠。她大驚之下,急地掠到船舷,船舷邊的河水,水波粼粼,漩渦未息,鐵中棠赫然竟已躍入了水中。
  李二姐面容變色,脫口大呼道:“不好了,他跳下去了。”
  正在動手相拼的少女們,心頭全都一跳,高聲問:“誰?”
  李二姐雙目圓睜,道:“那……鐵……”她話未說完,只聽兵刃擊風(fēng)之聲頓息,滿天五色衣袂飄動,易清菊、水靈光以及蜂女們都掠去船舷。
  她們果然不出鐵中棠所料,誰都不再動手了。
  ——鐵中棠知道此刻惟一解救水靈光之策,便是如此,所以他只得犧牲自己,躍入了水中。水流湍急,一瀉千里,蜂女們雖然俱知水性,但卻沒有一人敢下水相救,而躍下水中的鐵中棠,卻始終不見浮起。
  水靈光玉容慘變,顫聲道:“你……你們……”
  蜂女們回首望望她,仍然沒有動作。
  水靈光突然沖過去,也要躍下水去,卻被易清菊急地抱住了她,沉聲道:“妹子,你會水么?”水靈光玉齒緊咬朱唇,閉起眼睛,搖了搖頭。
  易清菊頓足道:“傻孩子,你不會水,怎能救他?”
  水靈光雙目之中,突然泉水般涌出淚珠,顫聲道:“我……我不能眼看他……他一個人死……我不能。”
  易清菊緊緊拉住她臂膀,死也不肯放松,口中卻恨聲向蜂女道:“你們都是死人么?為什么不下水去救人?”
  只聽有人冷冷答道:“我們與他有什么交情,為什么要冒著生命的危險,下去救他?”
  易清菊不知這話是誰說的,只是不住恨聲咒罵:“好狠毒的女人,你!你們竟忍心見死不救?”
  又聽李二姐嘆道:“他若也不識水性,必然躍下去就死了,我們躍下救他,最多也不過能撈上他的尸體而已。”
  水靈光滿面痛淚,嘶聲喊道:“他沒有死,他沒有死……他……他永遠(yuǎn)都不會死的……。”
  突見楊八妹一言不發(fā),走向船舷。
  李二姐皺眉道:“八妹,你要做什么?”
  楊八妹鐵青著面容,冷冷道:“救他。”
  李二姐道:“你瘋了?你雖會水性,但這黃河的水,豈是長江可比,你何苦冒險下去……”
  楊八妹卻再也不望她一眼,縱身躍入了水中。
  水靈光雙膝一軟,跪了下去,流淚道:“求蒼天多多保佑他,他……是個好人,不能死的。”
  易清菊雙拳緊握,指節(jié)已握得發(fā)白。
  水靈光流著淚道:“那位姑娘亦是位好人,姑娘,你無論救不救得起他來,我都永遠(yuǎn)感激你。”只有那邊的易冰梅與花大姑,四掌相抵,尚未放松。
  她兩人已聽到此地生變,但兩人誰也不肯松手。
  只因兩人此刻俱已將全身功力凝集在掌上,一面保護(hù)自己,一面進(jìn)逼對方,誰若先將內(nèi)力撤去,在一剎那間,對方的內(nèi)力便將全面涌來,那時便有如黃河潰堤,不可收拾,除非兩人同時罷手,但兩人卻誰也不敢冒這一剎那的危險,是以兩人雖也驚惶焦急,但手-亡卻欲罷不能。
  這時,突地有——縷風(fēng)聲,破空急來。急風(fēng)中夾著一點黑影,“波”的擊上了那段斷桅。斷桅上立刻爆起了火焰,鬼火般將斷桅燃燒了起來。
  易冰梅、花大姑齊地心頭大驚,不知怎么一來,兩人四掌,突然分開——要知她兩人方才掌雖未分開,但心頭驚惶焦急,內(nèi)力無形中漸漸減弱,此刻再經(jīng)這突然震驚,內(nèi)力便不知不覺地完全消竭,內(nèi)力一消,掌便也分開。她們?nèi)ο嗥矗瑸榈闹皇菭幧蠑辔Γ鴶辔Υ丝虆s燃燒了起來。
  兩人齊地呆了一呆,只見風(fēng)助火威,火勢更大,兩人不約而同揮出了掌風(fēng),將燃燒的斷桅震人了河水中。花大姑望著易冰梅苦笑一聲,道:“你我兩人,空白拼了半天性命,卻到底誰也沒有搶上這桅頭。”
  易冰梅輕輕一嘆,沒有說話。
  也就在此刻,黃河下流,已有一只輕舟,逆波而上,船頭上卓立著一條高大威猛的身形,厲喝道:“快將海大少放出來,否則老夫的霹靂烈火彈,便要將你們這條船毀去了。”呼聲隨風(fēng)而來,聲如洪鐘,中氣十足。
  花大姑微一皺眉,道:“霹靂火這老兒竟來了。”
  他身穿黑衣勁裝,白須白發(fā),逆風(fēng)飛舞,掌中倒提金弓,腰間斜佩豹囊,聲勢赫赫,威風(fēng)八面。
  此刻易冰梅早已趕去照顧水靈光,花大姑輕身掠下,聽得鐵中棠躍水之事,也不禁皺眉嘆息。但是她身形并未停留,匆匆向姚四妹問了兩句,便立刻趕至船頭,放聲道:“對面來的可是霹靂火老前輩?”
  霹靂火厲聲道:“除了老夫還有誰!”
  花大姑輕笑道:“老前輩是否也要尋我妹子玩玩?”
  霹靂火怒道:“放屁,快說海大少在哪里?”
  花大姑眨了眨眼睛,道:“海大少?沒有看見他呀!”
  霹靂火怒喝道:“放屁,你再不說老夫便要放彈燒船了。”左手急抬,右手扣弦,弓已張成滿月。
  花大姑咯咯笑道:“老爺子,你要燒就燒吧,你把船燒了,我就帶著我妹妹們到你家去吃去睡。”
  霹靂火呆了一呆。他闖蕩江湖,倒真的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更對這樣的女子毫無辦法。
  花大姑眼波四轉(zhuǎn),接口笑道:“老爺子,你如沒事,當(dāng)可上來坐坐,我們這有酒有菜,還有……”她銀鈴般嬌笑了一陣,突然故意放低語聲,輕輕又道:“你假如嫌我的妹妹不漂亮,這里還有鬼母的女徒弟……”
  霹靂火又氣又惱,卻又無可奈何。這時他所乘的輕舟,又逆波來到近前。那舟子終年在黃河擺渡,駛舟之術(shù)精熟,竟已將輕舟設(shè)法停住。原來霹靂火與海大少離了洛陽珠寶世家,竟在途中相遇,兩人氣味相投,便結(jié)伴而行,海大少來此之時,便曾囑咐霹靂火在舟上相候。而這霹靂火正是霹靂般的脾氣,那等人的痛苦滋味他怎受得了,等了一會兒便急著趕來了。但他此刻雖趕來了,但卻偏偏遇著滿船的女子。
  花大姑看他氣得吹胡子瞪眼,笑得更是起勁。她也是個永遠(yuǎn)不會將感情露在面上的人,她所有的心思,都藏在笑容里了,此刻別人見到她面上的笑容,誰也不會想到這船上已發(fā)生了這許多麻煩的事。
  只聽她嬌笑著又道:“老爺子,你倒是上不上來呀?”
  霹靂火胸膛起伏,終于大吼一聲:道:“你怎么不是男子?你若是男子,嘿嘿,嘿嘿……”
  花大姑笑道:“對不起,只恨我娘生我下來,就是一個女孩子,要返回去都來不及了。”
  霹靂火怒喝道:“但你若將海大少害了,老夫還是……”
  花大姑道:“哎喲!天殺星名滿江湖,武功比我姐妹強(qiáng)得多了,我姐妹怎么能害死他,何況……”
  她回眸而淺笑,接口道:“他那樣雄赳赳、氣昂昂的一條男子漢,我們喜歡還來不及哩,怎么舍得害他?”
  霹靂火道:“他明明來了,怎會突然不見?”
  花大姑道:“哎唷!老爺子你這話說得奇怪了,他堂堂個大男人,又不是小孩子,我又不是他媽,他哪里去了,我怎么知道?老爺子,我看你不要找他了,還是上來歇歇吧!你也不是他爹,何必苦苦找他?”她哎呀、哎喲、哎唷地說得滔滔不絕,真把霹靂火說得愣住了,想來想去,倒覺她這話倒真有幾分不錯。
  只見他皺著眉頭,想了半天,又點點頭,喃喃自語道:“是了,只怕他另去了別處,也未可知。這些女子和他素?zé)o冤仇,何必害他。”
  花大姑道:“老爺子這話就對了,你倒上不上來呀?”
  霹靂火道:“不用了,老夫還是要去找海大少,他……”突然大喝一聲,戟指道:“那不是他么?”
  花大姑吃了一驚,隨著他手指轉(zhuǎn)身望去——自霹靂火來到這里,也不過只有幾句話的功夫,而船門前站著的一條高大人影,竟然真的是海大少。那已被花大姑點了身上三處穴道的海大少,他左手叉腰,右掌中竟還倒提著一個人的身體,目中所暴射的憤怒火光,足以燒毀任何敵人的膽量。
  霹靂火哪里還忍耐得住,暴喝一聲,躍上了船頭。他立足的輕舟,竟被他身子的后挫之力,震得搖晃著向后蕩出,那舟子也險些被震得落下船去,面色駭?shù)蒙钒住?br />   只聽霹靂火大喝道:“海兄弟,你沒事么?”
  海大少突然仰天狂笑起來,笑道:“有什么事?”
  霹靂火道:“沒事就好了,兄弟,咱們走吧!”
  海大少笑聲突頓,厲聲道:“先等俺算算賬再走。”
  花大姑輕輕笑道:“你要找我算賬還不容易?但你也該讓我知道,到底是誰將你救出來的呀!”
  她此刻面上雖仍帶著笑容,但笑容卻已十分勉強(qiáng),只因她親手點了海大少的穴道,將海大少關(guān)在下艙的密室里,她實在想不出有誰能救得出他。
  只聽海大少厲聲笑道:“你要見他還不容易!”
  花大姑微微變色道:“此人在哪里?”
  海大少突然閃身走過一邊,讓出了艙門,道:“就在艙里。”
  花大姑身子輕輕一震,面色更是煞白,過了半晌,才強(qiáng)笑道:“好,讓我瞧瞧他到底是什么三頭六臂的人物。”語聲中她已婀娜走向船艙。
  但海大少卻又橫身擋住了她的去路,厲叱道:“且慢。”
  花大姑輕嘆一聲,仰面望向他,柔聲道:“你難道真的已忘記了你我的往事,真要找我算今日的賬么?”
  海大少面色鐵青,冷冷地望著她。
  花大姑眼簾微垂,幽幽嘆道:“今日已不知有多少人存心要毀我了,你不幫著我,也不該幫著他們呀!”
  海大少雖仍不發(fā)一言,但冰冷的面容,已開始融化。
  她以長長的睫毛,掩蓋著目中的光芒,輕嘆著接道:“無論如何,你我總有多日交情,多年來……唉,你縱要算賬,又何必急在今天?”
  海大少突地大喝一聲:“好!但日后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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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19
第二十一回 慈愛讓鬼母

  花大姑眼波微閃,幽幽道:“來日方長,只要我今日不死,日后總會讓你平過這口氣來的。”
  海大少右掌一揚,將掌中所提之人舉到花大姑面前,厲聲道:“但這廝出賣了俺,俺今日卻要將他帶走。”
  花大姑嘆道:“你要帶就帶去吧!”
  海大少道:“走!”說罷,與霹靂火兩人走到船頭躍下輕舟,這時便可看出這名滿天下的俠盜天殺星,輕功果然驚人。他如此魁偉的身軀躍在輕舟上,輕舟競似絲毫未動。
  霹靂火搖頭笑道:“兄弟,看來你也和我一樣,吃軟不吃硬的脾氣,死也改不了,被人兩句話就請下來了。”
  海大少苦笑道:“你可知道她是誰?”
  霹靂火道:“她不是‘橫江女王蜂’的大姐么?這妞兒軟硬功夫都不錯,老夫?qū)嵲谝材盟龥]有辦法。”
  海大少長嘆道:“她今日雖是蜂女之首,但昔日……唉!”
  霹靂火道:“昔日怎的了?”
  海大少“砰”的將掌中所提之人摔在船上,雙目之中,光芒閃動,咬牙道:“昔日她乃是俺的妻子。”
  霹靂火目定口呆,訥訥道:“她……她……”
  海大少仰首蒼天,緩緩道:“俺終年飄游四海,她……唉!大丈夫難免妻不賢子不孝,還提她作甚。”兩人一齊垂下頭去,心情俱都不堪沉悶。
  這時,這輕舟的小艙中,突然又有呻吟之聲傳出。
  那邊船上的花大姑,亦自深深吸了口氣,步入船艙。有幾個蜂女已看出情勢不妙,緊緊跟在她身后。水靈光猶在啜泣,易冰梅、易清菊猶在焦急,那楊八妹也猶在水中搜尋,只是不時出水來換口氣。而花大姑卻已掀簾而入。她一腳跨入船艙,只見船中的燈光,已熄了九盞,只剩下一盞孤燈,發(fā)著凄慘的黃光。但她目光轉(zhuǎn)處,卻看不到人影。
  她不覺呆了一呆:“莫非海大少騙我了?”
  思念還未轉(zhuǎn)完,突聽身后傳來一種陰側(cè)惻、冷森森、不帶半分情感的語聲,道:“在這里。”花大姑大驚之下,霍然轉(zhuǎn)身。
  只見艙門緊邊,一把巨大的紅木椅上,端坐著一條人影,身子沒有絲毫動彈,在凄慘的燈光下,看來仿如石壁魔像。他雙手扶著椅背,寬大的長袖,兩旁垂落在地上。他面上輪廓分明,雙眉如劍,眼眶處卻是一片空洞,既沒有閃爍的目光,也沒有轉(zhuǎn)動的眼波。但這張面容卻是出奇的冷靜,仿佛這人的心腸俱是寒冰。他長發(fā)披散在雙肩,更加深了他神秘的魅力。在他身后,卻伶仃仃地卓立著一個女子身影,蒼白的面容,纖柔的身軀,美麗的笑容,幽惚的目光……。
  她正是被蜂女們自水中撈起,關(guān)在艙中的冷青萍。
  就連花大姑也被驚得呆了半晌,才恢復(fù)那驚人的活動力。
  她故意裝作對那神秘的披發(fā)人不加理睬的模樣,卻向冷青萍笑道:“妹子,你醒來了么,身子可還舒服?”
  冷青萍呆了一呆,竟未想到她還會如此溫柔地對待自己,嘴皮動了動,卻仍未說出話。
  花大姑輕嘆道:“你雖不該對姐姐我如此無情,但姐姐我還是關(guān)心你的。唉!你也該多加件衣衫呀!這樣濕淋淋的豈非要凍壞身子?”她輕步走了過去,目光還是不去瞧那披發(fā)人,口中卻輕笑道:“你看,我只顧關(guān)心你,卻忘了你這里還有位朋友。”她回眸一笑,接道:“說真的,你這位朋友到底是誰呀?也該給姐姐介紹才是呀!”
  冷青萍訥訥道:“這位不……不是我的朋友。”她究竟年輕,究竟心軟,不但已被花大姑說得毫無憤怒火氣,竟還將花大姑這狡黠的手段當(dāng)做真心的問話。
  花大姑雙目一展,仿佛甚為驚奇,道:“噢!他不是你的朋友。那么他為何會坐在我的船艙里?”
  冷青萍輕輕搖頭,以目示意,仿佛叫她不要說了。
  花大姑卻只作未見,接道:“朋友既是不請自人,不知有何貴干?可以對我這做主人的說說么?”
  披發(fā)人端坐不動,齒縫間冷冷吐出幾個字:“在下艾天蝠。”仿佛只要“艾天蝠”三個字,就足以代表一切。
  花大姑身子果然微微一震,她還未說話,艙外已突地響起了尖尖的痛哭之聲,是水靈光的聲音,痛哭著道:“真找不著么?”
  接著,是楊八妹急促而喘著氣的聲音,道:“找不著了,但……他若真的淹死了,尸身該浮起才是呀!”
  又聽得水靈光慟哭道:“鐵中棠……中棠……你死得好苦……”
  冷青萍面色大變,身子也劇烈地震顫起來,踉蹌后退幾步,“砰”的撞在身后的壁上。花大姑也有些吃驚,抬目望處,只覺眼前一花,便已失去了艾天蝠的身影,只有艙門垂簾,猶在不住波動。冷青萍以肘支起身子,也飛一般沖了出去。
  花大姑走到垂簾前,突又頓住腳步,皺眉沉思了半晌,霍然轉(zhuǎn)身,快步走到左面的角落中。船艙四側(cè),俱有垂簾,她掀開垂簾,伸手一探,艙壁上便現(xiàn)出一個三寸見方的空洞,洞上卻嵌著塊水晶,自水晶中望出去,景物不但清晰,而且放大了許多。
  只見冷青萍、水靈光、易冰梅、易清菊,俱已被艾天蝠擋在身后,那邊楊八妹卻挺著水淋淋的身子,站在蜂女們之前。他們似在爭論,卻不知在說什么。遠(yuǎn)處江面上,卻似又現(xiàn)出了幾點筏影。
  花大姑輕嘆一聲,喃喃自語道:“人道‘九子鬼母’的勢力誰也不能輕視,我此刻總算相信了。”她狠狠一跺足,奔向艙后,奔人下艙,轉(zhuǎn)過回廊,到了她自己的秘艙,只見那堅固的艙門竟已被人用掌擊散。她心頭又自一震,切齒道:“艾天蝠,你好狠的掌力。”轉(zhuǎn)目望去,艙中只是被褥零亂,其他的俱都無恙。
  她嘴角泛起些笑容,奮力推開被褥零亂的雕花床,在床下艙皮上又自輕輕一推,便現(xiàn)出個三尺見方的秘窟。秘窟中堆放著幾只麻袋,麻袋中隱隱有寶光閃動。她扯下床單,將麻袋全都包起,美麗的面容上,已看不到常帶的媚笑,卻充滿了狠毒之色。但是她還是不禁遲疑了半晌,方自狠狠咬了咬牙,跺了跺足,又在那秘窟底板上輕輕一推。只聽“嘩”的一聲輕響,濁黃色的江水,涌泉般激射而入,眨眼便已將秘窟淹沒,片刻間便將淹沒船艙。
  花大姑輕輕道:“姐妹們別了,船兒船兒,別了。”猛然擰轉(zhuǎn)身子,提起包袱,飛掠而出。她輕掠至那廚房中,也自冷青萍放出鐵中棠的出口掠出,毫不遲疑地躍入江水中。抬首望去,香舟已將沉沒,她身形竟在湍激的河流中潛水而去,那精熟的水性,望之當(dāng)真有如游魚一般。
  這時,已有四只制作得極為精巧的皮筏,自濁流中順流而下,來勢快逾奔馬,眨眼間便來到近前。當(dāng)先一只皮筏上,立著四人。一個便是那跛足童子,此刻他頭發(fā)已被燒得有一半焦了,咬牙切齒,滿面俱是憤怒怨毒之色。另一人長發(fā)披散,也被燒得焦黃,面上蒼白,木無表情,懷中抱著嬰兒,在風(fēng)中不住咳嗽。她正是傷勢尚未痊愈的冷青霜。
  她身后并肩立著兩個容光絕代的錦衣少女,不住俯下身去探問,似乎頗為關(guān)心冷青霜的傷勢。后面一只皮筏上,卻放著輕巧的藤椅。
  藤椅上端坐著個翠衣碧釵的老婦人,正是那隱居已有多年,近日卻屢現(xiàn)江湖的“九子鬼母”。她身后也并肩立著兩個錦衣少女,一人手持拂塵,一人手捧玉盞。筏身搖蕩,但她們卻穩(wěn)如泰山。
  船上眾人,誰也沒有察覺出船身已在漸漸沉沒,卻都已發(fā)現(xiàn)這兩只皮筏如飛而來。易冰梅長長透了口氣,道:“好了,師傅來了。”話聲未了,只見“九子鬼母”袍袖微拂,身子已凌空飛起三丈,連人帶椅俱都掠上了船頭。
  蜂女們悚然色變,冷青萍目光轉(zhuǎn)處,慘呼一聲:“姐姐。”狂奔到船舷,微一遲疑,終于掠上了皮筏。
  冷青霜自也慘然變色,顫聲道:“妹子,你……你……”她姐妹兩人,此番雖能重逢,卻已宛如隔世。
  兩人對面流涕,也不知此番能再相遇,究竟是真是幻,心中都只覺有千言萬語要待敘說,口中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錦衣少女們亦白黯然垂首,不忍再看。
  那跛足童子卻大喝一聲,掠到易冰梅身旁,悄悄拉了拉她衣袖,問道:“人呢?”
  易冰梅黯然嘆息:“鐵公子已自投落水,連尸身都……都……”側(cè)目瞧了水靈光一眼,黯然住口不語。
  跛足童子一震,呆了半晌,又問道:“那害人的惡徒呢?”
  易清菊搖了搖頭,道:“我心亂得很,沒有瞧見。”
  易冰梅卻接口道:“只怕已被海大少帶走了。”
  跛足童子又呆了呆,狠狠頓足道:“這算什么?你們兩人辦事,簡直辦得太糟糕了。”
  易清菊怒道:“若換了你,只怕更糟。”
  易冰梅冷冷道:“若不是你們胡作非為,怎會有此事?”跛足童子張口結(jié)舌,不敢再說話了。
  那邊“九子鬼母”端坐在蜂女們面前,面寒如鐵。她不愿與這些蜂女說話,只等著她們的大姐到來。只見李二姐自艙中飛奔而出,惶聲道:“大姐她……她竟已走了,這艘船……這艘船……”
  蜂女們齊地變色問道:“這艘船怎的了?”
  李二姐滿心惶亂,也顧不得還有外人在旁,急迫地喘了幾口氣,接道:“大姐她不但將我們歷年的積蓄全部偷跑,而且還拔開底栓,要將這艘船毀了。”
  蜂女們齊地面色大變,“九子鬼母”師徒們此刻也察覺出船身的傾斜,跛足童子打掌呼道:“妙極妙極,船要沉了。”
  “九子鬼母”面色陰沉,緩緩道:“老身不到怒極,決不逼人太甚,更從來不愿打落水之狗,但……”她陰沉的目光中,突地射出逼人光芒,“但你等已冒犯本門,今日若要走,好歹也得每人在身上留下點什么。”
  楊八妹道:“留下什么?”
  “九子鬼母”冷冷道:“禍?zhǔn)谆ù蠊靡烟樱銈兯銇硪脖凰α耍仙硪膊欢嚯y為你們,每人且留下只耳朵罷了。”
  蜂女們齊地面色大變,姚四妹卻狂笑道:“放屁,本小姐先去了。”她本在船舷,此刻便要翻身落水而逃。哪知她身形方動,無目的艾天蝠便已橫飛而起——他身上似乎生滿了眼睛,任何人只要有任何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蜂女們只聽風(fēng)聲急響,艾天蝠已“呼”的自他們頭頂飛過,雙袖飄飛,乘風(fēng)直下,一把抓住姚四妹背后衣領(lǐng)。姚四妹身子方沾水面,已被他一把拉起。
  跛足童子拍掌呼道:“你們?nèi)粲袦?zhǔn)逃得我大哥手掌,我就算服了她了。”
  只見艾天蝠足尖輕點船舷,雙袖兜風(fēng)一掄,將姚四妹身子拋出,飛過蜂女們頭頂“呼”的落在鬼母足前。他也藉著這一拋之勢,飛了回來,飄然落下,那巨大的雙袖,看來當(dāng)真有如蝙蝠垂天雙翼一般。姚四妹面色煞白,已嚇得幾乎暈了過去。
  “九子鬼母”冷冷道:“你們還有誰要老身自己動手?”語聲中手掌急伸,在姚四妹面?zhèn)容p輕一抹,只聽姚四妹慘呼一聲,左耳已落入鬼母掌中。蜂女面色大變,齊齊激動起來,似乎有與鬼母一拼之意,只見銀光驟然閃起,兵刃叮咚相擊不絕。
  突然楊八妹大喝一聲:“且慢!”
  李二姐顫身道:“八妹……咱……咱們……”
  楊八妹面容鐵青,道:“咱們拼不過他們的。”
  李二姐道:“拼不過也要……”
  楊八妹厲聲道:“拼不過還拼什么?活著總比死了要好得多,但是……但是……你們可知道咱們?yōu)槭裁丛摶钪俊彼齾枀柕恼Z聲,似乎已將蜂女震懾,齊聲閉口無言。
  楊八妹仰天悲嘶道:“咱們是為了復(fù)仇!”
  她目光自蜂女們面上掃過,接口道:“咱們無論如何也得尋著花大姑,是么?她不該在此時拋下了我們。”
  她直喚“花大姑”,顯然也不承認(rèn)她是大姐了。蜂女們?nèi)匀粺o言,但卻都垂下了頭。
  楊八妹霍然轉(zhuǎn)過目光,直視著“九子鬼母”,一字字緩緩道:“我也發(fā)誓要尋你報仇的。”
  “九子鬼母”緩緩道:“我知道。”
  楊八妹道:“我若是你,今日便該殺了我,否則你今日割下我的一只耳朵,他日說不定我要割下你的兩只耳朵。”
  “九子鬼母”寒冰青鐵般的面容上,居然似乎露出一絲笑容,頷首道:“我知道,我等著你。”
  楊八妹道:“好!”轉(zhuǎn)目望去,河水已將涌上甲板,剎那間這艘船便將沉沒。楊八妹出手如電,反手割下一只耳朵,拋在“九子鬼母”面前,口中放聲呼道:“一人一只耳朵,莫要欠她的。”
  蜂女們似乎已被她這氣魄所動,她呼聲未了,蜂女們面頰上已是鮮血淋漓,八只耳朵已都拋在鬼母面前。
  楊八妹呼道:“仇已結(jié),債已了,我們走了。”
  蜂女們情不自禁地齊齊脫口道:“走!”“走”字余音未了,蜂女們都已躍入水中。
  “九子鬼母”突地長嘆一聲,道:“好女子!”轉(zhuǎn)目望去,船已沉沒,人都木立船上。
  “九子鬼母”低叱道:“走!”
  這一聲“走”方了,她已連人帶椅掠上了皮筏,轉(zhuǎn)瞬間船上人都已隨之而去,所幸這些人都身懷絕頂輕功,是以皮筏仍似穩(wěn)如泰山,而那蜂女香舟卻已沉沒。
  冷青萍已將那只鑰匙交給冷青霜。她們雖不知鐵中棠已交給她們一宗驚人的巨大財富,但卻已足夠使她們心頭充滿悲慘與感激。
  冷青萍含淚轉(zhuǎn)過頭,含淚望著水靈光。水靈光卻已滿眼垂淚,什么人也看不到了。
  跛足童子突地在她們?nèi)嗣媲吧钌罟律砣ィG訥道:“三位……三位姐姐……小弟……小弟……”他話雖未說完,但水靈光、冷青霜、冷青萍卻已俱都知道他言下之意,若不是他,鐵中棠怎會落水而死?
  他不說還罷,這一說將出來,水靈光、冷青霜、冷青萍的啜泣,突然都變成了痛哭。跛足童子呆呆地望了她們半晌,霍然轉(zhuǎn)身對那邊皮筏上的艾天蝠放聲呼道:“大哥,我求你件事好么?”
  艾天蝠沉聲道:“你又有什么花樣了?”他對這最小的師弟,似乎十分疼愛,此刻說話面上雖然沒有絲毫笑容,但詞色間卻自然地流露出父兄般的親情。
  跛足童子大聲道:“我只求大哥陪我去尋找沈杏白,我要將他切成二十四塊,一塊塊拋下水喂王八。”
  艾天蝠道:“為何要我陪你?”
  跛足童子長長嘆了口氣,道:“我……怕打不過人家,又怕出別的事。有大哥在旁邊,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艾天蝠嚴(yán)峻的面容上,突地綻開一絲慈祥的微笑,道:“你現(xiàn)在居然也懂得‘怕’字了。”
  跛足童子紅了紅臉,垂下了頭。囁嚅著道:“我……我不是怕,只是……只是……”輕輕一笑,不往下說了。
  艾天蝠正色道:“怕就是怕,這正常得很,有什么害臊的?”
  跛足童子道:“但大哥你為什么不怕呢?”
  艾天蝠道:“誰說我不怕?我若不怕,只怕早已死了。只是有些事你雖然害怕,也還是要去做的。”
  跛足童子接著道:“有些事雖不怕也不能做的,是吧?”
  艾天蝠又自展顏笑道:“對了,這就是有所為、有所不為的俠客行徑,你應(yīng)當(dāng)牢牢記著。”
  端坐著的“九子鬼母”突然輕嘆一聲,道:“天蝠雖是我的徒弟,但有些道理卻比我明白得多了。”
  艾天蝠垂首道:“弟子不敢與師傅相比。”
  “九子鬼母”搖了搖頭,嘆道:“你本就如此。其實,這道理為師也知道,只是為師一生行事,卻太過偏激,殺劫也太重,一心任著自己的好惡行事,只知快意恩仇,便將善惡之分忽略了。”
  艾天蝠垂首不語,面上卻現(xiàn)出感動之色。
  “九子鬼母”又向那跛足童子道:“老九,你真該多向你大哥學(xué)學(xué)。”
  跛足童子垂首道:“弟子最喜歡大哥了。”
  “九子鬼母”嘴角不禁泛起了笑容,搖頭道:“這孩子,我真希望他多吃幾次虧,多怕一些。”
  鬼母身側(cè)的錦衣少女接口笑道:“只要師傅你老人家少疼他一些,他自然就會老實多了。”
  “九子鬼母”厲聲道:“不許多口!”自己卻又不禁笑了起來。
  跛足童子偷偷向那少女做了個鬼臉,又道;“大哥,你到底是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陪我去呀?”
  艾天蝠冷冷道:“這個……”
  “九子鬼母”道:“天蝠你就陪他去吧!”
  艾天蝠應(yīng)聲稱是,那錦衣少女卻又笑道:“你瞧,師傅還是疼老九的,頭發(fā)快燒光了,還讓他出去闖禍。”
  跛足童子道:“好呀,你總是吃醋,醋娘子。”
  “九子鬼母”搖頭嘆道:“這些孩子,唉,真沒規(guī)矩。”口中雖在嘆息而言,但嘴角卻充滿慈祥的微笑。
  冷青霜、冷青萍望著他們,似乎已忘記哭泣。她們瞧著這師徒兄弟自然流露出的溫情,心中不覺暗嘆忖道:“我只道鬼母師徒俱都手段毒辣,心硬如鐵,哪知卻是如此。”她們呆了半晌,突然想起自己的家,又不禁流下淚來。
  冷青霜懷抱中的孩子,瞪起兩只圓圓的眼睛,望著他母親,那純潔而晶瑩的目光中,卻無淚痕。他似乎此時便已學(xué)會了“大旗門”男兒的勇敢與忍耐,自火中逃出后,便未發(fā)出過半聲啼哭。
  跛足童子回身望著她們,挺起胸膛,大聲道:“姑娘們,莫要哭了,我一定去為你們復(fù)仇。”
  冷青霜啜泣道:“我……我也……”
  跛足童子道:“你也什么?你也要去?不行不行,你受了傷,又有孩子要照顧,是萬萬去不得的。”
  冷青萍、水靈光齊抬頭,同聲道:“我……”
  跛足童子大聲道:“不行不行,你們兩個大姑娘,怎么能和咱們大男人走在一起,那多不方便。”
  冷青萍、水靈光垂下了頭。她們都是柔弱而多情的女子,若是被人拒絕,便從來不知反抗。
  那邊的錦衣少女卻紅著臉笑道:“好不害臊,自己明明是個小孩子,卻偏偏要充大人。”
  跛足童子笑罵道:“好,你好!”突然縱身而起。此刻兩只皮筏,已流入個小小河汊,水勢已緩,是以兩船才可相距不遠(yuǎn),緩緩而行,離岸也不過僅有丈余遠(yuǎn)近。跛足童子凌空翻了個身,唰的掠上那艘皮筏,翻身拜倒,道:“師傅,弟子這就走了好么?”
  “九子鬼母”還未說話,他便已翻身而起,突然伸手在那錦衣少女面頰上擰了一把,笑道:“小丫頭。”
  那錦衣少女又笑又罵,頓足道:“小鬼,你……大哥,你瞧瞧他,再不管管他,他就瘋了。”
  那跛足童子早已大笑著掠上河岸,去得遠(yuǎn)了。只聽他遙遙笑呼道:“大哥莫理她,這醋娘子,瘋丫頭,易小芳,我告訴你,你這樣一輩子也嫁不出去的。”
  那錦衣少女易小芳頓著足,笑罵道:“師傅,你看,小華他……他……”卻已笑得說不出話來。
  “九子鬼母”撫著她的手,搖頭笑道:“你們看這孩子,一天到晚,只會笑,好像無論什么悲傷的事,她都看不到似的。”轉(zhuǎn)首又道:“天蝠,你快去吧,好生看著小華。”
  艾天蝠應(yīng)聲稱是,飛身而去,只見他雙臂微振,兩只長袖,在眾人眼前微微一飄,身形便已蹤影不見。
  “九子鬼母”搖頭嘆息道:“天蝠近年來,不但性情越發(fā)深沉,武功也似乎要比我強(qiáng)了。”
  那邊水靈光、易清菊、易冰梅、冷家姐妹卻都在暗中默禱,盼他們能早日尋著沈杏白,為死去的人復(fù)仇。
  沈杏白這時正被海大少重重摔在甲板上。
  海大少聽得船艙中蜷伏著一個水淋淋的身子,這人仿佛是方被人自水中救起,神智還未清醒,海大少并不認(rèn)得,就連將他救起的霹靂火也不知他是誰。——若是霹靂火知道他是誰,恐怕便不會救起他了。
  沈杏白卻是認(rèn)得他的,而且十分認(rèn)得。而沈杏白此刻被海大少一摔,呻吟著翻了個身;海大少方要問艙中人是誰,突聽霹靂火大喝道:“怎會是你!”
  海大少轉(zhuǎn)身望去,只見霹靂火指著船上的沈杏白皺眉道:“這不是沈杏白么,怎會如此?”
  海大少皺眉道:“你認(rèn)得他?”
  霹靂火點了點頭,道:“自然認(rèn)得,他就是黑星天的徒弟。他怎會冒犯了你,這倒怪了。”
  海大少怒罵道:“此人一到危難時,便要出賣朋友,萬萬不是個好人,留在世上也是禍害。”
  霹靂火呆了半晌,道:“如此說來,你與他并無冤仇了。”
  海大少怒道:“他也配和俺有仇么?”
  霹靂火道:“不錯,能與‘天殺星’結(jié)下梁子的,好歹也要是條江湖中有名有姓的漢子。”他語聲微頓,突又嘆道:“但這廝卻與老夫有些淵源。”
  海大少瞪起眼睛,道:“什么淵源?”
  霹靂火道:“這廝跑到‘霹靂堂’去通風(fēng)報訊,是以老夫才知道我那不成材的徒弟是被黑星天拖走了。”
  海大少眨了眨眼睛道:“哦,還有呢?”
  霹靂火道:“詳細(xì)情形,他說他也不知道,卻又說他自己也要逃走,苦無盤纏,老夫還送了他些銀子。”
  海大少大笑道:“他三言兩語,話未說清,便將你銀子騙去了,這也算叫‘有些淵源’么?”
  霹靂火呆了呆,笑道:“老夫總不忍見他被殺……”
  海大少道:“好!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突然飛起一足,將沈杏白踢下了船,口中大笑道:“是死是活,全都看你的造化如何了。”
  霹靂火趕到船邊,沈杏白早已蹤影不見。他霍然轉(zhuǎn)身,負(fù)氣道:“你這樣也算饒了他的活命不成?”
  海大少笑道:“自然,落下水又不是定會死的,你艙中不是就有個被你自水里救起來的人么?”
  霹靂火又呆了呆,突然伸手一拍海大少肩頭,大笑道:“好,算你比老夫能說會道,咱們且去看看艙中那人可死了?”
  艙中的鐵中棠,已漸漸蘇醒。
  他隱隱約約聽得艙外的言語,聽得“黑星天的徒弟”此刻便在艙外,他心頭不禁吃了一驚。但瞬即他又聽得怒罵聲,落水聲,懸起的一顆心,便又松了下去,而海大少與霹靂火卻已踏入艙來。他自然認(rèn)得這兩人,而這兩人卻根本不認(rèn)得他。
  只見霹靂火目光轉(zhuǎn)處,笑道:“不但未死,而且醒了。”
  海大少笑道:“俺看你平生傷人不少,救人只怕還是首一次吧,否則你萬萬不會如此高興。”
  霹靂火亦自大笑道:“這一下真被你猜對了。老夫雖也做過好事,但完全被老夫救活的性命,倒真只有這次。”他彎下身去,輕拍著鐵中棠的背脊,和聲道:“少年人,你腹中的水可已吐干凈了么?”
  鐵中棠苦笑道:“多謝老丈大……大恩……”他再也想不到自己的性命,竟被仇人所救,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
  卻聽霹靂火和聲又道:“你喝了不少河水,此刻想必還難受得很,不必多說話了,好生歇著吧!”
  鐵中棠果然閉起眼睛,不再說話,但胸膛起伏,卻甚是劇烈,顯見得心中思潮,也甚是紊亂。海大少含笑旁觀,只見霹靂火在搖晃的船身中走來走去,拿了茶杯,倒了碗水,又取些丸藥,和在水里,過了半晌,他才扶起鐵中棠,將藥水灌他服下去,口中道:“少年人做事日后定要小心些,好生怎會落下水的?”
  鐵中棠嘆息一聲,閉口不答。他有心不喝那藥水,但轉(zhuǎn)念一想,自己既已受了別人救命之恩,還有什么理由不喝這藥水?
  霹靂火望著他面上神色,不禁皺眉道:“看你長吁短嘆,愁眉不展,心里莫非有什么心事不成?”
  鐵中棠嘆息著搖了搖頭。
  霹靂火突地恍然拍掌道:“哦,是了,少年人,你心里必定有些想不開的事,是以便要自尋短見,投水而死。”
  他拍著鐵中棠肩頭含笑道:“但你年紀(jì)輕輕,什么事都該想開些。你可是情場失意么?不怕不怕,似老夫這般生相,還不是三妻四妾,以你這樣的才貌年紀(jì),那女子不跟著你,定是她瞎了眼睛,老夫負(fù)責(zé)為你找十個八個比她美貌十倍的。”
  鐵中棠苦笑搖頭,道:“老丈錯了,在下……”
  霹靂火皺眉截口道:“不對么?好,老夫再猜上一猜。你既然非情場失意,莫非是……是銀錢有了困難?”他伸手猛拍鐵中棠肩頭,笑道:“不怕不怕,更不怕了。少年人風(fēng)流慷慨,花多了銀子又算得什么?”他指了指海大少,大笑又道:“你莫看他這樣子,他隨手都是銀子,你要多少,只管開口便是。”
  海大少笑道:“你倒不錯,慷起他人之慨來了。”
  霹靂火佯怒道:“他若不給,老夫也多的是。”
  鐵中棠長嘆搖頭道:“老丈……”
  霹靂火皺眉道:“不是么?”他皺眉苦思半晌,恍然道:“看你文文靜靜,想必是受了別人氣了。不怕不怕更不怕,快說出是誰,老夫替你出氣。”
  鐵中棠黯然道:“老丈全錯了,在下只是酒醉失足的。”
  霹靂火大笑道:“妙極妙極,酒醉失足!海老兄,你聽見沒有,這少年原來也和你我一樣,是個酒鬼。”
  海大少亦自笑道:“少時定要與他痛飲一場。”
  鐵中棠掙扎坐起,道:“不瞞老丈,老丈如此厚愛,在下卻僅是個卑鄙之徒,競愛上塾中師母,是以才會酒醉。”他故意垂下頭,道:“此話在下本不愿說,只因老丈實在感動在下,在下才厚顏說了出來。”
  霹靂火皺了皺眉,但瞬即笑道:“不怕,不怕,少年人難免一時失足,何況你還知道過錯,勇于承認(rèn),這才是大丈夫。”
  鐵中棠呆了一呆,道:“這……這……”他見霹靂火對他那般關(guān)切,心中更是難過,暗道:“我不如故意將自己說成個惡徒,故意激怒于他,他一怒之下,便不免打罵于我,甚至再踢我落水,自倒好得多了。”哪知無論說什么,霹靂火總是“不怕不怕,”根本不當(dāng)回事,鐵中棠反倒呆了,再也說不出話來。海大少卻在含笑望著霹靂火。
  霹靂火抬眼望處,道:“你這老兄,笑個什么?”
  海大少笑道:“我笑你平日性如烈火,今日卻沒了脾氣。”
  哪知鐵中棠卻突然怒道:“我對你說出如此卑鄙之事,你卻還說不怕,顯見得你也不是個好人!”他實在無法,只有裝作怒罵。只要霹靂火被他激怒,或是還罵,或是動手,他也好乘機(jī)拂袖而去。
  哪知霹靂火卻仍然呵呵大笑道:“好孩子,簡直和老夫少年時的脾氣完全一模一樣。”他伸手拍著鐵中棠肩頭,笑道:“老夫聽了那話,并非不氣,只是有些不信你會如此;縱然如此,也必有理由可以原諒。”
  鐵中棠頓覺熱血上涌,黯然垂首道:“老丈為何如此厚待于……于我……”他縱然情感冷靜,此刻喉頭也似有些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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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20
第二十二回 恩仇問蒼天

  要知霹靂火救了他性命,并不能使他十分感激,只因他知道霹靂火乃是無心中救了他的。直到霹靂火對他那般關(guān)切,他心中方自難受。而最令他感動的卻是霹靂火竟如此信任于他,他縱然親口說出自己為惡,霹靂火卻還不信,還說定有理由可以原諒。他縱然心如鐵石,此刻也不禁為之打動。——要知道這種無形中流露出的關(guān)切,無形中流露出的信任與相知,自古來便最易打動男子漢的心腸。
  只見霹靂火也愣了半晌,伸手撫著他斑白的頭發(fā),失笑道:“確實有些奇怪。老夫自己也不知為何會如此待你。”
  鐵中棠心頭更激動,緩緩閉目,暗暗忖道:“盛家莊、寒楓堡、霹靂堂雖與我有如海深仇,但我又怎能忘得了盛存孝對我的相惜之情,抬手之恩,以及那冷氏姐妹對我兄弟的多情厚愛,生死相隨……此刻,卻偏偏又教我身受霹癡火的相救之德,知己之恩……”別的猶還罷了,這相惜、多情、知己之恩,當(dāng)真是教男子漢難以報答。千古英雄俱如是,又何止鐵中棠一人!一時之間,鐵中棠只覺恩仇交錯,思潮紊亂,只有暗問蒼天:“蒼天,你教我鐵中棠如何是好?”
  突聽海大少笑道:“你心里奇怪,俺心里倒不奇怪。”
  霹靂火道:“這種沒頭沒腦的話,老夫一向聽不懂。”
  海大少道:“你不知為何如此對他,俺卻知道。”
  霹靂火笑道:“難道你能鉆入老夫肚子里去么?”
  海大少佯怒道:“你這老兒,再如此胡言亂語,俺就……”
  霹靂火大笑道:“莫怪莫怪,且說來聽聽,對也不對。”
  海大少展顏笑道:“你這老兒肚里有幾條腸子,俺都摸得清清楚楚了,焉有說不對之理。”
  霹靂火大笑道:“好,好,你若說對了,老夫定要好好請你……自然少不得要先痛飲三百杯。”
  海大少道:“只因你這老兒,生平無子無女,好容易收了個徒兒,卻又偏偏給別人偷跑。”他伸手一拍鐵中棠,接道:“而這少年的性命,卻又是你親手自陰間救回來的,常言道:‘恩同再造,再生父母。’人家心里還不知怎樣想,你這老兒不知不覺暗暗將別人當(dāng)做你造出的兒子了。”
  霹靂火皺眉道:“造出的兒子,好難聽的話,你用字可以用得文雅些么?”說話間早已忍不住得意地笑將起來。
  海大少大笑道:“字雖不雅,卻是再恰當(dāng)沒有,一個五六十歲的孤老兒突然造了個兒子,自然要對他好的。”
  霹靂火雖又想罵,卻已得意地笑得實在罵不出來。
  鐵中棠心中卻有些哭笑不得。只聽海大少笑道:“既是如此,俺看你不如將他真的收為義子罷了,俺也好喝杯喜酒。”
  霹靂火笑罵道:“你這老兒,除了喝酒還會想別的么?”
  海大少笑道:“你嘴里雖在罵俺,心里卻實在感激得很,是么?”
  霹靂火大笑道:“不錯不錯,老夫?qū)嵲谑怯行└屑さ摹!?br />   鐵中棠聽他兩人一搭一擋,心中卻在叫苦不迭。
  只見海大少“叭”的一拍他肩頭,大笑道:“若要你真的稱他為父,未免要折煞這老兒了,俺看你根骨頗佳,年紀(jì)又輕,正是學(xué)武的好材料,而這老兒也恰巧少了個徒弟,你不如拜他為師,倒是兩全其美。”
  鐵中棠訥訥道:“這個……這個……武功在下早已練過。”
  霹靂火哈哈笑道:“但是……但是……”
  海大少道:“還但是什么?這老兒外貌雖不佳,卻是名震武林的霹靂堂第五代堂主,當(dāng)今天下聞名的霹靂火,你若拜在他門下,便再也不會受人的氣了。只是,他日你當(dāng)了霹靂堂少主人,卻萬萬不可忘了請俺痛飲幾杯美酒。”
  鐵中棠突然大聲道:“兩位請恕在下不能拜他為師。”
  霹靂火笑容立失,面容大變,脫口道:“為什么?”
  海大少亦自微微變色,大聲道:“你莫非不知道霹靂堂在當(dāng)今武林中的赫赫聲名么?”
  鐵中棠道:“在下自然知道。”
  海大少道:“既然知道,為何不肯,莫非……”
  霹靂火面上已現(xiàn)怒容,厲聲截口道:“莫非嫌我霹靂堂三字,還辱沒了你不成?”
  鐵中棠苦笑道:“在下焉有此意,只是……只是……”
  霹靂火道:“只是為了什么,老夫倒想聽聽。”
  鐵中棠心念一動,突然朗聲笑道:“在下與兩位一見投緣,本待高攀兩泣,做個知交酒友,若要在下拜在你門下,在下立刻低了一輩,不但言行都要大受拘束,便是日后喝酒,也喝不痛快了。”
  海大少呆了一呆,突地大笑道:“不錯不錯。”
  霹靂火亦自展顏大笑道:“有理有理,若換了老夫,實也不愿由別人的朋友,一下變作別人的徒弟。”
  海大少道:“如此你雖少了個徒弟,卻多了個酒友,妙極妙極……”大笑聲中,船身已靠在岸邊。
  岸上既非渡口,亦無城鎮(zhèn),竟是一片荒曠之地。霹靂火向那舟子皺眉道:“老夫正急著喝酒,你為何靠在這里?”
  那舟子仿佛也是個老江湖,聞言笑道:“前面水流太急,這船上載的人又已過多,到前面若是翻了船,各位便喝不成酒了,倒不如在這里靠岸,雖然慢些,但終究是有酒喝的。”
  霹靂火揚眉道:“哎喲,好利的嘴,早知你如此利口,老夫又何苦花雙倍銀子,雇你的船?”
  那舟子嘻嘻笑道:“黃河道上,誰不知‘快船’張三,快口快船?若不雇我的船,這條水路誰走得動?”
  霹靂火瞪起眼睛,瞧了他半天,突然大笑道:“好,好好,能干的小伙子,縱然驕一些,老夫也不生氣。”
  “快船”張三笑道:“若不能干,也不敢在你老面前驕了。”
  霹靂火大笑道:“若不能干還要驕,老夫不將你一腳踢下河去才怪!”大笑聲中,當(dāng)先掠下船去。
  海大少笑道:“張三,你這小子雖然的確狂些,但俺瞧著也順眼,先弄些銀子去買酒吃,日后有事再來尋我。”
  他口中雖說“弄些銀子”,卻隨手拋出黃澄澄的金子。只聽“當(dāng)”的一聲,海大少下了船,金子落到船板上,那“快船”張三卻瞧也不瞧上一眼,反而對鐵中棠笑道:“他們瞧著我順眼,我卻瞧著你順眼,他日若在黃河道上有什么事,只管來尋快船張三。”
  鐵中棠一時間不知說什么,只得感激地微笑,抱拳下船。只聽“快船”張三吆喝著,輕舟已自蕩開。海大少與霹靂火正在那里分辨方向?qū)ふ屹u酒所在,鐵中棠卻不禁暗自感慨,想不到那蕩船舟子,也有這個氣概。
  黃河自古便少水利,這黃河岸上,果然是地僻人稀,極目望去,但見野草萋萋,不見人跡。海大少皺眉道:“早知如此……”語聲未了,突聽一陣急遽的馬蹄聲隨風(fēng)傳來。蹄聲急遽,方自傳到耳里,已有數(shù)騎健馬,隨著蹄聲狂奔而至。馬行如龍,顯見得俱是千中選一的良駒,凝目望去,馬上人也仿佛都是衣衫華麗的風(fēng)流少年。
  這群鮮衣怒馬的少年,沿著黃河岸邊,加鞭奔走,顯然有著急事,人人目光,都在側(cè)目搜索黃河中的船只。只聽在馬蹄奔騰,絲鞭破風(fēng)聲中,人語隱約,仿佛在說:“這倒怪了,偌大艘船,怎會突然不見了?”
  又有人道:“老三莫心焦,說不定就在前面。”語聲中人馬已到,馬上人竟是那歐陽兄弟。
  海大少微一皺眉,大喝道:“小伙子們哪里去?”
  歐陽兄弟見到海大少,面色都不禁為之一變,在馬上匆匆抱拳,非但沒下馬,反而打馬更急,只聽風(fēng)聲響動,群馬竟自他們身側(cè)擦過,又自狂奔而去。
  霹靂火怒道:“這些少年是誰?怎的如此無禮?”
  海大少嘆道:“還有誰?自然便是那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歐陽兄弟,放著好日子不過,卻定要去惹馬蜂窩。幸好那艘蜂女舟已沉下,否則他們的樂子還大著哩,俺看在他們尊長面上,少不得又要多事了。”
  霹靂火笑罵道:“這批小伙子有錢閑著,又被色迷了心竅,若換了老夫,真不愿伸手去管這閑事了。”
  海大少嘆息道:“其實,歐陽世家本重聲色,府上不乏麗人,俺真不懂他們?yōu)楹纹ㄒ獊韺つ切┰说囊胺渥樱俊?br />   霹靂火大笑道:“海老弟,這事你就不懂。常言道:家花不如野花香,他們見多了溫柔美麗的多情女子,自然認(rèn)為不夠刺激,自然要尋些扎人的野花換換口味,而越是不易到手的貨色,他們便越覺有趣。”
  海大少笑罵道:“看不出你經(jīng)驗倒也豐富得很。”
  霹靂火大笑道:“江湖中似你這般不近女色的魯男子,算來又有幾個?”大笑聲中,飛步而去。三人并肩而行,不知不覺間,正是走向群馬馳去的方向。他們口中雖在急著喝酒,其實心中本無事,一路高聲談笑,雖然亦是大步而行,卻都未施展輕功。
  鐵中棠此刻本該乘隙走了,但一時間卻又覺得有些不忍,心中方自猶豫,突聽弓弦驟響,三枝鐵箭,帶著搖曳的金鈴之聲,破空急來,只聽“颼”的一聲,三枝箭并排插入海大少足前地下,箭桿金鈴,猶在“叮當(dāng)”作響——這是綠林道上慣用的“響箭”。
  海大少目光滴溜溜一轉(zhuǎn),低笑罵道:“好個不知事的瞎眼賊子,動手腳居然動到賊爺爺身上來了。”
  言語間已有兩條人影急步而來。海大少擺手輕笑道:“兩位且莫驚動,待俺先在這廝身上取個樂子。”只見這兩人手持鋼刀,面覆黑巾,身上衣衫甚華麗。
  鐵中棠暗奇忖道:“素聞黃河盜賊,地困人窮,怎的這兩條漢子,衣衫卻如此華麗?”
  思忖間這兩條錦衣大漢已來到近前,橫刀擋住了他三人的去路,左面一人道:“三位若要趕路,請繞道走吧!”
  海大少眨了眨眼睛,當(dāng)先迎了上去,故意作出驚慌的神色,顫聲道:“好漢爺,咱們出來走道,身上并未曾帶得銀子。”
  那錦衣大漢皺眉失笑道:“誰要你的銀子,快走吧!”
  海大少瞪起眼睛,大奇道:“不要銀子,來作甚?”
  那錦衣大漢大聲道:“你耳朵聾了么?咱們只要你繞道而走,莫要再往前面這條路走就是了。”
  霹靂火附在鐵中棠耳邊悄聲道:“看來他這樂子取不成了。”
  鐵中棠啞然一笑,只見海大少摸了摸頭皮,嘻嘻笑道:“不瞞兩位,俺身上委實帶得有銀子的。”
  那錦衣大漢道:“你有銀子業(yè)好,快帶著銀子走。”
  海大少自管接道:“俺身上不但有銀子,還有不少,兩位好漢爺若是要,只管拿去就是。”
  錦衣大漢被他弄得呆住了,不由瞪著眼睛瞧他,心中暗暗忖道:“這廝莫非是個瘋子不成?”
  右面另一漢子忍不住搖頭道:“這樣的人,倒真少見得很,人家不要搶他銀子,他卻偏偏送上門來……”
  語聲未了,突見海大少自懷中摸出亂七八糟一大團(tuán)紙,仔細(xì)一看,竟赫然全都是十足的銀票。他將這團(tuán)銀票捧在掌中,那兩人眼睛都瞧直了,卻聽海大少道:“兩位要,只管拿去,在下絕對不敢反抗。”
  右面的那漢子深深吸了口氣,道:“孫老二,這廝既然定要咱們動手,咱們倒也不愿辜負(fù)了他。”
  右面的孫老二囁嚅道:“但……但老爺子的話……”
  右面錦衣大漢笑道:“這是他自己送上來的,不拿實在有些對不起人,反正只要不是咱們自己動手去搶,老爺子想必也不會怪咱們。”說話間一只手已伸了上去,去抓那團(tuán)銀票。
  海大少突地大喝一聲,反手將銀票塞了回去,厲聲道:“好小子,果然是強(qiáng)盜,敢搶大爺們的銀子,當(dāng)真是瞎了眼了。”
  錦衣大漢呆了一呆,怒喝道:“我只當(dāng)你是個痰迷心竅的半瘋子,哪知你竟是成心惹事來了。”
  海大少仰天狂笑道:“不錯,俺就是成心來砸你們鍋的。”五指奮張,出手如風(fēng),當(dāng)胸抓了過去。錦衣大漢驚怒之下,拳腳齊出,上打下踢。
  海大少哪里用眼睛望他,口中大笑道:“躺下吧!”反手輕輕一切,這大漢便已狂呼一聲,跌倒在地上。
  那孫老二眼見海大少如此武功,哪里還敢出手,悄然轉(zhuǎn)身,拔腳就走,走了兩步,才敢罵道:“好小子,你等著!”
  哪知他話才出口,便已被海大少夾頸一把抓,口中笑罵道:“好小子,竟敢出口傷人!”左手已抓把污泥,塞進(jìn)了他的口中。孫老二心頭犯惡,急得直嘔,卻又嘔不出來。
  霹靂火搖頭笑道:“你這樂子未免弄得太刻薄了些!”
  海大少道:“你當(dāng)俺是在尋樂子的么?”
  霹靂火道:“若不取樂為何苦苦逼人家來搶你的銀子?”
  海大少正色道:“錯了錯丁,這兩人在此伏樁,定要我等改道,為的是什么?你莫非還猜不到?”
  霹靂火尋思半晌,恍然拍掌道:“是了,必定是因為他伙伴在前面做案,不愿被外人驚散好事。”
  海大少微微笑道:“他兩人不愿來搶俺的銀子,也不過只是因為上頭有令,叫他們莫搶了小的,驚了大的。”
  霹靂火大笑道:“不錯不錯,因小失大,便是笨賊了。”
  海大少笑道:“這些賊非但不笨,而且令出如山,顯見得組織定必十分嚴(yán)密,瓢把子也定必有些來頭。”
  霹靂火笑道:“看不出你粗手粗腳,腦筋倒清楚得很。既是如此,你我快打前面看看,那究竟是什么來頭。”
  海大少解下孫老二等兩人的腰帶,將他們四馬蹄捆了個結(jié)實,笑道:“念在你們先還客氣,且饒你一命。”那霹靂火卻已似等不及了,拉住鐵中棠當(dāng)先而去。
  此刻天色沉暝,又已黃昏,風(fēng)吹草動,日落云低,蕭瑟的晚風(fēng)中,突又蒙蒙地落下雨來。三人前行了數(shù)丈,風(fēng)雨中便飄來陣陣叱咤之聲。
  鐵中棠突然脫口道:“是了。”
  海大少忍不住側(cè)目道:“什么是了?”
  鐵中棠不得不接口道:“歐陽兄弟鮮衣怒馬,馳聘江濱,必定惹人眼紅,我若要上線開扒,也必要搶他們。”
  海大少呆了一呆,恍惚道:“不錯……”語聲未了,身形如離弦之箭,“颼”的向前竄了過去。
  霹靂火側(cè)首道:“小伙子,你追得上老夫么?”
  鐵中棠心頭暗笑,知道這老人也急著要瞧熱鬧,道:“在下輕功不佳,萬萬追不上的。”
  語未說完,霹靂火已架起了他肩頭,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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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20
第二十三回 英雄鑄劍

  海大少對那歐陽兄弟的安危,竟似十分關(guān)心,身形如飛,便已瞧見前面風(fēng)雨中的刀光劍影。他知道這群世家子弟,終日縱情酒色,走馬章臺,哪有心情練武,身上佩的雖是名劍,劍法卻必定差勁,萬萬不會是那些終日在槍尖刀口討生活的綠林豪杰的敵手,情急之下,人未到,聲已作,縱聲厲喝道:“天殺星在此,誰還敢在此動手?”喝聲之高亢,幾已可達(dá)河濱對岸。
  只聽一陣驚叱,一陣輕呼,兵刃相擊之聲頓絕。海大少雙掌護(hù)胸,凌空躍入風(fēng)雨人群中。
  只見被十余條手持長刀的勁裝蒙面大漢團(tuán)團(tuán)圍在中央的,果然不出鐵中棠所料,正是歐陽兄弟。這些鮮衣怒馬、意氣飛揚的世家子弟,胯下的馬早已被人牽走,鮮衣之上,也染滿了汗水與泥污,掌中雖然倒提著精光閃閃的長劍,但一個個氣喘咻咻,面色如土,神情委實狼狽不堪。圍在他們四周的勁裝蒙面大漢,卻是人人神情剽悍,身手矯健,雙方毋庸動手,勝負(fù)之?dāng)?shù)已不問可知。
  歐陽兄弟見到海大少現(xiàn)身,齊地大喜擁上,歡呼道:“海大叔來了!看這般賊子,還敢不敢逞強(qiáng)?”
  話猶未了,海大少突然反手一掌,摑在當(dāng)先一人的面頰上,怒道:“到此刻你們才認(rèn)得海大叔?先前都瞎了眼么?”
  歐陽兄弟哭喪著臉,訥訥道:“先前……先前……”
  海大少怒罵道:“沒用的奴才,手下沒半分本事,卻偏偏要到處招搖,連俺的人都叫你們丟光了。”
  歐陽兄弟齊地垂下頭去,哪里還敢說話。
  海大少霍然旋身,面對著黑衣大漢,手掌一揚,大喝道:“俺已來了,你們還呆在這里作什,走走走。”
  黑衣大漢們卻站著動也不動。海大少怒道:“還不走,要等俺來動手不成?”
  他雙臂乍分,突聽有人冷冷道:“他倒不敢走的。”語聲嬌美,卻又冷漠得不帶絲毫情感。但見一青衣女子,手提一布袋,款款走來。
  那些黑衣大漢,見到這個女子,便齊地垂手彎下腰去。
  歐陽兄弟卻指著她手里的布袋,亂紛紛嚷道:“海大叔,這女子手里的布袋,便是小侄們帶來的珍寶。”
  海大少怒喝道:“站開一邊,莫要多口。”
  青衣女子卻已將布袋緩緩放到地上,緩緩道:“不錯,這袋里都是珠寶,你們可拿得回去么?”
  海大少道:“他們拿不回去,卻有人拿得回去。”
  青衣女子冷冷道:“依我看來,這些珍寶他們反正是要拿去送人的,又何苦定要拿回去?”
  一個歐陽子弟,急急地自海大少身后鉆了出來,道:“要送人卻也不是送給你……”可是話未說完,便被海大少一掌打了回去。
  霹靂火與鐵中棠也已趕來。霹靂火人還未到,便已遙呼道:“海兄弟,要打只管打,還有老夫在這里。”
  那青衣少女眼皮一閃,她剪水般雙瞳,在鐵中棠面上盯了兩眼,鐵中棠只覺得這眼波簡直冷得如寒冰一般。
  只聽海大少仰天狂笑道:“不錯,這珍寶本是他們要拿去孝敬給那批蜂子的,他們的確不該拿回去了。”
  青衣少女冷冷道:“那么我便先代弟兄們謝了。”
  海大少笑聲突頓,厲喝道:“他們拿不回去,卻也輪不到你,這包袱早改了俺海大少的姓了。”
  青衣少女緩緩道:“真的么?你喚它一聲,看它可答應(yīng)?”
  海大少仰天大笑三聲,突然俯身到包袱前,輕拍著包袱,低低喚道:“孩兒孩兒,你可聽得見俺叫你么?”
  鐵中棠腹中暗笑:“此人當(dāng)真是性如烈火,心如赤子,無論做什么事,都忘不了玩笑玩笑。”
  只見他裝模作樣地聽了半晌,方才長身而起,大笑道:“果然答應(yīng)了,你們可都聽到了么?”
  霹靂火大笑道:“聽到了,聽到了,聽得清清楚楚。”
  海大少笑道:“自該聽到,只有聾子才聽不到。”
  青衣少女目光仍然不動聲色,冷冷地望著他,冷冷道:“我也聽到了,只是它卻說要跟著我,你拿也拿不走的。”
  海大少怒道:“胡說……”
  青衣少女冷冷道:“它說得清清楚楚,只有呆子才會聽錯。”
  霹靂火笑罵道:“變了變了,年頭變了,江湖中的女子,竟一個個都要比男子厲害得多。”
  海大少卻已怒道:“如此看來,你是定要俺出手的了?”
  青衣少女冷笑道:“我生平從不愿與骯臟男子動手。”
  海大少笑道:“俺又何嘗愿與婦人女子動手!”轉(zhuǎn)向黑衣大漢們喝道:“你等是要車輪大戰(zhàn),還是一擁而上?”
  青衣少女冷冷笑道:“天殺星在江湖中也算有些名聲,卻來尋這些無名之輩動手,縱然勝了,這包袱你好意思拿得去么?”
  霹靂火忍不住笑罵道:“這妮子倒怪了,她既不愿動手,又不要海兄弟與別人動手……”
  海大少已截口道:“莫非要俺自己打自己么?”
  青衣少女突然伸手一指,道:“與你動手的人,這就來了。”
  海大少隨著她手指望去,只見兩條鐵塔般的大漢,已自蒙蒙細(xì)雨中,冒雨飛奔而來。這兩人也俱是勁裝蒙面,但胸襟敞開,露出黑茸茸的鐵打般的胸膛,雖看不清面目,但一人神情沉猛,蒙面巾下微微露出胡須,另一人舉止灑脫,發(fā)濃如漆,顯見是一老一少。兩人手中,俱都倒提著一柄八角鐵槌,只聽那中年大漢遙遙大喝道:“是什么人敢來這里尋事?”
  海大少搶先一步,凝目望去,突然哈哈大笑道:“果然是條漢子,難怪敢來這里架梁生事。”
  海大少伸手一卷衣袖,大笑道:“但你要與俺天殺星動手之前,卻得先準(zhǔn)備些傷藥放在身邊。”
  中年大漢狂笑道:“久聞天殺星偷雞摸狗的本領(lǐng)不小,卻不知手下怎樣,可擋得住我三槌?”
  青衣少女卻已將那勁裝少年拉到一邊,悄悄道:“你兩人怎的都來了?莫非那邊的事已無妨了么?”
  勁裝少年道:“那邊已接得住了,我……”
  突聽中年大漢厲叱一聲:“莽兒,將槌送來給姓海的!”
  海大少道:“俺空手接你已足夠了,要什么槌?”
  中年大漢狂笑道:“你我都是昂藏七尺的男子漢,玩什么巧法花招?若要與我動手,就硬碰硬拼他個幾槌,也好煞煞我的手癢。”
  海大少仰天笑道:“好極好極,俺也許久遇不著硬碰硬的對手,正也覺得有些手癢,喂,將槌丟來。”
  勁裝少年一步竄來,大喝道:“接住!”手臂掄處,掌中八角鐵槌,呼的一聲,脫掌飛出。海大少輕叱聲中,目光凝注鐵槌來勢,突然伸手輕輕一抄,只聽“叭”的一聲響,他已將鐵槌接在掌中。
  中年大漢笑道:“試試分量,可嫌太重么?”
  海大少持槌在手,掂了兩掂,縱聲笑道:“只嫌輕,不嫌重。”突然胸膛一挺,胸前衣鈕,紛紛進(jìn)落,衣襟也為之敞開,露出黑鐵般的胸膛。霹靂火在一旁磨拳擦掌,仿佛也有些癢了。
  中年大漢叱道:“孩子們,閃開去。”
  四下勁裝大漢哄然一聲,讓開空地,歐陽兄弟也不由自主,悄悄退了開去,踏得泥濘吱吱作響。突見那中年大漢伸手一抹發(fā)上水珠,狂笑喝道:“接招!”剎那之間,只見他手臂仿佛突然粗了一倍,手腕掄處,鐵槌飛起,“泰山壓頂”,當(dāng)頭擊去。
  海大少暴喝一聲,揮槌迎上,只聽“當(dāng)”的一聲,震耳巨響,兩人身形,各各后退了半步。海大少搶步進(jìn)身,鐵槌斜揮。中年大漢反掌掄槌,兩槌相擊,又是一聲巨震,直震得四下勁裝大漢身子已在不住打抖。歐陽兄弟,更瞧得心驚膽戰(zhàn),面色如土。
  海大少厲聲狂笑道:“好小子,有你的,再吃俺幾槌!”展動身形,鐵槌有如狂風(fēng)暴雨般攻了出來。中年大漢雙足已深陷泥中,挺胸迎擊。
  只聽“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五聲暴響,兩人竟又硬碰硬接了五槌,兩槌相擊之聲,有如暴雨霹靂。站得最近的一個歐陽子弟,直覺雙膝發(fā)軟,突然“啪”的跌坐在泥濘中,忘了爬起,他身后一人竟也忘了扶他。
  鐵中棠也不禁微微變色。這中年大漢武功身法,雖看不出高明,但臂力之驚人,卻是無與倫比。只見他兩人四日相瞪,但手臂卻已都垂下,顯見得兩人臂腕,俱已酸麻,但誰也不肯多退半步。中年大漢喘了兩口氣,大笑道:“姓海的,可要再拼幾槌?”他猶在縱聲而笑,但笑聲卻已遠(yuǎn)不及方才洪亮。
  海大少暴喝道:“來!”“來”字方出口,兩人又拼了一槌。
  青衣少女目光始終未眨一眨,此刻突然輕叱道:“夠了!”
  海大少厲聲道:“勝負(fù)未分,誰說夠了?”
  他還能說話,但那中年大漢已喘息難言。青衣少女目光一轉(zhuǎn)道:“念在你能接我大叔八槌,珍寶便送你又何妨?”
  海大少怒道:“俺只要和他分出勝負(fù),珍寶不要也無妨。”
  中年大漢仰天接了幾口雨水,蒙面的黑巾,早已歪到一邊,露出半面紫黑面膛,揮槌道:“來來來,再……”
  海大少揮槌大喝道:“再接十槌!”又是一聲巨響,兩人鐵槌突然齊地落到地上。
  眾人驚呼一聲,海大少呆了半晌,仰天笑道:“好好好,沖著你這幾槌,俺這袋珍寶不要了!”
  中年大漢大聲道:“咱也不要。”
  那坐在地上的歐陽兄弟強(qiáng)笑道:“兩位若都不要,還是交回給……”
  他一面說話,便待爬起,又被霹靂火一掌打翻在地上,只聽霹靂火道:“海老弟,莫怪老夫,老夫?qū)嵲谇浦鷼狻!?br />   海大少笑道:“打得好,打得好,換了俺打得更重些。”轉(zhuǎn)身又道:“你若不要,就給你家弟兄打酒吃。”
  中年大漢瞪著眼睛瞧他半晌,突也大笑道:“好!”手掌一揮,喝道:“弟兄們,謝過海大少,咱們走吧!”
  霹靂火大喝道:“且慢!”
  中年大漢目光一閃,沉聲道:“什么事?”
  霹靂火狂笑道:“老夫也覺手癢得很。”
  話聲方了,那勁裝少年已箭步竄來,反掌提起了地上鐵槌,亦自狂笑道:“來來來,少爺我專治手癢。”
  霹靂火回首望著那中年大漢笑道:“這是你的兒子還是你的徒弟?海老弟與你交手,怎的卻叫你徒弟與老夫……”說到這里,他語聲突地頓住,雙目圓睜,灼灼地逼視著那中年大漢,面上也充滿了驚詫之色,竟呆呆地愣住了。
  海大少奇道:“你怎么了?”
  只見霹靂火手指那中年大漢,哈哈大笑道:“老夫認(rèn)出你來了,老夫認(rèn)出你來了……”
  中年大漢身子一震,急地回手去掩面上黑巾。
  霹靂火笑道:“莫掩莫掩,再掩也已來不及了。”
  中年大漢沉聲道:“只怕你認(rèn)錯了人。”
  霹靂火道:“老夫若認(rèn)錯,你只管摘下老夫的眸子!你不是‘寒楓堡’外那打鐵的武老大么?”他縱聲大笑,接道:“難怪你手勁那般驚人,原來是終日打鐵練出來的。只是你幾時改了行,老夫卻不知道。”
  那中年大漢被他揭破了來歷,一時間頗有些慌亂。青衣少女卻冷冷道:“縱是鐵匠改行,又當(dāng)怎的?你怎知咱們先前當(dāng)鐵匠,不是由你這樣的角色改行的?”
  霹靂火呆了一呆,大笑道:“姑娘好利的口……”
  話聲間突見兩個黑衣大漢抬著一個勁裝少年如飛而來。那少年身上雖無血跡,但已暈迷不醒,面如金紙,顯見受傷極重。
  中年大漢已變色道:“方才還能抵擋,此刻怎的如此?”
  黑衣大漢道:“方才大爺你放心走了后,小人們也算著不致落敗,哪知那看來弱不禁風(fēng)始終未曾出手的斯文人,卻是個了不得的高手,他一出手,三少爺就傷了,小人才趕著抬回來。”他滿心驚惶,竟忘了還有外人,便滔滔說了出來。
  青衣少女與中年大漢已趕著去探視那少年的傷勢,只聽青衣少女恨聲道:“好狠的心,好重的手法。”
  海大少卻拉著霹靂火道:“咱們與他們無甚冤仇,此時人家正在難中,咱們也不必再為難人家了。”
  霹靂火道:“老夫本無為難他們之意。”
  海大少轉(zhuǎn)身向歐陽兄弟大喝道:“你們還不走?”
  歐陽兄弟被這聲大喝震得連連后退,終于轉(zhuǎn)身狼狽而去,只剩下個看來身子最弱的少年,還留在當(dāng)?shù)亍?br />   海大少怒道:“你還留在此地作什?”
  那少年躬身道:“小侄總該先謝過海大叔大恩再去。”
  海大少呆了一呆,展顏道:“奎兒,俺看你本是個好孩子,何苦定要與那些不成材的東西混在一處?”
  那少年躬身道:“既屬兄弟,不得不共進(jìn)退。”
  海大少嘆道:“好,快快回去吧,記得代俺問你姨媽好。”
  那少年躬身稱是,海大少又道:“還有,去告訴你兄弟,那蜂窩船早已沉了,叫他們莫再想糊涂心思。”
  那少年躬身應(yīng)了,轉(zhuǎn)身而去。海大少嘆道:“那般弟兄里,只有這歐陽奎還有出息。歐陽世家的家業(yè),日后看來只有他撐著了。唉,咱們也走吧!”
  只見那中年大漢已轉(zhuǎn)身向他抱拳:“我等急著趕去他處,別的話也不能多說了,但今日之事,我武振雄決不會忘記你海大少的交情的。”
  海太少微微一笑,道:“武兄只管請便。”
  突聽風(fēng)雨中自又傳來了一陣兵刃相擊之聲。一個尖銳的女子口音道:“孝兒,困住他,莫傷他性命,只要他說出怎會認(rèn)得鐵中棠,說出鐵中棠此刻在哪里,你就莫難為他。”
  鐵中棠心頭一震,閃身避到高大的海大少背后。
  只見風(fēng)雨中已有一團(tuán)青光劍氣,裹著兩條人影,騰躍而來,還有一條人影,在旁隨著劍氣移動。來到近前,凝目望去,才看出劍氣中的人影,乃是一個手揮長劍的紫衣大漢,和一個左手持刀,右手持拐的黑衣蒙面人。而隨著他們在旁觀戰(zhàn)的,卻是個手拄鶴頭拐杖的銀發(fā)老婦。
  那紫衣大漢劍法沉穩(wěn)迫急,一絲不茍,施展的乃是光明正大的正宗劍術(shù),長劍轉(zhuǎn)動,當(dāng)真是滴水難人。
  那黑衣人刀中夾拐,攻勢雖辛辣,但腳下卻甚不便,仿佛跛了一足,左手的刀法,也似有些生疏,顯見是初練這刀中夾拐的左手刀法未久,是以此刻早已被紫衣大漢的霍霍劍光逼住,毫無還手之力,若非那紫衣大漢未存?zhèn)模慌滤丝瘫阋岩粋趧ο隆?br />   中年大漢、青衣少女,齊地展動身形,方待趕去援救,霹靂火卻已大喝道:“盛大娘,快令孝侄住手!”
  眾人齊地一呆,中年大漢也不禁頓住腳步。那銀發(fā)老婦與紫衣大漢正是盛大娘、盛存孝母子。
  盛大娘目光一轉(zhuǎn),笑道:“你這老兄怎的也在這里?為何要老姐姐住手?待我先逼這廝說出那姓鐵的下落,再與你敘舊。”
  霹靂火大聲道:“不必問了,鐵中棠的下落小弟知道。”
  那黑衣人身子一震,招式大露破綻,但盛存孝卻存心放了他一招,盛大娘亦自驚奇,道:“你知他在哪里?”
  霹靂火笑道:“他此刻已被司徒笑那狐貍說動了,背叛了大旗門,此刻正與司徒笑、黑白兄弟在一處。”
  盛大娘大奇道:“真的么?”
  霹靂火笑道:“小弟幾時騙過你盛大娘?小弟親眼見到那鐵中棠與司徒笑有說有笑地一齊回去了,此刻只怕在落日牧場。”
  盛大娘呆了半晌,搖頭笑道:“老身到外面去轉(zhuǎn)了一趟,想不到竟會出這種奇聞。孝兒,住手吧!”
  盛存孝長劍一收,急退三步,面上似乎微帶惋惜之色,竟似乎在惋惜鐵中棠怎會變節(jié)背師的模樣。
  鐵中棠屏息躲在海大少身后,心中卻是感慨交集。
  此刻風(fēng)雨更急,夜色已臨,此間情勢又如此混亂,盛大娘母子目光雖銳利,卻也不曾注意到他。那蒙面黑衣人垂著刀拐,面色雖看不到,但神情卻是黯然悲傷得很,仿佛突然失去了什么。
  盛大娘目光一掃,卻向他笑道:“看不出你竟已當(dāng)了瓢把子了,勢力倒還不小。好,瞧在霹靂老弟面上,放你們走吧!”
  青衣少女已來到這黑衣人身側(cè),此刻突地冷笑道:“好,我也就瞧在他的面上,放你母子走吧!”
  盛大娘面容微變,大怒道:“你說什么?”
  青衣少女冷冷道:“我雖不愿與男子動手,但你卻不幸是個女子。”她目光雖冷漠,但言語卻銳利如刀。
  盛大娘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咯咯笑道:“小姑娘,你難道是想與你家盛大娘動手不成?”
  青衣少女冷笑道:“你真聰明,倒聽出我的話來了。”
  。
  盛大娘笑道:“哎喲,好利的口,若是你武功有你的口一半犀利,也就不錯了,但只可惜……”她含著笑故意輕嘆一聲,緩步向青衣少女走了過去。
  霹靂火等人素來知道盛大娘心辣手狠,此刻都不禁在為這青衣少女暗暗擔(dān)心,但又不便勸阻。奇怪的是青衣少女這面的人,卻都似心定得很。
  只聽盛大娘接口笑道:“只可惜你瞧瞧你這雙手,又白又嫩,繡花倒可以,怎么能與人動手呢?”笑語間她已輕輕伸出手掌,去握那青衣少女的手掌。
  那青衣少女非但不避不閃,反而將手掌迎了上去,反握住盛大娘的手,冷冷道:“你的手也不粗嘛!”
  兩人手掌相握,盛大娘笑道:“哎喲,你的手……”語聲突頓,身子仿佛震了一震,面容立刻變得蒼白。
  那青衣少女笑道:“我的手不太嫩吧!”緩緩放開手掌。
  盛大娘瞧了她兩眼,突然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就走,口中沉聲道:“孝兒,走!”說到走字,身形已在三丈開外。
  眾人都不禁驚得呆住了,不知道盛大娘為何如此。若說這少女武功能驚退名滿江湖的盛大娘,誰也不敢相信。只見盛存孝亦自呆了一呆,道:“不等等田兄了么?”
  盛大娘腳步不停,沉聲道:“他見不著我們,自會回去的。”
  盛存孝也是滿面驚疑,匆匆向霹靂火抱了抱拳,隨著盛大娘,飛奔而去,袖中卻似在無意間落下了一只絲囊。霹靂火拾起絲囊,盛存孝已去得遠(yuǎn)了。他忍不住打開絲囊瞧瞧,里面卻只是一粒丸藥。霹靂火認(rèn)得這正是盛大娘獨門暗器“天女針”的獨門解藥。一時間他不禁更是奇怪,喃喃自語道:“怪了,存孝行事素來謹(jǐn)慎,怎會讓這解藥掉下來?”
  要知凡是獨門暗器的解藥,在江湖中俱是無價之寶,那獨門暗器的本門中人是萬萬不該讓它隨意遺落的。轉(zhuǎn)身望處,那青衣少女左掌捧著右腕,花容失色,身子也漸漸開始顫抖起來,正是中了“天女針”的癥狀。
  霹靂火心頭一動,這才知道盛存孝方才必已看出他母親在掌上暗藏了“天女針”,兩人一握之下,盛大娘顯然被青衣少女內(nèi)功所震,而青衣少女卻也遭了“天女針”的毒手。盛存孝不忍令這女子喪命,才故意遺落下這獨門解藥。他這一念仁心,不但救了青衣少女,也救了他母親。
  只見那邊黑衣跛足人與中年大漢武振雄也已看出青衣少女的異狀,大驚之下,齊地過去探問。青衣少女慘然一笑,輕輕合上眼簾,慘笑著道:“好厲害的毒藥,我只怕……只怕已是無救的了。”
  黑衣跛足人、武振雄齊地變色驚呼起來,突聽霹靂火大喝一聲,道:“不要緊,解藥便在老夫這里。”
  那黑衣跛足人又驚又喜,顫聲道:“真……真的么?盛大娘‘天女針’乃是獨門暗器,你怎會有她的解藥?”
  霹靂火長嘆道:“老夫哪里會有,這是盛存孝留下的。”
  黑衣跛足人呆了一呆,輕輕伸手接過解藥,那青衣少女也霍然睜開眼來,道:“他為何會救我?”
  霹靂火苦笑道:“老夫那位盛大姐雖然心狠手辣,但她兒子的仁心俠義,卻是江湖罕見,天下無雙。”
  黑衣跛足人垂首嘆道:“若換了別人,我此刻也沒命了。”
  海大少突地挑起姆指,大聲道:“想不到紫心劍客竟是如此一條漢子,俺無論如何,也要交他一交。”
  只見那青衣少女接過解藥,突地取出一物,交給霹靂火,道:“這是我掌傷的解藥,你去交給他吧!”
  服下那藥丸,在雨中坐下,運功調(diào)息,再不說話。
  霹靂火接過少女交給他的木瓶,呆了一呆,感慨叢生,長嘆道:“人道救人便是救己,這話當(dāng)真一點也不錯。”
  海大少朗聲道:“盛大娘雖然咎由自取,但看在盛存孝的面上,你便該快將解藥送去才是,還呆在這里做什?”
  霹靂火道:“正是!”腳步方動,突又頓住,望著海大少苦笑道:“她到哪里去了,老夫怎么知道?”
  海大少道:“這個……這該當(dāng)如何是好,再遲只怕來不及了。”
  話聲未了,風(fēng)雨中突又急地沖來兩人。只見前面一個少年,雖然也是黑衣勁裝,蒙面黑巾卻失落了,氣喘咻咻,神情狼狽不堪。還有個長身玉立、面容冷漠的少年秀士,緊緊貼在他身后,黑夜中望去,形如鬼魅,又宛如他的影子一般,他頓住身形,少年文士也隨之頓住。
  只見這黑衣少年奔到近前,喘了口氣,立刻笑道:“好險好險,幸虧我還機(jī)警,終于將那窮秀才甩下了。”
  武振雄早巳變色,沉聲道:“你是一個人回來的么?”
  黑衣少年得意地笑道:“自然是一個人。”
  眾人見他明明是兩人同來,卻偏說是一人,心頭又都不禁為之大驚。這秀士打扮的少年,輕功竟如此驚人。
  只聽武振雄仰天一笑,大喝道:“相公好俊的身法。”
  黑衣少年茫然道:“師傅你老人家在對誰說話?”
  他身后的少年文士突然輕輕一笑,道:“我!”
  黑衣少年身子驀地一震,霍然轉(zhuǎn)身,那少年秀士如影隨形,又到了他身后,身法有如鬼魅一般。
  武振雄大喝道:“躺下去。”
  黑衣少年隨身撲倒在地上,擰頭而望,那少年秀士方自轉(zhuǎn)步自他身側(cè)走了過去,他這才知道人家竟始終跟在他身后,掌心不禁突地沁出了冷汗。那少年秀士雖然身上也早已被雨水淋濕,也沾了些泥污,但神情間卻仿佛是穿著最最干凈的衣服似的,絲毫不見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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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目光四下一掃,朗聲大笑道:“好,好,很好。”
  海大少見他雖然也頗英俊,但神情間那種志得意滿,故作瀟灑的味道,卻實在令人見了有氣,忍不住罵道:“好什么?好個屁!”
  霹靂火卻已接口笑道:“好臭。”
  少年秀士面上笑容突然不見,冷冷道:“看兩位相貌堂堂,怎的出口便是卑鄙之言,豈非令人齒冷?”
  海大少只作未聞,故意深深吸了口氣,轉(zhuǎn)頭嘆道:“果然是臭得很,不但臭,而且還有些酸酸的。”
  霹靂火正色道:“只怕是悶壞了的陳年臭屁。”
  眾人雖被那少年秀士武功所驚,但聽海大少、霹靂火兩人一搭一檔,嬉笑怒罵,也不禁都“噗嗤”笑出聲來。
  鐵中棠此刻又早已閃身到那些勁裝大漢身后。
  此刻只有他在暗暗擔(dān)心,只因他見了這少年秀士的輕功,知道海大少、霹靂火兩人還不是此人的敵手。只見那少年秀士瞧了他兩人幾眼,目中已有殺機(jī)閃動,突然笑道:“田某謹(jǐn)遵師訓(xùn),決不先向別人出手。”
  他蔑然一笑,冷冷接道:“不知兩位可敢動田某一動么?”
  海大少突然自霹靂火掌中取來那木瓶,放到地上,學(xué)著那少年口吻,冷冷道:“這木瓶也從不先向別人動手,不知你敢動它一動么?”他口聲本極清亮,此刻卻故意說得尖聲細(xì)氣,眾人再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少年秀士再三故作矜持斯文,說話也咬文嚼字,此刻卻也忍不住怒喝道:“我就偏偏毀了它,看看它是什么變的!”
  喝聲中已伸出手掌,拍向木瓶,只是他還生怕瓶中是什么毒物,是以出手絲毫不敢大意。
  海大少大笑道:“這木瓶也沒有什么古怪,但里面裝的卻是盛大娘救命的解藥,毀了它盛大娘就沒命了。”
  少年秀士手掌已拍及木瓶,掌力也已發(fā)動,此刻掌勢突地一頓,硬生生撤回掌力。真力回收,竟將那木瓶吸上掌心。
  鐵中棠見了這少年掌力竟已到了收發(fā)自如,大小由心之境,心頭更是大驚,思潮連轉(zhuǎn),再三想猜出少年的來歷。
  卻聽海大少哈哈大笑道:“咱只當(dāng)他真有兩手,哪知他卻連個小小的木瓶也不敢動手。”
  海大少道:“這年頭世上裝模作樣的人當(dāng)真不少。”
  少年秀士卻似未曾聽見,拔開瓶塞,嗅了兩嗅,變色道:“蟾華霜,盛大娘莫非已身受內(nèi)腑之傷?”他目光一轉(zhuǎn),冷冷道:“但此間又有誰配以掌力震傷盛大娘的內(nèi)腑?依田某看來,各位都有些不像。”
  海大少笑道:“田某看不像,田鼠看就像了。”
  少年秀士緩緩道:“我看你兩人卻像是一對活活的烏龜。”他如此作態(tài)的人,突然罵出“烏龜”兩字,委實要叫人嚇上一跳。
  但海大少卻仍不動怒,正待反唇相譏,哪知霹靂火卻已火了,厲喝道:“好小子,你只當(dāng)老夫真的不敢動手?”
  少年秀士大笑道:“你若動手,就不再是活的了。”
  霹靂火大喝一聲,雙臂齊振,大步而上,周身骨節(jié),都已格格的響,那少年秀士也斂住笑容,眉宇間立現(xiàn)殺機(jī)。
  鐵中棠大是驚惶,只怕霹靂火與海大少此番要將數(shù)十年辛苦博來的聲名,就此毀于一旦。就在此刻,那盤膝靜坐調(diào)息的青衣少女,突然一躍而起,也不見她身形有何動作,卻已攔在霹靂火身前。那少年秀士見到如此迅快的身法,不禁吃了一驚。
  霹靂火卻沉聲叱道:“姑娘閃開。”
  青衣少女冷冷道:“此人乃是我家之?dāng)常⒋竽镆彩潜晃宜鶄w下為何卻偏偏叫我閃開?”她目光仍然冷漠,瞧也不瞧霹靂火一眼,霹靂火卻不禁被她說得呆了一呆,只得負(fù)氣退了開去。
  那少年秀士目光上上下下瞧了這青衣少女幾眼,面上不禁現(xiàn)出驚奇之色,道:“盛大娘是被你所傷的?”
  青衣少女道:“你若不信,也可試試。”
  少年秀士又自瞧了她半晌,突然大笑道:“在下本待試試,怎奈瞧了姑娘這雙如水眼波,卻再也下不得手了。”
  海大少冷冷罵道:“想不到這廝瞧見女子,說話竟似變了個人,連骨頭都仿佛突然輕了四兩。”
  霹靂火冷哼一聲,道:“本來就不是個好東西。”
  只見這少年秀士眼睛瞬也不瞬地瞪著青衣少女的眼睛,卻又像是未聽到兩人這番嘲罵的言語。
  青衣少女卻仍然冷冷道:“既是如此,我瞧你不如快將傷藥送回去吧,再遲只怕那‘生’大娘便要變成‘死’大娘了。”
  少年秀士大笑道:“在下乃是被他禮聘而來,對付幾個耍大旗的朋友,其余的事全都不管,她死不死,也與在下無關(guān)。”
  鐵中棠心頭又不禁為之一震,暗暗忖道:“此人若是專來對付我大旗門的,倒當(dāng)真是個勁敵。”他想來想去,竟想不出本門中有誰能是這少年的克星!何況縱然有人能勝得了他,他門中的師長,豈非更是難敵?一念至此,他不禁越想越是心驚,只望能知道盛大娘是自何處請得此人來的,那邊的言語,已都聽不入耳里了!
  青衣少女也冷冷瞧了那少年秀士幾眼,冷冷道:“如此說來,你此刻是不愿走了?”
  少年秀士道:“不錯,暫時還不愿走。”
  青衣少女道:“你要怎樣?”
  少年秀士目光一掃,狂笑道:“在下只要瞧瞧那些嘴上能傷人的朋友,手上是否也能傷人?”
  青衣少女冷笑,道:“你要如此,也與我無關(guān),但我也先要瞧瞧你,你到底有什么能耐敢留在這里?”
  少年秀士朗聲大笑道:“在姑娘面前,在下雖也想自謙兩句,但若論武功一道,在下卻是不敢菲薄的。”
  青衣少女道:“如此說來,你的武功總是不錯的了?”
  少年秀士道:“豈只不錯而已。”
  青衣少女冷冷道:“那么我就練手功夫讓你瞧,你若能照樣再練一遍,什么事都由得你。”
  少年秀士雙眉軒展,大笑道:“當(dāng)真是什么事都由得我?”
  青衣少女“哼”一聲,道:“不錯!”突然自腰間拿下一條絲條,隨手一抖,絲條立刻伸得筆直。
  少年秀士大笑道:“這還不容易,看來姑娘要什么事都由我了!”突然頓住了笑聲,再也笑不出來。
  原來就在這剎那之間,青衣少女手腕一送,絲條筆直脫手飛了出去,而她的身形,卻也已輕煙般飛起,竟在那懸空的絲條上緩緩走了幾步,絲條方待落下時,她已反腕將絲條抄在手里,飄身落下,冷冷道:“這容易么?你來試試。”
  她緩緩將掌中絲條送到那少年秀士面前,那少年秀士卻早已驚得目定口呆,哪里敢伸手去接。
  海大少、霹靂火面面相覷,心頭充滿了驚贊。他兩人雖是睥睨一時,從不服人的硬漢,對這樣的輕功身法,也只有口服心服。那少年秀士望著眼前纖掌中的絲條,額上更已漸漸沁出了冷汗。
  青衣少女冷冷一笑,道:“如此容易的事,你也不敢試么?”
  少年秀士反手擦了擦額上汗珠,突然強(qiáng)笑道:“姑娘輕功身法,似已練至返樸歸真,身化微塵,幾能馭氣凌虛之境,中原草澤中竟有姑娘這樣的身法,當(dāng)真教田某出乎意料了!”
  青衣少女冷笑道:“這告訴你,草澤之中,本就是臥虎藏龍之地,什么人都猖狂不得的。你若不敢試,就快些走吧!”
  少年秀士道:“但在下卻待請教姑娘的來歷。”
  青衣少女面色突變,叱道:“我的來歷,你管不著。”
  少年秀士道:“當(dāng)今天下,能教得出姑娘這樣武功的人,據(jù)在下所知,也不過只有南北兩人……”
  那黑衣少年聽他說到這里,突然大喝一聲,揮拳撲了上來,厲聲道:“你還在這里胡謅什么?快滾!”喝聲中,他已狂風(fēng)暴雨般攻出五拳,招式雖不精妙,但拳風(fēng)虎虎,顯然兩膀也有著千斤神力。那少年秀士頭也不回,腳步微錯,長袖后拂,輕飄飄避開了這幾拳,口中卻接著道:“而這南北兩人,在下都頗知道……”
  那黑衣少年仿佛更是情急,拳勢更見猛烈,口中不住連聲厲叱,使得那少年秀士語音混亂,難以分辨。青衣少女突然幽幽一嘆,道:“幺哥,讓他說下去。”
  她語聲雖然溫柔,但對這黑衣少年卻似有著極大的力量,他果然立刻閃身后退,但面容上卻隱隱呈現(xiàn)出悲憤之色。
  海大少等人見了又不覺大是奇怪,不知這其中又有何隱秘。轉(zhuǎn)目望去,只見武振雄與那殘廢之人,神情也突然緊張起來,而那青衣少女目光中也帶著異樣的激動,沉聲問道:“那南、北兩人是誰?”
  少年秀士目光閃動,道:“這兩位奇人聲名雖然不為世俗所知,但以姑娘這樣的武功,怎會不知道他們的名字?”
  青衣少女眉頭微微一皺,仿佛凝思起來。
  少年秀士道:“姑娘無論是出自這兩位奇人哪一位的門下,都與在下有極深的淵源,姑娘又何妨將來歷告知一下。”
  青衣少女仍在凝思,目中卻是一片茫然。
  少年秀士面上突然現(xiàn)出希冀之色,目光直視著她,口中緩緩念道:“雷鞭落星雨,風(fēng)梭斷月魂……”
  青衣少女喃喃道:“雷鞭……風(fēng)梭……”
  少年秀士大聲道:“這兩句話,姑娘也不知道么?”
  青衣少女搖了搖頭,目光四轉(zhuǎn),只見眾人口中,也都在喃喃低誦著這兩句話,面上神色,亦自茫然不解。
  少年秀士呆了半晌,面色大是失望,搖頭嘆道:“若說姑娘不是出自他兩位老人家門下,在下實難相信。”
  青衣少女神情突然激動起來,銳聲道:“什么風(fēng)梭、雷鞭,我從來也沒有聽說過,你快走吧!”
  這少年秀士又自呆了半晌,終于長長嘆息一聲,大聲道:“既然如此,在下一年之內(nèi),再來領(lǐng)教。”話聲中他袍袖微拂,凌空后掠,沖破了風(fēng)雨,劃空急去。但見他凌空微一轉(zhuǎn)折,身形便已消失無影。
  而那青衣少女,目中卻突然流下了淚珠,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眾人,低聲啜泣起來,仿佛心中有甚傷心之事。
  武振雄黯然道:“么兒,還不快去勸慰荷姐……”
  那黑衣少年垂首截口道:“荷姐只是想早些知道自己的來歷,早些離開咱們,孩兒勸慰也沒有用的。”
  武振雄面色一沉,厲叱道:“胡說!”
  青衣少女霍然轉(zhuǎn)過了身子,大聲道:“孩兒身受義父與大叔的救命之恩,縱然自知身世,也不會想要離開的。”
  那殘廢之人黯然嘆道:“你莫要聽么兒胡說,他……他……”
  青衣少女道:“何況……孩兒只怕永遠(yuǎn)也不會想起以前的事……”突然以手掩面,又自啜泣起來。
  黑衣少年呆望著她,目中似乎也泛起了淚光。
  海大少、霹靂火心頭更是駭異,想不到身懷如此驚人武功的少女,竟連自己的身世來歷都不知道。
  只聽武振雄干咳一聲,望著他兩人抱拳笑道:“兩位仗義相助,在下無可回報,不知兩位可愿屈駕敝處,待在下敬三杯粗酒?”
  霹靂火側(cè)目望了望海大少,海大少笑道:“你我化敵為友,正該去痛飲三杯,慶祝一番。”
  武振雄大喜道:“久聞‘天殺星’大名,果然是條豪爽漢子!”
  霹靂火笑道:“莫非老夫就不豪爽了么?走走走,老夫倒要瞧瞧,今日究竟是誰先醉倒?”轉(zhuǎn)過身子,高呼道:“小兄弟,小兄弟……”突然變色道:“海老弟,我那小兄弟呢?怎的不見了?”
  風(fēng)雨之中,鐵中棠果已蹤影不見,不知在何時走到哪里去了。方才人人都被那少女輕功所驚,竟沒有一人看到他的去向。霹靂火頓足大罵道:“好個忘恩負(fù)義的小子,老夫救了他的性命,他卻連話也不說一句,便偷偷溜了。”
  海大少笑道:“你這老兒火氣倒真不小。俺看那少年卻不似忘恩負(fù)義的人,想必是有什么事先走了。”他拉起霹靂火的臂膀道:“你我先去痛飲幾杯,那少年若真的忘恩不來尋你,俺寧愿輸你個東道。”
  霹靂火口中仍在罵罵咧咧,但腳步卻已跟著他走了。武振雄與那殘廢之人,領(lǐng)路先行。
  黑衣少年卻悄悄走到那青衣少女身側(cè),垂首道:“荷姐,我方才說錯了活,你莫要怪我好么?”
  青衣少女輕輕點了點頭,突然伸手拉起少年的手腕,柔聲道:“你是我的好兄弟,我怎會怪你?”
  黑衣少年目中立刻閃耀起喜悅的光芒。
  海大少瞧著他們,輕輕笑道:“老哥,你瞧出來了么,看樣子這少年人是愛上她了,是以生怕她走。”
  霹靂火展顏笑道:“少管別人閑事,吃酒去吧!”
  風(fēng)雨之夜,道路自是分外難行。眾人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前面方自現(xiàn)出點點燈火,是個小小的村落,村口豎立著一塊木牌,簡陋地寫著“鐵匠村”三字。
  武振雄笑道:“這里便是蝸居所在,兩位莫嫌簡陋。”
  霹靂火目光眨動,似乎想說什么,卻又忍住。
  走人村里,只見這小小的村落,屋舍整齊,房屋仿佛俱是新造,正有不少婦人孺子,立在門口,似在等著夫婿歸來,而那些黑衣蒙面的漢子,到了這里,也俱是向武振雄與那殘廢之人行禮作別,回到等待著他們的門中,抱起孩子,歡笑低語,妻子們便在身側(cè)為他們擦著身上的雨水。
  霹靂火越看越覺奇怪,忍不住脫口道:“怪了怪了!”
  海大少大笑道:“俺也正在奇怪……”
  武振雄截口笑道:“兩位可是看這里不像個強(qiáng)盜窩么?”
  霹靂火大笑道:“的確連半分也不像,是以老夫才覺奇怪。”
  武振雄笑道:“我兄弟雖也做些綠林生涯,但所得財物,卻分毫不動,全都用做濟(jì)貧之舉。”
  霹靂火道:“那么你們又何以為生呢?”
  武振雄笑道:“打鐵。我手下弟兄,全都是打鐵好手,是以這村子雖偏僻,生意倒也不錯。但等到道上有肥羊路過,而且?guī)У氖遣涣x之財,弟兄們探聽確實,穿上黑衣,蒙上面巾,就立刻由打鐵的鐵匠變成綠林的好漢了。”
  霹靂火拊掌大笑道:“妙極妙極,這樣的強(qiáng)盜,江湖中倒真少見得很,若是再多幾個,就更妙了!”
  海大少笑道:“看來俺這‘俠盜’之名,從此要轉(zhuǎn)贈閣下了!”相與大笑間,已來到一座極為寬敞的瓦屋之前。這片瓦屋雖然寬敞,但也建筑得十分簡陋,門口也懸著塊木牌,算做招牌,上面以黑漆寫著:“神手打鐵,專制各種巧器”。
  迎門一間闊廳,寬有數(shù)丈,卻放滿打鐵用具,制成的物件,上至刀劍,下至鍋鋤俱有,當(dāng)真是五花八門,樣樣齊備。穿過此房,便是待客之地。簡陋的房屋中,四面都堆滿了酒甕。海大少大笑道:“這樣的地方,當(dāng)真是投了俺的脾胃。”
  霹靂火接口笑道:“到了這里,老夫也不想走了。”
  武振雄送來干巾熱茶,又將那黑衣少年帶來相陪,笑道:“這便是犬子武鵬,生得呆頭呆腦,兩位多指教了。”
  霹靂火見這少年粗眉大眼,英氣勃勃,身子更是精壯如鐵,不禁搖頭苦笑道:“老夫要也有個這樣的兒子就好了。”他老來無子,見著別人的兒子,心中總是甚多感慨。
  海大少目光四望,忽然笑道:“方才還有位兄臺,使得好一手刀中夾拐的功夫,怎的不出來廝見?”
  霹靂火道:“還有那位青衣姑娘,老夫更是欽佩得很!”
  武振雄苦笑道:“那位柳姑娘身世奇特,性情也有些奇特,但她……”突然長嘆一聲,住口不語。
  這時一個菜布上,那殘廢之人,也已走了出來,只見他不但身子殘廢,面上亦是傷痕斑斑,令人不忍目睹。武振雄立時便為霹靂火與海大少引見,但不知是有意抑或無意,只將這殘廢之人喚做“趙大哥”,卻未說出他的名姓。
  酒過三巡,窗外風(fēng)雨更急。
  那趙大哥突然問道:“方才兩位說起,有位鐵中棠已投入了‘落日牧場’,這話可是真的么?”
  霹靂火道:“老夫親眼所見,自是真的。”
  趙大哥呆了半晌,復(fù)又喃喃嘆道:“真的?怎會是真的?”
  霹靂火目光一亮,道:“莫非兄臺認(rèn)得那鐵中棠么?”
  趙大哥急忙笑道:“在下只是聞得其名,卻不認(rèn)得他。”
  霹靂火目光在他那創(chuàng)痕斑斑的面容上凝注了半晌,忽然拍案道:“老夫總覺兄臺眼熟得很,不知在哪里見過?”
  趙大哥神色仿佛變了變,武振雄立刻舉杯歡飲。
  忽然間,外面響起了一陣車轔馬嘶聲,似已停在門口,接著,有人朗聲道:“這里的主人在么?我家殷夫人與公子,特地前來,要打件鐵器。”
  武振雄微一皺眉,抱拳道:“在下暫時失陪了。”
  海大少笑道:“如此風(fēng)雨之夜,還有人趕著來打制鐵器,看來武兄的打鐵生意果真不錯。”
  笑語間武振雄已告罪掀簾而出,只見果有一輛華麗的馬車,停在門外,拉車的兩匹馬也極神駿,仿佛是富貴人家所有。
  趕車的蓑衣笠帽,立在門邊,問道:“大哥便是管事的么?”
  武振雄笑道:“不錯。客人要打造些什么?”
  趕車的笑道:“你等著,有好買賣上門了。”又奔將出去,啟開車門,車中便走下一雙衣衫華麗的錦衣男女。
  這時,里面房中的武鵬,正在陪笑勸酒。
  只聽得外面一個嬌柔的女子聲音輕笑道:“這里可有制劍的上好精鐵么?咱們慕名而來,你可不能用劣貨充數(shù)。”
  霹靂火喃喃道:“女子也要打劍,這年頭真變了。”
  又聽得武振雄的聲音道:“夫人要打制什么,只要說出尺寸形狀來,貨色只管放心好了。”
  那女子聲音笑道:“也沒有什么,只是幾樣簡單東西,你先拿紙筆,記下尺寸好么,免得錯了。”接著,便是尋物聲,磨墨聲。
  于是,那女子又道:“先要打一對雌雄合股劍,長三尺三寸,寬一寸七分,一口劍重九斤半,另一口打成八斤,但你要特別注意,這兩口劍別的沒有什么不同,劍柄卻要打成護(hù)手鉤的形狀,護(hù)手上還要帶著血糟,柄頭要打成空的,里面可以裝下兩筒花針……你寫清楚了。”
  里面的海大少噓了口氣,笑道:“這女子不但是個行家,而且仿佛還真有兩下子,否則也用不了這樣的兵刃。”
  霹靂火道:“但聽她聲音,卻像是個賣唱的。”
  這時,外面武振雄道:“都寫清楚了,夫人還要什么?”
  那女子道:“還要打幾筒梅花針,圖樣在這里。這雖不是什么獨創(chuàng)暗器,但你也不能再用這圖樣為別人打造。”
  武振雄道:“買賣規(guī)矩,本店從不廢的。”
  那女子笑道:“好,大弟,你要什么,你自己說吧!”
  接著便是個清朗的少年男子口音道:“劍,一口劍,只要重三十七斤,長三尺九寸,別的都無所謂。”
  那女子,口音句句帶著甜笑,這男子口音卻似沉重得很。
  里面的海大少,又自噓了口氣,道:“好重的劍,看來這男子更是個角色,俺真想看看他們的模樣。”
  武鵬笑道:“酒甕后就有個小窗子。”說話間他已撒開酒壇,果然有個小小窗口,外面琳瑯掛著些鐵器,自外望內(nèi),被鐵器所掩,但自內(nèi)望外,卻可從鐵器空隙中看得清清楚楚。
  海大少、霹靂火等人忍不住俱都湊首望去。只見武振雄正在伏案而書,一面詫聲道:“三十七斤的劍?這個在下倒從未打過,不嫌太重了么?”
  一個錦衣少年,背著窗口,立在武振雄身邊。此刻這少年沉聲道:“正是要重些。”他話聲微頓,又仿佛自語著道:“若不用如此沉重的劍,怎能勝得過他那鬼一般靈活的手腕?”
  海大少暗暗忖道:“以重勝快,以拙勝巧,想不到這少年竟已摸著了如此高深的門道,卻不知他是誰?”目光轉(zhuǎn)處,只見一個宮髻高挽、體態(tài)婀娜的錦衣女子,正自角落中緩緩轉(zhuǎn)過了臉來。
  燈光映照下,她那花一般的笑靨,水一般的眼波中,都帶著種無可比擬的魅力,當(dāng)真弄得令人神魂飄蕩。但海大少、霹靂火見了這絕美的面容,心頭卻齊地吃了一驚,幾乎忍不住要脫口驚呼出來。這錦衣美女,竟是溫黛黛。
  只見她眼波橫流,嬌笑著道:“我看了他這里所打的幾件兵刃,果然不錯,大弟你要什么,只管說吧!”
  那錦衣少年仍未回身,只是沉聲道:“還要七副手銬腳鐐,分量打得越重越好,更要純鋼打成,不易折斷的。”
  武振雄顯然吃了一驚,抬頭道:“手銬、腳鐐?”
  那少年冷冷笑道:“不錯,用來銬猩猩的。”
  他笑聲中含蘊著怨毒與冷削,使得武振雄又自一呆,但這少年卻緩步走了開去,腳步輕靈,幾乎不帶聲息。
  武振雄呆了半晌,方自笑道:“客人貴姓大名,幾時要貨?”
  那少年霍然轉(zhuǎn)過頭來,目光直射著武振雄,一字字緩緩道:“你不必問我名姓,交貨越快越好。”
  燈光下只見他目光明銳如星,面容雖蒼白,但劍眉星目,英俊逼人,尤其眉宇間所帶的那份憂郁與悲憤,更使他平添了許多男性的魅力,武振雄暗嘆一聲,忖道:“好個英俊的美男子!”
  但海大少、霹靂火見了這英俊的面容,卻又不禁吃了一驚:“原來是他!”這少年赫然竟是云錚。
  他兩人卻未見到,身后的趙大哥,面色變化更劇。只因這“趙大哥”正是那義氣的漢子趙奇剛,而趙奇剛此刻也認(rèn)出這少年正是自己冒死自林中救出的云錚。
  他將云錚救出后送到自己至交武振雄處,哪知云錚卻自作聰明,誤會了一切,竟逃了出去。那時趙奇剛正在懸崖邊哭悼鐵中棠--那時懸崖下,沼澤中,九死一生的鐵中棠也曾聽到他聲音。也正在那時,他遇著寒楓堡門下,一番惡斗,寒楓堡門下雖都戰(zhàn)死,他自己也受了重傷。等到他掙扎著逃回武振雄處時,云錚早巳逃去,他驚急之下,知道那里再不能立足,便與武振雄逃來這里。他們招集弟子,在這荒地上建起這新的村落,滿懷雄心的趙奇剛,更練成刀中夾拐的招式,彌補(bǔ)了他殘廢的缺憾。于是他脾肉復(fù)生,要以殘年劫富濟(jì)貧。于是他與武振雄兩人,便創(chuàng)出這份事業(yè)。
  此刻——他見到云錚,實在忍不住要沖出去,向那魯莽的少年解釋一切誤會,告訴他鐵中棠對他是如何義氣。
  ——他若是將一切都告訴了云錚,那么一切事便都將改變,鐵中棠也不會再遭受許多不白的冤屈。但他瞧了霹靂火一眼,卻忍住了這份沖動,只因他生怕霹靂火加害云錚,更怕霹靂火知道自己的身份。他暗自思忖:“只要云錚一走,我便在暗地追蹤而去。”
  這時,溫黛黛卻又嬌笑起來。她嬌笑著走到武振雄身側(cè),道:“我大弟脾氣不好,你莫怪他,只要你東西打得好,我不會虧負(fù)你的。”笑語中,她忽然伸出手掌,在武振雄手臂上輕輕擰了下,又自嬌笑道:“好結(jié)實的人兒,你妻子必定幸福得很。”
  武振雄呆了一呆,面孔立刻紅得發(fā)紫了。
  溫黛黛卻仍然銀鈴般嬌笑著,在他面前,扭轉(zhuǎn)著腰肢。
  云錚面沉如水,故意不去看她,卻終于忍不住一步掠了過去,伸出手掌,將她推到一邊。
  溫黛黛眨了眨眼睛,嬌笑道:“你干什么呀?”
  云錚仍不看她,鐵青著臉,沉聲道:“鐵匠,你寫清楚了,那七副鐐銬上,還要刻上名字。”
  武振雄干“咳”一聲,道:“什么名字?”
  云錚厲聲道:“第一副鐐銬上,刻‘鐵中棠’三字,這副鐐銬要分外打得沉重些,好教他再也不能翻身。”
  武振雄提著筆的手,突然一震,幾乎寫不出來。
  但云錚卻未見到。接口又道:“還有六個名字,是冷一楓、白星武、黑星天、司徒笑、盛存孝和……霹靂火。”江湖中人,人人俱都只是知道“霹靂火”三字,而無一人知道這老人的名字,是以云錚說到這里,也頓了一頓。
  里房中的人,卻都吃了一驚。
  霹靂火更是勃然大怒,一拳便要向窗外打去,但海太少早已料到他有此一著,急地伸手捉住了他手腕。
  霹靂火怒道:“你休要……”“要”字才說出,卻又被海大少掩住了嘴。
  只聽海大少道:“不是俺多事,俺看你與‘大旗門’的冤仇,還是解開的好。與黑星天那般人混在一起,有什么好處?”
  霹靂火臉都掙紅了,從海大少指縫間支唔著道:“但這小子要為老夫準(zhǔn)備一副鐐銬,豈非欺人太甚。”
  海大少道:“這……這……”目光轉(zhuǎn)處,突然改口笑道:“你看外面是誰來了,你的事等下再說好么?”
  霹靂火只得嘆了口氣,道:“好,好,你當(dāng)真是老夫命中的魔星!先放開手,老夫不動就是。”
  這時,他已看到外間的變化——
  云錚方自說出了那六個名字,溫黛黛如水的秋波,正含笑望著武振雄手掌中移動的筆尖時。
  門外忽然響起了一聲大喝,一條人影,凌空翻著斤斗,飛掠而來,大笑著道:“哈!果然在這里。”
  溫黛黛還未轉(zhuǎn)過身,這人形已落到她身邊,拉住了她手腕,只見他眼睛溜溜四下亂轉(zhuǎn),正是那跛足童子。
  云錚又自皺起了眉頭,溫黛黛卻展開了笑靨。
  她伸出瑩白的手掌,在跛足童子面頰上輕輕打了一下,嬌笑道:“小鬼,你怎么會知道姐姐我在這里?”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睛,深深吸了口氣,緊握住她的手,笑道:“呀,你越來越香,越來越漂亮了,我真恨不得再親你一下。”
  溫黛黛笑著又輕拍了他一掌,嬌笑著道:“小鬼,姐姐在問你話呀,你聽到了么?你怎會來的?”
  跛足童子眨著眼睛笑道:“有個人告訴我。”
  溫黛黛一雙眉眼忽然睜大了起來,道:“誰?”
  跛足童子笑道:“一個我在路上遇到的人,他告訴我你在這里,還要我?guī)砑䱷|西,要我交給你那位癡情種子。”
  溫黛黛嬌笑道:“到底是誰呀?誰是癡情種子?”
  跛足童子自懷中取出了個信封,指著云錚嘻嘻的笑。
  溫黛黛道:“哎喲你這小鬼,怎么給他取了這個名字。”她笑得有如花枝顫動,云錚面上卻已變了顏色。
  跛足童子將信封遞了過去,只是笑,也不說話。
  云錚滿面怒容,更不去接。
  溫黛黛笑道:“你不接,就讓我替你看吧!”接過信封,取出一看,不禁驚喚了出來:“哎喲,十五萬兩銀子!”信封之中,竟是張十足兌現(xiàn)的銀票。
  “官銀十五萬兩整!”里外兩間房中,如許多視錢財如糞土的江湖豪杰,見到如此巨額的銀票,心頭也都不禁為之一震。跛足童子咂了咂嘴唇,睜大了眼睛,嘆著氣笑道:“乖乖,十五萬兩,早知如此,我真要放在身上多溫一溫了。”
  溫黛黛癡笑道:“若換了我,真舍不得交出來了。喂,小鬼,你弄清楚了么?這是給我的還是給他的?”
  跛足童子笑道:“銀票若是我的,我一定給你。”
  溫黛黛眼睛瞧著云錚,咯咯笑道:“你呢?你給不給我?”
  云錚沉聲道:“沒來由的銀子,云某不要!”
  溫黛黛笑道:“哎喲,你若是不要,我可要了,但……喂,這里有張條子,也是給你的。”她將一張淡黃色的紙柬,交給了云錚。
  只見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紋銀十五萬兩,留交大旗門,雪恥復(fù)仇,重振基業(yè),莫問來路,云錚閣下慎用之。”
  云錚面色微變,厲聲道:“這是誰交給你的?”
  跛足童子道:“你多問什么?這銀子你要就拿去,若是不要么……嘻嘻,自然有別人要的。”
  云錚呆了一呆,溫黛黛突然輕喚道:“小鬼,你把耳朵湊過來,姐姐我有句話要問問你。”
  跛足童子嘻嘻一笑,將身子湊近溫黛黛懷里。
  溫黛黛在他耳邊悄悄道:“老實說,這銀子是不是……他,鐵中棠叫你帶來交給他的?”
  跛足童子眨著眼睛,終于笑道:“不錯,你猜對了。”
  溫黛黛噓了口氣,輕嘆道:“這人真是古怪……”
  跛足童子笑道:“你將耳朵湊過來,我也有句話要問你。”
  溫黛黛俯下頭,跛足童子將嘴唇湊到她耳邊,深深吸了口氣,笑道:“老實告訴我,你為什么這樣香呀?”
  溫黛黛一掌拍在他頭上,笑罵道:“小鬼!”
  突見云錚身形一閃,掠到跛足童子身旁,閃電般伸出手掌,扣住了跛足童子的手腕,厲聲道:“你說什么?”
  跛足童子大聲道:“你管不著!”他拼命掙脫手腕,怎奈云錚五指如鐵鉤般,他怎么掙得開?
  云錚怒道:“此事與我有關(guān),我自然要管!”
  跛足童子道:“吃醋了么?嘿嘿,你吃的什么飛醋,像你這樣的男子,人家哪有眼睛看得上你?快放手。”
  云錚五指一緊,厲聲道:“若不是看你年紀(jì)幼小,今日就放不過你……但你若不說,今日也休想逃走。”
  跛足童子疼得額上已流下汗珠,口中卻狂笑道:“我年紀(jì)雖然小,也比你強(qiáng)得多,不像你只會害單思病。”
  云錚大怒道:“好刁的嘴。”
  跛足童子大聲道:“你放不放手?”
  云錚冷冷一笑,還未說話,立聽跛足童子放聲大呼道:“大哥,快來呀,有人在欺負(fù)我!”喝聲未了,滿堂燈火忽然一黯,微風(fēng)過處,燈火重明,但門前已多了個滿身黑衣的人。
  只見他雙袖飄飄,身形有如鐵樹般筆立在地上,面目有如石像般,雖無任何光彩,但卻帶著種說不出的懾人魅力。
  云錚心頭一震,跛足童子已乘勢掙脫了他手掌,大聲道:“你若有種,就跟我大哥斗上一斗,你敢么?”他身子一閃,便已躲到那黑衣人艾天蝠身后。
  云錚道:“鬼母門下首徒,云某正要領(lǐng)教。”
  艾天蝠道:“動手吧,我讓你三招。”他言語冰冷簡短,從不多說一字。
  但這時溫黛黛卻已閃身將云錚與他兩人身形隔開。她擋住了艾天蝠,柔聲笑道:“孩子們的事,就讓孩子們自己去解決不好么?我們大人何必管他?”
  艾天蝠冰冷的面容,沒有任何表情。
  溫黛黛媚笑道:“其實也沒有什么事,你們還是走吧,我那里有羊羔美酒,讓我先陪你喝幾杯。”
  艾天蝠突然揮出長袖,冷叱道:“閃開!”一股強(qiáng)勁的風(fēng)聲,隨袖而起,滿堂燭光,又是一黯。
  溫黛黛自己也被震得踉蹌后退,但她口中卻仍然嬌笑道:“但愿你能看我,那么你就不會不聽我的話了。”
  艾天蝠冷冷道:“以大欺小的男子,若是再要女子保護(hù),豈非令人對你失望?”突然大喝:“還不過來動手?”
  溫黛黛眼波一轉(zhuǎn),仿佛還要再說什么,但云錚卻已自她身邊掠過,口中大喝道:“要動手的便出來!”喝聲未了,他已沖入風(fēng)雨中。
  艾天蝠袍袖微拂,燈火閃動間,也已輕煙般掠了出去。溫黛黛大聲道:“小鬼,你還不快勸勸你大哥?”
  跛足童子嘻嘻笑道:“我為何要勸他?要他把那小子殺了最好,那張銀票,也就變成你的了。”
  溫黛黛頓足道:“你大哥若殺了他,我就永遠(yuǎn)不理你。”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睛,道:“唉,原來你還是喜歡他的。”
  溫黛黛嘆道:“不是,你不知道,你永遠(yuǎn)不會知道的。”
  跛足童子怔了一怔,忽然笑道:“哦,我知道了,你因為他是鐵中棠的師弟,才這樣急切?”他雙掌一拍,接道:“好,那姓鐵的我也瞧著順眼,看在他面上,我就去要大哥手下留情好了。”
  溫黛黛展顏笑道:“這才是乖孩子。”兩人身形一閃,俱都掠出門外。
  武振雄目定口呆地瞧著他們,霹靂火、海大少、趙奇剛和武鵬,卻已都大步?jīng)_了出去。趙奇剛頓足暗嘆,忖道:“他此番走了,那誤會又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解釋得開。”
  只聽霹靂火亦自頓足嘆道:“可惜可惜!”
  海大少道:“可惜什么?”
  霹靂火道:“那小子絕非艾天蝠的敵手,他若死在艾天蝠手下,老夫的氣,豈非無法出了?”
  趙奇剛心頭一震,大驚道:“那……那人便是艾天蝠?”
  霹靂火道:“不錯,此人手段之辣,老夫久已知道。”
  趙奇剛變色道:“不好……”突然大聲喚道:“荷兒荷兒!”
  喝聲才了,那青衣少女已掀簾而出,她行動迅急,倏忽來去,加以那冷漠的面容,更令人覺得神秘。
  趙奇剛道:“快隨我走!”拉起她手腕,急急奔了出去。
  武振雄道:“么兒,你照顧著這里。”縱身躍出大門。
  武鵬目光一轉(zhuǎn),躬身笑道:“有勞兩位在此照顧一下,小侄前去接應(yīng)家父。”語聲未了,也已飛身而出。
  霹靂火、海大少面面相覷,霹靂火苦笑搖頭道:“這孩子。”
  海大少道:“那位趙大哥,想必與大旗門甚有淵源,聽得那少年有險,便急著趕去援救了。”
  霹靂火也雙眉一皺,突又笑道:“那位姑娘的武功,倒的確可與艾天蝠一拼,老夫真想去瞧瞧熱鬧。”
  海大少笑道:“這一場爭斗,倒當(dāng)真不可錯過。”
  霹靂火笑道:“老哥這店鋪……”
  海大少突然縱身到那車夫身前,伸手“叭”的一拍他肩頭,道:“好生照顧著這店鋪,莫要走了。”
  那車夫被他一掌拍得彎下腰去,苦著臉道:“是……遵命!”
  海大少哈哈一笑,拉著霹靂火縱身而去。那車夫眼看著他身形去遠(yuǎn),重重將笠帽摔在地,罵道:“他們支使你,你支使我,倒霉的卻是老子。”
  突見一條急迅的人影掠上馬車,揚鞭打馬。那車夫大驚道:“好強(qiáng)盜,敢搶馬?”飛步奔了過去,卻被車上人反手一鞭,抽在他臉上。他負(fù)痛驚呼一聲,雙手掩面,只聽健馬長嘶,車聲頓起,等他睜開眼來,車馬早巳奔得遠(yuǎ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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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21
第二十四回 艷姬懺情

  云錚滿腔熱血奔騰,在風(fēng)雨中放足狂奔,只聽得滿耳風(fēng)聲響動,宛如蒼鷹撲翼,正是艾天蝠的雙袖破風(fēng)之聲。他生怕溫黛黛再來阻擾,直奔到村外,方自駐足。
  艾天蝠亦自翩然而來,冷冷道:“就在這里動手么?”
  云錚道:“不錯!”突然自袖中抽出一柄匕首,在地上劃了個三丈方圓的圈子,刀鋒入土,深達(dá)一寸:
  艾天蝠冷冷道:“這圈子不嫌太大了么?”
  云錚怒道:“不論圈子大小,你我今日不分勝負(fù),誰也不得出圈半步。”揮于處,刀光一閃,匕首深沒入土。
  艾天蝠道:“讓你:三招,快動手。”
  云錚狂笑道:“云某焉肯先向肓瞎之人出手?”
  艾天蝠身子突然一陣顫抖,披散著的頭發(fā),鋼針般豎立起來,他那陰沉的面色,風(fēng)雨中纓去有如鬼魅般可怖。跛足童子恰巧趕來,聽到云錚的狂笑聲,面色亦自大變,頓足道:“糟了糟了,此番我也救不得他了。”
  溫黛黛失色道:“為什么?”
  跛足童子嘆了口氣,悄悄道:“在我大哥面前罵他瞎子的人,從來沒有一個人能活在世上。”
  溫黛黛身子一震,眼望著艾天蝠凄厲的面容,不由得自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剎那間競說不出話來:突聽云錚厲聲大喝道:“今日若有誰人此圈子一步,助我云錚一拳半足,云某便立刻死在他面前。”
  艾天蝠沉聲道:“很好,不死不休。”
  溫黛黛頓足道:“你們男人為什么這樣奇怪,也沒有什么深仇大恨,為什么要不死不休?”
  跛足童子苦著臉道:“大哥,打他兩拳就好了,何苦傷他的性命?他……他也沒欺負(fù)我……”
  艾天蝠道:“你若再多口,我便先割下你的舌頭。”
  跛足童子抽了口冷氣,攤開雙手,只是搖頭。只見艾天蝠與云錚對立在風(fēng)雨中,身上衣衫,俱已濕透。兩人雖都在等著對方先行出手,但卻都已是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只聽一陣腳步響動,趙奇剛與那青衣少女也已趕來。
  青衣少女道:“大爹可是要我去幫那少年么?”
  趙奇剛道:“不錯,快去救他。”
  青衣少女輕嘆了一聲,喃喃道:“我雖不愿與男子動手,但大爹的話,我只有聽從。”緩步向圈子里走了過去。
  溫黛黛已攔身擋住了她,長嘆道:“你若幫他,他便要橫刀自刎,他的脾氣我最清楚,說出的話,永遠(yuǎn)不會更改的。”
  青衣少女呆了一呆,回身望向趙奇剛,但趙奇剛也只有木立在地上,良久良久,說不出話來。
  溫黛黛輕輕道:“小鬼,你難道真沒有法子么?”
  跛足童子眼珠一轉(zhuǎn),道:“惟一的辦法,就是要姓云的莫要先動手,我大哥也從來不先向別人出手的。”
  話聲未了,云錚身形已暴起,揮掌直擊過去。
  溫黛黛跌足嘆道:“你不說這話,他也不會先動手的,但你這么樣一說,他一定要先動手的了。”
  跛足童子瞠目道:“我怎么知道他是這樣的脾氣?”
  言語間云錚早已攻出三招。艾天蝠身形閃動,直等他三招擊出后,雙袖方自流云般飛起。跛足童子笑道:“我大哥說出的話,也是永遠(yuǎn)都不會更改的,他說讓三招,就是讓三招。”
  只見艾天蝠雙掌始終隱在袖中,雙袖中有如神龍?zhí)斐C,變化無窮,瞬息間便已攻出三招。這三招攻勢雖凌厲,但云錚雙手緊貼在腰下,亦自閃身避過。三招過后,云錚突又大喝道:“我也回讓三招。”
  跛足童子不禁一呆,溫黛黛望著他輕輕一笑。突聽艾天蝠冷叱道:“再讓你三招。”
  他果然直等云錚又自攻出三招,方自回手出招。云錚怒喝道:“偏不要你讓!再回讓你三招!”
  喝聲中艾天蝠三招已攻出:“嫦娥奔月”、“風(fēng)動流云”、“云破日來”,風(fēng)聲激蕩,隱有后著。這三招過后,本應(yīng)跟著施出“月移星換”、“金輪破霧”、“長虹貫日”,正是連環(huán)六招煞手。但“云破日來”一著攻出后,艾天蝠若再繼續(xù)出招,便有如未讓云錚一般,他只得硬生生頓住招式。
  只見云錚果已揮拳撲來,上打面目,下打胸腹,虎虎的拳風(fēng),震得艾天蝠衣袂袍袖俱都飛起。艾天蝠武功雖高,但也被這三招逼得后退了兩步。他滿心怒火,冷漠的面容,亦白變了顏色,口中大喝一聲:“再接我這三招!”袖風(fēng)狂濤般推出。
  這三招攻勢雖更凌厲,但招式間卻故意留下許多空門,第三招更是雙臂大張,前胸全都暴露在對方掌下。哪知云錚卻硬是不肯乘隙出招,定要等他三招過后,才肯還手,出手時招式攻而不守,直將全身力道全都使出,絲毫不留后路。艾天蝠雖然惱怒,對這倔強(qiáng)的少年卻也無可奈何。他武功雖然高出云錚不少,但連綿的招式,時需切斷,武功自然要打個折扣,而云錚憑著一股銳氣,攻勢卻激厲無比。要知他生性激烈,平日作戰(zhàn),本極少留有后著,此番動手,正是投了他脾胃,一時之間,兩人來來往往,竟未分出勝負(fù)。
  跛足童子在一旁看得目定口呆,忍不住搖頭苦笑道:“這樣的臭脾氣,我倒真的從未見過。”
  溫黛黛笑道:“今日你總算見到了吧?小孩子長些見識也好。”她面上雖在嬌笑,心頭卻充滿了緊張,只因艾天蝠的三招攻勢,已越來越難擋,云錚用盡身法,幸能避過,但額上已流下汗珠。
  霹靂火與海大少也已趕來,也不禁看得聳然動容。突聽艾天蝠口中一聲長嘯,始終隱在雙袖間的手掌,驀地自袖中伸出,閃電般拍出了三掌。他袖風(fēng)雖凌厲,但掌風(fēng)卻更猛烈;他雙袖招式雖然變化無窮,但此刻雙掌出招,亦更是靈幻難擋。
  云錚閃身避開了第一掌,卻被第二招掌緣掃著了肩頭,震得他身形俱都離地而起,凌空翻了個身。此刻艾天蝠第三掌還未攻出,上盤空門故意露出。云錚若是乘勢凌空下?lián)簦m未見能勝,也可占些先機(jī),但他卻咬緊牙關(guān),束手躍在地上,死也不肯少讓一招。
  但他身形落地時,真氣已自不濟(jì),就在這剎那間,艾天蝠雙掌齊出,“排山倒海”,直擊云錚胸腹之間。云錚雖待跺足再起,但艾天蝠的攻勢卻已不容他換氣騰身,直被那猛烈的掌風(fēng)震得仰面翻出,撲的跌倒在地上。
  旁觀眾人,不禁齊地發(fā)出一聲驚呼,艾天蝠腳步動了一動,溫黛黛嬌呼道:“輪到他了……”
  艾天蝠冷冷一笑,頓住身形,云錚卻已自地上躍起。他雖然緊咬著牙關(guān),但嘴角卻已沁出了血痕。
  海大少變色長嘆道:“好個倔強(qiáng)的少年!”
  霹靂火亦自搖頭嘆道:“想不到大旗門竟有這樣的漢子,看來竟比老夫的脾氣還要剛強(qiáng)幾分。”
  跛足童子道:“我大哥已有多年未曾動用過雙掌,此番竟被他逼得使了出來,他縱然輸了,也光榮得很。”
  溫黛黛瞪了他一眼,道:“輸了就是輸了,有什么光榮?”
  只見云錚腳步踉蹌,雙目盡赤,一步步向艾天蝠走了過去。他左臂垂下,右肩上的傷勢顯也不輕,但他銳氣卻絲毫未減,一步步走到艾天蝠身前,口中大喝道:“你留意著了!”舉力一掌,直擊而去。他這一掌雖已盡了全力,但卻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對方縱然絲毫不會武功,他也未必能將之擊倒。
  艾天蝠自然輕輕易易,便避開了他三招。
  海大少厲喝道:“下面三招,你還打得出手么?”
  艾天蝠冷漠的面上,仍無絲毫表情。
  海大少怒道:“好個老匹夫,先和俺打一場再說。”
  他方待展動身形,云錚已回過頭來,嘶聲道:“你敢來助我一拳,我便先撞死在你面前。”
  海大少著急道:“但他這三招,你是萬萬躲不過的,”
  云錚狂笑道:“你怎知我躲不過……縱然躲不過,也與你無關(guān)。”胸膛一挺,大喝道:“姓艾的,來吧!”
  艾天蝠冷冷道:“看你是條漢子,讓你多喘息片刻。”
  云錚雙目一瞪,還待回口,溫黛黛已搶著道:“云大弟,你不能死的,你還有十五萬兩銀子在我這里,你……你……你還年輕,正可享受一切,你就讓別人幫幫你好么?我……我此后一定好好地待你……”她語氣已漸幽婉凄楚,但云錚卻瞧也不瞧她一眼。
  溫黛黛道:“難道……難道你不喜歡我了?我是喜歡你的呀!你若死了,要我……要我怎么辦呢?”凄風(fēng)苦雨中,她凄婉的語聲,當(dāng)真令人斷腸。
  云錚面上也微微變色,突地張口吐出了—一口鮮血,但口中卻跟著厲喝道:“我已喘過氣來,你還不動手?”
  艾天蝠面上肌肉,隱隱一陣抽動,突然緩緩道:“你方才說的盲瞎兩字,可是罵的我么?”
  溫黛黛道:“不是你不是你,他罵的不是你。”
  但他語聲未了,云錚卻已大喝道:“你本是盲瞎之人,說的自然是你。”
  艾天蝠面色一沉,忽又沉聲道:“此刻你可愿收回?”
  云錚怒道:“我又未曾說錯,你本就是個瞎子。”反手一拍胸膛,銳聲接道:“大丈夫一言既出,死也不會收回。”
  艾天蝠挺胸深深呼了口氣,道:“好……”手掌緩緩抬起!
  溫黛黛目中已自流下淚來,頓足道:“你……你為什么這樣傻,你若……若說收回,他就不會傷你了呀!”
  云錚突然仰天狂笑起來,道:“大丈夫生若無愧,死有何懼?今日能見到你的眼淚,我已高興得很。姓艾的,動手吧!”語聲未了,艾天蝠鐵掌已到了池面前,迅急的招式,眨眼便攻出三招,只聽“砰”的一聲,云錚右肩被擊中。這一掌直將他震得立時跌倒,在地上滾了兩滾,旁觀之人,俱都慘然闔上眼簾,不忍再看。
  但云錚卻又掙扎著爬起,掙扎著走到艾天蝠面前。
  艾天蝠冷漠的面容,又已動容,道:“你還要再戰(zhàn)?”
  云錚喘息道:“大旗門下,從無中途告澆的人。”
  他伸出手掌,發(fā)出一招“神龍?zhí)阶Α保p肩皆傷,手臂實已難抬起,這—掌掌勢之緩慢,當(dāng)真有如行將就木的老人探手取物一般,對方縱是嬰兒,也萬萬不會被他這一掌擊中。
  眾人心頭更是慘然,只望云錚手掌抬不起來。他這三招如發(fā)不出去,艾天蝠下三招也無法攻出。但云錚手掌卻終于抬起,一寸寸抬起,一寸寸接近艾天蝠……忽然間,只聽得輕輕’一響——云錚這一掌,竟擊中了艾天蝠的面頰。
  ——要知艾天蝠雙目皆盲,平時聽風(fēng)辨位,雖有如眼見,但此刻云錚這—掌,竟緩慢得不帶一絲風(fēng)聲。艾天蝠只當(dāng)他手掌已無法抬起,本已絲毫未曾防備,絲毫未曾察覺,再加上自己心中實也難堪,哪知竟被他一掌擊中。
  剎那之間,眾人俱都被驚得愣在當(dāng)?shù)亍?br />   云錚亦自呆了一呆,嘶聲狂笑道:“姓艾的,我……我終于擊中你一掌……”氣力突然潰散,翻身暈倒在地上。
  溫黛黛亦不知是驚是喜,縱身撲了過去。
  海大少仰天狂笑了一陣,厲喝道:“艾天蝠,你還有臉向他出手么?有種的和俺海大少戰(zhàn)一陣。”
  但艾天蝠木立在地上,卻似乎根本未曾聽到。
  趙奇剛面上縱橫的傷疤,似都已隱隱泛起紅光,轉(zhuǎn)首向那青衣少女道:“這樣的少年,是否已值得你出手了?”
  青衣少女冷傲蒼白的面容,也已因激動而嫣紅,忽然大聲道:“艾天蝠,你可敢接我柳荷衣幾招?”
  霹靂火胸膛起伏了半晌,此刻亦自厲叱道:“老夫雖然是大旗門的仇人,今日也要與你拼上一場。”
  但艾天蝠卻仍是茫然木立,風(fēng)雨打在他臉上,他本已冷漠的面容,此刻更冷得沒有一絲暖意。跛足童子看到他大哥如此可怖的神情,心頭不禁泛起一股寒意,忍不住顫抖著喚了聲:“大哥……”
  只見艾天蝠緩緩抬起手,向他招了招,道:“你過來。”
  跛足童子苦著臉走了過去,顫聲道:“大哥,你……你若不愿和他們動手,小弟可代你應(yīng)戰(zhàn)。”
  艾天蝠黯然一笑,道:“不用說,站到我面前來。”
  跛足童子一步步遲疑著走了過去。艾天蝠突然一整衣衫,翻身拜倒在他面前,叩了個頭。這不但使跛足童子駭?shù)媚慷ǹ诖簦瑒e人也都不禁為之一‘晾。
  跛足童子呆了一呆,這才也翻身拜倒,目中急出了眼淚,顫聲道:“大哥,你……你這是做什么?”
  艾天蝠道:“我這一拜,是要你代我去拜師傅,對她老人家說,弟子艾天蝠,已再不能報她老人家的傳藝之恩了。”
  跛足童子大駭?shù)溃骸按蟾纾恪恪?br />   艾天蝠慘然笑道:“艾天蝠縱橫一生,今日被人手掌打在面上,還有臉再茍存人世么?”
  跛足童子流淚道:“但……但大哥你是先擊傷他的呀!”
  艾天蝠長身而起,面色一沉,厲聲道:“我意已決,你不必說了,代我問候眾家弟妹,就說大哥已告別了。”
  跛足童子撲地痛哭,眾人亦自為之動容。這時遠(yuǎn)處突然掠來一條人影,在暗處停住腳步,眾人正自心驚,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
  只聽艾天蝠仰天長笑一陣,朗聲道:“云某既能置生死于度外,艾天蝠何又不能?九弟,你切莫忘記,男子漢死時要像個英雄。”反手一掌,便待向自己天靈直擊而下。
  但跛足童子卻已和身撲了上去,抱住了他的腰,將他沖得退后幾步,痛哭著道:“大哥,你不能死的……”
  海大少突也大聲道:“這樣死了,也不算英雄。有種的就活下去,還不知有多少人要向你挑戰(zhàn)呢!”
  艾天蝠雙掌捉住跛足童子雙臂,厲叱道:“九弟,放手!”但蹕足童子卻死·也不肯放松。
  忽然間,遠(yuǎn)處傳來了一陣?yán)湫Γ粋充滿輕蔑的語聲冷冷道:“你們何必勸他,他這個瞎子,活在世上本無味,不如讓他死了算了。”
  眾人齊地一驚,艾天蝠更是身軀大震,面容驟變,嘶聲厲喝道:“什么人敢辱罵于我?”
  只見數(shù)丈外一條人影,立在風(fēng)雨中,冷冷笑道:“罵了你又怎樣?哈哈,你不過是個快要死的瞎子而已。”
  夜色黝黯,誰也看不清此人究竟是誰。艾天蝠全身都已激動得顫抖起來,忽然厲喝道:“你過來,我縱然要死,也要等殺了你再死。”
  那人影嘿嘿笑道:“若是殺不了我又如何?”
  艾天蝠怒道:“一日殺不了你,艾某便一日不死!”雙袖突然揮起,縱身向那人影飛掠而去。
  那人影大笑一聲,道:“你殺不了我的。”說到最后一字,他身形又已去遠(yuǎn)。艾天蝠如影隨形,急追而去。
  跛足童子大聲道:“大哥……大哥……”也縱身跟了過去。
  海大少笑道:“那人不知是誰,倒的確高明得很,三言兩語,便將艾天蝠一條命要回來了。”
  霹靂火道:“可要追去看看么?”
  海大少望著沉沉夜色,搖頭道:“追不上了,追不上了……”
  只見溫黛黛抱起了云錚的身子,大步向來路走去。
  眾人無言地跟在她身后,心頭都只覺十分沉重。穿過村莊,到了那鐵鋪之門,車馬卻早已蹤影不見。那車夫見事不妙,也早已逃得無影無蹤了。
  溫黛黛凄苦的面容,又為之一變,道:“這……這怎么辦?”
  武振雄道:“姑娘不如留在此間……”
  .
  青衣少女柳荷衣道:“待我先看看他的傷勢。”
  溫黛黛俯首望去,只見懷中的人兒,雙目緊閉,面如金紙,自戶內(nèi)透出的燈光下望來,幾乎已無生氣。她只覺心頭一陣悲痛,淚珠不由自主地一連串落了下來,落到了云錚緊閉著的雙目之上。
  哪知云錚呻吟一聲,卻睜開了眼簾。他只見眼前有個模糊的人影,漸漸清晰——柳荷衣此刻正站在他面前,探視著他的傷勢。云錚看清了她,突然掙扎著嘶聲道:“是她……是她……她是寒楓堡的人,黛黛……快……快走……”
  -
  柳荷衣那美麗而冷漠的面容,他一直未曾;忘記,但他只記得這冷漠的少女乃是寒楓堡要向他逼問口供的人。
  趙奇剛趕了上來,嘆道:“公子怕誤會了,那日……”
  但云錚身受內(nèi)傷,神智已有些迷糊,只是在溫黛黛懷中掙扎著道:“好……好,寒楓堡,我和你拼了……拼了!”他拳打足踢,似乎要掙扎著下來。
  溫黛黛緊緊抱住了他,流淚道:“好,我們走,我們走……”轉(zhuǎn)過身子,向漫天風(fēng)雨中急奔而出。
  趙奇剛跌足嘆道:“這……這……荷兒,去追……”
  柳荷衣冷冷地凝望著她兩人身影消失、冷冷道:“大爹放心,他死不了的。”也轉(zhuǎn)過身子,走人房中。
  海大少、霹靂火面面相覷,都不禁仰天長嘆了一聲。
  只見沉郁的更天,已微露曙色,遠(yuǎn)處也已有了雞啼。這風(fēng)雨黃昏后的風(fēng)雨之夜,已在風(fēng)雨中結(jié)束。風(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溫黛黛懷抱著云錚,全力狂奔。
  她不時俯首下望,懷中的人,又已暈迷。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懷中這癡情少年,竟也是個人間的鐵漢。一時之間,她心中又是悲哀,又是歉疚,只覺昔日辜負(fù)了這少年的深情,又不知日后是否能夠補(bǔ)救。奔行了半個時辰,東方微現(xiàn)曙色,但四下卻仍是凄涼黝黯。溫黛黛的氣息,已漸漸粗重,她多年養(yǎng)尊處優(yōu),此刻實已氣力不濟(jì)。但她卻仍未放緩腳步;她一心只想奔回去,早些療治云錚的傷勢,若能救得云錚,她累些又何妨?只見地勢漸漸高峻,已人山區(qū),又奔行了頓飯功夫,轉(zhuǎn)過一個山面,那山坳中,林木間,便隱隱露出了燈光。溫黛黛長長松了口氣,急奔入林。
  林中有棟小巧的房屋,仿佛是祠堂改建,這就是溫黛黛在倉促中覓得的藏身之地,外人確是難以發(fā)覺。她不但有過人的機(jī)智,還有著驚人的毅力、在短短數(shù)日間,她不但尋得了此地,將此屋布置成一個足可舒適的安身之處,還買了兩個誠實的丫鬟。惟一使她遺憾的,便是那車夫……
  但此刻,她穿林而人,目光轉(zhuǎn)處,卻突然發(fā)現(xiàn)她那輛精心購下的馬車,此刻正停在門外。她不禁暗喜忖道:“原來是那車夫等待不及,先回來了。”當(dāng)下也不及喚門,縱身一躍而人。廳中仍有燈火。溫黛黛喘息著喚道:“鶯兒、燕兒你們還未睡么?快準(zhǔn)備些熱水來……”
  說話間她已直闖而入,但說到這里,她身子一震,駭然住口,滿廳燈光下,那兩個誠實的丫鬟,竟都已橫尸而死,廳中物件,沒有絲毫零亂,兩灘血跡宛然,仿佛是方自干卻,事變顯然未久。
  溫黛黛只覺心底寒意驟起,忍不住機(jī)伶伶打了個寒噤,暗驚忖道:“莫非司徒笑已尋來了?”
  只聽身后“砰”的一響,廳門又已闔上。溫黛黛掌心滿是冷汗,一時間竟不敢回身,只聽身后傳來一陣陣沉重的呼吸之聲,令人心弦為之顫抖。她急地向前奔了數(shù)步,奔到墻邊,霍然轉(zhuǎn)過身子,脊梁緊緊貼著冰冷的墻壁,抬眼而望,只見一個衣衫狼狽的少年,貼門而立,手中緊握著一柄匕首,面上也滿是驚惶恐懼之色。
  兩人目光相對,竟齊地吃了一驚,齊地脫口驚呼道:“原來是你!”溫黛黛認(rèn)得這狼狽的少年,少年也認(rèn)得她。
  這狼狽的少年,竟是沈杏白。
  他雖被海大少一足踢下水中,卻命不該絕,竟掙扎著到了岸邊。那時他正如驚弓之鳥,立時亡命飛奔。首先,他自想尋個人家,尋件干衣,尋些食物果腹。他誤打誤撞地,竟也走到那鐵匠村,找了個最大的房子,便要進(jìn)去搶衣服,奪銀兩,劫食物,哪知他方自探窗一探,卻駭然發(fā)現(xiàn)海大少正在屋中飲酒,這一下駭?shù)盟哪懡詥剩睦镞敢動彈。
  后來溫黛黛等人前來,爭吵人語,他在暗中都聽得清清楚楚。聽到溫黛黛竟和“大旗門”下鐵中棠的師弟在一起,便更是驚詫。僥幸的只是風(fēng)雨深夜中,誰也沒有發(fā)覺屋外還有人在。直到眾人俱都追隨艾天蝠與云錚而去,他方自暗中一躍而出,奪下了馬車,擊退了車夫,揮鞭狂奔。
  但這時他已抵不過饑餓、驚駭、寒冷、疲勞的折磨,奔出了一段路途后,竟在車座上失去了知覺,暈睡過去。那兩匹馬俱是千里良駒,在無人駕馭下,自然往來路奔回。馬性識途,竟將沈杏白帶回了溫黛黛的居處。沈杏白醒來時,車馬已到了這房屋門口。他本來無處可去,便冒險人屋,只見偌大一棟房屋中,只有兩個丫鬟。丫鬟們見了他自然驚呼起來,他亡命之中,便下了煞手,但他卻也未想到溫黛黛竟會突然到了這里。
  溫黛黛更未想到黑星天的徒弟,竟會來到這里,一驚之下,沉聲道:“你怎會來了,還不聲不響地殺了我丫鬟。”
  沈杏白目光一轉(zhuǎn),面上立刻堆起笑容,躬身道:“小侄怎敢傷害嬸娘的丫鬟?小侄來時,還在奇怪她們怎會死了!”
  溫黛黛明知他在說謊,卻也不去揭穿,淡淡“哦”了一聲,將云錚緩緩放在椅上.面上突然泛起笑容,緩緩走向沈杏白,口中笑道:“看你一身狼狽樣子,嬸娘我找件衣服給你換好么?”
  沈杏白心念一轉(zhuǎn),冷笑暗忖道:“好個笑里藏刀的婦人,此刻便想殺我了。”要知司徒笑暗筑金屋,雖然避著妻子耳目,卻不避朋友,時常將黑星天等人,請到溫黛黛處飲酒,沈杏白自也時常跟著黑星天同去,耳聞目睹,對司徒笑這位地下夫人的脾氣,實已知道得清清楚楚。
  當(dāng)下他心念又自數(shù)轉(zhuǎn),不等溫黛黛來到近前,立刻閃開幾步,躬身笑道:“弟子奉家?guī)熤皝韱柡驄鹉铮醺覄趧計鹉铮俊?br />   溫黛黛暗中一驚,面上仍不動聲色,嬌笑著道:“你師傅叫你來問候我?他自己為何不來?難道是怕司徒笑吃醋么?”
  她雖然心智百變,但此刻卻仍不知道沈杏白已叛變了黑星天,面上雖然嬌笑,心頭卻在怦怦跳動。
  沈杏白一面動著心機(jī),一面笑道:“家?guī)熞≈断葋砜纯磱鹉镞@里可方便,只怕他老人家也要來的。”他先以此話穩(wěn)住溫黛黛,好教溫黛黛不敢向他動手。
  溫黛黛秋波轉(zhuǎn)動,媚笑道:“看看這里可方便?哎喲,這里自然是方便的,你回去叫他來吧!”
  沈杏白冷笑暗忖道:“我只要前腳一走,只怕你也立刻跟著走了。但你雖聰明,我沈杏白也不是呆子,怎能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jī)會?”當(dāng)下嘻嘻一笑,道:“但嬸娘這里卻不太方便,小侄怎敢如此回復(fù)師傅?”
  溫黛黛笑道:“有什么不方便?”
  沈杏白瞧了椅上暈迷著的云錚一眼,笑道:“這位大旗門的高足,小侄也認(rèn)得的,小侄見到,怎敢不說?”
  溫黛黛咯咯笑道:“哎喲,你是說他呀?你回去告訴黑星天,就說這人我已玩膩了,正想交給他們。”
  沈杏白笑道:“真的么?”
  溫黛黛嬌笑道:“你師傅平日就總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我,這次他找你來探路,還是為了……為了那事么?”
  沈杏白目光一轉(zhuǎn),笑道:“像嬸娘這樣的美人,無論是哪個男子見了,都忍不住要動心的。”
  溫黛黛挺起胸膛,媚笑著道:“你呢?你想不想?”
  她渾身衣衫都已濕透,緊緊貼在身上,那豐滿而誘人的曲線,每分每寸都暴露在燈光下。
  沈杏白忍不住狠狠盯了她一眼,偷偷咽下口唾沫,垂首笑道:“小侄也是男人,怎會不想,只是不敢去想而已。”
  溫黛黛眼波橫流,瞬也不瞬地望著沈杏白,手掌輕輕溜上了衣襟,輕輕解開了衣鈕,一粒,兩粒……她動作是那么柔美而自然,讓人幾乎看不到她手掌的移動,卻只能看得到她衣襟的褪落……忽然間,她雙手敞開衣襟,晶瑩的胴體,便呈現(xiàn)在沈杏白面前。她口中輕輕細(xì)語:“現(xiàn)在,你還不敢么?”
  沈杏白喉結(jié)上下移動,已看得癡了。
  溫黛黛輕輕闔起衣襟,媚笑道:“來吧,還等什么?”
  沈杏白緩緩移動著腳步,無法抗拒地走向她。
  溫黛黛媚笑更迷人,暗中卻在默數(shù)著他的腳步:“一步,兩步……只要你再進(jìn)三步,再進(jìn)兩步……”
  沈杏白緩緩移動著腳步,面上癡癡迷迷,暗中卻也在默數(shù)著腳步:“一步,兩步……只要再走一步……哈哈,溫黛黛,你這花樣縱能騙倒別人,卻騙不過我。你始終不敢動手,卻向我如此引誘,顯然是因你氣力也不濟(jì)了,是么?你想我自投羅網(wǎng),我正好將計就計……”
  他再次瞧了那豐滿的胴體一眼,跨出了最后一步。
  ******
  鐵中棠看著那青衣少女顯露那驚人的輕功時,悄悄藏好了身形,別人尋不著他,他卻在暗中窺望著別人。等到大家都已人了鐵匠村,他也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云錚與溫黛黛的出現(xiàn),卻出了他的意料。但他早看出那殘廢之人便是趙奇剛,是以他生怕趙奇剛在霹靂火面前無意揭破他來歷,才悄然隱身。他也為了要尋趙奇剛,才隨之而來,是以他此刻甚是放心,知道有趙奇剛與那青衣少女在這里,云錚是萬萬不會吃虧的。
  而這時,他銳利的目光,卻發(fā)現(xiàn)林外有兩條飛掠的人影,他追去一看,那兩條人影正是艾天蝠與跛足童子。于是他喝住了他們。跛足童子見他未死,又驚又喜,便對他說出了水靈光與冷氏姐妹正為他多么傷心。
  鐵中棠心頭一陣激動,便要去尋找他們,問清了她們的去向后,便將那早已為云錚留下的銀票交給跛足童子。跛足童子去尋溫黛黛后,他便要去尋水靈光。但他對云錚卻始終放心不下,走了段路途,又不禁折回,正好聽到艾天蝠一心求死的語聲。
  于是他便以冷言激起了艾天蝠的怒氣與生機(jī)。他想只要自己逃過艾天蝠的追尋,那么艾天蝠根本就不知是誰在激怒于他,那么艾天蝠便永遠(yuǎn)無法殺死此人,他自己也自然不會死了。哪知艾天蝠身法之迅快,耳力之靈敏,卻遠(yuǎn)出鐵中棠意料,鐵中棠縱然使盡身法,卻也甩不脫艾天蝠。無論鐵中棠走到何處,艾天蝠那強(qiáng)勁的袖風(fēng),都跟在他身后,他甚至不敢回頭,更不敢稍緩腳步。
  兩人一逃一追,奔行了一個時辰,鐵中棠已是滿頭冷汗,而這時,他兩人也已到了那山區(qū)之中,滿山亂奔的鐵中棠電終于發(fā)現(xiàn)了那棟隱在山坳密林中的房屋。在這種情況下,他只有毫無選擇地一掠而入。他要藉這棟房屋,來隱藏自己身形展動時所帶起的風(fēng)聲,逃開艾天蝠蝙蝠般的追蹤。
  這時,沈杏白方自踏出最后一步。
  忽然間,燈光驟暗,滿室風(fēng)生,一條人影,穿窗而入。
  沈杏白、溫黛黛齊地一驚,各各向后退了兩步。
  鐵中棠又何嘗不驚?但是他那種應(yīng)變的機(jī)智,卻絕非任何人能及,只見他身形方自落地,便已閃電般抓住了沈杏白的衣襟。
  沈杏白本已駭?shù)么袅耍丝谈敲嫔缤粒狸P(guān)打顫,心里雖想說兩句告饒乞命的話,口中卻半句也說不出來。
  鐵中棠目光刀一般望著他。雖只—瞬時間,但沈杏白卻只覺宛如永恒般長久。
  他等待著鐵中棠出手一擊,哪知鐵中棠卻在他耳邊輕輕道:“滾!若被我再追上你時,便沒命了。”語聲中競真的放開了手掌。
  沈杏白呆了一呆,心頭當(dāng)真是驚喜交集,再不遲疑,縱身躍出了窗外,亡命般飛奔而出。
  溫黛黛雖然絕頂聰明,也摸不清鐵中棠此舉的含意,睜大了眼睛,詫聲道:“你……你為何……”話猶未自出口,鐵中棠已伸手掩住了地嘴唇,將她拉在角落中,屏息靜氣,不敢發(fā)出絲毫聲息。
  他此舉正是用的金蟬脫殼之計。他飛身入屋,沈杏白自屋中逃出,那艾天蝠雙目皆盲,自難分辨人屋的與逃出的并非同一人。等到艾天蝠發(fā)覺追錯了人時,鐵中棠已可從容逃走。
  溫黛黛睜大了眼睛,吃驚地望著他,胸前的衣襟,又已散開,一陣陣異樣的肉香,飄在鐵中棠鼻端。鐵中棠微微皺眉,轉(zhuǎn)過了頭。
  但這時屋外竟突又傳來艾天蝠冰一般冷漠的語聲,道:“你騙不了我的,逃出那人的身法,與你完全不同。”冰一般冷漠的語聲中,卻含蘊著無比充足的中氣,四面八方地傳將下來,竟令人摸不清語聲傳出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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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22
第二十六回 咫尺天涯

  溫黛黛回過頭來,瞧見出來應(yīng)門之人竟是鐵中棠,也吃了一驚,脫口道:“你……你怎會在這里?”
  鐵中棠道:“你怎會來的?”
  溫黛黛也不答話,一腳跨了進(jìn)去,放下云錚,回身緊緊關(guān)上了門,長長松了口氣,身子軟軟地倒了下去。
  鐵中棠伸手扶住了她,皺眉道:“你怎么樣了?”雖是短短五字,而且說得冰冰冷冷,但語句中卻顯然有種關(guān)切之情,不可掩飾地流露出來。
  溫黛黛滿足地倚在他臂上,心里只覺甜甜的,忽然瞧見地上的云錚,身子一挺,站了起來,垂首道:“我還好。”
  鐵中棠見她神情與往日已大不相同,再瞧了瞧地上的云錚,心里便也明白,她對云錚已生情感,展顏笑道:“你很好。”
  溫黛黛道:“但情況卻不好得很,黑星天、司徒笑等人,已尋著我了。幸而我還機(jī)警,否則此刻便已落入他們之手。”
  鐵中棠見她進(jìn)來時的神色,便知已有危變,卻不料變得如此危急,當(dāng)下沉聲道:“他幾人怎會知道你藏身之地?”
  溫黛黛道:“沈杏白帶來的。”
  鐵中棠大奇道:“但沈杏白已背叛黑星天,他怎會……”心念一轉(zhuǎn),立時恍然,冷笑道:“是了,沈杏白雖然叛師,但黑星天見他那般奸狡,正是自己得力臂膀,怎會咎罪于他,說不定反而對他更加喜愛,此番這師徒兩人,正好同惡共濟(jì),狼狽為奸了。”
  溫黛黛道:“我瞧見他們來了,立刻抱起他……云錚,亡命飛逃,情急之下,也未擇路途,竟逃入了這條絕路,心里正在發(fā)慌,瞧見這‘小小少林寺’,急病亂投醫(yī),便投奔了過來,哪知遇到了你。”放心地嘆了口氣,抱起云錚,仿佛只要有鐵中棠在,什么事便都可解決似的。
  鐵中棠暗嘆忖道:“她見著司徒笑等人,本不必如此惶急,此番必是為了云錚的性命……”忽然大聲道:“你瞧見他們了么?”
  溫黛黛道:“瞧得清清楚楚,決不會錯的。”
  鐵中棠冷笑道:“司徒笑行事,一向?qū)O卜砰L線釣大魚,他讓你逃走,只是要尾隨著你,看你投奔何處。”
  溫黛黛身子一震,道:“你……你能確定?”
  鐵中棠道:“自能確定,此刻他們只怕已來了。”他委實有鐵般的心腸,過人的機(jī)智,方才雖是那般心傷紊亂,但此刻事變一生,便立刻冷靜下來。
  突然艾天蝠冷冷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們來了,我們擋住。”溫黛黛見他在此,又吃了一驚。
  鐵中棠聽了這番言語,心下大是感激,趕過去一握他手掌,兩人也不再多話,但昔日的誤會恩怨,便在這一握之下完全冰釋。
  溫黛黛見了,更驚得怔了半晌,方自會過意來,不禁暗嘆忖道:“這些英雄男兒的心胸,當(dāng)真非他人能及。”
  當(dāng)下鐵中棠便要溫黛黛將云錚抱入里間床上。
  陰嬪輕笑道:“哎喲,這是誰的床,你們也不問問么?”
  鐵中棠冷笑道:“我三弟若是知道此乃你睡過的床,只怕他寧愿睡在刀山上,也不愿睡此床……”
  陰嬪柔聲笑道:“那么……外面有刀,為什么不讓他睡在刀上哩?”
  鐵中棠怔了一怔,還未答話,溫黛黛忽也柔聲笑道:“好姐姐,這床你反正不睡,就可憐他受了傷,讓他睡吧!”
  陰嬪上上下下瞧了她幾眼,嬌笑道:“唷,好甜的人兒,好甜的嘴,瞧在你面上,就讓他睡吧!”
  溫黛黛笑道:“多謝姐姐。”將云錚放了下去。
  鐵中棠暗笑忖道:“這兩人的脾氣,倒有幾分相似,若是兩人斗上一斗,倒也是棋逢敵手。”
  陰嬪望著溫黛黛百般伺候云錚,搖首笑道:“這人既是他的師弟,想必也是‘大旗門’門下的子弟了?”
  溫黛黛笑道:“姐姐你真聰明,一猜就猜對了。”
  陰嬪笑道:“小妹子,姐姐真要勸勸你,大旗子弟,全是沒良心的人,你此刻對他這么好,他以后未必對你好的。”
  溫黛黛呆了一呆,瞬即嬌笑道:“聽姐姐這樣說來,難道以前也上過大旗子弟的當(dāng)么?”
  陰嬪道:“這……這……”
  溫黛黛笑道:“姐姐若是上過當(dāng),妹子也不敢上當(dāng)了。”
  陰嬪笑道:“小丫頭,好利的嘴,姐姐倒服你了。”
  話聲未了,突聽外面又是一陣拍門之聲傳來,別人還未說話,艾天蝠道:“我去應(yīng)門。”嗖的竄了出去,溫黛黛與鐵中棠面面相覷,心房卻不禁跳動加劇。
  只聽艾天蝠沉聲道:“什么人?”呀的開了門扉。
  一個少年男子口音道:“家?guī)熈钤谙滤蜕洗宋铩?br />   艾天蝠沉聲道:“你知道這里住的是誰?怎的胡亂送來?”
  少年口音道:“家?guī)煼愿溃畹茏铀蛠恚茏颖闼蛠砹耍@里主人若是不要,方才進(jìn)來的那位姑娘想必是要的。”
  溫黛黛瞧了瞧鐵中棠,嘆道:“你果然猜對了。”
  只聽陰嬪笑道:“有人送東西來,為何不要,拿過來吧!”
  少年口音道:“請,弟子在此恭候回話。”
  艾天蝠“哼”了一聲,飛身而入,手里卻多了只紫檀木匣,鐵中棠方待伸手,陰嬪卻已搶先接了過去。
  鐵中棠見她出手之快,當(dāng)真快如閃電,心頭也不禁暗驚,只見她啟開木匣,嬌笑道:“若是好東西,我就……”
  忽然嬌呼一聲,瞬又嬌笑道:“哎喲,這種東西我可不要,你拿去吧!”隨手一拋,將木匣直擲過來。
  鐵中棠只當(dāng)她要考較自己功力,哪知木匣卻輕飄飄落入他手中,宛如她手掌輕輕遞過來一般。但她此刻笑聲之中,卻似乎帶著些幸災(zāi)樂禍之意。
  鐵中棠皺眉暗忖道:“這匣中不知裝的是什么,想必不是什么好東西,否則她怎會如此得意?”
  緩緩?fù)崎_匣蓋一看,只見這裝飾得極為華麗的紫檀木匣之中放的竟是一顆白發(fā)蒼蒼的人頭。
  鐵中棠不用再看第二眼,便知道這人頭是潘乘風(fēng)的。
  潘乘風(fēng)化裝成那老人模樣,冒充鐵中棠,與黑白雙星、司徒笑同時走了,此刻卻被人將人頭送回,顯然他行蹤已被別人發(fā)現(xiàn)。溫黛黛見了人頭,不禁驚呼一聲,也隱約猜出這件事了!
  鐵中棠一驚之下,立刻鎮(zhèn)定思緒,暗暗忖道:“沈杏白被我驚走,奔逃之際遇黑、白等人,他大驚之下,哪知黑星天卻將他收容,他便敘出遇見溫黛黛與我之事,那時這假冒鐵中棠的潘乘風(fēng)正好也在,司徒笑便將他殺死,再去追捕溫黛黛。他不知溫黛黛已與我失去連絡(luò),只當(dāng)溫黛黛必來投奔于我,是以故意放走溫黛黛,卻在暗中尾隨而來,哪知溫黛黛卻真的誤打誤撞地來到這里,遇到了我。唉!一切事陰錯陽差,卻被他們誤打正著,將我尋到了!”
  這些事雖然錯綜復(fù)雜,但鐵中棠轉(zhuǎn)念便已想通。他微一沉吟,便飛身而出。艾天蝠寸步不離,跟在他身后。只見門外站著一人,長衫飄飄,面帶笑容,正是沈杏白。
  他見到鐵中棠,立刻哈哈一笑,道:“想不到司徒大叔果然神機(jī)妙算,兄臺竟果真在這里。家?guī)煹亩Y物,兄臺收到了?”
  鐵中棠冷冷道:“你居然敢來,不怕我先宰了你么?”
  沈杏白笑道:“除了方才那禮物外,家?guī)熯有件更貴重的禮物要送給兄臺,兄臺殺了我,禮物便收不到了。”
  鐵中棠變色道:“什么禮物?”
  沈杏白狡笑道:“禮物即將送到,小弟此刻卻要先行告退,但禮物未到之前,兄臺卻是萬萬走不得的。”
  鐵中棠冷笑道:“我若高興起來,隨時都可走的。”
  沈杏白躬身笑道:“兄臺不妨試試。”抱拳一揖,倒退三步,突然撮口長哨一聲,哨聲尖銳,直上霄漢。
  四山回應(yīng)未絕,茅屋前后左右,突然齊地響起了大笑之聲,齊聲道:“鐵中棠真的在這里么,好極好極。”數(shù)人同時張口同時閉口,顯然早已約定,以哨聲為號。
  鐵中棠聽那笑聲俱都是中氣充足,連綿不絕,內(nèi)功俱已到了上乘火候,心頭不禁一驚,不料司徒笑已約了幫手。
  陰嬪見他垂首走了進(jìn)來,格格一笑,道:“想不到來的都是高手,這些人圍住你們,你們只怕走不掉了。”
  鐵中棠面色鐵青,卻忍不住側(cè)目瞧了云錚一眼。
  陰嬪嬌笑道:“不錯,以你武功機(jī)智,大約還可逃得出去,但你這位寶貝弟弟,嘿嘿,只怕慘了。”
  鐵中棠長長嘆息一聲,抱拳向溫黛黛道:“三弟傷勢,急待救治,此山前之少林寺,乃天下武林正宗,又是慈悲為懷之出家人,姑娘若是將他送去少林寺,那少林高僧想必決不會袖手不理。”
  溫黛黛道:“但……但我們怎么走得出去呢?”
  鐵中棠道:“此屋雖已被圍,但……”
  陰嬪忽然截口笑道:“但你若真的有種,就莫用我地道。”
  鐵中棠被她一語說出心事,不禁呆了一呆。
  溫黛黛嬌笑道:“好姐姐……”
  陰嬪笑道:“好妹子,你莫怕,只要跟著姐姐,姐姐負(fù)責(zé)你從大門堂堂正正的走出去,不用鉆狗洞。”
  溫黛黛道:“真的么?”
  陰嬪笑道:“誰騙你,我已送出信去,少時便有人來接我了,那接我的人呀,嘿嘿,誰也不敢惹他!”
  溫黛黛道:“但是他……”
  陰嬪笑道:“人家大英雄兄弟的事,我可管不著。”
  溫黛黛道:“那么我也不走了。”
  陰嬪笑道:“好妹子,不是我不讓你走地道,只因這地道只能爬著出去,你怎能帶著你那病人走?我方才不過是故意氣氣他的。”
  鐵中棠心中雖然惱怒,卻也知道她說得不錯。
  哪知溫黛黛卻笑道:“好姐姐,我若能帶著他走又如何?”
  陰嬪笑道:“我被你幾聲好姐姐叫得心都軟了,你若能走就走吧,但那大英雄若是要走,我卻要叫了,好教別人堵住出路。”
  溫黛黛道:“謝謝你……”轉(zhuǎn)身面對鐵中棠,緩緩道:“我引來了敵人,自己卻要走了,實在對不起你,但為了他……”
  鐵中棠道:“你不用說了,我都知道。”
  溫黛黛抬頭瞧了他兩眼,那目光的言意,當(dāng)真說也說不出。良久良久,她終于說了聲:“你多珍重。”抱起云錚將一床被卷起他身子,倒退著縮入地道,然后才將云錚緩緩?fù)狭诉M(jìn)去。
  陰嬪從未想到她真能走出去了,看得呆了一呆,苦笑道:“好個癡心的女子,想不到我這地道,卻救了個大旗弟子。”忽然揮了揮手,道:“算了,你要走,也就走吧!”
  鐵中棠呆了一呆,詫聲道:“你……你……”
  陰嬪笑道:“你莫吃驚,我這人雖狠毒,但對大旗弟子,總是……唉,回去見著云九霄,代我問他好。”
  鐵中棠越來越是驚詫,暗奇忖道:“她難道和我云叔父,也有什么……什么淵源不成。”但他想問時,陰嬪已倒在床上,再也不肯說話了。
  鐵中棠木立半晌,只聽艾天蝠道:“你為何不走?”
  陰嬪閉著眼睛,懶懶笑道:“我自有去處,不用你管。”
  艾天蝠沉聲道:“今天承你相救之情,你我恩怨一筆勾銷。”
  陰嬪忽然睜開眼睛,大笑道:“你居然也肯鉆地道,我倒未想到,看來我費了三個月功夫掘了這條地道,總算不冤枉。”
  艾天蝠冷冷道:“我若不走,鐵中棠必不肯走的。他此生尚有許多重任,我何苦害他不走?”
  鐵中棠心中更是感激,他心中本有倔強(qiáng)好勝之意,聽了這番說話,也沒有了,長嘆道:“艾兄,走吧!”
  艾天蝠道:“你當(dāng)先,我斷后。”
  陰嬪忽又笑道:“少時那人送來的第二件禮物,你不看了么?”
  鐵中棠木立半晌,想到自己所肩負(fù)之重任,長嘆道:“不看也罷!”身子一縮,緩緩鉆入了地道之中。
  剎那間,突聽外面大笑道:“鐵兄,禮物送到了,鐵兄縱是天縱奇才,見了這禮物只怕也要大吃一驚了。”
  鐵中棠心頭一動,頓住身形。
  艾天蝠沉聲道:“無論那禮物是什么,都莫要看了,走吧!”
  鐵中棠嘆息一聲,又自緩緩鉆入了半個身子。
  只聽外面笑聲又起,道:“弟兄們,莫再圍住茅屋了,過來見見高人,鐵兄有了這禮物,你我便是請他走他也不會走的。”
  鐵中棠心頭又一動,嗖的竄出地道,苦笑道:“小弟只去看一眼,艾兄請先走吧,小弟隨后就到。”語聲未了,他已沖了出去。
  艾天蝠黯然一嘆,卻聽陰嬪也在嘆息道:“他此番不走,只怕走不了啦!”言下竟也頗有惋惜之意。
  艾天蝠突地動容道:“我與你相識三十年,為你雙目皆盲,為你投入‘鬼母’門下,但今日才知道你原來也是有人心的。”
  陰嬪默然半晌,瞬又咯咯笑道:“有是有,但卻少得很。”
  艾天蝠道:“不管是多是少,你總不該玷辱別人名聲。”
  陰嬪道:“唷,我玷辱了誰的名聲了?你自愿瞎眼也要……也要看我,我見你瞎了可憐,才將你送到大姐那里去,因為她遇著了傷心事,自老容顏,而且發(fā)誓只收天下殘廢孤伶之人為徒。”
  艾天蝠面上漸漸泛起悲憤之色,大喝道:“住口!”
  陰嬪冷笑道:“這是你要重提舊事,怪誰呀?”
  艾天蝠嘆了口氣,道:“我說的不是此事。我只問你,你雖救了那大旗弟子的性命,為何又要玷辱他師長的清名?”
  陰嬪笑道:“和我認(rèn)識,便是有污清名么?那么,江湖上清名已被我污了的人,可真是太多了。”
  艾天蝠怒道:“但三十年來,你的事我有哪件不知道?直到十年前你被少林八大高僧所困,突然失蹤,這十年我才沒有你的消息,你幾時與‘大旗門’的前輩師長有過往來?你何苦要在鐵中棠面前故意那般說話?哼哼,想來你只是要人家?guī)熗交ハ嗖乱桑銋s在旁看熱鬧。”
  陰嬪緩緩道:“不錯,十年前我聽得少林門規(guī)清嚴(yán),卻偏去勾引個少林弟子,哪知被少林寺的八個和尚,將我捉回少林寺,要將我在少林祖師前正法。哼哼,那時天下竟沒有一個人來救我。”
  艾天蝠冷笑道:“你若是死了,只怕連收尸的都沒有,連你的親生姐姐都恨你入骨,還有誰來救你?”
  陰嬪咯咯大笑道:“但我還是死不了,自然有人不惜被少林逐出門墻,也要和我廝守在一起,他在祖師爺面前自己承認(rèn)不是我勾引他的,而是他勾引我,那些和尚也將我無可奈何,只得將我放了,也將他逐出少林。那時我已不能動彈,只有隨他走了。”
  艾天蝠怒道:“那人便將你救來此地,是么?”
  陰嬪笑道:“不錯。但他雖救了我,卻將我像囚犯般關(guān)住,我怎么受得了?直到近年他防范松了,我才設(shè)法掘了地道。”
  艾天蝠恨聲道:“他只是怕你再出去害人,才將你關(guān)起。但他也陪著你。他若非愛你已極,又怎會如此?”
  陰嬪嬌笑道:“不錯,他愛我,你吃醋么?”
  艾天蝠怒道:“這件事我都不管,我只問你大旗門與你……”
  陰嬪面色一沉,道:“大旗門與我的事,你也管不著,但我告訴你,那句話我并非胡亂說出口的。”
  艾天蝠怔了一怔,道:“莫非你真與大旗門……”
  陰嬪冷笑道:“你莫要問了,有些事,我永遠(yuǎn)也不會告訴你的……”突聽門外響起了鐵中棠的一聲驚呼。
  原來鐵中棠飛身出房,推門而出,只見十丈外人影幢幢,有八九人之多。此刻時近黃昏,細(xì)雨蒙蒙,也看不清這些人面容,只見到司徒笑推眾而出,搖搖擺擺地走了過來,仿佛心頭甚是得意,見到鐵中棠,當(dāng)頭一揖,笑道:“多日未見鐵兄,小弟心頭委實想念得很。”
  鐵中棠知道此人自命計謀第一,最喜裝模作樣,心里忍住了氣,亦自抱拳道:“小弟也一直想尋司徒兄道謝。”
  司徒笑呆了一呆強(qiáng)笑道:“道謝什么?”
  鐵中棠笑道:“潘乘風(fēng)那廝,奸淫好色,小弟一直便想將他除去,哪知司徒兄竟代小弟做了。”
  司徒笑道:“哦哦,哦哦……哈哈哈哈!”
  鐵中棠見他笑得奇怪,心中雖詫異,但偏偏忍住不問,故意大笑道:“何況兄臺還要再送重禮,小弟更是不安了。”
  司徒笑道:“好說好說。”
  鐵中棠笑道:“禮物在哪里,小弟收下后,就要走了。”他故意說得輕描淡寫,生像說走便立刻能走似的。
  司徒笑道:“待小弟先為兄臺引見幾位朋友再說。”轉(zhuǎn)身大笑道:“兄臺們還不請過來見見高人?”
  那邊一堆人影,果然應(yīng)聲走了過來,除了意得志滿,沾沾自喜的黑、白雙星外,還有五人之多。
  這五人一個高大威猛,顧盼自雄,一個枯瘦短小,背后斜插著兩柄鋼刀,一個長衫飄飄,正是沈杏白。
  還有兩人,卻是一男一女,男的身材奇高奇瘦,頭上還戴著高冠,站在眾人之間,有如鶴立雞群一般。
  那女子卻是體態(tài)豐腴,嬌小玲瓏,站在那高冠男子身側(cè),恰恰只到他胸口,雖在眾目睽睽之下,但兩人卻仍然擁抱在一起,一高一矮,一肥一瘦,別人看來,神情甚是滑稽,但他們自己,卻自得其樂。
  司徒笑抱拳笑道:“黑白兩位,鐵兄想必是認(rèn)得的了。”
  鐵中棠笑道:“只怕黑兄卻是首次見到小弟!”
  黑星天果然是第一次見到他真面目,只見他目如朗星,雙眉斜飛,面色微帶黝黑,第一眼看去,雖不似美男子,但只要你多看一眼,便不知不覺要被他吸引,當(dāng)下不禁暗嘆忖道:“果然是條好男兒,難怪有那許多女子,對他那般傾心。”微一抱拳,冷冷道:“雖未見面,卻已久仰大名了。”
  司徒笑手掌引向那高大之人,笑道:“這位兄臺,便是敝鏢局中第一位鏢師,江湖人稱金剛韋駝駱不群。”
  那駱不群大咧咧點了點頭,道:“承教。”
  鐵中棠雖也知道此人在鏢業(yè)中甚著威名,但見他神情,卻覺有氣,哈哈笑道:“果然和廟里泥塑韋駝有些相似。”
  駱不群面色一變,司徒笑卻已指道:“這位‘滿地飛花’彭康彭大俠,乃是江湖中地趟刀第一名家。”
  那背插雙刀的短小漢子抱拳笑道:“不敢當(dāng)。”
  鐵中棠見他倒還和氣,便也笑道久仰。心頭卻已有些吃驚,這彭康的地趟刀法,他也聞名已久了。
  只見司徒笑干咳一聲,神情似乎變得慎重起來,道:“這兩位便是錢大河、孫小嬌賢伉儷了:”
  鐵中棠見這兩人,不但神情有趣,姓名也有趣得很,不覺露齒一笑,抱拳道:“幸會幸會。”
  那高冠男子面色一沉,手腕立刻抓起腰邊劍柄,那嬌小女子笑道:“小錢,他不認(rèn)得咱們,莫怪他無禮。”
  偷偷向鐵中棠飛了個媚眼,司徒笑已大聲道:“錢兄伉儷真名,鐵兄或許還不知道,但‘黃冠劍客’與‘碧月劍客’的大名,鐵兄總該聽說過吧!”江湖中“彩虹群劍”之聲名,如日方中,鐵中棠確是聽人說過的,也知道這“黃冠劍客”劍法迅急,素有河朔第一快劍之稱。
  他上上下下瞧了他們兩眼,微微笑道:“在下只聽得‘紫心劍客’劍法超群,這兩位大名卻是第一次聽人說起。”
  錢大河雙眉一揚,冷笑道:“我聽存孝說江湖中近日又出了柄快劍,哪知卻是個乳臭未干的小子。”
  鐵中棠笑道:“彼此彼此。”
  錢大河怒道:“來來,拔出劍來,待我教訓(xùn)教訓(xùn)你!”手掌振處,“嗆啷”一聲,長劍出鞘一半。
  孫小嬌卻又挽住他臂膀,笑道:“小錢,急什么。”
  司徒笑大笑道:“正是正是,好歹也等鐵兄看過禮物再說。”
  錢大河冷笑道:“他若看過,只怕再也無法動手了。”
  鐵中棠暗中又一驚,口中卻大笑道:“在下雖然只會幾手三腳貓的把式,但閣下要動手,在下隨時可奉陪的。”
  只見司徒笑微一揮手,沈杏白轉(zhuǎn)身奔出。
  錢大河沉聲道:“司徒兄,小弟今日只是為了領(lǐng)教這廝的快劍而來,司徒兄好歹也要留下他與兄弟比劃比劃。”
  司徒笑道:“自然自然。”
  那“金剛韋駝”大聲道:“錢兄卻莫要傷他性命,駱某也要和他比劃比劃。”此人聲如洪鐘,果然與身材甚是相配。
  司徒笑道:“各位今日,只管與鐵兄以武相會,小弟和他的事……嘿嘿,卻是用不著動手的。”
  黑星天大笑道:“但各位卻也得留下他性命才行。”
  鐵中棠聽得滿心怒火,但面上卻不動聲色,哈哈笑道:“各位不必?fù)?dān)心,在下三五年內(nèi)還死不了的。”笑聲未已,只見沈杏白已率領(lǐng)著幾條黑衣大漢,推著輛奇形怪狀的車子,吆喝著奔了過來。這車子四四方方,長寬俱有兩丈左右,宛如個巨大的箱子,只是在角下配了四只車輪的模樣。鐵中棠也猜不到司徒笑究竟在弄什么玄虛,卻知此人兇險奸狡,尤喜故作驚人之事,這“箱子”里必定有些古怪。
  司徒笑左顧右盼,神情更是得意,哈哈笑道:“小弟也別無禮物可贈,只是制作了架三節(jié)云梯,要給兄臺觀賞觀賞。”
  鐵中棠笑道:“想不到司徒兄還會木匠的手藝。”
  司徒笑嘻的一笑,也不答話,揮手道:“架起來。”
  沈杏白笑應(yīng)道:“遵命!”轉(zhuǎn)身走到車后,那里竟有個后盤,他吱吱地轉(zhuǎn)動起后盤,車頂突然開了。只見一架三丈高的云梯,緩緩自車子里架了起來,云梯頂端,包著塊一丈長短的油布,油布里卻不知包的是什么。
  司徒笑道:“偏勞哪位兄臺,去將那塊油布掀開。”
  “滿地飛花”彭康笑道:“好戲即將登臺,待小弟先去揭幕。”
  司徒笑撫掌道:“彭兄出馬,再好不過。”
  鐵中棠久聞這“滿地飛花”輕功高絕,是個夜走千家的獨行盜,此刻正想看看此人的輕功,更想看看油布包著何物,當(dāng)下凝目望去,只見彭康笑吟吟地一整衣衫,抱拳道:“獻(xiàn)丑了!”轉(zhuǎn)身之間,也不見有何動作,便已上了車頂。
  眾人只當(dāng)他必定要施展“一鶴沖天”之類的輕功身法,哪知他雙手垂落,竟一步一步,走了上去。這云梯筆直矗立,毫無坡度,一躍而上,倒還輕易。此刻他手不扶,腰不曲,一級級走將上去,實是困難已極,下盤功夫若不練至巔峰,早已一個斤斗跌落。眾人不禁喝起彩來,鐵中棠也不禁心頭暗贊;想到今日自己竟有這許多強(qiáng)敵,又不禁暗暗心驚。
  轉(zhuǎn)念間彭康手掌已抓著那方油布下端,口中笑道:“瞧著!”突然一個斤斗,連人帶油布一齊落了下來。
  這云梯高有三丈出頭,再加上那車,離地五丈左右。此刻他似是翻身跌落,眾人方自一驚,彭康卻已笑吟吟站到地上,不帶半點聲息,原來他又賣弄了一手絕頂輕功。
  鐵中棠目光不由自主隨著他身形而下,這才抬頭望去,目光到處,他再是冷靜,也忍不住驚呼出聲來。
  原來云梯頂端,竟縛著一人,滿身白衣,已經(jīng)泥污,鬢發(fā)蓬亂,低垂著頭,也不知是生是死。
  雖在細(xì)雨如霧中,但鐵中棠也瞧得清清楚楚,此人竟是水靈光。
  他心頭如被雷殛,轟然一震,一股熱血,直沖頭上。他表面對水靈光雖是冷淡疏遠(yuǎn),其實心頭卻是一團(tuán)火熱。他看來雖然輕輕易易便讓水靈光離開了自己,其實長日凝思,深宵夢回,卻時時刻刻都在想著她的模樣,否則又怎會為了要解水靈光之圍,自己投水而死。而此刻他終于見著水靈光了,卻又是這般光景,當(dāng)下急怒攻心,血沖頭頂,大喝一聲,便待撲上。
  司徒笑道:“你若是胡亂妄動,她就沒命了。”他雖未出手阻攔,但這兩句話,卻當(dāng)真比什么招式都具威力。
  鐵中棠身子一震,倒退三步,手足俱都冰涼,全身卻失了氣力,道:“她……她還沒有死么?”
  司徒笑含笑道:“她雖然未死,但我舉手之間,便可叫她再也活不成的,你不信只管試試。”
  鐵中棠轉(zhuǎn)目望去,只見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沈杏白等人,右手俱都縮在袖中,想必正是捏著暗器。這幾人都是暗器高手,自己若是妄動,他們便要出手,那時自己縱有三頭六臂,卻也攔不住這許多人。而水靈光全身被縛,更是難以閃避。
  一眼掃過,他已知司徒笑所言非虛,道:“她……她怎會落入你手中的?”目中雖未落淚,卻已熱淚盈眶。
  司徒笑哈哈大笑道:“這個……你日后自會知道的。”
  鐵中棠呆了半晌,忽然大聲道:“好,鐵中棠認(rèn)輸了。”
  司徒笑陰側(cè)側(cè)道:“既已認(rèn)輸,便要聽話,此后我兄弟無論要你做什么,你都不得違抗。”
  鐵中棠心如刀絞,知道自己若是答應(yīng)了他,定必難逃叛師之罪,但自己若不答應(yīng),又怎能救得水靈光?
  忽聽身后一陣風(fēng)聲響動,原來艾天蝠聽得他驚呼之聲,也已趕來,沉聲道:“什么人落在他們手中了?”
  他只能聽到他們的對話,卻瞧不見云梯上的水靈光。
  鐵中棠知道他性情剛烈,生怕他輕舉妄動,壞了水靈光性命,低低道:“此人兄臺也不認(rèn)得的……”
  艾天蝠低低道:“可要出手?”
  鐵中棠凄然笑道:“要出手時,還求兄臺相助。”
  司徒笑望著他兩人竊竊私語,只覺自己早有勝算在握,微微含笑,也不置理,只是奇怪這兩人怎會到了一起;彭康等人卻認(rèn)得他乃是“鬼母”首徒,面上已變了顏色;“黃冠劍客”突然大喝道:“司徒兄,這廝未答話前,小弟無論如何先要和他斗上一斗,否則他若降了,就斗不成了。”
  司徒笑微微笑道:“但兄臺切莫……”
  錢大河冷笑道:“我決不傷他性命,鐵中棠,來吧!”
  鐵中棠此刻哪有心情和他比斗,嘆道:“在下……”
  錢大河冷笑道:“你若不敢動手,我削下你雙耳。”手腕微振,劍光朵朵,唰的一劍削了過來。
  鐵中棠微一閃身,艾天蝠冷冷道:“你為何不動手?”鐵中棠還未答話,突見左面一道匹練般劍光尺來。
  那孫小嬌笑道:“小伙子,劍借給你!”原來這劍光竟是她將長劍脫手?jǐn)S出,鐵中棠只得伸手抄了過來!
  他長劍方自到手,錢大河劍勢連綿,又已削來七劍。此人劍法果然迅急絕倫,剎那之間,竟已攻出七招。鐵中棠身形閃動,堪堪閃避這七劍,心中意興蕭索,哪有心思還招,長嘆道:“鐵某認(rèn)輸就是,你……”
  錢大河喝道:“若是認(rèn)輸,先跪下叩頭!”一句話功夫,劍招絲毫不停,又自攻出七劍之多。
  鐵中棠本已急怒攻心,此刻忍不住俱都發(fā)作,忖道:“好歹先和他拼了。”劍光一展,迎了上去。只聽一連串密如連珠的“叮叮”聲響,他舉手之間,便已還了七招,硬生生接了錢大河七招。
  眾人俱不禁暗驚忖道:“好快的劍!”
  只見錢大河忽然身子一縮,倒退數(shù)尺,反掌將腰邊劍鞘重重摔到地上,孫小嬌卻俯身拾起,笑道:“呀,莫摔壞了。”
  這四個字方自出口,又是一連串“叮叮”聲響,兩人又換了數(shù)招。要知兩人劍法俱足以快見長,點到就收,是以聲響不大,但劍風(fēng)嘶嘶,卻是尖銳已極,眨眼之間,十余招又過,鐵中棠暗忖道:“此人劍法招式并不驚人,只是以快見長,我需得也在這快字上勝他。”一念至此,突然振劍而出,急地攻出十四劍。這十四劍一劍快過一劍,但見劍光繚繞,看得人眼花繚亂。錢大河不避不閃,揮劍迎上,他心高氣傲,也一心想以“快”勝過對方,鐵中棠一劍擊來,他便一劍迎去。
  兩人變招,俱都快如閃電。只聽又是“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陣聲響,錢大河已接了鐵中棠七劍,回了鐵中棠八劍。鐵中棠最后一劍削來,他揮劍迎上時,卻慢了一步,只聽“沙”的一聲,鐵中棠劍身已擦著他劍身而過,直取他胸膛。
  這種快劍相拼,哪里能有分毫之差,錢大河一劍失手,便再也沒有時間閃避,眼見鐵中棠長劍便要刺入他胸膛。哪知就在這剎那之間,只見鐵中棠劍光一陣顫動,突然倒退數(shù)尺,手腕一反,噗的一聲,將掌中之劍插入地上。
  眾人眼見錢大河失手.還未來得及驚呼,鐵中棠劍已入土,冷笑道:“若是還有人要來比拼,且等說過話再來。”
  錢大河木立半晌,俯首望去,卻見胸前衣衫,破了五道裂口,原來方才鐵中棠長劍一顫,便已劃出五劍之多。他心中既驚又駭,又是羞愧,再也抬不起頭來。
  孫小嬌走過去輕輕攬住他腰身,低語道:“小錢,莫傷心,輸了算什么,等會我替你出氣。”
  眾人面面相覷,心中都不禁暗駭:“好快的劍!”
  司徒笑見得鐵中棠如此快劍,想到他即將被自己收服,不禁越想越是得意,哈哈笑道:“有什么話,鐵兄只管說。”
  鐵中棠沉聲道:“我怎知她此刻是生是死,你若要我答應(yīng),需得先讓我與她說幾句才是。”
  司徒笑道:“這個容易。”微微使了個眼色,黑星天、白星武、駱不群,齊地退到車旁,嚴(yán)密防守。
  要知司徒笑雖然勝算在握,但見到鐵中棠之劍法,卻仍不敢托大,生怕鐵中棠上車救人。
  突見司徒笑微一揚手,一道風(fēng)聲,直打水靈光。鐵中棠大駭,司徒笑已大笑道:“鐵兄莫怕,我這只是解她穴道。”話未說完,水靈光已輕輕呻吟,抬起頭來,她竟未想到自己置身如此高處,轉(zhuǎn)眼四望,雖已醒來,卻有如做夢一般,只覺身上冷颼颼的,滿是寒意。
  鐵中棠驚喜悲憤,齊集心頭,嘶聲喝道:“二妹……”
  水靈光一驚垂首,便見到仰首而望的鐵中棠,一時間心頭也不知是驚是喜,嘶聲道:“大哥……”兩人只覺心頭都有千言萬語,但互喚一聲,便再也說不出話來。兩人相隔雖僅咫尺,卻有如各在天涯。
  艾天蝠聽得那“大哥”二字,雙眉微皺一皺,忽然大喝道:“水靈光,是你!誰敢將我?guī)熋萌绱耍俊?br />   喝聲凌厲,眾人聽了都不禁一驚,防備更嚴(yán)。水靈光方才眼中只有鐵中棠,此刻也被喝聲所驚,才瞧見別人,顫聲道:“大師兄,你……你也在。”
  艾天蝠喝道:“師兄在這里,師妹你莫怕,我來救你。”一面分辨情勢,便待飛身撲將上去。
  突聽水靈光道:“且慢,我……我已不是你……你師妹了。”
  艾天蝠一怔,怒道:”你說什么你……你想必是糊涂了。”要知武林中一日為師,終身為師,將這師徒之禮,看得最重。
  此刻水靈光如此說話,豈非有如不認(rèn)“鬼母”為師,艾天蝠驚怒之下,但還護(hù)著她,便說她糊涂了。哪知水靈光卻接道:“不,你……我沒有糊涂,我已……已向‘鬼母’行過最后一禮,說明從此不再是她徒弟了。”
  艾天蝠聽她竟敢直呼師傅的名號,便知她所言非虛,當(dāng)下更是驚怒,戳指道:“你……你竟敢叛師?”
  鐵中棠惶聲喝道:“二妹,你……你瘋了么?”
  要知叛師之罪,在武林中當(dāng)真非同小可,鐵中棠聽她如此,心里也自急了,忍不住脫口喝罵出來。水靈光道:“不錯,我叛了她,但她已寬恕了我。”她先前說話還有些口吃,但此刻卻說得音節(jié)鏗鏘,流流利利,顯然已有決心。
  艾天蝠驚怒道:“叛師之罪,師傅怎會饒你?”
  水靈光流淚道:“我不信他死了,一心要出來找他,但他若死了,我也要死,所以我……我不愿再做別人徒弟。”她這幾句話雖然說得簡簡單單,無頭無尾,但其中卻當(dāng)真情深如海,也不知包含了多少情意。
  鐵中棠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暗暗忖道:“是了,她為了出來尋我,才會落入司徒笑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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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24
第二十七回 履上足如霜

  艾天蝠木立當(dāng)?shù)兀獾溃骸笆橇耍褯Q心與鐵中棠同死,卻惟恐自己死后,師傅傷心,是以便先斷絕師徒之義。”立覺鼻子一酸,連忙厲喝道:“無論如何,我也要將你帶回去問問師傅,別人誰也動不得你。”
  司徒笑冷笑道:“你更動不得。”
  話未說完,艾天蝠袍袖已直拂他面門。司徒笑見他袖風(fēng)如此強(qiáng)勁,那肯硬接,急退三尺。只聽“呼”的一聲,艾天蝠身形已如蝙蝠般沖天而起,向水靈光發(fā)聲之處,筆直撲了過去。
  黑星天、司徒笑立刻釘住了鐵中棠。白星武、駱不群嗖的竄起。艾天蝠身形凌空,只聽左右兩道掌風(fēng)擊來,雙袖飛展,左袖迎向白星武,右袖揮向駱不群。白星武伸腿一勾,勾住了云梯,身子藉勢縮回,艾天蝠左袖落空;駱不群卻是雙掌并出,硬生生地接了他一掌,只聽“砰”地一聲,駱不群被他袖中一掌,震得直跌下來,但艾天蝠卻也不禁被他震得向左一側(cè)。他身形凌空,無處藉力,只聽左面掌風(fēng)襲來,方自勉強(qiáng)避過,但白星武左足掛在云梯上,身形卻可移轉(zhuǎn)自如,一掌落空,一掌又至,艾天蝠拼盡全力,揮掌迎去,哪知白星武手掌突又縮回,右足急飛而起。
  艾天蝠縱是武功高絕,怎奈雙目看不到對方競有落足藉力之處,自也想不到對方身子凌空,還能如此變招。
  水靈光、鐵中棠看得清清楚楚,不禁大駭驚呼,但呼聲未了,艾天蝠卻已被那一足踢起,如斷線風(fēng)箏般斜斜飄落。
  鐵中棠肩頭微聳,司徒笑冷冷道:“你不要她的命了?”鐵中棠心頭一寒,再也施不出氣力。
  突然間,茅屋中驚鴻般掠出一條人影,凌空接著了艾天蝠,腳尖沾地,再次騰身,嗖的竄回茅屋中。眾人只見眼前一花,隱約只看到一條窈窕的紅衣人影,這人影便已沒入茅屋,身法之快,有如鬼魅,人人俱都大驚失色。
  司徒笑暗道:“原來他還有幫手,我再不逼著他答話,只怕夜長夢多。”立刻大喝道:“鐵中棠,你決定了么?”
  鐵中棠黯然道:“你要我怎樣?”
  司徒笑道:“你先發(fā)下重誓,永遠(yuǎn)聽命于我。”
  鐵中棠道:“然后呢?”
  司徒笑忽然陰側(cè)惻笑道:“除此之外,你還要廢去全身武功,但小弟絕對終身錦衣玉食地侍奉著你。”
  水靈光驚呼一聲,顫聲道:“你……你好狠……”
  司徒笑大笑道:“我要的只是他的頭腦,要他武功作什?”
  他本待將鐵中棠留為自己助手,但忽然想起此人武功既高,心機(jī)又深,留在身旁,終是大患,倒不如索性將他武功廢去,逼著他說出“大旗門”藏身之處,那時他武功盡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有乖乖地聽話了。他越想越是得意,忍不住仰天大笑起來。
  鐵中棠只聽得手足冰冷,目眥盡裂,嘶聲道:“你若想人答應(yīng)你這條件,當(dāng)真是在做夢了。”
  黑星天微微笑道:“她為了尋你被捉,你忍心不救她?”
  司徒笑大笑道:“鐵兄若不救她,小弟無所謂,反正……哈哈,反正小弟近來寂寞得很,正要尋個佳人來解悶。”
  鐵中棠心頭一寒,想到司徒笑的話中之意,身子不覺微微顫抖起來,長嘆道:“我若答應(yīng)了,你是否便放了她?”
  司徒笑嘿嘿一笑,道:“這個……”
  突聽身在高處的水靈光曼聲歌道:“男兒本應(yīng)重情義,情纏綿,夢纏綿,恩義自消竭。若是情義難兼顧,情為先?義為先?”
  眾人聽她唱起歌來,都不覺一怔,彭康等人,雖然武功高絕,但卻粗魯無文,都不禁暗笑忖道:“原來這女子怕死,此刻竟要以情義打動鐵中棠,要他答應(yīng)!”司徒笑雖然心智靈敏,一時間也難意會。
  但鐵中棠早知水靈光心念,此刻心頭一寒,忖道:“是了,她要我莫只顧了我與她之情,而忘卻師恩如山。”
  只見水靈光淚流滿面,又自歌道:“人壽百年,鏡花水月;紅塵繁華,瞬即變遷;纏綿難久遠(yuǎn)。縱使高處不勝寒,也應(yīng)勝人間。”
  眾人雖都不知不覺間已聽得癡了,但卻更是茫然不解,只有鐵中棠與她心意相通,流淚暗忖:“她這是說人生如夢,不足留戀,也要我莫以她生死為意,她……她竟已抱定必死之心了。”
  水靈光見到鐵中棠已低下頭,凄然一笑,接著歌道:“人間難償素愿,天上卻可相見。豆蔻紅顏,瞬即白發(fā),縱償素愿,也不值留戀。郎君切記住,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她歌聲越來越是凄切纏綿,在暮色蒼茫、風(fēng)雨凄凄中聽來,更是令人回腸蕩氣,神思如夢。縱是司徒笑、黑星天等兇狡之人,也不禁早已聽得癡了,那幾個推車的黑衣大漢,更早已坐到地上,埋首流淚。這些人雖聽不懂歌中含意,但聽得那凄切的歌聲,便不知不覺,悲從中來,只覺天地蕭索,一無生趣。
  鐵中棠更是情難自己,獨自暗忖道:“她要我莫留戀人間歡樂,到天上再與她相見;她說人間紅顏易老,天上卻可生生世世,永不離別。但……但她雖與我訂下天上之約,我又怎忍在人間將她棄卻?”一時之間,四山仿佛只剩下水靈光那凄切歌聲的余韻,別的任何聲音,都不再聽到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聽一陣大笑之聲,遠(yuǎn)遠(yuǎn)傳來。
  一個清亮的男子口音,哈哈大笑道:“唱得好,唱得好,只是歌聲唱得雖好,歌意卻實在錯了。你且聽我唱來。”接著,便有個嘹亮的歌聲唱道:“人生也有百年,為何不值留戀?須知天上神仙事,總是虛虛幻幻,有誰能眼見?怎比得眼前金樽,被底紅顏?但得人生歡樂,神仙也不換。”歌聲嘹亮高亢,上達(dá)霄漢,乍聽似在耳邊,但仔細(xì)聽來,卻又覺飄飄渺渺,也不知有多遠(yuǎn)。
  眾人齊地大驚,放眼四望,四山蒼茫,哪有人影,但見孤雁南飛,夜雨瀟歇,山巔回音,歷久不絕。司徒笑駭然道:“是誰來了?內(nèi)力這般驚人!”語聲未落,回雁長天,空蒙夜雨中,忽然白練般竄來一點白影,乍見有如乳燕投林一般。
  但等到這點白影落到地上,眾人才看出是一只遍體白毛,不帶絲毫雜色的靈貓,碧目晶瑩,亮如明星,踞伏在地上,其威猛矯悍之態(tài),又仿佛猛虎。它似乎在奇怪這空寂的山地,怎會來了這許多外客,碧瑩瑩的雙目四下轉(zhuǎn)動。眾人也在奇怪這貓的神情靈異,自也俱都目注著它。小屋中,柴扉里,已傳出一聲嬌呼,帶笑喚道:“嬪奴,嬪奴!”白貓微一作勢,箭一般竄了進(jìn)去。
  眾人雖猜不出這貓的來歷,但鐵中棠卻已知道它必定便是那陰嬪所養(yǎng)的靈物,再想陰嬪曾說不久便有人要來接她,將前后情形融會推測,鐵中棠立刻恍然忖道:“陰嬪掘了那地道,自己雖未出去,卻令這靈貓,出去通知別人,她至今未走,原來是在等那人來接她。”他心中雖滿懷心事,此刻也不禁想瞧瞧此人是誰。
  眾人雖不知此中曲折,卻更想看看武林中是誰有那般驚人的內(nèi)力,能唱得出那般雄渾豪放的歌聲。于是,數(shù)十道目光,不約而同地一齊望向歌聲來路,只有水靈光粉頸低垂,任何事都改變不了她心中愁苦。
  過了半晌,山峰下方自傳來一陣飄渺的樂聲。樂聲清悅流暢,絕無絲毫愁苦之音,月下賞花,樽前對美,人世間種種賞心樂事,都仿佛是這樂聲奇意所在。眾人雖然各有心事,但聽得如此樂聲,亦覺胸懷一暢。等到樂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時,這夜雨空山,仿佛也變成了明月香花的良辰美景。
  這時,樂聲中又傳來一陣陣嚶嚀嬌笑,鶯聲燕語。六七個錦衣少女,撐著湘妃竹傘,奏著青簫玉笛,一面嬉笑,一面吹奏,飄飄然走了上來。她們身上穿的是寬敞舒適的短衫,下面未著長裙,只穿著窄窄的錦褲,褲腳齊半脛,裎裸了半段精致瑩白的小腿,下面白足如霜,無鞋無襪,卻穿著對顏色與衣衫相配的木屐。樂聲清柔,笑語如鶯,人面更有勝花嬌,帶著種懶散而飄逸的韻致,讓人不得不聯(lián)想李白的詩句:“履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
  她們中間,是一張形如“滑竿”抬轎的錦榻,上面有流蘇錦蓋,顯然是為了要蔽掩風(fēng)雨。四個同樣裝束的少女,嬉笑著,悠閑地抬著錦榻,似是未用半分氣力,榻上卻是位少見的異人。他穿著件寬大的麻衣,頭上無冠,面如滿月,乍見仿佛是斜坐在榻上,仔細(xì)一看,雙足卻又都踏著地。
  原來那錦榻竟然有名無實,只是個架子,他看來雖似被人抬著,其實卻是在自己行走,是以少女們才抬得那么輕松愉快,而他自己,更是滿面笑容,有如團(tuán)團(tuán)的大腹賈模樣,只是額角高闊,雙眉斜飛,再加上那雙含蘊精光的鳳目,更使他平添許多睿智高華之概。眾人雖然都已久闖江湖,見多識廣,但瞧見這一行人物,仍不覺看得目定口呆,充滿驚異。
  只聽柴扉中一聲嬌笑,道:“你果然來了。”
  麻衣客哈哈笑道:“見到夫人靈奴傳書,在下怎敢不連夜趕來。”大步走向柴扉,對眾人望也未望一眼。那些輕盈的少女,輕笑著跟了過去。樂聲已停,一個紅衣美婦,懷抱著那白貓“嬪奴”,嬌笑著走了出來。
  麻衣客目不轉(zhuǎn)眼地望著她,忽然長嘆道:“想不到三天不見,竟有如隔了十多年一般,看來當(dāng)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了。”
  陰嬪嬌笑道:“什么三天,咱們真的已有十多年不見了呀!”
  麻衣客揉了揉眼睛,搖頭嘆道:“不對不對,若是真有十多年未見,為何你的模樣還是絲毫未變呢?”
  陰嬪咯咯笑道:“你這張嘴呀i死人都要被你說活的。”兩人旁若無人,相對大笑,真的像是把別人都當(dāng)作死人似的。
  陰嬪道:;這許多年,你可曾找過我?”
  麻衣客道:“找得鞋底也不知磨穿了多少雙。”
  陰嬪含笑望著他,幽幽道:“既然找過,那么,現(xiàn)在你為什么不問問我,這些年來究竟怎么樣了?”
  麻衣客笑道:“今日既已見到你,我便已心滿意足,過去了的事,還問他作什,要問的只是以后的事了。”
  陰嬪嫣然一笑,道:“我要你來接我,就是要瞧瞧你可曾變心,你若變心,就不會來接我了,是么?”
  麻衣客道:“我若不來接你,你就不來找我,是么?”
  陰嬪嫣然點了點頭。
  麻衣客大笑道:“幸好我還未曾變心。”
  陰嬪秋波四轉(zhuǎn),嬌笑道:“你心雖未變,人卻變了。昔日你最講排場,最喜打扮,如今卻變得馬虎了。”
  麻衣客大笑道:“不錯,三十歲以前,我不但自己穿得整整齊齊,更要她們打扮得整整齊齊,但三十以后么……”他目光在少女們身上一轉(zhuǎn),接著笑道:“我才知道人決不能作衣衫的奴隸,什么穿得舒服,就穿什么。”
  陰嬪眨了眨眼睛,笑道:“這也罷了,我且問你,你這張?zhí)ч剑烤故窃趺匆换厥拢肯裰粺o底船似的。”
  麻衣客又自大笑道:“這個更有道理了,試想我坐在榻上,她們在下抬著,心中雖不言,心里自不舒服,她們不舒服,我又有何樂趣,如今這般么……哈哈,我還是可以領(lǐng)略美人抬轎的意趣,她們也覺有趣,自也不會怨我,于是彼此都覺高興,豈非比那一人獨樂妙得多了。”這一番言論當(dāng)真是別人聞所未聞,但卻別有哲理。
  陰嬪搖頭輕嘆一聲,又復(fù)笑道:“隔了這許多年,你雖然還是喜歡享受,但意境卻的確高得多了。”
  眾人見了這奇人奇行,聽到這奇談妙論,實已被此人氣概所懾,一時間都幾乎忘了自身的處境。司徒笑更知此人武功深不可測,只望他接了那紅衣美婦后,兩人快快去吧,免得誤了自己之事。
  哪知這麻衣客此刻已回過頭,目光這才在眾人面上打量一遍,見了鐵中棠時,又多瞧了兩眼。鐵中棠卓立雨中,滿身水濕,心頭更是憂慮愁苦,但種種原因,卻都掩不住他那種天生的軒昂氣概。那些輕盈少女,見到他那雕塑般的輪廓面容,更不禁暗中指點,附耳輕笑,頻頻向他拋去多情的秋波。
  麻衣客回首笑道:“這些人可是你的朋友?”
  陰嬪銀鈴般一笑,道:“只有你那些小妹妹看中的少年我認(rèn)得,你看他可算是第幾等人才?”
  麻衣客大笑道:“能被這些小丫頭看中的人,自然是不錯的了,只可惜有些愁眉苦臉,氣量仿佛狹了些。”
  鐵中棠望著他淡淡一笑,也不想置答,麻衣客更不再望第二人一眼,忽然飄身掠出那“錦榻”,抱拳笑道:“夫人請上轎!”他肩不動,袖不抬,身子便已掠出,輕功之妙,當(dāng)真其深難測。
  陰嬪嬌笑道:“喲,這樣的轎子,我可不愿意坐。”
  麻衣客大笑道:“你怎的也變俗了?這樣的轎子,平日你還坐不到哩!”陰嬪皺眉一笑,終于走了過去;司徒笑只當(dāng)他們已要走了,不禁暗中松了口氣。哪知麻衣客大袖飄飄,競轉(zhuǎn)身走到那云梯車架下,仰面笑問道:“高處多風(fēng)雨。衣單可勝寒?”
  水靈光輕嘆一聲,曼聲低吟:“高處不勝寒,君于意如何?”
  麻衣客仰面大笑道:“我本憐香惜玉人,可憐高處多風(fēng)雨,姑娘呀姑娘,你可愿重回人間?”
  司徒笑忽然大喝道:“她不愿下來:”
  麻衣客笑嘻嘻瞧了他一眼,道:“你怎知道?”
  司徒笑抱拳道:“前輩氣宇高華。想必非是紅塵中人,何必多管人間閑事,晚輩等恭送前輩下山:”
  麻衣客笑道:“這兩句恭維話,說得果然不錯,教人聽來受用得很?好,你放下地來,咱們就走了。”
  司徒笑呆了呆,變色道:“前輩為何要放她下來?”
  麻衣客還未答話,陰嬪已嬌笑接口道:“他又犯了老毛病了。瞧見漂亮的女孩子,就想帶回家去,是么?”
  麻衣客大笑道:“到底只有你,是我的知心人。我見了如此才女,怎忍心留她在江湖受苦?自然要帶回去的。”這話一說將出來,眾人不禁大驚。
  司徒笑見他面白無須,身材矮胖,說話帶著一團(tuán)和氣,武功偏又深不可測,一時間也不敢將惱怒現(xiàn)于詞色,拉了黑星天、白星武等人,到一旁竊竊私議。鐵中棠本最驚怒,但轉(zhuǎn)念忖道:“此人若不出手,靈光今日怎能生下云梯,無論如何,也等他先救下靈光后再想辦法。”一念至此,抬頭向水靈光使了個眼色,水靈光也正在望著他,此刻天色雖暗,但兩人目光卻如電光火石,一觸之下,便已心意相通。陰嬪懷抱著白貓,笑盈盈地望著他兩人,也不說話。那些輕盈少女一個個低頭瞧著自己的如霜白足,看模樣竟似有些吃醋了。
  只見司徒笑等人聚首商議了一陣,黃冠、碧月兩人,離得遠(yuǎn)些,并未說話,只有那金剛韋駝駱不群聲音最大。此人身高體壯,站在那里比別人都高了一頭,瞧他滿面俱是怒容,不住說道:“誰怕,誰怕他?”
  司徒笑輕輕“噓”了一聲,忽然轉(zhuǎn)首走了回來,向那麻衣客道:“在下等若不肯放她,前輩又當(dāng)如何?”
  麻衣客一直負(fù)手含笑,此刻仍然笑道:“那就不妙了。”這幾個字說得雖仍似輕描淡寫,用的氣力卻已大不相同,但聽他一個字一個字說來,中氣竟充沛之極。他語氣雖然沖謙帶笑,但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送出去,每個字都震起了山谷回鳴,夜風(fēng)蕭蕭中,聽來更是令人心驚。
  司徒笑等人面色都大變。他六人中,倒有三人心計深沉,此刻互相打了個眼色,司徒笑抱拳道:“這女子對在下等關(guān)系頗為重大,而且還牽連甚眾,在下等縱然肯讓前輩將她帶走,日后別人問將起來,在下等卻不好交待。”他打了個哈哈,接道:“在下等連前輩大名都不知道。”
  陰嬪忽然截口笑道:“好小子,真有你的,你想問出他的姓名后,能惹就惹,不能惹再作打算,是么?”
  司徒笑故作未聞,目光只是望著麻衣客,只見麻衣客微微笑道:“我若不愿說出姓名,又當(dāng)如何?”
  司徒笑陪笑道:“那么,就請前輩暫候數(shù)日,等在下邀齊同伴,讓他們也瞧瞧前輩風(fēng)采,那時前輩再將這女子帶走,又有何妨?”
  陰嬪咯咯笑道:“好個拖兵之計,想約了幫手再打么?”
  麻衣客亦自指著司徒笑大笑道:“想不到中原武林,竟有你這樣聰明的人物,我這次出山,倒開了眼了。”
  司徒笑道:“不敢,不知前輩究竟意下如何?”
  麻衣客笑道:“我平生行事,從不強(qiáng)人所難,今日若是硬要將那位姑娘帶走,未免掃了各位顏面。”
  鐵中棠雙眉一皺,司徒笑等人卻不禁喜笑顏開,司徒笑抱拳笑道:“前輩當(dāng)直星通情達(dá)理,晚輩欽佩已極。”
  麻衣客緩緩笑道:“所以……”眾人一聽他還有下文,俱都不再說話,早聽他緩緩接道:“所以,在下今日必定要使各位心甘情愿把那位姑娘送到在下手里……”
  話未說完,司徒笑等人又變了顏色,陰嬪笑得有如花枝招展,黑、白雙星對望了一眼,白星武悄悄伸出手掌,在駱不群身上一拍。
  他兩人知道今日之事,定已無法善了,但自己又不敢輕舉妄動,便先鼓動這“金剛韋駝”,去試試此人武功究竟多深。那“金剛韋駝”駱不群心粗性猛,本已氣得吹胡子瞪眼,此刻又有了鏢主授意,哪里還忍耐得住,當(dāng)下厲喝一聲,道:“要咱們將這小妞兒甘心送你,你這是做夢。”邁開大步,竄上前去,鐵塔般站到麻衣客身前,兩只蒲扇般的手掌虛空一揚,大喝道:“來來來,有種的先接咱家兩手。”
  鐵中棠見他雙掌一捏一放,雙臂骨節(jié)便已格格作響,知道此人外門功夫必有了極深的火候。麻衣客笑道:“混小子,你也配與我動手么?”
  駱不群怒道:“放屁,你若怕了,就乖乖……”
  麻衣客淡淡笑道:“也罷,我一招之內(nèi),若是不能將你仰天摔個斤斗,便算我輸了如何?”
  這兩人一個黝黑粗壯,筋骨強(qiáng)健,一個卻是白白胖胖,手足細(xì)嫩;一個說話有如洪鐘巨響,一個卻是輕言笑語。兩兩相較之下,那麻衣客氣勢實已弱了許多,若是普通之人,必當(dāng)麻衣客萬萬不是那“金剛韋駝”的對手。司徒笑喜人雖已看出這麻衣客武功不凡,但“金剛韋駝”走南闖北,也不是庸手,而且他人雖魯莽,臨敵時經(jīng)驗卻不弱。這麻衣客武功縱然勝他多多,但要想在一招內(nèi)將他仰面摔個斤斗,實是難如登天。司徒笑等人見他竟然發(fā)下如此狂言,不禁俱都大喜。黑星天生怕駱不群多話,一步竄了出去,笑道:“前輩這話,莫非是說著玩玩的么?”
  麻衣客笑道:“誰跟你說著玩玩。”
  黑星天道:“既是如此,前輩輸了又當(dāng)如何?”
  麻衣客笑道:“若是輸了,我便爬著下山。”
  駱不群早已氣得暴跳如雷,此刻大怒喝道:“咱家若是輸了,不但爬著下山,還要向你叩八個響頭。”
  麻衣客淡淡笑道:“只怕那時你已磕不動了。”
  黑星天滿心歡喜,笑道:“駱兄莫要說了,還不快快領(lǐng)教前輩高招。但駱兄只要發(fā)一招就罷,切莫多事纏斗。”
  麻衣客微微攏了攏衣袖,淡淡笑道:“來吧。”他足下不丁不八,亦未運勁調(diào)息,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
  “金剛韋駝”駱不群雖然滿面怒容,但心頭也不敢大意,悶“哼”一聲,雙拳當(dāng)胸,雙腿微屈,扎下了馬步。這“扎馬”一式,本是武家中最最基本的功夫,尤其外門武功,對此更是講究,駱不群三十年武功火候,此刻扎下馬步,便是一二十條壯漢,也休想將他推動一步。只見他小腹一縮,雙足俱已嵌入士中,心下暗暗忖道:“胖小子,倒要看你怎樣將咱家仰天摔個斤斗。”
  鐵中棠瞧他下盤功夫竟如此扎實,也不禁暗中吃驚,再也想不出這麻衣客怎能將他摔個斤斗。
  只聽駱不群暴喝一聲,雙拳突然振起,拳風(fēng)虎虎,一招“泰山壓頂”,向麻衣客當(dāng)頭擊下。此招雖然粗淺,但亦是基本拳勢,駱不群早已練得得心應(yīng)手,閉起眼睛,都可接著使出數(shù)步后著,,何況他身高體壯,這一招使出,當(dāng)真是名副其實,端的有如泰山當(dāng)頭壓下一般,勢不可擋!眾人見他在這種情況下如此發(fā)招,不禁俱都稱贊不已。
  瞧那麻衣客,含笑卓立,竟仍不避不閃,駱不群暗喜忖道:“你縱以內(nèi)力反擊,也摔不倒我。”雙足加勁,雙拳直擊而下,只聽“砰”的一聲,駱不群一雙鐵拳,便著著實實擊在麻衣客肩上,他竟然絲毫未以內(nèi)力反擊,駱不群身子仍鐵塔般立在地上,而麻衣客的身子,卻被這一拳打得釘子般直沒入土里,宛如被缽錘敲下的木樁一般。眾人又驚又奇,駱不群更驚得呆了。只見麻衣客下半身俱已沒入土中,突然哈哈一笑,道:“躺下吧!”閃電般伸出雙手。他身子本矮,此刻雙手恰巧握住了駱不群的足踝,一提一抖,駱不群正在拼命穩(wěn)住下盤,做夢也未想到對方這一招竟是在這種部位使將出來,此刻哪里還閃避得開,只覺雙足一陣奇痛徹骨,驚呼一聲,果然被拋得掠飛數(shù)尺,仰天跌倒。
  眾人瞧得目定口呆,連驚呼都發(fā)不出來。
  只見麻衣客長笑一聲,輕輕躍了出來,地上卻已多了個土坑。他以血肉之身,竟能鐵釘般沒入堅實的土地中,這種武功實是駭人聽聞之至,眾人若非親眼所見,說什么也不會相信的。麻衣客拂衣笑道:“你還磕得動頭么?”
  駱不群大喝一聲,待要躍起,豈知這一跤跌得十分厲害,全身疼痛,方自躍起一半,重又跌落。白星武輕嘆一聲,伸手扶起了他。駱不群瞧了瞧黑白兩人,又瞧了瞧麻衣客,突然伏在白星武肩上痛哭起來。
  司徒笑瞧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麻衣客笑道:“各位還有誰來試試?”眾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敢答話。
  麻衣客仰天笑道:“各位既無異議,我便不客氣了。”轉(zhuǎn)首道:“徒兒們,去將那位姑娘救下來。”
  那些輕盈少女悄悄撇了撇嘴,你推我,我推你,誰也不肯先去動手。陰嬪格格笑道:“你們?nèi)粢拖纫獙W(xué)會不準(zhǔn)吃醋,否則氣也要氣死了。”輕盈少女們“噗嗤”一笑,終于推推拉拉走了過去。麻衣客瞧著陰嬪笑道:“世上的女子若都似你,我便真的沒有煩惱了。”
  司徒笑等人眼睜睜地瞧著那些少女走向云梯,誰也無計可施。忽然間,只聽云梯上喝道:“且慢。”
  抬頭望去,那沈杏白不知何時,已上了云梯頂端。眾人心驚于那麻衣客的武功,誰也沒有瞧見他的行動。只見他右手勾著云梯頂端,左掌卻按在水靈光頭頂“百會穴”上,口中嘻嘻笑道:“誰若再走上一步,我這只手掌便要拍下,那時前輩便只能帶個冷冰冰的死美人兒回去了,只怕也沒有什么意思吧?”
  那“百會穴”正是全身經(jīng)脈中最弱之一環(huán),縱被常人打上一拳,亦將受傷,何況沈杏白這種身手,一掌擊下,自是沒命的了。麻衣客果然不敢令人再進(jìn),揮手喝退了少女,仰面道:“你是誰?要怎樣?”鐵中棠更是情急,緊緊捏住了雙掌。
  沈杏白緩緩道:“在下只是個無名晚輩,此刻亦別無所求,只求我下去后,前輩與那些姑娘莫要動我一絲毫發(fā)。”
  麻衣客聽他所求之事,竟是這般容易,不假思索,立刻應(yīng)聲道:“好,我答應(yīng)你,帶她下來吧!”
  黑、白等對沈杏白本來大為稱贊,只當(dāng)他要好生藉此要挾要挾,此刻聽了這話,不禁又是氣惱,又是失望。白星武忍不住繞到錢大河身后,向他悄悄打著手式。哪知沈杏白卻只作未見,隨手點了水靈光穴道,解開她繩索,道:“閃開!”挾起她腰肢,一躍而下。
  水靈光繩索被解,仍是不能動彈,只是癡癡地瞧著鐵中棠,眼波中不知含蘊著多少言語,誰也描述不出。鐵中棠瞧得肝腸欲斷,此刻若是換了云錚等性情激烈沖動之人,定必不顧一切,撲將上去。但鐵中棠卻自知以自己一人之力,動手非但無濟(jì)于事,反而可能傷了水靈光性命,咬緊牙關(guān),忍住不動。
  只見麻衣客哈哈一笑,大搖大擺走了過去。
  沈杏白笑道:“前輩請……”將水靈光推了過來。
  麻衣客輕輕扶起她肩頭,笑道:“好孩子,你雖然無求于我,但我也不會虧負(fù)了你的。”
  沈杏白躬身道:“多謝前輩。”忽然接口笑道:“水姑娘秀外慧中,實在無愧為人間仙子,只可惜……”搖了搖頭,住口不語。
  麻衣客道:“只可惜什么?”
  沈杏白笑道:“只可惜她方才已被在下強(qiáng)喂下一些毒藥,若無解藥相救,兩個時辰中便要七竅流血而死了。”
  麻衣客大怒道:“你……你……解藥在哪里?”
  沈杏白道:“就在晚輩身上。”
  麻衣客厲聲道:“拿來!”手掌疾伸,向沈杏白抓去。
  沈杏白微退幾步,嘻嘻笑道:“前輩方才已答應(yīng)不動晚輩一絲毫發(fā),此刻難道就忘了么?”
  麻衣客呆了一呆,縮回手掌,黑、白、司徒笑等人卻大是驚喜,暗暗忖道:“想不到這孩子竟有如此機(jī)智。”
  沈杏白面帶得意之色,微微笑道:“在下武功雖不及前輩,但所用的這毒藥,卻是三十六種藥草配合而成,人所難解。”
  麻衣客垂下手掌,沉聲道:“你要怎樣?”
  沈杏白道:“前輩若不愿帶個死尸回去,就請將她交回在下,否則……否則就請前輩答應(yīng)在下三個條件。”
  麻衣客道:“放屁,咱家怎肯受脅于你?”
  沈杏白微微笑道:“自然自然,前輩怎會受脅于我,只可惜這位姑娘花容月貌,窕窈動人……”
  麻衣客忍不住轉(zhuǎn)目望去,只見身側(cè)的人兒,面靨雖蒼白全無血色,但秀眉明眸,纖腰一握,嬌弱的身子,在風(fēng)中微微顫抖,當(dāng)真是貌比花嬌,楚楚動人,比之陰嬪的媚艷,另是一番風(fēng)味。他閱人雖多,卻也從未見過如此清麗絕俗的女子,不由長嘆一聲,道:“什么條件,你說吧!”
  沈杏白得意地一笑,轉(zhuǎn)身面對黑星天,躬身道:“弟子不敢擅專,這第一個條件,請師傅定奪。”
  黑星天笑道:“好孩子。”目光轉(zhuǎn)處,沉吟半晌,側(cè)首道:“司徒兄……”
  司徒笑早已等著說話,立刻應(yīng)聲笑道:“在下等只求前輩賜我等一件信物,我等若有急難時,持此信物,往求前輩,前輩定要拔刀相助。”鐵中棠心頭一凜,知道他要藉這麻衣客的武功,來對付“大旗門”,而“大旗門”中雖然高手濟(jì)濟(jì),卻未吧有人能是這麻衣客的敵手。
  只見麻衣客“哼”了一聲,道:“第二件是什么?”
  沈杏白道:“這毒藥毒性繁復(fù),必須在一年中,每隔十日連續(xù)服用三十六次解藥,方能將毒性完全解除。”他語聲微頓,笑道:“是以前輩必須將在下帶回前輩的居處,好教晚輩一面學(xué)習(xí)前輩的武功,一面解她之毒。”
  麻衣客怒道:“好小子,你居然還想學(xué)我的武功。”瞧了水靈光一眼,忍不住又嘆了口氣,道:“第三件呢?”
  沈杏白目光一轉(zhuǎn),緩步走向鐵中棠,微微笑道:“這第三件么,便是請前輩將此人制服,逼他……”
  鐵中棠突然雙掌齊出,直擊而出,掌勢快如閃電,上切沈杏白咽喉,下?lián)羯蛐影仔馗埂?br />   沈杏白大驚側(cè)身,惶驚呼道:“前輩你答應(yīng)……”
  鐵中棠厲聲道:“前輩應(yīng)諾之言,并未包括不許我動手。”
  麻衣客大喜道:“哈哈!不錯!”黑、白兩人面色齊變,才待搶步而出。
  鐵中棠掌勢不停,口中喝道:“前輩也未答應(yīng)不向別人出手,請前輩阻住別人,等在下奪得解藥。”
  麻衣客大笑道:“不錯!”面色一沉,厲聲道:“誰若敢妄自出手,便莫怪咱家手下無情了。”黑、白兩人心頭一寒,齊齊頓住了腳步。
  麻衣客揮手道:“看住他們,不準(zhǔn)他們妄動。”
  輕盈少女笑應(yīng)一聲,一排擋在黑、白等人身前,但許多道水靈靈的秋波,卻都悄悄在鐵中棠身上飄來飄去。只見鐵中棠掌勢有如疾風(fēng)之下的漫天飛花,繽紛錯落,招式雖不奇詭,但出手之快,端的令人目不暇接。沈杏白武功本非他的對手,何況更早已對他存有畏懼之心,情怯膽寒之下,不出十個照面,便已無回手之力。
  麻衣客微微笑道:“好快的身手!”
  陰嬪笑道:“比你少年時如何?”
  麻衣客微微一笑,閉口不答。但見鐵中棠招式越來越快,沈杏白已是手忙腳亂,滿面大汗。司徒笑等人又驚又怒,黑星天連連頓足,白星武卻已悄悄探手入懷,捏了把暗器在手。他既有“三手俠”之稱,暗器功夫,自是高人一等。
  十余年前,兩河鏢局中人,大會張家口,獻(xiàn)藝較技,白星武在眾目睽睽之下,連發(fā)三種暗器,打滅了堂前十一盞明燈,百位武林豪杰,竟未有一人看出他是如何出手的,是以群豪方以“三手俠”之名相贈。此刻他見到事態(tài)緊急,便待以此妙手暗器,先廢了鐵中棠再說。哪知暗器方自捏在手中,鼻端突然飄來一陣溫香。
  一個紅衫綠褲的輕盈少女,半個身子已偎入他懷里,甜甜笑道:“你掏出些什么東西,讓我瞧瞧好么?”
  白星武大驚忖道:“這女子好厲害的眼力。”口中支唔著道:“沒……沒有什么?”手腕一縮,便待將暗器藏回去。
  紅衫女子嬌笑道:“好小氣,瞧瞧都不行么?”玫瑰般的笑靨,幾乎已貼到他面頰之上,香氣更是迷人。白星武只覺心神一蕩,手腕已被那少女五只春蔥般的纖指捏住,腕間立覺一陣疼痛,手掌再也拿捏不住。但聞一連串“叮叮”輕響,亮閃閃的暗器,俱都自袖中落了下來,灑了一地。紅衫少女輕笑道:“哎喲,這可玩不得的。”腳尖一掃,將暗器俱都掃在一邊,朝白星武皺了皺鼻子,吐了吐舌頭,手肘尖在白星武腰間一撞,白星武只覺半身麻木,良久都動彈不得。
  眾人見那麻衣客一個侍姬少女,已有如此機(jī)智、武功,心頭更是駭異,哪里還敢妄自出手?這時鐵中棠已攻出十余招之多,沈杏白在他掌風(fēng)中左沖右突,一心想沖向黑、白等人身側(cè),怎奈鐵中棠掌影連綿,已將他圍得風(fēng)雨不透。司徒笑等人前次見他,還似無此等能手,不想隔未多久,這少年武功竟又精進(jìn)了許多。他幾人自不知鐵中棠在那沼澤秘窟中,又得了他亡父所遺的武功秘笈,心頭都不禁大是驚奇。
  忽然間,鐵中棠一掌斜襲而去,直抓沈杏白腕脈。這一招平易簡單,并無奇詭變化,但沈杏白竟閃避不開,手腕雖縮回,肘間“曲池穴”卻被對方扣住。沈杏白大驚之下,“霸王卸甲”,“力轉(zhuǎn)乾坤”,“反纏金絲”,一連施出數(shù)招,要想揮脫鐵中棠的掌握。但鐵中棠手掌卻已似黏在他臂肘之上,他哪里還揮得開,一連變了數(shù)招,黃豆般大小的汗珠,直流下面頰。
  鐵中棠冷笑道:“我是什么人你可知道么?”
  沈杏白顫聲道:“知道……”鐵中棠突然伸手捏住他下顎。
  原來鐵中棠故意要誘他說出這“知道”兩字,只因“道”字乃是個開口音,沈杏白嘴方張開,便被鐵中棠捏住。只見鐵中棠右手閃電般縮回袖中,摸出塊黑藥,塞人沈杏白嘴里,左手往上輕輕一托,但聞“咕嘟”一聲,沈杏白已將那塊藥吞了下去。
  鐵中棠哈哈笑道:“你可知道吞下的什么?”
  沈杏白只覺喉間還存有一般奇異的腥臭之氣,心念轉(zhuǎn)處,大驚失色,顫聲道:“莫……莫非是毒藥?”
  鐵中棠笑道:“不錯,你可想要解藥?”
  沈杏白呆了呆,陰嬪與少女們已咯咯大笑起來,麻衣客笑道:“妙極妙極,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真是杰作。”
  鐵中棠笑道:“但我這毒藥,卻更是厲害,一個時辰中,毒性便要發(fā)作,周身潰爛,受盡折磨而死。”
  沈杏白臉色發(fā)白,雙腿發(fā)軟,撲地倒了下去,顫抖著身子自懷中掏出個瓶子,道:“這……這就是水姑娘的解……解藥。”
  鐵中棠道:“你可是要和我換你的解藥么?”
  沈杏白連連點頭,嘴里卻說不出話來。
  鐵中棠道:“就只有這一瓶么?”
  沈杏白爬起來,道:“小的哪有三十六種藥草合成的毒藥,方才只是說著玩的,那只是平常毒藥,解藥也只有這一種。”
  鐵中棠冷冷道:“真的么?”
  沈杏白道:“真……真的,若有半字虛言,天誅地滅。”
  陰嬪搖著頭嘆道:“好好一個少年,競?cè)绱伺滤溃Γ上В ?br />   沈杏白充耳不聞,雙手將瓶子捧上。鐵中棠冷笑著接了過來,沈杏白道:“小人的……的解藥……”
  鐵中棠面色一沉,道:“什么解藥?哪里有解藥?”
  沈杏白心膽皆喪,噗通又倒了下去,呼道:“鐵兄,你……”
  鐵中棠道:“你喚我什么?”
  沈杏白哭喪著臉道:“鐵……鐵大叔,鐵老伯,求你老人家發(fā)發(fā)好心,將解藥賜下來吧!”
  鐵中棠道:“你下次還敢害人么?”
  沈杏白頓首道:“小人下次再也不敢了。”
  鐵中棠凝目瞧了他兩眼,突然仰天笑道:“蠢才,哪有什么毒藥,方才你吞下的,不過是塊金創(chuàng)藥而已。”
  沈杏白一呆,少女們笑得花枝亂顫,連足下的木履,都在地上踢得“踢踢韃踺”地直響。
  鐵中棠笑道:“若不如此,你怎肯乖乖拿出解藥來?但金創(chuàng)藥從來只是外敷,無人嘗過,你口福總算不淺。”
  沈杏白目瞪口呆,哭笑不得,哪里還能說話。笑聲中,黑、白等人卻是人人面色如土,司徒笑輕輕一跺足,抱拳想說什么,但終于只是長嘆道:“走吧!”
  麻衣客笑道:“不錯,你們早該走了。”
  司徒笑狠狠瞪了鐵中棠兩眼,黑星天恨聲道:“總有一日……”咬一咬牙,與白星武三人齊地轉(zhuǎn)身大步奔去。
  黃冠劍客亦自瞪著鐵中棠道:“彩虹群劍,改日必定再來領(lǐng)教。”
  鐵中棠道:“好說好說。”
  碧月劍俠方自笑瞇瞇瞧了他一眼,也被錢大河拉走了。
  沈杏白這才回過神來,慌慌張張站起,惶聲呼道:“師傅,等我一等……”踉踉蹌蹌奔了過去。一行人來得威風(fēng),走得狼狽,恍眼間便走得干干凈凈。
  強(qiáng)敵既去,鐵中棠手持解藥,精神不覺大振,暗道:“以這麻衣客身份,想來不會對我用強(qiáng),解藥在我手,他想必也不會將水靈光帶走。”滿心歡暢間,突聽麻衣客笑道:“小伙子,你還不來求我?”
  鐵中棠呆了呆,大奇忖道:“本該你來求我,為何卻要我去求你?”口中訥訥道:“求……求什么?”麻衣客笑道:“求我將解藥讓她服下呀?否則我將她帶走后,她若是毒發(fā)而死,你豈非也要傷心而死?”
  鐵中棠大驚道:“這……這……”
  麻衣客仰天大笑,得意已極,道:“我是必定要將她帶走的,解藥拿不拿來,都由得你了。”水靈光面色蒼白,身子也搖搖欲墜。鐵中棠更是驚怒交集,心痛如絞。
  只見陰嬪跚跚走了過來,輕嘆道:“把解藥拿給他吧!”
  鐵中棠道:“但……但……”
  陰嬪道:“唉,傻孩子,你若是對她生死漠不關(guān)心,他自要來求你,但你對她生死太關(guān)心了,他就自然要你求他。”鐵中棠黯然尋思半晌,知道她所言非虛,只因他寧可眼見水靈光離他而去,也不能眼見水靈光中毒無救。對于無法挽救之事,他決不拖延羅嗦,一念至此,他立刻將解藥送將過去。麻衣客接過笑道:“果然是聰明人。”
  水靈光滿面淚痕,顫聲道:“你……你……”
  鐵中棠咬緊牙關(guān),道:“你等著我,我死也要將你救回。”簡簡單單幾個字,卻遠(yuǎn)勝過千言萬語。水靈光道:“我死也等著你。”她雖已泣不成聲,但這句話卻也說得截釘斷鐵。
  麻衣客大笑道:“小伙子,莫要等了,她此刻雖說得如此干脆,但只要隨我三五日便定要將你忘懷了。”鐵中棠霍然轉(zhuǎn)過身子,不去理他。陰嬪走過來說道:“他還在那茅屋里,雖已受傷,但卻不致有性命之憂,你好生照顧著他吧!”鐵中棠茫然點了點頭,只聽身后履聲踢踺,水靈光輕輕啜泣,麻衣客柔聲安慰,但卻漸去漸遠(yuǎn)。他本應(yīng)跟隨而去,但想到艾天蝠為他受傷之事,心上再不遲疑,咬一咬牙,如飛向茅屋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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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25
第二十八回 英雄鐵煉鋼

  艾天蝠盤膝坐在茅屋中,面上仍然木無表情。
  鐵中棠輕嘆道:“艾兄,靈光已被人擄去,咱們也得快走,才能追得上他們,只是……不知艾兄你還能行動么?”
  艾天蝠茫然道:“你話聲怎的如此低沉,我聽不清。”聲音之大,有如呼喝一般。
  鐵中棠心頭一震,大駭忖道:“他……他耳力竟也被震傷了。”
  想到他雙目既盲,耳力若再不靈,這一代奇杰,便當(dāng)真完全殘廢,鐵中棠只覺手足發(fā)軟,幾乎站不住身子。艾天蝠突然長身站起,一把捏住他肩頭,顫聲道:“你怎的不說話了,難……難道是我聽……聽不到……”他耳力既弱,語聲自是說得響亮已極。
  鐵中棠只見他面容扭曲,神色驚惶,竟是從來未有。他縱在生死關(guān)頭中,仍然面不改色,但此刻卻已面色大變,只因要他耳聾,實比殺了他還要痛苦。
  鐵中棠只覺心頭一陣慘然,放開喉嚨喝道:“只怕是小弟連日勞累,喉嚨已嘶啞了,艾兄怎會聽不到?”
  艾天蝠松了口氣,展顏笑道:“小伙子真吃不得苦,這樣喉嚨就啞了,還是你老哥哥比你硬朗得多。”
  鐵中棠熱淚盈眶,卻只有大笑道:“誰比得上艾兄?”
  艾天蝠道:“你方才可是說要去追人么?”
  鐵中棠不敢遲疑,道:“不錯。”
  艾天蝠道:“那么就去吧,你老哥雖受了些輕傷,但絕無妨礙,還是一樣可以走得動的。”
  鐵中棠陪笑道:“小弟卻有些走不動了。”
  艾天蝠道:“我扶著你。”
  鐵中棠伸手一抹淚痕,扶起艾天蝠肩頭,大步走了出去,但方自走出柴扉,熱淚又自盈眶而來。他孤身一人,要想追蹤那麻衣客,已是大為不易,此刻再加上幾乎完全殘廢的艾天蝠,更是難如登天。他根本不知道那麻衣客的來歷身份,若不追查出他的行蹤去向,只怕永生也無法救回水靈光。但他又怎能舍棄艾天蝠?
  這時,曙光已臨,夜雨已歇。曙色滿山中,兩人奔行在泥濘的山路,鐵中棠見地上屐痕足跡仍在,心頭不覺大是歡喜,哪知到了一道三岔路口,足跡突然零亂,再也分辨不出,鐵中棠大驚呆在地上,舉步不得。
  艾天蝠等了半晌,突然問道:“陰……陰嬪可是與你要追的人走在一起?”空山回首四響,他自己卻絲毫聽不到。
  鐵中棠道:“不錯。”
  艾天蝠道:“她是從這里走的。舉步向左行去。”
  鐵中棠又驚又奇,忖道:“他又聾又盲,卻怎會知道陰嬪所走的路途?”走了片刻,忍不住問了出來。
  艾天蝠微微笑道:“陰嬪身上,所帶香氣甚是濃郁,還殘留在這清晨空山之中,甚是容易分辨,若是人多之處,我也嗅不出了。”
  鐵中棠又是驚佩,又是感慨。兩人奔行了許久,漸漸已至山下,紅日高升,遍地俱是陽光。但麻衣客、陰嬪等人,卻早已走得無影無蹤,只有遠(yuǎn)處林間串鈴陣響,走來的卻是個提壺的小販。
  鐵中棠仍存希冀,道:“現(xiàn)在往哪里走?”
  艾天蝠搖頭苦笑道:“此地氣息已甚是混濁,嗅不出了。”
  鐵中棠黯然嘆息一聲,呆立當(dāng)?shù)兀肫鹚`光的種種情意,日后若是不能與她相見,這日子如何能過?他自己縱能忍受那穿腸刻骨的相思之苦,但卻又怎忍令水靈光忍受那長日永夜的相思?
  只聽串鈴聲越來越近,那小販左手提著個籃子,右手提著個酒壺走了過來,籃子系著銅鈴,不住叮當(dāng)作響。那小販敞開喉嚨喊道:“牛肉白酒,一溜就進(jìn)口,三文錢牛肉,五文錢老酒,神仙也換不走。”要知名山叢林,香火極盛,是以山腳清晨便有小販。
  鐵中棠心頭一動,轉(zhuǎn)首道:“艾兄稍候,我前面看看。”大步奔向小販,掏出些錢買酒買肉。那小販含笑招呼,沽酒切肉,但鐵中棠卻非為買酒而來,當(dāng)下便問那小販可曾見到如此那般一行人走過。他生怕艾天蝠聽不到他們對話起疑,是以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
  那小販瞧了他幾眼,道:“沒有。”
  鐵中棠失望地暗嘆一聲,哪里還有心要那酒肉。
  突聽那小販又道:“大爺可是姓鐵么?”
  鐵中棠心頭一跳,大奇道:“你怎會知道?”
  那小販涎臉嘻嘻笑道:“大爺身上可有五兩銀子?”
  鐵中棠知道他此話問得必有緣故,先不答話,只從身上摸出一錠亮閃閃的銀子,在他面前一晃。那小販眼睛都瞧直了,手掌卻伸人籃子里,在鹵牛肉、鹵肝堆里,七翻八翻,翻出一片巴掌大的樹葉。鐵中棠見那樹葉之上,密密麻麻,刺滿了針孔,那小販又自嘻嘻笑道:“這片樹葉要值五兩銀子,大爺你買不買?”
  若是換了常人,必當(dāng)這小販想錢想瘋了,早巳不顧而去。但鐵中棠心細(xì)如發(fā),卻已看出那樹葉上的針孔,仿佛刺的俱是字跡,心頭又一動,問道:“你這樹葉是哪里來的?”
  那小販瞧著他掌中銀子,只管嘻嘻的笑,鐵中棠微微一笑,隨手將那一整錠銀子拋入籃子里。小販大喜道:“方才有兩輛極為華麗的馬車,自林子里走過,這種闊人本不會是我的主顧,我也沒有在意。”他忍不住將銀子一撥,塞入牛肉堆里,方自接著道:“哪知后面一輛馬車卻突然停下,有人要買牛肉。那聲音又嬌又甜,好聽極了,我連忙過去,只聽車子里有個男的笑道:“在廟里住了多年,難怪你要嘴饞了,但除了你外,別人卻不要吃這牛肉。”于是他就要我切牛肉,還要切得薄薄的。
  “我知道這是好生意,自然細(xì)心地切,哪知我正在切牛肉的時候,耳朵里忽然飄來了一陣又輕又甜的語聲。”
  鐵中棠忍不住插口問道:“她說什么?”
  小販道:“她說要我等在路上,若是瞧見有個少年來問我路上有沒有一行如此那般的人走過時,我就可賣片樹葉給他,可賣五兩銀子。她那話聲像是就在我耳朵邊說的,但我身旁卻沒有人,我駭了一跳,抬頭才看見車窗里探出個頭來,正在含笑瞧著我,那話想必就是她說的。”
  鐵中棠知道那話聲必是以“傳音入密”說出來的,不禁暗奇忖道:“靈光內(nèi)功還不及此,莫非是那陰嬪?”
  只聽小販嘻嘻笑道:“那張臉呀,真是漂亮極了,我瞧得呆住,一刀險險切在手指頭上。她瞧著我又笑,伸手遞了錠銀子出來,銀子下果然是片樹葉。但我還是不信,會有人花五兩銀子買片樹葉子?”
  鐵中棠一笑接過樹葉,暗暗忖道:“她既知道我必會在路上查詢,又知道這小販縱然不信,也必定會碰碰運氣,定必會等著我的。靈光焉有如此心計,想必是陰嬪了。但她卻又為何要如此秘密地留話給我,還使‘傳音入密’之功,為的是生怕那麻衣客發(fā)覺?真不知葉子上寫的究竟是什么。”心念轉(zhuǎn)處,將樹葉貼在掌心,針孔中便露出肉色,葉色碧綠,肉色紅潤,自是極易辨認(rèn)。他垂首望去,只見葉上刺的果是字跡,寫著:“若期再見,速至魯東,嶗山腳下,慎之。”
  鐵中棠反反復(fù)復(fù),看了數(shù)遍,只覺胸中熱血,漸漸奔騰飛揚,大喜忖道:“我……我已有望與靈光再見了。”一念及此,不禁喜極欲涕。
  他知道那嶗山腳下,必定就是麻衣客的去處,本自暗地思忖:“陰嬪為何要將這秘密告訴我?她暗地以金簪在葉上刺字,必定花了不少心機(jī),莫非是她可憐我與靈光的別離?”但心念一轉(zhuǎn),他立刻恍然大悟道:“是了,她歷盡滄桑,此刻已想跟隨那麻衣客終老,卻又怕靈光奪去她的寵愛,是以便要我奪回靈光。唉,陰嬪呀陰嬪,你的聰明智慧,的確非人能及。”轉(zhuǎn)念間那小販竟已溜了,想是生怕鐵中棠反悔,是以藏了銀子,便溜之大吉。
  只見艾天蝠已緩緩走來,鐵中棠連忙迎了過去,他只當(dāng)艾天蝠必將探詢,哪知艾天蝠卻絲毫未起疑心。當(dāng)下他再不遲疑,扶起艾天蝠就走。
  艾天蝠道:“兄弟,你要到哪里去?還要我陪著么?”
  鐵中棠黯然忖道:“他隨我同行,我雖多了一個累贅,但此刻我又怎能舍他而去,何況……那鬼母又不知在哪里。”當(dāng)下忍住嘆息,大聲笑道:“此去艱難甚多,小弟我又沒有什么閱歷,艾兄你若無事,就再幫我一次忙吧!”
  艾天蝠微微一笑,道:“好,走吧!”
  鐵中棠心頭又是感激,又覺悲嘆。兩人一路同行,鐵中棠生怕艾天蝠發(fā)覺耳聾,因而厭世,是以百般掩飾。艾天蝠竟真的渾無所覺,一路上只是將自己經(jīng)驗閱歷,以及一些武林掌故,說給鐵中棠聽。這一日到了魯東諸城,距離嶗山地頭已不甚遠(yuǎn)。此時風(fēng)暖花艷,已將盛暑,距離大旗掌門北返,已將一年。
  鐵中棠自思年來種種遭遇,亦不知是悲是喜。他雖為本門流下許多血汗,但能否得到師長諒解,還未可知。師長們北返一年,情況不知如何?云錚的傷勢雖有聰明多智的溫黛黛維護(hù),但還是令他懸念。何況,他心中還存有一件極大的隱秘,夜半無人時,時常喃喃自語:“時候快到了,切切不能忘記……”
  到了諸城后,鐵中棠雖然心急趕路,但生怕艾天蝠太過勞累,傍晚便投店,搬了張桌子,在樹下飲酒。只聽蟬聲搖曳,鳥語蟲鳴,加以明月在天,花陰曳地,四面納涼揮扇笑語,頗足令人將一天征塵洗盡。但在此良辰美景中,鐵中棠瞧著目盲耳聾的艾天蝠,心頭不禁更是悲哀,卻還得強(qiáng)作笑聲,頻頻勸酒。深夜時兩人都有了些酒意,誰也不想回房安歇。
  鐵中棠豪興逸飛,談天說地,但他一路都要大聲嘶喊,好教艾天蝠聽見,是以此刻喉嚨已真的有些嘶啞了。說話時,有些言語,艾天蝠已難以聽清,鐵中棠連忙大聲笑道:“小弟喉嚨已越來越啞了,昨天呼人要茶水,三尺外的人都聽不見,大哥你聽小弟說話,想來也頭疼得很。”兩人俱是英雄肝膽,俠義心腸,自然日益親近,路上已改了稱呼,是以鐵中棠以“大哥”相稱。
  艾天蝠微微一笑,也不答話,過了半晌,那始終緊閉,望之若無的眼縫縫中,突然滲出一滴淚水。月光之下,那晶瑩的淚水,望之有如珍珠一般。
  鐵中棠大驚道:“大……大哥,你為何傷心?”
  艾天蝠石像般端坐不動,又過了良久良久,方自緩緩道:“傻兄弟,你當(dāng)大哥我真的不知道么?”
  鐵中棠失色道:“大哥你知道什么?”
  艾天蝠黯然道:“你口口聲聲要我?guī)湍悖瞿悖鋵嵞阒皇且驗榇蟾缬置@又瞎,不忍心拋開我。”
  鐵中棠身子一震,目中又是熱淚盈眶,緊緊抓住艾天蝠的肩膀,顫聲道:“大哥你……你是何時知道的?”
  艾天蝠嘆道:“那時下了山腳,大哥就知道了……”他黯然一笑,接著又道:“你想不到吧,大哥雖然瞎了,又聾了,但還是站得住,走得動,吃得下,睡得著。”
  鐵中棠呆呆的望著他石像般的面容,心頭也不知是何滋味,剎那間但覺萬念紛沓,不可斷絕。不但世上所有的聲音繁華,他從此已不能復(fù)聞復(fù)見,武林中的地位,江湖中的聲名,他也勢必定要拋卻。他若是個碌碌凡夫,倒也罷了,但他卻是個雄心萬丈,傲骨崢嶸的鐵漢,這種打擊他怎能忍受?而如今,這種不是任何人所能忍受的打擊,竟也未將他擊倒,他仍然行所無事,連鐵中棠都覺不出他的變遷。
  又不知過了多久,艾天蝠緩緩道:“兄弟,你莫忘了男兒心腸,久煉成鋼,萬劫余生,仍無所傷,只要一心無損,身體殘傷,又有何妨?”
  鐵中棠黯然忖道:“一心無損,談何容易!世上蕓蕓眾生,又有幾人能將此心磨煉成鋼?”他心中雖充滿了悲哀,但也充滿了敬佩。
  只見艾天蝠突然緩緩站了起來,長嘆一聲,道:“時候不早了,睡吧!”回身走去,身子仍然挺得筆直。
  這一夜鐵中棠輾轉(zhuǎn)反側(cè),竟是難以成眠,直到繁星落于窗下,曙色染白窗紙,方自朦朧睡去。但等他醒來之時,艾天蝠竟已走了,只留下張字柬,用個木盒子壓在窗欞上。字跡自然潦亂,寫的是:“學(xué)劍雖難,不如交友之難。愚兄得友如弟,死已無憾,是以一路相隨,不敢輕言別離。但長亭十里,亦有終止,愚兄不愿以殘廢之身,阻弟之萬里鵬程,從此天涯飄零,必將不知所終矣。天長地久,再見無期,愚兄亦難免暗懷悲思別緒。鎮(zhèn)紙之木盒,愚兄藏已多年,但望賢弟,切莫相棄。”紙短情長,情意真摯,鐵中棠手持木盒紙柬,只覺手掌顫抖,不能停歇,悲從中來,不能自己。
  嶗山,位于膠州。嶗山在海灣之間,氣候溫涼,四季常春,惟因地處海角,是以自來無名,少有游跡。
  鐵中棠到了嶗山山腳,仰視山嶺雄奇,佳木蔥籠,但繞山轉(zhuǎn)了一圈,卻看不到有陰嬪的留言接待。他忍不住尋了個在山腳下的樵子,問他山中可有什么異人往來,那樵子只說滿山都曾去過……卻未見過什么異人。
  鐵中棠又是焦急,又是失望,直到黃昏之時,他呆坐在樹下,望著滿天紅霞,暗忖道:“莫非她是騙我的?她們往西去,卻要我往東來,好教我永遠(yuǎn)也尋刁;著他們的去向?”想到憤怒處,不禁以拳擊掌,暗中怒罵。忽然間,只聽“咪嗚”一聲,一只白貓自草叢中鉆了出來。只見這白貓神氣威猛,舊非尋常,碧眼中似有火焰閃動,正是陰嬪所豢的寵物“嬪奴”。
  鐵中棠大喜而起,道:“咪咪,你可是來接我的?”
  這“嬪奴”果似有靈性一般,碧綠的眼睛,滴溜溜亂轉(zhuǎn),瞧了他半晌,突又“咪嗚”一聲,向山上竄去。鐵中棠不敢遲疑,立刻縱身隨之而去。但見這靈貓竄行之快,比之武林高手,有過之而無不及,那一身柔毛,在夕陽輝映下,有如彩虹般,劃空而去。鐵中棠盡了全力,方不致落后,奔行了約摸頓飯功夫,已過山腰。深林鳥鳴,山風(fēng)森森,已有些寒意,但鐵中棠卻已汗流浹背。轉(zhuǎn)過幾處山彎,那靈貓又自“咪嗚”一叫,鉆入山壁間的草叢中,蹤影不見。
  鐵中棠呆了一呆,走過去探看,才發(fā)覺那山壁間竟有條一尺多寬的山隙,只是被附生在壁上的蔓草翅蘿遮掩,不加仔細(xì)查探,很難發(fā)現(xiàn)。鐵中棠大喜忖道:“這條隙之中,想必就是那麻衣客的居處了。”但心念轉(zhuǎn)處,又不禁黯然忖道:“以我之武功,縱然尋得他的居處,還是無法奪回靈光的。”心念反復(fù)間,正自無計可施,突聽身后一聲嬌笑,道:“傻小子,呆頭呆腦地在瞧什么呀?”
  鐵中棠大驚回身,只見淡淡,的夕陽光影中,兩個烏發(fā)少女,不知何時,已來到他身后,想是因他心神不屬,竟未發(fā)覺。她兩人身上穿的,俱是又寬敞,又柔軟的絲質(zhì)長袍,一紅一綠長僅及膝,露出下面一段如霜賽雪的小腿,底平指白的赤足之上,套著雙柔草織成的縷空草鞋,正是隨那麻衣客同去空谷山的輕盈少女。霞光輝映下,絲袍光影流動,玉腿粉光閃爍,再加以烏發(fā)如墨,嬌靨如花,被四下山色一襯,望之宛如仙子。
  鐵中棠又驚又喜,驚的是自己行跡已露,喜的卻是自己所料不差,此間果然是那麻衣客的住處。那紅衣少女眼波轉(zhuǎn)動,在鐵中棠臉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口中盈盈笑道:“谷主算得不錯,你果然來了。”
  綠衣少女道:“既然來了,便該進(jìn)去,還瞧什么?”
  鐵中棠大驚道:“他怎知我來了?”
  他只當(dāng)那麻衣客果有鬼神莫測之機(jī),竟能未卜先知,卻不知道那麻衣客天縱奇才,雖不能先知,但料事如神,見到平日與陰嬪寸步不離的“嬪奴”,突然偷偷出谷,便猜到定是陰嬪對水靈光生了妒意,是以故意要將鐵中棠引來,好救水靈光出去。
  驚疑之間,少女們也不答話,嬌笑著擁了上來,一人拉起鐵中棠一只衣袖,笑道:“谷主等著你哩,還不快進(jìn)去?”
  兩人不由分說,膩在鐵中棠身上,推推拉拉,將鐵中棠擁進(jìn)了那山隙之中,鐵中棠只覺香腮貼面,香澤微聞,竟不能動手掙扎。那山隙陰森黝暗,僅容一人通過,少女們卻一前一后,將鐵中棠擠在中間,咭咭吱吱,嬌笑著走了約摸盞茶時分。鐵中棠突覺眼前一亮,景物豁然開朗,香風(fēng)撲面而來,當(dāng)真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只見山隙盡頭,竟是一片遼闊的山谷,四山合抱,蒼峰滴翠,一道清溪,橫流而過,水波溶溶,游魚可數(shù)。沿溪一帶,綠柳垂楊,如絲如縷,清溪對岸,半坡繁花間,隱隱現(xiàn)出一幢精舍,四外花枝環(huán)繞,燦若云錦。精舍前卻是一片空曠,淺草成茵,整齊如剪,一片新綠之上,羅列著十?dāng)?shù)件白玉色的琴幾、玉墩、棋案之屬。紅塵間的煙火囂嚷,似乎早已被群山所阻。
  極目望處,但見溪流蜿蜒如帶,朱欄橫跨水上,幾只亂燕,在花林中飛旋來去,草坪上,土墩間,斜坐著幾個披發(fā)少女,或披輕紗,或著柔袍,都在盈盈淺笑,流眸低語。小橋上,朱欄低垂,垂柳下,還倚坐著兩個少女,正在持竿垂釣,只見竿頭微顫,少女嬌笑間,已被釣上一尾金色鯉魚,草坪上的少女們立刻嬌笑著擁了過去,但見白足如霜,青絲飄揚,亦不知是人間還是天上。鐵中棠再未想到人間竟有如此勝境,不覺瞧得呆了。
  紅衣少女咭咭笑道:“姐妹們,魚有什么好看,還不快過來看看這只呆雁。”話未說完,少女們已一哄而來。
  她們身上穿的不是輕紗,便是柔絲,此刻迎面奔來,被風(fēng)一吹,一個個妙處隱現(xiàn),曲線畢露,宛如全裸一般,再加上許多條粉光標(biāo)致的玉腿,飛揚奔行,當(dāng)真蔚為奇觀。鐵中棠心神一蕩,緊緊閉起眼睛,哪里還敢再看。
  剎那間少女們都已奔到了他身邊,有的牽衣,有的扯袖,一陣陣甜香膩笑,四面八方擁了過來。鐵中棠又是心慌,又是驚亂,伸手一推,觸手處柔暖如棉,滑膩如脂,駭?shù)盟麆右膊桓覄恿恕p埵撬⑿坭F漢,此刻處于眾香國中,亦是無計可施。
  只聽一個少女咯咯嬌笑道:“瞧他那日精明強(qiáng)干,詭計多端,將那怕死的小子騙得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哪知今日卻變得像只呆雁了。”
  別的少女早已笑得喘不過氣來,只有一個少女伸手在鐵中棠臉上摸了一下,嘆口氣笑道:“那日我見了他,就想摸摸他的臉,看看這張臉是真的還是刻的,畫的,今日總算讓我償了夙愿。”
  另一個笑道:“怪不得那位小娘子死心踏地的等著他,無論谷主用什么法子,她都不理不睬,原來他果然是生得俊。”
  這少女想是第一次見到鐵中棠,語聲中又是贊賞,又是感慨,鐵中棠聞得水靈光似還無恙,不覺心懷一暢。
  忽然間,只聽清溪那邊,傳過來一聲清朗的語聲,道:“客人到了,還不請過來,在那邊胡鬧什么?”
  少女們齊地作了個鬼臉,吐了吐舌頭,拉著鐵中棠奔過小橋。鐵中棠道:“請松手,在下自己會走。”少女們一笑松手。
  鐵中棠松了口氣,睜眼望處,只見過橋之后,便是一條五色彩石砌成的花徑,兩旁種滿鮮花,五色繽紛。花徑直通精舍,此刻又有一陣?yán)市φZ聲自舍中傳來:“佳客遠(yuǎn)來,小丫頭們就將他帶進(jìn)來吧,我卻懶得出迎了。”
  那紅衣少女掩口低笑,當(dāng)先領(lǐng)路,穿過一曲朱欄回廊,廊盡處珠簾輕搖,叮當(dāng)微鳴,傳出陣陣輕音細(xì)樂。
  麻衣客寬袍大袖,箕踞在堂間一張白玉榻上,榻前一張矮幾,散置著四時鮮花,各色佳果。幾個絕色美女圍在他四周,櫻口吹笛,纖指撥弦,見到鐵中棠來了,樂聲雖未停,但秋波卻全都瞟了過來。四壁明潔如鏡,堂前人俱都入了畫中,鐵中棠驟眼望去,也不知有多少位美女,多少道眼波。
  麻衣客縱聲笑道:“好個癡情種子,居然不遠(yuǎn)千里而來,想必是走得累了,來,來,來,過來坐坐。”
  榻上的少女,立刻嬌笑著讓出一塊地方。
  鐵中棠暗暗忖道:“我若不敢過去坐下,他必要笑我太過小家氣。”微微一笑,居然走過去坐下。他本具大智大勇,不拘小節(jié),方才驟入奇境,雖有些靦腆拘束,但尋思之間,便將一切放開。
  麻衣客望著他笑道:“這里的酒果,你可敢吃么?”
  鐵中棠微微一笑,道:“以前輩武功,若要害我,何必在酒中下毒,只要酒醇果鮮,吃個三斤也無妨。”
  麻衣客大笑道:“好!”手掌一拍,便有個少女送上美酒,酒色碧綠,涼沁人心,鮮果更是芬芳甘美。
  鐵中棠知道他若要自己見著水靈光,便根本不必自己多話,否則自己多話也無用,是以索性一言不發(fā),放懷吃喝起來。
  少女們看把戲似的在旁邊瞧著,不住咭咭地笑。麻衣客笑罵道:“小丫頭,笑什么,拿點本事讓客人瞧瞧呀!”
  少女們嬌笑著應(yīng)了一聲,樂音一變,由輕柔而飛揚,有幾人輕輕拍掌,曼歌低唱,還有幾個便輕輕旋上堂前,婆娑起舞,如霜白足,踏著晶瑩的玉石地面,也分不清是足勝于玉,還是玉勝于足。她們的舞姿輕盈而曼妙,腰肢展動,嬌軀回旋間,輕紗衣袂飛揚,展露出一雙雙晶瑩的玉腿。她們的眼波如水,笑容甜美,體豐眉軒,玉壁生輝,映著嬌美眼波,腰肢玉腿,也分不出究竟有多少人起舞。再加上那歌聲,那樂聲,當(dāng)真令人心動神搖,難以自主。突,見一個少女腰肢一扭,偎入了鐵中棠懷中。只見她嬌軀宛轉(zhuǎn),在鐵中棠懷中扭來扭去,媚眼如絲,笑孜孜地瞧著鐵中棠,直似要把他溶化一般。
  但鐵中棠持杯而坐,卻動也不動。麻衣客見他神色竟還能自如,微微一笑,揮手道:“罷了,讓我?guī)Э腿藙e處瞧瞧。”
  話聲未了,歌舞已罷,偎在鐵中棠懷中的少女也站起來,指著他鼻子嬌嗔笑罵道:“你呀,你這人真是塊死木頭。”
  鐵中棠微微一笑,長身而起,暗中卻不禁松了口氣。其實他方才心中又何嘗沒有神搖意動,只是他素來善于隱藏自己情感,別人誰也瞧他不出。
  麻衣客笑道:“此地少有外人留足,但你既來了,便是此地佳客,不帶你四處瞧瞧,你必要說我小氣。”
  鐵中棠暗暗忖道:“他始終不提水靈光,此刻莫非要帶我去見她么?”思忖之間,麻衣客已當(dāng)先走去。
  穿過幾曲回廊,走過幾間房子,鐵中棠才發(fā)現(xiàn)這整個一棟房舍,外觀雖是瓦頂磚壁,與尋常無異,但內(nèi)中卻全都是玉石所建,晶白整齊,宛如琉璃冰宮,陳設(shè)更是清雅脫俗,全不帶半分富貴銅臭氣。鐵中棠不禁暗嘆忖道:“看來這麻衣客,當(dāng)真可算是世上最懂享受的人了。”
  麻衣客大袖飄飄,腳步不停,走過幾間雅室。鐵中棠突覺眼前一亮,只見一間房中,壁上案頭,俱都擺滿了奇珍異寶,無一件不是美到極處,華貴之極的精品。鐵中棠在那沼澤的寶窟中,本以為天下珍寶,已莫過于此,哪知此地所見,竟比那寶窟中的珍寶還勝幾分。
  他不禁在暗中嘆了口氣,那麻衣客已自案頭拿起一柄劍鞘滿嵌珠寶的長劍,笑道:“你眼力不差,且看此劍如何?”但見他拇指一按彈簧,“嗆啷”一聲,長劍出鞘,劍聲有如龍吟,響徹四室,劍光晶瑩奪目,不可方物。
  鐵中棠不禁脫口贊道:“好劍!”
  麻衣客面上微帶得意笑容,環(huán)目四顧,道:“此間珍寶乃是我家數(shù)代收集而得,你看如何?”
  鐵中棠道:“人間少見。”
  麻衣客緩緩笑道:“方才那些少女又如何?”
  鐵中棠道:“人人俱是絕色。”
  麻衣客面色突然一沉,道:“只要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這里的珍寶,由你取去,方才的少女,由你選擇。”
  。
  鐵中棠心頭一動,道:“什么事?”
  麻衣客且不答話,伸手在玉壁之上一按,玉壁上突然現(xiàn)出一扇鑲著水晶的小小窗口。鐵中棠忍不住湊過去一看,只見窗子那邊,亦是一間雅室,室中玉榻錦墩上,斜坐著一個白衣女子,秀發(fā)披肩,容貌如玉,不是水靈光是誰?她身前身后,俱都堆滿了各色各樣的珍奇的玩物,時新的鮮果,華麗的衣衫,絕美的珠寶……還有一疊疊書冊,一只毛羽鮮艷的鸚鵡。這所有一切,正都是世間所有女子俱都喜極愛極之物。但水靈光斜坐榻上,卻仍是滿面愁容,她手里雖拿著本書,眼睛卻未瞧在書上,只是呆呆的出神。
  鐵中棠目光動處,但覺心神一陣激蕩,忍不住脫口喚了出來。
  麻衣客微微一笑道:“你雖瞧得見她,她卻瞧不見你。你縱然喊破喉嚨,她也聽不到。”
  鐵中棠冷笑道:“堂堂武林前輩,囚禁個女子,也算不得是什么英雄。”轉(zhuǎn)過頭去,不再看他。
  麻衣客緩緩道:“你只要當(dāng)著她面,對她說永遠(yuǎn)不愿再見她面,這里的珍寶美女,由你隨意帶走。”
  此間的珍寶美女,世人見了,莫不心動,他只道鐵中棠萬難拒絕。
  鐵中棠大笑道:“在下只當(dāng)前輩還有知人之明,哪知……嘿嘿,前輩看在下可是這樣的人么?”
  麻衣客面色微變,冷笑道:“你莫忘了,她此刻已在我掌握之中,我若用強(qiáng),也不怕她飛上天去。”
  鐵中棠笑道:“前輩雖看錯了在下,在下卻不會看錯前輩。前輩若要用強(qiáng),還會等到此刻么?”
  這麻衣客雖然貪逸好色,但卻自視極高,鐵中棠這句話正說到他心里,眨眼間他面色便已大見和緩。只見他緩步在屋中走了一圈,方自駐足道:“我的武功,你已見過,若是出手助你仇敵,又當(dāng)如何?”
  鐵中棠道:“前輩武功,在下生平未見,若是出手助我仇敵,在下自然萬萬抵?jǐn)巢贿^。”
  麻衣客微微一笑,道:“你若答應(yīng)了我,我便出手助你將仇敵全都?xì)⑺馈!彼云嫣兀瑥牟辉高^問武林中事,此番說出這句話,實是萬不得已,只因他自幼及長,俱是一呼百諾,從未有人敢稍拂其意,此番只當(dāng)稍使手段,水靈光便將投懷送抱,哪知他無論使出什么法子,水靈光還是對他不理不睬。
  水靈光對他越是冷漠,他便越是熱情,也就不屑用強(qiáng),只有要鐵中棠說出那番話來,好教水靈光死心。是以他才不惜使出千方百計,只求鐵中棠答應(yīng)。
  鐵中棠果然不禁為之怦然心動,暗暗忖道:“若是有他出手相助,何愁‘大旗門’仇不能報?”但瞬即轉(zhuǎn)念忖道:“但我又怎能為了自身之事,犧牲水靈光?何況……‘大旗門’雪恥復(fù)仇,也不能假外人之力。”一念及此,當(dāng)下淡然一笑,搖了搖頭。
  麻衣客大怒道:“好個不識抬舉的東西!”嗖的一掌,往鐵中棠劈來,掌勢之快,便是迅雷閃電,亦所不及。哪知鐵中棠眼見他一掌劈來,竟然不避不閃,但覺冷風(fēng)卷面,有如刀刮,寒氣直透足底。
  麻衣客怒道:“你要死么?”怒喝之中,卻已在那間不容發(fā)的剎那之間,硬生生頓住了掌勢。
  鐵中棠見他掌力收發(fā)由心,武功實已入了化境,也不覺暗暗心驚,口中卻淡淡笑道:“前輩若要動武,在下萬萬不敵,閃避又有何用?”
  麻衣客呆了一呆,手掌反劈不下去,突然狠狠跺了跺足,一掌劈在空間,但聞?wù)骑L(fēng)呼的一響,四下珍寶紛飛,聲勢當(dāng)真驚人已極。他滿腔怒氣,無可發(fā)泄,可憐那些珍寶都倒了霉,叮當(dāng)落在地上,竟已被掌風(fēng)震得粉碎。
  鐵中棠神色不變,冷冷道:“前輩掌力雖強(qiáng),膽子卻小得很。”
  麻衣客怒道:“你說什么?”
  鐵中棠道:“前輩膽子若不小,為何不敢讓她見我一面?”
  麻衣客又是一怔,突地大喝:“隨我來。”放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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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25
第二十九回 此陣只應(yīng)天上有

  鐵中棠知他已中自己激將之計,大喜跟去。只見麻衣客身形奔行在玉石長廊間,望之有如凌虛而行。原來那藏寶之室與水靈光所在之地,相隔雖僅一壁,但兩室間的道路,卻是曲折綿長,繁復(fù)已極。鐵中棠見那道路之曲折變化,竟似暗合奇門生克之理,但他既入虎穴,索性什么都不管了。
  奔行了片刻,方至地頭,只聽水靈光歌聲自珠簾中傳出。歌聲如絲如縷,唱的是:“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幾番細(xì)思量,還是相思好。”簡簡單單幾句話,當(dāng)真將相思滋味,刻劃得深深入骨。
  麻衣客冷“哼”一聲,道:“相思有什么好?”一步跨入珠簾,見到水靈光,面上怒容,立刻消失無影。
  水靈光卻已見到他身后的鐵中棠,神情立刻呆住,亦不知是悲是喜,手里的書,也“噗”的落了下來。兩人目光相對,便生似再也分離不開,麻衣客站在一旁,看得心里委實不是滋味,大聲道:“既已相見,快說話呀!”
  但兩人目光還是瞬也不瞬,都覺此時無聲遠(yuǎn)勝有聲,縱有千言萬語,又怎說得出自己的心意。
  麻衣客自桌上拈起枚葡萄,一面咀嚼,一面在兩人間走來走去,不知不覺間,竟將葡萄連皮帶核都吃了下去。那葡萄本是異種,芳香甘美,但他此刻卻食而不知其味,口中喃喃嘆道:“容易!容易……唉,難!難!難!”
  只聽門外“噗哧”一笑,陰嬪懷抱著“嬪奴”,款步而來。她烏發(fā)如云,盈盈嬌笑,身披白紗,長裙曳地,更顯得風(fēng)姿綽約。白紗下露出雙白生生的手腕,腕上金釧,隨著腳步口丁當(dāng)作響,看來不但比那日在山谷中更為豐腴,而且更嬌美年輕了幾分。她款擺腰肢,走到鐵中棠身邊,輕輕笑道:“小弟弟,可知道他嘴里方才說的容易是什么?難是什么?”
  鐵中棠感激地瞧了她一眼,微笑道:“此刻殺了我容易,但縱然殺了我,若要靈光將我忘記,仍是難如登天。”
  陰嬪嫣然一笑,轉(zhuǎn)向麻衣客,道:“他說的可對?”
  麻衣客笑道:“你引來的少年,腦筋自然不錯。”
  陰嬪咯咯嬌笑道:“既然不錯,那么你自己也知道永遠(yuǎn)不能讓這女孩子回心轉(zhuǎn)意,與你來往的了,那么……就不如放了她吧!”
  麻衣客面色一沉,道:“哼,哪有這般容易?”
  水靈光突然輕掠而來,拜倒在地,仰首道:“你與其將我困在此地,教我恨你,倒不如放了我,我永遠(yuǎn)也忘不了你的好處。”她目中淚光瑩瑩,滿面凄楚哀怨,鐵石人見了也不能不為之動心,那顫抖著的吃吃口音,更令她平加幾分缺陷的美,要人自心底對她升起憐惜。
  麻衣客瞧了她幾眼,苦笑道:“我實不愿你恨我,怎奈我若放了你,你立刻便走了,永遠(yuǎn)記著我的好處,又有何用?”
  水靈光道:“那……那么你就殺了我吧!”
  麻衣客仰天嘆道:“我又怎忍殺你……”
  鐵中棠道:“你既不殺,又不放,究竟要怎樣?”
  陰嬪笑道:“對呀,你究竟要怎樣,也該讓人知道才是。這樣拖下去,難道當(dāng)我永遠(yuǎn)不會吃醋的么?”
  麻衣客失笑道:“哦,原來你也會吃醋的……”負(fù)著手又走了幾轉(zhuǎn),突然駐足道:“有了!”
  鐵中棠道:“怎樣?”
  麻衣客道:“你若能闖得過我八門一陣,我便放你兩人。”
  陰嬪面色微變,強(qiáng)笑道:“但……但那八門一陣……”
  麻衣客笑道:“但什么!我昔日也是硬碰硬闖過那八門一陣的,否則先父也不會讓我下山!”
  陰嬪道:“誰不知道你是武林奇才!世上又有幾人能比上你?但是他……唉!他也不差!”
  麻衣客大笑道:“他既不差,就試試吧.怎樣?”最后兩字,自是對鐵中棠說的。
  鐵中棠暗忖道:“你既闖得過,我為何闖不過?”只要競爭公平,他便毫無所懼,決不逃避,當(dāng)下大聲道:“好!”
  麻衣客微微一笑,道:“都隨我來!”大袖飄飄,當(dāng)先而行,三轉(zhuǎn)兩轉(zhuǎn),將眾人帶人一間石室。那石室形作八角,共有八門,門上重簾垂地,分作紅、橙、黃、綠、青、藍(lán)、紫、黑八色,也不知門內(nèi)藏有何物。暗色垂簾門前,有幾具石榻玉幾,放著些鮮果佳肴,香茶美酒,翠杯玉盞,琳瑯滿目,美不勝收。
  鐵中棠暗暗忖道:“八門已見,卻不知一陣何在……”只見麻衣客雙掌一拍,除了黑門外,另七道垂簾里應(yīng)聲走出七個人來。垂簾顏色不同,走出的人身上衣衫顏色也不同,什么樣顏色的垂簾里,走出的便是身穿同樣顏色衣衫之人。
  這七人秋波盈盈,也都是絕色少女,但衣衫不但顏色各異,式樣也無一雷同,有的是寬裙大袖,有的是云披短裙,有的窄腳袖,綴邊褲……反正各種各式的衣衫式樣都有,一時也難說清,那衣香鬢影,嬌聲笑語,卻教人目迷五色,就連水靈光都幾乎看得呆了。
  鐵中棠暗嘆忖道:“這些少女,個個俱是人中絕色,也不知他是何處得來的,但他還不知足,看來……”思念尚未轉(zhuǎn)完,卻見這七個錦衣少女,已嬌笑著將他團(tuán)團(tuán)圍住。鐵中棠皺眉道:“這就是前輩要我闖的陣么?”
  麻衣客大笑道:“不錯,此陣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見,你能一闖此陣,縱然輸了,福氣也算不錯。”
  鐵中棠道:“如何闖法?輸贏如何作準(zhǔn)?”
  麻衣客笑道:“此陣名喚‘仙女脫衣陣’——”鐵中棠聽了這名字,雙眉已不禁深深皺在一起。只聽麻衣客接道:“這七個小丫頭,武功雖不甚高,但也不弱,她七人將你圍在中央,一面脫衣,一面動手脫你的衣服,等到她七人衣服脫盡了,而你的衣服卻未被她們脫下一件,這一陣便算你贏了一半,還有一半么……哈哈,還有一半先等你贏了這一半再說也不遲。”
  鐵中棠聽得又驚又奇,目定口呆,水靈光卻聽得紅生雙頰,呆在當(dāng)?shù)亍V灰婂\衣少女們秋波亂拋,吃吃嬌笑不絕。
  麻衣客笑容更是得意,道:“我這‘七仙女陣’,武林中敢夸無人見過,能闖過此陣之人,武功便可算是高手了。”
  鐵中棠暗忖道:“此陣雖然匪夷所思,但我又不是死人,怎會被她們脫了衣服……”當(dāng)下大聲道:“她七人衣服要脫多久?”
  麻衣客大笑道:“她七人不住脫衣,決不停頓。”
  鐵中棠微一沉吟,大聲道:“她七人脫衣之時,我若將她們?nèi)即虻梗撽嚩觯@又當(dāng)如何?”
  麻衣客笑道:“你若能將之打倒,自也算你勝了。”
  鐵中棠暗忖道:“這七人武功縱不弱,但她們既不住脫衣,哪里還能動,我乘機(jī)將她們?nèi)紦舻梗簿褪橇恕!币荒钪链耍苏律溃溃骸昂茫媚飩冋埑鍪帧!?br />   錦衣少女們輕輕一笑,身形閃動,在鐵中棠身側(cè)圍了個丈余方圓的圈子,那甜甜的笑聲,已足夠令人心動。
  水靈光忽然大聲道:“且慢,他……他若輸了如何?”
  麻衣客笑道:“他若輸了,還有一次機(jī)會。你且看這四面石壁之上的人物圖形,所雕俱是破陣之法,只要他能在七日之中,將壁上武功學(xué)會,七日后必能破陣……哈哈,想當(dāng)年,我也是在七日之中破了陣的。”
  水靈光轉(zhuǎn)目四望,只見四面石壁之上,果然滿雕人物飛翔刺擊之勢,不禁垂首道:“如此說來,這倒公平得很。”
  麻衣客笑道:“若要不公平,我自己難道不會與他動手么?與人爭勝,總要人心服口服才是。”他緩步走向黑簾前石榻,笑道:“請來這里觀戰(zhàn)如何?”
  陰嬪嬌笑著當(dāng)先隨去,水靈光瞧著麻衣客暗暗忖道:“此人雖可恨,但有些地方,倒也不失為君子。”一念至此,不禁對他稍生好感,隨過去輕嘆道:“你已有了這么多千嬌百媚的……的人,為何還……還偏偏要……要不肯放我?”
  麻衣客斜倚榻上,微微一笑,也不答話,陰嬪卻咯咯笑道:“好妹子,告訴你,你越是不肯答應(yīng),他越是想你。”
  水靈光呆了,道:“男……男人都這樣賤么?”這卻令麻衣客聽得目定口呆,陰嬪早已笑得花枝亂抖。
  過了半晌,麻衣客方才苦笑著搖了搖頭,拍掌道:“樂起,陣發(fā)!”語聲清朗,直穿出戶,戶外樂聲立起。這樂聲抑揚頓挫,奏的曲調(diào)仍是諸般賞心樂事,要人不由自主聽得心曠神怡。錦衣少女隨著樂聲,輕移蓮步,轉(zhuǎn)動起來。鐵中棠見她們轉(zhuǎn)了兩圈,仍無動手之意,忍不住脫口道:“脫呀!”
  話才出口,臉已不禁一紅,只聽陰嬪咯咯笑罵道:“好個不害臊的大男人,硬逼著人家姑娘們脫衣服么?”
  水靈光雖然心中有事,也不禁聽得一笑。
  這時樂聲突變,由悠揚之聲,變?yōu)檩p柔之調(diào),自紅珠垂簾中出來的紅衣少女嬌笑道:“莫急,這就脫了。”語聲中但見她纖手微揚,嬌軀半轉(zhuǎn),已將身上的紅綢披肩除下,有如一片紅云般,灑向鐵中棠面門。這披肩雖是一方紅綢,但在她手中灑出,但聞風(fēng)聲獵獵,力貫.四指,實如一件極厲害的外門兵刃一般。
  鐵中棠哪敢怠慢,身形一閃,堪堪避過,另一少女已將身上橙色短衫除下,隨手拂來。但見衣角飛揚,斜拂鐵中棠大橫肋外“章門穴”,用的竟是武林罕見的“拂穴”手法,認(rèn)穴之準(zhǔn),不差分毫。
  鐵中棠一驚之下,錯步折腰,只聽身后咯咯一聲嬌笑,一件綠緞背心,已帶著風(fēng)聲打向他背后椎下“命門”大穴。三招過后,鐵中棠才知道這些少女的每一個脫衣的動作中,都隱含一著極厲害的招式。
  她們的動作,雖然極盡溫柔誘惑,但招式卻是奇詭變幻,人所難測,而且七人聯(lián)手,配合無間,一招連著一招,有如抽絲剝繭,連綿不絕,根本不給對方喘息的機(jī)會,再加上那柔靡的樂聲,甜甜的笑聲,更令人心旌搖蕩,更何況那眼前飛舞的衫裙,也令人目迷五色,眼花繚亂。
  鐵中棠又驚又奇又駭,雖然勉力支持,但十?dāng)?shù)招過后,便已汗流浹背,舉手出招,都變得困難已極。要知藉脫衣之姿勢發(fā)出的招式,招式自是奇詭百出,武林罕見;以衣衫作為兵刃,自也令人難防。加以七人聯(lián)手,樂聲亂心,衣裙迷目,無論其中任何一事,都足使人手忙腳亂,何況四管齊下。
  就連陣外的水靈光,也不禁暗暗心驚。麻衣客側(cè)目笑道:“且看我這‘七仙女陣’,是否天下第一奇陣?”
  陰嬪嘆道:“別的陣式縱有此厲害,也無此奇詭;有此奇詭,卻又無此香艷悅目,令人動心。我走遍江湖,見的厲害陣式也不少了,但像這樣集威厲、奇詭、誘惑、好看、迷人、香艷于一身的陣法,卻當(dāng)真是從來未見,端的可稱是天下第一奇陣了,也只有你們家這些精靈鬼才想得出這種陣式來。”
  麻衣客滿面得意,大笑道:“好的還在后頭哩,等著瞧吧。”
  這時樂聲更是柔靡誘人,有如怨婦思春,蕩婦呻吟。那些錦衣少女面上笑容更媚,身上的衣衫,也已除下一半,有的露出半段粉腿,有的露出了一雙玉臂,有的衣襟半解,酥胸淺露,有的長衫已褪,圓臍撩人……襯著滿地衣裙錦繡,望去更是五光十色,心醉神馳。要知她們衣衫的式樣各不相同,脫法也不同,是以才能發(fā)出各種不同的招式,出招之姿勢,更是千奇百怪,說也說不盡。這陣法的妙處,果然是越看越多,越多越妙。
  鐵中棠掌風(fēng)虎虎,指東打西,縱施出一身解數(shù),仍是難以招架,只是他招式委實太快,是以還可支持。
  突聽那黃衣少女媚笑道:“你看我的腿好看么?”水蔥般纖指輕輕一抽,裙帶已解,長裙頓落。但見她右足一勾,白生生的修長玉腿,帶著落地的長裙飛起,竟以“鴛鴦雙飛足”,急踢鐵中棠腰下。玉腿紛飛,妙處隱現(xiàn),鐵中棠只覺心頭一跳,后面又是一雙粉腿飛來,他來不及抵擋,只有縱身躍起。
  黃衣少女嬌笑道:“呀,還是踢得著!”如霜白足,輕輕一抖,足上的鞋子,宛如暗器般打了出去。這一招確是妙絕人寰,令人再也想不到的。
  鐵中棠身形凌空,只見四只鞋子,帶著四道風(fēng)聲前后襲來,立刻張臂飛足,要先將前面兩只鞋子踢落。哪知這些少女以足飛鞋,力道之拿捏,竟與暗器高手無異,后面兩只鞋子,竟然后發(fā)先至,直打鐵中棠雙膝。
  鐵中棠驟出意外,眼見避無可避,突然身子一攀,凌空一個斤斗翻落下來,閉起眼睛,雙拳揮出。只因他實在不敢去看人家雙腿飛起之姿,是以先閉起眼睛再出招,但拳風(fēng)虎虎,卻令人不得不退。
  陰嬪拍手笑道:“好招!”
  麻衣客道:“也未見太好。水小妹,你說好不好?”水靈光早已看得目搖神馳,哪里有心聽別人說話。
  一個紫衣少女忽然輕輕抬起腿來。她身上寬衫長裙已褪,只剩下半截緊衣,還有雙淺紫色的襪子,緊裹著那修長勻稱的玉腿。此刻但見她左手五指尖尖,插入了襪口,右手提著襪尖,向外一拉,長襪立刻被脫了下來,有如一條長鞭般,直打鐵中棠面目,口中嬌笑道:“給你只臭襪子聞聞。”玉腿也乘勢飛出,一招兩式,上下交攻,端的厲害已極。
  鐵中棠哭笑不得。這種招式,他哪敢去接,連忙回過頭去,哪知身后也有人嬌笑道:“你不嗅她那只,嗅我這只也一樣!”果然又是一只淡青色的襪子長虹般飛來。
  鐵中棠雖處險境,臨危不亂,他變招是何等迅快,雙臂振處,身子突地竄出,堪堪躲了過去。他本可乘機(jī)發(fā)招,雖未見能傷人,但至少也可稍挽頹勢,怎奈他目光轉(zhuǎn)處,只見到一雙白生生的腿,這一招卻教他如何下手。他面前正是那婀娜的紅衣少女,但此刻她衣裙卻已盡褪,只剩下一件鮮紅色的馬甲背心,襯得肌膚更見瑩白。只見她右手抓著馬甲下的左端襟擺,左手抓著右擺,雙手向上翻揚而起,馬甲立刻被脫了下來。無論任何脫套頭背心的姿勢,俱是如此,但她卻將之化作招式,那背心有如紅云般當(dāng)頭向鐵中棠罩下。
  鐵中棠想也不想,雙掌齊出,“黑虎偷心”直打?qū)Ψ叫靥牛且阅羌t衣少女使出那一招后,前胸自然空門大露。鐵中棠這一招“黑虎偷心”,以攻為守,正是好著,但他招式方出,才發(fā)覺對方馬甲內(nèi)已再無別物,但見酥胸如玉,雞頭新剝,鐵中棠眼前一花,這一招哪里還能出手。
  這情勢筆下寫來雖慢,招式卻快如閃電,怎容他稍有失著!就在這剎那間,他雙臂已被人左右托住。紅衣少女咯咯一笑,將那鮮紅的馬甲,輕輕蒙在鐵中棠頭上,纖纖十指,便來解鐵中棠衣鈕。
  鐵中棠驚怒之下,方待掙扎,怎奈左右雙肘之“曲池”大穴,已被輕輕捏住,竟然動彈不得。
  麻衣客大笑道:“丫頭們!莫撕了他衣服,知道么?要將他衣衫好生生剝下來,才顯得咱們這‘七仙女陣’的妙處。”
  紅衣少女嬌笑道:“若要撕他衣服,還會等到現(xiàn)在么?喂,我說你放心好了,咱們決不弄壞你一粒衣鈕。”話說完了,鐵中棠上衣也被脫下,他茫然木立在地,但見四下少女嬌笑如花,媚眼如絲,身上粉光明亮,活色生香,地上滿堆各色錦繡,襯著一雙雙如霜白足,但她們衣衫果然還未脫完,自己果是輸了。
  托著他右肘的黃衣少女媚笑道:“你瞧什么?只怪你太差勁了,你還能再擋片刻,咱們……咱們……”
  另一邊的綠衣少女笑罵道:“小妮子,要說就說,害什么臊?”
  黃衣少女咯咯笑道:“你若能再擋片刻,眼福就更好了,知道么?”她胸膛一挺,鐵中棠連忙閉起眼睛,心中亦不知是羞是惱。
  那紅衣少女提著鐵中棠的上衣輕輕一抖,嬌笑道:“男人的衣服,都有些汗臭氣,你們誰要……”話聲未了,已有一條人影自榻上橫空掠來,秀發(fā)飛揚,衣衫飄飄,姿勢之美,無與倫比,正是水靈光。
  她滿面俱是哀怨愁苦之意,但秋波中卻帶著怒光,嬌叱道:“拿來!”雙手齊出,去搶紅衣少女手里衣服。
  紅衣少女雙手一縮,將衣服藏到背后,輕退了兩步,道:“唷,好不害臊,這衣服又不是你的,你搶什么?”
  水靈光道:“你……你拿不拿來!”她本就不善與人爭吵,此刻又氣又急,更是說不出話來,蒼白的雙頰,也激起了一陣淡淡紅暈,望之更是美如天仙。
  麻衣客不禁瞧得呆了。紅衣少女笑道:“這件臭衣服,咱們也不稀罕,但你若要,就偏偏不給你,妹子們,是么?”
  錦衣少女們本因水靈光奪去她們的寵愛,對她早就有些妒恨,此刻一齊拍掌笑道:“對,對,偏不給你。”
  水靈光輕輕咬了咬嘴唇,目中突然流下淚來。錦衣少女們笑得更是開心,道:“呀,哭了,大姐,你瞧她哭得這樣可憐,就給她吧!”
  紅衣少女笑道:“呀,這副小臉蛋,一哭果然更美了,只可惜我不是男人,你越撒嬌,我越不給你。”水靈光呆呆立在地上,頭垂得更低了。
  麻衣客瞧在眼里,心里又是傷心,又是憐惜,暗嘆忖道:“靈光的天性,委實太柔弱了,任何人都可欺負(fù)她。”
  一念尚未轉(zhuǎn)完,突聽“叭,叭,叭”三聲輕脆的掌聲,原來水靈光突然出手如風(fēng),在紅衣、黃衣、綠衣三個少女面上,各各打了一掌,這三掌打得驟出不意,錦衣少女們竟被打得呆了。
  麻衣客大笑道:“打得好……打得好!”
  只見水靈光反手一抹面上淚痕,大聲道:“放下衣服,出去。”
  錦衣少女們再也想不到這柔弱的女子,竟會突然變得如此兇狠,目定口呆,面面相覷,一齊怔住。
  鐵中棠更是又驚又喜:“靈光變了,變得好!”他卻不知道水靈光性子原極強(qiáng)韌,否則又怎能忍受在那泥壑中的非人生活?只是她從小就被養(yǎng)成那逆來順受的脾氣,是以看來顯得極為柔弱,但別人若是將她逼得急了,她脾氣發(fā)作出來卻是非同小可。
  只見她突然一把把抓起地上的紅衣綠裙,沒頭沒腦地往錦衣少女們面上拋了過去,錦衣少女們又驚又奇,竟被她拋得四下奔逃,剎時間但見燕語鶯叱,玉腿紛飛,滿堂俱是春色。紅衣少女跑到門口,方自回首道:“臭衣服,誰稀罕,你拿去吧!”遠(yuǎn)遠(yuǎn)將鐵中棠衣服拋了過來。
  水靈光縱身接過衣服,麻衣客大笑道:“妙極妙極,想不到一群小野貓,竟被個小白兔制服了。”
  陰嬪噗哧笑道:“看來黃鼠狼要吃兔子肉,可真不容易。”
  麻衣客大笑道:“我是黃鼠狼,你就是妖狐貍。”
  水靈光卻似沒有聽到他們的話。呆了半晌,緩緩走到鐵中棠身前,遞過衣服道:“你……你穿上吧!”
  鐵中棠知道她是為了自己受侮,才會發(fā)這脾氣,心頭也不知是甜是苦,伸手接過:“好……我穿上。”
  水靈光道:“這七天……”
  鐵中棠道:“這七天我自會好生揣摩。只要他能在七天里學(xué)會破陣的法子,我也一定能學(xué)會的。”
  他緩緩穿起衣服,接道:“這衣服穿上,她們就再也脫不下了。”
  水靈光瞬也不瞬地瞧著他,口中雖未說話,但目光滿注深情,也充滿了對他的信任之意。
  陰嬪瞧了瞧麻衣客,故意長嘆道:“好一對璧人,當(dāng)真是郎才女貌,天成佳偶……”抱著“嬪奴”,婀娜走了出去。
  麻衣客冷“哼”一聲,道:“這七日之中,你雖可在此揣摩破陣之法,但足跡卻不可出此室一步。”
  鐵中棠道:“這七日時光,是何等寶貴,你縱以八人大轎來抬我,我也不會走出此室一步的。”
  水靈光道:“對了,我也不擾你,你……你趕緊學(xué)吧!”轉(zhuǎn)過身子,緩步走出,但將出門戶,又不禁回首而顧。
  麻衣客冷笑道:“她對你如此情深意重,我若不讓你為她吃些苦頭,也顯不出你對她的心意。”
  鐵中棠笑道:“前輩要我吃苦之時,想必自己是在吃醋?”
  麻衣客大笑道:“對了對了,猜得不錯,我若不吃醋,也不會要你吃苦了。”大笑轉(zhuǎn)身,拂袖而出。
  水靈光立在門口,惶聲問道:“什么苦頭?”
  麻衣客曼吟道:“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聲音漸遠(yuǎn),終于帶著水靈光走了。
  鐵中棠略作將息,立刻開始揣摩。只見四壁之上的圖形,每一姿勢,果然俱都是演示一著極精妙的招式。這些圖形雖獨立便可自成招式,有的卻須五七相連,方成一招,但招式之間,卻均有聯(lián)系,其中變化之微妙,端的是武林罕睹。鐵中棠暗嘆忖道:“那麻衣人胸襟磊落,性情卻偏激,當(dāng)真是善惡不辨,奇怪已極。但若非如此奇怪之人,又怎會將這種精微之武功,輕易示人?”他天性自極好武,此刻驟然見著這等精奧之武功,自是大喜若狂,當(dāng)下放開一切,眼瞧石圖,手比招式,心中揣摩。
  一個羅衣少女,捧著具沙漏計時之器,飄飄走了進(jìn)來,嬌笑道:“瓶中之沙漏盡,便是一日過了。”
  鐵中棠全心全意俱沉醉于那招式之變化中,隨口漫應(yīng)一聲,卻連回頭都末回頭去瞧上一眼。他再以這壁上招式與方才少女們的招式比較,只覺那些少女之“脫衣拳”雖是奇詭無比,古今所無,但這壁上之招式,卻果然恰是她們的克星,一招一式,俱都恰恰可將對方脫衣之動作封死。那招式有時看來亦是平平常常,但稍一端詳,便可發(fā)覺對方遇著此招,立刻縛手縛足,再也無法出手。
  鐵中棠如醉如癡,越看越覺巧妙,到后來突又發(fā)覺這壁上招式,俱是守勢,講究的是:封、閉、攔、擋、切、鎖、纏這七字要訣,再一深思,又發(fā)覺那“仙子脫衣拳”,卻俱是攻勢,踢、打、拂、刺、劈、砍、勾,無所不至,應(yīng)有盡有。這攻勢雖然凌厲無儔,但有時一招攻出之后,自己卻不免空門大露。世上的武功雖雜,但似這般只攻不守的招式卻是絕無僅有。
  要知招式攻而不守,那攻勢自然凌厲;守而不攻,那守勢自也嚴(yán)密;若將此兩種招式合而為一,正是套絕妙拳術(shù)。但若將此兩種招式分開,本都無法單獨成立,惟因那“仙女陣”乃是七人聯(lián)手,一人失手,救援立至,是以招式之間,自可不必防護(hù)自己,何況,她們空門大露之時,也就是羅襟乍解,香澤初聞之時,對方若是正人君子,怎肯放手擊那“空門”?對方若非君子,見此情況,正要銷魂,想來也舍不得下那辣手摧花。所以此陣之攻勢,便可較世上其他陣式俱都凌厲幾分。
  鐵中棠智慧是何等聰明,焉有看不出此中妙處之理,不禁為之又驚又嘆:“若非奇人,又怎能創(chuàng)出這般奇招?”轉(zhuǎn)首望去,突見那漏中黃沙,竟已將完全漏盡,原來他沉醉于武功之中,竟已不知不覺過了一日。不知時間已過去這般久倒也罷了,此番既已知道,鐵中棠才想到自己已有多時未進(jìn)飲食,頓覺腹饑難忍。只見玉榻上的瓜果飲食,早已不知何時被搬走了,卻有個輕衣少女笑孜孜地瞧著他,正是那送時漏來的女子。
  鐵中棠不由自主地走過去,抱拳道:“姑娘。”
  那女子不等他話說完,先已笑道:“你可是餓了么?”
  鐵中棠呆了一呆,訥訥道:“姑娘怎會知道?”
  輕衣少女抿嘴一笑,露出只深深的酒渦,笑道:“我等你說這句話已有許久了,那時你學(xué)武學(xué)得肚子都不顧了。”
  她肌膚瑩白,眼波流動,雖非絕色美女,但卻帶著種說不出的風(fēng)韻,此刻嫣然—笑,更是撩人。
  鐵中棠道:“姑娘若方便,不知可有食物……”
  輕衣少女?dāng)n了攏鬢發(fā),橫眸媚笑道:“他吃醋,你吃苦,這句話你莫非已忘了么?何況……”
  她咯咯笑著,接道:“世上最最胸襟闊大的人,只怕也不會拿出好酒好肉,來招待他的情敵吧!”
  鐵中棠又一怔,道:“這……這……”他這才知道麻衣客“餓其體膚”這句話之含意。但若無飲食,又怎能支持七日?
  輕衣少女眨了眨眼睛,斜臥到玉榻之上,輕輕笑道:“他要我告訴你,你若要飲食,也不難,但……”橫眸一笑住口。
  鐵中棠脫口道:“但什么?”
  輕衣少女笑道:“你若不再與他賭斗,便是他的客人,他自要好生招待你,否則,便要你做工來換食物。”
  鐵中棠暗暗忖道:“原來這就是‘勞其筋骨’!”他心中雖然氣惱,卻又無可奈何,嘆道:“做什么工?”
  輕衣少女扭動著腰肢,裙腳下露出半段瑩白色的玉腿,媚笑道:“做什么工,卻要看我吩咐了。”她抿嘴、攏發(fā)、扭腰、露腿,使出了百般風(fēng)流解數(shù),鐵中棠卻有如未見,冷冷道:“既是如此,姑娘吩咐吧!”
  輕衣少女突然翻身站起,嬌嗔道:“瞎子,瞎子,你難道是個瞎子么?”她自負(fù)一代尤物,即便在這眾香國中,亦屬個中翹楚,此刻自是又氣又惱,秋波轉(zhuǎn)了幾轉(zhuǎn),突又嬌笑道:“好,我來吩咐你,你先來替我按摩按摩,捶捶腿吧!”飛身倒落下地,一雙瑩白玉腿,卻斜斜搭在榻邊。
  若是換了云錚,此刻定已不顧一切,一拳打了出去;若是換了沈杏白……咳咳,那情況更是不問可知。
  但鐵中棠卻只是微微一笑,果然坐下為她捶起腿來。這雙腿非但白如瑩玉,而且從臀到腳毫無瑕疵,當(dāng)真是細(xì)致白嫩,柔若無骨,觸手之處,宛如玉脂,鐵中棠也不禁心頭一蕩,仰目望去,才發(fā)覺這女子身材之美,端的難以描述,身上每一分寸,都充滿了令人不可抗拒的誘惑。輕衣少女見到他目中漸漸有了異樣的光芒,噗哧一笑道:“原來你也不瞎。”一條腿直伸到鐵中棠鼻端眼前。
  鐵中棠柔玉在手,溫香入鼻,但雙目突又變得十分清澈,只是口中笑道:“想不到身材美妙竟比面容嬌艷,還要令人心動……”
  突聽門外有人笑道:“水姑娘,你瞧瞧,這就是你心愛的英雄男子,想不到他還有這般功夫。”
  榻上的輕衣少女也咯咯笑道:“功夫還真不錯,揉得我好舒服喲……哎,哎呀,輕點……上面點。”
  鐵中棠不用回頭,他知道這自是那麻衣客故意如此羞侮于他,再帶水靈光前來觀看,但他也僅是微微一笑。只聽水靈光輕輕道:“他若不如此,怎能支持七日?他……他這一切都是為了我。他受的苦越多,我越是對他好,何況……他縱是愛上別的女子,我還是要對他好。”這幾句話說得簡單明了,教人再也無法回口,鐵中棠面上雖然仍是微微含笑,但心頭卻已不禁泛起千般滋味。
  身后半晌都無聲息,顯見麻衣客已被她說得怔住。卻聽得陰嬪的口音嘆道:“難怪這少年連頭都未回,原來他早已知道水姑娘對他信任的了。”她幽幽長嘆一聲,曼聲吟道:“但使兩心相知,又何懼惡魔中傷……”鐵中棠聽得暗暗好笑,知道她乃是故意要氣那麻衣客。
  哪知麻衣客卻縱聲大笑起來,道:“好個不吃醋的水靈光,只恨我無福得到。好,今日苦工做完了,讓他吃吧!”
  鐵中棠一笑住手,忖道:“此人倒不愧是個男子漢。”
  只見兩個少女,端來滿盤雞鴨魚肉,滿樽美酒,當(dāng)真是色、香、味俱美,引人食欲,何況鐵中棠早已餓得發(fā)慌。他咽了口唾沫,便待動手大嚼。
  哪知輕衣少女卻又?jǐn)r住了他,輕笑道:“這是主子客人吃的酒食,工人仆奴吃的在那邊。”伸出春蔥般玉指輕輕一指。
  鐵中棠隨著她手指望去,只見一個木盤上,放著一碗清水,一個饅頭,當(dāng)下苦笑一聲,也不爭辯,過去吃了。但小小一只饅頭,怎能填饑?他不吃還好,一吃更勾起食欲,更覺饑腸轆轆,難以忍耐。眼見那輕衣少女,在那里吱吱咭咭,吃得極是有味,不住笑道:“你若不再搏斗,愛吃什么,就吃什么,而且……”她秋波一陣蕩漾,掩口媚笑道:“這里的人和珠寶,你都可隨意帶去,我……我也可跟著你走。”
  她故意散落衣襟,隱約露出了那毫無瑕疵的瑩白肌膚,鐵中棠眼睛卻只瞧了瞧那雞鴨,暗嘆一聲,走回石壁。
  輕衣少女冷笑一聲,突又縱身躍下,微一旋身,扯落了滿身的衣裳,大聲道:“你瞧,我有什么比不上她?”
  那胴體之豐美誘人,當(dāng)真令人眩目。鐵中棠回頭瞧了一眼,又自一笑,便轉(zhuǎn)身揣摩武功,不再理她。他若是不敢回頭去看,那少女倒也不氣,但他回頭瞧了一眼,卻仍無動于衷,卻令她又羞又惱,撕下衣服,一件件全都拋在鐵中棠臉上。
  這樣過了幾日,那少女想盡了各種法子,不住去折磨鐵中棠,苦工越做越多,饅頭卻似越來越小。麻衣客也不時帶著陰嬪、水靈光等人,來這里大吃大喝,但這一切,鐵中棠竟全都只當(dāng)未見一般。
  他全心全意,都用在壁間的武功招式上,自覺進(jìn)境甚速。他武功本有根基,又復(fù)聰明強(qiáng)記,學(xué)來自然事半功倍。到了第七日開始,他幾乎已將壁上圖形全部記在胸中,自問無論對方使出什么招式,他都可封架。這時他體力雖弱,精神之力卻極為旺盛,全身都似乎充滿了生命的活力,全心躍躍欲試。
  那輕衣少女忽然走了過來,在他對面坐下,笑道:“今日已第七日了,這些日子我對你不好,你莫怪我。”
  鐵中棠笑道:“鴿子姑娘莫客氣,這怎怪得了你。”他此刻已知道這少女名字,原來此間少女,俱是以禽鳥為名。
  鴿子姑娘嘆道:“再過幾個時辰,我們又要動手了。這次你還是不會勝的,你也莫抱太多希望。”
  鐵中棠已胸有成竹,口中卻笑道:“只要姑娘客氣些就是。”
  鴿子姑娘道:“我自不會太難為你,但我那六位姐妹……”
  她話未說完,鐵中棠突覺耳邊轟然一聲,有如迅雷轟頂一般,震得他心驚膽落,再也動彈不得。他方才自以為已可將對方少女出手招式封死,只因他本身之武功本已不弱,再加以學(xué)了壁上秘技。但此刻他卻被鴿子姑娘一言提醒,對方本是七人,招招式式,俱可互相配合,一人失招,另一人立可來救。
  鐵中棠算來算去,竟忘了七人連手之力,而無論任何一種陣勢,威力最強(qiáng)大之處,便是互相配合,他武功縱然勝過對方七人,招式縱能將對方出手一一封死,但對方連綿的招式配合起來,他仍是有敗無勝,除非他能將滿壁千百種招式,全都融而為一。
  但他七日盡心盡力,也不過只能將這些招式分別強(qiáng)記著而已,若要將這些招式之妙用融合,又豈是百十日間所能達(dá)到!轉(zhuǎn)目望處,黃沙又已漏去大半,距離較手之時,最多也不過只剩短短三四個時辰了。鐵中棠木坐當(dāng)?shù)兀瑒x那之間,便已汗如雨落。
  鴿子姑娘奇道:“你怎么了?”
  鐵中棠慘然一笑,道:“只剩下最后數(shù)時,姑娘你難道都不能讓我安安靜靜地歇息歇息么?”
  鴿子姑娘瞧他本自神采飛揚,此刻神色卻突然變得如此奇怪,悄然一嘆,不再多話,轉(zhuǎn)身走了開去。
  鐵中棠茫然坐在地上,心頭萬念皆灰,剩下的幾招武功,也不想再去學(xué)了。敵強(qiáng)我弱,情勢太過分明,他縱有通天本事,此刻也是無計可施。他出道以來,屢逢兇險,卻從未有此刻這般傷心失望。不知過了多久,只聽笑聲遙遙傳來,麻衣客、陰嬪、水靈光以及錦衣少女們,嘻笑著走了進(jìn)來。
  麻衣客笑道:“七日已過,你可準(zhǔn)備好了?”
  鐵中棠木然道:“好了。”
  麻衣客道:“此次你若敗了,我立刻送你出山,但……哈哈,想來你勝算無多,你又餓了多日,不如我與你將餞行之酒先吃了吧!”
  鐵中棠也不爭辯,少時果然送來滿盤佳肴。他雖然饑腸轆轆,卻是難以舉箸,只見七個少女亦已魚貫行來。
  這些少女身上,穿的仍是各式各樣的錦衣,但件數(shù)卻似比上次又多了些。鴿子姑娘身穿橙色,艷光最是照人。
  鐵中棠暗嘆忖道:“你們又何苦穿這許多衣衫,故意要增長時間,反正我……”心念一轉(zhuǎn),突然大笑著長身而起。
  水靈光最是關(guān)心,惶聲道:“你……你怎么了?”
  鐵中棠也不答話,坐下只管大吃大喝起來,飽餐之后,精神更增,雙手一拍,長身站起。
  麻衣客微微笑道:“此刻便開始么?”
  鐵中棠道:“稍等片刻。”突然將身上衣服,一件件脫了下來。偷眼望去,麻衣客面上已變了顏色。
  水靈光卻更是驚惶,道:“你……你……”
  鐵中棠精赤著上身,將脫下的衣衫,俱都交給水靈光。水靈光呆呆的接了過去,呆呆的怔了半晌,突也拍掌笑道:“你……你贏了!你贏了!”一躍下地,牽著鐵中棠的手掌,歡呼雀躍起來。
  陰嬪亦白笑道:“真聰明的孩子。”
  錦衣少女面面相覷,有人忍不住道:“他還未打,怎的便勝了?”只因從來無人破陣,是以她們也不知破陣之法。
  鐵中棠大笑道:“褲子是否衣服?”
  少女們齊地一呆,紅衣少女道:“褲子就是褲子,自然不是衣服。”她還當(dāng)鐵中棠糊涂了,怎的問出這樣的話來。
  鐵中棠笑道:“褲子既非衣服,我此時身上已無衣服可脫,而我之賭約,卻是你們脫完衣服,若還不能脫下我一件衣服,我便勝了。我既已無衣服可脫,你們縱然將我擊倒,也是我勝了。”
  少女們聽得目定口呆,轉(zhuǎn)目去瞧那麻衣客,只見他盤腿坐在榻上,一言不發(fā),面沉如水。紅衣少女道:“但……但你怎能將衣服……”
  鐵中棠截口笑道:“你們既能增加衣服,我自可減少。事前又無規(guī)定要我必須穿多少衣服。”他嘆息一聲,接道:“此陣陣法已是古今少見,破陣之法更是妙絕人寰,當(dāng)真無愧為天下第一奇陣了。”
  紅衣少女眨了眨眼睛,道:“但……但……”
  麻衣客突然輕叱一聲,道:“莫要說了,這就算他贏了,否則又有誰能在短短七日之中,學(xué)得破陣之法?”
  陰嬪笑道:“你以前也是如此贏的么?”
  麻衣客大笑道:“不錯?”
  陰嬪輕輕一嘆,含笑道:“你雖是色狼,但卻當(dāng)真坦白得很。”眼波流動,目光中滿含贊許之意。
  麻衣客故作未聞,但卻掩不了面上的得意之色。
  陰嬪接著笑道:“不但坦白,而且公道。你若出個絕無勝算的難題與他相賭,你豈非就贏定了?”
  鐵中棠、水靈光對望一眼,心頭俱都暗道:“不錯。”
  水靈光瞧著麻衣客面上的得意之色,突然緩緩道:“有人說,若被自己喜歡的人稱贊幾句,那當(dāng)真比什么都要高興。”
  麻衣客笑道:“說得好。”
  水靈光接道:“又有人說女子只會稱贊自己喜歡的人,她若不喜歡那人,誰也莫想要她稱贊半句。”
  陰嬪咯咯笑道:“小妹子,想不到你也懂事得很。”
  水靈光道:“既是如此,你對她有情,她也對你有意,你兩人便該相敬如賓,終身廝守,決不容別人插入才是,若換做是我……唉,所以我真不懂,你兩人為什么要……要如此?”她此番連遭險難,處世經(jīng)驗大增,口舌也大見靈便,此刻平心靜氣,緩緩而言,言浯竟說得十分流暢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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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25
第三十回 九天仙子下凡塵

  但是她語聲方了,陰嬪與麻衣客面上的笑容,便俱已消失不見,陰嬪雙目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
  麻衣客面色一沉,冷冷道:“你且莫高興,此陣不過只破了一半,何況,一陣之后,還有八門,每扇門中,俱有一道難題,你若要過這八門,只怕比登天還難。”鐵中棠暗嘆一聲,還未說話。
  只見陰嬪輕撫著“嬪奴”的柔毛,緩緩接著道:“不錯,要過八門,難如登天,幸好剩下的時間已不多了。”
  鐵中棠、麻衣客不由得齊地變色道:“此話怎講?”一言未了,突聽一陣金鈴之聲,遠(yuǎn)遠(yuǎn)傳了過來。
  陰嬪緩緩下榻站起,秋波四下流動,緩緩道:“你聽,鈴聲已響,這不就是有客人來了么?”
  麻衣客凝目瞧了她兩眼,一躍下榻,大步奔了出去。鐵中棠見他面上一片凝重之色,心頭不禁一動,轉(zhuǎn)目望去,那些少女面上也都泛起了驚詫之容。
  鴿子姑娘皺眉道:“咱們這里,多年來從未有過外客自己闖入谷來,這來的人是誰,陰夫人莫非早就知道了么?”
  陰嬪也不理她,輕拍著“嬪奴”,道:“小乖乖,這里就有熱鬧了,你要瞧瞧么?還是隨我們?nèi)ィ俊?br />   鐵中棠知道自己若是留在這里,此間門戶必將一定關(guān)閉,當(dāng)下毫不遲疑,趕緊笑道:“有熱鬧自是要瞧的。”
  只見這些少女雖然明知事情有異,但仍然是嘻嘻笑笑,嬌聲鶯啼,擁著鐵中棠、水靈光兩人,來到一座大廳,卻都不敢進(jìn)去,只是悄悄在簾外窺望。
  這間廳堂遼廣空闊,除了些石墩之外,便別無陳設(shè)。四面石壁,發(fā)著青糝糝的光色,與他室的堂皇富麗景象,迥然不同。
  麻衣客卓立大廳中央,已換了一件烏衫,頭束黑帶,面上毫無笑容,神情也突然變得十分沉肅凝重。
  鐵中棠不禁瞧得奇怪,不知這麻衣客為何做出此般如臨大敵之態(tài),他卻不知道此谷已有多年未有外人闖入,此番有人前來,實是大出意料之事——要知鐵中棠前番入谷,實等于麻衣客自愿將他引進(jìn)來的,自是例外。
  陰嬪抱著“嬪奴”,遠(yuǎn)遠(yuǎn)立在另一邊角落中,面上似笑非笑,眼波不住流動,手掌不住輕撫懷中的“嬪奴”。
  大廳中寂無聲響,意味十分沉重。忽然間,只聽門外一聲清喝:“陰夫人到!”
  兩個少女左右掀起了門簾,一個身穿碧袍,瘦骨嶙峋,帶著些說不出的陰陰鬼氣的白發(fā)老嫗,緩步走了進(jìn)來。她容顏雖老,眼波卻甚是明亮,左手扶在一個十三四歲的童子肩上,右手拄著根烏黑的鐵杖。在她身后,卻是一雙極為奪目的男、女少年,男的長身玉立,英俊颯爽,女的明艷照人,身材婀娜。
  鐵中棠、水靈光一見這幾人,幾乎驚嘆出聲來,原來他們竟是“鬼母”陰儀和她的門下弟子易清菊、跛足童子;那英俊少年看來雖無缺陷,其實卻又聾又啞,正是“九鬼子”中的第八位,江湖人稱“無音奪魂,辣手郎君”。
  只見“鬼母”陰儀走入廳來,目光在她妹子陰嬪身上輕輕一掃,微一頷首,立刻便轉(zhuǎn)向麻衣客。這姐妹兩人多年未見,但這樣便算打過招呼,當(dāng)真比陌生人還要冷淡,水靈光不禁瞧得大為奇怪。她自己多情多意,白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寡情之人。只聽“鬼母”陰儀冷冷道:“閣下雖然號稱‘武林鬼才’,但我此番突然闖來,只怕閣下也未想到吧?”
  麻衣客不動聲色,淡淡笑道:“陰家姐妹行事素來神出鬼沒,這些年來,我早已見怪不怪了。”
  “鬼母”陰儀冷笑道:“這樣最好!”緩緩坐下,再不開口。
  麻衣客道:“你此番遠(yuǎn)道而來,就是為了來坐坐的么?”
  “鬼母”陰儀道:“不坐坐又怎樣?”
  麻衣客哈哈笑道:“若有別的事,就請快說。”
  陰儀道:“自是要說的,只是此刻還未到時候。”
  麻衣客奇道:“要等什么時候?”
  陰儀道:“等別的客人來齊了。”
  麻衣客面色微變,道:“還有什么別的客人?”
  陰儀冷笑一聲,閉口不答,易清菊、聾啞少年雙雙立在她身后,那跛足童子更是寸步不離,一雙大眼睛卻滴溜溜四下亂轉(zhuǎn)。
  麻衣客回頭盯了陰嬪兩眼,陰嬪卻抬起頭不去看他。突聽又是一陣鈴聲響動,一個少女匆匆奔入。她手里捧著張素色拜帖,神色也顯得十分驚異,不住喃喃道:“奇怪,奇怪,又有人來了。”
  麻衣客接過拜帖瞧了瞧,變色道:“請進(jìn)來。”
  過了半晌,只聽一陣腳步之聲響動,走人一個長衫老人和一個勁裝佩劍,英氣勃勃的少年。鐵中棠、水靈光又不覺吃了一驚:“他父子怎的也來了?”原來這老、少兩人,正是李洛陽和李劍白。
  只見李洛陽大步而人,抱拳一揖,沉聲道:“多年不見,兄弟時時未忘閣下,不想閣下具柬相召,在下見了帖子,雖出意外,但也不敢不來。”他仰天一笑,接道:“做生意講究賬目清楚,閣下此番想必是也有了生意人的脾氣,要與兄弟算算舊賬了。”向陰儀微微一揖,轉(zhuǎn)身坐下。
  麻衣客面沉如水,沉聲道:“什么帖子?”
  李洛陽詫聲道:“自是閣下具名的帖子,要在下等于今日趕來嶗山,閣下莫非自己卻忘了么?”
  麻衣客道:“你怎會尋得此谷的通路?”
  李洛陽道:“這更怪了,閣下明明在一路之上,俱有指路的路標(biāo),在下又非瞎子,怎會瞧不到?”
  麻衣客冷“哼”一聲,默然半晌,朗聲道:“外面若有人來,莫再敲鈴,也莫再通報,請他們只管進(jìn)來就是。”
  兩個少女應(yīng)聲去了,麻衣客道:“等人都來齊之后再喚醒我。”盤膝坐下,閉目調(diào)息,已宛如睡著了一般。
  水靈光悄悄一拉鐵中棠衣袖,道:“李洛陽怎會也來了?瞧他神情,還似與麻衣客結(jié)有冤仇似的。”
  鐵中棠嘆道:“今日之事,的確奇怪,我也猜不透。”他兩人只是在簾外窺望,是以別人并未瞧見他們。
  水靈光又道:“瞧這情況,李洛陽收到的帖子,似乎不是這麻衣人發(fā)出的,那么,又有誰會代他發(fā)帖子呢?”
  鐵中棠瞧了瞧那邊的陰嬪,沉吟道:“只怕是……”一句話還未說完,大廳中又走人四五個人來。
  這幾人裝束各異,行蹤奇詭,瞧那舉止之間,武功卻俱都不凡,雖是同路而來,卻又彼此各不相睬。幾個人瞧了瞧大廳情況,分別落座,口中各各喃喃低語,雖聽不清說的是什么,但語氣卻都不善。
  幾個錦衣少女捧上茶來,“鬼母”等人默默接過四杯。一個華服大漢冷笑道:“俺是算賬來的,喝什么鳥茶。”伸手接過茶杯,將茶俱都潑到地上。
  另一個枯瘦道人冷笑道:“這位施主說的不錯,貧道喝了這茶,只怕就要歸天了,喝不得……喝不得……”
  四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竟將茶全都潑到地上。
  李洛陽微微笑道:“若說他多行不義有之,若說他下毒害人則絕無此事。”接過茶杯,一飲而盡。
  華服大漢怒喝道:“你這是替他說話么?”
  喝聲未了,只聽門外哈哈笑道:“咱們都是來尋他算賬的,自己先打了起來,豈非可笑得很。”笑語聲中,又有兩人掀簾而人。
  只見這兩人,俱是身材魁偉,豐髯廣顙的大漢,赫然竟是霹靂火與海大少。鐵中棠見這兩人現(xiàn)身,不覺更是吃驚。“天殺星”海大少目光一轉(zhuǎn),大笑道:“妙極妙極,來的似乎都是故人,怎的主人卻不待客,反而睡起覺來。”
  李洛陽微微道:“主人要等客人來齊,一齊接待。”
  海大少笑道:“這倒省事得很。”他瞧了瞧那華服大漢:“想不到你老兄也和這主兒有些過節(jié),妙極妙極。”
  霹靂火哈哈笑道:“看樣子這里只有老夫一人是來瞧熱鬧的了,這幾位大名,你怎不替我引見引見。”
  海大少道:“鬼母夫人與李兄你是認(rèn)得的了。”他伸手一指那華服大漢,道:“這位老哥你若不識,實是你孤陋寡聞,委實教俺失望得很。”
  華服大漢瞪眼瞧著他,神情似是有些奇怪。
  霹靂火道:“這位兄臺究竟是哪一位?”
  海大少哈哈大笑道:“俺一個個說來也麻煩,反正這里四位,不是一派武林宗主,便是名震八方的瓢把子。”
  那同路而來的四個奇裝異服之人,俱都霍然長身而起,面上各現(xiàn)出驚詫之容,彼此對望了一眼。這四人俱已多年未在江湖走動,如今見到海大少竟似已識破他們的來歷,是以俱都為之聳然動容。
  華服大漢厲聲道:“俺不認(rèn)得你,你怎會知道俺?”
  海大少哈哈一笑,還未答話,只聽外面一陣步履之聲響動,高高矮矮,走入六七個人來。簾后的水靈光突然捏緊了鐵中棠的手掌,自語道:“他……他們也來了。”鐵中棠點了點頭,雙眉皺得更緊。
  原來此番來的這些人,竟是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盛大娘母子,與那武功高絕,但卻敗在柳荷衣之手的少年秀士。
  大廳中又是一陣騷動,認(rèn)識的人,互相招呼,只有那少年秀士神情最是倨傲,誰也不理,自管大咧咧坐下。海大少大笑道:“俺與各位都認(rèn)識得久了,想不到各位竟與俺有個共同的仇人,今日竟會走在一路,看來世界當(dāng)真是小得很,一根繩子,便可將這些平日各無關(guān)連之人,忽然拉到一處。”
  黑星天微微笑道:“我兄弟可算是新仇,兄臺莫非是舊恨?”
  海大少笑容突斂,沉聲道:“不錯!”
  就在這時,麻衣客霍然睜開眼來,目光閃電般四下一掃,卻生似在每個人面上都盯了一眼。眾人一齊頓住語聲,數(shù)十道目光,也俱都盯到他面上。這些目光強(qiáng)弱雖不同,但卻都充滿怨毒之意。
  只聽麻衣客緩緩道:“各位都是接到帖子來的么?”
  那枯瘦道人陰森森笑道:“若非接到帖子,到何處尋你?”
  麻衣客冷然一笑,霍然轉(zhuǎn)身,閃亮的眼神,已盯到陰嬪身上,緩緩道:“想來帖子必定是你代我發(fā)的了?”
  陰嬪神色不變,笑道:“雖不是我,但也差不多。”
  “鬼母”陰儀冷冷接道:“三妹傳給我消息,我發(fā)的帖子,路標(biāo)也是我一手包辦的,你此刻明白了么?”
  麻衣客仰天狂笑道:“明白了,早就明白了。”
  鐵中棠不禁機(jī)伶伶打了個寒噤,暗嘆忖道:“她平日看來對這麻衣客那般多情,不想競在暗中將他的新仇舊怨、冤家對頭全都找了來,顯然是定要眼看他家毀人亡,才遂心愿,卻不知她與他究竟有何仇恨,莫非是因愛轉(zhuǎn)恨,竟一至于斯……”
  水靈光也不禁悄聲輕嘆道:“好毒辣的女子!”
  他兩人瞧得出神,一時間竟忘了自家的處境,回首望去,那些少女早已不知在何時,走得干干凈凈。等他兩人目光回到大廳中時,廳中竟忽然多出了七八個身穿垂地黑袍,面蒙玄色烏紗的婦人。
  她們幾人一排站在墻邊,既不知是如何來的,也不知來了多久,廳中群豪,竟似全沒有發(fā)現(xiàn)她們就站在自己身后。這其中只有麻衣客與陰嬪面對著她們,但中間卻又隔了一群憤怒的武林豪士,是以也瞧不清楚。一時間廳中情況當(dāng)真紊亂已極,每個人都似與麻衣客有著極深的仇恨,都想自己親手復(fù)仇。
  但大家或多或少,又有些畏懼麻衣客的武功,是以誰都不肯先打頭陣,也不愿開口,是以廳中雖然人頭濟(jì)濟(jì),卻只有麻衣客清宏的笑聲在四壁激蕩,掩沒了天地間所有其他的聲息,震得人耳鼓嗡然作響。
  陰嬪待他笑聲漸歇,突也咯咯笑道:“你可笑夠了么?債主俱已臨門,你笑也無用,還是想個法子還債吧!”她笑聲雖無麻衣客洪亮,但尖細(xì)刺耳,聽得人心里都不禁泛起一陣寒意,眾人一驚,這才知道她武功竟也不弱。
  麻衣客沉聲道:“不錯,債是要還的,但咱家究竟欠了各位什么,要如何還法,各位不妨劃出道來。”
  鐵中棠只道此番群豪必將爭先開口,哪知仍然人人閉緊嘴巴,只是目中的怨毒之意,卻更深了。
  麻衣客目光一轉(zhuǎn),冷冷笑道:“李洛陽、海大少,你兩人武功雖不濟(jì),人望卻不差,就先說吧!”
  李洛陽、海大少對望一眼,卻咬緊了牙關(guān),閉口不答。
  麻衣客目光轉(zhuǎn)向那四個異服之人,道:“南極毒叟高天壽,你活了這把年齡,不妨說說與咱家竟有何仇恨?”
  一個身穿織錦壽字袍,身拄龍頭烏鐵拐,腦門禿禿,端的有幾分南極壽星模樣之人,身子一震,轉(zhuǎn)首不語。
  麻衣客目光立刻轉(zhuǎn)向一個身穿綠袍,手搖折扇,雖已偌大年紀(jì),但胡子卻刮得干干凈凈的人。他手搖折扇,顧盼生姿,一派自命風(fēng)流,強(qiáng)作少年的模樣,麻衣客道:“玉狐貍楊群,你又如何?”
  這“玉狐貍”竟然面頰一紅,更不答話。
  麻衣客道:“快活純陽呂斌,你說得出么?”
  那錦袍枯瘦道人,非但不開口,反而后退一步。他雖作出家人打扮,但全身佩珠嵌玉,裝飾得像是花花公子。
  麻衣客哈哈笑道:“你三人都不說話,‘神力霸王’項如羽總該說了吧?”那華服大漢“哼”了一聲,一拳擊在身側(cè)石墩上,只聽“砰”的一聲,那般堅硬的石墩,竟被他這一拳生生打得一裂為二。
  這四人名字一說出來,霹靂火、黑星天等人都不禁為之色變,他們雖都未見過這四人之面,卻知這四人行蹤奇詭飄忽,脾氣怪異絕倫,卻又武功高強(qiáng),手段毒辣。那“神力霸王”手下更有千百兄弟,遍布江湖,殺人越貨。這四人在江湖中獨樹一幟,便是少林、武當(dāng)?shù)扰桑膊桓逸p易招惹。只是這幾人已有多年未曾在江湖走動,是以今日突然出現(xiàn),眾人不禁為之動容。
  鐵中棠奇怪的是,這些人明明與麻衣客有著深仇大恨,又明明是為了復(fù)仇而來,此刻卻不知為何不肯開口說話?
  這時麻衣客目光已掃向司徒笑等人,還未說話,司徒笑已搖手笑道:“咱們?nèi)硕啵蹅兞舻阶詈蟆!?br />   麻衣客哂然一笑,心里卻在奇怪,不知這些膽小怕死的人,今日怎的敢闖入這里來,莫非有了什么靠山不成。目光轉(zhuǎn)處,突然瞧見那少年秀士銳利的眼睛,雙眉不禁一皺。此時“鬼母”陰儀已冷冷道:“他們不說,老身便代他們說吧!”
  海大少、項如羽等人一齊變色道:“咱們的仇恨,你如何知道?”竟是不愿陰儀多話的模樣。
  陰儀冷冷笑道:“常言說得好,仇恨再大莫如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各位與他雖無殺父之仇,但妻子都被他奪去,這仇豈能不報?至于……這仇要如何報法,就要瞧各位自己的意思了。”仰面向上,不住冷笑。
  剎那間海大少等人都已變得面如土色。李劍白身子一震,后退三步,手掌緊握著劍柄,身子不住直抖。霹靂火瞧了海大少一眼,暗嘆忖道:“瞧他平日言語神色,那花大姑想必就是他以前的妻子,不知如何被此人騙了,但此人卻又是個花蝴蝶,始亂而終棄,是以花大姑后來只得去做那買賣。”想到這里,不知怎的忽然暗中松了口氣,喃喃道:“幸好老夫一生從未娶過老婆……”
  鐵中棠不由恍然忖道:“難怪他們方才不肯開口,想他們俱是武林中成名人物,白不愿被人知道自己家丑。”
  那“神力霸王”項如羽突然冷笑一聲,瞪著“鬼母”陰儀道:“不錯,咱們老婆都被他玩了。但你呢,你姐妹又與他有何仇恨?”
  “鬼母”陰儀面色一變,半晌無言。
  項霸王哈哈笑道:“你姐妹既無老婆,想必是自己被他玩了……”
  易清菊怒喝一聲,與跛足童子、聾啞少年齊地?fù)尦觥u俗阃哟舐暫鹊溃骸鞍酝跤猩窳Γ掀攀夭蛔。灰槪灰?br />   項霸王大喝一聲,有如霹靂,一掌擊了過去,口中喝道:“小鬼找死!”拳風(fēng)虎虎,果然勢不可擋。突見眼前一花,陰氏姐妹已雙雙擋在他面前,姐妹二人各各發(fā)出一掌,輕輕化解了他的拳勢。
  “鬼母”陰儀回首叱道:“徒兒們,退下!”
  陰嬪懷抱“嬪奴”,咯咯笑道:“我姐妹下帖子帶你們來,難道是請你們來對付我姐妹的么?”
  項霸王怔了一怔,道:“這……”
  陰嬪笑道:“不錯,我大姐是因為遇著他這個薄情郎,后來才會變得脾氣古怪,而我哩,我這一生,更是被他毀了。他毀了我,才使我去毀別的男人,才會變得聲名狼藉。我若不恨他入骨,怎會假情假意地到他這里?我為的就是要親眼瞧瞧他到底落得個什么下場,親眼瞧他家毀人亡!”她口中說得這般狠毒,面上卻滿帶著春花般的笑容,項霸王也不禁瞧得心里直冒寒氣。
  只聽麻衣客仰天狂笑道:“不錯,你們一生都是被我毀了的,這罪名咱家全部承當(dāng)。但你們?nèi)粢壹覕∪送觯撸 彼咳活D住笑聲,接道:“只怕還不大容易!”
  陰嬪嬌笑道:“你說的也不錯,這些人武功以一敵一,誰也不是你敵手,但大家一齊上,你又如何?”
  麻衣客大笑道:“你們?nèi)硕啵译y道人少么?”雙掌一拍,大喝道:“小丫頭們還不快來,看是他們?nèi)硕噙是咱們?nèi)硕啵 ?br />   喝聲嘹亮,穿房入戶。但直到外面回聲俱已消失,還是沒有回應(yīng)。麻衣客微微變色,怒罵道:“死丫頭,臭丫頭,你們都死了么?”
  “鬼母”陰儀冷冷道:“雖然未死,只怕也差不多了。”
  麻衣客面色突然變得蒼白,呆了半晌,方自厲聲笑道:“好,好,難怪你九鬼子、七魔女只到了三個,原來別的人都在外等著收拾我那些女徒弟,但……但她們卻毫無罪孽,你們要算賬的,只管來尋咱家。”
  突見“天殺星”海大少反手甩下了長衫,敞開胸襟,大步而來,道:“大家都等著撿便宜,俺只有先動手了。”
  麻衣客冷冷道:“你一人不是咱家敵手,與他們一起上吧!”
  海大少狂笑道:“俺海大少豈是倚多為勝的人?”
  麻衣客一挑大拇指,道:“好!咱家讓你三招。”
  海大少一整面色,朗聲道:“你讓俺三招也罷,不讓也罷,當(dāng)著這里朋友,動手之前,俺卻有幾句話要說說。”
  麻衣客道:“此刻若是有別人還要在咱家面前嚕蘇,咱家先割下他舌頭,但你海大少要說,就快說吧!”
  海大少道:“你雖然擔(dān)承了全部罪名,俺卻知道這罪名不該由你一人承當(dāng),那些婆娘也未見沒有責(zé)任……”
  眾人又復(fù)變色,項霸王怒道:“放屁!”
  海大少狂笑道:“俺這話雖不中聽,但卻非說不可。老實說,咱們這些人的老婆,實在也沒有一個好東西。常言道:一個巴掌拍不響。那些婆娘昔日若不是看他年少多金,武功又強(qiáng),生得也不錯,怎會撇下咱們?nèi)ジ窟@廝雖好色,雖該死,但咱們那些婆娘被他甩了,卻是活該。”
  鐵中棠聽他居然說出這番話來,不禁又是驚異,又是贊佩。只見項霸王、玉狐貍等人雖然滿面怒容,但卻無一人開口反駁,顯見海大少說得不錯,但若非胸懷磊落的本色英雄,又怎肯說出這番話來。
  廳中默然半晌,麻衣客方自笑道:“當(dāng)今天下,想不到還有人會說公道話,而且說話的人是我的仇家,哈哈……哈哈……”他仰天大笑數(shù)聲,接道:“我知道話雖說得公道,但腹中氣還是要出的,好,來吧,咱家接你幾招。”
  海大少道:“這口氣俺悶了多少年,只因俺明知不是你敵手,也找不著你,今日既見著你……呔,看掌!”喝聲中他已一拳擊向麻衣客胸膛。麻衣客眼見一拳擊來,不避不閃。眾人都知他武功超人,只當(dāng)他此舉必有煞手。
  哪知這一念尚未轉(zhuǎn)完,只聽“砰”的一響,海大少這一拳竟著著實實擊在麻衣客胸膛之上。
  麻衣客武功再高,也禁不住海大少天生神力,直被這一拳打得踉蹌后退數(shù)步,面上頓時變得毫無血色。
  海大少大‘晾道:“你……你這……”
  麻衣客調(diào)息半晌,強(qiáng)笑道:“就憑你方才那幾句話,咱家便不能與你動手,只有捱你一拳,讓你出氣了。”
  眾人見他身受天殺星海大少一拳,不但未受重傷,而且立刻便能說話,都不禁又驚又佩。海大少目定口呆,怔了半晌,道:“俺一生見過的怪人雖不少,但以你這樣性格之人,俺卻從未見過。”
  霹靂火忍不住插口道:“老夫也未見過。”
  麻衣客哈哈笑道:“寡人有疾,這點咱倒從不自諱。”
  海大少定睛瞧了他半晌,大聲道:“好!你我舊賬,全由那一拳勾銷,但俺此刻既不能看你捱打也不能幫你打人,只得走了。”他不等話說完,便轉(zhuǎn)身而出。
  霹靂火大聲道:“等我一等。”正待隨之而去。
  司徒笑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悄悄道:“你我五福同盟,自當(dāng)同進(jìn)同退,兄臺怎的這就要去了?”
  霹靂火瞧了瞧黑、白兩人,濃眉一皺,也不說話,反手甩脫了衣袖飛步而出,竟與海大少一起走了。
  麻衣客嘆道:“好漢子!”話未說完,不住咳嗽起來。
  玉狐貍等四人對望一眼,都看出他已被海大少那一拳打得多少受了些內(nèi)傷。四人心意相同,便待乘機(jī)出手。忽然間,只聽李劍白嘶聲喝道:“別人饒你,我卻不能饒你!”反手拔出了長劍,一掠而出,直刺麻衣客。李洛陽驚呼一聲,變色而起。李劍白長劍如風(fēng),已接連刺出七劍之多,劍劍不離麻衣客要害。
  麻衣客輕輕避過七招,道:“李洛陽,還不令他住手?”
  李劍白滿面俱是悲憤之容,大喝道:“誰說我也不住手!”突然雙手握劍,全力一劍刺了出去。他這一劍雖是拼命的招式,但上下空門大露,遇著麻衣客此等武功高出他數(shù)倍之人,此招實如送死。
  李洛陽驚呼著振衣而出,只見麻衣客身子一側(cè),讓過了來劍,疾伸兩指,閃電般夾住了劍尖。李劍白那一劍是何等力道,但此刻劍被人兩根手指夾住,竟動彈不得,他縱拼全力,亦有如蜻蜓去撼石柱一般。剎那間他但覺萬念皆灰,知道自己此仇再也報不成了,撒手拋劍,縱身撞向石壁,李洛陽急地抱住他身子。
  李劍白嘶聲道:“莫拉我……莫拉我……媽……她……她老人家……孩兒不能為她雪恥,只有……”
  麻衣客突然大笑起來,隨手拋去長劍,搖頭道:“李洛陽,看你這莽兒子是誤會了。此間只有你與我的仇恨,大是與別人不同。”
  李劍白身子一震,道:“你……你說什么?”
  李洛陽嘆道:“傻孩子,你母親怎會是那種女人?”
  李劍白掌中匕首“當(dāng)”的落下,道:“但……但……”
  李洛陽嘆道:“為父與他的仇恨,只是因為他曾在珠寶會集之期,奪去了咱們家一批家傳之寶,為父卻無可奈何。”
  麻衣客大笑道:“洛陽珠寶世家,名揚天下,萬萬丟不得這人,是以只有打落牙齒和血吞,丟了珠寶,也一直不敢聲張。”
  李洛陽嘆道:“江湖中只道本宅數(shù)十年俱無珠寶失竊之事,若非小兒今日誤會,我也不會將此事說出來,自壞本門的名頭。”
  麻衣客道:“今日你既說出,想必是要向咱家索回珠寶的了?”
  李洛陽沉聲道:“十年前我武功大不如你,這十年來我已練了一手功夫,今日要與你一拼勝負(fù)。”
  麻衣客道:“既是如此,就……”
  語聲未了,只聽那南極毒叟冷冷截口道:“李某人的功夫,最好稍等再拿出來獻(xiàn)丑,這一陣我四人接過了。”
  李洛陽還未答話,李劍白怒道:“你四人憑什么爭先?”
  “南極毒叟”高天壽道:“就憑這個。”他不但言語冰冷如刀,面上也是喜怒難測,與他那壽星般滑稽的生相,顯得十分不配。只見他俯手拾起了地上長劍,隨手一拗,長劍便折為兩段,一齊遞給李劍白,冷冷道:“劍是你的,還給你。”
  李劍白此劍乃是家傳利器,雖非干將、莫邪一類神物,但世家代代相傳的兵刃,自是精鋼百煉,非同小可。他平日將此劍甚是珍惜,絕不離身,此刻見這怪老兒竟隨手便將之一折兩段,李劍白瞧得既是驚駭,又覺心痛,忍不住伸手去接。突聽麻衣客叱道:“劍上已有毒,接不得的。”李劍白一驚縮手,俯首望去,只見那光芒閃耀的長劍,此刻果已變得碧慘慘黯淡無光,他哪里還敢伸手去接。這“毒叟”一觸之下,便將長劍染毒,此等施毒的功夫,不但李氏父子驚駭,別人見了也不禁色變。
  “南極毒叟”哈哈笑道:“我這‘毒叟’兩字,豈是浪得虛名的么?”隨手一拋,兩段劍流星般飛出。
  “玉狐貍”楊群笑道:“此劍丟了多可惜。”語聲方出,他身形已起,竟比那斷劍去勢還疾,兩只長袖凌空一卷,便將兩段劍全都卷入袖里。短短七個字方自說完,他身形又已站回原地,不但來去倏忽,飛翔如意,而且身法更是驚人美妙。眾人見這“玉狐貍”竟然施展出這一手如此驚人的輕功,無論是友是敵都不禁脫口喝出彩來。
  只有那一排黑巾蒙面的黑袍婦人,仍然幽靈般屹立不動,別人若不注意,竟難發(fā)現(xiàn)她們的存在。
  但見“玉狐貍”楊群雙袖一抖,將斷劍抖落地上,“快活純陽”笑道:“丟了既可惜,不如廢物利用了吧!”
  他俯身拾起長劍,走到那方才被“神力霸王”一拳擊裂的石墩前,接著笑道:“項施主神力雖驚人,但卻太失禮了些,將主人家好好一個凳子,弄得坐不成了,貧道正好利用這廢物,為它修補(bǔ)修補(bǔ)。”他一面說話,右手拿著斷劍,左手?jǐn)n起兩半石墩,胸膛起伏,提氣作勢,突然吐氣開聲。只聽他口中“啃”的一聲,竟將那半截斷劍生生刺入石墩里,生生將兩半石墩釘子般釘在一起。那石又硬又脆,但他以劍穿石,卻有如刺穿豆腐一般,不帶聲息,眾人又不禁喝起彩來。
  “快活純陽”呂斌拍了拍手,長身而起,笑道:“諸位且莫喝彩,貧道手上若是事先未涂解藥,此刻早就被毒死了。”
  “神力霸王”一拳碎石,面不改色;“南極毒叟”折劍如竹,掌上染毒;“玉狐貍”飛身追劍,來去如電;“快活純陽”劍刺堅石,如穿豆腐。這四人一人露了一手功夫,無一不是驚人之作。
  鐵中棠、水靈光雙手相握,瞧得實是心驚。
  “南極毒叟”眼角斜睨著李劍白,冷冷道:“就憑咱們這四人的幾手功夫,可夠資格與你爭先么?”
  李劍白目定口呆,無話可答。
  麻衣客哈哈一笑,道:“既已搶得了先,就動手吧,想不到這十余年來,你四人武功果然精進(jìn)許多。”
  “南極毒叟”陰森森笑道:“縱然精進(jìn),卻也比不上你。我四人商量,只有一齊動手了。”
  四個人身形一轉(zhuǎn),搶了四角,將麻衣客圍在中央。麻衣客看來雖仍氣定神閑,顏色不變,其實暗中早已戒備森嚴(yán)。“玉狐貍”楊群微一抱拳,道:“小心著,我……”
  突聽一聲輕叱,道:“且慢!”聲息雖輕,但聽來有如鋼針刺在耳中一般。
  “玉狐貍”等四人齊地一驚,轉(zhuǎn)目瞧去,這才瞧見兩個黑袍蒙面婦人,離群當(dāng)先走了過來。她兩人行路的姿勢極是奇異,肩不動,腿不屈,竟有如浮云飄動,鬼魅移形一般,但見長袍不住波動,人已到了眼前。
  麻衣客與玉狐貍雙方都覺奇怪,猜不出她們是誰,也猜不出她們是何來意。“快活純陽”道:“女施主們有何見教?”
  左面的黑袍婦人緩緩道:“你四人動不得手。”
  她語聲平和輕柔,不帶絲毫煙火氣,但語句卻是命令之式,似是此話一說出來,別人便不得更改。
  玉狐貍等人呆了一呆,齊地放聲大笑起來,只有“南極毒叟”最是深沉,仍然不改聲色,緩緩道:“我四人為何不能動手?”
  黑袍婦人道:“你四人在外奸淫屠殺,無所不為,你既奸了他人妻子,別人自也可奸你之妻子,你有何資格動手?”
  項霸王大喝道:“你是什么東西,敢來管咱們的事?”
  黑袍婦人緩緩道:“蒼天有威無力,不能親管人間之事,所以要借我們的手,為天下婦人女子來抱不平。”
  項霸王大笑道:“如此說來,你們莫非是蒼天的使者不成?”
  黑袍婦人道:“正是。”
  她每句話說來俱是平和輕柔,也無人瞧得見她們黑巾后面上的表情,但這“正是”兩字出口,卻帶著種無比神奇的魔力,讓人無法懷疑,只覺她們真的是白天而降的神使,世人絕不能違抗于她,縱是項霸王這般強(qiáng)橫之人,聽了這短短兩字,也不覺打了個寒噤,別人更是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過了半晌,“快活純陽”干咳一聲,指著麻衣客道:“你既要為女子不平,為何不管這廝,卻來管我們?”
  黑袍婦人道:“我們本是為了要瞧他遭報應(yīng)而來,但此刻卻還未到時候,也不讓你四人動手。”
  “快活純陽”道:“卻是讓誰動手?”
  黑袍婦人道:“蒼天所令之人。”
  項霸王突然怒喝道:“什么蒼天蒼地,裝神弄鬼!俺就不信這一套,滾吧!”出手一掌,向那黑袍婦人擊去。
  黑袍婦人道:“人力不可勝天,你竟敢動手?”
  項霸王呆了一呆,黑袍人衣袖已反撞上來,項霸王曲肘收拳,大喝道:“并肩子一齊上吧,先請她們走路再說。”喝聲中已攻出五拳。他練的外門功力,早已登堂入室,此番五拳攻出,當(dāng)真有霸王開石之勢。
  黑袍婦人身形閃動,不知怎的,已避開了四拳,但等到項霸王最后一拳擊出,她突然站住身子,不避不閃。
  “神力霸王”方才一拳碎石,是何等威勢,眾人眼見他這一拳已擊在這婦人身上,心頭不禁一駭,都只當(dāng)這婦人必將骨折身飛,項如羽亦自暗中大喜,哪知他這一拳方自沾著對方衣服,黑袍婦人衣衫突然向內(nèi)一陷,他拳上力道,竟有如泥牛入海,消失得無影無蹤。
  項霸王這一驚當(dāng)真非同小可,但容不得他心念再轉(zhuǎn),黑袍婦人長袖又已反卷而起,兜住了他手臂。
  剎那間,他只覺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道自對方袖中涌出,身不由主地被兜得離地而起,偌大的身子,忽悠悠自“玉狐貍”頭上飛了出去,“砰”的一聲,撞上了石壁,沿壁滑落在地,再也爬不起來。
  這一來眾人更是大驚失色,李劍白等武功較弱之人,還只當(dāng)這婦人真的身懷不可思議的神通法術(shù)。
  “玉狐貍”等人雖知她這一手乃是“四兩撥千斤,沾衣十八跌”一類內(nèi)力功夫,但卻更不禁為之心驚。這婦人黑巾蒙面,雖瞧不出她年紀(jì),但世上能將此等功夫練到這般地步之人,實是寥寥可數(shù)。要知黑袍婦人方才衣服一陷,便已將項霸王力道全都引入,再自袖中揮出,項霸王做夢也想不到方才乃是被自己力道摔了個跟斗,在地上暈了半晌,方自掙扎爬起,但頭腦一暈,撲地又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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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26
第三十二回 武道禪宗

  眾人幾曾見過這樣的輕功,但聞身邊風(fēng)聲忽來忽去,吹得人衣袂獵獵飛舞,到后來卓三娘的身形竟完全變作一條銀光,在兩條灰影之中,繞室飛轉(zhuǎn),哪里還辨得出人影。眾人但見銀光忽前忽后,在身側(cè)四面—龜舞旋繞,繞得人頭暈?zāi)垦#瑤缀醣阋獣灥乖诘兀?dāng)下閉起眼睛,不敢再看。
  那赤足漢卻仍瞪著眼睛,行所無事,似因他眼睛瞪得雖大,其實卻什么也未曾瞧入眼里。只聽卓三娘不住嬌笑,風(fēng)九幽微微氣喘,到后來笑聲越來越是清脆,那氣喘之聲也越來越響。
  風(fēng)九幽突然頓住身形,道:“不……不追了。”
  卓三娘道:“你認(rèn)輸了么?”
  風(fēng)九幽道:“我若生得你那樣矮小,輕功也未必輸給你。”
  麻衣客亦自駐足,胸膛也在不住起伏,道:“輕功再好,也只是逃命本事,算不得什么手段。”
  卓三娘自他身側(cè)飄過,順手一拍他肩頭,笑道:“你要比拼命的手段,不找風(fēng)老四找誰,他想要你的命呀!”
  麻衣客大喝道:“正是要找他。”舉手拍出三招。
  風(fēng)九幽喋喋笑道:“我也正要找你,抓著你還怕要不到那穿嫁衣裳的么?”兩句話功夫,兩人便拆了十?dāng)?shù)招。
  卓三娘笑道:“你們兩位多打打,我進(jìn)去瞧瞧。”身子一翻掠入那黑色垂簾。
  風(fēng)九幽道:“不好,莫要被她撿便宜先尋了去。”猛攻三拳,身子一退,方待追蹤卓三娘而去。
  哪知卓三娘已閃電般退了回來,常帶微笑的面容之上,竟已變了顏色,瞧見風(fēng)九幽追來,卻閃身笑道:“你要進(jìn)去么?請!”
  風(fēng)九幽喃喃罵道:“狐貍精,又玩什么花樣?”
  心里雖已啟疑,還是飛身掠了進(jìn)去。麻衣客駐足而觀,目中光芒閃動,只聽風(fēng)九幽“呀”的一聲驚呼,飛也似的退了回來。
  只見他雙目圓睜,手指垂簾,道:“她……她還未死。”
  卓三娘嘆了口氣,道:“叫你不要進(jìn)去,你定要進(jìn)去。”
  水靈光恰巧醒來,驚喜道:“他……他還未死么?”
  卓三娘道:“小妹子,你那男人是活不成了,我們說的她,是另外一個人,這人你再也不會認(rèn)得。”
  水靈光聽得“活不成”三字,便又昏了過去。
  風(fēng)九幽嘶聲道:“夫人既還未死,為何不出來相見?”
  只聽那嬌柔甜美的怪聲自黑色垂簾中傳了出來,一字字道:“不錯,我還未死,你可是要見我么?”
  風(fēng)九幽打了個寒噤,道:“我……我……”
  卓三娘冷笑道:“沒用的人,平日枉稱了英雄。”
  風(fēng)九幽挺胸道:“正是,在下正要見夫人一面。”
  那怪聲道:“你等著吧,我這就出來,說不定還將你們要的那東西帶出來,你們可不要走呀!”
  風(fēng)九幽道:“自然不走。”腳下卻向門外移動。他雖然舍不得走,但對方舟中人卻委實害怕已極。
  那矮小之黑袍婦人走到卓三娘身邊,悄聲道:“是……是她?”
  卓三娘道:“不錯,是她。”腳也往外直移。
  黑袍婦人身子一震,也待轉(zhuǎn)身,麻衣客突然橫身擋住了門戶,冷冷道:“家母請各位留下,誰敢走?”
  風(fēng)九幽眼睛一瞪,道:“誰要走?”竟真的坐了下來,斜眼瞧著卓三娘道:“卓三娘,你走不走?”
  卓三娘道:“你不走,我怎舍得走。”
  兩人嘴上雖硬,神情卻已軟了。麻衣客心房怦怦跳動,暗喜忖道:“母親已要出來,鐵中棠已死,當(dāng)真是萬事大吉了。”
  他若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怕再也不會擋住風(fēng)九幽、卓三娘的去路,只因她母親那般說話,本是要將他們駭走的。
  這時大廳中又變得沒有聲息,最擔(dān)心害怕的還是司徒笑等人,既不知道事情的究竟,也不知未來是兇是吉。
  原來鐵中棠武功雖不甚高,但機(jī)變急智,卻可算并世難尋,眼見一拳擊來,他雖無法躲閃,但心念一轉(zhuǎn),便乘勢向后倒躍,只是赤足漢那一拳力道委實太強(qiáng),他仍被打得直飛出去,再加上他自己的倒躍之力,這一下竟飛出四丈多遠(yuǎn),穿過垂簾,向那水池之中落了下去。
  這時他神智猶未完全昏迷,若是換了別人,必定不敢再用真力,只有任憑自己落水,但他卻不惜冒險,竟拼盡最后一點真力,手腳齊動,拼命向旁一掠,于是他身子便恰巧落在那方舟之上。
  他張口噴出一口鮮血,人便昏了過去。等他醒來之時,鼻端只聞一陣陣淡淡的清香之氣。他不知此香乃是天竺異寶,名為“天師檀”,取意乃是天意垂福,師助下人之意,能助長練武人功力,修習(xí)內(nèi)功時燃此一香,修習(xí)便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否則他身受那般嚴(yán)重之內(nèi)傷,怎會這么快便已醒轉(zhuǎn),只覺香氣入鼻,胸中舒服已極,知道自身必已落入方舟上四面垂紗之中。
  只聽耳邊有人緩緩道:“你重傷之下,還不惜妄拼真力,一心要落在方舟之上,顯見別有用心,是么?”聲音輕柔甜美,世間無雙,鐵中棠聽過一次,永生難忘,知道這就是那麻衣客之母親了,心下又驚又喜。驚的是這位夫人身在舟中,卻能將自己心意窺破,端的是神目如電,當(dāng)下道:“晚輩內(nèi)腑已被震傷。”他說了這句話喘息半晌,才能接道:“若是無人打救,落水之后,必?zé)o生望,但晚輩年紀(jì)輕輕,實不想死。”
  那語聲道:“你明知自身落入水中,我未必會將你救起,但你若落在我面前,我卻不能見死不救了,是么?”
  鐵中棠道:“夫人明鑒,晚輩受的傷雖重,但夫人武功通神,自有回天之力,是以晚輩才存萬一之想。”
  那語聲道:“你倒沒說假話。”隨即不再言語。
  鐵中棠說了這些話,心胸更是干焚燥喘,閉目歇息了半晌,才忍不住睜開眼來,想瞧瞧這位夫人的模樣。他聽這夫人語聲那般柔美,只當(dāng)她必定駐顏有術(shù),貌如天人,哪知這一瞧之下,心頭立刻大吃一驚。
  黑紗中光線灰黯,香煙氤氳,只見這位夫人盤膝坐在方舟中蒲團(tuán)之上,身子似已縮成一具骷髏,臉上面皮焦黃,全無絲肉,頂上頭發(fā)也已完全脫落,瞧不見一絲毛發(fā),四肢細(xì)瘦有如嬰兒,但肚皮卻圓圓地凸了出來。這形狀之奇特恐怖,任何人見了都難免變色驚呼出聲來。
  但鐵中棠素來不輕動容,心里雖吃驚,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是暗忖道:“這位夫人當(dāng)年必是天香國色,只因苦修武功,才變成如此模樣,難怪她不愿與別人相見。”一念至此,心里反而暗生憐憫同情之意,不知不覺自目光中流露出來,正是他遇強(qiáng)不畏,見弱生憐之天性。
  夫人雙目半睜半闔,也未說話。
  鐵中棠瞧了兩眼,終是不敢再望,轉(zhuǎn)過目光,只見蒲團(tuán)旁有只香爐,爐旁有本薄薄的絹書,面上寫的似是:“武道禪宗,嫁衣神功”。
  他心中一動,方覺這神功名字好生奇怪,暗道:“難怪那風(fēng)九幽要個身穿嫁衣之人,想來必是暗指此本神功秘冊。”
  突聽夫人緩緩道:“你叫什么名字?可是大旗門下?”
  鐵中棠心里更奇,不知她怎知自己來歷,口中恭聲應(yīng)了。
  夫人又道:“你年紀(jì)輕輕,居然也會同情寂寞,這倒不易。”
  鐵中棠一驚,才知道石閘未落,外面說的話,這位夫人竟都聽得清清楚楚,連自己對李洛陽的那句話都未漏過。
  夫人道:“但你見了我的模樣,怎不害怕?”
  鐵中棠道:“晚輩從不知道害怕,何況夫人具大智慧,大神通,自當(dāng)將臭皮囊拋卻,晚輩只有尊敬而已。”
  夫人冷漠面容之上,微現(xiàn)暖意,緩緩道:“皮相美丑,本乃智者不取,但當(dāng)今世上,又有幾個能不看皮相之人?”
  鐵中棠不敢答話,只是微微氣喘。
  夫人道:“你還能動,便爬過來。”
  鐵中棠大喜道:“夫人莫非已肯垂憐相救?”
  夫人道:“你若非已受必死之傷,必定不敢擅自闖入來;你既湊巧來了,你我總是有緣,我好歹救你一命再說。”
  鐵中棠驚喜謝過,掙扎著往蒲團(tuán)爬去。但他傷勢太重,說話又損了氣力,這短短數(shù)尺之地,竟如隔千山萬水一般。
  那位夫人見他掙扎爬動,也不扶他一把,忽道:“有人來了。”
  鐵中棠雖未聽見聲息,但忍不住扭頭望去,透過垂地黑紗,果然朦朧見到一條銀色人影。他知道這是卓三娘來了,心里不覺一驚。那卓三娘見到水中方舟輕煙,更是吃驚,在水邊頓住身形,道:“舟中可有人么?”
  夫人也不答話,突然張嘴在那煙氣之上一吹,只見一條匹練般白煙,穿紗而出,夭矯強(qiáng)捷,有如劍氣一般。那卓三娘驚呼一聲,再不答話,急急退出。等到風(fēng)九幽隨后而入,那夫人也是依樣葫蘆,吹出一道白煙,風(fēng)九幽果也驚呼一聲,風(fēng)也似逃了。
  鐵中棠瞧那白煙非但有形,還似有質(zhì),心下不覺好生羨慕,忖道:“我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練到這般地步。”
  只見那夫人似在凝神傾聽,神情十分莊肅。
  過了半晌,風(fēng)九幽怪聲自外傳來道:“夫人既然未死……”兩下那言來語去,幾句問答,鐵中棠自也聽得清清楚楚。
  鐵中棠聽得夫人有出舟之意,心下不覺大喜,又過半晌,聽得麻衣客道:“家母請兩位留下,誰敢走?”
  夫人面容忽變,道:“孽障!我要將他們駭走,他卻偏要將之留住。”
  鐵中棠奇道:“夫人為何……”
  夫人道:“我既已有救你之心,為何不出手扶你一把,卻看你在地上掙扎爬動。”雙目一睜,目光有如明燈一般。
  鐵中棠大駭?shù)溃骸胺蛉四恰巡荒茏邉樱俊?br />   夫人道:“正是。”
  鐵中棠倒抽一口冷氣,道:“這……這……”
  夫人冷冷道:“這不干你事,快過來待我救好你傷勢再說。”這句話說完,鐵中棠也已爬到她面前。只見夫人緩緩伸出手掌,左掌按住鐵中棠額頭正中,直通心經(jīng),主血脈流行之“心經(jīng)大穴”,右掌按住他臍右氣血相交之處“血門商曲大穴”。她雙臂動作,亦是呆拙生澀,但掌心卻炙熱如火,方自按在鐵中棠這兩處大穴之上,鐵中棠便覺一股熱力由她掌心直通心腑。他全身本已疲乏脫力,衰弱不堪,此刻但覺一陣陣新生之力源源不絕而來,化入他體中,有如水乳交融一般,自然舒妙已極。但過了半晌,這本極平和之力,忽似化做兩股烈火,鐵中棠頓覺唇干舌燥,全身也暴漲欲裂。他大驚之下,立刻運功相抗,忽然想起自己傷重欲死,哪有內(nèi)力。但這一念還未轉(zhuǎn)完,體中卻已有一股內(nèi)力生出,原來那夫人掌上之力,瞬息間已化入他體中,變成他原有的一般。
  鐵中棠驚喜之下,也不及細(xì)想這內(nèi)力怎會融化得這般迅速,連忙運力將那熱力消散。過了一陣,那熱力非但不減,反似更強(qiáng),而鐵中棠相抗之力,竟也越來越大,于是抗力越大,熱力越強(qiáng),而熱力越強(qiáng),抗力也隨之增大,如此反復(fù)相生,也不知過了多久,鐵中裳忽覺自身體內(nèi)真力,竟似能將這勢力吸為自己之用,那熱力來得越快,自己也吸得越快,那熱力源源不絕而來,但一入鐵中棠體內(nèi),便被鐵中棠那股吸力化為已有,于是鐵中棠吸力更強(qiáng)……
  鐵中棠體中本已無真力,但此刻無中生有,由弱而強(qiáng),竟有如高山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而此長彼消,那股熱力雖來得更快,但已有強(qiáng)弩之末,不可持久之象,更無法抗拒鐵中棠吸化之力。香煙氤氳中,只見那位夫人焦黃的面目,由黃而紅,由紅而白,鼓漲的丹田下肚,也漸漸縮小。
  原來她數(shù)十年精修之內(nèi)力真氣,此刻竟如江河決堤,倒灌而出,全都灌入鐵中棠體中,竟是不可遏止。
  這時大廳中眾人已等了數(shù)個時辰之久。
  水靈光倚在那黑袍婦人懷中,一雙大眼睛空空洞洞,望著屋頂,目中一無淚痕,眼淚似已流得干了。
  那赤足漢手持宣花大斧,木立當(dāng)?shù)兀瑥奈磩舆^一動。李劍白四下走來走去,神情極是不耐;李洛陽端坐在那里,卻仍悠然自得。
  司徒笑等人或坐或立,人人俱都十分不安。那少年秀士自四下尋來一些食物瓜果,但眾人卻都覺難以下咽。
  麻衣客面上雖不動聲色,心中亦是忐忑不定,暗道:“母親既已答應(yīng)出來,為何到此刻還不出來?”
  只見風(fēng)九幽與卓三娘負(fù)手立在石壁之前,兩人看那壁上的武功圖形,都似已看得癡了。卓三娘不住喃喃道:“好……好,果然好招。”她口中稱贊,其實眼睛卻根本未瞧,只是暗暗忖道:“那女怪物雖未露面,但瞧她方才那一手凝煙穿紗的功夫,似比以前更要精進(jìn)了,少時她母子兩人若是聯(lián)手來對付我,我卻如何是好,不如乘此刻先與風(fēng)老四聯(lián)起手來,將這小怪物宰了再說。”眼睛不覺向風(fēng)九幽瞧了過去。
  風(fēng)九幽搖頭擺腦,也在怪笑道:“高,高,高招!”心里卻也暗忖:“與其等他母子向我出手,我不如乘這小子落單時先將他宰了再說。但我一人之力,還無把握。”想到這里,一雙眼睛也向卓三娘瞧了過去。
  兩人對望一眼,瞧對方眼神,便知彼此心意相同。
  卓三娘道:“唉,小皇子,令堂大人怎還不出來呀?”
  麻衣客道:“你若等得不耐;怎不去問她老人家自己?”
  卓三娘接道:“喲,我可不敢問,風(fēng)老四你去問吧!”
  風(fēng)九幽喋噪笑道:“她見了我就生氣,還是你去吧,你看來總比我順眼得多。”兩人一搭一檔,逡巡著向麻衣客走了過去。
  麻衣客面色不變,渾如不覺,口中卻忽然笑道:“你兩人等得不耐,莫非是想先打一架么?”
  卓三娘、風(fēng)九幽齊地一呆,卓三娘緩緩笑道:“小皇子,你真聰明,又讓你猜對了,風(fēng)老四想先宰了你哩!”
  風(fēng)九幽暗罵道:“狐貍精,又賴上我了……但我好歹也將這小于宰了再說,免得那怪物出來就更麻煩了。”當(dāng)下喋喋笑道:“宰你可不敢,打一架消遣消遣卻不錯。”長袖一拂,卷起一股狂風(fēng),撲向麻衣客。
  卓三娘笑道:“小皇子,小心了,風(fēng)老四陰風(fēng)厲害得緊;風(fēng)老四,你也小心了,小皇子‘戲花拳’也不是好玩的。”
  話聲中風(fēng)九幽、麻衣客早已動起手來。風(fēng)九幽每一掌發(fā)出,都帶起一股寒風(fēng),吹在人身上有如刀刮一般。麻衣客出招卻是輕巧飄忽,柔若無力。但見他面帶微笑,忽而出手去摸風(fēng)九幽下巴,忽而又似要去撩他面頰,當(dāng)真有如調(diào)戲婦人一般。
  李劍白暗笑道:“這‘戲花拳’倒是名副其實。”
  李洛陽瞧了卻暗地吃驚:“好厲害的拳法!不但出招部位怪到極處,讓人再也料想不到,變化更是奇詭繁復(fù)。”
  只聽卓三娘笑道:“風(fēng)老四,你瞧小皇子已看上你,只是調(diào)戲你,你不如就嫁給他算了。”
  風(fēng)九幽牙齒咬得吱吱的響,道:“這婆娘閑得太舒服了,倒要給她找點事做做……神斧力士何在?”
  赤足漢大喝一聲:“在!”
  風(fēng)九幽一招“鳳凰展翅”,右手擊向麻衣客,左手指著卓三娘,大喝道:“快跟她打上一架。”
  赤足漢道:“是!”一斧掄了過去。
  卓三娘笑罵道:“難怪雷老大說風(fēng)老四不是壞人,只是瘋子!但你也不想想,這大猴子碰得到我么?”話聲中身形已飄飄飛了起來。赤足漢掄開巨斧,放開大步,在后一路追趕,一路砍殺。他巨斧掄起雖然聲威駭人,卻又怎傷得了輕功第一的“閃電”卓三娘?只苦了司徒笑等人,一見赤足漢巨斧砍來,便四下奔逃。那赤足漢眼睛發(fā)直,也不管是誰,只要有擋路的,就給他一斧。
  廳中頓時亂了起來,風(fēng)九幽喋喋笑道:“對了,這樣才熱鬧……哎喲,好招。”身子一轉(zhuǎn),也還了一招。
  卓三娘笑道:“大猴子,快些呀……”突然向風(fēng)九幽劈出一拳,等到風(fēng)九幽閃開時,她卻又去得遠(yuǎn)了。
  風(fēng)九幽破口大罵,卓三娘道:“你莫罵,我公平得很。”這次飛掠而出,卻向麻衣客連劈三掌。
  但見她身子倏忽來去,忽向風(fēng)九幽打一掌,忽向麻衣客踢一足,但擊向風(fēng)九幽力輕,擊向麻衣客力重。
  風(fēng)九幽何嘗不知道她暗地幫忙,口中雖大罵,心里卻甚是歡喜,暗道:“這婆娘的確有兩套。”只見麻衣客面上笑容漸斂,顯見應(yīng)付已大是吃力。風(fēng)九幽精神一震,道:“再過五十招,要你躺下。”
  卓三娘笑道:“五十招不行,七十招卻差不多了。”李洛陽瞧得清楚,知道麻衣客實難再擋七十招。
  而高手相爭,七十招幌眼便過,他老成持重,心中已在暗暗計算,七十招后,麻衣客若敗了,自己父子兩人又當(dāng)如何?
  這時鐵中棠只覺對方掌心的熱力,突然中止,自己試一運力,不但傷勢已愈,而且氣力更勝從前。他驚喜之下,謝道:“多謝夫人。”睜眼一瞧,卻不禁又是一驚,只見夫人雙目緊閉,滿頭大汗,面上更無血色。
  鐵中棠不禁惶聲道:“晚輩不知夫人療傷竟要損耗這許多內(nèi)力,若是知道,晚輩也不敢妄求夫人了。”
  夫人胸膛起伏,腹下已變得平平坦坦,過了良久,突然笑道:“我明白……我明白了……”聲音雖仍甜美,卻已變得極是微弱。
  鐵中棠奇道:“夫人明白了什么?”
  夫人睜目笑道:“十余年來的大難題,今日才算明白……爐中香已燃盡,你將香爐捏扁它。”
  鐵中棠道:“晚……晚輩力所不能。”
  夫人道:“你試試看。”
  鐵中棠不敢違命,遲疑著取起香爐。那香爐高達(dá)三尺,乃精銅所鑄,沉重異常,刀劍難傷。鐵中棠苦笑暗忖:“夫人將我功力估量得太高了。”
  當(dāng)下用力一捏,只想將香爐之爐耳捏斷,算做交待,哪知他力道過處,那銅鑄香爐竟真的被他隨手捏扁。鐵中棠這一驚當(dāng)真非同小可,張口結(jié)舌,望著那被自己捏扁的香爐,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夫人道:“平日你想捏扁這香爐難如登天,今日捏來卻易如反掌,你可知這是什么原故?”
  鐵中棠道:“晚……晚輩不知。”
  夫人道:“這只因我數(shù)十年性命交修之內(nèi)功,已全被你吸收了去,再加上你本身功力,此時你功力之深,雖不敢說是震古鑠今,天下無雙,但當(dāng)今武林之中,已少有人能及得上你了。”
  鐵中棠目定口呆,亦不知是驚是喜,呆怔了半晌,汗流如雨,忽然拜伏在地,道:“晚輩該死,晚輩不知……”
  夫人道:“你聞得如此奇遇,非但不喜,反而惶恐,總算有些良心,何況……唉,此事本是天意,怪不得你。”
  鐵中棠伏地道:“但……但夫人怎……怎會將真……真氣全都給……給了晚輩?叫晚輩好……好生不安。”
  夫人一笑道:“這原因委實奇妙古怪,此刻之前,連我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唉,此刻我總算知道了。”
  鐵中棠道:“不敢請……請問夫人……”
  夫人道:“這十七年來,我練的便是這‘武道禪宗,嫁衣神功’。我雖早已知道這神功深奧并世無雙,修練極難,但也知道只要練成此功之后,便將天下無敵,又聽得昔年‘大旗門’開山兩位祖師,也因練成此功,遂至稱雄天下,是以我才摒絕一切,下了狠心,決心來練它。”
  鐵中棠忽然想起麻衣客方才之言,忍不住脫口道:“這……這本神功秘冊,莫非便是‘大旗門’先人故意遺失的么?”他實在想不通本門先人為何要將這練成后便可無敵于天下的秘門神功故意遺失,只是此時此刻,又怎敢問出。
  又聽夫人道:“不錯……但我一開始練此神功,便知不妙,只因一練此功之后,我體內(nèi)真氣,便忽然枯澀起來,難以運轉(zhuǎn),但那時我已欲罷不能,只有再練下去。哪知我真氣雖越練越強(qiáng),但若要它運轉(zhuǎn)卻是痛苦不堪,那真氣流過之處,都宛如尖針?biāo)桃话恪!彼龂@了口氣,道:“那痛苦比世上任何苦刑都要難受,但若停止不練,功力立散,那散功之苦,實是非人能忍,是以明知是飲鴆止渴,也只有硬著頭皮去練,而真力越強(qiáng),痛苦越深,我只有將真氣逼在丹田腹下,不讓它隨意運行,這時我下肢卻已完全癱了。”
  鐵中棠聽得更是目定口呆,作聲不得,但卻已知道她方才丹田腹下為何鼓漲成那般模樣的原因。
  夫人道:“但真氣縱然練得再強(qiáng),如不能運用,又有何用?試想我對敵運用真氣時,自身內(nèi)脈已如針刺,怎能施展武功?我心中自痛苦不堪,但卻百思不得其解,總以為自己必是練錯了。再看這神功的名字,‘嫁衣’兩字,我雖始終不解,但‘禪宗’兩字,我卻知道。”語聲微頓,接道:“佛家中‘禪宗’最重‘頓悟’,以傳頓悟為第一大事。釋迦牟尼說是:‘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這神功既稱武道中之禪宗,自是也以頓悟為重。頓悟乃立刻悟道之意,而我卻苦練十余年,還是未得其旨,我晝夜苦思,越想越是糊涂,自己越是痛苦。”
  鐵中棠也不禁陪她嘆息一聲,只是無言勸解。
  夫人道:“今日我雖是見你仁厚智高,不忍見你就死,是以才要以內(nèi)力為你療傷,但也是要看看我將體中的真氣逼入你體中之后,你有何反應(yīng),否則我與你非親非故,又怎肯不惜痛苦為你療傷?”
  鐵中棠垂下了頭,不敢答言。
  夫人又道:“哪知這令我痛苦不堪的真氣,到了你體內(nèi),你竟行所無事,我心里奇怪,便將力道加強(qiáng),這時你竟已將得自我的真氣收為己用,與我相抗,但兩種真氣本屬一源,自然互相吸引,而我之真氣正在外流,便不知不覺被你吸了過去,等我發(fā)覺之時,我已欲罷不能,收不回了。”
  鐵中棠也不覺恍然忖道:“呀,原來如此。”
  只見夫人說了這番話,竟已累得滿頭大汗。但她神情卻仍極是興奮,喘著氣接道:“只是我內(nèi)功雖失,卻終于弄明白了一切,也高興得很!”她緩緩道:“原來這神功之名‘嫁衣’兩字,取的便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之意。嫁衣縫成,讓別人去穿,縫的人雖使千針萬線,怎奈自己卻不是新娘子,這神功練來也是要留給別人享用的。練的人雖然吃盡千辛萬苦,自己卻半分也用不上,這種功夫,難怪‘大旗門’要將它遠(yuǎn)遠(yuǎn)丟開了。”
  鐵中棠越聽越奇,此刻已是汗流浹背。
  夫人目中微現(xiàn)忿色,但瞬即笑道:“我也知道了為何這神功要稱‘武道禪宗’,原來這‘頓悟’兩字,也是用在別人身上的。”
  鐵中棠惶聲道:“但……但為何如此……為何這神功真氣在夫人體中,便那般澀重,到了晚輩體中,便……便……”
  夫人嘆道:“想來必是因為這神功真氣,太過強(qiáng)猛霸道,但經(jīng)我十余年之磨煉,再入你身體之中,便將火烈之氣,全都濾盡了,而兩股同源真力互相吸引,乃是自然之理。”說到這里,閉目不語,但見那蒲團(tuán)之上,已有一圈水漬,想來是她全身汗珠,雨水般流下,流在蒲團(tuán)上。
  鐵中棠五體投地,道:“晚……晚輩身受大恩,實不知應(yīng)該如何……”語聲哽咽,實是難以繼續(xù)。他想到一人若是突然發(fā)覺自己一生心血,俱是為別人所費時之滋味,心里更是苦痛不堪。
  夫人慘然一笑,道:“此事你既無心,我亦非有意,怎能怪你,只是……只是這門神功,也未免對練功之人太殘酷了些。”
  鐵中棠再也忍不住傷心落淚,道:“晚輩……晚輩……”
  夫人長嘆道:“天意……此功本屬‘大旗門’,你又是‘大旗門’弟子,想來必是上天要你重振大旗門,才差你到這里來,否則你等縱然苦練三十年,也未見能復(fù)仇雪恥。”語聲更是微弱,間斷也更多。
  鐵中棠大奇忖道:“司徒笑等人武功并不甚強(qiáng),她怎會說我等再苦練三十年也無法復(fù)仇?”但此刻他已無暇多想,伏地道:“晚輩深受夫人大恩,沒齒難忘,夫人若不給晚輩報恩的機(jī)會,晚輩必將抱憾終天。”
  夫人道:“報恩兩字,本談不上,你再也休要提起。但……但你若肯為我做幾件事,我必當(dāng)感激的。”
  鐵中棠道:“夫人只管吩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夫人緩緩嘆道:“我兒子那些女弟子中,有個瞎眼的女孩子,這些年天天為我送飯,唉,她為了送飯給我,知道我不愿被外人所見,才自殘雙目,但愿你能為我找到這女孩子,替我好生謝謝她。”
  鐵中棠道:“晚輩上天入地,也要將她尋著。”
  夫人凝思半晌,又自嘆道:“我兒子雖不孝,但總是我親身所生,唉!這也怪我與他爹爹情怨糾纏,才令他左右為難,現(xiàn)在你功力已強(qiáng)勝于他,但愿你能照顧他,莫教他被別人殺死。”
  鐵中棠肅然道:“晚輩必將尊他為兄,互相規(guī)過勸善。”
  夫人微微一笑,道:“好……好孩子。”過了半晌,又道:“這‘武道禪宗,嫁衣神功’你也帶走,替我將它去送給一個人。”目光閃動,忽然現(xiàn)出怨毒之色。
  鐵中棠心頭一凜,道:“送……送給什么人?”他知道若將此秘冊送給別人,實比殺了那人還要毒辣。
  只聽夫人緩緩道:“去送給一個你所見過的人中,最最自私,最最殘忍,從來不替別人著想的人。”
  鐵中棠本在擔(dān)心不知她要自己將此秘冊送給誰,此刻方自松了口氣,道:“晚輩遵命。”
  只因若是將這秘冊送給善良之人,鐵中棠委實于心不忍,但將之送給最最殘忍自私之人,卻是再也恰當(dāng)不過。
  夫人又已接道:“我早已寫下一封書信,夾在這秘冊之中,你決定將之送給誰后,不妨拆開看看。”
  鐵中棠道:“是。”
  夫人嘆了口氣,道:“我心愿僅止于此,但……唉,卻還想見我那孽子一面,不知你可愿為我將他喚進(jìn)來?”
  鐵中棠道:“晚輩這就去。”
  夫人目光一閃,又道:“但你卻切切不可讓第三者走上這方舟一步,我……我不愿別人見到我如此模樣。”
  鐵中棠心下又是一陣慘然,恭聲應(yīng)了,伏地再拜而起。夫人已又垂下雙目,神色雖疲憊,卻甚是平靜。
  李洛陽避坐一角,縱觀廳中全局,只見水靈光倚在那黑袍婦人懷中,非但姿勢絕未變動,甚至連眼睛都未眨一眨。
  卓三娘身形仍如銀線般飛舞來去,那赤足漢雖追她不上,但一面將那宣花巨斧掄得震天價響,一面大步狂奔,奔了百十圈下來,竟仍然毫未見緩慢,那身子端的有如鐵打的一般,似是永不知勞累。
  風(fēng)九幽與麻衣客之決戰(zhàn),卻已又過了四五十招,風(fēng)九幽喋喋怪笑道:“二十招,再要二十招就行了。”
  卓三娘笑道:“好,我替你數(shù)著,一招,兩招……呀,這招‘雙鋒手’施得真臭……四招,嗯,這還差不多。”
  她身形不停,口中也不停。麻衣客身手更緩,面色更沉重,但招式使出,仍是瀟瀟灑灑,舒卷自如。
  卓三娘道:“十一招……十二招……呀,不好了,看樣子二十招還不行。風(fēng)老四,我替你攻一招吧!”語聲未了,身子恰巧掠過麻衣客身側(cè),左手輕輕一拂,尖尖五指,有如蘭花一般,拂向麻衣客,,但見她拇指、食指微屈,虛扣成環(huán),無名指、中指、小指半伸半張,拂向麻衣客脅下三處大穴。
  這時風(fēng)九幽鳥爪般五只手指,也正抓向麻衣客胸膛。麻衣客知道自己若是被他五指抓上,固是立時穿胸透脅,但被卓三娘那蘭花般二指拂中,卻更是不得了。
  就在這剎那間,忽見他身子一縮,不知怎的已將身上所穿之寬襟麻衣脫了下來,隨手一撒,烏云般卷了出去。
  雖是一件麻衣,但在他手中使出,早巳貫滿真力,風(fēng)九幽怎敢怠慢,大喝道:“好招!”反身躍出。
  卓三娘笑道:“果然不錯!”纖腰一轉(zhuǎn),手腕微震,無名指、小指、中指縮回,食指卻突然變了個方位,呼的彈出。
  她手指雖未點中,麻衣客但聽“嗖”的一聲,竟有一股真氣自她食指頂端“高陽穴”激射而出,嗤的一聲急響過去。
  麻衣客只覺身子一震,肩頭一涼,竟被她指上射出的真氣劃破一條血口,鮮血進(jìn)出,不禁駭然道:“先天真氣!”
  卓三娘笑道:“不錯,你倒識貨。”身子早已滑走。
  忽然間一股勁風(fēng)泰山壓頂般往麻衣客頭頂直劈而下,原來是那赤足漢見麻衣客擋住去路,便一斧砍下。
  麻衣客不敢硬接,閃身而退,只聽身后獰笑道:“還有我呢!”竟是風(fēng)九幽自他身后又攻出一招,,他若要避過此招,就勢必沖入那赤足漢斧下,眾人瞧得不覺一驚。哪知他前后受襲,竟臨危不亂,右足無聲無息反踢而出,手中麻衣卻向那宣花巨斧卷了上去,麻衣輕柔,巨斧剛猛,但柔能克剛,那麻衣客竟將巨斧卷住,赤足漢振臂一掙,竟未能掙脫。
  那麻衣被扯得筆直,忽見一道銀光過處,一件麻衣,刀切般分為兩半,赤足漢、麻衣客身子齊地向后一倒。
  風(fēng)九幽方自避開麻衣客一腳,此刻見他身子倒下,怎肯失了良機(jī),獰笑道:“這是第十九招。”雙拳齊地?fù)舫觥?br />   群豪眼見麻衣客再難避過這一拳,有的歡喜,有的驚呼,有的卻閉起眼睛,不忍再看!就在這時,忽聽天雷般一聲大喝:“風(fēng)九幽,你敢!”一個黑衣少年站在黑色垂簾之前,那不是鐵中棠是誰?
  風(fēng)九幽雖然天不怕地不怕,此刻也不禁駭?shù)妹婺孔兩阶杂|著麻衣客衣衫,一雙手便不由自主垂落下去。
  但聽滿堂俱是失色驚呼之聲,有的歡喜,有的失望,站著的被駭?shù)脫涞刈拢谋粐樀瞄L身而起,齊呼道:“你還未死……”
  水靈光亦自喜極大呼:“你還未死!”但驚喜過度,身子還未站起,又軟軟倒下,原來又昏了過去。
  眾人悲喜雖不一樣,但驚奇之情卻無不一致。只有卓三娘身子仍不敢停留,只因赤足漢仍在她身后掄斧狂追。他但聽風(fēng)九幽之命行事,別的任何事他都不聞不問。只見鐵中棠大步走了過來,一副旁若無人的模樣,非但毫無受傷之態(tài),而且神采竟似更煥發(fā)。
  風(fēng)九幽揉了揉眼睛,道:“小伙子,你被我那神斧力士打了一拳,居然還能大模大樣走出,這是什么原因,你非得告訴我不可。”舉手一揮,道:“力士且住!”那赤足漢果然如響斯應(yīng),停住腳步。
  鐵中棠道:“我那幺叔本是頂天立地的英雄,你竟將他弄成這副模樣,這是怎么回事,你倒說說。”
  風(fēng)九幽怪笑道:“小伙子好沒禮貌,風(fēng)四太爺問你的話,你就該老老實實答出來,還敢反嘴?”
  鐵中棠道:“今日你老實說出如何將我幺叔弄來,再快快將他神智回復(fù),倒也罷了,否則,哼哼!”
  卓三娘拍掌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居然有個小伙子敢向‘風(fēng)梭’風(fēng)九幽如此說話,端的妙極!”
  風(fēng)九幽道:“否則怎樣?”
  鐵中棠道:“否則就要你好看。”轉(zhuǎn)向卓三娘道:“你若不將水姑娘快些還我,也和他一樣。”
  眾人聽他如此說話,都道他必是活得不耐煩了,就連麻衣客也不禁暗暗為他擔(dān)心,準(zhǔn)備隨時出手相救。哪知風(fēng)九幽、卓三娘對望一眼,竟未暴怒,也未動怒。
  原來兩人老奸巨猾,見到鐵中棠未死,已覺奇怪,再見他如此發(fā)橫,更當(dāng)他身后必有靠山,而那靠山卻正是他兩人所畏懼之人。但兩人眼睛往他身后垂簾里去瞧,也瞧不出什么動靜,更覺莫測高深。卓三娘道:“這小子太過無禮,風(fēng)老四,你還不教訓(xùn)教訓(xùn)他?”
  風(fēng)九幽“嘻”的一笑,道:“三娘在此,小弟怎敢爭先。”
  鐵中棠大聲道:“我問的話你兩人快答復(fù),否則莫怪我不客氣了。”軒眉怒皺,端的威風(fēng)凜凜。
  李劍白瞧得又驚又羨,恨不得自己也如此露上一手。
  黑星天等人雖都又奸又猾,但卻被鐵中棠三番四次捉弄,早已對他恨之入骨,此刻見他如此神氣,只當(dāng)他又在弄什么詭計。
  司徒笑悄悄一拉黑星天,道:“風(fēng)老前輩不知這小子深淺,看似又被他唬住了,但這小子武功,你我卻知道得清清楚楚!”
  黑星天道:“不錯,這小子騙了咱們好多次,這次咱們莫再上他的當(dāng)了,司徒兄,是你上還是我上?”
  司徒笑還未答話,只聽盛大娘道:“風(fēng)老前輩不屑動手,待老身來教訓(xùn)教訓(xùn)這目無尊長的小子!”
  原來她對鐵中棠亦是滿腹怨氣。風(fēng)九幽、卓三娘兩人正自無計,此刻見到有人來做試金石,齊地大喜道:“好極!”
  盛大娘一頓鐵杖,長身而起,盛存孝卻已在她身后道:“娘,還是讓孩兒吧!”他生怕母親有甚失閃,當(dāng)下?lián)屜溶S出。
  哪知盛大娘姜桂之性,老而彌辣,大喝道:“這次不要你動手。”嗖的掠在鐵中棠前面,雙手持杖,道:“來吧!”
  盛存孝又驚又急,望著鐵中棠道:“鐵兄……”他雖未說出手下留情四字,但眼色已等于說出一樣。
  卓三娘道:“還等什么?”
  盛大娘道:“不必等了。”呼的一杖掃出。
  她年紀(jì)雖老,功力不老,一杖掃出,隱隱有風(fēng)雷之聲。
  鐵中棠連讓她三招,暗嘆忖道:“瞧在你那好兒子份上,今日饒你一遭。”隨意揮出幾掌。
  但他功力與昔日相較,強(qiáng)了何止十倍,這幾掌雖是隨意揮出,掌風(fēng)已頗見強(qiáng)勁,遠(yuǎn)非昔日可比。
  盛大娘喝道:“好小子,功力進(jìn)步些了!”她不知鐵中棠功力何止進(jìn)步“一些”,仍然不懼,一棍當(dāng)頭劈下。
  鐵中棠突然反手一抄,眾人還未瞧見他如何出手,他便已抄住盛大娘棍尾,只有麻衣客知道,這一招正是他石壁上的武功。
  盛大娘只覺一股大力自棍上傳了過來,自己竟萬難相抗,這才大吃一驚,方待撒手拋棍,哪知鐵中棠也在此時松開了手,只是棍上余力未盡,仍震得盛大娘手腕生疼,鐵杖當(dāng)即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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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26
第三十三回 拳中有奇境

  鐵中棠微微一笑,道:“盛大娘莫非扭了筋么?”
  盛大娘好勝之心,越老越盛,聞言正好乘機(jī)下階,口中故意喃喃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俯身拾起鐵杖,道:“還要再打么?”她這話問的已顯見有些情怯,只因她若是真的要打,又何必再問。
  盛存孝連忙趕過去,道:“娘,你老人家還是歇歇吧!”心里卻有數(shù),不由得感激地瞧著鐵中棠一笑。
  鐵中棠亦自一笑,兩人惺惺相惜,盡在不言之中。司徒笑等人雖然狡詐,卻也未瞧出盛大娘已吃了暗虧,只因他們再也未想到鐵中棠會有如此驚人的內(nèi)勁。
  黑星天大聲道:“待黑某教訓(xùn)教訓(xùn)這廝。”
  風(fēng)九幽、卓三娘見鐵中棠武功似強(qiáng)似弱,仍是瞧不出他深淺,聞言喜道:“正是,快去教訓(xùn)他吧!”
  黑星天道:“鐵中棠,你雖然滿腹奸計,但此番你我真刀實槍打一架,我倒要看看你還能玩什么花樣!”
  鐵中棠精神一震,暗道:“本門祖宗若是有靈,便來瞧孩兒為你老人家先殺了這第一個仇人吧!”當(dāng)下一步滑了過去,沉聲道:“要送死就快動手!”
  眼見黑星天緩緩走來,他面上雖然甚是得意,但腳下仍是慎重異常,鐵中棠心念突又一動,壓下了胸中怒氣,暗道:“不對,此刻師傅師叔俱未在此,我若輕易將他殺死,一來便宜了這廝,再來也消不了師傅師叔的心頭之恨,何況我此刻顯露武功,未免打草驚蛇,司徒笑等人難免再生奸汁。”
  黑星天見他面容數(shù)變,只道他怕了自己,膽氣更壯,大咧咧笑道:“我若讓你三招,你必定不肯,看掌。”只見他掌法果然迅快,掌隨聲至,剎那間便已攻出三招。
  鐵中棠冷冷道:“我讓你三招又有何妨。”居然并不還手,連避了三招。要知他苦研麻衣客壁上之招式,七日來實是獲益匪淺。那壁上招式,多是避守之道,鐵中棠這三招避的當(dāng)真是匪夷所思,妙到毫巔,黑星天這三掌攻的雖然迅急潑辣,卻連他衣袂也沾不到一點。
  風(fēng)九幽等絕頂高手見了還不怎樣,司徒笑等人看在眼里,卻是暗暗心驚,李劍白更忍不住脫口贊起好來。黑星天一生爭殺不知凡幾,此刻暗地雖然吃驚,卻仍沉得住氣,雙掌一反,后著綿綿攻進(jìn)。
  鐵中棠存心要拿他試手,來練那壁上武功,封閉攔鎖,閃展騰挪,竟仍然守而不攻,未曾還手半招。此等守招是“七仙女陣”之克星,用來對付黑星天自是綽綽有余。數(shù)十招過后,但見黑星天出招越來越快,額上卻已微現(xiàn)汗珠,顯見已被鐵中棠此等奇詭的招式驚得慌了。
  突聽司徒笑大聲道:“黑白雙星與人動手,對手無論多少,向來兄弟齊上,黑大俠今日不該輕敵破了慣例,白二弟,你說是么?”他這話明里說給白星武聽,但偌大聲音,還有誰聽不到,正是要為白星武造個出手的機(jī)會。白星武不等他的話說完,便已長身而起,大聲道:“正是如此。”身形一掠七尺,揮拳加入戰(zhàn)圈。
  司徒笑笑道:“只可惜此時此地,這小子找不到幫手,否則對手越多,才越可看出黑白雙星的真功夫。”他明知以麻衣客身份,決不會出手,李洛陽老成持重,也不會貿(mào)然來趟渾水,是以方自如此說話,只是斜眼瞧著李劍白。
  李劍白果然躍躍欲試,但瞧了半晌,只見鐵中棠身形游走在黑、白兩人之間,仍是守而不攻,仍是游刃有余。
  這一來不但李劍白大奇,別人亦是失色。要知黑白雙星聯(lián)手對敵,招式配合之間,實已如水乳交融,昔日“龍門五霸”那等武功,還是敗在這兩人聯(lián)手之下,司徒笑說的那話,倒也非全屬吹噓,而今鐵中棠聲名不大,卻非但以一敵二,而且此時未還手,司徒笑等人昔日都曾見過他的武功,此刻自是驚怪莫名。
  司徒笑暗道:“這小子武功進(jìn)境之速,實是天下少有,今日若不除去他,再過幾日,那還了得。”一念至此,忽又大聲道:“五福聯(lián)盟,生死與共,我司徒笑怎能瞧著黑白二兄苦斗,自己卻坐在這里。”
  他這話明里雖是自言自語,其實又是說給大家聽。李劍白忍不住怒道:“好個五福聯(lián)盟,原來是以多為勝之徒。”
  司徒笑只作未聞,嗖的竄去,大聲道:“黑大哥,白大哥,兩位下去歇歇吧,待小弟來教訓(xùn)教訓(xùn)這廝。”他明知黑、白兩人萬萬不會退出,說話間早已向鐵中棠急攻數(shù)招,黑星天、白星武果然絲毫沒有退意,招式反而攻得更緊。
  李劍白大怒道:“這算什么?”一挽袖子,便待參戰(zhàn),李洛陽卻已拉住了他,道:“你再看看,再動手也不遲。”
  李劍白定睛瞧去,只見場中雖然多了一人,但情況竟仍毫無變化,只見鐵中棠先還竄高縱低,閃展騰挪,才避得開對方招式,此刻腳步卻越踩越是細(xì)碎,看來竟似根本未曾動彈,出招之間,也是有氣無力,仿佛身患重病一般,但無論對方招式多么猛烈,他只要舉手輕輕一引,便消弭無形。有時對方三人六拳一齊攻來,他明明雙拳難擋六手,眼看要被打中,但腳下微一錯步,便又避開,卻仍不還手。
  李劍白瞧得目定口呆,喃喃道:“這是什么拳法?”
  麻衣客微微一笑,道:“這是‘病維摩拳’。”
  李劍白道:“什……什么叫‘病維摩拳’?”
  麻衣客道:“便是這四壁之上的拳法。”
  李劍白瞪大眼睛,仍是不懂,卓三娘、風(fēng)九幽、黑袍婦人等人,卻不禁一齊扭回頭,去瞧那壁上招式。
  但幾人瞧了兩眼,便又一齊轉(zhuǎn)回頭來。麻衣客冷冷笑道:“早知你幾人自恃身份,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當(dāng)著我面,偷學(xué)我的拳法,否則我又怎會說將出來?”
  卓三娘笑道:“你真是聰明極了。”
  風(fēng)九幽道:“我又不想生病,學(xué)什么‘病維摩拳’?”
  麻衣客哈哈笑道:“你懂什么,我這‘病維摩拳’,取的乃是……”忽然想起風(fēng)九幽這話乃是故意要套自己話的,否則以此人武功、身份,又怎會說出這樣的外行呆話來,心念一閃,立時閉口不語。
  風(fēng)九幽大笑道:“算你聰明。”
  原來這“病維摩拳”,取的乃是“天女散花,維摩不染”之意,對方招式縱如漫天花雨繽紛,也休想有一瓣沾得了他。“維摩拳”、“仙女陣”相生相克,“維摩拳”之長,正是以少勝多,以靜制動,單獨與一人對敵,反顯不出威力。
  鐵中棠苦研七日,將這“維摩拳”之精意全都牢記在心,只是招式之變化,仍無法運用自如。黑白雙星、司徒笑三人,若是一開始便齊地攻上,鐵中棠不能變化招式,必將落敗無疑。但開始時黑星天一人動手,正好給鐵中棠喂招,等鐵中棠招式稍熟,又多了個白星武來給他試手,等到司徒笑上陣之時,鐵中棠非但已可從容抵擋三人,更悟出了招式間不少精微之變化,揣摩出“維摩拳”以靜制動之精義,是以便不必大避大閃,只是卓立中央,端的有如中流砥柱一般!司徒笑等三人之招式,雖如大河狂濤,奔騰而來,但遇著這中流砥柱,立刻飄流四散,不成格局。
  風(fēng)九幽又瞧了半晌,冷冷笑道:“不錯,這拳法委實有點門道。但這種有敗無勝的拳法,也只有這傻子才會去學(xué)。”
  與人動手,只守不攻,豈非有敗無勝,風(fēng)九幽這句話,實是說人眾人心里,麻衣客卻仍一笑,道:“你等著瞧吧!”
  一言未了,只聽司徒笑大聲道:“盛大娘、盛世兄,你兩位今日莫非是瞧熱鬧來的么?”
  “紫心劍客”盛存孝方待說道:“以多勝少,盛某不為。”那話他還未說出口來,盛大娘已一躍而起。
  原來盛大娘方才吃了個暗虧,心中實是又驚又忿,此刻暗道:“咱們以四敵一,還怕宰不了這小子?”當(dāng)下一頓拐杖,當(dāng)頭一拐,向鐵中棠擊下。
  盛存孝阻擋已自不及,司徒笑笑道:“盛大娘遠(yuǎn)攻,咱們近取,上下左右,遠(yuǎn)近交攻,你還往哪里走?”
  四人但覺精神一震,齊聲喝道:“你還往哪里走?”要知這四人在江湖中俱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此刻以四敵一,已大是丟臉,若再被鐵中棠生還,更是顏面無存。是以四人一心,都想將鐵中棠立斃當(dāng)場,還可稍挽顏面,是以下手更是毒辣,拳掌足杖,一齊往死處招呼。
  鐵中棠腳步一錯,身子仿佛突然扁了,間不容發(fā),白掌杖間滑了出去,左掌掌緣在黑星天眼前一掃,跟著便封住白星武招式,右掌卻平平在盛大娘鐵杖上一托,這一托本是乘著拐勢,絲毫不現(xiàn)火氣,但盛大娘掌中鐵杖被此力一引,呼的一聲,竟向司徒笑、黑星天兩人掃了過去。這一杖本身力道已是驚人,再加上鐵中棠一送之力,更是威猛無儔,司徒笑、黑星天哪敢硬擋,翻身退出五尺。
  黑星天大怒道:“這算什么?”盛大娘不覺老臉一紅。
  司徒笑卻知盛大娘此招乃是不由自主,道:“少說話,多動手。”三人俱都恨透了鐵中棠,惡狠狠一齊撲上。
  麻衣客大笑道:“你知道么,這就是以少勝多、以守勝攻的法子,誰說這拳法有敗無勝?”他似也學(xué)了司徒笑那一套,這話明里雖諷罵那風(fēng)九幽,其實卻是向鐵中棠指點拳法中之精義。
  鐵中棠悟性本就高,聞言心念一閃,便已恍然。
  但見白星武-—招“毒蛇尋穴”擊來,鐵中棠左掌反手一招,力透掌背,白星武招式不由自主被格得斜歪出去,卻正好去擋盛大娘鐵拐,兩人齊地一驚撤招,鐵中棠左掌恰巧趕到,在盛大娘杖頭一引,盛大娘鐵杖便呼的向司徒笑橫掃過去,這時鐵中棠右掌已將黑星天雙掌引向司徒笑。
  。
  司徒笑眼見盛大娘一杖、黑星天雙拳竟是向自己身上打來,大驚之下,不及思索,一招“野馬分鬃”,反擊兩人。但聽“砰”的一聲,司徒笑、黑星天兩人竟對了一掌,各各被震開數(shù)步,盛大娘雖然硬生生頓住拐杖,但仍收勢不及,杖頭也掃上了司徒笑肩頭,司徒笑痛徹心肺,噗的跌倒,眨眼間頭上已疼得滿是冷汗。
  眾人見鐵中棠仍是一招未攻,對方四人卻自相殘殺起來,且已有一人倒地,不禁又驚又駭,又是好笑。李劍白少年心性,更是拍掌大笑起來,道:“你四人縱覺以四敵一不好意思,也不必自己打自己呀!”
  司徒笑咬一咬牙,反身躍起,道:“在下無妨,莫著了這廝道兒。”四人鐵青著臉,又自攻上。但鐵中棠此刻已得拳法精義,驪珠既得,精神陡長,只用了封、格、引三字訣,便將四人引得兄弟相殺,朋友互斫!
  麻衣客哈哈大笑道:“對了對了,就是如此,你方才若能練到這地步,不必脫衣服,七仙女陣也可破了。”
  鐵中棠此刻才知那“七仙女陣”破法原來如此,自己方才那衣服脫得實是有些耍賴,面頰微紅,道:“多謝前輩。”
  麻衣客道:“不必謝我,謝你自己吧!”
  這兩人一問一答,只是彼此了然,旁人卻聽得莫名其妙。
  只見司徒笑等四人招式已越來越弱,只因自己使出的招式,大半招呼到自己人頭上,是以誰也不敢再下狠著。突聽白星武輕喚一聲,原來他又被盛大娘掃著一杖,左手撫著右肘,連退七步,亦是疼得滿頭冷汗。盛大娘跺一跺足,將拐杖“當(dāng)”的擲在地上,道:“這臭小子有邪法。”轉(zhuǎn)過身子,竟自大步走了。場中只剩下黑星天、司徒笑兩人,而司徒笑亦是肩頭受傷,兩人手亡雖仍不停,心里早巳膽寒。
  突聽風(fēng)九幽冷冷道:“這也算是打架么?丟人!”“丟人”兩字出口,他枯竹般身形也已飛起,不知怎樣一掠,但聞兩聲驚呼,司徒笑、黑星天已被他夾頸拋了出去,,但他力道拿捏得仍是極有分寸,司徒笑、黑星天仍可雙足落地,兩人對望一眼,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
  風(fēng)九幽上上下下,瞧了鐵中棠幾眼,道:“江湖中出了這么個少年高手,風(fēng)四爺竟不知道,嘿嘿,真是丟人。”
  鐵中棠聽他夸獎自己,也不覺謙虛道:“過獎。”
  風(fēng)九幽冷冷接道:“此事若是傳將出去,我更難看,看來我今日只有殺了你,讓江湖中根本不知有你這人,也就罷了。”說到這里,似覺自己想得甚妙,抬起頭來,得意地大笑起來。
  鐵中棠微笑道:“既是如此,請動手吧!”
  風(fēng)九幽見這少年居然如此沉得住氣,竟不動怒,倒吃了一驚,上上下下又瞧了幾眼道:“不得了……了不得!”
  卓三娘笑道:“你氣不到人家,有何不得了?”
  風(fēng)九幽道:“瞧這小子一副派頭,再過幾年豈非活脫脫又是個‘夜皇帝’?唉,今日更是非宰了他不可。”
  卓三娘笑道:“你敢么?你不害臊么?”
  風(fēng)九幽哈哈笑道:“你比我還想宰他,你以為我不知道?臭小子,閃電風(fēng)梭都想宰了你,你不如先自殺算了。”
  鐵中棠笑道:“如此說來,你兩人不如一齊動手吧!”
  風(fēng)九幽道:“你那幾手,只能對付對付那些不成氣候的晚輩,要用來對付我們……嘿,嘿,我不說了。”
  鐵中棠道:“誰要你說,快動手吧!”他面對江湖傳說中鬼怪般兩大高手,心中雖惴惴自危,但面上還是不動聲色。
  這本乃他之天性,哪知卻歪打正著,風(fēng)九幽暗道:“不好,瞧這小子如此托大,莫非還有煞手?”忽然大笑道:“臭小子,風(fēng)四爺與你動手,是存心欺負(fù)你……好徒弟,快來替為師教訓(xùn)這小子。”
  原來此人最是欺軟怕硬,從不打沒把握的架,卓三娘笑道:“對了,徒弟不成,師傅再上也不遲。”
  只見那少年秀士卻是說打就打,一句話不說,竄了過來,動手就打,一打便已連攻七掌。卓三娘笑道:“師傅是個慢郎中,徒弟卻是急先鋒……哈,想不到這小子也是個急先鋒。”
  原來那少年秀士招式雖快,鐵中棠身手卻比他更快,手腕一抖,就已變了三招,底下還又加上一腳。在場之人,無論武功強(qiáng)弱,都不禁暗贊:“好快的手腳。”兩人以快打快,看得人眼花繚亂。
  風(fēng)九幽瞧了鐵中棠一眼,怪笑道:“別的不說,再過幾年,你這‘閃電’兩字的名號,總得讓給他了。”
  卓三娘面色一沉,笑容頓斂。風(fēng)九幽三番幾次斗口,都輸了給她,此番見她被自己一句話說得啞口無語,不禁大是得意,又自狂笑起來。卓三娘冷冷道:“你笑什么,你徒弟命已快送終了,你還笑得出來?”風(fēng)九幽大笑著轉(zhuǎn)動目光,去瞧場中惡斗,笑聲果然漸漸微弱。
  原來“七仙女陣”與“維摩拳”相生相克,鐵中棠既已深得“維摩拳”之精義,舉一反三,便又將“七仙女陣”之招式了然于胸,但見他此刻所使俱是進(jìn)手招式,雖未真?zhèn)脫衣,但姿態(tài)卻與脫衣一般無異,那出招部位之巧,變化之奇,端的令人匪夷所思,再也捉摸不透。那“七仙女陣”之招式,雖是七人同發(fā),但他身手之迅急,又何止比那些錦衣少女快了數(shù)倍。
  此刻他雙拳揮動,竟宛如有數(shù)人同時發(fā)招一般,發(fā)招雖有先后之別,但望之卻有如齊地?fù)舫觥D巧倌晷闶侩m是名師之徒,卻再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怪異之招式,只是仗著身法輕靈,四下閃避。到目前為止,鐵中棠出手雖快,輕功終是還不如他。輕功本是鐵中棠拿手本領(lǐng),此時他別的武功精進(jìn),輕功反而成了他最弱之一環(huán),是以他雖居上風(fēng),但一時之間還是未能得手。
  只見麻衣客緩緩道:“守而不攻,失之柔庸;攻而不守,失之暴躁;攻守兼?zhèn)洌瑒屿o相生,便可勝了。”
  鐵中棠靈機(jī)一閃,右手自內(nèi)向外,劃了個半弧,五指揮灑而出,右手如拈花枝,輕輕向外曳引,消去了對方招式。少年秀士只覺自己攻出力道,突然無影無蹤,對方招式,卻已急攻而來,大驚之下,雙拳合攏,急振而出。這一招以攻為守,力道強(qiáng)猛,果是妙著,風(fēng)九幽撫掌大笑,道:“好徒弟,好一招‘乾坤一擊’!”笑聲未了,只見鐵中棠右掌一縮一引,看似有氣無力,卻又將對方那般剛猛的一招引開,左手自右而左,輕輕一旋,斜削對方雙肘,這接連兩招,果然已將“七仙女陣”與“維摩拳”融而為一,正是攻守兼?zhèn)洌瑒屿o相生,于拳法而言,這兩招已可算是登堂入室之絕著。
  少年秀士踉蹌退步,風(fēng)九幽憤然變色,麻衣客哈哈大笑道:“好一個風(fēng)梭門下,原來也不過如此。”
  只見那少年秀士面上由白轉(zhuǎn)青,由青轉(zhuǎn)紫,突然暴喝一聲,雙拳直搶中宮急進(jìn),正是力拼生死之孤注一擲。鐵中棠心念一閃,不閃不引不避,踏步進(jìn)步,雙掌急迎而出。原來他斗得興起,已渾忘了藏拙斂鋒,免得打草驚蛇之事,竟有心要藉此一試自身真力,眾人齊地悚然動容,麻衣客失聲呼道:“不好!”
  他本知道鐵中棠內(nèi)力真氣并不高明,怎能敵得過風(fēng)梭之門徒,卻又阻止不及,方自頓足扼腕,暗怪鐵中棠竟不知以己之長,擊人之短,反而以己之短迎人之長,哪知他一念還未轉(zhuǎn)完——只聽“砰”的一聲大震,接著,一聲慘呼,一條人影仰天飛出,鮮血隨著身形灑落地面,遠(yuǎn)遠(yuǎn)跌在一丈開外。
  再一看,鐵中棠卻仍卓立當(dāng)?shù)兀恐虚W動興奮之光,這一來不但麻衣客大出意料,眾人更群相失色。麻衣客暗奇忖道:“他招式進(jìn)境奇速,那是因為他悟性特高,他內(nèi)力精進(jìn)如此,卻又是為了什么?”這道理不僅是他,誰也想不出來的。只見那少年秀士昏迷在地,滿身鮮血。
  風(fēng)九幽知道徒弟被人重創(chuàng),卻連望也不望一眼。卓三娘笑道:“你不去瞧瞧你那寶貝徒弟么?”
  風(fēng)九幽冷冷道:“本門中陰柔功夫,他偏偏學(xué)不會,卻只學(xué)會這些拼命的功夫,這種人原本該死,瞧他作甚?”
  鐵中棠暗道:“這種狠毒師傅,只有讓沈杏白拜在他門下,才是相得益彰。”轉(zhuǎn)目一望,這才發(fā)現(xiàn)沈杏白竟已不見。他方才在外面還明明瞧見此人,此刻卻已不知所終,心頭不覺暗暗地一驚,只因沈杏白武功雖不高,心計卻是歹毒無比。就在這時,突聽麻衣客大喝一聲:“不好!”接著一陣奇寒徹骨的柔風(fēng),無聲無息向他擊來。
  鐵中棠身子一凜,已知中了風(fēng)九幽暗算,大驚之下,急退數(shù)步,再也顧不得別的,盤膝坐下。耳邊只聽得麻衣客怒道:“身為武功宗師,做的卻是這等小人勾當(dāng),你難道不怕丟人現(xiàn)眼么?”
  又聽得風(fēng)九幽陰森森笑道:“風(fēng)四爺不過試試他,出來闖蕩江湖,能不能眼觀四路,耳聽八方,誰知他這般不中用。”接著,掌風(fēng)呼嘯,顯見兩人已打得甚是激烈。
  鐵中棠又驚又怒,又是慚愧,但此刻他身子已如落在冰窖之中,渾身不住顫抖,牙關(guān)響個不停。他暗驚忖道:“好厲害的九幽陰風(fēng)……”不敢再想別的,只希望能將陰寒逼出體外,當(dāng)即調(diào)息起來。
  但他說是不想,又怎能不想,先想到那夫人猶在方舟相候,又想到自己一傷,場中已是強(qiáng)弱懸殊,麻衣客已有性命之慮,再想到司徒笑等人眼見自己受傷,正是復(fù)仇良機(jī),怎容得自己安靜調(diào)息。一時間,但覺萬念奔騰,紛至沓來,哪能運功逼毒?
  但他想得的確不錯。卓三娘笑道:“風(fēng)老四武功不靈,只會暗算,怎會是小皇子敵手,看來我只有出手助他了。”她口中雖在罵著風(fēng)九幽,招式卻已向麻衣客擊出。
  風(fēng)九幽怪笑道:“罵得好,罵得好……”兩人合擊,都想乘著里面厲害人物還未出來之際,先將麻衣客制住再說。麻衣客以一敵二,十?dāng)?shù)招過后,已是險象環(huán)生。
  那邊水靈光猶自昏迷未醒,原來那黑袍婦人怕她刺激過度,是以伸手點了她黑甜睡穴,讓她好生安息。少年秀士卻是真昏迷,赤足漢瞪著眼睛,木立當(dāng)?shù)亍?br />   司徒笑、黑星天對望一眼,兩人也不說話,齊地層動身形,向盤膝打坐的鐵中棠移了過去。鐵中棠聽得有人腳步之聲移來,自己卻已無力抵擋,不禁暗嘆一聲:“罷了!”
  突聽一個黑袍婦人道:“你兩人要作甚?”
  司徒笑陪笑道:“沒有什么。”
  。
  那黑袍婦人道:“沒有什么,便站在那里莫動。”
  司徒笑腹中暗罵,已知道今日這機(jī)會錯過,又不知要到何時才能向鐵中棠復(fù)仇,但他先前已見過這些黑袍婦人之武功,果然不敢再動一動,暗中雖然滿心恨毒,面上還得裝著笑臉。
  鐵中棠方自暗中松了口氣,突聽耳邊有人道:“加強(qiáng)運功。”接著,似有一只手掌貼在他后心之上。原來他方才退步,正好退入那些黑袍婦人之中,這一掌便是黑袍婦人相助于他。剎那之間,他只覺一股陽和之氣,自后心傳人,自己體內(nèi)方自得來之真氣,也隨之發(fā)動。要知他體內(nèi)真氣,本屬至陽至剛,否則那位夫人周身經(jīng)脈也不致被燒得如受針炙,此刻一經(jīng)發(fā)動,已足以將那陰寒之氣逼出,何況還有后心之助力,只見他頭頂宛如蒸籠一般,不住有絲絲白氣冒出,身體也隨之溫暖。
  司徒笑等人瞧得又驚又怒,知道他體中陰毒,片刻間便將盡數(shù)被他逼出,眾人咬牙切齒,不知黑袍婦人為何要來助他。片刻間鐵中棠體內(nèi)真氣便已運行兩個周天,面色立變紅潤,心中便立刻泛起驚異之情:“這些黑袍婦人為何要來助我?”
  但他還未曾說話,只聽耳邊有人緩緩道:“你不必驚異,也不必問我,今日后速至常春島便知一切。”
  鐵中棠翻身躍起,還想再問,但黑袍婦人們已端坐如石像,黑紗垂面,也瞧不見她們面色。
  “常春島……常春島……”這名字鐵中棠隱隱約約,似曾聽聞,卻想不起究竟在人間何處,但他見了黑袍婦人神情,也不敢再問。轉(zhuǎn)目望去,只見麻衣客已是汗透重衣,生死俄頃。鐵中棠怒喝一聲:“風(fēng)九幽,你瞧瞧能否傷得了我?”
  風(fēng)九幽目光望向了他,果然一驚,鐵中棠已橫掠八尺,左手帶消連引,右手如切似削,急地向他攻出兩招。
  麻衣客精神一震,但他此刻真力損耗太巨,風(fēng)九幽雖被鐵中棠引開,他竟仍然無法力敵卓三娘一人。卓三娘身形閃電般飛旋四側(cè),倏忽來去,端的有如幽靈鬼魅,忽然笑道:“風(fēng)九幽,你那力士死了么?”
  風(fēng)九幽見鐵中棠身中自己一掌,竟能立刻復(fù)原,心里又驚又疑,武功固是仍勝于鐵中棠,但卻不能取勝。此刻聞得卓三娘之言,立刻喜動顏色,大喝道:“神斧力士何在?快來助我殺了這廝!”
  赤足漢暴應(yīng)一聲,揮動巨斧,撲了上來,風(fēng)九幽陰惻惻笑道:“對付你也不值兩人動手。”身子一閃,又去相助卓三娘夾擊麻衣客。赤足漢巨斧潑風(fēng)般舞動,上下左右,急急攻向鐵中棠。
  鐵中棠又急又驚,顫聲呼道:“幺叔……幺叔……你……你……”他縱有天大本事,千百辣手,也不能向他幺叔身上招呼。
  但赤足漢宣花巨斧,卻招招俱是殺手,鐵中棠只要碰著一點,立時便將骨折肢斷,哪里還有命在!這兩人動手,鐵中棠自然要吃大虧,司徒笑拍掌笑道:“妙呀,妙呀,叔侄拼命,當(dāng)真好看煞人。”
  鐵中棠更驚,更急,招式更亂,那邊麻衣客情況卻是比他更糟,十招中已還不出一招來。“紫心劍客”盛存孝轉(zhuǎn)過頭去,不忍再看;李洛陽父子雖然想來助拳,怎奈武功太差,有心無力,哪里插得上手。
  就在這時,忽聽那黑色垂簾中傳出一陣輕柔甜笑的語聲,緩緩道:“我未出來之前,誰敢動手?”這輕柔語聲,似比震天霹靂還要駭人。
  風(fēng)九幽、卓三娘,凌空一個翻身,倒退丈遠(yuǎn),風(fēng)九幽大喝道:“神斧力士何在?還不住手!”赤足漢一斧方自劈出,聽得喝聲,竟在半路硬生生頓住斧勢,兩膀若無千斤神力,焉能如此。
  但滿廳之人,卻無一人注意及此,數(shù)十道目光,一齊望著那黑色的垂簾,無人敢有半點聲息。只有鐵中棠暗嘆一聲,知道那夫人真力已盡,又是那般模樣,此刻雖在簾后發(fā)發(fā)話,卻萬萬不會出來的。
  哪知黑色垂簾竟然一掀,簾中竟然緩步走出一個人來,只見她長袍曳地,宮鬢高堆,眼波轉(zhuǎn)動如水,腰肢娉婷似柳,容貌之美,固是難畫難描,神情間帶的那種高貴清華之氣,更是令人不敢仰視,單只“儀態(tài)萬方,宛如天仙”八字,又怎足以形容?
  眾人一齊失色,麻衣客自己拜倒在地,始終坐著的黑袍婦人,立刻一齊站起,鐵中棠更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眾人驚的是這位夫人閉關(guān)數(shù)十年,而今居然容顏不改,不見蒼老,若非早已參破內(nèi)家絕境,又怎能有術(shù)駐顏。
  鐵中棠驚的卻是這位夫人方才明明還是那般模樣,此刻怎會變得如此,若說此乃上天奇跡,他實難信;若說此非上天奇跡,又有何其他道理能夠解釋?他看了兩眼,終于不敢再看,亦自拜倒在地。
  只聽夫人柔聲道:“卓三娘,多年不見,你還好么?”
  卓三娘垂首道:“托夫人之福。”她平日那般能說會道,此刻竟是言語生澀,說了一句話,便似已費了許多力氣。
  ·
  夫人又道:“風(fēng)老四,你呢?”
  風(fēng)九幽道:“托……托……托……”他本待依樣葫蘆,學(xué)卓三娘說上一句,哪知竟連“托夫人之福”五個字都說不出來。
  夫人一笑道:“方才是誰動手,總不是你兩人吧!”
  風(fēng)九幽連忙道:“不……不是。”
  夫人道:“日后座下仙子,諒也不致如此魯莽?”
  黑袍婦人道:“夫人說的是。”這些黑袍婦人語聲雖然仍保持平平靜靜,但神情顯也有些不安。
  夫人面色一沉,目光掃向司徒笑等人,道:“是你們么?”
  司徒笑道:“不……格……格……格……”他只說出半個“不”字,下面便是牙齒打顫之聲,良久不息。
  夫人道:“既然都未動手,想必是我聽錯了。”
  眾人一齊垂首,哪有人出聲,只因眾人既不能說“夫人沒有聽錯,”更不敢說“夫人是聽錯了。”
  夫人淡淡一笑,道:“風(fēng)老四與卓三娘多年不見,想必又練成幾手絕技,是以今日想來這里露露,是么?”
  卓三娘道:“是風(fēng)老四他要來的,小妹本不知情。”
  風(fēng)九幽大驚道:“你……你……”他驚怒之下,雖待辯白,怎奈急得滿頭青筋暴現(xiàn),還是說不出話來。
  夫人輕嘆道:“你們既來了,想必也不會空手回去;但你們想必也不愿和我動手,這怎么辦呢?”
  眾人不敢出聲,夫人似乎沉吟了半晌,才緩緩接道:“這樣吧,我就令我今日收的徒兒鐵中棠,陪你們過兩招好么?”語聲微頓,又自笑道:“我只傳了他一日武功,想來他還不是你們敵手,你們手下留情才是。”
  眾人一聽鐵中棠只學(xué)了她一日武功,便已有這般身手,那真比點鐵成金還要令人吃驚。夫人道:“中棠,你起來,陪前輩們過兩招。”
  鐵中棠依言站起,但覺全身活力充沛。他聽得這位天仙般的夫人親口喚他徒兒,實比學(xué)得任何驚人武功還要歡喜。
  風(fēng)九幽暗忖道:“徒弟已如此,師傅可想而知,我縱能打敗徒弟,師傅出手時我豈非完了。”
  瞧了卓三娘一眼,忽然撫起肚子,大喝道:“哎呀,不好,肚子痛,要……要……”一路說“要”,飛也似奔了出去。
  卓三娘方自暗罵一聲:“沒出息的東西。”
  只聽夫人笑道:“風(fēng)老四既然肚子痛,你就向卓三娘討教吧!”
  卓三娘道:“夫人這是說笑,小妹怎會與鐵世弟動手。”
  她究竟要較風(fēng)九幽強(qiáng)勝一籌,盈盈一福,又道:“小妹本待伺候夫人幾日,怎奈……唉,也只有拜別了。”她雖然還能說話,但話一說完,身子已出門。黑袍婦人似是互相交換了個眼色,竟放下水靈光,無聲無息走了。司徒笑等人也踉蹌著奔出門去。突聽風(fēng)九幽聲音遠(yuǎn)遠(yuǎn)呼喚著道:“神斧力士何在?”
  赤足漢暴應(yīng)道:“在!”便待奔出。
  鐵中棠大驚道:“幺叔,你等一等。”方自趕去,哪知赤足漢忽然回身一斧劈來,鐵中棠不得不避,但一避之下,赤足漢已奔出門去,鐵中棠身念師門安危,怎肯任他再落入風(fēng)九幽之手,自待追出。
  只聽夫人道:“中棠,你回來。”夫人口中這五字對鐵中棠說來,實有無上威力,他腳步一頓,還是想回稟夫人一句后立刻追出。
  麻衣客道:“你留在這里,外面我去照顧。”
  鐵中棠道:“但……”
  夫人道:“你兩人都留在這里……”一句話還未曾說完,滿頭大汗涔涔而落,身子已軟軟倒了下去。
  麻衣客驚呼道:“娘,你……你怎樣了?”
  鐵中棠驚呼道:“夫人,你……你……”
  兩人呼聲混雜,一齊奔了上去,只見夫人面色蒼白,氣息微弱,一口氣不上不下停在喉間,竟然已是奄奄一息。
  鐵中棠、麻衣客不約而同,伸出手掌,掌心抵住夫人要穴,將真力源源不絕,逼人夫人體內(nèi)。這兩人內(nèi)力加在一起,是何等驚人,夫人此時雖不能吸收,但過了半晌,面色還是稍見紅潤,睜開眼來,慘然一笑,繼續(xù)著道:“我神功散后,容貌竟?jié)u漸回復(fù),但我也知道這只是回光反照,已不久于人世了。”
  鐵中棠心頭恍然,麻衣客卻聽得莫名其妙,他本想問:“什么神功?怎會失散?”但此時此刻,又怎問得出口來。
  夫人又道:“但你兩人也不必傷心,上天令我死時如此,已算待我甚厚,但愿你兩人日后互相視為兄弟。”
  這兩人一個是他血肉所化的親生子,一個卻是畢生武功之結(jié)晶;一人延續(xù)了她血脈,一人延續(xù)了她武功。鐵中棠、麻衣客對望一眼,齊地黯然點頭。
  夫人呼吸更是急促,道:“卓三娘、風(fēng)老四暫時雖被我嚇走,但這兩人生性多疑,決不肯就此罷手,還是要再來的。”
  麻衣客道:“娘只管放心,孩兒們還能抵擋。”
  夫人搖了搖頭,慘笑道:“你兩人此時還不是他兩人敵手,千萬不可拼命,我還要靠你兩人傳宗接代。”
  鐵中棠、麻衣客垂下頭去,不敢說話。
  夫人道:“你兩人留意去看那四壁圖畫,山窮水盡之處,便是我的埋骨之地,那里面還……還有許多秘密,不但卓三娘、風(fēng)九幽一心想知道,還有別人也……咳咳……你兩人答應(yīng)我,在……在里面等……等二十天才能出來……咳咳,莫與風(fēng)……動……動手……”不住咳嗽喘氣,已是難以繼續(xù)。
  此時此刻,鐵中棠、麻衣客兩人,縱有天大困難,縱然刀斧臨頭,也只有答應(yīng)她的話,兩人一齊黯然稱是。
  夫人道:“我一生……縱……縱橫,死前有……有所傳人,也算死能瞑目,但……但還有……還有……”
  鐵中棠、麻衣客兩人,一齊加緊逼送真氣。
  夫人嘆了口氣,道:“我不能多說,你……你留意圖畫……莫忘了嫁衣……大旗門的……的秘密……恩仇……只有你……你爹爹知……知道……他……他實還未死……他騙過了你……卻騙不過我……”嘴角緩緩泛起一絲微笑。
  麻衣客大駭?shù)溃骸暗未死?他在哪……”
  語聲突然中斷,張口結(jié)舌,目定口呆,忽然兩人一齊大哭起來,原來夫人一言未了,竟已含笑而去。只見她容顏仍如生,眼簾已半閹,上天雖然奪去了她的生命,卻未能奪去她的絕世容顏。
  鐵中棠、麻衣客終非常人,雖然大悲大痛,仍具大智大勇。麻衣客強(qiáng)忍悲痛,抱起夫人之尸身。鐵中棠卻回身抱起水靈光。只見少年秀士仍昏迷在地,竟始終無人理睬,麻衣客暗嘆一聲,隨手摸出一包傷藥,拋在他身側(cè),道:“兄弟,跟我來。”鐵中棠聽得這“兄弟”兩字,心頭又是一陣愴然,但覺血脈奔騰,幾乎不能把握,閉目停歇半晌,才能隨后退去。兩人關(guān)起石閘,過了秘道,又到了那青山綠水池邊,方舟已在岸邊,柔紗依舊飄蕩,但舟中之人,卻已遠(yuǎn)去。
  上了方舟,鐵中棠將那神功秘冊,仔細(xì)藏在懷中,兩人一齊凝目去瞧那四壁之上的丹青圖畫。只見四面青山綠樹,白云悠悠,畫的似非人間,而是天上,一道溪流自山樹叢中,白云之下,蜿蜒流出。兩人俱是聰明絕頂之人,深能體會“山窮水盡”四字之意,一齊沿著溪流瞧了過去,只見這溪流流過叢林,有亭翼然,繞亭而過,便是飛閣一角,又自亭臺樓閣間曲折流出,忽然消失不見,盡頭處正是一屏高山,山色蒼墨,重重疊疊,白云飄渺山腰,雜樹叢生足下。
  忽然間,重山疊嶺間,又見溪流一現(xiàn),便無真跡。兩人對望一眼,知道這“山窮水盡”之意,便在此地。但石壁一片光滑,哪有機(jī)關(guān)樞紐,饒是兩人這般目力智慧,也瞧不出石壁上有何特異之處,兩人將方舟催動,緊靠石壁,也摸不出壁上有何痕跡。
  鐵中棠忽道:“這四壁山樹,畫得俱是生機(jī)盎然,只有這一曲溪水,卻畫得死死板板,毫無生趣,兩下委實不稱,竟似非一人之手筆。”
  麻衣客道:“你說的不錯,這其中必有蹊蹺,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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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26
第三十四回 盡在不言中

  話未說完,突見鐵中棠掬了捧池水,潑在那塊石壁之上,石壁著水,那道溪流顏色突變,現(xiàn)出了粼粼水波,水中似乎還有游魚,這才似高手所畫,而那山腳下畫的一叢雜樹,經(jīng)水一潑,也突然隱去,卻現(xiàn)出了一道金色門戶,門上還畫著兩只銅環(huán),環(huán)中還套有無數(shù)個圓圈。
  鐵中棠大喜道:“難怪溪水看來那般死板,原來是另外有人在原畫上加了層見水便顯之顏料,秘密也就在此處了。”
  麻衣客嘆道:“想不到你不但膽大包天,而且心細(xì)如發(fā),看來秘門入口之樞紐,定在這兩只銅環(huán)之下。”
  鐵中棠道:“不錯,你可有匕首?”
  麻衣客搖了搖頭,鐵中棠皺眉沉吟半晌,忽然自水靈光頭上拔下一枝金釵,順著銅環(huán)里的圓圈劃動起來。但他劃了半晌,仍無動靜。麻衣客道:“以正反相生之理試試。”鐵中棠依言劃動,石壁間果然發(fā)出吱的一響。
  接著,那方畫著門戶的石壁,果然旋轉(zhuǎn)而開,露出高約七尺的洞穴。兩人大喜,再不遲疑,先后縱身而入。哪知石門自內(nèi)一推,便又闔起,水漬干后,金門便又隱去,無論是誰,再也難看出絲毫痕跡。壁后一條秘道,雖窄不長,然后便是一間空廣之石室,四下嵌著明珠,俱是龍眼般大小之無價之寶。
  鐵中棠若在別處見到此等設(shè)置,必將十分驚奇,但他深知此間主人超凡絕俗,是以無論見著什么驚奇之事,都在意料之中。只見石室中央,停放著兩具棺木,竟是紫銅所鑄,被明珠映得閃閃發(fā)光,棺上所雕之花紋浮圖,也清晰可見。但室中除了這兩具紫銅棺外,便宛如人間大富之家的居室,桌椅幾榻,琴棋書畫,各色俱備,而且件件皆是精品,四面錦帳流蘇,氣象甚是堂皇富貴。那兩具銅棺竟設(shè)在這般一間石室之中,顯得更是奇詭幽秘。麻衣客移開棺蓋,將他母親的尸身放入,面上已流滿無聲之淚珠。
  鐵中棠也拍醒水靈光,簡略的說了經(jīng)過。水靈光聽得又驚又奇,又喜又悲,三人一齊在棺前拜倒。這時三人心中悲痛,只是跪悼棺前,也未留心四下事物。洞中難計時日,也不知過了多久,算來約莫已過了一日,三人才覺得饑渴難忍,這才發(fā)覺洞中貯有黃精人參一類可以充饑之物,但食水卻是難尋。三人正自憂慮,又在幔后尋得十?dāng)?shù)壇美酒,只因美酒既可久貯,又可解渴,反比貯水方便。鐵中棠干杯不醉,麻衣客更是海量,兩人俱是滿心愁悶,正好以酒澆愁,不聲不響,喝了起來。但水靈光喝了一杯,卻已紅生雙頰。
  麻衣客道:“這酒后勁很大!”這一日來,三人俱是未曾開口,他這才說了第一句話,但說完之后,又復(fù)默然。
  水靈光本待不再喝酒,但口渴委實難忍,忍不住又偷偷喝了兩杯,偷眼一瞧,麻衣客似未看到。
  又過了許久,鐵中棠忽道:“閣……大哥貴姓?”
  麻衣客道:“姓朱名藻。”
  鐵中棠道:“不知大哥是……”
  麻衣客道:“夜帝之子。”
  鐵中棠長嘆一聲,道:“小弟早已猜到,只是……”見他滿面悲哀臉色鐵青,不禁倏然住口,不敢再說。
  只見麻衣客朱藻杯不離手,一杯接著一杯,痛飲不止,突然舉杯大笑道:“夜帝之子,好顯赫的名聲,是么?”仰首痛飲三杯,突又?jǐn)S杯大哭起來。
  鐵中棠知他表面雖然樂觀豁達(dá),心中必有極多傷心之事,暗道:“不如讓他哭個痛快。”也不勸他。
  只聽水靈光突然輕嘆道:“哭吧,哭吧,心里有悲哀的事,總是哭出來的好。”自己又喝了三杯,眼淚亦自流下面頰。
  朱藻以手拍腿,突又高歌道:“這邊走,那邊走,只是尋花柳;那邊走,這邊走,莫厭金杯酒。哈哈哈,好一個莫厭金杯酒!這闕醉妝詞乃是五代殘?zhí)疲裰魍跹芩鶎懀丝淘谒谥懈鑱恚挥幸环N帝王之豪氣。
  水靈光輕輕道:“莫厭金杯酒……莫厭金杯酒……”舉杯又干了一杯。她酒量甚淺,此刻已是醉態(tài)可掬。
  鐵中棠想勸他,但轉(zhuǎn)念一想:“我三人這般愁苦,能醉個幾日豈非大妙。”朗聲一笑,亦自痛飲起來。
  朱藻道:“小兄弟,你我昔日恩怨不說,此后已是兄弟,是么……好,你在點頭,好,喝一杯。”
  兩人喝了一杯,朱藻忽然又道:“小兄弟,你可知道哥哥我心頭的難受……哈哈哈,有何難受,再喝一杯。”
  兩人又喝了一杯,朱藻拍掌歌道:“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里歸,覺來雙淚垂,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這首南唐后主之子夜詞,在他口中歌來,更是愁腸百結(jié),另有懷抱,令人聞之,亦覺滿心蕭索,難以自遣。
  水靈光又自嘆息一聲,道:“能哭能歌真名寸:,亦狂亦俠自風(fēng)流,朱……朱大哥,我佩服你。”
  朱藻道:“你……你喚我大哥?”
  水靈光道:“鐵中棠如此喚你,我自也如此。”要知縱是最最口吃之人,酒醉之后,說話也可十分流暢。
  朱藻道:“唉,原來你只為他才喚我大哥?”
  水靈光道:“不,這聲大哥是我自己心里喚出來的。”
  朱藻道:“原來你對我并非全是惡感?”
  水靈光道:“我早就覺得你人不錯。”醉眼乜斜,一指鐵中棠又道:“若不是有他,說不定……說不定我會喜歡你。”
  朱藻大笑道:“好!好,既生瑜,何生亮……”笑聲漸漸消斂,又自痛飲幾杯,大哭大歌道:“休相問,怕相問,相問還添恨,春水滿塘生,鶫鸂還相趁!”他隨口歌來,俱是名家之詞,而且詞意與心境貼切,顯見非但武功高絕,而且是位通品。
  水靈光輕輕擊節(jié),道:“既怕相問,為何還要相問?”
  鐵中棠見他竟真的對水靈光這般癡情,暗嘆一聲,突然動容道:“靈光妹子,我知道你對我很好。”
  水靈光大喜道:“你……你真的知道?”
  鐵中棠道:“但你我只是兄妹之情,莫忘了你是我的妹子。”說這話時,他自己心頭又何嘗不在暗嘆造化弄人。要知那時禮教甚嚴(yán),堂兄堂妹,是萬萬不能通婚的。
  水靈光更已大哭起來,道:“我不愿做你妹子,不愿做你妹子。”突向朱藻道:“我做你妹子好么?”
  朱藻道:“我不要你做我妹子。”
  水靈光大聲道:“為什么?”
  朱藻道:“你為何不愿做他妹子?”
  水靈光呆了一呆,輕嘆道:“對了對了,這理由原來是一樣的……好……好……”呆了良久,眼皮越來越重,竟睡著了。
  朱藻目光空空洞洞,凝望著遠(yuǎn)方,似是突然蒼老了許多。
  鐵中棠不忍再去瞧他,轉(zhuǎn)身去翻動桌上書冊。這時鐵中棠心中已有計較,決心要將水靈光與他拉攏,一來只因他不失豪俠本色,二來也好報他亡母深恩。鐵中棠生性豁達(dá),心念一決,心中縱然痛苦,也不再去想。只見桌上書冊,俱是詩詞典史一類,并無秘密可言。
  突見一冊黃絹訂成的薄本,夾在殘?zhí)茣r鄭州進(jìn)士和凝所刻的紅葉詞稿之間,翻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杭州袁漱珍,庚子正月初八。蘇州許蘇珠,庚子正月初十……”
  一行行寫的俱是女子名姓與時地,再無他言。
  鐵中棠瞧得暗暗奇怪,忽見第二面上寫著:
  “河朔水柔頌!庚子四月十七。”
  鐵中棠身子一震,趕緊掩起書頁藏在懷里,心房猶在不住震動,他想不出水柔頌名字為何在此,更不愿被水靈光瞧見。就在這時,石壁突然起了一陣陣震動,但聲響并不巨大,接著,石室中又生出一種悶熱之感。
  鐵中棠雙眉方皺,又聽得朱藻道:“兄弟,你接著。”
  原來他也在翻書冊,卻發(fā)現(xiàn)一本乃母手抄之劍訣,當(dāng)下遠(yuǎn)遠(yuǎn)拋給鐵中棠,道:“此乃削香劍訣,你好生學(xué)吧!”
  鐵中棠早已聞得武林中有種絕代劍術(shù),名為“削香”,只是失傳已久,卻想不到如今竟能得見。他心頭驚喜交集,道:“大哥,你呢?”
  朱藻黯然笑道:“削香劍術(shù)變招之快,當(dāng)世無雙,以你手腕之靈巧,學(xué)這劍術(shù),正是相得益彰,而我……唉,我已無心學(xué)劍了。”坐下又去飲酒,有時撫棺痛哭,有時縱酒高歌。水靈光雖不敢再醉,但也始終未曾十分清醒。只有鐵中棠心懷大志,不愿虛度時日,竟真的咬緊牙關(guān)學(xué)劍。
  又不知過了多久,鐵中棠計算時日,縱不及二十日,至少已有半月,當(dāng)下便欲離去,朱藻、水靈光亦無異言。直到這時,朱藻才略整衣衫。三人彼此相望,都覺對方已憔悴許多,于是一齊在棺前叩頭,垂首而出。石門由內(nèi)開啟甚易,但鐵中棠觸手之處,只覺那本來冰冷的石質(zhì),此刻竟似有些溫?zé)幔念^不禁一動。轉(zhuǎn)瞬間門已開,三人相繼躍出,突然一齊呆在地上。
  只見滿池綠水,已干了一半,四壁丹青,都已熏得焦黑,池中方舟,更已蹤影不見,池中卻浮著些焦木。三人一眼瞧過,便知此地大火方熄,匆匆趕出去一看,滿目荒痍,四下俱是焦木殘灰,昔日繁華,早被一場大火燒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石屋支架,猶自聳立在凄涼西風(fēng)里。出了石屋,外面的百花、草坪、斜柳、朱橋,只剩下一堆堆灰燼,花邊、草上、柳下,千嬌百媚的少女,更是風(fēng)流云散。鐵中棠想起自己來時此地的風(fēng)光,端的是八面風(fēng)光,人間仙境,而如今……仙境已化地獄,人面不知去向,一時之間,他只覺滿心悲愴,不覺呆在地上。
  朱藻突然一拍他肩頭,笑道:“小兄弟,你想些什么?”
  鐵中棠嘆道:“不知是誰下的毒手?”
  朱藻道:“你還怕他能躲一輩子不成,難受個什么?”仰天一笑,又道:“這些身外之物,燒了倒干凈,何況,此境本是人建,珍寶也是人手積來,他能燒得了,我便能再建。哈哈,小兄弟,你豈不聞,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
  鐵中棠見他胸襟竟如此開闊灑脫,不禁對他更生好感,暗道:“靈光妹子若是能嫁得這般夫婿,我也心安,只是……”忽然笑道:“小弟斗膽,要奉勸大哥一言。”
  朱藻道:“你說吧!”
  鐵中棠道:“大哥你萬般皆可佩,只是太風(fēng)流。”
  朱藻仰天笑道:“人不風(fēng)流枉少年,何況我……”笑容一斂接道:“不見意中伊人來,只有縱酒學(xué)風(fēng)流。”
  鐵中棠道:“大哥若有意中人時,便不再風(fēng)流了么?”
  朱藻道:“若得意中人,從此不二色……你為何如此問我?”
  鐵中棠笑道:“沒有什么,沒有什么……好,好!”當(dāng)先出谷。谷外仍是一片清平世界,鐵中棠忽將朱藻按在一方山石上坐下,道:“大哥,你且受小弟三拜。”
  朱藻笑道:“平白無事,拜個什么?”
  鐵中棠正色道:“第一拜是謝她老人家再造之恩,第二拜是謝大哥收我這兄弟……”口中說話,人已拜倒。
  朱藻神色一陣黯然,但瞬即笑道:“說得好,這兩拜大哥我都生受了;那第三拜卻又為的什么?”
  鐵中棠道:“小弟要請大哥至王屋山下,一處名喚‘再生草廬’的茅舍中.去會見一人,為小弟帶封書信去。”
  他一面說話,一面已自懷中取出封書信,想必是在那石室中寫就封好的。朱藻道:“此事容易,你為何要拜?”
  鐵中棠道:“小弟還求大哥也將此人當(dāng)作兄弟一般,隨時照料于他,但小弟卻可擔(dān)保,此人乃是個世間奇男子。”
  朱藻笑道:“既是人間奇男子,你不說我也要交的。”
  鐵中棠再拜道:“多謝大哥。”轉(zhuǎn)身攜起水靈光的纖手,道:“靈光妹子,我也想求你一事,不知你可答應(yīng)?”
  水靈光輕輕一嘆,道:“無論你求我的是好事,還是壞事,只要你說出口來,我就答應(yīng)。”
  鐵中棠暗嘆一聲,口中道:“我求你也隨朱大哥前去王屋山,再求你好生對待朱大哥,也好生對待茅屋中人。”
  水靈光面色微微一變,緩緩道:“你既說出口,我就答應(yīng)你,但……但你莫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
  鐵中棠強(qiáng)笑道:“你知道什么?”
  水靈光一字字緩緩道:“我不管你想什么,只要告訴你,無論如何,我一生除你之外,決不嫁于他人。”她語氣堅決,但神色卻極平靜.顯見這話地早已在心里不知說過多少遍,只是此刻才說出口來。
  鐵中棠變色道:“但……但你我……”
  水靈光淡淡一笑道:“我也知道兄妹不能成為夫婦,我只恨蒼天,也決心-一生不嫁……朱大哥,咱們走吧!”
  鐵中棠見她如此神情說話,知道那是誰也更改不了的,心中又悲又嘆,轉(zhuǎn)首望去,只見朱藻負(fù)手而立,面上似笑非笑,嘴邊似嘆非嘆,若非豁達(dá)已圾之人,聽得水靈光說出這番話來,神情怎能如此。鐵中棠黯然嘆道:”大哥你……你本度的是悠閑歲月,小弟卻累得你奔波江湖。”但要說的,本非此話,只是到了唇邊,方自更改。
  朱藻淡然一笑,道:“我早已有心出來走動走動,見一見天下事,此刻正是良機(jī),只是……我又不禁奇怪。”
  鐵中棠道:“大哥奇怪的是什么?”
  朱藻道:“你要我等遠(yuǎn)赴王屋,你卻又要去何處?”
  鐵中棠道:“王屋之約,本是小弟必赴之約,怎奈小弟此刻又有了更急的事,不得不請大哥……”
  朱藻截口道:“你這急事,說不得的么?”
  鐵中棠黯然一笑,道:“此事說來話長……但……但小弟事一做了,必定趕去王屋,與大哥、靈光妹子相見。”
  朱藻道:“你既不愿說,也罷,但我卻信得過你,也不愿問你。”長身而起,道:“好,水靈光,咱們就走吧!”只見他大袖翻飛,當(dāng)先而行,水靈光隨在他身后,直到兩人身影消失,水靈光一直未回頭。
  鐵中棠心頭一陣黯然,知道水靈光若是回頭看上一眼,那倒還好,她此刻竟不回頭,顯然心頭悲痛已到極處。他心頭暗自低語:“大哥、靈光,不是我不愿說出那急事,只因我生怕說出之后,你兩人便不肯離我而去了。但愿你們兩人今后幸福……我若能僥幸做好那兩件事,日后我們還有相見之日;我若不能做好,那……那……”舉手揉了揉眼睛,踏著漫天夕陽余暉,大步下山。
  其實此刻盤繞在鐵中棠心頭之急事,何止兩件。
  他幺叔怎會落入風(fēng)九幽手中?師門之安危如何?是否也遭了風(fēng)九幽毒手?大旗門恩仇究竟還有何秘密?這些問題的真相,都是他急于想查出來的,他甚至覺得片刻都無法忍耐。但若要查出前三個問題的真相,首先要尋著風(fēng)九幽與他幺叔;至于最后一個問題,他還記得朱夫人臨死前對朱藻所說的言語:“大旗門的恩怨秘密,只有你爹爹一人最清楚,他還未死……”夜帝雖還未死,但下落何處?有誰知道?
  那黑袍婦人出人意料,竟相助于他,還令他立赴常春島,朱夫人要他答應(yīng)立的三件事,其中有—一件,是要他尋出那盲目的送飯女子,而所有的少女,顯然已都被那些黑袍婦人帶回常春島,是以這常舂島,更是他急須要去之地,在那島上,說不定可打聽出風(fēng)九幽與夜帝的下落。
  鐵中棠將一些千頭萬緒之事,極快地整理一遍,心頭便已作了決定,無淪如何,先去常春島。夕陽還未完全隱落之時,鐵中棠已坐在山腳下一方青石上,這方青石,正是他上山前所坐之地。只見他呆坐石上,日光茫然望著遠(yuǎn)方,原來常春島究竟在何處,他固不知道,江湖中究竟有誰知道其地何在,他也全無所知,只得暗道:“顧名思義,常春島必在海外。”當(dāng)下一振衣衫,向東行去。
  但他到了海邊,連問了數(shù)十個終年在海上打魚的漁夫,卻無一人聽過這“常春島”三個字。一個滿面皺紋的年老漁夫道:“老朽在海上混了五十多年,海上只要有這么個常春島,老朽萬無不知之理。”
  鐵中棠聽他話中頗為自矜,想必所言非虛,不禁嘆道:“你老人家既然不知,想必海上并無此島了。”
  那老漁夫笑道:“小爺說的是。”
  鐵中棠在海邊探問了兩日,仍是毫無結(jié)果,只見衣衫上似乎添加了一些海水咸味濕氣。他滿心憂悶,卻又無計可施,只有折回西行,不消一日,便又過了嶗山,到了即墨城。鐵中棠趕路一日,此刻便尋店打尖,方自吃下一碗寬面,突聽有人喚道:“圣姑們又經(jīng)過了,快來快來!”
  酒鋪中人,倒有大半涌了出去,一個個竟跪在路邊。
  鐵中棠大感驚奇,忍不住也跟了出去,突覺有人拉衣袂道:“圣姑來了,還不跪下?”鐵中棠不便用力相抗,只有跪倒。
  過了半晌,只聽街那頭歡呼道:“圣姑……圣姑……”六七個黑袍及身,黑紗蒙面的婦人,在歡呼中緩緩走了過來,她們行路的姿勢,極是奇特,肩不動,手不抬,只是雙足在及地長袍中輕輕移動,但卻走得甚是迅快,望之宛如乘風(fēng)。
  鐵中棠瞧得又驚又喜。這不是常春島日后座下使者是誰?但瞧這些人身形,卻又與朱藻石廳所見之人不同,顯見又是另一批。鐵中棠暗道:“無論她們是不是那時的人,只要她們回向常春島,我便可跟蹤而去。”只見黑袍婦人身后,還跟著輛大車,車簾深垂,密不透風(fēng)。
  這時,方才拉他跪下之人又已悄聲道:“兄臺大約是外路來的,不知道這些圣姑不但慈悲為懷,而且法力無邊。”
  鐵中棠知道這些鄉(xiāng)愚牽強(qiáng)附會,已將黑袍婦人瞧得有如神仙一般,是以對她們才會如此恭敬。但聽他如此說法,可見黑袍婦人們在這城鎮(zhèn)之中,必定做過不少值得稱頌之事,不知怎的,鐵中棠也覺甚是歡喜。片刻間黑袍婦人們便已走過長街,竟沒有一人曾經(jīng)東張西望一眼,端的是眼觀鼻,鼻觀心,行不逾矩。歡呼猶自未歇,人群卻已站起。
  鐵中棠悄悄自人群中穿行過去,遠(yuǎn)遠(yuǎn)跟在黑袍婦人們身后。此刻時已入夜,他行動也未引起別人注意。但鐵中棠還是不敢跟得太緊。忽然間,只見走在最后的一個黑袍婦人竟停下腳步,回首而望。
  鐵中棠心里一驚:“莫非我行藏已被她們發(fā)現(xiàn),當(dāng)作惡意?”他不愿與這些黑袍婦人發(fā)生沖突,當(dāng)下便待隱過身形。哪知那黑袍婦人立在陰影中,竟在向他輕輕招手。
  鐵中棠知道已躲無可躲,只有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那黑袍婦人輕語道:“這里來。”身子一閃,隱于樹后。
  鐵中棠大奇忖道:“若說她便是我日前遇見的那位婦人,此刻為何這般神秘?若說她是另外一批,又怎會認(rèn)得我?”
  心中驚疑不定,腳步卻已邁了過去,那黑袍婦人幽靈般站在樹下陰影中,輕輕又道:“走過來些。”
  鐵中棠遲疑道:“前輩有何指教,在下……”
  那黑袍婦人突然輕輕一笑,道:“你竟聽不出我的聲音么?”語聲甜美柔媚,令人聞之心蕩。
  鐵中棠失聲驚呼道:“溫黛黛!”
  那黑袍婦人道:“不錯。”伸出春蔥般纖纖玉手,揭下覆面黑紗,但見嬌靨如花,眼波似水,卻不是溫黛黛是誰?
  鐵中棠又驚又喜,道:“你……你怎會和她們在一起?”忽又大驚問道:“我那云三弟怎么樣了?”
  溫黛黛目中似有幽怨之色泛起,嘆道:“此事說來太長了,我只能簡簡單單地告訴你。”
  鐵中棠道:“三弟他……他傷已好了么?”
  溫黛黛道:“不但傷已好了,武功還精進(jìn)許多。”
  鐵中棠大喜道:“是……是誰救了他?”
  溫黛黛道:“無色大師。”
  鐵中棠更喜,道:“少林掌門人?呀,三弟緣福,真是不淺,想不到他竟得蒙無色大師之青睞。”
  原來這少林無色大師,不但乃是當(dāng)世第一神僧,在武林中也是位尊望隆,少有人能望其項背。但這位少林高僧坐關(guān)已久,近十余年江湖中幾乎已無人見得著他,鐵中棠聞他竟出手為云錚治傷,自是喜出望外。
  溫黛黛道:“那日我千辛萬苦,終于將他救出地道,便聽你的話,將他一直送上少室嵩山少林本院。”
  鐵中棠嘆道:“少林寺門禁森嚴(yán),我真想不出你是如何設(shè)法進(jìn)去的,又怎會見到五色大師?”
  溫黛黛凄然一笑,道:“你也莫管我是如何進(jìn)去的,總之我設(shè)法進(jìn)去了,又設(shè)法見著了無色大師,請他為云錚療傷。”
  鐵中棠見她笑得甚是凄涼,知道此中必然有一段極是辛酸的經(jīng)過,只因由少林寺門到方丈室這段路途,看似平平坦坦,其實卻無殊千山萬水般難以通過,但溫黛黛似不愿說,鐵中棠也不便再問,但他卻想不到這段路途之辛酸與艱苦,除了溫黛黛外,別人再也難以通過。
  原來那日溫黛黛抱著云錚到了少林寺,已是精疲力竭。她一心求見少林長老,卻被迎門的知客僧拒于門外。溫黛黛瞧得少林寺兩扇山門又自緊閉,縱有天膽也不敢闖門而人,只有跪在門外,哀哭求告。但她跪了半夜,哭聲已嘶,少林寺還是對她不加理睬。
  這倒并非少林寺之出家人心性太狠,只是少林寺在江湖中名聲實在太大,百余年來,每日都不知有多少人上山托庇求助,訪師學(xué)藝,少林寺怎能一一接納,何況這些求助之人中,又有不少是大奸大惡之徒,窮途末路中來求庇護(hù),還有不少裝著傷病求助,其實卻是存心人寺臥底偷學(xué)武功之人,少林寺若是接納,清凈佛門豈非變?yōu)椴匚奂{垢之地。是以少林寺這才立下戒條,若非有人引見,或是江湖中真正知名的俠義之士,誰也莫想入寺一步。溫黛黛既無人引見,又非知名俠士,此番被拒于門外,本是天經(jīng)地義,理所當(dāng)然之事。
  但她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就在這時,只聽風(fēng)聲微響,她身后不知何時,便已多了一個紫袍老人。這老人來時風(fēng)聲極是輕微,但身形卻極是魁偉高大,望之有如神佛中之天神巨人一般。只見他濃眉厲目,頷下一部紫紅色長髯,瞧了溫黛黛半晌,道:“小姑娘,你哭什么?”語聲也有如霹靂般震耳。溫黛黛驟見其人,驟聞其聲,心頭不禁一震,但瞧他似無惡意,便將求助被拒之事說了。
  紫袍老人大笑道:“你要見五色老和尚么?這個容易,但某家一生不做助人之事,除非事成之后有重禮酬謝。”
  溫黛黛惶聲道:“小女子雖然無長物,但還有些銀兩。”
  紫袍老人縱聲笑道:“銀子某家見得多了,就憑區(qū)區(qū)阿堵物便想某家出手救你,你豈非將某家看得太不值錢了。”
  溫黛黛道:“但小女子除此之外,便……便別無他物可以相謝。”
  紫袍老人道:“那你就繼續(xù)跪著吧!”拂袖走向山門。
  溫黛黛瞧得云錚傷勢越來越是沉重,知道若不早加救治,再遲便來不及了,突然狠了狠心,道:“前輩慢走。”
  紫袍老人回身道:“你可是想起酬謝某家之物來了?”
  溫黛黛道:“不錯。”
  紫袍老人目光一閃,大聲道:“是什么?”
  溫黛黛道:“便是我的身子。”
  紫袍老人仰天笑道:“不錯不錯!某家若非要你說這句話,豈有功夫與你嚕嗦?你雖說得遲些,總算聰明,畢竟說出了。”笑聲突然一頓,厲聲道:“但這話乃是你心甘情愿說出來的,某家可沒有絲毫逼過你,你也莫要賴賬。”
  溫黛黛道:“你若帶不進(jìn)去又當(dāng)怎的?”說這話時,面色平平靜靜,只是目光熾熱,似是情仍熱,心已死。
  紫袍老人道:“若是帶不進(jìn)去,某家輸這腦袋給你。”
  溫黛黛道:“但縱然帶進(jìn)去了,此刻還是不能……”
  紫袍老人截口道:“某家知道你還要陪這半死的小子幾日。”
  溫黛黛道:“不是幾日,是幾十日。”
  紫袍老人大笑道:“好厲害的女子,某家倒未曾見過。好吧,給你四十日,四十日一過,你身子便是某家的了。”
  溫黛黛道:“但心卻是我自己的。”
  紫袍老人呆了一呆,道:“要你的心是何價錢?”
  溫黛黛道:“拿你性命來換。”
  紫袍老人縱聲大笑道:“好,好,想不到某家有生之年,還能見到你這樣的女子,只可惜早些日子未見到你。”
  溫黛黛道:“早些日子,你見了也是白見。”言下之意,自是早日我尤求于你咱;又怎能要得我身子?
  紫袍老人大笑道:“好!好!……你姓甚名誰,快些說來。”
  溫黛黛道:“溫黛黛,溫玉之溫,黛綠之黛。”
  紫袍老人上上下下瞧了她幾眼,突然背轉(zhuǎn)身子,大聲道:“廟里叮有和尚么?活的出來一個!”雷般的語聲,震得樹上松針一根根落下。
  片刻間寺門便微啟一線,側(cè)身出來個灰袍僧人,神情似已被那喝聲所驚,但仍沉著氣合什道:“施主有何見教?”
  紫袍老人道:“某家要見無色。”
  那灰袍僧人聽他竟敢直呼掌教方丈法名,面色又是一變,軒眉道:“掌教祖師,已有多年不見外客。”
  紫袍老人道:“他縱不見別人,某家卻是定要見的。”
  灰衣僧人冷冷道:“施主大名?”
  紫袍老人大喝一聲,道:“某家姓名,也是你配問的么?”身形突然半轉(zhuǎn),雙掌自袖中揮出,只聽“砰”的一聲暴響,山門邊一株古松,竟被他一掌震成兩截,上半截帶枝帶葉,嘩喇喇倒將下去。那灰袍僧人見了這等威勢,目光中方自現(xiàn)出畏懼之色,一言不發(fā),匆匆轉(zhuǎn)身走了進(jìn)去。
  溫黛黛也瞧得舌矯不下。紫袍老人哈哈大笑道:“老夫不亮這一手,那些管事的和尚諒必還不會出來。”
  過了半晌,果見一個白須僧人走了出來,但探首瞧見紫袍老人的身形,面容立刻大變。
  紫袍老人叱道:“慧根,你還認(rèn)得某家?”
  那白須僧人慧根合什道:“原來是前輩到了,貧僧這就去通報家?guī)煟雭砑規(guī)熑f無不見之理。”
  紫袍老人道:“快,快!”
  慧根道:“是,是!”又自匆匆而人。
  溫黛黛久已知這慧根乃是少林名僧之一,見他竟也對紫袍老人如此畏懼恭敬,心下不禁更是駭然。又過了半晌,緊閉的山門突然大開,七個白眉僧人,一排迎了出來,合什道:“掌教方丈有請施主。”
  紫袍老人冷哼一聲,道:“老和尚架子越來越大了,竟不出來迎接某家……溫黛黛,抱起人隨我來。”
  少林僧人果然不加阻擋,任憑溫黛黛抱著云錚,入了山門,兩旁僧人雁列山門之內(nèi),香煙氤氳之中,人人俱是面容肅然,雙掌合什,動也不動,一眼望去,有如無數(shù)尊石塑的佛像一般,氣象莊嚴(yán)不可逼視。
  溫黛黛偷眼一望,見到這等氣派,當(dāng)下低垂著頭,不敢再看,只見足下的道路由方磚變?yōu)榍嗍汕嗍優(yōu)榧?xì)砂,又由細(xì)砂變?yōu)樗槭膊恢吡硕嗑茫罱K來到一片柔草之地,鼻端已可聞得一陣陣似有似無的檀香氣味,心知方丈室必已到了,越發(fā)不敢仰視。只聽紫袍老人道:“無色老和尚在么?”
  方丈室竹簾已被佛香熏成黃金般顏色,一個沉穩(wěn)之語聲自簾內(nèi)傳出道:“故人遠(yuǎn)來請進(jìn)相見。”
  紫袍老人道:“有檀香氣味的地方,某家平生不愿進(jìn)去。”
  竹簾中道:“請恕老衲未曾出迎。”
  紫袍老人道:“你也不必出來,某家只想問你一句話。”
  竹簾中道:“請問。”
  紫袍老人道:“那件事你是管不管?”
  竹簾中道:“哪件事?”
  紫袍老人冷笑道:“是哪件事,你我心里都清楚得很,那件事數(shù)十年都未驚動到你我頭上,如今你到底是管不管?”
  竹簾中默然半晌,方緩緩道:“管即是不管,不管即是管,檀越苦苦追問,豈非落了下乘?”
  紫袍老人皺眉道:“老和尚打什么機(jī)鋒,某家不懂。”’竹簾中道:“懂即是不懂,不懂即是懂。”
  紫袍老人大笑道:“好……好,某家來也是白來,不來也是白不來,那件事發(fā)作也好,不發(fā)作也好。”
  竹簾中微笑道:“阿彌陀佛,檀越終于大徹大悟了。”
  紫袍老人大笑道:“大旗即是小旗,小旗即是無旗,情即是仇,愛即是恨……某家說的可是么?”
  竹簾中道:“你懂了……你懂了。”
  紫袍老人仰天大笑數(shù)聲,突然又道:“還有個半死的人求你相救,某家已帶來,你救是不救,都由得你,你任他死在你方丈室里,也與某家無關(guān)……呔!去吧!”說到最后兩字,突然抓起溫黛黛、云錚兩人,拋人方丈室中,大笑道:“四十日后,無論你在何處,某家都找得到你。”
  溫黛黛只聽耳邊風(fēng)聲一響,人已穿簾而過。她只當(dāng)此番必定跌個半死,哪知那紫袍老人手上力道,拿捏得竟恰到好處。溫黛黛心頭方自一驚,人已穩(wěn)穩(wěn)站在地上,只聽紫袍老人的大笑之聲漸漸遠(yuǎn)去,瞬息間便已無聲無息。
  方丈室中恭肅沉穆,無色大師寶相莊嚴(yán)。溫黛黛也不敢打量,只是跪下求助。
  無色大師道:“你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
  溫黛黛伏首道:“小女子溫黛黛,他是大旗門下弟子云錚。”
  無色大師聽得“大旗門”這三字,須眉微微一動,沉聲道:“送你入寺那紫衣人,你兩人是否原來不認(rèn)得他?”
  溫黛黛暗奇忖道:“這位大師未出門,怎會知道那老人身穿紫衣,又怎會知道我本不認(rèn)得他?”心中雖驚詫,口中卻將寺門外之事說了,不敢隱瞞。
  無色大師捋須長嘆道:“我佛慈悲,我佛慈悲……他竟會將大旗門下人送來治療……天意,天意!”
  溫黛黛越聽越奇,卻又不敢詢問。
  無色大師道:“好!貧僧為他治傷,你去吧!”
  溫黛黛再也想不到這少林神僧竟答應(yīng)得如此輕易,不覺又驚又喜,但聽他要自己離去,不禁惶聲道:“但小女子……”
  無色大師截口道:“佛家最重因果,你既已答應(yīng)了他,便種一因,必有一果,需得你自己去了結(jié),別人管不得。”
  溫黛黛流淚道:“小女子既答應(yīng)了他,自當(dāng)自去了結(jié),小女子只求大師讓小女子在此多留幾日,守著他傷勢痊愈。”
  無色大師垂目沉吟半晌,喃喃道:“多情必有情孽……唉……院外有間柴房,你可留宿,每日只能入院半個時辰。”
  溫黛黛伏地道:“多謝大師。”
  五色大師道:“貧僧此已破例,你快去吧!”
  這段經(jīng)歷,溫黛黛僅以凄然一笑,淡淡幾句話,便輕輕帶過,只因她不愿居功,也不愿別人為她傷心。只聽溫黛黛接道:“少林寺不留女子,但無色大師卻破例將我留下,而且許我每日去見云錚一次。”
  鐵中棠嘆道:“無色大師如此對待于你,亦是殊恩。”他自不知溫黛黛竟是臥在柴房之中,更不知柴房中諸般痛楚。
  溫黛黛道:“那無色大師不但武功通神,醫(yī)道亦是高絕,三日之中,云錚傷勢已愈,已可行動。”她又自凄然一笑,接道:“我見他傷勢好得這么快,自是歡喜,聽到無色大師竟要傳他武功,更是喜出望外,但……但……”
  鐵中棠見她面色有異,不禁問道:“但什么?”
  溫黛黛道:“但自始自終,云錚未同我說過一句話。”
  鐵中棠怔了一怔道:“這……這……”想到溫黛黛冒死救了云錚,卻落得如此,心下不禁甚是難受。
  溫黛黛凄然笑道:“他甚至連望都不望我一眼,但我自知以前太傷他的心,是以也不怪他。”
  鐵中棠道:“現(xiàn)在你可是對他有了真情?”
  溫黛黛閉目不答,惟見淚珠潸然流下。
  鐵中棠道:“只因他不理你,所以你也不愿將這段艱辛經(jīng)過向我敘說,只是輕輕帶過,是么?”
  溫黛黛流淚忖道:“想不到他竟了解我,只有他了解我。”心下既是悲傷,又是感激,但不知怎的,她此刻對鐵中棠已只剩下兄妹之情,而無兒女之私。要知久歷風(fēng)塵之女子,心若被人打動,便堅如金石,她昔日雖然也曾被鐵中棠奇特的性格吸引,但那只是暫時的刺激,而云錚,卻終于真的打動了她的心,只是這種情感的變更,她自己都不知道。只見她忽然一笑,改口道:“哪有什么辛酸經(jīng)歷,日子一直過得十分舒服,只是云錚受傷時瞧著我的眼睛,我……我永遠(yuǎn)也忘不了,他傷愈時雖不理我,但他的心卻騙不了我……中棠……鐵大哥,我這番心意,你諒必知道,此生我縱然永不能再見他,也無妨了。”
  鐵中棠聽她突然改了稱呼,稱自己為“大哥,”便知她心已純潔,心下頗是安慰,又不禁問道:“你怎會永見不著他了?”
  溫黛黛凄然一笑,道:“只因我已將遠(yuǎn)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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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27
第三十五回 各懷異心

  原來她夜宿柴房,日間到院中半個時辰,有時根本見不著云錚,縱然見著,云錚也不理她。溫黛黛眼淚暗流,只得忍住,半個時辰一過,她便得立刻回到柴房。苦悶無事,便每日劈柴。她在少林寺留了約摸二十日,竟將一房粗柴,根根劈為細(xì)枝,一雙纖纖玉手,卻已生滿粗繭。她日漸憔悴,云錚精神卻日漸煥發(fā),面色也日漸紅潤,瞧他練功,更知他武功已大有精進(jìn)。
  而云錚雖不理睬,溫黛黛卻不肯放棄這半個時辰,日日癡守在旁,瞧著云錚紅潤的臉色,冷漠的面容,心里也不知是難受還是歡喜,但面上卻始終帶著笑容。她平生雖常以虛情假意,騙過不知多少男人,此番她心里有了真情,卻又不知怎的,竟無法,也不愿流露出來。
  這一日她苦等到黃昏容她入院之時,用清水?dāng)n了攏頭發(fā),抱著另一個希望進(jìn)到院中,只望云錚今日對她稍加理睬。哪知她人院之后,竟突然發(fā)覺云錚已走了。
  她又驚又駭,又恐又怨,不顧一切,沖人方丈室中。無色大師似乎早巳知她來意,沉聲道:“你來了么,好好,且坐下來,聽貧僧說幾句話。”
  溫黛黛見到五色大師,也不敢放肆,只是忍不住流淚。無色大師道:“你必知道他已走了,乃是老衲送他走的。為了一件十分重大之事,他也不得不走。”
  溫黛黛流淚道:“他……他為何不對我說一說?”
  無色大師輕嘆道:“他走時老衲也曾問他,可要見你一面,他也曾考慮許久,卻終于決定還是不見的好。”
  溫黛黛道:“他……他為何如此忍心?”
  無色大師緩緩道:“無情便是有情,唉……有情不如無情。只是萬物眾生,俱都有情,是以眾生苦惱。”
  溫黛黛痛哭道:“大師慈悲,告訴我他到哪里去了?”
  五色大師嘆道:“常春島。老衲說了,你也不會知道。”
  溫黛黛道:“常春島在哪里?”
  五色大師道:“老衲也不知,只是要他自己尋去,但以他性情,只怕不到地頭,半途便會……”突然動顏一笑,道:“何處是地頭,何處不是地頭,咄,老衲又著相了。”雙掌合十,口念佛號。
  溫黛黛道:“大師要他去常春島,為了何事?”
  五色大師緩緩道:“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有今日之果,必為昔日之因,他去得自有道理……”緩緩閹起眼簾,不再開口。
  溫黛黛知道再問亦是枉然,垂首一禮,黯然走出了方丈室,自那后院小門中走了出去。她身子方自出門,那小門已“砰”的緊緊關(guān)上。這道門多日來總是虛掩,如今卻關(guān)得嚴(yán)絲合縫,溫黛黛知道今日走出了少林寺,他日若再想入此古剎一步,實是難如登天,心下不覺更是凄涼蕭索,踏著荒山亂石,茫然向前行走,也不知自己走的什么方向,更不知自己要走向何方。
  走了不知多久,來到一道溪流旁,溫黛黛俯下身子,掬水而飲。此刻夕陽滿天,流水如金,映著她如花容貌,但夕陽轉(zhuǎn)瞬即逝,水中便什么都看不到了。溫黛黛猶自臨溪自傷,不禁凄然自語道:“人生又何嘗不正如這流水一般,光彩轉(zhuǎn)瞬即逝,我為何還要活在世上?難道真要等著去做那紫袍怪物的姬妾么?”她本已滿心蕭索,這時荒山共夜色蒼暝,晚風(fēng)伴流水嗚咽,更使她生機(jī)渺然,仰天一嘆,便待自去尋個了斷。
  忽然間,只聽身后一人緩緩道:“你真的要死么?”語聲冷漠已至極點,溫黛黛轉(zhuǎn)身瞧去,頓覺一陣寒意由腳底直沖上來,原來她身后不及一尺之處,不知何時已幽靈般卓立著一條身穿黑衣的女子人影,除了衣衫微微拂動之外,由頭到腳,再不見有絲毫動彈,似是方自地中出現(xiàn),又似亙古以來便已站在這里,只是凡人肉眼,休想瞧得見她。
  溫黛黛悚然忖道:“這……這莫非不是人,而是狐鬼?”突又轉(zhuǎn)念忖道:“反正我已要死了,管她是狐是鬼,何必怕!”她當(dāng)下壯起膽子,大聲道:“不錯,我要死了,你待怎樣?”
  那黑衣女子陰凄凄道:“你年紀(jì)輕輕,口里說要去尋死,只怕不過是一時沖動,過一會兒又不想死了。”
  溫黛黛道:“這人生有何意思,我為何還想活著?”
  黑衣女子道:“如此說來,你想必是傷透了心啦!莫非是你所愛的人對不起你,將你拋下了不管?”
  溫黛黛只覺心頭一陣痛楚,跺足大呼道:“也不用你來管!”雙手掩面,放足狂奔起來。
  哪知她方自奔出數(shù)步,突見那幽靈似的黑衣女子,竟又無聲無息擋在她面前,溫黛黛道:“你……你到底要怎樣?”
  黑衣女子緩緩道:“我也是個傷心人,我也想死,你既決心想死,不如和我一起去死吧!”
  溫黛黛暗道:“你可是要試試我是不是真心要死?若是見我又不想死了,便好譏笑羞辱于我?好,我就死給你看。”當(dāng)下故意大笑道:“好,想不到我黃泉路上,還有同伴……”
  黑衣女子道:“隨我來。”拉起溫黛黛的手,向西奔去。
  溫黛黛只覺她手掌其冷如冰,便是死人的手,也無這般冰涼,掌心更有一種奇異的力道,帶得自己身子不由自主,隨她狂奔,腳尖都幾乎沾不著地面,再看她黑色的衣袂,黑色的面紗,在風(fēng)中不住飛舞,整個身子都似御風(fēng)而行一般,溫黛黛雖是決心想死,也不禁為之毛骨悚然。
  只見前路山勢更是險峻,兩旁巖石嵯峨,有時下臨絕壑,只要稍一失足,立時便要粉身碎骨。黑衣女子忽然駐足道:“到了,就是這里。”
  夜色之中,溫黛黛只見自己此刻存身之處,乃是絕壑邊一塊突出的山石,下面黑黝黝一片,也瞧不出有多深。黑衣女子道:“你還等什么?快跳下去吧!”
  溫黛黛凄然一笑,道:“好一個尋死之處……”忽然間有許多人身形面容在她心中一閃而過,她身子不覺輕輕顫抖……
  黑衣女子冷冷道:“你若不愿死,回去還來得及。”
  溫黛黛道:“我……我……”忽又想起那紫袍老人的猙獰面容,云錚之冷漠眼色,咬一咬牙,大聲道:“我為何回去?”
  閉起眼睛,縱身躍下。身子方一懸空,頭腦立覺一陣暈眩,耳邊似乎聽得那黑衣女子笑道:“不錯,是……”下面的話還未聽到,便覺自己身子跌入了一人懷抱中。
  溫黛黛又驚又駭,又是奇怪,過了半晌,才敢睜開眼來,只見六個同樣裝束的黑衣女子,站在她四周。
  仰面再看方才那方山石,正在自己頭頂上不及十丈高處。原來這“絕壑”自上看下,雖是黑黝黝見不到底,卻只是因為夜色深沉而已,此刻自下往上看去,便可發(fā)覺這絕壑深僅十丈。接住她身子那黑袍婦人道:“你可受驚了?”語聲雖極為冷漠,但顯見已有些關(guān)懷之意。
  溫黛黛掙扎著落地,怒道:“我已決心求死,你們?yōu)楹芜要如此戲弄我這苦命的人?”
  那黑袍婦人嘆道:“正因你是個苦命的人,我們才要如此。”
  溫黛黛道:“為什么?”
  黑袍婦人道:“因為我們也都是苦命的人,所以要收容天下苦命的女子。但若非決心求死,還算不得真正命苦。”
  溫黛黛道:“所以你們便要試試我,是么?但你們……”
  黑袍婦人幽然一笑,截口道:“我們都已死過了一次,所以要你也死一次,才能加入我們這一群中。”
  另一人冷冷接道:“此刻你我都是已死的人,再過幾天,你就會知道做死人的滋味比活人好得多。”
  溫黛黛心頭一寒,轉(zhuǎn)目四望,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死是活,忽然大呼道:“我不愿做死人……不愿做死人……”
  黑袍婦人冷冷道:“你已死過一次,還想活么?”
  溫黛黛忍不住機(jī)伶伶打了個寒噤,后退兩步,道:“你……你們究竟是誰?為……為何要我加入你們?”
  黑袍婦人道:“做了死人,便可做上天的使者,便可為天下受苦受難的女子抱不平,你難道還不愿意么?”
  這段經(jīng)過,溫黛黛已說得較為詳細(xì),只聽得鐵中棠驚心動魄,聽到這里,忍不住嘆道:“難怪她們行事說話那般冷漠,原來她們?nèi)穗m未死,心卻早都死了……后來呢?你可曾……”
  溫黛黛接口嘆道:“我的心也死了,我自然加入她們。自此我也身著黑袍,面蒙黑紗。我心里雖有許多疑問,但她什1卻不許我問她們?nèi)魏卧挘徽f:“我的心既已死了,還管那么多事作甚?還問什么?”我只得跟著她們走,路上只要看到女子受了欺侮,她們必定出手相救,直走到這里。”
  鐵中棠道:“你可知道她們此刻要去哪里?”
  溫黛黛嘆道:“回去……若不是車子里有兩個奇怪的病人,我們早已回去了,只怕……只怕也永遠(yuǎn)再見不著你。”
  鐵中棠微微——笑,道:“你們回去的地方,也正是我要去的地方,只是……我若非遇見你,卻不知路途走法。”
  溫黛黛大奇道:“你怎知我們要回到哪里去?”
  鐵中棠道:“此事說來話長,但我卻知你們要回常春島。”
  溫黛黛心頭一震,道:“常春島……原來是常春島。”她忽然想起云錚要去之處亦是常春島,身子不覺微微顫抖起來。
  鐵中棠見她神情,奇道:“你莫非還不知常春島這名字?”
  溫黛黛凄然道:“她們只說回家,始終未說家在何處。我有時甚至以為那是在天上,或是在地下。”
  鐵中棠默然半晌,嘆道:“無論如何,你總……”
  突聽風(fēng)中隱約傳來一陣似有似無的簫笛之聲,溫黛黛面色大變,道:“她們已在催我回去了。”
  鐵中棠急忙道:“我跟著去可使得?”
  溫黛黛皺眉沉默半晌,嘆道:“好吧!但我們要在前面一間圣母祠中歇至四更才會啟程,到時你再來吧,只是行藏須得十分小心,若是被她們發(fā)覺,就不好了。”話未說完,人已去遠(yuǎn)。
  鐵中棠無意間遇著溫黛黛,知道了許多事故,這其中雖然不乏令人傷心之事,但究竟歡樂多于悲苦。尤其是聞得云錚不但已經(jīng)傷愈,而且又得當(dāng)代第一高僧無色大師之親炙,此事更令鐵中棠滿心歡喜。他暗道:“此刻距離四更還早,我為何不去小飲數(shù)杯,也算替三弟祝賀。”當(dāng)下放開腳步,向方才那酒鋪走去。這時街道兩旁人群已散,店鋪中卻還有人在談?wù)撝ヅホE,鐵中棠遠(yuǎn)遠(yuǎn)瞧見那酒鋪招牌,腳步更是加緊。
  突然間,他眼角瞥見兩條極為熟悉的人影,也把臂走入了那酒鋪,雖然只是匆匆一瞥,鐵中棠卻已看清這兩條人影一個正是沈杏白,還有一人,赫然竟是云錚。這兩人他都極為熟悉,那是萬無看錯之理,但這兩人怎會把臂而行,顯得頗為親熱,卻是鐵中棠做夢也想不到的事。
  他又驚又駭,頓住腳步,腦海中思潮閃電般轉(zhuǎn)動:“他兩人怎會走到一處呀?必定是沈杏白又以花言巧語,騙得我三弟相信了他,這其中必定又有陰謀。”
  想到云錚性情之熱誠天真,再想到沈杏白之深沉奸猾,沈杏白縱然蒙面將云錚賣了,云錚也未必知道。一念至此,鐵中棠掌心不覺流滿冷汗,撫額暗忖:“天幸我竟不遲不早,撞見了他們,總算三弟不幸中之大幸。”
  若是換了別人,此刻必已直闖而入,但鐵中棠思慮周詳,知道云錚對他誤會極深,他若是闖了進(jìn)去,云錚非但不會相信他說的話,說不定立時便要向他翻臉也未可知。雖在如此為難的情況之下,但鐵中棠腦筋仍是動得極快,突然閃身掠入了一條暗巷中,在角落里尋著個無聊窮漢,道:“你可愿意發(fā)筆小財么?”
  那窮漢正自窮得發(fā)霉,聞言自然大喜,躍起身子,道:“要打架,要唬人,無論干什么,爺臺只管吩咐。”
  鐵中棠笑道:“什么都不要你干,只要你脫下這套衣服。”
  片刻之后,鐵中棠穿著那窮漢衣服,面上也涂了泥垢,歪戴一頂破氈帽,手里提著半串制錢,自暗巷中走出。他雖不精易容之術(shù),但學(xué)人神情,卻是惟妙惟肖。但見他也斜著眼睛,左手伸在右脅下抓抓摸摸,一步一個呵欠,走人了酒鋪,“叮”的一聲,將半串錢都摜在柜臺上,嗄聲道:“掌柜的,給咱來一文錢花生米,其余的都打酒,要好酒。”眼角不經(jīng)意一掃云錚與沈杏白,在他們旁邊一張桌子大模大樣坐下,活脫脫是那副有了半串錢便渾身發(fā)癢的窮漢模樣。
  那掌柜的生怕錢上還有虱子似的,用兩根手指將錢拾了起來,皺著眉搖了搖頭,喃喃道:“天生的窮命,連六文錢的菜都舍不得叫一樣,只會要酒,哼,還要好酒!怎的天下的窮光蛋,都是這種臭脾氣……小二,先給窮爺來兩角好酒。”鐵中棠聽在耳里,忍不住暗暗好笑。
  他終是不敢面對云錚與沈杏白兩人,背著身子坐定。只聽那沈杏白不住勸酒布菜,果然在拍云錚的馬屁。過了半晌,云錚忽然大聲道:“你到底知不知道常春島在什么地方?可要老實說,這不是好玩的。”
  又聽得沈杏白陪笑道:“小弟若不知道,怎敢來騙大哥。”
  云錚道:“唉,你這人的確不錯,想不到你我萍水相逢,你竟待我如此,而我自己弟兄,卻是個人面獸心的惡徒。”
  沈杏白笑道:“大哥,你怎的又提到那姓鐵的了?那種惡徒、淫賊,提起來豈非敗了你酒興。”
  云錚大聲道:“不錯,來,我自罰一杯。”咕嘟喝了杯酒,忽又一拍桌子,連聲嘆息,于是沈杏白又連連勸酒。
  鐵中棠聽得只有暗中苦笑,忖道:“想必是云錚也不知常春島途徑,在路上東問西撞,而沈杏白等人卻在無意間撞著了他,便以常春島為餌將他釣上。但沈杏白既未暗算于他,又顯見不敢套他秘密,卻不知到底有何陰謀?”他一心要當(dāng)著云錚將這陰謀揭破,當(dāng)下更是不動聲色。
  只聽沈杏白東扯西拉,聊了半天,雖然言不及義,但此人口才確是絕佳,連鐵中棠都不禁聽得入神。突聽沈杏白語鋒一變,輕聲道:“其實這常春島究竟該如何走法,小弟也知道得并不十分清楚。”
  云錚變色道:“你……你莫非故意戲弄于我?”
  沈杏白陪笑道:“大哥莫要著急,小弟雖不清楚,卻可將大哥平平安安,送上常春島。”
  云錚道:“如何送法?”
  沈杏白道:“大哥今日只管放心喝酒,到了明日,去到海邊,小弟尋得幾個經(jīng)常往來常春島的船戶,只要借一帆順風(fēng),后日清晨,便可安抵常春島了。”
  云錚笑道:“好兄弟,再干一杯。”
  鐵中棠暗忖道:“想不到三弟武功雖已精進(jìn),性情卻仍如此暴躁魯莽,竟如此容易相信這惡賊的話。”他深知海邊絕無一家船戶經(jīng)常來往常春島,怎奈此刻又不便當(dāng)面揭破,只有在暗中空自著急。喝酒時時間過得真快,酒座漸散,夜已頗深,云錚亦已喝得酩酊大醉,沈杏白付了酒賬,將他扶了出去。
  鐵中棠又驚又急,暗道:“三弟怎的如此大意,居然喝醉!沈杏白若在此時暗算于他,豈非神不知鬼不覺?”當(dāng)下遠(yuǎn)遠(yuǎn)跟在沈杏自身后,哪敢離開一步。
  他此刻雖可將沈杏白制住,救回云錚,但他深信沈杏白必定還有同黨,又想探出沈杏白究竟有何陰謀,是以遲遲未曾出手,只因他武功此刻已高出沈杏白極多,無論何時,只要沈杏白稍有加害云錚之意,他再出手也不遲,只是他一雙眼神,卻不敢有片刻離開云錚。
  這時街道已十分靜寂,沈杏白扶著云錚走到長街盡頭,突然停下腳步,左右張望了幾眼。鐵中棠連忙閃身避人陰影中。就在此時,突有一陣陣急驟之車馬聲,白街頭左面一條路上傳了過來。沈杏白目光一閃,撮口輕哨了一聲。哨聲未了,已有一輛雙馬拉著的大車,急馳而至。趕車的絲鞭微揚,健馬長嘶,大車方自停下,沈杏白已帶著云錚躍入,趕車的絲鞭再揚,車馬又復(fù)向前奔馳,一切動作配合得當(dāng)真緊湊已極,絕對沒有浪費絲毫?xí)r間,顯見沈杏白行事之周密,無論有無跟蹤,都先已防備好了。換了別人,此刻必定措手不及,哪里還能追上。
  但鐵中棠一聽見車馬聲,便知車馬來得必與沈杏白有關(guān),是以早在車馬還未到達(dá)時,身形已自展動。
  車馬停下,沈杏白躍入,鐵中棠也縱身攀上了車廂之后,他雙手方自得力之處抓緊,車馬已奔馳向前。車轔馬嘶,征塵滾滾,車廂中突然傳出一陣低沉之人語,居然早已有人守候在車廂之中。鐵中棠忙以耳朵貼住車壁,凝神聽去,只聽那語聲道:“這件事你辦得很好,一點都未著痕跡。”
  聽了這一句,鐵中棠已知說話的人竟是寒楓堡主冷一楓。此人多時未聞消息,此刻突然如此神秘地現(xiàn)身,顯見大有圖謀。鐵中棠心念方一動,冷一楓已接著道:“你暗中棄了黑星天,投靠老夫,足見你目光明確,選擇得當(dāng)。此事若是成了,老夫必不致虧待了你。”
  沈杏白道:“多仗老爺子栽培。”
  冷一楓道:“今日之江湖,高手屢出,似黑星天那樣的武功,已只能跑跑龍?zhí)祝睦锬艹纱笫拢俊?br />   那時梨園中“跑龍?zhí)住币辉~方自通用,極為新穎,冷一楓想是覺得自己名詞引用得妙,忍不住哈哈大笑數(shù)聲。沈杏白也陪著笑了幾聲,道:“老爺子說的是,不但他們不成,就連風(fēng)九幽,又怎能比得上你老人家神功絕世?”
  冷一楓笑罵道:“小孩子不要亂拍馬屁。嘿嘿,只要你老實賣力,老夫何嘗不能將那神功傳授于你。”
  沈杏白知他口中雖罵,心里其實得意,趕緊又道:“晚輩只要能學(xué)著你老人家一成武功,就已心滿意足了。”
  冷一楓正是被他馬屁拍得受用已極,大笑道:“好,好,好,你連日辛苦,此刻不妨歇歇,明天好打起精神做事。”
  沈杏白道:“是,多謝你老人家。”
  這番話只聽得鐵中棠更是驚奇意外。沈杏白居然和黑星天等人拆伙,而且還在暗中與之對立,此乃第一件意外之事。沈杏白竟又背叛了他師傅,投向冷一楓,以沈杏白之精明陰險,冷一楓這方的勢力,若非已遠(yuǎn)勝黑星天等人,沈杏白怎會投向他?而黑星天等人有風(fēng)九幽為之撐腰,力量已大是不弱,冷一楓居然還較他們?yōu)閺?qiáng),此事豈非更是奇怪。
  鐵中棠暗奇忖道:“莫非冷一楓真的身懷什么絕世之神功,只是平日不肯顯露……不對不對,瞧他的眼神手法,武功縱較黑、白等人較強(qiáng),也強(qiáng)不到哪里去,更絕對比不上風(fēng)九幽。那么沈杏白又為何要棄強(qiáng)投弱?……哦,是了,冷一楓背后,必定也有個極厲害的人物撐腰,卻不知此人是誰?……”他心念數(shù)轉(zhuǎn),便已將情況分析得清清楚楚,自信決不致距離事實太遠(yuǎn)。
  車馬片刻不停,向前奔馳,鐵中棠提了口氣,附在車后調(diào)息,氣達(dá)四梢,頓覺心頭一片瑩澈,身子輕如無物。到了忘人忘我之境時,他身子更似已非附在奔行的車馬后,而似臥在柔軟的云層中,絲毫不覺疲累。車馬不停,直奔了三個多時辰,天上星辰已漸漸疏落,兩匹健馬,嘴角已流出濃濃的白沫。
  鐵中棠知道此刻已過了他與別人所約的時間,但他為了云錚的安全,只好將任何事都暫且拋開再說。
  突聽冷一楓叱道:“停車!”車馬停住后,冷一楓又道:“沈杏白,你在這里守住姓云的小子,切切不可疏忽。”
  沈杏白道:“你老人家只管放心就是。”
  冷一楓道:“等我走后,你再拍開他的穴道,將他穩(wěn)住。”
  沈杏白笑道:“他醉得糊里糊涂,怎會知道被人點過穴道?弟子只要三言兩語,包管將他制得服服貼貼。”
  冷一楓道:“好,你留意我煙花火號,只要煙花一起,你便帶著姓云的趕去,不起煙花,不得下車走動。”
  沈杏白道:“是!”
  鐵中棠身子一縮,藏人車底,只見一雙足自車上踏下,穿著多耳麻鞋,打著赤足,看來甚是古怪。這雙腳下來后,便再無別人下車。鐵中棠暗奇忖道:“莫非這就是冷一楓?怎的如此打扮?”他自地上拾起幾塊石子,揮手彈向馬腹,兩匹馬負(fù)痛之下,突然揚蹄長嘶,蠢動了起來。
  沈杏白在車廂中問道:“怎么回事?”
  趕車的道:“這兩匹馬想是瘋了,不妨事的。”
  說話間鐵中棠早巳乘著這一陣驚亂,一溜煙竄了出來,暗笑道:“幸好沈杏白聽話,不敢下車走動,卻方便了我。”
  只見前面一條身影,身穿短短的麻衣寬袍,頭上烏簪高髻,腳下赤足芒鞋,手里提著個竹簍,鐵中棠見此人竟是個道士,更是驚詫,不知是自己聽錯了人的口音,還是冷一楓竟已出家做了道士。他不敢走得太近,遠(yuǎn)遠(yuǎn)跟在這道士身后,只見這人腳步輕健,奔行極迅,果然身手不俗。
  但鐵中棠此刻已是何等內(nèi)力,他雖然還未練得絕好輕功身法,但真氣運行,自然身輕,不急不緩跟在道人身后,又奔行了約摸盞茶時分,風(fēng)中已傳來海濤聲,夜色中也可見到海上漁火。海上漁人艱苦,天色未亮便出海捕魚,此時點點漁火,將一片碧海點綴得瑰麗無方,令人見之目眩神迷。那麻衣道人腳步不停,走到海邊,鐵中棠也毫不遲疑跟了過去。只因他知道云錚此時絕無危險,是以放心跟來。道人直奔一艘桅上懸有兩紅一綠三盞燈的大船,那船距離海岸還有兩丈遠(yuǎn)近,道人提氣縱身,一躍而上。
  船板輕輕一響,艙里立刻有人道:“什么人?”
  那道人道:“冷一楓。”
  鐵中棠暗道:“想不到冷一楓居然出家做了道士。”
  若是換了別人,必當(dāng)冷一楓因為兩個女兒都已離家出走,是以看破世情,便出家皈依了三清教下。但鐵中棠卻深知冷一楓必非此等多情人,立刻聯(lián)想到冷一楓身后撐腰的厲害人物,必是個道士,是以他才會出家。只見艙門開了一線,燈火射出,冷一楓立刻閃身而人。
  鐵中棠不知自己上船時能否不發(fā)聲音,是以遲疑了半晌,方自伏身掠到岸邊,靜靜調(diào)息半晌,終于飛身躍了過去。
  只因他若是潛水而過,身子必將濕透,必然留下水跡,反不如一躍而上來得安全,而他躍上船舷,竟然一無聲息,也無人驚覺,輕功顯然比冷一楓高出許多。鐵中棠雖然松了口氣,反不禁暗奇忖道:“冷一楓這種功夫,也不過與黑星天在伯仲之間,但他說話口氣卻那般托大,豈非怪事?”
  冷一楓平日若是喜歡自吹自擂之人,鐵中棠此刻便不會奇怪,但冷一楓素來陰沉,鐵中棠才覺得此中必定另有原因。
  那船艙四周本無藏身之處,只是此刻中帆未起,橫亙在船艙頂上,帆底竿邊,掛著一盤粗大的繩索,再加上那卷巨帆的陰影,也恰好擋住了他身子,若非極為留意查看,便是自他身子旁走過,也不會發(fā)覺他藏在那里。
  鐵中棠身子只要向前一湊,便可自船艙短檐下一排氣窗的空隙中,將艙里情景,看得清清楚楚。只見艙中早已擺起一桌酒筵,冷一楓已坐了上首,四面陪的,果然是黑、白雙星與司徒笑、盛大娘母子。盛存孝似是有些坐立不安,濃眉緊緊皺在一處,司徒笑等人卻是滿面虛情假意,頻向冷一楓勸酒。冷一楓面色較昔日更是深沉,絲毫不形喜怒。鐵中棠瞧得清楚,但見他枯瘦的面容上似是籠罩著一層黑氣,在燈光下看來,顯得好生怕人。
  冷一楓道:“各位果然守信,準(zhǔn)時在此相候于我。”
  司徒笑含笑道:“小弟接得冷兄相約之柬,怎敢有誤?”
  冷一楓冷冰冰笑了笑,道:“好說好說……各位可知道我邀請各位在此相候,為的是什么?”
  司徒笑舉著筷笑道:“冷兄遠(yuǎn)來,先用些酒菜點點心腹,再說正事也不遲!”挾起一箸菜,便要送入冷一楓面前碗里。
  哪知冷一楓卻一手推開了,冷冷道:“我近來已不食人間煙火,自家?guī)У糜邢戮莆铮粍谀阗M心。”提起那竹簍,放在面前。
  黑星天詭笑道:“不知冷兄帶的是什么仙家下酒物?小弟可有這份口福也分一杯嘗么?”他說的雖然客氣,但言詞間顯然帶著譏諷之意。
  冷一楓哈哈一笑,道:“自然有的。”揭開蓋子,自竹簍中提起一條五色斑斕的花蛇,送到黑星天面前。黑星天這一驚卻是非同小可,身子向后一仰,幾乎連人帶椅跌到地上。只見那花蛇被冷一楓提在手里,雖已有氣無力,仍在蠕蠕而動。黑星天胸口直犯惡心,幾乎連隔夜酒菜都吐出來。
  冷一楓陰側(cè)側(cè)笑道:“這便是我的下酒物,黑兄既要分一杯羹,就請莫要客氣,只管用吧,請……請……”將那五花蛇一直送到黑星天面前。
  盛大娘等人群相變色,黑星天更是面色如土,卻仍只有強(qiáng)笑道:“小……小弟無福消受,冷兄只……只管自用吧!”
  冷一楓干笑道:“既是如此,我就不客氣了。”左手一擰,將蛇頭活生生擰了下來,泡在酒杯里,右手提著尾巴一抖,蛇皮立刻蟬衣般褪下,血淋淋的蛇肉,脫殼而出。冷一楓仰著脖子,竟將那一尺多長的蛇肉,一口口吃了下去。眾人瞧得目定口呆,作聲不得,只聽冷一楓連連道:“不錯,美味……”窗外的鐵中棠,也不禁毛骨悚然。
  突見盛大娘長身而起,飛也似的奔出艙外。鐵中棠心里一驚,只當(dāng)盛大娘已發(fā)現(xiàn)了自己行藏。哪知盛大娘方自出艙,便“哇”的一口吐了出來。她究竟是女流之輩,瞧見別人生吃活蛇,那惡心再也忍耐不住。直到冷一楓將一條蛇吃得千干凈凈,盛大娘才敢回座。
  冷一楓直作未曾瞧見,行所無事地抹了抹嘴唇,干笑道:“我已用過了點心,咱們不妨談?wù)務(wù)铝恕!?br />   司徒笑陪笑道:“自然自然……”瞧了白星武一眼。
  白星武忽然道:“不知那蛇頭可吃得么?”
  冷一楓橫了他一眼,也不答話,舉起酒杯,連蛇頭帶血酒倒入口里,咬得“格吱格吱”作響,有如吃蠶豆一般。
  鐵中棠悚然忖道:“冷一楓近來必定是學(xué)來了一種詭異的外門毒功,平日便以各種毒物增長自身毒性,是以練得臉上也發(fā)出黑氣,這種功夫當(dāng)真是邪門得很,卻不知他從哪里學(xué)來的。”
  席上五個人,瞧見冷一楓如此吃相,有四個側(cè)過了臉,不敢去瞧,只有盛存孝仍是端坐不動。
  冷一楓獰笑道:“蛇頭是否吃得,白兄現(xiàn)在總知道了吧!”
  白星武道:“知……知道了。”
  冷一楓道:“既是如此,那么咱們就……”
  話未說完,司徒笑已在桌子下推了黑星天一把,黑星天立刻道:“不……不知冷……冷兄的竹簍里,還……還有什么?”他直到此刻,猶未會過神來,說話也說不清楚。
  冷一楓詭笑道:“怎么?黑兄又想分一杯羹了么?”
  黑星天忙道:“不是不是……小弟只是問問。”
  冷一楓仰天大笑道:“好,問問就問問。”雖在仰天大笑,面上卻無一絲笑容,鐵中棠自上望下去,自然瞧得清楚。
  原來司徒笑方才那一推,冷一楓未必瞧見,鐵中棠卻瞧得清清楚楚,立刻恍然忖道:“司徒笑等人,竟是在拖延時間,不教冷一楓想起正事。”他本當(dāng)冷一楓未必知道,但此刻瞧見冷一楓的神情,便知冷一楓心里也必定早已有數(shù),鐵中棠在一旁見他們勾心斗角,大起內(nèi)哄,暗中不覺大是得意。
  只見冷一楓仰首大笑,司徒笑等人便隔著桌子,互打眼色;冷一楓笑聲一頓,司徒笑等人便立刻正襟危坐。冷一楓目光在他們面上冷冰冰掃了一遍,突然問道:“各位打算拖到什么時候,才肯讓我說到正事?”
  司徒笑干笑道:“小弟們根本不知道冷兄要說的究竟是什么事,怎會有故意拖延時間之心?”
  冷一楓獰笑道:“真不知道?”
  司徒笑道:“小弟怎敢相欺……”
  冷一楓仰天大笑道:“我冷一楓走南闖北數(shù)十年,大小身經(jīng)數(shù)百戰(zhàn),卻不想今日竟有人將我當(dāng)做呆子。”
  司徒笑忍不住面色微變,道:“冷兄未免言重了,小弟們對冷兄一向尊敬有加,冷兄怎能如此說話?”
  冷一楓笑聲突頓,拍案道:“不如此說話,卻該怎樣說話?寒楓堡窖藏的萬兩黃金,莫非不是你們盜去的么?”
  司徒笑故作茫然,道:“什么黃金?”目光左右瞧了一眼,道:“黑兄、白兄、盛大娘,你們可曾瞧見冷兄的黃金?”
  黑星天、白星武、盛大娘一齊搖頭道:“什么黃金?”他們雖也想學(xué)司徒笑的神情語氣,但終是不如司徒笑那般奸狡,覺得非但不似,而且令人只覺有些可笑。
  冷一楓緩緩道:“有群不開眼的賊子,乘我不在堡中,偷去了堡中萬兩黃金,我只當(dāng)是各位所為……”
  司徒笑干笑道:“冷兄必定是誤會了。”
  冷一楓故意皺眉道:“若不是各位,卻是誰呢?莫非是那些不孝不義,禽獸不如,見不得人的無恥小賊不成?”
  始終木然呆坐的“紫心劍客”盛存孝,突然長身而起,大聲道:“不用罵了,那黃金是我盛存孝取來用了。”
  盛大娘變色道:“孝兒,你……你瘋了么?”
  冷一楓卻已大笑道:“到底是盛存孝敢作敢為,但卻未免太呆了,明明是別人主謀,卻偏要扯到自己頭上。”
  盛存孝沉聲道:“全是我一人所為,自應(yīng)一人擔(dān)當(dāng)。”
  冷一楓面色一沉,道:“真是你一人盜的?”
  盛存孝昂然道:“不錯。”
  冷一楓道:“既是如此,老夫少不得要教訓(xùn)教訓(xùn)你。”霍然長身而起,緩緩伸出了那枯竹般的手掌。只見他掌心顏色烏黑,雙掌一捏,掌心之中突然泛起了一陣目力幾乎難見的淡淡黑氣。
  眾人一見,便知他已將這雙手掌,練得內(nèi)含劇毒,盛存孝雖然昂然不懼,盛大娘已變色道:“慢來!”
  冷一楓側(cè)目笑道:“怎樣?莫非還有你一份么?”
  盛大娘嘶聲道:“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你們眼見我兒子挺身而出,還好意思坐在那里么?”
  窗外的鐵中棠不禁暗嘆忖道:“盛大娘對別人雖然狠毒,對自己的兒子卻的確不錯,唉,這也是她兒子委實太好了。”
  只見司徒笑等人果然坐不住了,一個個干笑道:“盛大娘著急什么,咱們遲早還不是要對冷兄說的。”
  冷一楓哈哈道:“原來你們也不愧是男子漢。”言下之意,自是罵別人卻不是男子漢了。
  司徒笑道:“咱們未經(jīng)允許,便取了冷兄黃金,只因咱們知道,若是說出理由,冷兄一定會答應(yīng)的。”
  瞧了黑星天一眼,黑星天立刻接口道:“咱們心想冷兄反正是會答應(yīng)的,先拿后拿豈非一樣?”
  白星武道:“是以咱們就先拿了。”
  冷一楓仰天笑道:“呵呵,可笑啊可笑,想不到三位對老夫的心思,倒比老夫自己還要了解!”笑聲又頓,厲聲道:“是什么理由?且說來聽聽。”
  司徒笑干“咳”一聲,道:“數(shù)十年來,大旗門雖屢次向我五家尋仇,但屢次都是大敗而返,這原因為了什么,冷兄可知道?”
  冷一楓道:“自是咱們武功高強(qiáng),將他們打敗了。”
  司徒笑嘿嘿干笑道:“冷兄取笑了,其實冷兄必也知道,咱們五家的武功,實比不上大旗門的。”
  冷一楓道:“這話也不錯,尤其是咱們五家,多的是貪生怕死之徒,怎比得上人家那種剽悍勇敢之氣。”
  司徒笑只作未聞,接道:“弱能勝強(qiáng),這原因小弟本也不知,直至此次大旗門重出之后,小弟遵先父遺命,開拆了他老人家一封遺書,才知道其中究竟……說到此點,冷兄必然要奇怪,為何五福連盟,只有我司徒家有遺書敘述其中原因,別人家卻沒有……”
  冷一楓冷冷道:“不錯,老夫正在奇怪。”
  司徒笑道:“今日我五家雖惟冷兄馬首是瞻,但昔日的五福連盟,卻是由先父知人公主盟。”
  冷一楓冷笑道:“你說得太客氣了,各位什么事都將我冷一楓蒙在鼓里,這便是惟我馬首是瞻么?”
  司徒笑只作不聞,接口道:“昔日五福連盟一切退敵之行動,大多由先父知人公策劃,是以事后自由先父留下遺書,而先父這封書,卻命小弟要等到大旗重來后方能開拆,里面便說的是如何退敵之計。”
  黑星天嘆道:“司徒前輩行事之周密小心,當(dāng)真非常人能及,他老人家生怕別人知道此中的隱秘,是以只由他一人留下遺書,又定要大旗重來之日才能開拆,這一切為的只是避免事機(jī)不密,泄漏出去。”他生怕冷一楓不了解如此做法的好處,是以故意嘆著氣說了出來。
  哪知冷一楓笑道:“咱們的退敵之計,為何要如此保守隱秘,難道這些妙計都是見不得人的么?”
  司徒笑卻答得更妙,只聽他長嘆道:“不瞞冷兄說,你我五家先人的退敵之計,委實有些見不得人的。”
  這“你我五家先人”六字,無異將冷一楓的祖宗也算了進(jìn)去,冷一楓卻無法發(fā)怒,只因“見不得人”本是他自家說出的。
  鐵中棠暗中聽得不覺好笑,卻又不禁驚奇:“想不到他五家屢次勝得大旗門,竟非武功取勝,卻不知又用了什么奸計?”當(dāng)下自是聽得更是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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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27
第三十六回 重重隱秘

  只聽司徒笑笑道:“原來我五家數(shù)代以來,每逢大旗門尋仇之時,必定要去求人相助,以常理忖來,大旗門既將仇恨看得那般嚴(yán)重,不顧性命地報復(fù),大旗門傳人性情又都那般剽悍,武功那般高強(qiáng),而我五家平日與別人卻又極少來往,武林中想必不會有人來助我五家與大旗門為敵。
  “但天下事每不能以常理衡度,武林中就偏偏有一門派中人,專門助我五家與大旗門為敵。此一門派中人,不但行蹤詭異,武功絕高,而且代代相傳,非但如此,只要大旗門一來我五家尋仇,我五家隨時都可去求他們相助,從來不會遭受拒絕,最難得的是此一門派中人,行事從來不肯居功求名,派出來相助我等之弟子,竟不惜自降身份,混入我五家門下弟子群中。
  “數(shù)十年來,每一次大旗門前來尋仇之時,俱是此一門派中人,將之擊退的,莫說武林中無人得知此中隱秘,便是大旗門人,也只當(dāng)擊退他們的人,必是我五家之弟子,因此將我五家之武功,也高估了許多,是以大旗門此番重來,見到我五家全力迎擊,便立刻退走。”司徒笑一口氣說到這里,語聲方自微頓。
  冷一楓道:“如此說來,那日大旗門若不退走,一番血戰(zhàn)下來,我五家莫非便要全軍覆沒不成?”
  司徒笑道:“說來雖慚愧,但事實卻的確是如此。”長嘆一聲,又自接道:“非但如此,就連我五家在武林中的聲名威信,也大多是那一門派中之弟子為我等建立的,是以我五家先人,一直將此事保守隱秘,雖然親如子侄,但不到緊要關(guān)頭,也不愿泄漏,而此一門派中人,事先懵然而來,功成懵然而去,也從未向他人透露半句口風(fēng)。”
  黑星天忽也說道:“此事說來實是有些見不得人,但雖然見不得人,也不得不做,冷兄,你說是誰?”
  冷一楓“哼”了一聲,算做答復(fù)。
  司徒笑道:“先父之遺書之中,并將此一門派的聯(lián)絡(luò)之處詳細(xì)敘出,要小弟前去訪尋于他。但此一門派雖不居功求名,卻最是貪利,若要求他們出手,必須先以萬兩黃金作為敬禮。”
  冷一楓道:“所以你就算計了我的黃金,去送給他們。”
  司徒笑嘆道:“小弟為了我五家之身家性命,不得不如此做法,實是情非得已,還請冷兄見諒,何況……”苦笑一聲,接道:“何況冷兄那時并未在堡中,小弟要告知冷兄,也無地可尋冷兄之俠駕。”
  黑星天嗄聲道:“而當(dāng)時事已急不待緩,我等情急商議之下,才只得不告而取,想來冷兄反正不會吝惜區(qū)區(qū)黃金的。”
  冷一楓嘿嘿笑道:“各位未免將冷一楓說得太慷慨了,其實冷某也和各位一樣,是最最吝惜黃金的。”
  黑星天干笑道:“冷兄取笑了。”
  冷一楓面色一沉,道:“我且問你,當(dāng)時既已急不待緩,各位為何不將自家的黃金送去,反來盜用老夫的?”
  黑星天怔了一怔;道:“這……這……”
  司徒笑連忙接道:“小弟們實是沒有黃金可送。”
  冷一楓道:“哈哈,可笑呀可笑,若說盛家堡積無余財,老夫還可相信,只因存孝委實手面太大,當(dāng)真可說是仗義疏財,揮手千金,盛大娘家業(yè)再大,也被他連送帶借花得差不多,但……”仰天冷笑一聲,接道:“但若說良馬萬頭的落日馬場,生意鼎盛的天武鏢局也窮得那般模樣,嘿嘿,實是令人難信。”
  司徒笑苦笑道:“小弟家業(yè)看來雖好,其實……”
  冷一楓厲聲道:“莫要說了,老夫平生最見不得哭窮。”
  司徒笑神色不變,道:“冷兄若能體諒,那是再好不過。”
  冷一楓道:“我再問你,此事理由既然如此光明正大,你等事后為何也未向老夫提起,而且百般狡賴,竟想胡亂混過去便算了么?哼哼,若非存孝沉不住氣,只怕你等到此刻還不肯承認(rèn)。”
  司徒笑道:“這……這……”他雖然千靈百巧,能言善辯,但此刻也被冷一楓問得張口結(jié)舌,無言可對。
  冷一楓道:“你既無法回答,不如老夫代你回答了吧!第一,你說那神秘門派,這一代的主腦之人,便是那名列‘碧海賦中’的‘風(fēng)梭’風(fēng)九幽。第二,你們盜了我萬兩黃金,前去求他相助時,他并未親自出馬,只派了他門下兩個弟子,隨你而去。第三,那人名喚蘇環(huán),平日喜做少年秀士打扮,白命瀟灑風(fēng)流,將你們這些人,全都未瞧在眼里。”
  他一口氣說了三點,司徒笑等人已是微微變色。
  司徒笑拊掌笑道:“想不到冷兄耳目竟如此靈便,嘿嘿,哈哈,當(dāng)真教小弟們佩服。”雖然敞聲大笑,那笑聲卻是難聽已極。
  冷一楓“哼”了一聲,接道:“你等見風(fēng)九幽未曾親出,心中本極失望,但見了那蘇環(huán)露了兩手武功,實是超凡絕俗,又不禁暗中竊喜,只道此番就憑蘇環(huán)一人,就足夠要大旗門的好看!哪知蘇環(huán)未與大旗門正式交手,便先已敗在鐵匠村一個無名少女的手下,而且敗得現(xiàn)眼已極。于是又著了慌,這時蘇環(huán)便只有自拍胸脯,說他無論如何,也要將他師傅風(fēng)九幽請出山來。他此話果然不是吹噓,風(fēng)九幽果然挺身而出。
  “這時那大旗門的赤足莽漢,不知為了何故,又到了中原,他外貌實是太過引人注意,微一露面,便被天武鏢局的鏢客發(fā)現(xiàn),你等也隨即得到這消息,正在商議該如何對付,哪知風(fēng)九幽聽了,單身匹馬,便把他擒了回來,而且更以‘九幽陰功,攝魂大法’,迷去了他的本性,竟使那鐵錚錚的漢子,變做了奴隸,無條件地服從風(fēng)九幽之令。想是你們對風(fēng)九幽自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蘇環(huán)去請他師傅出山之時,你等曾在無意中擒住了水靈光,想以水靈光要挾鐵中棠聽命于你。眼見鐵中棠便要屈服,哪知卻有個武功絕高的麻衣客闖了出來,將你等一齊趕走,帶回了水靈光。于是你等便將此事告訴了風(fēng)九幽,風(fēng)九幽自是知道那麻衣客的來歷,卻一直未曾對你等說出。只因他對那麻衣客亦有所圖謀,明為你等做事,暗中卻可為己,只恨那時你們誰也不知道那麻衣客的去向。
  “哪知凡事都有巧合,那九子鬼母姐妹,竟偏偏在此刻假麻衣客之名,發(fā)出帖子,你們恰巧也有一份。風(fēng)九幽大喜之下,便帶著你們浩浩蕩蕩闖了去,你們只當(dāng)憑風(fēng)九幽的武功,自是無往不利,又誰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風(fēng)九幽武功雖高,武功比他更高的人,更不知還有多少。
  “在那里你們總算開了眼界,瞧見了夜帝之后,夜帝之子,‘閃電’卓三娘等,平日一個也難見到的人物。尤其是那些自命為上天使者的黑衣圣女,行事更令你們莫測高深。你們見到卓三娘、風(fēng)九幽這些角色,都對她們有些畏懼,自更不敢去招惹她們,眼睜睜瞧著她們救了鐵中棠,也無可奈何。
  “而鐵中棠武功進(jìn)境之速,更是你們做夢也想不到的事。他本是你們手下敗將,但那日竟將你們五人,全都打得狼狽不堪。嶗山那一役的結(jié)果是,卓三娘與風(fēng)九幽被駭走,蘇環(huán)死在那里,尸骨無存,鬼母姐妹與她門下全都被黑衣圣女們帶回常春島,而你們走的自然更是狼狽。但你們見到鐵中棠等人還在山上,便還不死心,死等在山下。
  “一日之后,風(fēng)九幽竟又回到嶗山,他這次似在暗中約了幫手,是以有恃無恐,大罵叫陣。哪知夜帝之后,夜帝之子,以及鐵中棠、水靈光等人,竟全都藏入了秘室,風(fēng)九幽罵的話,他們根本未曾聽見。你們遍尋不著,只有放一把火,將那天宮般的地方,燒得干干凈凈,宮里的珠寶,卻被你們早已偷走了。
  “這事你們將風(fēng)九幽都瞞在鼓里,自更不肯給旁人知道,只因多一人知道,便有多一人分那珍寶。你們偷盜老夫的黃金時,本想事后再告訴老夫的,那理由既然正大,想必老夫也無話可說。但得到這批珠寶后,你們便立刻變了主意,只因若被老夫知道了此事,你們自先要將那批黃金歸還。是以你等便百般狡賴,一心想蒙混過去,卻不知老夫早將一切事都知道得詳詳細(xì)細(xì),清清楚楚。”
  他滔滔不絕說到這里,仰天狂笑道:“司徒笑,黑星天,老夫說的這話,可有一字虛言么?”
  司徒笑等人,面色早已聽得陣青陣白,此刻更是面如土色,目定口呆,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說不出一個字來。
  冷一楓竟將這絕大的隱秘,一口氣全部揭穿,有如當(dāng)時眼見一般,那是他們做夢也未想到的事。
  艙外的鐵中棠,聽完了這一番話,更幾乎自藏身處跌了下來。
  司徒笑所敘之事,已是令他大出意外,數(shù)十年來,大旗門屢戰(zhàn)屢敗,竟非武功不敵五福連盟,而是敗在風(fēng)九幽那一門派中人手下,這實在是個驚人的隱秘,可憐大旗門竟生生被騙了數(shù)十年。
  鐵中棠雖覺悲憤交集,莫可名狀,卻又不禁竊竊歡喜,只因這許多驚人的隱秘,竟被他在無意中聽得。冷一楓說的那一番話,經(jīng)過之事,鐵中棠雖然大多在場,卻也從未想到其中還有這許多曲折。尤其是赤足漢之被擒,九子鬼母師徒之走向,風(fēng)九幽之為何要與大旗門作對,嶗山夜帝宮之被焚……這些更都是他情愿犧牲一切代價去換取真相的秘密,不想此刻冷一楓毫無代價地告訴了他。這當(dāng)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他真是應(yīng)該感激冷一楓,也該感激沈杏白。
  只因他已猜到這些秘密必定俱都是沈杏白告訴冷一楓的,也只有沈杏白如此貼身的人,才能知道司徒笑等人這許多隱秘。此刻鐵中棠心中惟一驚疑之事,只是不知風(fēng)九幽暗中所約的幫手是誰,此人武功之高絕,卻已是絕無疑問的事。
  只聽黑星天顫聲道:“這……這些事是誰告……告訴你的?”
  冷一楓嘿嘿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黑星天道:“但……但此事……”
  司徒笑沉聲道:“黑兄不必問了,此中隱情,是誰告訴冷兄的,莫非黑兄到此刻還不知道。”
  黑星天變色道:“是誰?”
  司徒笑冷冷道:“除了令高足還有誰!”
  黑星天大怒道:“原來是這……”瞧了冷一楓一眼,突又咯咯笑道:“杏白,好孩子,說得好,小弟們正不知該如何向冷兄措詞,卻不知這孩子竟善體為師之意,先將此事告訴冷兄了。哈哈,好……”司徒笑心思靈敏,固是勝人一籌,但黑星天面色之轉(zhuǎn)變,也是快得駭人。
  冷一楓仰天狂笑道:“黑星天,直到此刻,你還在這里自欺欺人,莫非當(dāng)真將冷一楓視為三歲童子么?”
  黑星天惱羞成怒,拍案道:“冷兄,你當(dāng)黑星天真的怕了你,我不過只是念在昔日之情,是以讓你一籌。”
  冷一楓神色不變,冷冷道:“不讓又怎樣?”
  司徒笑緩緩接口道:“黑兄此話倒也說得不錯,否則……哈哈,十只拳頭怎會怕了雙手?”
  冷一楓狂笑道:“好個十只拳頭……”
  只見一條黑衣大漢,垂首捧人一壇酒來,走過冷一楓身側(cè)時,冷一楓突然伸手在他肩上輕輕一拍,笑道:“你好?”
  那大漢莫名其妙,怔怔答道:“好……”一個字方自出口,身子突然顫抖起來,“砰”的一聲,他手捧之酒壇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這大漢乃是天武鏢局的鏢伙,黑星天見他如此慌張,霍然長身而起,怒道:“該死的奴才,還不掃干凈,再……”那大漢緩緩轉(zhuǎn)過身子,燈光下面目竟已變?yōu)樽虾陬伾寄恳惨雅で谝惶帲悄訉嵤仟b獰可怖。
  黑星天大駭?shù)溃骸澳恪阍鯓恿耍俊?br />   那大漢滿頭汗珠進(jìn)落,卻只是說出了一個字。只見他手指著冷一楓,嘶聲道:“他……”仰天跌倒在地上,魁偉的身軀,竟成了一團(tuán)。眾人這才知道他竟是中了冷一楓掌上劇毒。
  而冷一楓方才只不過在他肩上輕輕拍了一掌,竟能使這樣一條彪形大漢在眨眼間毒發(fā)而死,其手段之狠,掌力之毒,當(dāng)真是駭人聽聞之事。黑星天“噗”的跌坐椅上,怒氣再也發(fā)作不出。
  白星武不等冷一楓開口,搶先道:“此事既已瞞不過冷兄,咱們還是開誠布公地與冷兄商量為是。”
  他對方才黑星天翻臉,司徒笑示威,冷一楓毒掌傷人……這種種情事,竟都不提一句,生像這些事全都未發(fā)生過一般,而且說得言詞懇切,態(tài)度坦白,生似他早就有意與冷一楓開誠布公地談話一般。
  鐵中棠瞧在眼里,暗嘆忖道:“這些人武功雖不可怕,但卻無一不是奸惡已極之人,那當(dāng)真比什么武功都要可怕。”
  只聽冷一楓道:“閣下早就該與冷某開誠布公地談?wù)劻耍瑓s等到此刻才說話,不嫌太晚了些?”
  白星武對他這冷嘲之言,似是一個字也未聽見,自管接道:“那萬兩黃金,咱們自是該還給冷兄的,但望冷兄體諒大局,莫對小弟生了嫌棄之心。咱們還是該精誠合作,與風(fēng)老前輩攜手共滅大旗門……”他先以還金打動冷一楓,再以大旗門引起冷一楓敵愾之心,這番話果真說得厲害已極。
  哪知冷一楓卻冷笑道:“那萬兩黃金,身外之物,老夫縱不要,也算不得什么,但與風(fēng)九幽攜手,卻是萬萬不可。”
  白星武呆了一呆,道:“莫非冷兄瞧不起他的武功?”
  冷一楓道:“風(fēng)九幽武功之高,已可列入天下十大高手之林,冷一楓怎敢有瞧不起他之心?”
  白星武道:“我方若有風(fēng)老前輩為助,聲勢向上倍增,卻不知冷兄不愿與他攜手,是為了何故?”
  冷一楓緩緩道:“大旗門與五福聯(lián)盟兩派之事,表面看來,雖然簡單,其實內(nèi)情之復(fù)雜,卻絕非你我所能想象。”
  白星武大奇道:“冷兄如此說來,莫非此事除了風(fēng)老前輩之外,還另有他人牽涉在其中不成?”
  冷一楓道:“非但另有他人,而且牽涉之人,還俱都是久已退隱世外,咱們僅在江湖傳說中聽過他們名姓的高人。”這簡簡單單兩句話,便已將鐵中棠一顆心又懸空提了起來,白星武等人,更不禁為之悚然動容。
  司徒笑輕笑道:“此事居然還有隱秘,連小弟都不知情,冷兄卻不知是如何得知的,小弟愿聞其詳。”
  冷一楓道:“你不知道的事多哩!”
  白星武連忙接道:“小弟們都在洗耳恭聽,但請冷兄道來。”提起酒壺,為冷一楓斟了杯酒。
  冷一楓舉杯一飲而盡,道:“司徒前輩有書信遺留給司徒笑,先父又何嘗沒有書信遺交給我?”
  司徒笑變色脫口道:“那信中說的是什么?”
  冷一楓望也不望他一眼,接道:“司徒笑所獲那封遺書雖然內(nèi)藏隱秘,但先父的遺書所敘隱秘卻是更多……”說到這里,他那紫黑的面容,突然變?yōu)樯钒祝~角之上,也突然泛出了一粒粒汗珠。
  司徒笑暗中一笑,故作失色道:“冷兄怎的了?”
  冷一楓身子顫抖,似是在忍受極大的痛苦,也無暇答話,伸手自那竹簍中抓出條蝎子,活生生放進(jìn)嘴里大嚼起來,直將這一條蝎子吃得干干凈凈,冷一楓方自舒了口氣,神情漸漸平定,面容也恢復(fù)了那種詭異的紫黑之色。
  司徒笑等人都是老走江湖的,一瞧這光景,己知冷一楓必是因為求功心急,不顧利害地練這種邪魔功夫,功夫雖練成,但他經(jīng)絡(luò)血脈之中,也滿含劇毒,時時刻刻,都要吞吃些奇毒之物,以毒攻擊,去克制血脈中之毒性,否則便要痛苦不堪。但他每服一種毒物,體中之毒性便加深一分,如此他掌力雖將越來越毒,但下次毒性發(fā)作便越是劇烈,發(fā)作的時間也越快,于是他服食毒物,勢必要更多,這樣惡性循環(huán)下去,實不知要到何地步才止,那情況當(dāng)真與飲鴆止渴一般無二。
  司徒笑暗喜忖道:“冷一楓呀冷一楓,我此刻縱然畏懼于你,但終有一日,要眼見你死在你自家所練的毒掌之下。”
  只見冷一楓又自干了杯酒,道:“先父留下的那封遺書之中,開明宗義,第一件事便是要我不可倚仗風(fēng)九幽那一門派之力,只因若要倚仗他們之力,便永遠(yuǎn)休想滅去大旗門,大旗門不滅,我們世代子孫,終是后患無窮,是以要絕后患,便須去求另一異人,千萬尋不得風(fēng)九幽。”
  只聽耳邊有人道:“為什么?”
  冷一楓道:“這原因牽涉甚廣,其中最大關(guān)鍵,便是常春島日后座下的黑衣圣女,風(fēng)九幽那一門派之不敢滅去……”
  說到這里,忽然發(fā)覺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盛大娘等人面上,都露出了一種詭異之神色。
  而方才那“為什么”三字,亦似絕非這五人說的。
  冷一楓大驚之下,霍然回身道:“什么人?”目光瞪視的方向,正是鐵中棠隱身在外之處。
  四更時,圣母祠中的溫黛黛左瞧右望,也望不到鐵中棠影子,但黑衣圣女們卻已將起身啟行。溫黛黛心里不覺大是焦急,忖道:“他那般迫切地要隨我同去,此刻卻還不來,莫非……莫非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突見一位圣女走來,冷冷道:“你東張西望什么?”
  溫黛黛暗中一驚,訥訥道:“我……我……我欠了一個魔頭的債,怕他追著來向我索討。”
  這句話本是她情急之下,隨意說出的,但說完之后,心中便立刻想起了那紫袍老人,那凌厲的語聲,似又在她耳邊響起:“無論你走到何處,老夫都會尋著你的……”語聲越來越響,竟是驅(qū)之不去,溫黛黛不覺打了個寒噤。
  直到那圣女說話,她方自定過神來,只聽圣女道:“你已死過一次,生前無論欠誰的債,都可不必還了。”
  溫黛黛道:“但……但那人神通廣大,厲害已極……”
  圣女冷冷道:“無論他多厲害,也不能向死人要債。”
  溫黛黛道:“但……但我并……并未真的死呀!”
  那圣女道:“咄!此刻動身,天明已可上船,午后便可回島,普天之下,有誰斗膽敢去那里撒野?”
  溫黛黛情不自禁,松—了口氣,仰望穹蒼,緩緩道:“再有四五個時辰,我便什么事都不用擔(dān)心了。”雖是自責(zé)自慰之言,但語聲中卻帶著種說不出的幽怨之意,似是紅塵中還有些人和事,是她情愿要去為他們擔(dān)心害怕的。
  鐵中棠瞧得冷一楓面向自己,厲聲喝問,心頭不覺一驚,只當(dāng)冷一楓競已發(fā)覺了自己行藏。哪知就在這時,他身子下竟突然躍起一條人影,“矸”的撞開了窗戶,輕煙般掠入船艙里。此人一直在鐵中棠隱身之范圍下站著,鐵中棠竟絲毫未曾覺察,這固是因為鐵中棠聽得出神。但此人輕功之高,亦足可驚。而這人影也未想到繩圍中還潛伏著人在,足以未曾留意,卻是甚為可喜。
  鐵中棠大驚之下,更是絲毫不敢動彈;只見那人影輕功身法雖然絕壯,卻是個容貌俊美,神情瀟灑的紫衣少年,手拿一柄灑金折扇,扇墜懸著兩粒明珠。鐵中棠若非眼見他的輕功身法,便要當(dāng)他是個出來游山玩水的富家公子,再也不會想到他竟是個身懷絕技之武林豪杰。
  司徒笑等人面色齊高精尖,他們竟未想到居然會有人隱身窗下,冷一楓厲聲道:“小伙子,你是干什么的?”
  紫衫少年雖然明知這里全都是手段毒辣的武功高手,但神情仍是絲毫不變,似是全未將這些人看在眼里。他目光一掃,手搖折扇,哈哈笑道:“閣下目力端的不錯,竟瞧出在下藏身之處,但還有一事,閣下卻大大錯了。”
  冷一楓怒道:“什么事錯了?”
  紫衫少年笑道:“方才問你為什么的人,并不是我。”
  冷一楓變色道:“不是你是誰?”
  紫衫少年目光緩緩轉(zhuǎn)向船艙后的垂簾,微微笑道:“朋友還是快出來吧,莫非真要在下親自來請么?”
  話未說完,垂簾后已傳出一陣刺耳的笑聲,大笑道:“好小子,有你的。”一條人影,隨聲而出。
  此人身子枯瘦頎長,有如風(fēng)中枯竹一般,搖搖擺擺走了過來,伸出蒲掌的大手,指著自己鼻子,陰惻惻怪笑道:“冷一楓,認(rèn)得我么?”語聲有如刀劍磨擦,吱吱咯咯的響,當(dāng)真是說不出的刺耳。
  鐵中棠見了此人,心頭不覺一驚。司徒笑等人見了他,臉上卻情不自禁,露出喜色。
  突聽冷一楓大喝道:“風(fēng)九幽。”他直著眼瞧了許久,方自想出此人來歷。
  風(fēng)九幽咯咯笑道:“好,總算你還有些眼力。咱家卻要問問你,為什么萬萬不能和咱家攜手?”
  冷一楓面色雖已微變,但卻毫不畏縮,冷笑道:“這是為了什么,你自己想必要比我清楚得多、”
  風(fēng)九幽面色一沉,大聲道:“咱家問你什么,你便該好生回答什么,再說些不三不四的屁活,小心腦袋。”
  冷一楓獰笑道:“你真的要我說出來么?好!各位聽著,風(fēng)九幽根本不敢真的滅去大旗門,也不愿真的……”
  風(fēng)九幽大喝道:“住口!”
  冷一楓道:“這可是你要我說的,為何又要我住口?”
  風(fēng)九幽怒道:“你竟敢出言頂撞咱家!”
  冷一楓道:“別人怕你風(fēng)九幽,我冷一楓卻不怕你。”
  司徒笑等人見到冷一楓竟有如此膽氣,都不覺吃了一驚。鐵中棠驚異的卻是:風(fēng)九幽為何不敢滅去大旗門?
  只聽風(fēng)九幽怪笑道:“你憑那幾手三腳貓的五毒掌功夫,便要張牙舞爪,嘿嘿,咱家一根手指便能宰了你。”
  冷一楓狂笑道:“你不妨來試試。”
  風(fēng)九幽獰笑道:“你知道得太多,也說得太多,咱家早就想宰了你了。”身子一欺,已到了冷一楓面前。
  冷一楓雙掌早已蓄勢待發(fā),此刻閃電般推出,那漆黑的掌心,在燈光下看來實是詭異可怖。
  但風(fēng)九幽身子一閃,也不見如何動作,便已到了他身左。冷一楓抽身回掌,掌勢斜劃半弧,直拍風(fēng)九幽肩頭。他掌上劇毒,無論沾著哪里,都是一死,是以他掌勢不必攻向別人要害,出掌自是方便迅快得多。只見風(fēng)九幽枯瘦的身子一縮,又已到了他身右。冷一楓攻勢那般狠毒凌厲,風(fēng)九幽卻竟未向他還手,兩招過后,司徒笑等人已是大為驚詫。
  卻聽風(fēng)九幽哈哈笑道:“小伙子們,瞧著,這姓冷的掌力雖毒,但只要莫被他手掌沾著,便一點也不要怕他。”
  說話間冷一楓又已攻出七招,他每攻一招,掌心便加黑一分,七招過后,掌心已是黑如涂漆。眾人知他必定已將體中潛毒,全都逼出,站得稍近之人,已可隱隱嗅出他掌風(fēng)中竟帶出種腥臭之氣。這“五毒掌”功夫之陰毒奇詭,實是駭人聽聞,但風(fēng)九幽身形卻仍是靈動詭異,冷一楓沾不到他一片衣角。
  三十招過后,風(fēng)九幽突然怪笑道:“咱家耍猴子也耍夠了,呔,看招。”雙掌齊出,連發(fā)三招。這三招來得有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事先既無一絲征兆,甚至等他出掌之后,別人還是看不出他掌勢變化如何。
  冷一楓連退三步,風(fēng)九幽手掌不知怎么一屈,生似手臂已沒了骨頭,竟自冷一楓雙掌中穿了過去,直拍他胸膛,眼見冷一楓縱然避得了這一招,卻再也避不了這一招之后著,司徒笑等人只道他眨眼間便將喪生掌下。哪知冷一楓雖然不避不閃,卻反手自袖中勾出一物,揚手道:“風(fēng)九幽,瞧瞧這是什么?”
  風(fēng)九幽硬生生頓住掌勢,但手掌仍抵在冷一楓心胸前五分處,只要掌心輕輕往外一登,便足以制冷一楓死命。凝目望去,只見冷一楓掌中,竟是一封書信,信封制得極是奇特,碧綠的紙上,畫著只漆黑的鬼手。
  風(fēng)九幽果然面色大變,道:“信……信里寫的什么?”雖未立刻撤回手掌,但語聲已是極不自然。
  冷一楓道:“拿去瞧瞧。”
  風(fēng)九幽一把奪過了書信,抽出信箋瞧了兩眼,面色變得更是怪異,也不知他究竟是喜是怒。眾人瞧不見信上寫的什么,見了風(fēng)九幽如此神情,面上俱是悚然動容,心下更是驚疑莫定。
  但鐵中棠自上望下,卻恰巧將信上字跡照得清清楚楚。
  只見那慘碧的信箋上,寫著:
  “風(fēng)九幽:你若傷了我徒弟冷一楓一根毫毛,老夫便要你慘呼慘叫七七四十九天再死,少一天老夫便不是人。”下面并無具名,只畫著個奇形怪狀的老人,正在大吃毒蛇。雖只寥寥數(shù)筆,但卻將這老人詭異的神情勾得極是傳神。
  鐵中棠遙遙望去,已是瞧得不寒而栗。
  只見風(fēng)九幽陰狠的面上,突然堆滿假笑,咯咯笑道:“失敬失敬,原來冷兄已投人飧毒大師門下?”
  眾人見他突然對冷一楓如此客氣,竟稱起“冷兄”來,不覺更是奇怪。冷一楓道:“你不是要宰我?請動手。”
  風(fēng)九幽干笑道:“風(fēng)某方才只是說著玩的,冷兄莫要見怪,飧毒大師乃是風(fēng)某好友,風(fēng)某怎能傷了他高足?”
  冷一楓冷笑道:“如此說來,家?guī)熌欠鈺拧1厥乔竽愀咛зF手了,你為何不拿出來給大家瞧瞧?”
  風(fēng)九幽忙道:“不瞧也罷……不瞧也罷。”一手早巳將書信塞入懷里,道:“不知冷兄是何時投入飧毒大師門下?”
  冷一楓道:“我瞧了先父遺書,便立刻到家?guī)熌抢铮先思冶懔⒖淌樟宋疫@不成材的徒弟。”
  風(fēng)九幽拊掌笑道:“好極了,好極了,冷兄既是飧毒大師門下,就什么事都好商量了。”
  冷一楓道:“但大旗門之事又當(dāng)如何?”
  風(fēng)九幽笑道:“此事咱們以后再談也不遲,此刻……”突然轉(zhuǎn)過身,瞪向那紫衫少年,面上笑容,也已消失不見。
  紫衫少年冷眼旁觀,一直面帶微笑,此刻揮扇笑道:“閣下奈何不了別人,可是要拿在下來出氣么?”
  風(fēng)九幽陰森森道:“誰叫你來的?”
  紫衫少年笑道:“家父令小可來此專候一人,但小可卻見了船上燈火,便無意闖來,恕罪恕罪。”他口中雖說“恕罪,”但神情仍是嘻嘻哈哈,滿不在乎,哪里有一分一毫求人恕罪的模樣?
  風(fēng)九幽道:“就只兩句恕罪便夠了么?”
  紫衫少年笑道:“閣下還要怎樣?小可無不從命。”
  風(fēng)九幽獰笑道:“你偷聽的秘密太多,偷看的也太多,咱們要先割你的耳朵,再挖出你的眼睛。”
  紫衫少年手搖折扇,面帶微笑,似是聽得頗為有趣,生像風(fēng)九幽所說的人,并不是他。
  風(fēng)九幽又道:“但你聽的,看的,已全都記在心里,咱家還要挖出你的心……”伸手一抓,仿佛心已在他手上似的。
  紫衫少年噓了口氣,笑道:“是極是極,這心是非挖不可的,但心若被挖出來,豈非活不成了?”
  紫衫少年又嘆道:“在下既未練得五毒掌,又無救命的書信,閣下要動手,在下看來只有認(rèn)命了。”
  風(fēng)九幽怪笑道:“算你知機(jī),咱們不妨讓你死得痛快些……”雙臂一振,骨節(jié)山響,便待向紫衫少年撲去。
  紫衫少年道:“且慢!”
  風(fēng)九幽身子一頓,道:“你莫非還有后事交待不成?”
  紫衫少年笑道:“在下死了也不要緊,只怕又有人要令閣下慘呼慘叫九九八十一天,在下豈非罪孽深重?”原來他眼尖目明,也已瞧到了那封書信,鐵中棠見他笑談生死,舉重若輕,心中不禁生出相惜之心。
  風(fēng)九幽怒喝道:“好尖的眼睛,先挖出來再說。”食、中兩指如鉤,成雙龍搶珠之勢,直取紫衫少年雙目。
  紫衫少年仍是面帶微笑,神色不動,眼見風(fēng)九幽那兩根又瘦又輕的手指,已將觸及他眼簾。
  突然間,只聽門外有人道:“風(fēng)老四,給我住手。”
  語聲有如洪鐘巨鼓,震得人耳朵發(fā)麻。風(fēng)九幽雙指似乎突然在空中凝結(jié),動也不會動了。
  只見一個長髯垂胸,滿身紫袍的老人,自門外緩緩走人,身材雖是高大威猛,但行動卻是無聲無息。艙中這么多雙眼睛,竟無一人知道這老人是何時來到門外,更無一人知道他是自何處來的。紫袍老人手捋長須,神情中竟似帶著帝王般尊貴威嚴(yán)之氣,緩緩道:“老四,你可是要為兄絕子絕孫么?”
  風(fēng)九幽道:“哪……哪里……”
  紫袍老人道:“你要取我兒子性命,豈非要我絕子絕孫?”
  風(fēng)九幽瞧了那紫衫少年一眼,駭然道:“原來是,是令郎。”面上又自布滿假笑,道:“小弟只不過見令郎身上有些灰塵,想替他撣一撣。”那只本來要去挖人眼睛的手掌,此刻竟為人拍起灰來。
  紫衫少年忍住笑道:“多謝多謝。”竟真的讓他將自己衣服上的灰塵,拍得干干凈凈。
  紫袍老人大步走過去,在冷一楓原來坐的上席坐廠下來,卻瞧也未瞧冷一楓一眼,沉聲道:“小子,過來。”
  紫衫少年這才走過來,陰笑道:“你老人家來得倒早。”
  紫袍老人道:“我老人家還未被人氣死,自然來得早了。”突然伸手一指司徒笑,道:“你來斟酒。”又一指黑星天:“你去換菜。”再一指白星武:“你去取兩份杯筷。”接著一指盛存孝:“你將那討人厭的尸身抬出去。”最后一指冷一楓:“坐在這里,陪老夫喝酒。”他呼來喝去,霎時間便將艙中五個男人都派了份差使,竟將這五個鼎鼎有名之武林豪杰,全都視作奴仆一般。
  司徒笑等人惟震于這老人之威勢,不敢發(fā)作,但叫這些平日頤指氣使慣了的人,來做這些奴仆之事,實是有所不能。
  風(fēng)九幽突然頓足大罵道:“你們聾了么?我大哥說的話都敢不聽,莫非想咱家割下你的腦袋。”
  司徒笑一聲不響,提起丁酒壺,黑星天、白星武對望一眼,垂首走出,取杯熱菜去了。
  盛存孝挺胸道:“你殺了我吧!”
  紫袍老人道:“為何殺你?”
  盛存孝昂然道:“你殺我容易,令我為奴卻是難于登天。”
  盛大娘在一旁直拉他的衣角,他也直當(dāng)未曾覺察、哪知紫袍老人卻突然仰天笑道:“好小子,有志氣,坐下吧!”
  盛存孝怔了一怔,倒未想到這老人竟然如此俠氣,怔了半晌,突然走過去搬起尸身,自窗門拋入河中。
  紫袍老人一直凝目瞧著他,見他本來死也不肯做的事,此刻竟自動做了,不覺捋須笑道:“好小子,你倒有些意思……好……好……”只因這兩個“好”字,盛存孝便終身受用不盡。
  冷一楓突然陰惻惻一笑,道:“前輩令我相伴飲酒,實是榮幸之至,在下這里有些下酒物倒還新鮮,在下也不敢自珍,清前輩隨意用些吧!”他對這老人占了自己座位,一直懷恨在心,此刻竟將那竹簍打開,送到老人面前,暗道:我倒要看看你這妄自尊大的老人,如何將這些新鮮的下酒物送下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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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27
第三十七回 多情亦多恨

  紫袍老人接過竹簍,瞧也不瞧,突然反手一扣,竟硬生生將那裝滿了毒物的竹簍扣在冷一楓頭上。這手勢簡單已極,看去也并不甚快,冷一楓卻偏偏躲他不開,狂吼一聲,連人帶椅跌倒在地。
  風(fēng)九幽拍掌大笑道:“冷一楓呀冷一楓,你這豈非自討苦吃?我惹不起你那老毒物師傅,卻有人惹得起的。”
  冷一楓陰沉老辣,方才驟然大驚,不免驚吼出聲,此刻卻是一聲不響,將竹簍自頭上緩緩?fù)柿讼聛恚t里已有兩個火紅色的蝎子、一只蜘蛛叮住了他的臉。冷一楓不動聲色,一只只抓了下來,拋在地上。他體內(nèi)所含之毒,早已比那些蝎子、蜘蛛?yún)柡Φ枚啵@些蝎子、蜘蛛非但毒不死他,反被他毒得半死不活,一拋到地上,便動也不能動了。眾人方才還在好笑,此刻又不禁駭然。
  紫袍老人拍案道:“好毒物,當(dāng)真與飧毒那老頭子一般無二,難怪敢在人前這般猖狂。”
  冷一楓冷冷道:“五毒偃身,如蛆附骨,含恨必報,不死不休,但望閣下你今后多加小心了。”
  這幾句話說得冰冰冷冷,眾人聽得一股寒意,自心底直冒上來。紫袍老人捋須狂笑道:“你敢情是想報仇么?”
  冷一楓道:“閣下最好此刻便將冷某殺了。”
  紫袍老人怒道:“你還不配老夫動手,要復(fù)仇叫你師傅來……”突然變色而起,凝神傾聽了半晌,面露喜色,大聲道:“來了,來了……喂,小子,等的人來了,你還不快走?”
  紫衫少年道:“兒子又不認(rèn)得那姓溫的姑娘,爹爹若不帶路,叫兒子到哪里找她去?”
  鐵中棠心念一閃:“姓溫的姑娘?莫不是溫黛黛?”
  只見紫袍老人頓足道:“孽障,真是煩人……”沖著冷一楓大喝一聲:“老夫要事在身,無暇與你嚕嗦。”袍袖一拂,燭火飄搖,轉(zhuǎn)眼就瞧不見了。
  冷一楓冷笑道:“如蛆附骨,不死不休……”
  風(fēng)九幽道:“人家父子都已走了,你說給誰聽?”
  冷一楓獰笑道:“走了?哼哼,走不了的。”
  風(fēng)九幽道:“你可知此人是誰?”
  冷一楓道:“誰?”
  風(fēng)九幽大笑道:“可笑你連他都不認(rèn)得,雷鞭落……”
  冷一楓變色道:“他便是雷鞭老人?”
  風(fēng)九幽道:“貨真價實,如假包換。”
  眾人這才知道,這老人竟是雷鞭,都不禁悚然動容。
  鐵中棠也不禁暗驚忖道:“難怪這老人如此氣派……”心念一轉(zhuǎn):“他等的若真是溫黛黛,這倒是怪了。”他真想趕去瞧瞧,怎奈這邊的事也一樣令他動心。
  只見冷一楓呆了半晌,突又咯咯笑道:“雷鞭!哼哼!雷鞭又如何?雷鞭也未見能在常春島來去自如。”
  風(fēng)九幽冷笑道:“莫非你能在常春島來去自如不成?”
  冷一楓道:“我若不能,也不說了。”
  風(fēng)九幽仰天大笑道:“也不怕風(fēng)大,閃了你的舌頭。”
  冷一楓道:“你若不信,在下只有告辭了。”
  哪知他還未站起身來,風(fēng)九幽已喝道:“且慢。”
  冷一楓道:“干什么?”
  風(fēng)九幽咯咯笑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你有何辦法可到常春島去,也不妨說來讓大家聽聽。”
  冷一楓“哼”了一聲,道:“冷某知道各位必須去常春島一行,卻又不得其門而入,是以好心好意前來,要想指點各位一條明路,哪知各位卻又不信,看來冷某所用之心機(jī),全都是白費了。”
  風(fēng)九幽眼睛一瞪,拍案道:“誰不信?”伸手一指黑星天,道:“好小子!是你敢不信么?”
  黑星天怔了一怔道:“我……我……信,信。”
  風(fēng)九幽喝道:“司徒笑,可是你不信?”
  司徒笑含笑道:“誰也沒有在下這么信的了。”
  風(fēng)九幽轉(zhuǎn)過臉來,滿面都是笑容,道:“你瞧,人人都相信的,有誰不信,風(fēng)某第一個宰了他。”
  冷一楓仰天打了個哈哈,道:“好笑!確是好笑!”
  風(fēng)九幽道:“等冷兄笑過了再說也不遲。”
  他若有求于人,那人縱然百般嘲罵于他,他也行若無事,等到那人沒有用了,他一刀砍下那人的頭,也不會眨眨眼睛。
  冷一楓縱然陰沉,但遇見臉皮這么厚的“武林前輩”,倒也無計可施,道:“要我說出亦無不可,但卻無此容易。”
  風(fēng)九幽笑道:“冷兄有何條件?只管說出便是。”臉孔一板,喝道:“黑星天,還不替冷大俠倒杯熱熱的酒來。”
  黑星天只得忍住氣,倒了杯酒送上。冷一楓道:“閣下為何前倨而后恭?”
  黑星天道:“嗯……咳咳……”
  冷一楓哈哈大笑,持杯在手,緩緩道:“冷某帶了個人來,只要有此人隨行,不但立可直入常春島,而且還可大模大樣回來。”
  風(fēng)九幽似是喜得心癢難搔,咯咯笑道:“妙極!妙極!這人當(dāng)真是個活寶,他在哪里?請冷兄千萬將他帶來。”話未說完,已自長身而起。
  冷一楓道:“我將他藏得妥當(dāng)?shù)煤埽阏也恢摹!?br />   風(fēng)九幽干笑著坐下,干笑著道:“冷兄若不帶來,誰敢去找?但……此人究竟是誰?先說來聽聽總可以吧!”
  冷一楓道:“大旗弟子云錚。”
  風(fēng)九幽呆了一呆,突然拊掌笑道:“妙極!妙極!”
  冷一楓道:“別人不知,你總該知道,有他同行,去到那常春島,實比取了道張?zhí)鞄熥o(hù)身符還要妥當(dāng)。”
  風(fēng)九幽大笑道:“不錯,此人確是道護(hù)身符。想那日后縱然心狠,見了他也要投鼠忌器……不對不對,該說打狗也得看主人……”越想越覺自己話說得對,不覺越笑越是得意。
  但除他之外,誰也笑不出來,人人都在心中奇怪:“為何云錚有這么大用處,竟能做護(hù)身符?”這奇怪之心,自以鐵中棠為最,他聽了眾人之言,雖已知道“大旗門”與“常春島”必有關(guān)連,但“大旗門”連年亡命塞外,常春島卻遠(yuǎn)在海隅,兩下可說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這關(guān)系是從何來的?實是令人費解。何況風(fēng)九幽說了,常春島主人見了云錚,便要投鼠忌器,不敢傷害風(fēng)九幽等人,顯見得兩下關(guān)系還極為密切。
  鐵中棠這一夜里,雖然聽得了不少昔日夢想不到的秘密,但聽了之后,卻比不聽還要糊涂。他心念紛亂,左思右想,風(fēng)九幽與冷一楓又說了幾句話,他卻一個字也未曾聽入耳里。
  突聽風(fēng)九幽縱聲怪笑,道:“條件都可依你,總該將云錚帶來了吧?”鐵中棠這才知道他兩人三言兩語,便已談妥。
  冷一楓道:“閣下武林前輩,說出的話可不能不算數(shù)。”
  風(fēng)九幽道:“這個你只管放心,快!快!”
  冷一楓咯咯笑道:“要那云錚前來,舉手之勞而已。”手掌微揚,一道慘綠色的煙火,穿窗而出,直沖云霄。
  火光一閃而滅,眾人睜眼瞧著艙門,但過了盞茶時分,艙門外連人影也沒有出現(xiàn)半個。
  風(fēng)九幽已大是不耐,皺眉道:“怎的了?”
  冷一楓干笑道:“快了……快了。”又過了半晌,他自己面上也現(xiàn)出不耐之色,站起身子喃喃道:“這是怎么回事?莫非……莫非……”
  風(fēng)九幽冷笑道:“莫非你只是在胡亂吹噓?”
  冷一楓也不答話,再等片刻,冷一楓方自變色道:“不好,事必有變,待我出去瞧瞧。”縱身掠出。
  風(fēng)九幽冷笑道:“要溜?那可不成,風(fēng)四太爺今日跟定了你。”如影隨形,跟在冷一楓身后。
  鐵中棠也不禁大是著急。他深知沈杏白精明能干,絕對不致誤事,此番必是情勢有變,但變好了還是變壞了,卻是難說得很。只見風(fēng)九幽、冷一楓、司徒笑等人,一個接著一個,掠上河岸。這其間幾人輕功之高下,一眼便可判出,除了風(fēng)九幽外,身法最輕便的,便是冷一楓。盛存孝劍法沉穩(wěn),武功雖然扎實,但輕功卻非其長,縱身一躍,幾乎達(dá)不到岸上。
  鐵中棠只等眾人俱都上得岸了,方自悄悄跟去。他自忖輕功雖然及不上風(fēng)九幽,卻已相差無多。
  這時風(fēng)中竟隱隱傳來一陣叱咤之聲,還夾雜著女子的輕喝,不但風(fēng)九幽等人聽到,鐵中棠也聽得清清楚楚。冷一楓腳步立刻加快,十余個起落,便已瞧見一團(tuán)人影,圍在方才他乘來的馬車旁。紫袍老人雷鞭父子,身形最是觸目,還有六七個黑衣蒙面的婦人,幽靈般站在那里,動也不動。方才昏迷不醒的云錚,已下得車來,而看守云錚的沈杏白,此刻竟已直挺挺跪在云錚面前。
  情勢一變,竟變到如此地步,實是大出冷一楓意料。風(fēng)九幽顯然吃了一驚,道:“這是怎么回事?”
  冷一楓道:“誰知道。”
  風(fēng)九幽道:“你上去查探查探,我回船上等你。”
  冷一楓冷笑道:“你過去瞧瞧,我回船上等你。”
  兩人誰也不敢上前,都待轉(zhuǎn)身溜之大吉,忽然,雷鞭老人大喝一聲,道:“既已來了,且莫要回去。”
  這老人不但生似背后生了眼睛,耳力之靈,更是駭人聽聞。風(fēng)九幽、冷一楓對望一眼,硬著頭皮走了過去。只見云錚戟指大罵沈杏白,直將沈杏白罵得抬不起頭來,只是喃喃道:“小人只是奉命而行。”
  云錚怒道:“我以兄弟待你,你縱然奉命而行,也不該如此。若非這些夫人趕來,豈非便要送命在你手上?”
  原來沈杏白等了許久,終是忍耐不住,下車來瞧瞧動靜。他只道如此深夜,決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他蹤跡。這時溫黛黛與黑衣圣女恰巧走過,溫黛黛早已深知沈杏白之奸狡,見他鬼鬼祟祟的模樣,便知他必有詭謀。沈杏白見到黑衣圣女們的身形,嚇得軟了半截,趕忙鉆回車?yán)铮煌谝率ヅ畟円淹浟怂钦l。
  但他做夢也未想到,溫黛黛竟也變成黑衣圣女之一,方自關(guān)起車門,車門便被打開,被人一把抓了出來。溫黛黛瞧見云錚,亦是吃了一驚,當(dāng)下解開了云錚的穴道。云錚宿酒已醒,也未想到,出手救他的黑衣蒙面女子,會是溫黛黛,下車大罵沈杏白。這時雷鞭父子已聽到動靜,飛掠而來。溫黛黛瞧見這紫袍老人,也嚇得不敢聲張。幾重巧合,便造成了此刻這微妙復(fù)雜的局面。
  這時曙色將臨,已可辨人面目。冷一楓生怕云錚發(fā)現(xiàn)自己,動也不動地站在風(fēng)九幽身后。他怕的倒非云錚,而是日后座下的黑衣圣女。司徒笑更是不敢露面,躲在冷一楓身后,黑星天躲在司徒笑身后,白星武躲在黑星天身后。
  盛大娘喃喃罵道:“沒用的東西。”但她站在白星武身后,亦是動也不動。盛存孝長嘆一聲,背轉(zhuǎn)身子,似是不愿再瞧這些人的丑態(tài)。云錚縱是朝這面瞧過來,也只能瞧見風(fēng)九幽一人,何況此刻正是怒憤填膺,眼里除了沈杏白一個人外,誰也瞧不見的。
  溫黛黛眼見自己夢寐中人便在眼前,卻不能上前相認(rèn),心里當(dāng)真是愛恨交進(jìn),又驚又喜。
  雷鞭老人忽然大喝道:“少年人,你罵完了么?”
  云錚眼睛一瞪,道:“關(guān)你何事?”
  雷鞭老人道:“孺子如此無禮,可知老夫是誰?”
  云錚大喝道:“鐵血大旗門下,誰也不怕。”
  司徒笑等人見他竟敢對雷鞭老人如此頂撞,心下都不覺暗喜,只道他這番必定有苦頭吃了。哪知雷鞭之生性,見著有骨氣的少年,最是歡喜,竟然不怒而笑,道:“大旗門下,骨頭果然都硬得很。”
  云錚道:“你知道就好。”
  雷鞭笑道:“但老夫只是要與救你的這幾位夫人說話,你若還未罵完,老夫也不妨等上一等。”
  云錚瞧了那黑衣婦人們一眼,反覺有些不好意思,道:“你們在此說話,我到別處去罵無妨。”他也與盛存孝一樣,是個服軟不服硬的脾氣。
  雷鞭老人哈哈大笑道:“好!好小子……”向黑衣婦人們微一抱拳,笑道:“日后夫人近來可好么?”
  站在中央之黑衣婦人道:“連閣下身子都還如此硬朗,日后夫人福豐,自然也康健得很。”
  雷鞭老人笑道:“有理,有理……溫黛黛在哪里?”
  他突然問出溫黛黛的名字,一群人中倒有大半吃了一驚。云錚方待將沈杏白抱走,此刻也霍然頓住身子。
  黑衣婦人卻仍冷冷道:“誰是溫黛黛?”
  雷鞭老人哈哈大笑道:“你們休想瞞過老夫,溫黛黛一出少林寺,便失去蹤影,若非已跟隨你們,老夫怎會尋找不著?”
  黑衣婦人道:“那也說不定。”
  雷鞭老人一手捋須,微微笑道:“溫黛黛若非已跟隨你們,老夫?qū)幵父钕骂^來,與你相賭。”
  黑衣婦人道:“閣下若要割下自己的頭,我等也無法攔阻。。”
  雷鞭老人笑聲一頓,怒道:“你還不承認(rèn),難道要老夫……”
  黑衣婦人冷冷截口道:“閣下若定要說溫黛黛已跟隨我等,不妨指出誰是溫黛黛來,否則……哼哼!”
  另一黑衣婦人道:“閣下若是指錯了人,他日與日后相見之時,只怕有些不便。”語聲冷漠,竟與先前之人相差無幾。
  雷鞭老人怔了一怔,定眼望去,只見七個黑衣婦人站在對面,自頂至踵,都被黑衣緊緊裹住。七個人不但裝束一樣,連身材高矮都幾乎完全相同。
  只聽最左一人道:“我是溫黛黛么?”身旁一人立刻跟著道:“我是溫黛黛么?”這七人一個連一個說將下去,連語聲都無差別。七人若不動彈,誰也無法瞧出她們有何差異之處。
  雷鞭老人一生中,遇見的棘手之事,也不知有多少,卻也未如此刻這般為難過,竟是呆在地上,說不出話來。
  這時鐵中棠已繞了個圈子,隱身在那輛馬車之后。
  他雖然確知這七個黑衣婦人中,必有一個是溫黛黛,但要他指出誰是溫黛黛來,亦是有所不能。不但是他,連云錚與司徒笑,也是一樣分辨不出。只聽黑衣婦人道:“閣下若是指認(rèn)不出,就請莫再無理取鬧。”
  雷鞭老人又急又怒,道:“這……這……”
  沈杏白突然一個翻身,撲到他面前,大呼道:“小人若能指出誰是溫黛黛,前輩又當(dāng)如何?”
  雷鞭老人喝道:“老夫都認(rèn)不出,你這臭小子反倒認(rèn)得出?好!你若認(rèn)得出,老夫便作主今日放過你。”
  沈杏白道:“真的?”
  雷鞭老人一腳踢了過去,將他踢得連滾兩滾,口中怒罵道:“什么真的假的,老夫說的話,一千匹馬也追不回來。”
  沈杏白雖然挨了一腳,神情卻大是歡喜,道:“小人并非目光比你老人家敏銳,只是溫黛黛方才在小人面前露了馬腳。”
  雷鞭老人道:“什么馬腳牛腳,快說出便是。”
  沈杏白道:“除了溫黛黛外,誰也不會認(rèn)得小人,更不會認(rèn)得云……云大俠,但方才有位黑衣夫人,瞧見小人和云大俠時,卻脫口喝出了小人與云大俠的名字,小人那時便已猜出這位夫人是誰了。”
  雷鞭老人道:“你那時縱然猜到,此刻也未必分辨得出。”
  沈杏白笑道:“但小人那時便已乘著那位夫人拉出小人時,在她手上留了些記號,她當(dāng)時也未覺察……”
  說到這里,右面第二個黑衣人情不自禁,悄悄將手往衣袖里一縮,沈杏白眼內(nèi)瞥見,霍然反身,大叫道:“就是她!”
  呼聲未了,雷鞭老人已閃電般掠到那黑衣婦人面前,厲叱道:“就是你!溫黛黛,你還想逃么?”
  那黑衣婦人身子一陣顫抖。
  沈杏白哈哈大笑道:“溫黛黛,誰教你將手縮在衣袖里,其實你手上哪有什么記號。”
  鐵中棠又是驚奇,又是感嘆。驚奇的是不知這老人為何要尋溫黛黛,感嘆的是這沈杏白的確饒富心計。只見那黑衣婦人頓了頓足,大聲道:“你認(rèn)出我也好,認(rèn)不出也好,反正我死了也不跟著你。”她反手抹下面幕,露出那雖然美麗,但卻憔悴的容顏。云錚見了這面容,身子竟不由自主,為之一震。
  雷鞭老人大笑道:“老夫既已認(rèn)出了你,你便得跟我走。”
  中央那黑衣婦人忽然冷冷道:“為什么?”
  雷鞭老人道:“她與老夫已有約定。”
  黑衣婦人截口道:“她已死過一次,任何約定都可不必遵守。”冷笑一聲又道:“只因人既死了,任何事都無法做了。”
  雷鞭老人哈哈笑道:“不錯,既入日后座下,必定死過一次。但她縱然死了,這件事也可做的。”
  黑衣婦人道:“憑什么?”
  雷鞭老人道:“只因她與老夫約定之事,乃是將身子交給老夫,卻未言明死活,這身子不論死活,老夫都要定了。”
  這一著確是厲害非常,黑衣婦人們立刻無話可說,只因惟有這件事,死人確是一樣可做的。
  溫黛黛目光四望,兩行清淚,奪目而出。
  云錚突然大喝一聲,挺身而出,厲聲道:“瞧你也是個武林前輩,怎的欺凌弱女?別人不管,云某卻是要管的。”
  溫黛黛身子一震,雙目中露出驚喜之情,云錚竟仍然對她如此關(guān)切,她縱然真的死了,也是甘心。
  雷鞭老人瞪眼瞧著云錚,瞪了半晌,突然撫掌笑道:“不錯,不錯,就是你,老夫先前竟未認(rèn)出。”
  云錚怔了一怔,道:“什么沒有認(rèn)出?你胡言亂語什么?”
  雷鞭老人道:“老夫救了你性命,你怎能對老夫如此無禮?”他此刻方自認(rèn)出,云錚便是自己送入少林寺的少年。
  云錚卻更是茫然不解,道:“你幾曾救了我性命。”
  雷鞭老人道:“若非老夫,你怎進(jìn)得了少林寺?”
  云錚又驚又疑,道:“但……但她……”
  雷鞭老人道:“她便是為了要救你,才將身子交給老夫。傻小子,難道你直到此刻,還不知道么?”
  云錚身子一震,倒退數(shù)步,呆在當(dāng)?shù)亍?br />   雷鞭老人招手道:“小子,過來。”那紫衫少年滿面苦笑,走上前去。
  雷鞭老人道:“站到溫姑娘身旁去。”
  紫衫少年連連咳嗽,站了過去。溫黛黛癡癡地瞧著云錚,別的事什么都不管不顧了。
  雷鞭老人瞧瞧他兒子,又瞧瞧溫黛黛,捋須大笑道:“好!好!當(dāng)真是天造地設(shè),郎才女貌,女的既漂亮又聰明,男的也不差,將來為老夫生個孫子,哈哈……哈哈!當(dāng)真妙極……妙極……”
  溫黛黛這才回過神來,詫聲道:“什么?孫子?”
  雷鞭老人道:“你與我兒子生下來的,自是我的孫子,嫡親的孫子。”他似是生怕別人不懂,解釋得詳詳細(xì)細(xì)。
  溫黛黛更是大感意外,道:“你……你原來要我與你兒子……”
  雷鞭老人滿面俱是得意之情,道:“老夫一生縱橫,孫子若是不佳,豈非一大憾事,是以老夫一心要找個好媳婦……”仰天大笑數(shù)聲,接著:“找來找去,終于找到了你。老夫閱人無數(shù),深知笨女人生笨兒子,聰明女子生聰明兒子,此乃千古不變之理。如今老夫有了你這般聰明美貌的媳婦,好孫子也眼看便可到手了……諾諾,你瞧,我兒子少年英俊,文武全才,與你正是天生一對。”這老人自說自話,越說越是得意,那紫衫少年卻是滿面苦笑,咳嗽也咳得更是厲害了。
  風(fēng)九幽咯咯笑道:“妙極!妙極!當(dāng)真妙極!溫姑娘,還不跪下叩頭,親親熱熱的叫一聲老爺子。”
  云錚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聲道:“放屁!”
  雷鞭老人道:“傻小子,站開些。”
  云錚道:“溫黛黛是我的,豈能再嫁你這臭兒子?”他也不知自己怎會說出這句話來,只是沖口便已說出,溫黛黛聽在耳里,幾乎喜歡得暈倒在地。
  雷鞭老人濃眉怒軒,厲喝道:“傻小子,你不知老夫是誰,對老夫無禮倒也罷了,豈能罵老夫的兒子?”
  云錚道:“罵了又怎樣?”
  雷鞭老人大怒道:“小子,快去教訓(xùn)教訓(xùn)這呆鳥。”原來他“小子”上若沒有加別的字,便是喚他兒子。
  紫衫少年苦笑道:“但……但……”
  雷鞭老人喝道:“但什么?莫非你要做個不孝之子?還不快去……念在這傻小子還有把硬骨頭,莫傷他性命就是。”
  紫衫少年嘆了口氣,道:“好……”
  哪知云錚出手一向快得駭人,不等他話說出,便已一拳擊出。風(fēng)九幽怪笑道:“好小子,怎會是少林拳?”
  一句話說完,云錚已攻出五拳之多,風(fēng)九幽道:“賢侄,你瞧這傻小子真打,還不揍他?揍他。”
  中央那黑衣婦人乘著此時,附在溫黛黛耳邊,悄聲道:“我等纏住這老頭子,你也走吧!”
  溫黛黛垂首道:“到……到哪里去?”
  黑衣婦人取出一個銅哨塞入她手里,道:“到海邊一吹,自有船接你。到了常春島,就不必再怕任何人了。”語聲方了,微一招手,六個黑衣婦人身形齊展,只一閃已將雷鞭老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身法當(dāng)真快如行云流水。
  雷鞭老人怒道:“你六人要怎樣?”
  黑衣婦人道:“要教你脫身不得。”六人身形旋轉(zhuǎn)不停,突有一人拍出一掌,直打老人肩頭。
  雷鞭老人大喝道:“閃開!老夫素來不愿與婦人交手。”
  黑衣婦人道:“不交手也得交手。”六人連環(huán)出掌,配合之佳妙,掌式之奇幻,什么話也形容不出。
  雷鞭老人雖是當(dāng)世之雄,但陷身在此陣之中,空白暴跳如雷,一時間也休想沖出去。
  溫黛黛腳步已開始移動,一雙眼睛卻再也離不開云錚。只見云錚拳勢有如狂風(fēng)暴雨般,攻向那紫衫少年,那紫衫少年似已無力還擊,又似根本無心與他動手。溫黛黛縱不想走,又不能不走,方待狠心轉(zhuǎn)過身子,眼角動處,突然瞧見風(fēng)九幽正瞧著她詭笑,同時,她也瞧見風(fēng)九幽身后的冷一楓、司徒笑,她心頭一凜:“我此刻一走,豈非正好落入他們掌握?”她寧可被雷鞭老人所擒,也不愿被這些人沾著一根手指,當(dāng)下又頓住腳步,當(dāng)真是進(jìn)退維谷。
  突聽紫衫少年悄聲道:“這馬車是空的。”
  溫黛黛心中一動,云錚卻大喝道:“空的又怎樣?”
  紫衫少年一面閃避他的拳勢,一面壓低聲音道:“空的便可坐人,人坐上去便可逃走。”
  云錚道:“你休想逃走。”
  紫衫少年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溫黛黛卻已趕了過來,悄聲道:“他是要你坐上馬車走呀!”
  云錚拳勢仍是絲毫不停,怒道:“我為何要逃走?”
  紫衫少年嘆口氣道:“你總可帶著溫姑娘走吧?”
  云錚這才怔了一怔,道:“你……你說什么?”
  紫衫少年嘆道:“傻小子!真是傻小子!你兩人逃走,我替你們擋住追兵,豈非什么事都沒有了。”
  云錚道:“哼!你焉有如此好心?”
  紫衫少年著急道:“你當(dāng)溫黛黛是天仙,我卻未見瞧得上她呀。但你若還不走,我便真要娶她做老婆了。”
  云錚縱然再傻,此刻也能體會出這少年的一片好心了,心下不覺甚是感激,口中卻猶自喝道:“傻小子,你……”
  紫衫少年道:“好,我是傻小子,好了吧,可以上車了吧?”溫黛黛忍不住“噗哧”一聲,悄然掠入了車廂。
  云錚終于住手,道:“但……”紫衫少年不等他再說話,突然手掌一伸,不知怎的一來,已扣住了云錚脈門,將他推上了馬車,口中輕呼一聲,手指輕彈馬腹,健馬長嘶一聲,揚蹄奔出。馬車一走,車后的鐵中棠便無法藏身。他此時此刻,怎能露面,只有攀在車廂上,跟著馬車走了。
  健馬方自長嘶,紫衫少年已掠到風(fēng)九幽、冷一楓等人身前,張開雙手,笑道:“各位可認(rèn)得在下么?”
  風(fēng)九幽道:“認(rèn)得……莫放那馬車走……”袍袖一拂,便待追出,黑、白雙星、司徒笑亦自舉步。
  哪知紫衫少年年紀(jì)雖輕,武功卻高,身子飄飄搖搖,始終擋住了風(fēng)九幽的去路,眼睛卻瞪著司徒笑等人沉聲道:“各位還未答復(fù)在下的話,走不得的。”司徒笑等人被他氣勢所懾,果然不敢動彈。
  風(fēng)九幽忍住氣道:“你乃雷鞭之子,風(fēng)某怎不認(rèn)得?”
  紫衫少年笑道:“不敢,不敢……”隨手一指司徒笑等人,“這幾位兄臺貴姓大名,也請為小侄引見引見。”
  風(fēng)九幽滿腔怒火,終于瞧在雷鞭面上,不敢發(fā)作,只狠狠瞪了紫衫少年幾眼,將司徒笑等人姓名說出。
  紫衫少年哈哈一笑,飄身閃開道路,道:“各位請追吧!”
  風(fēng)九幽怒道:“此刻哪里還追得上?”
  紫衫少年笑道:“此刻若是追得上,我也不讓路了。”
  風(fēng)九幽火冒三丈,卻也奈何不得他,只得挺胸頓足,破口大罵,卻又不敢指明罵的是誰。紫衫少年再也不理他,轉(zhuǎn)首望去,但見那六個黑衣婦人旋轉(zhuǎn)更急,幾乎已看不出她們的身形,只剩下一團(tuán)淡淡的灰影。
  灰影中雷鞭老人連聲怒叱,突然長嘯一聲,沖霄而起,嘯聲有如雷鳴,風(fēng)云為之變色。眾人雖然久知雷鞭老人之能,但聽他一嘯之威,竟致如此,也不禁為之戰(zhàn)戰(zhàn)兢兢,群相失色。
  風(fēng)九幽低笑著道:“我大哥動了真怒,對方無論是誰,都不管了,這幾個婦人此番少不了要吃些苦頭。”
  哪知嘯聲未了,黑衣婦人們身形已自散開,各各垂手而立,再無動作。雷鞭老人飄身落下,須發(fā)皆張,雙目含威,看來當(dāng)真猶如九天雷神,怒下凡塵。只見他一身紫緞錦袍高高鼓起,不住波動,顯見得其中漲滿真氣。眾人瞧得此等登峰造極的氣功,更是為之舌矯不下。
  雷鞭老人大怒喝道:“久聞常春島‘大周天絕神陣’大小由心,妙用無方,老夫正要領(lǐng)教,各位怎的停了?”
  黑衣婦人緩緩道:“大周天絕神陣雖是大小由心,但六人終是不能顯出它的威力,何況溫黛黛早已去遠(yuǎn),我等又何苦多費氣力?閣下若定是要瞧瞧絕神陣的威力,常春島上,隨時都有人候教。”語聲低沉緩慢,仍是絲毫不動意氣。
  雷鞭老人暴怒道:“常春島?哼哼!常春島難道真是龍?zhí)痘⒀ǎ戏螂y道真的不敢去么?”
  風(fēng)九幽道:“她們真是當(dāng)大哥不敢去的。”他自身不敢闖入常春島,此刻自是極力鼓動別人,自家便好乘機(jī)混水摸魚。
  雷鞭老人被他激得更是怒火沖天,跺一跺足,道:“小子,咱們走!”這一足跺下,泥地竟被跺下一尺。
  風(fēng)九幽暗中大喜,道:“小弟雖然無力為大哥助拳,但跟從大哥前去,最少也可助一助大哥的威風(fēng)。”
  雷鞭老人厲喝道:“要去的俱都跟隨老夫前去,老夫就不信,那常春島真是龍?zhí)痘⒀ǎ朔鸵J它一闖。”
  司徒笑等人都為之喜動顏色,紫衫少年卻不禁暗中嘆息。
  奔馳的馬車中,云錚、溫黛黛對面相坐,溫黛黛面上笑容猶未斂,云錚怒道:“你笑什么?”溫黛黛不聲不響,垂下頭去。
  云錚道:“你既覺得那少年比我聰明得多,為何不跟著他去?”溫黛黛仍是低垂著頭,不言不語。兩人默然半晌,車馬奔馳更急。
  云錚忽然又道:“我方才雖然挺身而出,但那也不是單為著你,別的任何女子受了欺負(fù),我也一樣會如此。”
  溫黛黛道:“我知道……”
  云錚似是滿肚子別扭。溫黛黛越是如此柔順,他便越是惱怒,忽而敲打車壁,忽而瞪眼發(fā)威。溫黛黛還是低垂著頭,也不理他。又過了半晌,云錚忍不住道:“你雖然救了我性命,但也害得我夠苦了,我絲毫也用不著感激于你;。”
  溫黛黛道:“我知道……”
  云錚突然跳了起來,“咚”的一頭撞上車壁,嘶聲大喝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溫黛黛幽幽望了他一眼,幽幽嘆道:“你怎知我不知道?”這一眼望將過去,云錚似是被人在心上扎了一針。這目光中那種如怨如慕,千回百折的情意,便是鐵石人見了,也禁受不住,何況這么條血氣生生的漢子。云錚再也忍受不住,突然撲過去,緊緊抱住了溫黛黛軟綿綿的身子,嘶聲道:“你不知道,我……我是……”
  他生性激烈,大喜大怒,若要不理別人,便瞧也不瞧那人一眼,若是感情進(jìn)發(fā),那火一般熱情,也實是令人動心。溫黛黛埋首在他胸前,幽幽道:“我知道你是感激我的。”
  云錚道:“我不但感激,而且……而且還……”
  溫黛黛道:“還什么?”
  云錚道:“我……我還……”
  溫黛黛道:“男子漢大丈夫,連個愛字都不敢說么?”
  云錚道:“不錯,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寧可什么都不要,也不能沒有你。”
  溫黛黛抬起頭來,嬌靨上已滿是淚痕,顫聲道:“我縱然受盡千辛萬苦,但只要能聽到這一句話,便什么都滿足了。”
  云錚緊緊抱著她,似是生怕她突然飛了,口中不住道:“我愛你……我愛你……你若喜歡聽,我每天都可說上千百次。”
  溫黛黛幽幽道:“但我以前曾經(jīng)做過一些見不得人的事,也曾做過些對不起你的事。”
  云錚捂住了她的嘴,道:“不論你以前做過什么,也不論你以后要做什么,只要你真心對我,永遠(yuǎn)不離開我,我就心滿意足了。”溫黛黛“嚶嚀”一聲,伸手摟住他脖子,倆人身體相偎,臉面相依,熱淚相流,似乎都忘了自己置身何處。
  車廂外只聽得熱淚奔騰,又是感動,又是歡喜的鐵中棠,竟也不覺為之熱淚盈眶,暗道:“傻小子……傻小子,你終于明白了……”他雖不愿偷聽,但車廂中字字句句,卻都傳入他耳里。不愿再聽,但卻又忍不住想多聽一些,好代他們歡喜,只因這兩人若是幸福,他真比自己幸福還要高興。
  云錚的確是全心全意在享受著這無比的幸福,口中喃喃道:“你縱然見著比我聰明的人,也莫要舍下我。”
  溫黛黛見他說得誠心誠意,似是還未忘記方才那紫衫少年的事,忍不住破顏一笑,輕輕罵道:“傻小子!”
  云錚道:“我雖是個傻小子,但卻是全心愛著你。那些聰明人,不知有多少人會去愛他,但我只有你一個。”
  溫黛黛道:“只怕不止一個吧!”
  云錚道:“真的只有一個,你若不信,我……我……”
  溫黛黛突然抱緊了他,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丁一口。她臉上又是笑容,又是淚痕,道:“傻小子……傻小子!別人都愛聰明人,我卻只愛你這股傻勁。”
  云錚脖子被她咬得生疼,心里卻是甜甜的,突然笑道:“若是如此,只怕還有別的女孩子喜歡這股傻勁也未可知。”
  溫黛黛咬著嘴唇,輕輕道:“若是有別的女孩子再喜歡你,我就將她殺了,剝了,煮了,一口口吃下去。”
  云錚縱聲大笑道:“好兇的雌老虎……縱然有人要來喜歡我,聽見這話也要嚇得跑回去了。”他笑聲中滿是得意高興,早已將那些不幸的往事,忘得干干凈凈,溫黛黛瞧著他,瞧了半晌,突然輕輕一嘆。
  云錚道:“這么高興的時候,你為何嘆氣?”
  溫黛黛眼簾一閹,垂下頭去,幽幽嘆道:“咱們現(xiàn)在雖然這么高興,但高興的時候不多了。”
  云錚大駭?shù)溃骸罢l說的?……誰說的……”
  溫黛黛道:“到了海邊,我便要坐船到常春島去,從此……天涯海角,人天兩隔,只怕我……永遠(yuǎn)……”
  云錚大喝道:“不準(zhǔn)你說了……也不準(zhǔn)你去!”
  溫黛黛道:“我又何嘗愿意離開你,但……但你莫忘了,我已是個死人,只有常春島才是我的去處。”
  云錚又急又怒,熱淚奪眶而出,緊抱著溫黛黛,嘶聲道:“誰說你是死人?那些胡說八道,你休要聽他。”
  溫黛黛道:“我已加入她們,不去也不行。”
  云錚咬牙道:“誰說不行?誰若敢強(qiáng)迫你,我將那人……那人煮來吃下去,我……我去放火將常春島燒了!”
  溫黛黛伸出衣袖,輕輕拭去了他面上的淚痕,道:“傻小子,日后武功絕世,座下高手如云,你能對付得了么?”
  云錚身子一震,猶如當(dāng)胸著了一拳。
  溫黛黛見他面上突然沒了血色,兩眼瞪得圓圓,喚他一聲,他也不應(yīng),直似已變得癡了,呆了。
  她不禁又是心痛,又是著急,涮目道:“你……你怎么樣了……你……你醒來……再想法子……”
  云錚茫然道:“什么法子……什么法子?”放聲大哭道:“沒有法子了,我……我……對付不了他們。”
  溫黛黛垂首道:“想來總是有法子的。”
  云錚定了定神,突又跳了起來,“咚”的又一頭撞上了車頂,他也不覺甚疼,大喜道:“真的有法子?”
  溫黛黛更是心痛,更是憐惜,輕撫他的頭,道:“日后雖然武功通天,總也不能強(qiáng)迫我一定要做死人吧?”
  云錚拊掌笑道:“不錯,不錯……”
  溫黛黛道:“我若是去求她,想來她也決不會勉強(qiáng)我們。”
  云錚道:“不錯,不錯……我陪你去。”
  溫黛黛瞧了他一眼,突又道:“只是,我卻不愿意去求。”
  云錚大呼:“你……你……為什么?”
  溫黛黛輕輕道:“你若又犯了那少爺脾氣,只想起我的錯處,又不理我了,我倒不如死了的好。”
  云錚面孑L急得通紅,大叫道:“云錚若再對溫黛黛有絲毫相棄之心,老天只管叫云錚死于……”
  溫黛黛急忙捂住了他的嘴,破涕笑道:“我相信你,你莫再說了,老天若是有眼,便令我兩人天長地久,永不相棄。”
  云錚道:“對,天長地久,永不相棄……”兩人面面相對,眼光相視,似是一時一刻也不舍得離開。
  鐵中棠聽了溫黛黛的言詞語意,早巳知她這諸般做作,不過是欲擒故縱,以退為進(jìn)之意。但他對溫黛黛卻毫無責(zé)備之意,只因他深知溫黛黛這一番苦心,她如此做法,也不過是想要云錚與她永不分離,若非如此,她又怎能伏得住那野馬般的云錚。鐵中棠只覺她這番心意大值憐惜,頗堪同情,縱然用些手段,使些巧計,也是情有可原,怪不得她的。
  鐵中棠雖非女子,卻當(dāng)真可算是女子們的知己,只因天下女子,惟有對她們喜愛的人,才肯如此費盡心計。那男人若是不值女子一顧,便是求女子對他用些手段,使些巧計,那女子也是不肯的。
  轉(zhuǎn)目望去,只見車馬奔行在荒野中,竟似無人駕駛。鐵中棠暗中一笑忖道:“他兩人說得起勁,我聽得起勁,竟將趕車之事忘卻了,此刻他兩人想必還是不會想起,我也端的不該再聽下去了,且讓他兩人溫存溫存,我便為他們趕車也罷。”當(dāng)下輕輕掠上前座,拾起韁繩,策馬而去。
  這時天光已大亮,萬丈金光,破云而出,將那遼闊的原野,照得一片金黃,風(fēng)聲中已隱隱傳來浪濤聲,大海想必也已不遠(yuǎn)了。鐵中棠但覺精神一振,且將一切煩惱之事,俱都拋在身后,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愁來無事瞌睡多。他見到云錚與溫黛黛如此光景,莫說要他一日一夜不睡,莫說要他趕馬,便是要他三日三夜不睡,便是要他掌爐,他也是歡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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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27
第三十八回 無語問蒼生

  車行半晌,大海忽在眼前,但見朝日宛如金鉦,海波亦如涂金,金波浩瀚千里,令人眼界為之一寬。鐵中棠一眼望去,卻瞧不見海灘陸地,心頭不覺一怔;再看前面巖石嵯峨,竟是一道斷崖。原來方才健馬無人駕駛,放蹄狂奔之下,便失卻方向,此刻若非已有鐵中棠趕車,車馬只怕便要筆直沖入海里。
  鐵中棠大驚之下,硬生生挫腕勒住韁繩,但車馬兀自沖出丈余,方自停頓,只要再進(jìn)三尺,車馬若想停頓,亦是有所不能了。俯首下望,但見斷崖之下,怪石林列,石色如鐵,海浪洶涌,打上巖石,飛激四濺,人馬若是跌下,哪里還有命在?
  車廂中的云錚與溫黛黛,雖已忘卻天地萬物,但車馬驟停,兩人心念一轉(zhuǎn),也不禁驚出一身冷汗。溫黛黛惶聲道:“該死!該死!咱們竟忘了無人趕車。”
  云錚道:“我去瞧瞧,這是怎么回事?……”
  話聲未了,人已掠出,卻見一條黑衣漢子,端坐在馬車前座上,云錚更是驚奇意外,脫口輕叱一聲:“什么人?”
  鐵中棠驚魂未定,掌心猶自捏著冷汗,聽得這一聲輕叱,也未及思索,便轉(zhuǎn)過頭來。
  云錚目光動處,面色大變,狂吼道:“原來是你!”吼聲中呼的一掌,直擊而出。
  鐵中棠也不知是不及閃避,還是不愿閃避,竟被這一掌著著實實擊在左脅之上,只聽“砰”的一聲,他身子已自馬車上飛了出去,遠(yuǎn)遠(yuǎn)跌入斷崖下,只留下半聲驚呼,飄飄渺渺,飄蕩在海風(fēng)中。
  溫黛黛聽得這一聲驚呼,方自搶掠而出,只見云錚左掌握著右拳,正站在地上呆呆地發(fā)怔。他面色慘白,毫無血色,雙目中卻布滿了紅絲,溫黛黛又是驚詫,又是著急,惶聲道:“什么事?”
  云錚道:“鐵中棠……鐵中棠……”
  溫黛黛更驚,失聲道:“鐵中棠?鐵中棠在哪里?”
  云錚一伸手向斷崖下一指,道:“被我一拳打下去了。”
  溫黛黛驚呼一聲,顏色慘變,身子也似站立不住,搖了幾搖,終于“噗”的一聲,跌坐在地。云錚面上忽然泛起一絲笑容,喃喃道:“打下去了。一拳就打下去了……”那笑容極是古怪,也不知是悲哀還是歡喜。
  溫黛黛身子發(fā)抖,指尖冰冷,道:“你……你好……”其實她喉頭哽咽,一個字也未能說出口,掙扎著站起身子,跌跌撞撞,狂奔到斷崖邊緣。只見斷崖下浪濤擊石,泡沫四濺,哪里還瞧得見鐵中棠人影,惟見一方黑色衣袂,掛在巖石上,猶未被海浪打濕,仍在迎風(fēng)招展,看來卻似鐵中棠的一只手掌,還攀在巖石上,想掙扎著自海水中爬起。
  溫黛黛這一眼瞧下,心中悲痛,哪里還能忍耐,一只手緊抓著崖邊巖石,立時放聲痛哭起來。云錚見她竟為了鐵中棠如此悲痛,又嫉又恨,忍不住大怒道:“鐵中棠背師叛友,人人得而誅之,你哭什么?”
  溫黛黛霍然轉(zhuǎn)身,痛哭著道:“他……他有哪點對不起你?你若不是他。今日哪還有命在?”
  云錚冷笑道:“如此說來,我反應(yīng)感激他不成?”
  溫黛黛道:“自……自然。”
  云錚大怒嘶喝道:“你不知他害了我多少次!第一次在那迷林中,他便將我送人司徒笑手中,若非我掙扎著逃出來,又……又遇見了你,早已要被他們非刑拷打而死,我還應(yīng)感激他?感激他什么?”
  溫黛黛流淚道:“錯了……錯了……”
  云錚大聲道:“此乃我親身經(jīng)歷之事,怎會錯了?”
  溫黛黛嘶聲道:“你可知那次他非但未曾害你,且是拼了性命救你,他為了救你,假意向司徒笑跪拜,又乘機(jī)將司徒笑擊傷,那時他若將你放下不顧,本可逃生,但他死也不肯放下,終又落人別人手中,幸好遇見個存心向‘大旗門’報恩的趙奇剛,但趙奇剛也只能救出一個人而已,在那種選擇之下,他仍是選擇了救你,便令趙奇剛負(fù)你逃生,自己卻落入百丈絕壑之下。”這些話她本是自司徒笑、鐵中棠等人口中零碎聽來,隱忍了多時,此刻終于一口氣說出。
  云錚聽得面上陣青陣白,道:“但……”
  溫黛黛道:“趙奇剛舍命將你送到安全之處,你卻偏偏要疑心那是別人要非刑拷打于你,竟逃了出來。”她慘然一笑,又自接道:“但你卻不知真要害你的,是我而不是他。若非司徒笑定要我將你誘回‘大旗門’的老家,他好在暗中跟蹤,要把你‘大旗門’一網(wǎng)打盡,你傷勢未愈時便已將你殺了。”
  云錚頭上冷汗交進(jìn),道:“但到了洛陽,他為何……”
  溫黛黛道:“我自以為事機(jī)做得極是隱秘,到了洛陽李宅,便被鐵中棠看破真相,但你那時已恨他入骨,不可理喻,他只有以錢財將我誘惑,好教你對我死心,哪知你非但不知此意,反而更恨他了。”
  云錚顫聲道:“但……但他為何又跟司徒笑……”
  溫黛黛道:“那只是他金蟬脫殼之計。他要挾潘乘風(fēng)易了那老人的容貌,令司徒笑等人將之當(dāng)做鐵中棠,他自己便好專心專意,在暗中對付他們。他智計萬方,又豈是別人所能猜出。”
  云錚只覺雙膝發(fā)軟,“噗”的,也跌倒在地。
  溫黛黛道:“那時我對你本無絲毫好感,只是鐵中棠時時刻刻,勸我莫要害你,是以在荒祠之中,我才會那般說話。”
  云錚黯然垂下了頭。
  溫黛黛道:“那日在鐵匠村中,也是他將艾天蝠誘開的。他為了要救你的性命,自己險些死在艾天蝠掌下。”
  一陣風(fēng)吹來,云錚機(jī)伶伶打了個寒噤。
  溫黛黛道:“那時你已負(fù)傷,我將你抱回居處,卻被司徒笑等人追蹤而來,又多虧鐵中棠救了你也救了我。”
  云錚流淚道:“原來你……你是喜歡他的……”
  溫黛黛亦是滿面痛淚,顫聲道:“不錯,有一陣我是喜歡他的,但他為了你,到處避著我,直到……直到……”她垂首啜泣了一陣,方自接道:“直到那日你負(fù)傷時,我抱著你滿山狂奔,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整個心都已被你打動,我寧可自己死上一千次,一萬次,也不能讓你死,但……但若不是他,我們又怎有今天……”一面說話,一面流淚,話未說完,珠淚已濕透衣襟。
  云錚呆在那里,已不知動彈。恩恩怨怨,前因后果,到了此刻,他終于全都恍然。但這恍然,卻已遲了些,這激動也未免太大了些。
  云錚但覺心胸中一片混混噩噩,似已完全失去了主宰,他似乎什么都已不知道,只知自己縱然死上百次,也不能恕罪。
  溫黛黛流淚道:“這些話,我怕你傷心,本來永遠(yuǎn)也不想對你說的,但為了洗刷鐵中棠的冤名,只得對你說了。”
  云錚茫然點了點頭,淚珠灑滿胸前。
  溫黛黛啜泣道:“不說別的,就說今天,若不是他及時勒住了韁繩,我們豈非早已粉身碎骨……”
  云錚突然長身而起,仰天痛嘶道:“鐵中棠!鐵二哥!小弟……云錚……太……太對不起你……”狂奔著沖向斷崖,便待一頭撞將下去。
  溫黛黛驚呼一聲,滾了過去,抱住他雙足。
  兩人一齊滾在地上,云錚慘呼道:“放手!求求你放開手……我若不死,你叫我如何活得下去?”
  溫黛黛痛哭著道:“你不能死,你怎能拋下我,莫非……莫非你忘了,天長地久,永不相棄……”她緊抱著云錚,再也不肯放手。
  云錚道:“但……但我哪里還有臉活下去!我活在世上又是何等痛苦!求求你,還是讓我死吧!我……我……”
  溫黛黛嘶聲道廣但‘大旗門’的血仇還未報,我們的誓約言猶在耳,你怎么能死?怎么能死?”她拼命捶打著云錚的胸膛,悲嘶著道:“你要死也要死得像個英雄。你要死也不能死在今日。”
  云錚心頭一凜,又是一身冷汗流出,道:“但我……”
  溫黛黛卻越說越是悲憤,罵得更兇:“你此刻若是死了,不但拋下‘大旗門’血仇不顧,也拋下我一個人孤零零無依無助,你……你若再說一個‘死’字,你便是混賬,便是懦夫。”
  她哀求雖然無用,但這番痛打,卻打得云錚又驚又愧,這番痛罵,更是字字句句都罵人云錚內(nèi)心深處。溫黛黛打得手軟無力,罵得聲嘶力竭,只覺自己實也心灰意冷,突又伏在云錚身上,痛哭著道:“你要死就死吧!我也陪著你死……大家一起死了……大家眼前……眼前都落得個干凈。”
  云錚長嘆一聲,道:“我不死了。”
  溫黛黛怔了一怔,道:“你……你說什么?”
  云錚道:“我活著固然痛苦,但我若死了,又怎能真的安心?你說得不錯,我縱然要死,也不該死在今日。”
  溫黛黛又驚又喜,道:“真……真的?”
  云錚道:“我?guī)讜r騙過你?”
  朝日雖已升起,但海上卻起了濃霧,突然一陣尖銳的哨聲響自岸邊,劃破了天地間的靜寂,傳達(dá)到遠(yuǎn)方。
  過了半晌,一艘漁船自濃霧中蕩出,船上卓立著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婦人,欵乃搖櫓。她年齡雖已老邁,但站立在動蕩的船頭上,強(qiáng)勁的海風(fēng)間,身子卻仍挺得筆直,似是一生中從未曾彎曲過。
  云錚面容已麻木,與溫黛黛等候在岸邊,只見漁船漸漸靠岸,那老婆子目光一轉(zhuǎn),忽然銳聲道:“死人在哪里?”
  溫黛黛道:“老婆婆,死人就是我。”
  老婆子瞪了云錚一眼,道:“他是誰?”她面容被歲月侵蝕,風(fēng)雨吹打,劃出了千百條皺紋,顯得那么衰老不堪,但一雙眼睛,卻仍亮如閃電,似是只要一眼瞧過去,任何人的秘密,卻再也休想瞞得過她。
  溫黛黛陪笑道:“他也是要去常春島的。”
  老婆子“哼”了一聲,道:“你上來,他留下。”
  溫黛黛惶然道:“為……為什么?”
  老婆子怒道:“他憑什么能到常春島去?”
  溫黛黛道:“他……他……”
  云錚突然厲喝道:“你莫要求她,云某要到常春島去,也未見得非坐她這艘船不可。”
  哪知這老婆子聽了這句話,如見鬼魅般,面容突然大變,顫聲道:“你……你說你姓什么?”
  云錚大聲道:“云。”
  老婆子顫抖著伸出手指,指著他道:“你可是大旗門下?”
  云錚道:“不錯,你要怎樣?”
  老婆子身軀搖了兩搖,突然回過頭去,道:“你也上來吧!”
  溫黛黛大喜道:“多謝婆婆。”
  云錚心中卻大是驚詫:“為何我一說出姓名來歷,這老婆子就變了顏色?這其中難道又有何隱秘?”
  只聽溫黛黛道:“快上來呀!”一把將他拉上船去。
  兩人上船人艙,那老婆子始終背對著他們,再也不瞧云錚一眼,長篙一點,漁舟便離開了海岸。
  溫黛黛道:“還要相煩婆婆一件事,不知婆婆可答應(yīng)?”
  老婆子道:“說吧!”
  溫黛黛黯然道:“晚輩們有個朋友,失足落在左面的巖石下,請婆婆蕩船過去瞧瞧,他……他的尸身還在不在?”
  老婆子也不說話,卻將漁舟蕩向左方。
  溫黛黛心里也不覺奇怪,暗道:“這老婆子先前什么事都不肯答應(yīng),此刻卻是有求必應(yīng),這是為了什么?”
  海浪洶涌,霧更重,哪里還尋得著鐵中棠的尸身?云錚、溫黛黛相視一眼,又不禁潸然淚下。老婆子雖仍未回頭,卻似將他們舉動瞧得清清楚楚,銳聲問道:“這尸身是你們的什么人?你們竟為他如此傷心?”
  溫黛黛流淚道:“是……是他的二哥。”
  老婆子身軀似乎又一震,道:“他的二哥,姓云還是姓鐵?”這句話問將出來,可見她對大旗門竟是知之頗深。
  溫黛黛瞧著她背影,遲疑著道:“姓鐵……”忍不住又問道:“婆婆你莫非也知道‘大旗門’?”
  老婆子卻不答話,也不再說話,雙手緊緊握櫓,用力將漁船蕩向濃霧深處,但聞水聲蕩蕩,海天俱寂。她似是對這條海路極是熟悉,雖在濃霧之中,也不致迷失方向。溫黛黛瞧著她身形,不覺竟已瞧得出神。卻未想到那老塞子突然嘆息一聲,伸手在她面上輕撫了一下,道:“孩子,你為什么要對大旗門……”她似是有許多話要說,但只說了半句,便戛然而止。
  溫黛黛只覺她的手掌,比任何砂石都要粗糙,摸在臉上猶如銼子一般,不禁問道:“婆婆在海上已有多久了?”
  老婆子默然半晌,緩緩道:“我在這海上……一個人……蕩來蕩去……已有十九年八個月零三天了!”她將時日記得如此清楚,顯見這一天天孤寂的歲月,是如何難以打發(fā),溫黛黛只覺心頭一陣凄楚。
  只聽老婆子又道:“將近二十年的歲月……唉!過去得真是慢。但有許多事,再過二十年,還是忘不了的。”她也不知是對人傾訴,還是自言自語。
  溫黛黛茫然,更不知該如何對答,但她已隱隱猜出這老婆子,必定有股傷心事,而且還必定與大旗門有關(guān)。三個人各各俱是心事重重,誰也不再說話。也不知過了多久,老婆子自艙中取出幾個饃饃,三人分來吃了。那饃饃又粗又干,溫黛黛若非早已餓了,實是難以下咽,便不禁又自嘆道:“海上如此困苦,婆婆你為何不歇歇?”
  老婆子道:“困苦?……歇歇?……”突然縱聲大笑起來道:“若非這種困苦的日子,又怎能磨得去我心頭的恨事?”笑聲中充滿了怨毒,也充滿了詭異。
  溫黛黛只聽得一陣寒氣自心底升起,再也不敢說話。
  船行約摸三個時辰,方自靠岸,云錚道:“多謝!”一掠而去。他只覺自己留在這老婆子身旁,心里便有說不出的別扭,真是越早離開此地越好。但這究竟是為了什么?他自己心里也是一片茫然,不得其解。
  溫黛黛也說:“多謝婆婆……”方待轉(zhuǎn)身。
  哪知老婆子卻一把拉住了她,輕嘆道:“傻孩子,千萬莫要為大旗門子弟傷心,大旗子弟是從來不為女人傷心的。”她終于將先前那句未說完的話說了出來。溫黛黛呆了一呆,還想再問,老婆子卻已將她推開,徑自搖船去了。
  岸上霧已淡去,極目望去,但見島上椰林高聳,四下佳木蔥蘢,果然不愧為“常春之島”。溫黛黛迎面瞧不見人影,忍不住呼道:“弟子溫黛黛,奉命前來……”呼聲未了,已有兩條人影一掠而至。這兩人輕功俱不弱,身材卻極是窈窕,面貌也極是娟秀,在淡霧中看來,更是風(fēng)姿綽約,貌美如花。溫黛黛本當(dāng)這島上之人,不是頭蒙黑巾,便是容貌怪丑,神情生冷,如今見了這兩個少女,心情不覺一松。
  那兩個少女瞧了他兩人一眼,面上卻不禁露出驚詫之色,左面一人道:“這位公子怎會也來到島上?”
  云錚唉嘆一聲,道:“在下奉命而來的。”
  那少女道:“奉誰的命?”
  “少林掌門,無色大師。”
  少女們對望一眼,右面一人道:“無色大師,位尊武林,他老人家派來的人,娘娘想必不會不見的。”
  左面一人道:“我去通知。”轉(zhuǎn)身一掠而出。
  右面那少女面帶淺笑,道:“兩位請稍候……”眼波轉(zhuǎn)向溫黛黛,道:“不知這位姐姐是不是……”
  溫黛黛不等她說完,便已搶著道:“我也是死人。”
  少女嫣然一笑,道:“那些死人、活人、上天使者一類的話,只是在外面說的,到了島上,便用不著了。”
  溫黛黛本當(dāng)這島上之人,必定甚是矯情做作,不近人情,聽了這話,暗中又不禁松了口氣。
  那少女道:“武林中人,大半奸詐百出……”轉(zhuǎn)首向云錚一笑,道:“我可不是說你。”
  云錚見她笑語溫柔,也不禁對她甚有好感,道:“無妨。”
  那少女這才接道:“對付奸詐之人,咱們也只有用些手段,好叫他們心生懼怕,不敢對咱們使壞心思,所以咱們一出此島,便以黑巾蒙面,言語詭異,但回到島上,大家卻都像似姐妹一般。你想娘娘就是為了天下女子們多不幸,才將咱們救上這島來,對咱們自然溫柔得很。”
  她咭咭咕咕,又說又笑,溫黛黛也不禁染上幾分喜氣,暗道:“島上之人,若都像她一樣就好了。”但心念一轉(zhuǎn),又不禁忖道:“但瞧那幾個救我之人,言語冰冷,語氣間似有重憂,又不似故意做作出的,莫不是她們才是真正的傷心人,而這少女卻沒有什么傷心事?卻又不知她怎會來到這里?”當(dāng)下忍不住問道:“島上的人,莫不都像姐姐這般和氣?”
  那少女笑道:“島上雖然有些人平日不太說話,但心地都是好的,姐姐在島上多住幾日,就知道了。”
  溫黛黛暗道:“這就是了。”
  只聽那少女又道:“我姓姚,別人都喚我姚四妹,姐姐你以后也叫我姚四抹最好,莫再以姐姐相稱了。”
  溫黛黛道:“我姓溫。”
  姚四妹咯咯笑道:“姐姐雖不認(rèn)得我,我卻認(rèn)得姐姐……不但認(rèn)得姐姐,還認(rèn)得他。”
  溫黛黛、云錚齊地一怔,定睛向她瞧去,看了半晌,兩人心頭突然一動,齊聲道:“原來你是……橫……”
  姚四妹咯咯笑道:“對了,妹子昔日就是“橫江一窩女王蜂”,在洛陽李家,咱們早就見過面了。”
  溫黛黛這才恍然忖道:“難怪她對我如此親熱,想不到原來竟是昔日相識!卻不知這些女王蜂怎會來到這里?”
  姚四妹似是已知她心意,輕嘆道:“昔日那一窩蜂,如今早已星散了,只有我與方才走的那楊八妹,最是幸運,被娘娘救到這里,其余的姐妹們,如今卻已都不知下落,也不知是生是死?”說到這里,她容色也不禁甚是悲戚,但瞬即便又泛起笑容,道:“在這里,姐姐還會遇著些想不到的人。”
  溫黛黛道:“誰?”
  姚四妹道:“鬼母門下的七鬼女,姐姐可認(rèn)得?”
  溫黛黛駭然道:“她們也在這里?”
  姚四妹笑道:“前兩天才來的,鬼母也一起來了,還有一位,聽說是鬼母妹子,年紀(jì)雖大,人卻美極了,手里還抱著白貓,唉!我年紀(jì)大了時,若能也有她那樣美的風(fēng)姿,也就心滿意足了。”
  溫黛黛更是驚奇,脫口道:“陰嬪?”
  姚四妹道:“對了,陰嬪。最可笑的是鬼母門下,昔日本來和我們打得你死我活,但到了這里,卻和我們親密得跟什么似的。”
  溫黛黛又是驚奇,又是感嘆,還想再問她一些有關(guān)島上之事,但這時已有一陣鐘聲,自島上山巔傳了下來。
  姚四妹道:“娘娘已在召見,咱們快走吧!”
  一條小路,曲曲折折伸向山峰,三個人相繼而行,一路上但見青翠的山林中,種滿了五色繽紛的花朵。林木間,花光里,不時可瞧見亭臺樓閣,翩翩人影,當(dāng)真猶如一群仙女,徜佯在這世外仙山中。四面鳥語啁啾,卻聽不見人聲。天地間到處都彌漫著一種祥和安適之氣,令人不覺頓時忘卻紅塵勞苦。
  姚四妹輕輕笑道:“姐姐你瞧這里,就是天上仙境也不過如此,咱們女人能到這里,也真該知足了。”
  溫黛黛長嘆道:“誰說不是……”瞧了云錚一眼,住口不語。云錚茫然而行,卻似全然未曾聽見她們的說話一般。
  上山數(shù)百丈,突見一道長階,直達(dá)峰巔,也不知有幾千幾百層。階石打掃得干干凈凈,仿佛玉石。到了這里,姚四妹神色突然變得十分恭謹(jǐn),悄聲道:“上面摘星峰,觀日頂,便是娘娘視事之地了。”
  溫黛黛悄悄點了點頭。在這似可直通天上的長階下,她只覺得那位娘娘實是高不可攀,自身卻渺小無比。三人拾級而上,縱是腳步輕捷,也走了頓飯時分,方自堪堪將達(dá)盡頭。道旁一角小亭,綠石朱欄,玲瓏可觀。那楊八妹正自倚欄相候,見了三人,輕輕招手。
  三人轉(zhuǎn)身走了過去,楊八妹悄聲道:“這位公子還請在此少候……妹子先陪這位姐姐上去。”
  溫黛黛瞧了云錚一眼,眼色中滿是安慰之情,似是要他放心。但云錚瞪眼望著遠(yuǎn)方,竟是不聞不見。
  這時楊八妹已在亭外招手,溫黛黛只得嘆息一聲,隨她走上,只覺心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怔忡難安。距離峰巔越近,她心中驚慌之情也就越深,到后來竟已垂下了頭,再也不敢向峰巔觀望。峰巔一方青石平臺,四面圍著青玉欄桿,霧氣留在山頂,陽光直射,將這平臺玉欄映得更是輝煌燦爛。十七八個青衣少女圍坐在欄桿旁,中央是一方淡黃色的涼毯,看來微閃金光,也不知是什么織成。
  一個青衣婦人,斜倚在毯上,遠(yuǎn)眺著海洋——極目望去,但見白云悠悠,大海與蒼天連接成一片青碧。溫黛黛隨著楊八妹走上平臺,她目光始終不離楊八妹足跟,到了臺上,還是不敢抬起頭來。她只覺許多道目光都在瞧著她,她卻不敢回望一眼,也不知欄桿上的少女都長得什么模樣,更不知這位名動天下,已可算當(dāng)今武林第一人的“日后娘娘”究竟是不是天仙般人物。
  耳邊只聽一陣和婉的語聲緩緩道:“你叫什么名字?”
  溫黛黛伏地拜道:“溫黛黛。”她一字不敢多說,只覺足下的玉石被陽光映閃得她眼睛都快花了。
  那和婉的語聲道:“誰帶你來的?起來說話。”
  溫黛黛遵命站起,恭恭謹(jǐn)謹(jǐn)將經(jīng)過始末說了出來。那語聲更是和悅,輕嘆道:“你也吃了不少苦了。”這話聲既和婉,又溫柔,但卻總是有著種愁苦之意,似乎這說話的人昔年終日都在悲慘之中,是以連語聲都變得愁苦。
  這溫和的聲音卻使溫黛黛減去了些畏懼之心,情不自禁,抬起頭來,悄悄望了一眼。但這時斜倚在毯上的日后娘娘正轉(zhuǎn)首望著他方,溫黛黛終是只能看見她小巧的身子,纖纖的玉手,而瞧不見她的面容。溫黛黛有心再瞧幾眼,卻又情不自禁地垂下了頭。
  日后娘娘緩緩道:“你既已來到這里,什么苦都不必吃了,若是沒有別的事;讓八妹先陪你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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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言語是那么體貼而溫柔,溫黛黛心頭當(dāng)真充滿了感激,深知自己若是留在這里,定必十分幸福,只是云錚……她只要一想起云錚,心胸間便似立刻燃燒起來,也說不出是甜蜜,還是痛苦,垂首道:“但……但弟子還有下情上稟。”
  日后娘娘道:“有什么事,你只管說吧!”
  溫黛黛惶聲道:“弟子一心想留在這里,只是……只是……”
  日后娘娘道:“莫非你還有什么牽掛?”語聲中已微帶詫異之情。溫黛黛更是惶急,目中不知不覺已有淚珠奪眶而出,口中也訥訥的不知應(yīng)如何說話。
  日后娘娘道:“來到這里的孩子,必定是都已隔絕塵世,但你若有什么為難的事,說出來我也不會怪你。”
  溫黛黛更慚愧,更惶急,更感激,哽咽著道:“我……他……我又遇見了他……他……我……”她說得斷斷續(xù)續(xù),簡直詞不達(dá)意,實是令人難懂。
  但四面的女子,多是久歷滄桑,聽了這斷斷續(xù)續(xù)幾個字,便已將她言下之意了解于胸,卻不禁發(fā)出輕輕一聲嘆息。
  日后娘娘柔聲嘆息道:“你本當(dāng)那男子對你無情,是以心灰意冷,但后來卻又偏偏遇見了他,又發(fā)覺他并非無情,于是兩人山盟海誓,再難相棄,是么?”她娓娓道來,無一句不是說人溫黛黛的心底。
  溫黛黛紅生雙頰,悄然頷首。
  日后娘娘嘆道:“我這里盡收容天下不幸女子,但卻決不希望天下女子俱都不幸。你若能幸福,我更高興。”
  溫黛黛情不自禁,再次拜倒在地,道:“多謝娘娘!娘娘天高地厚之恩,小女子永生決不忘記。”
  日后娘娘道:“照你如此歡喜,那男子必定是個多情人……唉!多情雖然煩惱,但世上多幾個多情人總是好的。”過了半晌,又道:“他在哪里等你?”
  溫黛黛道:“就在山下小亭。”
  日后娘娘道:“便是那無色大師派來的弟子?”
  語聲中顯見又有驚詫之意,溫黛黛道:“他……那男子雖因無色大師之命而來,卻非少林子弟。”
  她說出了個“他”字,又覺甚是難以為情,急忙改口,四下卻已傳出一陣輕輕的笑聲。溫黛黛與日后娘娘說了這一席話,已知這位武林前輩實在是善體世情,放任自然,既溫和,又慈祥的婦人,絕非她昔日想像中那種憤世嫉俗,矯情做作之輩,是以聽得少女們敢在她面前笑出聲來,倒也不覺驚異,只是更覺難以為情,面上紅暈,直透耳根。
  日后娘娘道:“他既非少林弟子,是何人門下?唉!你莫怪我問得嚕蘇,但你既來此一趟,我便不免對你多加關(guān)心。”
  溫黛黛道:“是大旗……”
  “大旗”兩字方自出口,日后娘娘突然厲吼一聲:“什么?”語聲森嚴(yán)凌厲,與方才竟已判如兩人。
  溫黛黛心頭一震,顫聲道:“他……他是大旗門下……”突聽“咯”的一旨,半截如意“當(dāng)”的落在她面前,想是日后娘娘盛怒之下,竟將手中如意折了。溫黛黛伏在地上,身子已嚇得簌簌地發(fā)抖,再也想不出日后娘娘聽了“大旗門”三字,為何如此發(fā)怒。
  只聽日后娘娘盛怒之下,竟是不住喘息,過了半晌,突又厲聲道:“大旗門下!你怎能對大旗門下如此癡情?天下的男人縱然死光了,你也不能對‘大旗弟子’瞧上一眼,你知道么?”
  溫黛黛又驚又疑,這同樣的話,她已自那搖船的老婦人口中聽過一次,語句縱然不同,意思卻完全一樣。她實不知這常春島上之人,為何對“大旗弟子”如此憤恨?那老婆子聽了云錚乃大旗門下,卻又如何不再拒他上船?這愛恨之間,關(guān)系竟是如此微妙,實是令人不解。只是溫黛黛心中雖有千萬疑團(tuán),卻一個字也不敢問出口來。只覺日后娘娘似已長身而起,在四下走來走去,一陣陣腳步聲圍著溫黛黛打轉(zhuǎn),每一腳都似踩在溫黛黛心上。
  良久良久,腳步之聲才自停頓,日后娘娘厲聲道:“帶那大旗子弟上來。”楊八妹恭應(yīng)一聲,轉(zhuǎn)身掠下。溫黛黛更是說不出的驚惶,說不出的關(guān)心,不知她們將云錚帶上來后,要將他如何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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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28
第三十九回 生死兩渺茫

  云錚上得峰巔,上了石臺,第一眼便瞧見個身形纖弱的青衣婦人,背負(fù)雙手,面對著大海。這婦人身材既不高大,體形亦不奇特,衣著更非鮮艷奪目,全身上下,可說絕無絲毫搶眼之處。
  但山峰上如許多人,云錚卻偏第一眼便瞧見了她。這平平凡凡的婦人身上,竟似含蘊一股無比強(qiáng)大的吸引之力,站在她身旁的縱然都是貌美如花的絕色少女,但她卻只是個背影,便已足夠?qū)⑻煜氯说哪抗舛嘉^去,再也不會瞧到別人身上。云錚雖瞧不見她面貌,卻也已斷定她便是常春島之主日后娘娘。
  這被武林傳說猶如神話般的人物,如今已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云錚心里不覺泛起一陣難言之激動。只見她背負(fù)在身后的雙手,十指互絞,根根指節(jié),全都蒼白,心中竟似也充滿激動之情,卻不知為了什么。
  云錚躬身抱拳道:“大旗弟子參見日后娘娘。”
  日后娘娘道:“你是奉誰之命來的?”語聲雖是冰冰冷冷,怎奈已在雙手之動作中,無意間泄漏了心中激動,是以連語聲聽來都似有些顫抖。
  云錚道:“弟子乃是奉少林無色大師之命前來。”
  日后娘娘突然厲聲道:“你既奉無色大師之命前來,便該以少林弟子身份覲見,知道么?”
  云錚怔了一怔,也不知她為何暴怒,只得稱是。
  日后娘娘道:“無色大師令你前來,是為何事?”
  云錚道:“無色大師令弟子轉(zhuǎn)稟娘娘,說是江湖動亂已久,也該讓武林朋友稍得安歇,那件糾纏數(shù)十年,幾乎將天下武林高手,全都牽涉在其中的公案,此時也該作一了結(jié),望娘娘上體蒼天好生之德,下體無辜遭劫之苦,更該念此一公案中人,俱已被積年仇殺,逼得流離顛沛,苦不堪言,有時連親人尸首都難收葬,懲罰也該夠了,是以但請娘娘得放手時且放手,早些將此公案……”
  突聽日后娘娘大喝一聲:“住口!”只見她雙手互絞得更緊,甚至連身子都已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厲聲道:“你也想教訓(xùn)我么?”
  云錚道:“這番話全屬無色大師所言,弟子只是將之一字不漏,轉(zhuǎn)稟娘娘,至于所說的為何公案,弟子毫不知情。”
  日后娘娘“哼”了一聲,仍似薄怒未歇,厲聲道:“無色也未免將自己看得過高了,憑什么他來管這閑事?”
  云錚瞧她如此模樣,心里既驚且奇,垂首不敢言語。
  又過了半晌,日后娘娘激怒方始漸漸平息,但仍未回過頭來,只是徐徐道:“他要你前來,只是說這幾句話么?”
  云錚道:“就是這些話。”
  日后娘娘道:“你不妨回去告訴他,此事既非我種因,亦非我能了結(jié),我一向只是袖手不問,此后還是袖手不問。”說著說著,她語聲又自激動起來:“無色若想將此公案了結(jié),不妨自己設(shè)法,莫再尋著我。”
  云錚道:“是。”
  云錚這才轉(zhuǎn)首瞧了溫黛黛一眼,只見她滿面驚惶悲痛之色,目中淚痕未干,也正在偷偷瞧著他。兩人目光相遇,溫黛黛目中突又流下了兩行晶瑩淚珠。她眼波中竟充滿惜別之情,也充滿了悲痛,似是在哀求著云錚:“你快走吧,莫要管我……”兩人心有靈犀,情意互通,云錚一眼瞧過,便知日后娘娘拒絕了溫黛黛之請求,心里只覺一股悲憤之氣直涌上來。
  溫黛黛見他面色突變,目光似又閃亮了火光,大駭之下,顫聲道:“你……你萬萬不可在……在此……”
  但云錚性子一犯,便是神仙也攔他不住。溫黛黛一句話還未說完,云錚已挺胸大喝道:“鐵血大旗門下弟子云錚,還有一事想要請教。”
  日后娘娘怒道:“你竟敢又稱大旗弟子?”
  云錚狂笑道:“云某已將少林門之事交待,自當(dāng)還我本來面目。云錚生為大旗門下人,死為大旗門下鬼,為何不敢自稱大旗門下弟子?大旗門武功縱不如你,但這‘鐵血大旗’四字說將出去,無論在何處都要比‘常春島’響亮得多。”
  日后娘娘更是怒極,嘶聲道:“你……你敢……”
  溫黛黛痛哭著撲到她足下,痛哭著道:“娘……娘娘,他……他還是孩子,娘娘莫和他一般見識。”
  日后娘娘冷笑道:“我還犯不上為他動怒……好吧!大旗門下,你還有什么事要請教的?”
  云錚大聲道:“我且問你,溫黛黛既不愿留在此處,你憑什么要強(qiáng)迫于她?難道這也算救苦救難么?”
  日后娘娘道:“誰要強(qiáng)迫她留在此處?”
  云錚不禁怔了一怔,心氣頓時平了,他只道自己猜錯,反覺有些訕訕的難為情,訥訥道:“既是如此,黛黛,咱們走吧!”
  日后娘娘道:“誰答應(yīng)你帶她走的?”
  云錚又是一怔,瞬即暴怒道:“你方才明明說不留她,此刻又不放她,莫非是故意消遣于我?”
  日后娘娘冷冷道:“她無論要去何處,我都不會留她,但要和你同走,卻是萬萬不可。”
  云錚怒道:“為什么?”
  日后娘娘道:“她若要尋個歸宿,縱是嫁于市井無賴,販夫走卒,俱無不可,卻萬萬不能嫁給大旗門下。”
  云錚怒喝之聲更大:“為什么?”
  日后娘娘道:“只因大旗門男子,俱是無情無義的畜生。”
  云錚一躍而起,怒罵道:“放……誰說的?”
  他雖然終是不敢罵出“放屁”兩字,但敢在“日后娘娘”面前如此暴跳如雷之人,普天之下,可說絕無僅有。四下少女都已花容失色,只道娘娘決不會再放過他。
  哪知日后娘娘非但未曾動手,竟連頭也未回,卻向溫黛黛道:“你此刻若是要走,我也不留你。”
  溫黛黛輕泣道:“娘娘,我……”
  日后娘娘道:“但你臨走之前,卻要發(fā)下重誓,今生今世,決不和‘大旗門’弟子交談一言半語。”
  溫黛黛道:“我……我……”突然放聲痛哭起來。
  日后娘娘道:“你不能么?”
  溫黛黛痛哭著道:“我……我留在這里。”
  日后娘娘道:“你若要留在這里,也得發(fā)下重誓,從今而后,永不再對‘大旗’弟子有所思念。”
  溫黛黛身子一震,顫聲道:“這……這……”突又伏地痛哭:“我不能不想他,我實在不能不想他。”
  日后娘娘冷冷道:“常春島上,俱是心如止水之人,你若要想他,便不能待在這常春島上。”說到這里,不但云錚悲憤交集,熱淚盈眶,便是“常春島”上的少女們,也覺日后娘娘所行,委實太過不近人情,都不禁對溫黛黛生出了同情憐憫之心,有的甚至已悄悄垂下淚來。
  溫黛黛以手捶地,嘶聲道:“娘娘,你怎么能令人做不能做到的事,你……你不如讓我死吧!”
  日后娘娘冷冷道:“看來你只有死了。”
  云錚再也忍不住,大喝一聲,厲喝道:“我大旗門與你有何仇恨……”喝聲中竟已飛身撲上,一掌擊向日后娘娘后背。
  少女們齊聲驚呼,花容大變。
  只聽日后娘娘冷冷道:“你也敢無禮。”反手一揮,背后竟如生了眼睛般,袍袖直拂云錚胸膛。
  云錚一拳還未擊出,便覺一股大力涌了過來,竟是不能抵擋,狂呼一聲,凌空跌出三丈開外。溫黛黛驚呼著便待撲上去,但日后娘娘長袖輕垂,便已拂了她肩井穴,剎時她已無法動彈。云錚武功雖不如人,但那股剽悍勇猛的沖勁,卻是天下無雙,方自跌倒在地,翻身掠起,又自撲上。日后娘娘袍袖再展,云錚再跌再起,但三五次過后,他連一招都未遞出,便遠(yuǎn)遠(yuǎn)跌了開去,一次比一次跌得重。他這才知道這號稱武林第一奇人的日后娘娘,武功確是神奇不可思議,自己縱然再練十年,也未見敵得過人家。
  一時之間,云錚但覺萬念俱灰,仰天長嘆一聲,目中流下淚來,只聽日后冷冷道:“憑你這樣的武功若想救她性命,除非一死。你若死了,她才可定下心來,只看你有沒有決心死的勇氣?”
  云錚突然仰天狂笑,道:“原來你只是要我死么?那還不容易,云某早已活得不耐煩了。”
  鐵中棠死后,他便早已心灰意冷,此刻悲憤化作失望,更覺了無生趣。要知云錚性情激烈,沖動時從來不顧生死,此刻又怎會將生死之事放在心上,狂笑聲中,一掠而起,竟要投身那萬丈絕壑之下。
  哪知日后娘娘袍袖拂處,竟又?jǐn)r住了他。
  云錚怒道:“你連死都不讓我死么?”
  日后娘娘道:“這面崖下,俱是海水,你躍下也未必會死。若是決心想死的人,往那邊跳去。”
  她竟未回頭。云錚狂笑道:“溫黛黛,我生不能陪著你,死后卻再也無人能阻我與你相見了。二哥,你也慢走一步……”狂笑未了,他身子已落入另一邊那萬丈絕壑下,只有那充滿悲憤的狂笑聲,卻仍在人們耳中激蕩。
  半日前云錚將鐵中棠擊下斷崖,半日后他自己投身斷崖下,他只道這一死不但可救得溫黛黛性命,還可洗清他的罪疚,臨死前心里想必十分安然,但他卻未想到他這一死,可叫活著的人如何忍受?
  何況,這鐵血大旗門下的兩大弟子,是江湖后起一代中最富朝氣,最有前途的兩大高手,他們的性情雖是極端不同,但一個是機(jī)智百變,臨危不亂,一個是熱情充沛,臨難不茍。這兩人正都是下一代熱情少年的典范,鐵血男兒的楷模,江湖中正不知有多少事等著他們負(fù)擔(dān)。但如今,他兩人竟在一日中相繼死去,這對江湖而言,又是何等巨大的損失,何等深沉的悲痛。
  溫黛黛身子雖然不能動彈,但心卻已碎了,含淚的眼睛,望著日后娘娘,那目光中的悲痛怨恨,誰也指敘不出。只見日后娘娘竟霍然回過頭來,那蒼白的面容上,竟也滿是淚痕,緩緩道:“將溫黛黛送入留云館,好生看著她。”語聲中竟是充滿關(guān)懷親切之意。
  溫黛黛卻真想破口大罵:“你既將他逼死,為何還要流淚?”怎奈身不能動,口不能言,一個字也答不出來。
  兩個少女走過來抱起了她,她無助地被抱下了山。
  日后娘娘目送她們身形消失,突然仰天苦嘆,輕輕道:“不想大旗門下,竟終于有了個為情而死的男子……”她面上淚痕未干,嘴角卻已泛起笑容,竟不知是悲、是喜。普天之下,只怕再也無人能猜得出她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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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麓,留云館,窗明幾凈。
  這時正有四條人影,飄然而出,掠向海濱。
  海濱,漁船上,靜寂無聲。
  那白發(fā)蒼蒼的老婆婆,盤膝而坐,仰望蒼天。
  她似乎正在等待著什么,又似乎只是寂然靜坐。蒼天,碧海,襯著蒼蒼的白發(fā),當(dāng)真有如吳道子彩筆下的絕妙圖畫。
  留云館中掠出的四條人影,遠(yuǎn)遠(yuǎn)便頓住身形,瞬也不瞬地瞧著她。四人身法均極輕靈,誰也未曾發(fā)出絲毫聲息。那老婆婆雖未回首,卻已覺察,突然沉聲道:“過來。”
  四條人影齊地一緊,對望一眼,終于掠了過去,卻原來正是“鬼母”陰儀、陰嬪、易冰梅與冷青萍。這時陰儀那經(jīng)常陰沉的面容,竟又現(xiàn)出激動之色;陰嬪嘴角常帶的嬌笑,也已無影無蹤。老婆子緩緩轉(zhuǎn)身,面對著她們,三個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目光瞬也不瞬,誰也沒有說話。
  也不知過了多久……陰嬪突然顫聲道:“大姐……”
  老婆子緩緩道:“三妹。”
  陰嬪身子一震,突然瘋狂般掠上船頭,站在那老婆子面前,眼睜睜瞪著她,道:“大姐,真……真的是你?”
  老婆子嘴角泛起一絲微笑,緩緩道:“不是我是誰?”
  陰嬪輕呼一聲,雙膝一軟,撲地,跪在船板上。
  陰儀整個人卻似已呆了,一步步走上船頭,口中喃喃道:“大姐,真的是你……大姐,真的是你……”
  老婆子也似呆了,喃喃道:“二妹……二妹……”
  陰儀道:“三十年不見,不想終是還能見著大姐一面。”
  多年來艱辛歲月,似已將她心腸煉成如鐵石,雖在如此激動之心情下,身子仍是站得筆直。老婆子喃喃道:“三十年……三十年了,唉!日子過得有時是那么慢,但有時又覺得三十年只是一轉(zhuǎn)眼的事。”
  陰儀道:“是……”
  老婆子道:“你可忘了么?我臨走的時候,還替你們梳了次頭發(fā),想不到……現(xiàn)在……你頭發(fā)都白了。”
  陰儀垂首道:“大姐頭發(fā)也白了。”
  老婆子慘笑一笑,道:“白了白了!二十年前就白了,唉……想不到一轉(zhuǎn)眼間,我竟已有三十年未替你梳頭。”緩緩自懷中掏出把破舊的梳子,梳子上還嵌著粒珍珠,想必昔日一定是十分鮮艷而時髦。但如今,這梳子也正和她們姐妹一樣,雖還殘留著一絲動人的痕跡,卻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彩,珠光也已發(fā)黃了。
  老婆子目光凝注著梳子,半晌半晌,慘然笑道:“你還記得么?這梳子就是昔日我為你梳頭的那把。”
  陰儀目光也凝注著梳子,顫聲道:“記得。”
  老婆子道:“你瞧你的頭發(fā)又亂了,過來……讓我再替你梳次頭。”
  她似乎將她這二妹還當(dāng)作昔日閨中的少女,卻忘了她的二妹已是名震武林垂二十年的女魔頭。陰儀雙目之中,淚珠突然奪眶而出,悄悄轉(zhuǎn)過頭,竟真的坐到老婆子身前,讓她為自己梳這早已斑白的頭發(fā)。梳著梳著,老婆子嘴角泛起笑容,目中卻也流下淚珠,晶瑩的淚珠,一滴滴落在陰儀頭發(fā)上。
  易冰梅與冷青萍在一旁靜靜地瞧著,瞧著這一幕動人,卻又令人心碎的圖畫,早已瞧得癡了。陰嬪更是滿面淚痕,突然大呼一聲,撲了過去,勾住了她兩個姐姐的脖子。陰儀再也忍耐不住,也翻身撲入了她大姐懷里。那老婆子張開雙臂,擁抱著她這兩個可愛卻又可恨的妹妹。一時之間,三人竟似都忘卻了自己的年紀(jì),忘卻了那一段輝煌而又艱苦的歲月,忘卻了自己一生中的得意與不幸……
  她三人實已全然忘卻了一切,似乎又回到昔日那可以隨時大哭,也可以隨意大笑的日子。又不知過了多久……那老婆子終于緩緩抬起頭來,喃喃道:“天可憐見,天可憐見,讓我陰氏三姐妹,終又回到一處。”
  陰儀緩緩坐起,拭干了淚痕,淡笑道:“可笑我第一次坐上大姐這艘船,竟不認(rèn)得大姐了。”
  陰嬪亦自坐起,道:“可不是么,若不是我堅持著再回來瞧瞧,大姐只怕已氣得不理我們了。”
  老婆子苦笑道:“大姐怎會怪你們?我若不說,你們又怎會想到這船上的可憐老太婆,便是昔日的異人陰素?”她無意中說出這句話來,卻猶如千鈞鐵錘般,在她三人心上同時重重打了一記——昔日光耀武林的偉人,如今已變作無情海上的渡婆,昔日春花般的容貌,今日已變作丑惡的鳩荼。
  三十年,三十年的歲月,畢竟是不饒人的。
  熱血已冷,激情也化作悲痛。
  三人面面相望,雖然瞧不見自己容貌,但卻已從對方面上的皺紋中,映出了自己蒼老的痕跡。三個人這才頓然領(lǐng)悟,逝去的歲月,是永遠(yuǎn)也無法挽回了,逝去的歡樂,也只有留待追憶。
  世上萬物都有可欺時,惟有時間卻是明察秋毫的證人,誰也無法自它那里騙回半分青春。世間萬物都有動情時,惟有時間心腸如鐵,無論你怎樣哀求,它也不會賜給你絲毫逝去的歡樂。惟有歲月留下的痕跡,你想磨也磨不去,想忘也忘不了。三個人面面相坐,誰也不再能說得出話來。只因她們發(fā)覺陰氏三姐妹雖又終于回到一處,卻已和往昔大不一樣了。
  終于還是陰素一聲強(qiáng)笑,打破了這難堪的靜寂,她便站起,強(qiáng)笑道:“你們坐著,大姐去替你們倒碗糖水吃。”
  陰嬪緩緩一拭淚痕,亦自強(qiáng)笑道:“大姐還真的把我們當(dāng)小孩子么?我們現(xiàn)在只喝酒,不吃糖水了。”
  陰素道:“你們不吃,那邊兩個小孩兒總要吃的。”
  易冰梅、冷青萍對望一眼,互相一笑,似乎在說:“我們也已是大人,只喝酒不喝糖水了。”她們畢竟年輕,還未曾領(lǐng)悟到歲月的無情,否則此時此刻,她們又怎么能笑得出來。
  陰素終于還是端出了兩碗糖水,冷青萍也終于喝了下去,易冰梅卻乘她沒瞧見,悄悄潑到海水中。
  陰嬪輕嘆一聲,道:“說真的,這三十年來,大姐你究竟到哪兒去了,大旗門那姓云的……”
  陰儀突然干咳一聲,似是要她莫要再說下去。
  陰素卻苦笑道:“無妨,讓她說吧,近年來,我早已麻木了,往事早已不能再折磨我了。”
  陰嬪道:“那姓云的可死了么?”
  陰素嘆道:“他還好好的活著。”
  陰嬪恨聲道:“好個沒良心的,竟拋下姐姐一個人在這里,若不是姐姐救他,他還能活到現(xiàn)在?”
  易冰梅與冷青萍都睜大了眼睛,目光中充滿了驚詫與好奇。她們顯然是想聽聽這一段武林前輩幽秘的故事,卻又不敢說出口來。
  陰嬪卻已瞥見她們面上的神色,猜破了她們的心意,笑罵道:“你們兩個小丫頭,可是想聽聽這段故事?”
  易冰梅、冷青萍對望一眼,含笑垂首。
  陰嬪長長嘆息一聲,道:“說給你們聽聽也好,好教你們?nèi)蘸笮⌒男狭四切┏裟腥说漠?dāng)。”她輕輕閉起眼簾,緩緩道:“那時我年紀(jì)還小,我們?nèi)忝茫≡谝粭澯兄蠡▓@的房子。花園很大,種滿各種鮮花,四時不斷……”她輕嘆一聲,嘴角泛起一絲甜蜜的笑容,接著道:“那時的日子過得真妙,我們姐妹練完了武功,就在花園里修花、剪草、捉蜻蜓、撲蝴蝶,但是……有一天,花園里突然闖入個滿身鮮血的人,他受的傷極重,一進(jìn)花園,就撲地昏倒了。我們?nèi)忝门苓^去,只見這男人雖然滿身鮮血,顯得有些怕人,但模樣生得可是真俊。尤其是,他臉色蒼白得不帶一絲血色,更顯得有一種說不出的魅力,看了真教人心動。但那時我不過只覺他生得很俊而已,卻不知我大姐僅只瞧了他一眼,就已……就已偷偷愛上了他。”
  說到這里,陰素枯老的面容,似也泛起一絲紅霞,但瞬即沒有了,仰望蒼天,又呆呆地出神。
  陰嬪接著往后說了下去:“我們瞧他神色,就知道他必定乃是被極厲害的仇家追趕,驚惶之中,才會闖入我們的花園。二姐那時就似乎已猜著了大姐的心意,故意說:‘此人又不知是什么來歷,我們何必為他惹麻煩?不如送他走吧!’大姐心里雖不愿,但到底年輕面薄,也不好怎么說話。就在那時,墻外已響起呼喝叱咤之聲,顯然是追兵已來了,而且追來的人人數(shù)還不少。大姐雖未說話,卻突然抱起那男人,將他藏了起來,然后行所無事地修花剪草,竟不瞧我和二姐一眼。追兵終于追進(jìn)了花園,大姐非但沒有說出那男人的事,反而說他們擅闖私宅,將他們痛罵了一頓。

  “那時我們姐妹在武林中已有些名氣,那些追兵雖然也都是厲害角色,卻也犯不上得罪我們。何況,我姐妹在江湖中是出名不管別人閑事的角色,平日就算別人死在我們眼前,我們也不會伸一伸手。那些追兵想來想去,也覺得我姐妹不會將那男人藏起,竟再三向我們道歉,一個個走了。
  “從那天之后,大姐花也不修了,草也不剪了,整天去服侍那男人,替他治傷,弄出各式各樣好東西給他吃。過了一個多月,那男人傷勢總算好了,大姐整日守候在病榻旁,日久情生,更是對他著了迷,哪知……”
  說到這里,她忍不住又苦苦嘆息一聲,嘴角笑容早已消失,轉(zhuǎn)目望去,陰素卻已悄悄流下了眼淚。
  易冰梅聽得人神,忍不住道:“哪知怎樣?”
  陰嬪嘆道:“哪知那男人傷好了之后,竟悄悄走了,只留下張字條,說是要大姐永遠(yuǎn)忘記他。但大姐怎么忘得了他?大姐知道我們反對,竟說也不跟我們說一聲,就悄悄地追了去。”
  她又自停住了語聲,連連嘆息。
  易冰梅忍不住又問道:“后來怎樣?”
  陰嬪苦笑道:“后來我也不知道了,我也要問大姐。”易冰梅與冷青萍的目光,立刻轉(zhuǎn)到陰素身上。
  只見陰素淚流滿面,輕輕道:“后來我終于追著了他。”
  易冰梅、冷青萍齊地松了口氣,似在為她歡喜。
  陰素仰望蒼天,又呆呆出了半晌神,嘴角竟也泛起一絲微笑,笑容是那么甜蜜,似乎使得她蒼老的面容,都煥發(fā)出動人的光彩。她輕輕道:“那一段日子,我們過得真是美,我們從早到晚,整天在一起,就連他都似乎將一切事都忘記了。但是……但是有些事卻是忘不了的。”
  說到這里,她微笑已化作哀傷。
  “他們門戶為了復(fù)仇,要遠(yuǎn)赴塞外,而他們門戶的規(guī)矩,是絕對不許帶女子同行的。”
  易冰梅接道:“就是妻子也不行么?”
  陰素慘然笑道:“妻子也不行。”
  易冰梅睜大了眼睛,喃喃道:“好狠,好狠。”
  陰素道:“他們離別了妻子,為的只是不愿練武時分神,更不愿他們下一代受到絲毫母愛。他們在冰天雪地里訓(xùn)練自己,訓(xùn)練他們的兒女,訓(xùn)練的嚴(yán)格與殘忍,真是教人看了動心。他們要將兒女訓(xùn)練成鐵一般身子,還要將兒女訓(xùn)練成鐵一般心腸,若是母親在那里,就不會狠下這個心來。只因我后來不顧一切,還是追到塞外,所以看到了這些,我雖然心狠,卻也不禁看得流淚。”
  陰嬪詫聲道:“大姐竟追到塞外去了么?”
  陰素垂下頭來,眼淚又是汩汩流出,道:“我一生去了七次,每一次都被他們掌門人趕了回來。只因我總是不死心,無論吃多么大的苦,受多么大罪,有時甚至被打得遍體都是傷,但只要我傷一好,我還是追了去。他們食糧本少,有好的都給了孩子吃,要孩子長得快,我在冰天雪地里追他們,更是尋不著吃的。有時我一餓就是一兩天,餓得連藏在雪地里的老鼠、毒蛇,都被我撓了出來,用火烤了吃。我求他們只要讓我跟著,什么苦我都愿意。我用盡了各種法子,說盡了各種好話,甚至……甚至下跪。但……但他們還……還是不動心,還是要趕我……”
  易冰梅、冷青萍再也想不到面前這老婆子,昔日竟有如此偉大的愛情,如此強(qiáng)烈的情感,早已聽得淚流滿面。
  陰嬪更是泣不成聲,顫道:“難……難怪大姐你……你如今竟變得……變得如此蒼老了……”
  陰儀突然大聲道:“大姐你既是受了這么多苦,就該一直追到底,除非……除非他們真把你殺了。”
  陰嬪道:“你就從此不追了么?”
  陰素默然點了點頭,說不出話來。
  陰嬪頓足道:“大姐你真是,那姓云的既然忍心見你受苦,不管你,你又何必再管他的生死。”
  陰素流淚道:“他……他也沒法子,除非他竟敢背叛門戶。”
  冷青萍心念一動,突然顫聲道:“那姓云的……的老前輩,是否‘鐵血大旗門’的弟子?”
  陰素道:“你……你怎會知道?”
  冷青萍流淚道:“我……我大姐的遭遇,也……也和老前輩的完全一樣,只怕還……還要慘些。”
  陰素道:“真……真的?”
  冷青萍道:“我大姐也是在堡中救了個姓云的大旗弟子,也是悄悄愛上了他,而且還為他生了個孩子……”
  陰素道:“后來怎樣?”
  冷青萍流淚道:“后……后來此事被‘大旗門’的掌門人知道,我姐夫就……就被他們五馬分尸了。”
  她吸了口冷氣,道:“那大旗掌門,就是我姐夫的親生爹爹。”
  陰素身子一顫,久久說不出話來。
  陰嬪恨聲道:“那大旗掌門,真是個沒有心肝的人,我若見了他,定要把他胸膛剖開瞧瞧他的心是什么做的!”
  陰素緩緩道:“他的遭遇,昔日本也一樣,他也愛上了個女人,這女子卻和他仇家有些關(guān)系……”
  她驟然間說出這從來無人言及之武林隱秘中的隱秘,眾人都不覺吃了一驚,脫口問道:“真的?”
  陰素凄然一笑,道:“此事自也被他爹爹知道,但他卻真狠得下心,將那女子活生生推落絕壁之下。”
  冷青萍忍不住問道:“你……你那……”
  陰索道:“我丈夫云九霄,就是他親生弟弟。”
  冷青萍又是一驚,顫聲道:“他……他既然自己也受過這樣的苦,為什么還要對他親生的弟弟和兒子如此狠心?”
  陰素仰天嘆道:“這就是‘鐵血大旗’無情的傳統(tǒng)。他們代代相傳,都是如此,而且……”她突然幽秘的慘然一笑,接道:“而且據(jù)說‘大旗門’每一代弟子,都有過我這樣差不多的悲慘的事。”
  這又是件驚人的秘密,眾人更是驚得呆了。
  過了半晌,陰嬪又忍不住問道:“這些事我從來未曾聽人提起,大姐你……你卻又怎會知道?”
  陰素神情更是幽秘,緩緩道:“我自然知道……想來你們?nèi)蘸笞砸矔赖模赖帽痊F(xiàn)在還多。”
  陰嬪詫聲道:“為什么?”
  陰素一字字緩緩道:“只因這常春島,便是……”
  突然間,山頂響起了一陣清脆的鐘聲,響徹云霄。兩個烏衫少女,手提著青竹籃,自裊娜四逸的鐘聲余音中,踏著碎步奔來,遙遙便呼道:“婆婆,又勞你送飯了。”
  陰儀大奇道:“給誰送飯去?”
  陰素還未及回答,烏衫少女輕輕躍在船上,嫣然笑道:“你們才來,怎么就跟婆婆這么熟了?”
  她兩人白不知她們原來就是姐妹,陰素也未說出,她面容又恢復(fù)冷漠,只是淡淡道:“我要送飯,你們也該走了。”
  少女笑道:“對了,你們先讓婆婆送飯去,回來再聊天,否則若是讓人餓著了,可真不好。”
  另一少女也笑道:“你們才來沒多久,我們也正好閑著,吃過飯,讓我們陪你們到各處看看好么?”
  陰儀、陰嬪只含笑稱謝。
  她四人心中雖還有無數(shù)疑問,這常春島便是……便是什么?又和“大旗門”幽秘的歷史有何關(guān)系?陰素如此急著送飯,究竟是為誰送飯去?但此時此刻,她們四人縱有滿腹疑問,也只有留待陰素回來后再尋解答,四人打過招呼,便徑自去了。
  驕陽仍盛,波平如鏡,海面一片黃金般光彩。忽然間,冷青萍又奔回海岸,高聲喚道:“婆婆,婆婆。”
  陰素回應(yīng)道:“什么事呀?”
  冷青萍道:“那邊若是有個叫鐵中棠的人,要到這里來,求婆婆好歹載他一程,莫要忘了。”
  在那蜂女香舟上,她本當(dāng)鐵中棠已落水而死,但后來她隨鬼母同赴帝宮,雖然在宮外留守,沒有瞧見鐵中棠,但卻已得到鐵中棠的消息,等到黑衣圣女將鬼母與她姐妹一齊帶回常春島后,她又輾轉(zhuǎn)聽到鐵中棠要到常春島來。
  陰素皺了皺眉,道:“他是什么人?”
  冷青萍呼道:“他……他也是大旗門下!”
  陰素眉頭皺得更緊,道:“他可是那姓云的小子的二哥?”
  冷青萍驚喜道:“不錯,婆婆你怎會認(rèn)得他?”
  陰素“哼”了一聲,道:“他已不會來了。”
  冷青萍大奇道:“他為何不會來了?”
  陰素道:“他已落入海中,連尸首都尋不著了。”
  冷青萍大駭?shù)溃骸澳恪阏f什么?”
  陰素大呼道:“他已死了。”
  冷青萍身子一震,再也立足不住,立時暈倒在海岸上。
  陰素看著她身影倒下,不禁苦嘆道:“幸好鐵中棠已死了,不然這孩子受罪的日子可就多了。”過了半晌,喃喃道:“這孩子明知大旗弟子都是無情無意的人,方才嘴里也還在罵大旗弟子沒有良心,但轉(zhuǎn)眼之間,為何自己也對大旗弟子如此關(guān)心?莫非那姓鐵的也和云九霄少年時一樣,真有令少女著迷的地方……唉!幸好鐵中棠死了……幸好死了……”
  ******
  但鐵中棠卻未死,幸好未死。
  他此刻正坐在海邊山巖上,下面急流澎湃,海浪洶涌,重列著千百塊怪獸般的礁石,正是他落水處。海邊山巖,亦是怪石嵯峨,崢嶸險惡。巖高不止百丈,鐵中棠顯然體力大是不支,未能一口氣爬上去,是以坐在半巖略作歇息。他方才被一拳擊落海中,云錚拳勢雖重,但鐵中棠現(xiàn)在是何等武功,身子隨著拳勢飛起,所受內(nèi)傷并不重。
  只是他身子落下后,險些一頭撞上海水中礁石。幸好他應(yīng)變奇迅,反手一掌,拍在石上,衣衫雖被礁石尖齒扯下一角,身子卻堪堪自礁石邊滑了下去,而掌石相擊,他身子又正在墜落之際,這一震之下,竟使他昏在海水中,衣衫又被海底礁石勾住,身子不能浮起。
  是以云錚與溫黛黛在上面只能看到石上那一角飄揚的衣袂,卻看不到他身子浮起,只當(dāng)他已葬身海底。海水冰涼,過了半晌,鐵中棠便已醒來。
  他體力全失,只有攀著海中礁石爬向岸邊。
  這時云錚與溫黛黛已又乘著陰素的渡船尋來,鐵中棠一時不愿與他們相見,便隱身躲在礁石后。
  等到云錚、溫黛黛苦尋不著,失望而返,鐵中棠又費了不知多少氣力,方自層層礁石間爬到岸邊。此刻鐵中棠胸膛不住起伏,喘息仍劇。目光動處,突見一艘船筆直向自己存身之處駛來。這漁船順風(fēng)破浪,來勢快得異乎尋常。
  鐵中棠雖還猜不出這艘船來歷,但他行事素來仔細(xì),何況此刻體力如此不支,凡事更應(yīng)謹(jǐn)慎小心。他見那漁船方向來勢絲毫未變,身形一閃,尋了個石隙躲了進(jìn)去。石隙前還有方怪石遮擋,正是天生絕妙的藏身之地。
  漁船駛到近前,竟在那星羅密布的礁石外緩緩打住,鐵中棠便已發(fā)現(xiàn),船上掌舵的竟是那與溫黛黛同來尋找自己的白發(fā)婆婆。她年邁蒼蒼,一人操舟往來海上,已是十分令人驚奇之事,更令鐵中棠奇怪的是,這老婆婆竟然去而復(fù)返,卻又不知是為的什么?
  只見她俯身拾起一團(tuán)繩索,打了活結(jié),脫手拋出,那繩團(tuán)便不偏不倚套在一方礁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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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28
第四十回 斯人獨憔翠

  老婆子將長索另一端,系在船上,緊緊拴住了漁船,身形突然橫飛而起,掠上了礁石。她左右雙手,各各提著只竹籃,身形飛掠在崢嶸險惡,滑不留足的礁石上,卻是穩(wěn)健迅急,足以驚世駭俗。礁石間惡浪洶涌澎湃,雪白的浪花,飛激四濺。這老婆子身形兔起鶻落,看來直如白發(fā)龍婆,凌空飛渡一般,竟是直撲鐵中棠藏身之山巖。
  鐵中棠又白吃了一驚:“莫非她已發(fā)現(xiàn)了我?”
  剎那之間,那老婆子便已掠上山巖。但她卻未接連撲上,反而沿著巖麓走了幾步,突然放下竹籃,伸出雙手,抓住了一方尖銳的巖石,用力一扳。那方無論是誰看來,都斷然必定以為是在山巖上生了根的石筍,赫然竟在她以手一扳之下,緩緩滑了開去。
  鐵中棠自上面瞧將下去,恰巧瞧得清清楚楚。只見那滑開了的石筍下,乃是一塊鐵板,白發(fā)老婆子俯身掀開了鐵板,便露出個兩尺方圓的洞穴。洞里黝黯無光,深不見底。那老婆子俯在洞口,呼道:“飯來了。”
  呼聲落處,突有一陣鐵鏈曳地之聲,自洞穴中傳了出來。無底洞口,響起鐵鏈之聲,令人不禁大生幽秘恐怖之感。
  鐵中棠越瞧越是驚奇,他無心去窺破別人隱秘,實是大為犯忌之事,當(dāng)下更是屏息靜氣,不敢動彈。那老婆子聽得鐵鏈一響,立刻自竹籃中取出兩只紙袋,輕叱道:“接住。”隨手拋入洞穴之中。她似乎對洞中之人,深懷畏懼之心,紙袋拋下,立刻將鐵板緊緊蓋起,翻轉(zhuǎn)身子,推動巖石。
  只聽洞穴中一個嘶啞的聲音道:“回去告訴日后,她……”但石筍已然闔起,語聲也立被隔斷。
  那老婆子松了口氣,喃喃嘆道:“……可憐!可憐!一世英雄,竟……自作自受……今生無望了。”但隱約聽來,卻可猜出這老婆子似在為洞中之人惋惜。
  但她雖在惋惜這洞中人本是一世英雄,卻又說他落到如此地步,全是自作自受,要想逃出來,更是今生無望了。
  鐵中棠目送船影消失,心中暗暗忖道:“看來這老婆子定是常春島上之人,是以洞中人才會提起日后兩字。”
  他想到云錚與溫黛黛,也曾坐這艘船來尋找自己,便更斷定這老筍子定是來自常春島的。只因那黑衣圣女要溫黛黛以哨聲呼喚渡船之事,鐵中棠也曾聽在耳里,如此說來,則溫黛黛與云錚必定已在“常春島”上,再也不怕有人加害了。他們既脫離險境,鐵中棠自也大是放心。
  但被囚在這神秘的洞穴中的,突竟是誰?
  此人竟敢直呼“日后”之名,那老婆子看來雖然對他那般懷有戒心,卻儼稱他乃是“一世英雄”,他的身份來歷,想必自是十分驚人。“日后”將他囚禁在如此陰黝潮濕的洞穴中,顯見對他痛恨極深,卻又為何不索性將他殺了?而能被“日后”懷恨之人,卻也斷然必非尋常之輩。
  鐵中棠翻來覆去,左思右想,越想越覺此事實是詭秘之極,這洞中人的身世,必也充滿了神秘的色彩。一念至此,他那好奇之心,實是再難遏止,接連幾個縱身,掠到石筍前,推開石筍,掀起鐵板。
  但他行事從不魯莽,生怕洞中人乘機(jī)脫逃。此人若非惡徒倒也罷了,若是兇惡之徒,自己卻又制他不住,豈非要闖大禍?是以他只是將鐵板掀了一線.萬一情況不對,再將鐵板關(guān)上也來得及。
  要知那石筍重逾千斤,只可向旁推動,卻無法向上抓起,中間隔著塊鐵板,洞中人便休想將石筍移開。何況那鐵板厚達(dá)七寸,分量亦是極為沉早,縱有絕高之掌力,亦是決計無法將之震裂。是以洞外之人雖可進(jìn)去,洞中人卻萬難出來。而山巖上千石萬筍,若非眼見,又有誰會知道這石筍下藏有秘密?筑建這秘窟之人,端的是獨具匠心,令人欽佩。
  鐵中棠白鐵板空隙中瞧了下去,天光照射下,他這才瞧出洞中乃是條曲折幽秘的地道。突聽那鐵鏈拖地之聲,又自地道中搖曳而來,一條人影,隨著鐵鏈曳地聲,自陰影中緩緩現(xiàn)出,厲聲道:“是什么人在外面,又來擾人清夢?”
  鐵中棠也瞧不清他形貌,只覺此人雖是鐵鏈在身,被人囚禁,但語氣之間,竟仍隱隱帶有帝王之威。縱是帝王,身在囚禁之中,也常會失去威嚴(yán)’此人自然萬萬不會真乃帝王之尊,但在如此情況下,仍有如此氣概,一種豪雄威風(fēng),浸浸然直逼鐵中棠眉睫。
  鐵中棠心念一閃,口中未說話,卻將鐵板完全掀開。
  那人抬頭望了一眼,怒道:“何方狂奴?怎不回話?”
  只見他發(fā)髻蓬亂,須長過胸,形狀果然十分潦倒,但那種英雄落拓之氣,卻更是令人心醉。鐵中棠緊抓著鐵板,只要他身形一動,便可將鐵板閹起,口中卻道:“地穴已開,你為何還不乘機(jī)逃出?”
  那人再也未想到他會突然說出這句話來,也不禁一怔。但瞬息之間,便自仰天狂笑道:“朱某一生幾時逃走過?無知小輩,你竟將咱家瞧成了何等人物?”
  狂笑之聲,震人耳鼓,正是神龍遭困淺灘,余威仍足驚人。鐵中棠心念又一動,大聲道:“你可認(rèn)得朱藻?”
  那人身子似乎一震,道:“朱……朱藻?”
  鐵中棠道:“不錯,夜帝之子朱藻。”
  那人喃喃道:“朱藻……朱藻……”竟仍茫茫然有些癡了,過了半晌,突然大喝一聲,道:“你認(rèn)得他?”
  鐵中棠道:“認(rèn)得。”
  那人道:“他……他在哪里?……他此刻也……也來了么?”語聲竟已顫抖,顯然心中大是激動。
  鐵中棠暗暗嘆息一聲,已猜出此人是誰了。
  他無意中遇著此人,心中雖是又驚又喜,但見到此人竟落得如此模樣,卻又不禁感慨叢生,泫然欲淚。那人卻是滿心焦急,厲聲道:“快說,他可是來了?”
  鐵中棠嘆道:“他雖未來,卻時時刻刻在想念著你老人家,只是……只是不知道你老人家的去處。”
  那人身子又一震,道:“你……你怎知他在想念著我?”
  鐵中棠黯然一笑,突然抓開鐵板,縱身躍了下去。
  那人厲聲道:“你要做什么?”
  話猶未了,鐵中棠竟已恭恭敬敬,跪倒在他面前,垂首道:“小侄鐵中棠,叩問你老人家福安。”
  那人雙目圓睜,神情更是驚詫,厲聲道:“你究竟是誰?你可知我又是誰?為何要向我跪拜?”
  鐵中棠道:“小侄乃是朱藻大哥之結(jié)義兄弟,見了你老人家,自當(dāng)跪拜。”突覺肩頭一陣劇疼,已被那人一把抓住,鐵中棠只覺這只手掌,猶如鋼鐵一般,勁力之強(qiáng),竟是自己生平未遇。
  何況武功練到鐵中棠這種地步,對任何人之出手,已都有種本能之反應(yīng),無論是誰,都難將他抓住。但此人卻能無影無蹤般伸出手來,直到抓住鐵中棠后,鐵中棠方始覺察,這出手之快,又是何等驚人。
  鐵中棠雖是銅筋鐵骨,此刻竟似也有些受不了此人一抓之力,但他卻仍咬牙忍住,決不皺一皺眉頭。那人手掌不放,目光灼灼,凝注著鐵中棠。
  鐵中棠也抬起頭來,回望著他。只見他身上一件寬袍,已是千縫百補(bǔ),滿頭長發(fā)披散,雙目雖仍灼灼有光,看來卻仍是潦倒已極。尤其是那副鎖在他身上的巨大的鐵鏈鐐銬,更令鐵中棠滿心感慨,既是憐憫,又覺悲痛。
  那人緩緩道:“你已知道我是誰了?”
  鐵中棠道:“小侄已知道你老人家是誰了。”
  那人喃喃道:“不錯,不錯,倒也可配作朱藻的兄弟。”突然松開手掌,竟自仰天大笑道:“你既已知道我老人家是誰,便該稱我一聲老伯才是。”
  鐵中棠這才完全確定自己猜的果然不錯,這個赫然滿身鐐銬,幾乎連手足都難動彈的老人,正是名動天下,無人能與之抗衡之“夜帝”!剎時間,鐵中棠更是驚喜交集,伏地再拜,恭聲道:“老伯……”
  夜帝哈哈笑道:“藻兒為人一向目中無人,能與他結(jié)拜兄弟的,老夫早已知道不會錯了。”
  鐵中棠道:“多謝老伯夸獎。”
  夜帝道:“你一時便能猜出我是誰來,倒也不奇,不想你竟能受得了我那一抓之力,面不改色,端的有幾根硬骨頭。”
  鐵中棠見他落到如此地步,心胸仍如此開朗,若非人中之杰,焉能如此,心下不禁更是佩服。
  夜帝道:“想不到藻兒竟還記著我!他可好么?我那住處,如今想必已被他整治得更是寬敞了。”
  鐵中棠心頭一陣黯然,過了半晌,方自勉強(qiáng)忍住悲痛,垂首道:“不知老伯已有多久未曾回家了?”
  夜帝道:“誰耐煩去記那日子,只怕有十來年了吧!”
  鐵中棠暗嘆忖道:“別人若是過他這種日子,定是度日如年,連多少天都記得清清楚楚,而他竟連多少年都記不得了,這又是何等胸襟!”口中黯然道:“滄海桑田,這十余年來,世間變化已有不少……”
  夜帝笑道:“但我那住處遠(yuǎn)離紅塵,想必不致有……”
  鐵中棠嘆道:“那……那地方……已……”他實是不忍將夜帝地方已被焚毀之事說出口來。
  夜帝變色道:“已怎樣了?”
  鐵中棠卻也終是不敢隱瞞,垂首道:“已……已被焚毀了。”他生怕這老人家聽得這驚人之變故,太過悲痛,竟是深垂著頭,再也不敢仰首去望一眼。
  哪知夜帝又自仰天笑道:“燒了么……燒了也好,遠(yuǎn)在十余年前,老夫便想將它燒了的。”
  鐵中棠道:“為……為何……”
  夜帝笑道:“你既與朱家人結(jié)為兄弟,便該知道我朱家人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要享受,卻不能吃苦的。”
  鐵中棠道:“是……”
  夜帝道:“但無論任何享受,都定必要奮斗才能得來。你若喜歡比別人享受得好,你能力就必須比別人高些。”
  鐵中棠肅然道:“此點小侄定必永記在心。”
  夜帝笑道:“我相信藻兒之能,無論環(huán)境多么惡劣,他也必能改造,是以我對他一向放心得很,只是……”笑容突然消失,嘆道:“只是不知他的娘如今怎樣了?”
  鐵中棠心頭一顫,頭垂得更低。
  夜帝嘆道:“她委實太過好強(qiáng),一心想要勝過我,但像她那樣去練武功,卻太苦了,不知她那痛苦已結(jié)束了么?”
  鐵中棠不敢抬頭,道:“她老人家痛苦已結(jié)束了……”
  夜帝開顏笑道:“好極好極,她也該享享福了。”
  鐵中棠只覺心頭一陣劇痛,更是不敢抬頭。
  夜帝道:“里面有些好酒好菜,你既來了,便該陪我談?wù)劊敝撸烂矗爝M(jìn)去痛飲幾杯。”
  鐵中棠又驚又奇,幾乎奇怪得說不出話來,呆子半晌,方自訥訥道:“老……老伯還要進(jìn)去么?”
  夜帝道:“自然要進(jìn)去的。”
  鐵中棠道:“小侄既已將秘門打開,老伯為何還不走?不如待小侄先將老伯身上的……的東西弄去……”
  夜帝道:“原來你要救我出去。”
  鐵中棠道:“小侄……小侄是……”
  ,
  夜帝又仰天笑道:“我若要走,早就走了,還用得著等你來么?孩子,你未免太小瞧了你朱老伯了。”
  鐵中棠道:“老……老伯為……為何不走?”
  夜帝笑道:“這其中有道理,你慢慢便會知道了。”拉起鐵中棠,轉(zhuǎn)身向那曲折的巖洞里走去。
  鐵中棠又驚又嘆,忖道:“這老人當(dāng)真是姜桂之性,老而彌辣,到如此年紀(jì),還是如此倔強(qiáng),到如此地步,還是決不肯接受任何人絲毫幫助,看來只有慢慢設(shè)法勸他,他才會走的了。”但他怎敢將這番話說出口來,只得相隨而行。
  只見這山巖下的秘洞,竟是曲折深邃,有如諸葛武侯之八卦陣一般,幽秘繁復(fù)處尤有過之。兩人走了半晌,鐵中棠更是發(fā)覺自己若非有老人領(lǐng)路,便再也休想自這曲折的道路間走回原地。越是深入,越是陰濕黝黯,到后來竟已伸手難見五指。
  鐵中棠想到自己結(jié)義兄弟之爹爹竟在這種地方過了十余年的日子,更是決心要將老人說服,勸他出去。也不知轉(zhuǎn)了多久,夜帝方自停下腳步。
  忽然間,鐵中棠只聽“叮”的一聲輕響,火光一閃,眼前竟突然大放光明,原來秘道中竟已亮起了燈光。只見前面巖壁,已被鑿成石燈的模樣,燈芯竟有十余條之多,互相連接,夜帝火石一敲,剎那間燈芯便一齊燃著,有如魔法一般。
  鐵中棠瞧得內(nèi)心驚奇,目定口呆。他奇的倒不是這石燈制作之巧,只是再也想不出這燈中滿盞的燈油究竟是哪里來的。但更令他奇怪的事,還在后面。秘道中一直是陰濕而黝黯的,這里卻干燥寬暢,左面一張石床,右面一張石桌,幾個石凳,石桌邊竟還有個石盆,盆沿雕成雙龍搶珠之勢,一縷清泉,潺潺不絕,自龍口中流了出來,又自盆底流了出去,盆中卻始終保持著滿盆清水,再一旁的梳洗用具,也無一樣不是干干凈凈。
  夜帝笑道:“這地方還好么?”
  鐵中棠道:“此處雖好,卻非久留之地。”
  夜帝哈哈笑道:“說得好……說得好……”一面大笑,一面已將那兩只紙袋拆了開來。紙袋中食物倒也豐盛,鐵中棠只道他要勸自己吃了,哪知夜帝提起紙袋,竟將袋中食物都倒入盆下水溝里。
  鐵中棠大駭?shù)溃骸袄喜@……這是作甚?”
  夜帝道:“你莫非當(dāng)我要絕食自盡不成?”
  鐵中棠道:“這……這……”
  夜帝大笑道:“你只管放心,老夫縱然要死,也要尋個舒服的法子,萬萬不會被生生餓死的。”
  鐵中棠更是詫異,忍不住道:“但老伯為何要將吃食倒了?”
  夜帝笑道:“這些東西只配給馬吃,老夫這里既無驢,亦無馬,不將它倒了,留著它作甚?”
  鐵中棠只聽得呆呆地怔了半晌,還是忍不住問道:“不……不知老伯平日吃些什么?”
  夜帝且不作答,反而問道:“方才老夫曾說,若是要走,多年前便已走了,你司是有些不信?”
  鐵中棠訥訥道:“小侄確是有些不信。”
  夜帝大笑道:“你倒老實得很……好!你且忍半個時辰,這半個時辰中,你無論見著什么,都莫要說話。”
  鐵中棠更滿腹狐疑,勉強(qiáng)道:“小侄遵命就是。”
  夜帝大笑道:“好!”笑聲中雙臂一震,身形暴長,滿身鐵鏈鐐銬,突然四散而開,嘩啦啦,啷嗆嗆,落滿了一地。
  鐵中棠駭然道:“這……”
  夜帝笑道:“莫忘了不準(zhǔn)說話。”
  鐵中棠只得將滿心驚訝,壓了下去。
  夜帝轉(zhuǎn)身走到水盆前,略為梳洗,脫下寬袍,里面竟是件柔絲所織,輕柔華麗的花衫。等他轉(zhuǎn)過身來,哪里還是方才那落魄潦倒的老人?哪里還有一絲一毫落魄潦倒的模樣?只見他容光煥發(fā),須發(fā)有如衣衫般輕柔,看來雖是瀟灑飄逸,卻又帶著種不可抗拒之威嚴(yán)。這瀟灑與威嚴(yán)之奇異混合,便混合成一種不可抗拒之男性魅力,令人頓時忘卻了他的年紀(jì)。
  鐵中棠又待驚呼,雖然忍住,但張開了的嘴,卻再也合不攏了。
  夜帝微微一笑,緩步走到石床前,伸手一扳,那石床竟赫然應(yīng)手而開,又露出了個洞穴,但洞穴中卻是光亮異常,洞中秘道,亦是異常平整光潔。
  夜帝道:“隨我來。”
  鐵中棠有如身在夢境,呆呆地跟著走了下去。他天賦機(jī)智,平日別人所行所為,他事先便可料中十之八九,但今日夜帝所做的每一件事,卻無一不大出他預(yù)料。只見秘道兩旁,每隔十步,便有盞石燈,走了數(shù)十步,便是道月牙石門,低垂著淡青長簾。
  夜帝回首笑道:“閉起眼睛,要你睜開時再睜開。”
  鐵中棠此刻對他已是五體投地,立刻閉起了眼睛。只覺夜帝引身將他引入了垂簾,又走了幾步,鼻端便飄來一陣淡淡的香氣,令人心神俱醉。香氣濃濃,室中也漸漸溫暖。
  又過了半晌,夜帝方自笑道:“好,睜開。”
  鐵中棠深深吸了口氣,緩緩睜開了眼睛……他眼睛不睜還罷,這一睜開了眼睛,幾乎嚇得跌倒在地。
  只見此刻他立身之地,竟是個圓形石洞,雖說是石洞,但四面滿懸長綴之錦帳,珍貴之毛皮……縱是大富之家的廳堂,也不過如此,何況洞中一桌一幾,俱是青石雕刻而成,花色不同,各具匠心。有的石桌形如樓房,有的臥椅形如長橋,有的低幾形如農(nóng)舍,更有張圓桌竟雕成那“夜帝之宮”的模樣。
  石桌上一杯一盞,亦是花巧奇麗,有的形如鳥雀,有的形如牛馬,有的形如武士,有的形如裸女。每樣?xùn)|西,俱是手制而成,但是匠心獨運,栩栩如生,這已是任何巨室富家萬難及得上之事。
  更何況——錦帳下,石桌旁,低幾前,竟站著十余個絕美少女。
  她們有的身披輕紗,有的穿著錦袍,有的正在談笑,有的正在下棋,也有的正在梳妝,還有的正在作圖。
  此刻,每個人都停住了手,癡癡地望著鐵中棠,每個人面上都充滿了驚訝之色,不知道少年自何處來的。鐵中棠幾乎眼也花了,他平生所遇之人,可驚可奇之事雖然不少,但卻當(dāng)真要以此事為最。一時之間,他整個人都呆住了,莫說夜帝令他莫要說話,便是要他說話,他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夜帝道:“此地又如何?”
  鐵中棠道還是說不出話來。
  夜帝笑道:“此刻你不妨說話了。”
  鐵中棠長長嘆了口氣,道:“小侄真不知該如何回答。”
  夜帝大笑道:“好!好!”轉(zhuǎn)身面向少女,笑道:“這便是我那藻兒的結(jié)義兄弟,你們不妨過來相見。”
  少女們掩唇輕笑,有的還不禁垂下頭去。
  夜帝大笑道:“此地久無外客,這些丫頭也不免都變得小家氣了,賢侄你可莫要見笑。”
  鐵中棠也不禁垂下了頭,哪敢回話。
  夜帝道:“呆望什么?還不整治些酒菜來,與我這賢侄接風(fēng)?”少女們一陣嬌笑,一齊走了。
  夜帝道:“坐下。”
  鐵中棠坐了下來。
  夜帝道:“到了這里,你感覺如何?”
  鐵中棠抬起了頭,只見四面珠簾仍不住輕輕搖蕩,一陣陣銀鈴般的輕悅笑聲,自搖蕩的珠簾中飄了過來。他又自長長嘆息一聲,訥訥道:“小侄直到此刻為止,還有些不甚相信,不知這究竟是真是幻?”
  夜帝哈哈笑道:“老夫早巳說過,朱家的人無論在任何情況之下,都會設(shè)法好好享受。”
  鐵中棠嘆道:“老伯實有過人之能,但……但小侄心里有許多無法想通的事,不知老伯能否見告?”
  夜帝道:“有什么事,你只管問吧!”
  鐵中棠道:“不知老伯怎會到了這里,又怎會……怎會如此?”他實在找不出話來形容心中的驚異,只有苦笑著四面指了指,只因日后既然將他囚禁此間,此間便必是絕地,而夜帝卻能將此絕地變?yōu)橄删常M非大是不可思議。
  夜帝含笑道:“你問的雖然只有兩句話,但我解釋起來,卻委實是說來話長,不知你可有耐心聽么?”
  鐵中棠道:“小侄洗耳恭聽。”
  夜帝微微一笑,尋了張舒服的臥榻倒身坐下,開始敘說那一段神奇的故事。只聽他緩緩道:“我一生行事,自信絕無愧天疚地之處,卻只有件事被人罵得體無完膚,你可知道是什么?
  “好!瞧你微笑不語,想必心里已知道,只是未便說出口來。其實你縱然說出,又有何妨?要知風(fēng)流亦非見不得人的事,只要你居心未存下流,縱然對天下女子鐘情又有何妨?
  “我一生之中,最最傾倒的,便是那些秀外慧中,才貌雙全的女子,只因惟有她們,方是天地間靈氣之所鐘。你且看有些女子粗頭與惡俗,有些女子卻是清雅如仙,這其間差別為何如此之大,便是因為上天喜惡有所不同。蒼天既將靈氣鐘于某些女子之身,便是要人多加愛護(hù),這正如好花好草,靈山秀水,亦是要人欣賞之理相同。若有人對這些蒼天垂愛之事物,不知欣賞,不知愛惜,此人不是俗物,便是暴殄天物的呆子。”
  他仰天大笑數(shù)聲,接著道:“幸好我既非俗物,亦非呆子,從來不敢暴殄天物,只要是上天眷愛之女子,我必定愛護(hù)有加,視如無上之珍寶。更幸好我那妻子也非俗物,知道我之所為,不過是要將天下好女子好生護(hù)著,莫教她們受了惡人欺負(fù)而已。
  “更令人慶幸的是,只要是好女子,便能知我之心。其實也惟有好女子,方能知我之心。我平生最大之愿望,便是與天下的女子結(jié)為知己,更愿天下好女子,也俱都將我視為知己,則人生已庶近無憾了。”
  他顯然已將鐵中棠視如子侄,是以說話毫無顧忌,鐵中棠卻已聽得呆了,惟有連連苦笑。只因他這番言語,說的無一不是鐵中棠聽所未聽,聞所未聞的道理,鐵中棠實不知他說的是對還是錯。轉(zhuǎn)眼瞧去,只見少女們已將酒菜端來,悄悄坐在四周,一個個俱是面帶微笑,早已聽得入神。這番話她們顯然已不知聽過多少次了,但此刻仍聽得如此入神,可見夜帝言語間,實是大有令人動情處。
  酒菜果然精致,夜帝舉杯在手,突然長長嘆息一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方自接著往后說了下去:“但天下好女子中,卻有個最最好的女子,非但未將我視為知己,而且根本對我不理不睬。
  “這實是我平生最大之恨事,為了此事,我接連七日七夜,幾乎全然未進(jìn)飲食,幾個月里,食而不知其味,睡更不能安枕,只要一想起她來,心頭便有如針刺般痛了起來,不知你可想得出我那時之心境?
  “好,你還是微笑不語,我那時心境,想必你也是懂的。唉,與你這樣聰明的孩子說話,也是人生一件樂事,否則與那些俗物言談,倒不如對牛彈琴還可少生些悶氣。”
  他說來說去,盡是說些似通非通,玄之又玄的道理,此刻又將話題岔開,又忽而要鐵中棠飲些美酒,用些酒萊,鐵中棠忍不住要將方才的話再問一次道:“不知前輩怎會來到這里?”
  夜帝這才說及正題,嘆息著道:“你且莫著急,只因方才那些話,聽來似乎與此事并無關(guān)系,其實卻是我為何會到這里的最大的原因。
  “你可知那對我不理不睬之人是誰么?她便是……好,只怕你又猜中了,她便是常春島之日后。她若是對我不睬,倒也罷了,我最多不過生些悶氣。哪知到了后來,她竟想盡辦法,將我身邊的女子,俱都說動,十人倒有九人離我而去。
  “她說我用情不專,自命風(fēng)流,卻不過只是好色之徒。她哪里知道我之深情,她哪里知道我的深意!你可見到愛花之人,家里只種一株花的么?家里惟有一株花的,那斷然必非愛花之人。這道理正與我相同。我若對女子漠不關(guān)心,又何苦用盡千方百計要她們陪伴在我身旁,辛辛苦苦地維護(hù)著她們,絕不使她們受到絲毫傷害?愛花之人必常護(hù)花,將花移人溫室,冬日焙火,夏日施水,好教那鮮花莫被狂蜂所戲,野鳥所欺。唉……不是愛花人,又怎知護(hù)花者的一片苦心?”
  這番話又聽得鐵中棠目定口呆,啼笑皆非,雖覺這道理大是不通,卻又說不出他的不通之處在哪里。
  那些少女卻聽得如醉如癡,有的甚至已在偷偷落淚。鐵中棠趕緊插口道:“是以老伯便趕去常春島。”
  夜帝道:“不錯。那時藻兒年紀(jì)已不小,你那伯母又已坐關(guān),我忍無可忍,便趕去常春島。日后卻早巳算定我這一著,她終究不敢與我獨斗,竟已集全島百余高手之力,擺下了‘大周天絕神陣’,在岸邊等候于我。我方自踏上常春島,她便與我立下誓約,只要我能破了那‘絕神陣’,她便聽?wèi){我來處治,我若在三個時辰中破不了此陣,便得完全聽?wèi){她發(fā)落丁。那日海上風(fēng)浪極大,我下船時已是疲累不堪,而且三個時辰,又嫌太少。但我雖明知這誓約立得極不公道,卻又被她這條件所誘,無法拒絕,一戰(zhàn)之下……唉,我便到了這里。”
  鐵中棠也不禁為之長嘆一聲,沉吟著道:“不知老伯臨去之際,可曾將去向說給朱大哥知道?”
  夜帝道:“未曾。但你那伯母,素來深知我心意,我縱然不說,她必也知道我要去哪里。”
  鐵中棠黯然道:“她老人家的確知道的,只是……”他要說的是:“只是她老人家未及說出,便已死了。”但卻將這句話又忍在心里。
  夜帝道:“只是什么?”
  鐵中棠強(qiáng)笑道:“只是她老人家并未告訴小侄。”
  夜帝舉杯在手,呆呆地出了會兒神,緩緩嘆道:“我十余年未曾回去,她自也不愿藻兒來找我。”
  鐵中棠暗暗嘆道:“這次你卻錯了。”
  過了半晌,夜帝方自接著說了下去:“我到了這里,不過半年,便將這巖洞中的秘路全都摸熟了,但約莫十個月后,才發(fā)覺此地并非絕地,除了那入口外,還另有一條石隙,可通向外面,那時我若要走,便可走了。”
  鐵中棠道:“老伯為何不走?”
  夜帝正色道:“男子立身處世,雖可不拘小節(jié),但于大節(jié),有關(guān)忠、孝、信、義處,卻斷不可虧。”
  鐵中棠肅然道:“是。”
  夜帝道:“我只要留在此間不走,便不算失信于人;至于我在此地如何過活,便要看我是否有自求安逸之能力,只要我有此能力,縱然日日享樂,也無虧于心,非我定要在此受苦,才算守信。”
  這番話卻是說得義正詞嚴(yán),無懈可擊。
  鐵中棠道:“小侄明白。”心中卻不禁暗嘆忖道:“我這伯父雖然生性風(fēng)流,立論有時也不免失于偏激,但胸懷間自有一種恢宏之氣,果真不失為武林第一名俠之風(fēng)范。”一念至此,面上不禁露出敬重之色。
  夜帝微微一笑,道:“珊珊,下面的事,你都已知道了,不如由你接著往下說吧,也可說得動聽些。”
  一個鵝蛋臉,柳葉眉,高挑身材,膚色微黑,年紀(jì)雖已二十七八,但卻仍充滿青春健康之活力的少女,秋波一轉(zhuǎn),嫣然笑道:“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但我卻永遠(yuǎn)也忘記不了。”
  她笑容間滿含對往事甜蜜的回憶,開始敘說她的故事,輕柔的語聲,令鐵中棠更是聽得入神。
  她闔起眼簾,說得很慢:“那時正是暮春時節(jié),我和翠兒每天要趕著羊群出來,找個有水有草的地方,一面讀些書,一面牧羊。有一天,已是黃昏,我正要回去了,忽然聽得山下面有吟詩的聲音傳出來,念的是白居易的《琵琶行》。山下面會有人吟詩,我自然嚇了一跳。
  “但那吟詩聲是那么優(yōu)雅,念的又是我熟悉的詩句,我聽了兩句,竟不知不覺間聽得呆了。那時我心里想,山下面的縱然是鬼,也是個雅鬼,于是我和翠兒就壯起膽子,去找這聲音是自何處發(fā)出來的。”
  她笑容更是動人,接著說:“你知道少女們的幻想總是比別人多些,所以我們才一心要找那雅鬼。若是換了現(xiàn)在,只怕我們就不敢了。我們找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亂草間,山石竟有條裂隙,有雙眼睛正在這裂隙中呆呆地望著我們。這雙眼睛的目光,也是那么溫柔,決沒有絲毫惡意,我們就壯起膽子,和他說起話來。從那天之后,我們每天都要去聽他說話,只因他說的全是我們從來沒有聽過的,我們都不禁聽得著了迷。我們每天擠羊奶給他喝,他也時常用石頭雕些東西送給我們,到后來我和翠兒就都對他……都對他……”
  說到這里,她臉上泛起一陣淡淡的紅霞,容光更是照人,垂下了頭,嫣然一笑,才接著道:“到后來我們都覺得再也不能離開他了,就帶著些紙筆、丹青和一些衣物,也住進(jìn)這地洞里。那時這地洞雖還沒有這樣的規(guī)模,但已是很干凈了。我們每天陪著他吟詩、下棋、作畫。
  “有一天他突然要我們將畫好的畫拿出去賣,再換些有用的東西回來,但他卻又要我答應(yīng),一定要將畫賣給女孩子。但閨秀少女怎會到街上來買畫,幸好我們也是女人,可以在別人閨房里走動,很容易就將七八張畫全都賣了出去,而且賣得價錢很高,我們就買了些絲綢、紙筆、珊瑚、象牙一類的東西回來。
  “一次他不但畫了畫,還刻了一些圖章和珊瑚、象牙人一類的小玩意,于是我們又拿出去賣。那時我們到了市上,先前買我們畫的幾個女孩子,竟派了她們使喚的丫頭,天天在街上等著我們。原來她們已對那幾幅畫著了迷,整日茶不思,飯不想,只是呆呆地望著那畫兒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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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29
第四十一回 各有奇遇

  說到這里,旁邊也有三四個少女面上泛起了嫣紅。珊珊含笑瞧了她們一眼,繼續(xù)說了下去:“她們見了我,簡直高興得發(fā)狂,求我們一定要帶她們來找這畫畫的人,否則就不放我們走。我被逼得沒法子,也實在瞧她們可冷……”
  突聽一個杏衣少女笑啐道:“誰可憐?你才可憐哩!”
  珊珊嬌笑道:“你還不可憐?那時候連眼睛都哭紅了,我再不帶你們來,只怕你們真要活活急死。”
  那杏衫少女,瞧了另幾個少女一眼,咯咯嬌笑道:“就算我們著急,可總比她們要好些吧!”珊珊笑道:“這倒是真話。”
  少女們又笑又啐,鬧成一團(tuán),你說我著急,我說你可憐,但瞧了鐵中棠一眼,又都紅著臉垂下了頭。夜帝仰天笑道:“好!好!你們都不著急,著急的是我……”聽到這里,鐵中棠不必再聽,也已猜到此中究竟。
  這些少女想必是見著夜帝畫的圖畫后,便自心醉神癡,忍不住想要瞧瞧這作畫的才子。等她們見著夜帝后,更不禁要被他這絕世之豐神,優(yōu)美的談吐所醉,留在這里,再也不肯走了。
  于是大家同心協(xié)力,再加上夜帝胸中之丘壑,經(jīng)過十?dāng)?shù)年的辛苦經(jīng)營,終于將這陰森的巖洞,變成了仙境。由此可見,夜帝不但武功絕世,而且文采風(fēng)流,妙手丹青,亦非他人能及,否則又怎能迷得了這些少女?
  珊珊笑道:“只要是見著他圖畫雕刻的女孩子,十個中倒有九個要被迷住,想盡法子,也要趕來。到后來我們真怕這樣下去,連這巖洞都要被女孩子們擠塌,再也不敢將他的圖畫雕刻拿出去賣。”
  夜帝微笑道:“不是不敢,只怕是不愿吧!”
  珊珊粉臉微微一紅,笑啐了一口,道:“我不說了。”
  夜帝大笑道:“你也該歇歇了。翠兒,你說。”
  另一個模樣與珊珊生得同樣標(biāo)致,年紀(jì)又輕些的少女笑道:“好!我說。珊姐倒不是吃醋,她若吃醋,先前也不會將別的女孩子帶來了。她只是知道,凡是要買這些圖畫雕刻的女孩子,必定都是才女,才女瞧見才子的手筆,怎會不心動?但人來得太多,也不行呀!”
  珊珊笑道:“還是翠兒知道我。”
  翠兒笑道:“不但珊姐,別的姐妹們,也說莫要將圖畫往外賣了,留著自己看,總比讓別人看好得多。”她笑容更是明媚,言語更是爽朗,比起珊珊的婉轉(zhuǎn)嬌柔,又另有一番動人心魄之處,令人見之神醉。只聽她接著道:“我和珊姐雖是窮人家的女子,但別的姐妹們,卻都是大富人家的千金小姐。她們來的時候,就不知帶來了多少珠寶,尤其是敏敏,幾乎把她家全都給偷搬了來。”
  那杏衫少女笑罵道:“我可沒惹你,你窮嚼什么舌頭?”
  翠兒笑道:“我又沒說假話。”
  珊珊嬌笑道:“我證明,敏丫頭來的時候,足足裝了三大車東西,就只她一個帶來的,已足夠大家吃一輩子了。”
  翠兒道:“所以雖然不賣圖畫,也沒關(guān)系,大家每天除了吃飯,就是想盡法子將這里布置起來。”
  鐵中棠嘆道:“小侄若非眼見,真不敢相信這故事竟會是真的……唉!若非老伯此等奇人,又怎會有此奇遇?”
  翠兒笑道:“是呀,他若不會吟詩作畫,哪有這段事?”
  夜帝笑道:“但我也不愿那日后知道此事,是以每日算準(zhǔn)時間,知道有人送飯來了,我便打扮個落魄模樣出去。”
  鐵中棠也不禁失笑道:“卻連小侄也被騙了。”
  洞中無晝夜,眾人談?wù)勑πΓ膊恢^了多久。珊珊忽然笑道:“他們男人,想必總有許多不愿被咱們女孩聽到的話要說的,咱們何必留著惹厭,走吧!”
  翠兒笑道:“累了一天,也該睡了。”站起身子,伸了個懶腰。少女們俱都嫣然一笑,陸續(xù)走了出去。
  夜帝瞧著她們身影,微笑道:“你瞧這些女子,是否天地間靈氣所鐘?不用你說話,她們先已知道了你的心意。”
  鐵中棠道:“果然善體人意……”突然長長嘆息了一聲,接道:“小侄委實有句不愿被人聽到的話,要求老伯回答。”
  夜帝道:“有什么話?你只管問吧!”
  鐵中棠沉吟半晌,似乎甚是為難,不知該如何問出口來。轉(zhuǎn)眼四望,只見幾上紙筆猶在,他方自走了過去,提筆寫了幾個字,雙手送到夜帝面前。
  夜帝瞧了一眼,面上神色突然改變。但他默然良久,也終于說出一番話來,鐵中棠聽了這番話,神情竟也大變,也不知是驚是喜。只見他剎那間便已熱淚盈眶,口中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靈光……朱大哥……你們……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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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鐵中棠究竟寫的是什么?夜帝究竟說了什么?鐵中棠又為何突然提出水靈光與朱藻兩人的名字?
  但這時朱藻與水靈光已遠(yuǎn)在千里外的王屋山下,耳邊但聞得山林松濤,又怎會聽得到鐵中棠的呼聲。王屋山并不高峻,但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寧古五來,故老相傳,王屋山正是頗多仙人靈跡。朱藻與水靈光到了王屋山示,但見靈山佳木,果似帶著幾分仙氣,卻尋不著那“再生草廬”在哪里。,兩人一前一后,將山麓四周,都尋找了一遍,朱藻微微皺眉,道:“這里哪有什么再生草廬?莫非……莫非……”
  水靈光道:“莫非什么?”
  朱藻嘆道:“莫非你鐵大哥只是騙我們的?”
  水靈光仰首望天,幽幽出了一會兒神,緩緩道:“我和中棠相識以來,他從來沒有說過一個字是騙我的。”
  她離開沼澤雖然已有許久,但只有自嶗山至王屋山這一段路途之中,方自真正深入紅塵。這一路上,她看見了許多以前沒有見過的事,也看見了各色各樣的世人。她雖然未曾對任何一人抱有輕視之心,但無論是誰,早要到了她面前,都已不知不覺被她那種飄逸靈秀之氣所懾,而自愧形穢起來。這使得心如赤子的水靈光,也在不知不覺間培養(yǎng)出一種尊貴高華之氣。
  她昔日若是天上仙子,此刻便已是仙子中的公主,教人一心想親近于她,卻又不敢親近。這種絕俗的風(fēng)姿,竟已有幾分與朱藻非凡的氣概相似。兩人走在人群中,當(dāng)真有如鶴立雞群,迥異流俗。這種氣質(zhì)自是與生俱來,不是裝作得來的。
  只是童年的不幸,使得水靈光變得有些羞怯,有些自憐,對別人有些畏懼,對自己也無信心。但泥污中的明珠,終有露出光華之一日。水靈光此時正如泥中之明珠,已洗清了泥污,放出了逼人的光華,只因她童年不幸的陰影,已逐漸消失,她對別人不再畏懼,對自己有了信心。她的口吃之病,也在不知不覺間好了。此刻,她言語中更充滿自信,不但深信鐵中棠絕對不會騙她,也深信那“再生草廬”必定在這里。
  朱藻嘆道:“鐵二弟自然不會惡意來騙我們,他只是……”
  水靈光幽幽道:“你不用說了,中棠的心意我知道。”
  朱藻怔了一怔,笑道:“你該稱他大哥才是。”
  水靈光道:“我偏要叫他中棠……中棠,中棠……”
  朱藻仰天笑道:“好個刁蠻的女孩子,二弟有了你這樣的妹子,這一生中只怕難免要多吃些苦頭了。”
  水靈光嫣然一笑道:“我總覺得只有你才像我的大哥。朱大哥,你做我的大哥吧,我不要中棠這哥哥。”
  朱藻苦笑道:“唉!唉!今天天氣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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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靈光笑道:“何必顧左右而言其他!你就是不認(rèn)我這妹子,我還是要認(rèn)你做大哥的。”
  朱藻搖頭嘆道:“十余日前你還是個溫溫柔柔的女孩子,不想此刻竟變得又淘氣,又調(diào)皮了。”
  水靈光道:“大哥可知道這是什么緣故?”
  朱藻道:“不知道。”
  水靈光笑道:“我這都是跟大哥學(xué)的。”
  朱藻大笑道:“好個……”
  突然間,兩條人影,自山坳后急掠而下,輕功俱都不弱,但見到這里竟然有人,兩人立時放緩了腳步。只見當(dāng)先一人,劍眉星目,身形英挺,一身黑緞勁裝,腰邊卻束著條血紅絲帶,腳步雖已放緩,但行止間卻仍帶著種英挺剽悍之氣,背上斜背一柄烏鞘長劍,血紅的絲帶,迎風(fēng)飛舞。另一個卻是妙齡少女,身材窈窕,一身翠衫,背后竟也斜背著劍,娟秀的面目,配著雙靈活的大眼睛,顧盼飛揚,生得雖非絕美,但嬌憨明媚,極是動人,與那少年站在一起,正是一雙璧人。
  朱藻、水靈光目光動處,不禁暗暗喝彩,卻不知這少年男女兩人瞧見了他們,更已不覺瞧得癡了。兩人自他們身前走過,還忍不住要回頭瞧上兩眼。朱藻心念一動,突然抱拳道:“請教。”
  那勁裝少年趕緊轉(zhuǎn)過身來,亦自抱拳笑道:“不敢。”
  朱藻含笑道:“不知兄臺對此間是否熟悉?”
  勁裝少年道:“在下久居此間,對此山倒還略知一二。”
  朱藻拊掌道:“好極了……在下斗膽,想要向兄臺打聽個地點,不知兄臺可否見告?”
  勁裝少年道:“不知是何所在?”
  朱藻緩緩道:“再生草廬……”
  這四字說出口來,勁裝少年突然面色一變,倒退了一步。那翠衫少女本自一直含笑瞧著水靈光,此刻亦自霍然轉(zhuǎn)過身來,厲聲道:“你要找誰?打聽這地方作甚?”
  朱藻神色不變,微微笑道:“在下受人之托,帶來一封書信,要交給再生草廬主人,至于草廬主人究竟是誰,在下卻不知道。”他言語神情間,自有一種雍容高華之氣,這幾句話淡淡說來,也自有一種力量教人不得不信。
  少年男女對望一眼,面色漸漸恢復(fù)和緩。勁裝少年沉吟半晌,道:“不知兄臺尊姓?”
  朱藻道:“朱,朱紫之朱。”
  勁裝少年展顏一笑,道:“既是姓朱,便可去得。”
  朱藻奇道:“此話怎講?”
  勁裝少年笑道:“那‘再生草廬’雖非什么隱秘之處,但兄臺若是姓云,或是姓鐵,小弟便無法奉告了。”
  翠衫少女亦自接口笑道:“我們先前就已將兩位當(dāng)做姓云的,所以才吃了一驚,兩位可莫要見怪。”
  水靈光、朱藻對望了一眼,暗中不禁起了驚疑之心。這“再生草廬”主人,莫非是敵非友?否則怎會逃避云、鐵兩姓之人?但他若真是敵,鐵中棠為何又要自己待他如兄弟?而且再三叮嚀……這其中之矛盾,朱藻雖然絕世聰明,卻也百思不得其解。
  翠衫少女已輕輕拉起了水靈光的纖纖玉手,眨了眨大眼睛,嬌笑道:“姐姐你怎會生得這么美的?”
  水靈光笑道:“你才是真美……”
  勁裝少年卻瞧著朱藻嘆息道:“兄臺氣概之高華,實為小弟生平僅見,否則小弟亦不致輕信兄臺之言……”
  朱藻微微一笑,道:“兄臺若非光彩耀人,在下方才也不敢冒昧招呼了。”兩人相與大笑。
  勁裝少年瞧了水靈光一眼,突然放低語聲,輕笑道:“兩位人中龍風(fēng),當(dāng)真是天成……”哪知他語聲雖輕,水靈光卻聽到了,截口道:“他是我大哥……”眼波一轉(zhuǎn),突又笑道:“我看你們兩位才是……”
  翠衫少女笑道:“小妹叫易明,他是哥哥易挺,我們也是兄妹。”于是四人相與大笑,只是朱藻不免笑得有些勉強(qiáng)而已。
  易挺道:“我兄妹也是正要去再生草廬的,正好同行。”朱藻拊掌道:“妙極。”
  笑語聲中,易挺當(dāng)先領(lǐng)路,只見他雖未施展輕功,但腳步之輕靈,卻顯見已是武林中一流高手。他那妹子易明,身法之靈妙,竟也不在他之下,此刻正拉著水靈光的手,低聲笑語,談得似是頗為投機(jī)。朱藻見這兄妹兩人,年紀(jì)輕輕,竟都身懷如此上乘武功,心下不覺暗暗稱奇,忍不住想要問問他的來歷。
  哪知易挺也在打量著他,面上神情,更是驚異,忽然失聲嘆道:“小弟行走江湖多年,但如兄臺這樣的身法武功,小弟莫說未曾見過,就連聽也未曾聽過。小弟若是雙眼未盲,兄臺必是當(dāng)今武林中的高人。”
  他說的倒非是恭維之言,要知朱藻雖也未曾施展輕功,但行走間那種流云般飄逸之風(fēng)姿,武林中任何一種輕功身法也難望其項背,易挺驚嘆之余,卻又不免對身后衣著雖隨便,神情卻高貴,笑容雖可親,武功卻可驚的人物,暗暗起了疑懼之心,言語間也正是在試探他的來歷。
  朱藻微微笑道:“在下之武功,怎比得上兄臺嫡傳峨嵋心法?”淡淡兩句話,便說出了易挺武功家數(shù)。
  易挺又不免吃了一驚,道:“兄臺好高明的眼力。”
  朱藻道:“只是在下疏懶已久,對江湖俠蹤,多已生疏得很,竟不知峨嵋出了賢兄妹這般少年高手。”
  易挺展顏笑道:“難怪在下瞧不出兄臺身份,原來兄臺竟是久已隱跡江湖的隱士高人。”
  易明接口笑道:“也許人家只是不愿說出大名而已,你又怎會知道人家真的是隱跡已久。”
  易挺笑道:“這位兄臺雖然看出了咱們武功家數(shù),卻仍不知道咱們是誰,想必自是真的久未在江湖走動了。”
  易明笑罵道:“好不害臊,你以為你自己真的很有名么?在江湖走動的人,就一定會知道你?”
  易挺哈哈一笑,雖未說話,但笑聲中頗有些自矜之意。
  朱藻暗笑忖道:“這兄妹兩人,倒是心直口快,瞧他們神情,必定都是少年揚名,否則又怎會如此狂放大意。”要知少年揚名之人,多半不免有些眼高于頂,但對人對事,也多半不會藏有什么心機(jī)。
  只見易挺身形一折,突然轉(zhuǎn)入一條羊腸小道。這條小路蜿蜒通向山上,走不了幾步,道旁便有塊小小的白楊木牌,上面寫的,赫然正是“再生草廬”四字。
  別人若是來尋“再生草廬”,既在山麓四面尋找不著,便萬萬不致將這條羊腸小路錯過。但水靈光與朱藻兩人,一個雖然細(xì)心,卻毫無江湖經(jīng)歷,一個更是脫略形跡,從來不留心小處的人。若要這兩人去創(chuàng)一番事業(yè),那準(zhǔn)是別人難及,但若要他兩人尋路,卻端的是找錯了人。別人三年辦不了的事,他兩人也許在三天里便可辦好,但別人片刻間便可尋著的地方,他兩人只怕三年也尋不著。
  朱藻回頭瞧了水靈光一眼,苦笑道:“原來在這里。”
  易挺笑道:“小弟早已說過,這‘再生草廬’本非什么隱秘之地,天下人都可來,只是……”朱藻道:“只是姓云的,和姓鐵的來不得。”
  易挺笑道:“不錯!”
  朱藻道:“為什么?”
  易挺道:“這原因我也弄不清……”
  朱藻笑道:“兄臺平日想必糊涂大意得很。”
  易明咯咯嬌笑道:“依我看去,你們兩位也差不多。”
  突聽一陣?yán)市χ暎缘琅灾窳种袀髁顺鰜恚蝗死事曅Φ溃骸爸挥刑煜碌挠⑿郏排渥龊看笠庵恕!?br />   朱藻大笑道:“說得好,如非英雄,也說不出這樣的話來……兄臺想必就是再生草廬主人了。”只見一人大笑著自竹林中飄然行出,遠(yuǎn)遠(yuǎn)看去,只見他風(fēng)神飄逸,神清骨爽,端的有林下逸士之風(fēng)。走到近前,才看得出此人實有幾點與常人特異之處。
  他滿頭長發(fā),頷下微須,俱已花白,但眉宇眼神,卻又甚是年輕,教人再也難猜出他的年紀(jì)。他風(fēng)姿雖然飄逸瀟灑,但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剛猛剽悍之氣,這兩種氣質(zhì)本自完全不同,一個人同時具有這兩種氣質(zhì),委實少見得很。這逸士之風(fēng)姿,與英雄的氣概互相混合,便形成一種強(qiáng)烈而奇異的魅力。他笑容雖爽朗,但眼神中卻又深藏著一份濃厚的憂郁。這兩種神情又是斷然不同,而此刻卻又同具一身,教人一眼看去,便能覺出此人身世必有一段不平凡的遭遇。
  朱藻未見得此人,便聽此人言語出眾,此刻見了此人,更覺他風(fēng)姿獨特,竟再也移不開目光。這再生草廬主人,也正在一瞬也不瞬地瞧著他,口中卻笑道:“易家賢兄妹自何處為愚兄接引來如此佳客?”
  朱藻接口笑道:“客來不速,兄臺不嫌唐突?”
  草廬主人笑道:“在下未見兄臺,聞聲已覺神俊,此刻一見之下,更是不覺傾倒,只望兄臺莫嫌小弟孤陋就好了。”
  朱藻大笑道:“兄臺風(fēng)骨超特,在下又何嘗不深為傾倒,難怪我那二弟要說兄臺乃是當(dāng)世之奇男子了。”
  草廬主人奇道:“令弟是哪一位?怎認(rèn)得在下?”
  易明銀鈴般笑道:“姐姐,你瞧他兩人,一見著面就談個不了,卻將咱們都晾在這里,也不叫咱們進(jìn)去坐坐。”
  草廬主人轉(zhuǎn)目瞧了水靈光一眼,笑道:“在下險些忘了,這里還有位佳客,請!請……”當(dāng)下含笑揖客。
  穿進(jìn)竹林,只見三五間草廬,斜搭在山坡上,屋前綠水宛然,屋后卻有片菜畦,果然好一個隱士居處。草廬中陳設(shè)亦是清雅有致,不同凡俗,兩個垂髫童子,香茗待客,香茗固屬佳品,杯盞亦是玉制。朱藻自幼享受便同王侯,但此刻在這“簡單”的草廬里,方一坐下,便覺出這草廬其實大不“簡單”。
  他早已看出,廬中無論一杯一盞,一條一幅,俱是萬金難求之珍物,心中不覺暗奇忖道:“這草廬主人,退隱后仍有如此享受,若五萬貫家財,焉能如此?他退隱前莫非是個劫財無數(shù)的江湖大盜不成?”但看來看去,卻也看不出這草廬主人有絲毫盜賊的模樣。只聽草廬主人又已笑道:“不知令弟……”
  朱藻微微一笑,截口道:“我那二弟,有封書信要我轉(zhuǎn)交兄臺,是以在下專程趕來……”他一面說話,一面取出了那封書信,忽又笑道:“其實我那二弟怎會認(rèn)得兄臺的,我也絲毫不知道。”
  草廬主人怪聲道:“哦……”含笑接過書信,掃目瞧了一眼,面上神色突然大變,脫口道:“是二弟……”語聲中既是驚喜,又是歡喜。
  朱藻笑道:“看來兄臺與我那二弟倒熟得很。”
  草廬主人道:“熟得很,熟得很……太熟了……”突然頓住語聲,微一抱拳,道:“在下告退片刻,恕罪。”話未說完,便已匆匆去了。
  水靈光悄聲道:“看來這草廬主人倒神秘得很。”
  易明笑道:“不錯,神秘極了。我兄妹雖然與他相識也有不少時候,但他的事我們一點也不知道。”
  水靈光道:“你們怎會認(rèn)得他的?”
  易明道:“無意遇上,談得很投機(jī),就變成了朋友……”嫣然一笑,接道:“就像我和姐姐你一樣。”
  水靈光道:“他姓什么?”
  易明笑道:“我也不知道……”
  水靈光失笑道:“你們兄妹真奇怪,交了個朋友,卻連人家姓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自己還仿佛覺得這是合情合理的事。”
  易明嬌笑道:“我也知道這些不合情理,但只要他人好,我們就交他這朋友,又何必要問他名字?”
  這邊兩人嘀嘀咕咕,嬌笑輕語,那邊朱藻與易挺也在談?wù)撨@草廬主人奇特的行藏,神秘的身世。只聽易挺道:“這一年來,他的確結(jié)交了不少英雄豪杰之土,但這些朋友,也沒有一人知道他的名字。”
  朱藻道:“既是如此,為何又有許多英雄結(jié)交于他?”
  易挺道:“此人不但文武全才,談吐風(fēng)趣,而且仗義疏財,揮金如土,朋友若有急難,只要求著他,他立時解囊,絕無推辭,但他卻無任何事要求別人相助于他。這樣的人物,自是人人都愿結(jié)交的。”
  朱藻微喟道:“奇男子……果然是人間奇男子……”
  易挺忽然問道:“不知令弟可知道他的來歷?”
  朱藻笑道:“照此情況,我那二弟想必知道他的來歷,只恨我也未問清楚,便匆匆趕來了。”
  易挺道:“令弟想必也是位英雄人物?”
  朱藻展顏笑道:“不是在下為舍弟吹噓,放眼天下,似他那般智勇雙全,俠骨柔腸的人物,端的少見得很。”
  易挺嘆道:“如此英雄,小弟卻無緣得識,豈非憾事?”
  朱藻笑道:“日后我必定為你兩人引見引見,只是……”苦笑一聲,接道:“只是我那二弟行蹤飄忽得很,他此刻在哪里,連我都不知道……”緩緩頓住語聲,腦海中不覺已泛起鐵中棠的容貌。
  ******
  鐵中棠提筆寫的,只是:“水柔頌,庚子四月十七。”九個字。
  這本是他在夜帝宮后秘室中的黃絹冊中瞧見的。夜帝看了這幾個字,面上神情卻自大變,過了良久,方自沉聲道:“你為何要向我問起此事?”
  鐵中棠垂首道:“此事于小侄一生,關(guān)系甚大,只因……唉!這其中關(guān)系糾纏復(fù)雜,小侄一時也說不清。”
  夜帝厲聲道:“你既說不清,為何要我說?”
  鐵中棠道:“小侄只想求問老伯,庚子四月十七那一天,在盛家莊外的桃花林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夜帝身子一震,道:“桃花林……你怎知道桃花林?”
  鐵中棠重音道:“小侄實是——”
  夜帝突然放聲狂笑,道:“好!你莫要說了,不管你為了什么要問我此事,我向你說了也罷。”笑聲又突頓,面上露出黯然之色,緩緩道:“此乃我一生中憾事之一,我遲早總要對一個人說的。”
  鐵中棠屏息靜氣,不敢開口。
  只聽夜帝緩緩道:“二十年前,有一日我忽然動了游興,由江南一路游山玩水,四月間便到了中原。你知我生性素來不喜拘束,一路上既無朋友可找,更不愿投店打尖,去看那些俗人厭物的嘴臉。我若走得累了,便以天為幕,以地為床,以河流為唾壺,不但逍遙自在,而且還可從中領(lǐng)略天地之佳趣。
  “這一日,便是十七那一日。黃昏時我正自有些力乏,忽見道路前面,有著偌大一片桃林。四月暮春,桃花將落未落,正是開得最盛之際,滿天夕陽,將那片桃林映得光輝燦爛,有如仙境一般。”
  他面上泛起一絲微笑,似乎那動人的風(fēng)光,此刻仍是令他神醉,但笑容一閃而沒,他又接著說了下去:“我無意中見著此等奇景,自然不禁大喜,當(dāng)下便在桃花林中歇了,沽了壺美酒,斬了只白雞,正待對花獨飲。哪知就在此刻,桃花林外,突然響起一陣叱咤喝罵之聲,似是有個男子在前逃命,卻有個女子在后追趕。我本是為了遣興而出,自不愿惹上這些江湖仇殺之事,雖恨這兩人大煞風(fēng)景,本也待一走了之,但卻又忍不住好奇之心,想要瞧瞧那女子是何角色,唉……這一瞧之下,卻又平白瞧出了不少事來。”
  他心中似有許多感慨,嘆息半晌,方自接道:“那兩人輕功都不弱,身勢極快。我雖已飛身掠上桃樹,在花枝間藏起身形,但酒菜卻未及取上。只見前面奔逃的那人,乃是個勁裝少年,發(fā)髻蓬亂,氣喘如牛,神情已狼狽不堪,掌中劍也只剩下半截,似是方經(jīng)一番劇戰(zhàn),此刻已是強(qiáng)弩之末,只是為了掙扎求生,是以拼命在跑。
  “后面追的那人,卻是個高髻堆云,容貌如花的錦衣少婦,手持雙股鴛鴦劍,也已累得嬌喘微微,滿頭香汗。那勁裝少年一奔入林,顯見再也無法支持,身子一個踉蹌,雖又沖出幾步,終于撲地跌倒。那錦衣美婦一掠而來,那股鴛鴦劍,唰的刺下。勁裝少年大呼道:‘劍下留情,先聽我說句話好么?’錦衣美婦劍勢果然一頓,抵住那少年的胸膛,冷冷道:‘你已落在我手中,還有什么話說?’那勁裝少年顫聲道:‘今日我與你才是初次相見,你……你怎么對我下得了毒手?’……”
  說到這里,夜帝長長嘆息一聲,道:“這些話都是他們當(dāng)時口中說的,直到今日,我仍可記得一字不漏。”
  鐵中棠垂首道:“不想老伯竟記得如此清楚。”
  夜帝黯然道:“只因這件事,在我印象之中,實是極為深刻,你既問起此事,想必已知道這男女兩人是誰了吧?”
  鐵中棠道:“是……”
  夜帝道:“但那時我還不知道,心里不覺暗暗稱奇,這少年與她第一次相見,她為何要下此毒手?只聽那錦衣美婦冷冷道:‘你我雖是初次相見,但卻仇深似海,今日我如落到你手中,你難道不殺我?’那少年眼睛瞬也不瞬地瞧著他,輕輕道:‘你若落在我手中,我……我無論如何也舍不得殺你。’他生相雖有些輕薄,但卻端的是個俊秀少年,尤其說話的語聲甚是特別,最易打動女子的心腸。那錦衣美婦怒喝道:‘好個輕薄之徒,不要命了么?’喝聲雖怒,但暗中卻已有些動心。
  “只因她若未動心,劍尖一落,早就可將那少年宰了,何必還和他說話?這種女子心意,我怎會不知?那少年想必也瞧出來了,膽子更大,長嘆道:‘不是在下奉承,似姑娘這樣美貌的女子,在下實未見過。’他歇了口氣,道:‘尤其是姑娘這雙眼波,便是天上明星,也無那般明亮,便是池中春水,也無那般溫柔。’他說著說著,竟悄悄推開了胸膛上的劍尖。錦衣美婦面上微微泛起紅霞,似已聽得癡了,竟完全未發(fā)覺。
  “那少年面上露出狂喜之色,突然翻身躍起,一把將她抱住了,喃喃道:‘姑娘,在下實已意亂情迷……’他口中胡說八道,連我也聽得有些臉紅了。
  “那錦衣美婦似是又羞又怒,突然一個肘拳,將他打得仰天跌倒。我只道她此番必要取那少年性命,哪知她還是以劍尖抵住少年胸膛,劍尖還是未曾刺下,只是怒喝道:‘你……你當(dāng)我是什么人?’那少年顫聲道:‘我……我實是忍耐不住……姑娘若是肯讓我親近親近,我……我死了也甘心。’他語聲雖裝出顫抖的模樣,目中卻全無半分害怕之意,只因他已算準(zhǔn),那錦衣美婦此刻已下不了手。
  “那錦衣美婦手果然軟了,少年又推離了劍尖躍起。但這一次他并未伸手去抱,只是跪了下來,道:‘姑娘若是不肯,不如一劍殺了我,我能死在姑娘手下,已心滿意足了。’這番話說得可真是動聽,再加上他那種說話的聲音,也難怪女子聽了要心動。那錦衣美婦竟垂下了頭,臉上紅得更厲害,過了半晌,才輕輕道:‘你知道我已不是姑娘了。’那少年道:‘但你在我的心里,卻永遠(yuǎn)是最純潔的姑娘。’那錦衣美婦聽了這句話,心里實似有許多感觸,雙目之中,竟不知不覺泛起了淚光。那少年語聲更溫柔,道:‘我早已聽說,你婆婆與丈夫都待你不好,唉,我真不懂他們怎忍心對你不好……’那少婦喝道:‘誰說的?他……他們對我很……很好……’她嘴里雖不承認(rèn),但神情卻早已承認(rèn)了。
  “那少年嘆道:‘我的那些兄弟,也對我不好……我們本自無冤無仇,又何必為了他們而互相仇視……’只聽‘當(dāng)’的一聲,那少婦手中兩柄劍都掉了下來,喃喃道:‘他們對我不好,我為何要為他們拼命……’那少年大喜道:‘對了……’突又嘆道:‘我一生之中,便是夢想能遇著你這樣的女孩子,但你那眼睛……你那櫻唇……卻比我夢想中的女子還要美上百倍、千倍,我若未見你,真不信世上有這么美麗的女孩子……’那少婦道:‘真的么?’少年道:‘我怎忍騙你?’那少婦幽幽長嘆了一聲,緩緩閹起了眼睛,輕輕道:‘為什么以前從沒有人對我說這樣的話。’那少年嘆道:‘那些不解風(fēng)情的莽漢,整日只知打打殺殺,又何解溫柔,又怎知靈魄,似你這樣冰雪聰明,絕色無雙的女子,卻委身于他,豈非辜負(fù)了青春?唉!上天對人,為何如此不公?’這句話更是說人了那少婦心里,只見她眼圈兒又是一紅,嬌軀突然軟軟地倒在那少年身上……”
  聽到這里,鐵中棠耳邊,似又響起了水柔頌在那“死神寶座”中,獰笑著對鐵青箋說出的言語:“……二十年前,你曾經(jīng)跪在我面前,說我是你平生所見,最美麗,最溫柔的女孩子……二十年前,你生命已落在我手中,只恨我聽了你的花言巧語,不但饒了你的性命,還在桃花林中……”那時鐵中棠雖已猜出了此事的真相,但此事的始末詳情,鐵中棠直到此刻,方自完全清楚。
  他心中暗嘆忖道:“想那盛存孝,身子既有不能對外人道的殘疾,又是個鐵錚錚的漢子,自不會說這些甜言蜜語,水柔頌?zāi)攴缴侔洪|寂寞,見了鐵青箋那樣的少年,聽了這些挑逗的言語,白不免動心。”
  只見夜帝面上笑容甚是奇特,接著說道:“那時我心里雖恨這少年花言巧語,但也恨那少婦的丈夫不解風(fēng)情,是以一直袖手旁觀,也不想多管閑事。只見兩人輕言細(xì)語,那少婦被少年說得一會兒哭、一會兒笑,顯然也已意亂情迷,芳心難以自主。那少年突然瞧見我遺留在桃花樹下的酒菜,笑道:‘不想蒼天也湊趣得很,竟平白送了些酒菜來。’兩人也不問酒菜是何處來的,便對斟起來。這時夜色已濃,桃花林中,春意更是撩人。我瞧他們在樹下享受我的酒菜,我卻在樹上喝風(fēng),心里惟有苦笑,也頗以能瞧見這段情史為樂。
  “那少婦酒量甚淺,我那酒又是陳年佳釀,后勁甚足,她喝了幾杯,不但醉了,而且醉得十分厲害。這時她已羅襟半解,積郁的春情,突然間全部發(fā)作,那當(dāng)真有如黃河決口般,一發(fā)不可收拾。我只當(dāng)此番郎情妾意,必有一番纏綿。哪知那少年竟悄悄摸著了一柄鴛鴦劍,喃喃冷笑道:‘賤人,你不殺我,我可要殺你了……’那少婦猶在昵聲呼喚于他,他卻提起劍來,一劍向那已對他完全傾心的女子刺了過去。”
  這一變化,倒是大出鐵中棠意料之外,他竟不由得脫口驚呼一聲。夜帝道:“你想不到吧?”鐵中棠嘆道:“這一著小侄委實未曾想到。”
  夜帝道:“那時我又何嘗不是大吃一驚!先前我只道那少年雖然狡猾,但總算是個多情的少年。這時,我才知道這少年實是個冷酷無情之輩,竟忍心對這樣的女子下得了如此毒手。無論原因如何,但此等事卻是我萬萬不能忍受的,當(dāng)下大喝一聲,自樹上躍了下來。那少年自然吃了一驚,反手向我刺了一劍,卻被我一把就將劍奪下,那少年更是吃驚,竟嚇得呆了。”
  鐵中棠暗笑忖道:“以夜帝這樣的武功,鐵青箋自是做夢也未想到,也難怪他要嚇得呆了。”
  只聽夜帝接道:“那時我雖惱恨他不該如此來騙這女子,只因這女子并非淫婦,只是委實寂寞難耐,又被他百般挑逗,難以自主,但我可憐他年紀(jì)輕輕,雖然盛怒之下,卻也并未取他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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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29
第四十四回 往日淚痕

  柳筆梧輕嘆道:“我越瞧越覺這新娘子風(fēng)姿的確太美了,卻不知她是什么人家的好女子,姓甚名誰?”
  這時錢大河已又喝道:“再拜祖先。”于是新人再拜。
  易明眼睜睜的瞧著,竟似已呆了,柳筆梧拉了拉她衣袂,易明方自回過神來,嬌笑道:“新娘子叫水靈光。”
  那錢大河又已大呼道:“三拜……”
  他竟不知道這第三拜該拜什么,呼聲一頓,方自呆住,盛存孝卻突然一把拉住易明手掌,厲聲道:“她叫什么?”
  易明見他面上突然變了顏色,不禁又是驚奇,又是詫異,又有些慌了,道:“她……她叫水……水靈光。”
  盛存孝身子一震,喃喃道:“朱藻……水靈光……”易明在一旁瞧得目定口呆,只當(dāng)她這盛大哥定然有了毛病。
  那邊易挺與錢大河打了幾個手式,嘴皮動了幾動,錢大河點了點頭,干咳兩聲,鼓足氣力,大呼道:“三拜……”
  盛存孝突然暴喝一聲,抓起把酒壺,往新郎、新娘之間拋了過去,砰的一聲,落在香案上,龍鳳花燭,立被擊倒。
  禮官錢大河,駭?shù)么袅耍瑥埓罅俗欤幉粩n來。
  滿堂立時大亂,眾人面上俱都變了顏色,紛紛大喝道:“盛大哥……這是怎么回事?你要做什么?”
  易挺與易明在百忙中交換了眼色,這兄妹兩人,只當(dāng)盛存孝早巳認(rèn)出云鏗乃是大旗子弟,這刻方自發(fā)作。
  新郎朱藻霍然轉(zhuǎn)身,一步掠到盛存孝面前,厲聲道:“我與你素?zé)o恩怨,你為何要在我吉日搗亂?”他平日雖是雍容大度,但這婚禮卻委實是他平生第一件動心的事,有人突然搗亂,他怎能不為之變色?
  盛存孝面色已成紫赤之色,嘶聲道:“我……我……”
  他平日縱可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此刻卻急得說不出話來。墨龍、藍(lán)鳳、碧月,自也不禁為之驚詫莫名。云鏗亦已趕來,亦是面目變色。朱藻道:“盛存孝,你今天究竟是為的什么,若不說出,我便要……”
  盛存孝怒氣上涌,脫口喝道:“你便要怎樣?”他究竟也是武林中久負(fù)盛名的人物,怎能受人如此喝問,此刻盛怒之下,縱有理由,也不愿說出了。
  朱藻亦更怒極,突然仰天狂笑起來,狂笑道:“好,好,既是如此,我今日便要教訓(xùn)你這狂夫。”狂笑聲中,輕輕一掌拍出。他怒極之下發(fā)出的這一掌,看來雖飄柔,但掌勢變化無端,自是足以驚世駭俗之殺手。
  盛存孝不假思索,亦一掌迎出。但兩人武功實在相差太遠(yuǎn),兩掌相擊之下,紫心劍客眼見便要血濺當(dāng)場。若真是如此,“彩虹七劍”,自不能坐視,非但立即混戰(zhàn)起來,而這一場誤會,也將永遠(yuǎn)不能解釋。
  只因當(dāng)今世上,只有盛存孝一人知道這其中的曲折秘密,他若死了,“彩虹七劍”固是說不定便要在今日這一戰(zhàn)中全軍覆沒,武林中自亦又得掀起巨波,朱藻與水靈光也將抱恨終身——這后果之嚴(yán)重,影響之巨大,實是不堪設(shè)想。
  就在這一剎那間,“彩虹七劍”齊聲驚呼,卻已挽救不及。
  幸好云鏗一見朱藻狂笑,便已暗中戒備。
  此刻朱藻一掌還未拍出,云鏗便已抱住他身子,連聲大喝道:“兩位且慢動手……兩位且慢動手。”
  。
  突然“嗆啷”一聲龍吟,“墨龍劍客”龍堅石匣中長劍已出鞘,冷冷道:“盛大哥無論有何理由,此刻也不必說了。”
  此人素來不喜多言,但說出來的話,分量卻極重。他這短短兩句話,自是說無論盛存孝今日為何如此,無論他是錯是對,只要盛存孝出手,他便立時揮劍。
  “藍(lán)風(fēng)劍客”柳筆梧輕輕掠來,站到她夫君身后,雖一言未發(fā),但纖纖玉手,也已握住了劍把。
  “黃冠劍客”錢大河大喝道:“誰敢動盛大哥一根汗毛!我……我……”瞧了朱藻一眼,語聲微微一頓。
  他暗中委實有些畏懼朱藻之武功,但此時此刻,已不容他有所選擇,終于頓了頓足,接著喝道:“我和他拼了。”
  “碧月劍客”孫小嬌酒意上涌,更是不顧一切,反手拔出長劍一揮劍,大呼道.:“易明、易挺,你們難道就只在一旁看著么?”縱身躍上桌子,將桌上杯盤酒盞,“嘩啦啦”俱都踢落在地。
  朱藻仰天大笑道:“好,你們竟要以多為勝么?我今日倒要與‘彩虹七劍’周旋周旋,瞧瞧究竟是誰勝誰負(fù)?”
  龍堅石冷冷道:“勝負(fù)俱無關(guān),生死亦無妨。”他平日看來最是冷漠,其實卻是滿腔熱血,這短短十個字說完,廳堂中立刻充滿了殺氣。
  云鏗雖是連聲勸阻,但也無人去聽他的,雙方眼睛都紅了,也個個俱是劍拔弩張,眼看一觸即發(fā)。
  忽然間,一條人影橫掠而來,一字字道:“你們要動手,就先殺了我。”竟是滿身吉服的新人水靈光。此刻她蒙面巾已去,面色蒼白得全無一絲血色,這異樣的蒼白,襯得她的美貌更加強(qiáng)烈而動人心魄。眾人也不知是被她這絕色的容貌所懾,還是為她那冷漠的語聲所動,竟不由自主,齊靜了下來。
  水靈光目光移向朱藻,輕輕道:“你先坐下好么?”輕柔的語聲中,也似有著一種不可抗拒的魔力,竟使得這絕世英雄朱藻,身不由主地坐了下去。
  水靈光幽然一嘆,緩緩道:“紫心劍客盛存孝素來不是魯莽無禮之人,今日如此做法,其中必有原因,是么?”
  她那楚楚動人的風(fēng)姿,悲怨凄楚的神情,溫柔悲哀的眼波,足以使百煉精鋼,化為繞指之柔。
  盛存孝也不覺怒火頓消,仰天長嘆一聲,道:“不錯,在下如此做法,其中委實有著原因。”
  水靈光道:“不知你可愿說出來?”
  盛存孝道:“在下……在下……”他神色間也滿含悲痛與為難,似是有著不能將那原因說出的苦衷,但又委實不能拒絕水靈光的請求。只見他面色忽青忽紫,終于頓了頓腳,黯然道:“這其中的秘密,在下說起實在傷心,但……”仰天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但在下若是不說,水姑娘與這位朱……朱大俠卻又勢必要抱恨終身。”
  眾人悚然動容,云鏗亦自變色道:“既是如此,兄臺如肯說出,在下等感激不盡。”
  盛存孝面色凝重,一字字緩緩道:“別人俱可與水姑娘成婚,但這位朱大俠卻是萬萬不能和她成婚的。”
  朱藻忍不住大喝道:“胡說八道,為什么?”
  盛存孝忍下怒氣,緩緩道:“只因……只因……唉,在下未說出這原因之前,先得說個故事。”
  水靈光道:“好,你說吧,我們都靜靜聽著你的。”
  朱藻雙眉一挑,方待發(fā)話,但聽得水靈光這溫柔的語聲,只得忍住,別人更屏息靜氣,凝神傾聽。
  盛存孝垂首默然良久,似是在思量著該如何措詞,又似是這故事委實令他傷心,是以他一時竟不忍出口。過了約莫盞茶功夫,他方自黯然將這故事說了出來。
  “昔日有個……有個‘某人’,自幼酷好練武,但他只是個極為平凡之人,資質(zhì)無超人之處,是以雖然晝夜苦練,武功進(jìn)境卻仍不快。此人之母,望子成龍,卻一心將他兒子,當(dāng)做絕世的天才,只望她兒子將來必能成為舉世的大劍客。某人既不忍令她母親失望,但自己卻又偏偏無法練成驚人的武功,其內(nèi)心之痛苦,絕非他人所能體會。他在這痛苦的煎熬下,終有一日,竟將那江湖中無人敢練的‘?dāng)嘟^神功’開始練了起來。”
  他方自說到這里,眾人已情不白禁脫口驚呼出來:“斷絕神功?他……他好大的膽子,竟敢練那斷絕神功?”
  要知在座俱是武林高手,人人都知道這“斷絕神功”的來歷,無論是誰,只要一練這“斷絕神功”,非但必將失卻養(yǎng)育子孫之能,而且——個練得不好,便將走火入魔,甚至因此喪生。
  是以江湖中雖有不少人知道這“斷絕神功”的練法,卻無人愿意犧牲一生之幸福去練它。
  云鏗黯然道:“慈母之愛,有時愛之反足害之,此人若非被他母親所逼,又怎會練這絕子絕孫的斷絕神功?”
  易明顫聲道:“他如此犧牲,卻不知可練成了么?”
  盛存孝又自黯然半晌,才緩緩接著說了下去。
  “此人實是天資愚魯,苦練三年,竟毫無所成,但……但卻已將他生育子孫之能白白斷送了。他母親也在無意間得知此事,悲痛驚惶之下,一面嚴(yán)禁愛子再練,一面立即忙著為他愛子成婚。”
  易明失聲道:“這……這豈非苦了那女……”面頰一紅,頓住語聲,孫小嬌正聽得入神,此番竟未取笑于她。
  盛存孝嘆道:“某人雖不肯以自己殘廢之身,來害別人大好女子之一生幸福,卻又不敢違抗母親之命。只因他母親終是抱著一線之希望,但……但某人成親之后,兩年毫無所出,他妻子卻日漸憔悴了。那時某人心中更是痛苦不堪,哪知他母親對她愛子希望仍未斷絕,竟將這不能生育之責(zé),怪在她媳婦身上。”
  眾人又不禁失聲驚呼,易明日中竟已流出了眼淚,喃喃道:“好可憐的女孩子,竟遇著這樣悲慘的事。”
  孫小嬌眼圈兒也紅了,一面揉著眼睛,一面恨聲道:“這本是男人的世界,受罪的都是咱們女人。”
  錢大河道:“那……那也未必見得,有的女人……”
  孫小嬌瞪了他一眼,嗔道:“誰要你說話的?……那女子后來怎樣?莫非被她婆婆休了么?”
  盛存孝滿面沉痛,黯然道:“他們乃是武林中素享盛名之世家,怎能隨便休妻,被江湖朋友恥笑。”
  易明恨恨道:“她定是怕那媳婦將原因說出來,是以……”心念一轉(zhuǎn),突然變色道:“在如此情況下,某人的母親,莫非……莫非竟將她媳婦殺了么?”
  盛存孝默然無語,神情更是悲痛,竟默認(rèn)了。
  易明“哇”的一聲;撲在孫小嬌身上,放聲痛哭起來。孫小嬌咬牙切齒,恨聲道:“她難道還要為她兒子再娶媳婦不成?”
  盛存孝垂首道:“正是……”
  孫小嬌駭然道:“她害了一個不夠,還要再害一個……她那兒子若是稍有良心,便不該再娶了。”
  盛存孝一字字緩緩道:“但某人卻是個孝子,他母親莫說要他成婚,便是要他死,他也會立刻去死的。”
  云鏗嘆道:“這樣的孝順,豈非太過?”
  盛存孝肅然道:“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母親養(yǎng)育之恩,實如天高地厚,為人子者,怎忍違抗于她?”
  朱藻早巳聽得動容,此刻委實忍不住了,突然大聲道:“這豈是孝順,只不過是愚孝而已。愚忠愚孝,俱非我輩男兒漢的行徑,那……那某人只顧了他母親,便將別人家的好女子一個個害得那般模樣,這……這非但愚不可及,而且簡直……簡直有些混賬了。”他越說越是激憤,說到后來,竟破口大罵起來。
  水靈光悲戚道:“此人的孝心,雖然有些……有些太過,但如此純孝的人,我卻佩服得很。”
  盛存孝感激地望了她一眼,朱藻卻不禁更是怒形于色,不知水靈光為何總是幫著盛存孝說話。他自然再也想不到水靈光與盛存孝之間的關(guān)系竟是那般復(fù)雜——水靈光的母親,便是盛存孝的妻子。水靈光雖然怨怪盛存孝害了她母親一生,但卻又不禁對他抱有一種與常人不同的親切之心。此等,心情之微妙與復(fù)雜,自也非別人所能了解——其實在座之中關(guān)系微妙復(fù)雜的,又何止水靈光與盛存孝兩人而已。
  盛存孝終于接道:“某人第二次成親之后,生怕他母親再……唉,于是便對他妻子時刻留意,處處保護(hù)。但無論怎么樣的體貼與關(guān)心,也總是不能令正值青春的少婦……滿意的,他第二個妻子,也日漸憔悴了。”
  他這“滿意”兩字用的可說極是“謹(jǐn)慎”,但“藍(lán)風(fēng)”柳筆梧、“翠燕”易明等少女聽了,卻又不禁羞紅了臉。
  孫小嬌恨聲道:“只怕某人對他妻子,只不過像保護(hù)貨物一般保護(hù)著而已,決不會對她體貼關(guān)心,你說是么?”
  她究竟是已婚婦人,深知女子若能被夫婿體貼關(guān)心,縱然有些地方不“滿意”,也不致日漸憔悴的。
  盛存孝默然半晌,長嘆道:“不錯,某人身懷殘疾,自卑自愧,總是不敢對他妻子親近,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保護(hù)著她。如此過了兩年,倒也平安無事。突然有一日,某人家族中不共戴天的仇家,大舉來犯,雙方立時展開死戰(zhàn)。某人那媳婦亦是武林名家之后,武功頗不平常,掌中雙股鴛鴦劍施展開來,已是武林一流名家的身手。某人族中人丁不旺,仇家來犯,媳婦也不能坐視,手提雙股鴛鴦劍,與仇家的一個少年子弟血戰(zhàn)起來。某人雖然在擔(dān)心他媳婦與人交手經(jīng)驗不夠,但自身已被對方兩人纏住,一時之間,自是無法照顧他人。他天賦雖差,但勤能補(bǔ)拙,這時武功已頗具火候,只是劍法惟以沉穩(wěn)見長,談不上‘狠、準(zhǔn)、辛、捷’四字。而對方的武功,卻是以剽悍潑辣見稱,在此般情況下,某人應(yīng)付自是吃力,最多也不過只能保持不敗而已。
  “幸好這時某人的盟友已趕來,他那仇家不但行跡飄忽,而且行事奇怪,一擊不中,立時全身而退。但這時某人卻也突然發(fā)覺,他的妻子竟已在惡戰(zhàn)中失蹤了,某人焦急之下,立時前往尋找。他不敢驚動別人,只因他得知他母親對這媳婦已有嫌棄之心,若是知道媳婦失蹤,定不準(zhǔn)別人去找的。但一人之力,終是有限,他過了半個多時辰后,方自尋至一片桃花林外……一片桃花林外……”
  說到這里,他面色更是悲愴沉痛,連語聲都已顫抖起來,似是這往昔的故事,直到此刻仍在刺著他的心。過了半晌,他方自緩緩接著說了下去:“那時月光滿天,滿林月影浮動,落花繽紛……而那桃花林中,卻傳出了一陣陣……一陣陣銷魂之聲。某人雖非君子,亦非小人,聽到這聲音,立時頓住了腳步,方待轉(zhuǎn)身離開,而那林中的銷魂呻吟,已變成了呼喚。”
  他說的本是最最旖旎之事,但語聲神情間卻充滿悲憤。
  少女們雖因他所敘之事而臉泛羞紅,卻又不禁被他神情語氣所驚,相顧之間,俱皆愕然失色。
  但聞盛存孝一宇字恨聲道:“這呼喚一人某人之耳,他便已發(fā)覺竟是自他妻子口中所發(fā)。而他妻子口中昵聲呼喚著的,正是那仇家少年的名字。”
  眾人一聽之下,又不覺失聲驚呼,每一人本都對那“某人”的妻子甚是同情,此刻這同情之心卻不覺俱都轉(zhuǎn)到“某人”身上。
  盛存孝面容已扭曲,語聲已顫抖:“某人驚駭悲怒之下,霍然轉(zhuǎn)身,便待沖入桃花林,但沖了幾步,那悲憤之情卻又不禁化做自責(zé)之心。他想到這件事的發(fā)生,本是他自己鑄下的大錯,他妻子雖然不對,但他自己也并非完全沒有責(zé)任。一念至此,他全身都軟了下去,立時沒有了沖進(jìn)去的勇氣,竟倒在一株桃花樹下,再也難以爬起。”
  他目光凝注窗外,緩緩頓住了語聲。廳堂內(nèi)一片死寂,眾人心頭俱是十分沉重。
  過了良久,孫小嬌方自長嘆道:“如今我才知道,他妻子雖然痛苦,但他本身的痛苦,實還在他妻子之上。”
  水靈光幽幽嘆道:“而他在那種情況下,還能為別人著想,如此寬大而仁慈的心腸,還有誰能及得上?”
  易明悄悄抹了抹淚痕,啞咽著道:“后來怎樣?”
  盛存孝緩緩道:“他心身雖已跌倒,但目光卻在無意中瞧見了那桃花林中的景象,這一瞧之下,他又駭?shù)么袅恕T瓉硭拮涌谥泻魡镜碾m是他仇家子弟的姓名,但此刻正與他妻子……糾……糾纏的,卻非那少年……”
  眾人齊出意外,脫口道:“那是誰?”
  盛存孝道:“與他妻子糾纏的,竟是一位在武林中聲名極響,但卻以風(fēng)流著名的江湖奇人。某人年紀(jì)雖不大,聲名地位,更難與那江湖奇人相比,但幼時卻在無意中見過那奇人一面,印象極是深刻,是以雖相隔多年,但某人一眼瞧過,便已看出那奇人是誰。那時他心中之驚奇駭異,更是無法形容。他實在不懂那仇家少年怎會變作這江湖奇人,也猜不出這其間究竟存有什么曲折離奇的變化,一時間,竟呆住了。等他定過神來,那奇人卻似想起一件極為重要的事,竟突然離去,那身法之快,豈是人所能及。某人那時之心境,實是混雜著悲憤、自疚、驚奇、詫異,成千成百種不同的情感,亦不知是酸是苦。只見他妻子已似昏迷在地,又似睡著了,襯著滿地桃花,那睡態(tài)……唉!某人心中愛恨交進(jìn),突然沖了進(jìn)去……”
  易明嘶聲驚呼道:“他……他可是將他妻子殺了?”
  盛存孝黯然道:“那時他實有一刀將他妻子殺卻之心,但……但哪知他那妻子卻在夢囈中叫出了他的名字。這一聲呼喚雖輕,但在他聽來,卻有如轟雷擊頂。這時,他才知道,他妻子心底還是有著深情,只是……他太無能,他太無用,他委實錯怪了他的妻子。”
  這鐵漢越說聲調(diào)越高,突然一掌,重重?fù)粼谧雷由希榱说拇杀闳钊胨终浦校终屏r滿流鮮血。
  但他絲毫不覺疼痛,只是長嘆一聲,黯然垂首,緩緩道:“那時他便想到,他自己既是滿身罪孽,他妻子的一時失足,他為何不能原諒?于是他不發(fā)一言,將他妻子抱回家中,也未將此事向別人提起。”
  眾人俱不禁為之唏噓感嘆,少女們已凄然落淚,水靈光更是泣不成聲,只因她已聽出了此事的究竟。
  孫小嬌流淚道:“這……這某人倒也不愧是條男子漢……,’易明抽泣道:“完了么?”
  盛存孝亦是熱淚盈眶,道:“往事已矣,我本也要將此事永遠(yuǎn)藏埋心底,哪知,過了幾個月,我才發(fā)覺她……她竟已有了身孕。”
  說到最后,他終于還是說漏了嘴,說出了“我”字,他身子不覺為之一震,倏然頓住了語聲。其實他縱然不說,別人心里又何嘗沒有猜到,目光早已帶著無限的憐憫與同情,投注在他身上。
  盛存孝雙目四望,凄然笑道:“這故事中的‘某人’究竟是誰,在下不用再說,各位想必也知道了。”
  眾人長嘆一聲,垂下頭去,不忍去瞧他凄痛的神色,惟有朱藻端坐不動,面色亦是沉痛已極。
  易明突然道:“但……但這又與水姐姐有何關(guān)系?”
  盛存孝道:“你可知我那妻子是誰?”
  易明怔了一怔,搖頭道:“不知……”
  盛存孝流淚道:“我那妻子,便是水靈光的母親,她那時肚中所懷的身孕,便是水靈光這……這孩子。”
  水靈光身子搖了兩搖,猝然昏了過去。
  易明痛哭著扶起了她。
  孫小嬌道:“但這……這又與朱……”轉(zhuǎn)目瞧了朱藻一眼,突似想起了什么,駭然道:“莫……莫非那江湖奇人,便是……便是……”
  再瞧朱藻一眼,但見朱藻雙目竟已血紅,身子不住顫抖,神情當(dāng)真怕人已極。孫小嬌身子一震,倏然頓住語聲。
  盛存孝卻已一字字道:“不錯,那奇人便是夜帝。水靈光與朱藻本是血親兄妹,是以萬萬不能成婚。”
  眾人雖然早已猜到這事實,但此刻聽他說出口來,心神仍不禁為之震動,孫小嬌雙目一閉,似也將昏過去。
  突聽朱藻仰天長嘯一聲,嘯聲有若龍吟,震得四下窗帷都起了一陣陣波動。長嘯未絕,朱藻雙肩一振,突然穿窗而出,但見他吉服上的金條在夜色中閃了兩閃,便已瞧不見了。
  云鏗要想追趕,已是不及,惟有連連頓足長嘆。
  環(huán)顧室中眾人,無一人面上不是淚光瑩然,片刻前還是滿堂歡笑的再生草廬,此刻已滿布愁云慘霧。盛存孝默然垂首道:“在下實在該死,竟……”
  云鏗截口嘆道:“若非兄臺前來,此間已鑄成滔天大錯,此等恩情,在下實……唉!請受在下一拜。”話未說完,忽然翻身拜倒。
  盛存孝也趕忙拜倒在地。兩人本還互相謙謝,互相扶攜,但到后來,竟只是跪在地上垂首流起淚來。
  眾人看到這般模樣,心里自也大是悲痛。但想到若非盛存孝無意中闖來,大錯便已鑄成,那情況更又不知要比此刻悲慘多少倍了。
  于是眾人又覺這實是不幸中之大幸,自己本該歡喜才是——而此時此刻,又有誰能歡喜得起來。一時之間,眾人也不知自己心里究竟是悲痛還是歡喜,一個個木立當(dāng)?shù)兀膊挥X都呆住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孫小嬌方才牽了牽錢大河的衣角,一面輕拭著面上淚痕,一面低語道:“咱們走吧!”
  錢大河茫然道:“走?”
  孫小嬌道:“再不走……我真要瘋了。”
  錢大河目光四轉(zhuǎn),喃喃道:“對,還是走的好。”
  “墨龍劍客”龍堅石扶起盛存孝的身子,緩緩道:“此間既已無事,我等委實已該告辭了。”
  云鏗道:“但……”他本想留客,但想到此刻情況,留下來也是徒增傷心,也只有將留客之意忍了回去,垂首無語。
  易挺、易明兄妹對望一眼,心中亦在暗暗忖道:“少時盛大哥若是知道云大哥的身份,不免又有煩惱。”一念至此,兩人不約而同脫口道:“盛大哥還是走吧!”
  龍堅石皺眉道:“你們難道不隨大哥前去?”
  易挺垂首道:“小弟自是要去的,但……”
  易明接口道:“但水姐姐……我實在不忍拋下她不管,不如……不如你們隨大哥先走,我們隨后就來。”
  龍堅石沉吟道:“也好……”
  易明道:“不知盛大哥去哪里,我們好尋去。”
  龍堅石道:“嶗山山陰上清道觀。”
  盛存孝望著云鏗,似乎還要說什么,但此時此刻,無論任何言語,俱都已是多余,準(zhǔn)有長嘆一聲,黯然抱拳別過。云鏗目送他幾人身影消失,接著,便是一陣馬嘶之聲,然后馬蹄奔騰,漸去漸遠(yuǎn),終于聽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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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馬前后而行,馬上人衣衫雖仍鮮艷如昔,但神情卻已失去昔日之明朗,心頭更是一片沉重。直走了頓飯功夫,還是孫小嬌忍不住嘆道:“天下事有時真是湊巧,老天的安排,更是教人弄不懂。”
  龍堅石仰天長嘆道:“造化弄人,自古皆然,有些事之陰錯陽差,曲折離奇,當(dāng)真非人們所能預(yù)料。”
  眾人想到這件事的復(fù)雜與巧合,俱不禁為之唏噓感嘆。
  錢大河忽然道:“那再生草廬的主人,小弟總覺得他有些奇奇怪怪,實在猜不透他的來歷。”
  盛存孝一字字道:“此人必是大旗子弟。”
  眾人駭然,齊地脫口道:“大哥怎會知道?”
  盛存孝嘆道:“愚兄雖然魯鈍,卻也能稍別顏色,瞧他與水靈光之間神情關(guān)系,已可猜出其中究竟。”
  孫小嬌嘆道:“平日我總覺自己武功雖不如大哥,但卻比大哥聰明些,今日才知道咱們這些人里,聰明的還是大哥。”
  柳筆梧緩緩道:“大哥的閱歷之豐富,考慮之周密,又豈是我等能及,只不過他平日深藏不露而已。”她這句話說的實是中肯之極,要知盛存孝雖非絕頂聰明,但考慮之周詳,行事之冷靜,確非他人能及。
  錢大河忽又道:“大哥既然早知他是大旗弟子,為何不出手?”此人氣量最是偏狹,那日敗在鐵中棠手下,至今仍是懷恨在心。
  盛存孝長嘆道:“我與大旗門上輩雖是仇深如海,但其中恩怨糾纏,是非曲折,誰也分辨不清。”
  錢大河道:“莫非大哥要將此仇忘去不成?”
  盛存孝道:“我只望這糾纏近百年的仇恨,能在我們這一代中化解,世世代代的流血爭殺,能在我們這一代終止。”語聲微頓,凄然一笑,接道:“我雖無后,卻但愿我們這一輩的后人,能從此平平安安地度其一生,只因……只因我已得知終日生活在仇恨與爭殺中,實是件再也痛苦不過的事,何況我深信大旗弟子中不乏俠義之輩,例如鐵中棠……唉,他的想法就必然與我一樣。”
  錢大河聽他夸獎鐵中棠,心中更是憤憤不平。
  龍堅石卻慨然道:“大哥之見解,實令小弟佩服已極。江湖豪杰若都有大哥這般胸懷,何愁天下不太平?”
  柳筆梧、孫小嬌雖然無言,但神情看來,卻顯然也對盛存孝此等俠義的胸襟,仁慈的心腸大是欽服。
  錢大河憤然道:“既是如此,咱們又何必趕去?”
  盛存孝沉聲截口道:“愚兄此番相請賢弟們出山,并非為了要各位賢弟助愚兄流血爭殺。”
  錢大河道:“那又是為的什么?”
  盛存孝肅然道:“我只求賢弟們能在一旁相助,將這糾纏百年,死人無算的仇恨,從中化解。”他仰天長嘆一聲,黯然接道:“賢弟你也該想到,以一己之仇恨而令后輩終身痛苦,又是何等自私殘酷之事。”
  錢大河尋思半晌,終也長嘆著垂下頭去。
  這時水靈光已自醒來,伏在易明懷中啜泣不止。易明口中不斷在安慰著她,卻又不斷陪她流淚。
  云鏗強(qiáng)笑一聲,道:“往事已去,賢妹又何苦再為往事流淚?但愿賢妹能多想想來日之歡樂,愚兄便可安慰了。”
  他話中含有深意,別人雖不懂,水靈光自是懂的。她與朱藻既是兄妹,與鐵中棠的情感從此便再無阻礙。
  但不知怎的,水靈光仍是覺得一股凄楚之情,從中而來,竟是不可斷絕,目中眼淚,一時間哪能停止?這一夜便在人們的悲傷與歡喜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感互相煎熬下過去,不知不覺間,曙色已染白窗紙。
  于是水靈光也要走了。她要去找鐵中棠,也要去找她的兄長朱藻——在她心底深處,她更是深切盼望能見她那名震天下的爹爹一面。
  云鏗自不能勸阻,惟有黯然嘆息道:“只恨愚兄不能相伴賢妹前去……”緩緩頓住語聲,目光望著易明、易挺。
  易挺慨然道:“小弟可代大哥一盡照料之責(zé)。”
  易明展笑道:“對了,水姐姐有我們照顧,必定不會出任何差錯的,云大哥你只管放心好了。”
  云鏗忍不住喜動顏色,道:“賢兄妹之俠氣爽朗,真無人能及,靈光有賢兄妹照顧,我自然放心得很。”
  出門之后,易挺兄妹才想起自己本已答應(yīng)為盛存孝盡力,此刻又怎能照料盛存孝之仇家?但這兄妹兩人行事雖然大意,卻都是一諾千金的好男女,此刻心里雖為難,也只有自己承當(dāng)了。
  朝陽滿天,將大地照得一片金黃。這兄妹兩人都在暗中盼望,這一路能平安無事,水靈光能找著她要找的人,昔日的恩仇,能在人們互相寬恕、互相了解中漸漸消失。
  但這三人一路同行,自然不會太過無事。水靈光的絕代風(fēng)姿,易明的明媚爽朗,易挺的慷慨英挺……這實在都要吸引人們的目光。易挺與易明也不覺學(xué)得小心起來——竟已將那華麗馬車遣回,也不騎馬,只雇了輛普通大車代步,是以一路上倒也平安無事。
  這一日已近嶗山,他三人竟不敢在大城“即墨”留宿,卻令車夫越過即墨,早早便在個小小的山村歇下。魯人本少奸惡,山村之中更是民風(fēng)淳樸。村人雖暗驚于這遠(yuǎn)客的風(fēng)姿與華貴,但也只當(dāng)是自己這小村中的極大榮寵,對他三人只有客氣恭敬,絕非冷淡嫉視。
  晚飯過了,生性好動的易明,忍不住要出去逛逛,拉著水靈光相陪,易挺也只有跟去照料。何況在晚飯時吃著白雞喝了幾杯村人新釀的米酒,興趣本也頗高,一路聊聊說說,不知不覺已走出村外。
  突見山麓旁一片燈火閃爍,其中雖有人影出沒,但卻寂無聲息,風(fēng)吹長草,四野看來充滿了神秘詭異。易明忍不住又動了好奇之心,沉聲道:“這是在做什么?其中必有古怪。水姐姐咱們?nèi)デ魄坪妹矗俊?br />   她不叫易挺而叫水靈光,只因得知水靈光性情溫柔,必會跟她去的,水靈光一去,易挺也只有去了。水靈光果然頷首笑道:“瞧瞧也好。”
  等到易挺要加勸阻時,她兩人已去得遠(yuǎn)了,易挺也惟有嘆息一聲,撩起衣袖,大步跟隨而去。三人目力俱都不凡,走到近前,便看出長草之間,竟蹲伏著許多條人影,動也不動,也不出聲。
  易挺變色道:“小心了,這……”
  話猶未了,突然間,一條人影不聲不響地自草叢竄了出來,左手里黑乎乎的似乎拿著盾牌之類的武器,右手里似乎提著根短矛,口中似是在輕聲叱道:“看你還往哪里跑?”
  易挺大驚之下,拉著易明、水靈光倒退三步。
  只見那人影竟撲到地上,左手那“盾牌”往地上一扣,口中輕輕笑道:“捉到了……捉到了。”
  易挺雙掌已蓄勢待發(fā),卻已看清此人乃是條村漢,他手里的“盾牌”只是個竹籮,長矛卻是木棍。
  那人抬起頭來,認(rèn)出了易挺三人,含笑道:“三位客官也出來瞧熱鬧么,但這里可危險得很。”
  易明奇道:“有何危險?你捉的是什么?”
  那人也不答話,將竹籮掀開了一線,以木棍在里面撥了兩撥,竹籮中突有一條毒蛇竄了出來,但下半身卻又被竹籮壓住。夜色凄迷燈光閃爍之中,只見那毒蛇昂首作態(tài),紅舌閃吐,看來十分猙獰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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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29
第四十五回 夜半歌聲

  易明驚呼一聲,頓覺這村民笑容中也似充滿了詭秘之意,情不自禁倒退了兩步,叱道:“你……你要做什么?”
  那村民笑道:“小人只是將捉的蛇拿給客官瞧瞧。”伸出木棍,在蛇首上輕輕一敲,毒蛇紅信一閃,又縮回竹籮之中。
  易明厲聲道:“深更半夜,來捉毒蛇,顯然必非安分良民。”手肘一碰易挺:“抓住他,問問他究竟是何來路?”
  .
  那村民立時大驚失色,顫聲道:“客……客官請慢動手,小人半夜來捉毒蛇,只不過貪得幾兩銀子。”
  易明道:“什么銀子?哪里來的銀子?說清楚些。”
  那村民戰(zhàn)戰(zhàn)兢兢,顫聲道:“前兩天山上來了位活佛,不但有降龍伏虎之威,而且還能生吃毒蛇,據(jù)說他老人家曾在西天佛祖面前發(fā)下心愿,要吃滿十萬條毒蛇方能修成正果,重回西天,是以他老人家終日便以毒蛇為餐,還出了一兩銀子一條的高價,來向小人們收買毒蛇。”
  他說的雖近神話,但易挺等三人一聽入耳,便已猜到那生吃毒蛇的“活佛”,必定是個行跡詭異的外門高手。
  易挺皺眉道:“那活佛長得是何模樣?”
  村民惶聲道:“小人們?nèi)庋鄯蔡ィ刹桓胰デ扑先思遥恢先思医K日在山上一座山神廟里參禪打坐。”
  易明道:“你們瞧不見他,如何拿得到銀子?”
  那村民道:“小人們捉了毒蛇,只要裝作一籮,送到山神廟前,第二日清晨一覺醒來,便會發(fā)現(xiàn)那竹籮已飛回小人們的桌上,竹籮里毒蛇已不見了,卻裝滿了佛爺賜給小人們的銀子。幾天以來,從未錯過。”
  易明還想說話,卻被易挺使了個眼色止住。
  村民道:“不……不知客官還有何吩咐?”
  易挺道:“這就是了,你們快去捉蛇吧,咱們也該回去安歇了。”一手拉著易明,轉(zhuǎn)身大步而去。
  水靈光見到易明居然竟拋下如此奇秘詭異之事不再過問,也乖乖地跟她哥哥走了,心里不覺有些驚奇,忍不住笑道:“今兒天氣只怕不好。”
  易明瞪大了眼睛,奇道:“有何不好?”
  水靈光微微笑道:“若是好天氣,你怎肯回家安歇?”
  易明“噗嗤”一笑,道:“你當(dāng)我哥哥真是安分守己的人么?小時他的調(diào)皮搗蛋,當(dāng)真是人人見了都要頭大如斗,如今他雖然裝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來,可也裝不久。此刻他哪里是要回去安歇,只不過是要躲開那些村民的目光,然后再走另一條路,偷偷繞上山去。”
  水靈光瞧了易挺一眼,笑道:“是么?”
  易挺垂首笑道:“哥哥的事,妹妹總是最清楚的。”
  他非但不敢接觸水靈光的目光,而且被水靈光瞧上一眼,臉就有些紅了,只是水靈光心有別屬,卻全未在意。三人繞了個彎子,果然再次覓路上山。
  易明兩只眼睛一閃一閃的,充滿了興奮之情,口中不住喃喃道:“那活佛的模樣,長得必定奇怪得很。”
  水靈光見她一遇著新鮮的事,便像個孩子似的,心中不覺暗暗地笑,其實她自己一想到世上竟有日食數(shù)十條毒蛇之人,心里那好奇之心,也是再也無法忍耐,腳步也不覺越走越快了。
  三人究竟俱是少年心性,都只想到此事之新奇與有趣,竟無一人想到,此行實是步步危機(jī),充滿兇險。那“活佛”既然僻處在半山廢廟之中,自是一心要隱跡藏形,若是有人要去窺探他的秘密,他怎會輕易放過?他既以毒蛇為糧,想必早已練成了一種極為毒辣的外門功夫,以易挺等三人的武功,難保不遭他的毒手。
  荒山寂寂,冷月窺人,荒草之間,蟲聲啾啾,荒山在夜色籠罩下,到處都彌漫著一種凄清幽秘之意。易明臉蛋兒雖是火熱的,但手足卻早已冰冰冷冷,一路不住低語道:“莫要害怕,這草里不會有毒蛇的。”
  她叫別人莫要害怕,自己心里卻害怕得很,一路提心吊膽,生怕被草里的毒蛇竄出來,在腳上咬一口。水靈光暗暗好笑,突然輕呼道:“蛇!”
  易明“嚶嚀”一聲,整個人都撲到水靈光懷里,面上已嚇得全無一絲血色,顫聲道:“蛇……蛇在哪里?”
  水靈光笑道:“蛇在那活佛的肚子里。”
  易明又笑又啐,道:“原來你是個壞東西,我真恨不得要你真被毒蛇咬上一口,那才稱了我的心。”
  突聽易挺沉聲叱道:“噤聲!”
  水靈光、易明隨著他日光望去,只見林木間,背山處,隱約已可看見一座廟宇的朦朧黑影。昏黃黯淡的燈光,自殘磚瓦間透了出來,更增加了這廢廟的神秘與詭異,當(dāng)真有如神話中妖魔鬼怪的居處。
  三人不約而同,提氣躡足,伏身而行。忽然間,一陣沙沙的腳步聲自山下傳了上來。三人心頭俱是一跳,齊地在亂石樹木間藏起身子。
  只見一盞白紙燈籠,自山下飄了上來,來到近前,才可看到燈籠后的四個青衣人,手里各各提著只竹籮。這四人垂首急行,既不敢東張西望,也不敢抬頭望上一眼,走到廟門前,遠(yuǎn)遠(yuǎn)便停下腳步。四人輕輕放下了竹籮,一齊跪了下去,對著破廟,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口中還似在喃喃默禱。
  白紙燈籠,火光熒熒,將這四人已駭成鐵青的面色,照得更是怪異可怖,這時乳白色的夜霧,已自荒草間升起。夜霧彌漫下,寒風(fēng)吹動中,一盞白紙燈籠,隨風(fēng)搖晃,四個行跡詭異的青衣人,面對著破廟跪拜。
  這又是何等奇詭幽秘的景象。
  易明情不自禁,悄悄拉起水靈光的手掌,緊緊握住。她指尖已不覺有些顫抖,掌心也不覺沁出了冷汗,只是她心頭雖然充滿恐懼,卻也充滿了興奮。
  忽聽破廟中有人緩緩道:“去吧!”短短兩個字,語聲出奇的低沉,卻又出奇的有力,每個字都像是一柄鐵錘,在人心上重重?fù)袅艘幌隆?br />   易挺等三人心頭都不覺一凜:“此人好深厚的內(nèi)力。”那四人早巳匆忙爬起,倒退數(shù)步,轉(zhuǎn)過身子,飛也似的奔下山去。
  這時殘破的廟門,突然“呀”的開了一線。一個頭戴竹笠,身穿灰袍,瘦骨嶙峋的灰須老者,自廟門里一閃而出,身手之輕靈,已是武林一流高手。他往返兩次,霎眼間,已將四只竹籮都提了進(jìn)去,廟門瞬即闔起,發(fā)出“吱呀”一聲,仿佛惡魔的嘆息。
  接著,破廟中便傳出一陣低語,卻聽不清說的是什么。易明附在水靈光耳邊,輕輕道:“里面有兩個人。”
  水靈光道:“另一個想必就是那活佛了。”
  易明道:“不知……不知他是何模樣?”
  兩人附耳低語,易挺也不知她兩人在說什么,但瞧了水靈光一眼,他竟突然長身而起。
  易明趕緊拉住他衣角。易挺俯身低語道:“既已來了,好歹也得去瞧瞧,那活佛究竟是什么人物?”
  易明不覺奇怪道:“哥哥的膽子怎的突然大了。”
  只聽易挺道:“你若是害怕,就留在這里。”
  易明咬了咬牙,立即站起。三個人屏息靜氣,一步步走過去,誰也未曾施展輕功,只怕風(fēng)聲驚動了廟中的高手。
  那破廟果然已頹敗不堪,磚瓦間隨處都有破隙。三人在貼近地面處各自尋了個較小的裂口,瞇起眼睛望了進(jìn)去。但見這殘敗的破廟里竟早已打掃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神案龕幔,早已被拋出,廟中空無一物。惟有一盞孤燈,放在中央,發(fā)著昏黃的火光。閃爍的火光中,一個滿身紅衣如火的僧人,盤膝坐在迎門的一個蒲團(tuán)上,寂然不動,宛如佛像。他身材極是高大威猛,一顆頭顱,更是大如笆斗,赤紅的臉膛,煥發(fā)著一種妖異而眩目的紅光,甚至連頭頂與雙眉俱都是紅的顏色,惟有一雙目光,卻是黑白分明,銳利如電。他生得倒也并非十分猙獰古怪,只是從頭到腳那一身妖異眩目的鮮紅顏色,卻委實紅得懾人魂魄。
  易明定睛向他瞧了兩眼,連眼睛都似已刺痛起來。再看方才提人蛇籠的那灰袍人,此刻盤膝坐在他身旁。瞧兩人坐的方向,這灰袍人顯見乃是那紅衣僧的門人弟子。
  水靈光等三人也瞧不見這灰袍人面目,只見他雙手不停,將籠中的毒蛇,一條條捉了出來。那般獰惡兇猛的毒蛇,到了他那枯瘦漆黑的手掌中,竟都變得生氣全無,聽?wèi){他翻來覆去,隨意擺布。頃刻間,灰袍人便已自毒蛇中選了十余條最大的,放在籠中,恭恭敬敬送到那紅袍異僧面前,然后倒退而回。
  這時易明等三人都似已覺出將有一幕殘酷的景象在眼前出現(xiàn),三人眼角的肌肉,都不禁激動得顫抖了起來。只見這紅袍異僧微一伸手,便將一條毒蛇攫在手中,接著,他竟張開那血盆般巨口,一口將蛇頭咬住。
  易明等三人都不禁心頭一寒,但見這紅袍異僧并未有任何動作,只是胸膛不住起伏。而那粗壯的毒蛇,竟隨著他胸膛起伏,漸漸萎縮了下去,轉(zhuǎn)眼間,便只剩下一條蛇皮空殼,血肉竟都已被那紅衣異僧吸人腹中。易明只瞧得胸口作嘔,若非咬牙忍住,早已吐了出來。但那紅衣異僧卻似將這毒蛇視為天下無雙的美味,不到盞茶功夫,便將六七條毒蛇血肉都吸下了肚。
  。
  他生吃毒蛇固然駭人,但這張口一吸便將毒蛇血肉吸得干干凈凈的內(nèi)力,卻更是令人可驚。只見他滿身散發(fā)的那妖異紅光,越來越是鮮艷奪目,目中神光,也越來越是充足,似乎每多吃一條毒蛇,他功力便更增進(jìn)一分。
  易明又驚又怕,實在看不下去了,伸出手,悄悄拉了拉水靈光的衣袂,意思自是要水靈光走了。水靈光點了點頭,也悄悄拉了拉易挺的衣袂。但三人還未站起身子,那灰袍人突然回轉(zhuǎn)頭,似有意,似無意,向三人偷窺之處瞧了一眼。
  三人心頭俱是一震,而水靈光之震驚尤勝于易家兄妹,只因她已瞧出這灰袍人竟是她本就認(rèn)得的人物。幸好這時那紅袍異僧低聲說了句話,灰袍人便又轉(zhuǎn)過頭去。水靈光等三人,哪里還敢停留。三人不約而同,悄悄退步,轉(zhuǎn)過身子,飛掠而出,直奔到回頭瞧不見廟里燈光,三人這才松了口氣。
  易明喘息著道:“好厲害!”
  易挺沉聲道:“那紅袍僧所練的外門毒功,顯已登峰造極,他若發(fā)現(xiàn)了咱們,只怕咱們誰也休想活著下山了。”
  易明道:“他是誰?你可認(rèn)得?”
  易挺嘆道:“江湖俠蹤,我雖也頗不生疏,但此等顯已隱居世外的大魔頭……唉!我還是不認(rèn)得的好。”
  水靈光忽然道:“但他弟子我卻認(rèn)得。”
  易明張大眼睛,道:“誰?”
  水靈光緩緩道:“他便是寒楓堡主冷一楓。”
  三人回到山村小店,易明猶自驚奇不已,不住喃喃道:“冷一楓?他怎會做了那魔頭的弟子?”
  易挺嘆道:“連冷一楓都肯拜他為師,此人之身份武功,自可想而知,咱們還是莫要招惹他的好。”
  易明道:“誰招惹他了?我只是想……”
  易挺道:“最好連想也莫要去想。”瞧了水靈光‘眼,突然又道:“我倒并非心寒膽怯,但咱們此行為的只是尋人,又何必多管閑事?”
  易明“噗嗤”一笑,道:“我瞧你正是已心寒膽怯了,你不承認(rèn)也沒有用……水姐姐,你說是嗎?”
  水靈光含笑瞧了易挺一眼,易挺臉又紅了,干咳兩聲,道:“明晨還要趕路,還是早些睡吧!”他竟再也不敢瞧水靈光一眼,逡巡著走了出去。易明少不得又有一番嘀咕,然后方自漸漸入睡了。
  水靈光卻是翻來覆去,難以成眠。她白日雖然也有笑容,但每值夜深人靜時,她當(dāng)真是思潮翻涌,百念紛生,剪也剪不斷,理也理不清。再加易明這一夜竟不停地做著噩夢,不時夢囈著道:“蛇……蛇……火……火一樣的蛇……”
  水靈光輕嘆一聲,披衣而起,悄然推開窗子。窗外星月滿天,夜涼如水,她口中卻在低念著鐵中棠的名字。
  “如此星辰如此夜,為誰風(fēng)露立中宵……”
  .
  不知何時,她心中悄悄涌起了這兩句殘缺不全的詩句。她忘記了詩是誰人作的,也記不起這字句是否與原詩一樣。但此時此刻,這兩句殘詩竟在她心中留連不去,她仔細(xì)咀嚼其中之滋味,只覺一種銷魂之意,直泛心頭。
  突然,風(fēng)中傳來一陣悲泣之聲,悲悲切切,本已令人神傷,聽在水靈光此刻傷心人耳中,更是聲聲斷腸。她目中竟也不知不覺地流出了眼淚,不知不覺地掠窗而出,仿佛落魄似的,向哭聲傳來處走了過去。她卻不知如此星辰,如此月夜中,除了她之外,還有一人也是難以成眠,也在推窗而望。
  此人正是易挺。他瞧見長發(fā)披肩、白衣如雪的水靈光突然出現(xiàn)在月下——月光下的水靈光,更有一種出塵絕俗的美。他也不知不覺瞧得呆了,失魂落魄地掠窗而出。
  哪知水靈光竟縱身掠出了墻。
  易挺一驚,方待跟出去,但心念轉(zhuǎn)處,卻又停下了腳步,微一沉吟,便去喚醒了沉睡中的易明。
  易明睡眼惺忪,一躍而起,大呼道:“蛇……”轉(zhuǎn)眼瞧清了易挺,心才定了,卻不禁皺眉道:“什么事?”
  易挺道:“水姑娘聽見哭聲,一個人走出去了,我……我有些不放心,你跟去瞧瞧好么?”
  易明嘟著嘴,皺著眉頭,道:“你既不放心,你去好了,我還要睡……”話未說完,身子又要倒下。
  易挺連忙拉住了她,強(qiáng)笑道:“女子半夜啼哭,說不定是誰家的大姑娘小媳婦受氣,我一個男子漢,跟出去算什么。”
  易明輕嘆一聲,搖頭道:“我為何要是你妹妹,我為何不是你哥哥?”一面匆匆穿起了衣衫。
  等她追出去時,水靈光已走得遠(yuǎn)了。幸好她走得不快,那一身雪白的衣衫,在夜色中又十分惹眼,易明終于發(fā)現(xiàn)了她,提氣縱身,趕了過去,本待埋怨幾句,但瞧見水靈光面上那凄婉的神色,又只得忍住。
  水靈光見她來了,凄然一笑,道:“你聽。”
  易明這時才覺出那哭泣之聲,果然甚是悲切,心也不禁動了,皺眉道:“誰家的女子受了欺負(fù),咱們?nèi)デ魄啤!?br />   哪知這哭泣之聲聽來雖近,其實卻極遙遠(yuǎn),只因這山村之夜,委實太過靜寂,是以遠(yuǎn)處的哭聲聽來也極清晰。水靈光本是漫步而行,此刻卻不禁越走越快,到后來兩人索性施展開輕功身法,飛掠而去。這里已是嶗山,山腳下,有一點香火,宛如地上的孤星,那哭泣之聲便是自香火處傳過來的。
  水靈光與易明趕到近前,星光下,但見那一枝香火,乃是插在山腳下的一塊青石上,卻有兩個黑衣素服,身材纖弱的女子,正跪在香火前啼哭,她們的面上,竟蒙著塊黑紗,似是不愿被人瞧見她們的面目。
  易明停下腳步,又皺起眉頭,道:“原來她們不是受了別人欺侮,只不過是自己在這里啼哭而已。”
  水靈光黯然道:“瞧她們哭得如此悲泣,所哭的想必是她們十分親近的人,卻不知那人聽得見她們的哭聲么?”說著說著,她早已又是滿眶淚珠。
  易明暗嘆忖道:“水姐姐真是多愁善感。”口中卻道:“那人若是死了,有人為他如此傷心,他死的也算值得了。”
  水靈光凄然道:“但……但……”
  易明截口道:“但是那人若未死,卻令別人為他如此傷心,他不是混賬,便必定是個呆子。”
  她兩人說話的聲音雖不大,卻也不小,但那兩個黑衣女子悲慟之下,竟似誰也沒有聽到。晚風(fēng)似也在伴著她們的哭聲嗚咽,在這涼夜中混成一闋斷腸的樂章。水靈光本已淚流滿面,此刻更是泣不成聲。
  易明輕嘆一聲,搖頭苦笑道:“人家哭的人,你連認(rèn)都不認(rèn)得,你卻又陪著人家哭個什么?”
  水靈光流淚道:“她們哭她們的親人,我哭我的傷心事,大家都是傷心人,能在一起哭哭,也是好的。”
  易明怔了一怔,揉著眼睛道:“你說的話,我不懂,但……但你若再哭,我……我也忍不住要哭了。”
  水靈光道:“好,哭吧……哭吧……但愿天下的傷心人,都能到這里來,盡情痛哭一場……能哭出來,總比悶在心里好。”
  易明道:“你們都有人好哭,我……我卻連一個能為他哭的人都沒有,我……我豈非比你們還要可憐多了?”說著說著,她越說越覺傷心,終于也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而且哭的聲音,比別人都大。
  朦朧的星光,映照著四個痛哭著的少女……婆娑的樹影,在嗚咽的晚風(fēng)中回舞著柔枝。這是何等美麗,卻又是何等凄涼的圖畫。
  四個人又不知哭了多久,那兩個黑衣少女突然回過頭來,抽泣著道:“姐姐們……莫要再哭了吧!”
  易明道: “你們哭得如此傷心,卻為何要我們不哭?只要你們不哭,我們也自然不會再哭了。”
  那黑衣少女道:“我們……我們又怎能不哭?但姐姐們?nèi)魺o什么真的傷心事,還是莫要再哭的好。”
  易明道:“你又有什么真的傷心事?”
  那黑衣少女仰面向天,道:“一個人死了,他一生之中,不知為人犧牲了多少,但卻從無一人知道。”
  另一少女接道:“他犧牲了一切,但卻連他的兄弟親人,都不能諒解他,他的師傅,也將他當(dāng)個叛徒。”
  黑衣少女道:“他生而無母,他的爹爹也死了,他在世上,惟有一個最最親近的人……但……但……”
  另一少女道:“但最后他卻是死在這親人手上。”
  簡簡單單幾句話,卻敘出了個慘絕人寰的事,再加上這少女們凄婉的語聲,又有誰能不為之?dāng)嗄c?
  易明更是聽得癡了,呆呆地出了會兒神,喃喃道:“若真是這樣的人,我……我也要為他哭的。”
  垂首哭泣著的水靈光,突然抬起頭來,反手抹了抹臉上淚痕,顫聲道:“你……你們說的是誰?”
  黑衣少女們轉(zhuǎn)過頭,望向她。星光映著她那蒼白、憔悴,但卻美絕人間的嬌靨,滿天星光,都似乎沒有她一雙眼波明亮。黑衣少女們竟也似癡了,良久良久,說不出話。
  水靈光道:“你們……你們?yōu)槭裁床徽f話?”
  兩個黑衣少女,突然痛哭著一齊撲在地上。
  水靈光花容更是慘變,道:“你……你……”
  黑衣少女泣不成聲地斷續(xù)著道:“我們……我們哭的人,姐姐你……你本也知道的……”
  水靈光顫聲道:“誰?……究竟是誰?”
  黑衣少女道:“鐵……中……棠。”
  易明再也忍不住脫口驚呼出來:“鐵中棠?”
  水靈光早已一把抓住了那少女的衣襟,嘶聲道:“鐵中棠?你……你說的真是鐵中棠?”
  黑衣少女凄然道:“世上還有什么人,比鐵中棠犧牲的更多?……除了鐵中棠外,我還會為誰如此悲痛?”
  水靈光全身都顫抖起來,有如風(fēng)中之枯葉,口中卻大呼道:“你騙我,鐵中棠不會死的,不會死的……”
  黑衣少女道:“他真是不該死的,但卻真的……真的是死了……水姐姐我又怎忍騙你?”
  水靈光道:“你……你認(rèn)得我?你是誰?”
  黑衣少女道:“冷……青萍……”
  水靈光輕呼一聲,目光望向另一少女。那少女將蒙面的黑紗,輕輕掀起,露出她那能令任何男人銷魂蝕骨的面容,露出她滿眶淚珠……
  她,正是溫黛黛。
  水靈光身子搖了搖,全身上下,突然變得一片虛空,再沒有任何力量能支持住她的身子。只因她深知別人的話縱然會假,但這兩人卻是萬萬不會騙她的——她軟軟地倒了下去。
  易明嬌呼著抱著她,一面大叫道:“是誰殺死了鐵中棠?是誰敢殺死鐵中棠?快告訴我。”
  溫黛黛垂首道:“他的義弟云錚。”
  水靈光身子又是一震,易明也呆住了,呆了半晌,方自喃喃道:“云錚……云錚……他在哪里?”
  溫黛黛道:“他也死了!”
  水靈光柔弱的心,哪里還能忍受這任何人都難以忍受的打擊?她一聲慘呼還未出口,便已暈厥過去。
  易明仰首向天,嘶聲道:“蒼天呀蒼天,世上為什么有這許多悲慘的事?難道你就不伸手管管么?”
  她卻不知就在今夜里,悲慘的事此刻還未發(fā)生哩!
  鐵中棠雖然未死,但卻比死還要痛苦得多。在這段日子里,他所忍受的,除了他之外,世上只怕再也無人能夠忍受。他的心,當(dāng)真已磨煉得有如鋼鐵。
  他咬緊牙關(guān),將一切不該想的事都自腦海中逐出,設(shè)法忘記——若非自己也有著一段刻骨銘心,椎心刺骨,連夢魂中都難以忘懷的悲情往事的人,決不會知道這“遺忘”兩字做來有多么困難,多么痛苦。
  但堅強(qiáng)如鐵的鐵中棠卻做到了。他將全部精神,全部意志,全都集中起來,不分晝夜,苦苦練武。他拼命折磨著自己,鞭策自己,決不讓自己有絲毫休息,只因他只要稍有停頓,那痛苦就有如毒蛇般啃噬他的心。
  人類,確是種奇怪的動物。天下萬物中,惟有人類心靈的痛苦,甚于肉體,也惟有人類能以肉體的折磨,減輕心靈的痛苦。
  夜帝,卻終日石像般呆坐著。
  這幽秘的地窟陳設(shè)雖華美,但少了他豪邁的笑聲,一切就變得黯淡無光,寂寞、冷清得無法忍受。那些可愛的少女,也早已失去了她們可愛的笑容,有時她們面對銅鏡,甚至已忘卻了自己笑時是什么模樣。她們也在不停地鞭策著自己,晝夜不息地清理著被她們炸毀了的秘道,清理著秘道中的碎石。
  終于到了一日,她們計算距離,已將至出口,再有半日的工作,就可將整條秘道完全打通。這時她們的容顏已憔悴不堪,她們頭上的青絲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澤,她們?nèi)A麗的衣衫已破碎而襤褸。她們昔日那柔細(xì)的纖纖玉手,如今已生滿了粗糙的老繭,她們明媚的眼波,也充滿了淚珠。但那卻是快樂的淚珠,只因她們辛苦的工作,終將有報償了。
  到了這一日,鐵中棠也拋下了一切,參與她們的工作,石像般的夜帝,也似乎有了生氣。眼見地道已將打通了,這時他們心里的激動與興奮,縱然用盡世上一切智慧,也無法形容。
  哪知,就在這最后關(guān)頭……
  突然有一方千萬斤的巨石,轟然而下,隔斷了那最后的道路,隔斷了她們一生中最大的希望,毀滅了她們一生中最大的快樂,使她們所有的辛勞,俱都化為淚水,使她們初露的笑容,又復(fù)化作眼淚。在這短暫如流星過目,卻又漫長如永無止境的剎那里,少女們?nèi)砹α坑謴?fù)化做了虛空。她們一個個痛哭著跪倒在地,再也無力站起。
  夜帝目光赤紅,身子顫抖,須發(fā)一根根倒豎而起,那一雙緊握著的鐵掌中,握滿了說不出的悲痛與憤怒。
  鐵中棠呆望著那一方絕非任何人力所能移開的巨石,黯然道:“蒼天呀蒼天!你難道真要將我們困死在這里?”
  但這時紅塵中卻已開始流傳著一件聳動天下的消息:“夜帝又將復(fù)出。”這消息是自常春島流傳出的,溫黛黛自也知道。
  水靈光從短暫的昏迷中醒來后,溫黛黛便簡略地敘出了一切事發(fā)生的經(jīng)過——她自是流著眼淚說的。
  水靈光、易明也是流著眼淚在聽。
  只聽溫黛黛接著道:“他們死了,我活在世上又有何生趣,本也想隨他們死了,倒也落得干凈,但……”她目光深深凝注著水靈光,道:“但我們這樣死了,豈非太不值得?我們好歹也要為他們做出一些事來,然后才能死。我們的死要死得有價值,只因惟有我們死得有價值,才算對得起他們。”
  她這話雖是在說自己,卻也無異是說給水靈光聽的。
  水靈光目光凝注著天邊最遠(yuǎn)處一點星光,喃喃道:“不錯,要死得有價值……我萬萬不會平白死的。”
  溫黛黛暗中嘆了口氣,道:“但那常春島,我實也無法再呆下去,只因若是再呆下去,我如不死也要瘋了。”
  這期間只有易明悲痛較淺,是以心中仍有些好奇。她眨了眨眼睛,忍不住問道:“聞?wù)f留在常春島的人,從此便是斷絕紅塵,那日后姑娘又怎會答應(yīng)你走的?”
  溫黛黛道:“她沒有答應(yīng),是我自己走的。”
  易明睜大了眼睛,吃驚道:“原來你是逃出來的!聞?wù)f那常春島有如龍?zhí)痘⒀ㄒ话悖阍跄芴拥贸觯俊?br />   溫黛黛道:“常春島雖然一向紀(jì)律森嚴(yán),但最近一陣子,卻有一件事,使得常春島也有些亂了起來。”
  易明道:“能使常春島驚動的事,那想必非同小可……呀!是了,莫非是為了雷鞭老人要去尋仇?”
  溫黛黛道:“雷鞭又算得什么?娘娘怎會將他放在眼里?他不去還罷,若是去了,只怕也休想回來。”
  易明皺眉道:“那卻是為了誰?世上難道還有比雷鞭老人更強(qiáng)的人么?……呀!是了,還有一個。”
  兩人對望一眼,心里自然已知道此人是誰。易明道,:“但……但是他……他已有許多年未見了。”她并未說出此人的名字,水靈光卻也已猜到,她只覺心頭忽然閃過一絲奇異的興奮與激動。
  只聽溫黛黛已緩緩道:“不錯,多年以來,夜帝俱都未在人間現(xiàn)身,但那只是因為他已被娘娘用計困在海濱地窖之中。”
  水靈光再也忍不住脫口驚呼出來,顫聲道:“那……那地窟在哪里?你……你可知道么?”
  溫黛黛道:“我縱然知道,也已無用了,只因那夜帝已在不久以前,自地窖中脫身而出。”
  易明喃喃道:“這就難怪常春島要被驚動了……”轉(zhuǎn)目瞧了水靈光一眼,只見她激動的面容上,半是失望,半是歡喜。
  她失望的是:她爹爹既已重入紅塵,從此勢必又將如神龍?zhí)斐C,翱翔天下,她又不知要等到何時聽到他的消息。
  她歡喜的自然是:她爹爹終究仍然健在人間,無論如何,她終有一日總會見著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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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29
第四十六回 毒神之秘

  但這瞬息的輕微歡喜,立時便被永恒的沉重悲哀所淹沒——時間縱將消逝,這悲痛卻永將留存她心底。
  鐵中棠去了。
  她永遠(yuǎn)再也瞧不見那堅定而又溫柔的面容,永遠(yuǎn)瞧不見那有時閃亮如火焰,有時卻又溫柔如水的眼波。這一切在她心中占據(jù)了太多位置,如今她的心已是一片空虛,只因她的失望絕無任何事物所能代替。其實此時此刻,又何止是她?溫黛黛、冷青萍又何嘗不是滿心悲痛,柔腸寸斷,淚珠如雨……
  就在這時,就在這人人俱都黯然銷魂,不能自己之際,易明突然發(fā)出一聲驚呼,嘶聲道:“蛇……蛇……”
  夜色中雖瞧不見她面容,但想見她面上必已毫無血色,她顫抖著伸著手掌,指著面前的山石。只見山石上那一點香火下,果然盤著一條顏色甚是怪異的小蛇,身上似乎閃動著一層烏金色的光芒。這條蛇長不及一尺,粗不及拇指,實是小得可憐,但紅舌閃縮,嗖嗖作態(tài),卻大有不可一世之概。
  溫黛黛本也吃了一驚,此刻見到不過是如此一條小蛇而已,微一皺眉,便待伸手去取。但她手掌還未伸出,便被水靈光一把抓住,只覺她指尖冰冷,不住顫抖,似是心中充滿驚恐。
  溫黛黛心頭一動,轉(zhuǎn)首望去,只見她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里,也已充滿驚恐之色,不禁奇道:“這條小蛇你怕什么?”
  水靈光道:“這條蛇必是奇毒無比,動不得的。”
  要知她自幼生長在沼澤之中,毒蛇自是見得多了,但形狀如此怪異,神情如此猙惡的毒蛇,卻連她也未見過。但見這金蛇仍然盤踞在石上,動也不動,似是根本未將面前這四個活生生的大人瞧在眼里。
  易明越瞧越害怕,顫聲道:“怎……怎么辦呢?”
  水靈光目光四下搜索,口中道:“此等毒蛇,說不定已深具靈性,縱是深山大澤也不常見。”
  易明道:“那它怎會跑來這里?”
  水靈光一字字道:“必是有人放出來的。”
  易明倒抽一口涼氣,目光抬處,突見山坡上,樹蔭下,鬼魅似的現(xiàn)出條人影,易明嘶聲呼道:“人……人在那里!”
  只聽那人影陰側(cè)惻一陣?yán)湫Γ溃骸靶液媚茄绢^還有些見識,否則你們四人此刻只怕早已都去見閻王了。”
  此人頭戴竹笠,身穿道袍,影影綽綽依稀可看出乃是個出家的僧道,只是在黑夜中誰也無法辨出他面目。
  易明道:“我們與你無冤無仇,素不相識,你……你……你為何要放出這條毒蛇來害我們?”
  那人冷笑道:“不錯,你們四個小丫頭自談不到與老夫有何仇恨,但你們哭的那人卻是老夫的大仇人。”
  易明怔了一怔,道:“你……你是說鐵中棠?”
  那人獰笑道:“鐵中棠呀,鐵中棠!你這奸賊、惡徒,你這不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畜生,你……”他牙齒咬得格格作響,語聲中充滿怨毒之意。
  冷青萍突然飛身而起,顫聲呼道:“他人已死了,你還罵他?你……”
  那人目中射出殺機(jī),輕叱道:“金奴,上!”突然間,金光一閃,冷青萍語聲立時停頓。
  水靈光見她身子一動,面色已是慘變,但拉也拉不及了,此刻失聲驚呼道:“你……你沒有事么?”
  星光下,但見冷青萍蒙面黑巾,波浪般起伏不定,手足四肢,也起了陣陣痙攣,她似是想說什么,卻無力氣說出口來。再看那金蛇又已回到石上,它方才身子一挺,便已在冷青萍腕上咬了一口,來去之快,當(dāng)真是快如閃電。
  水靈光花容失色,溫黛黛方待伸手去扶,冷青萍已跌在地上,道:“你……你好……好狠。”
  那人獰笑道:“這本是你白找死,須怪不得我。我家金奴既已在你腕上留痕,世上已無藥可解,你只有等著見閻王了。”
  冷青萍道: “不……不錯,我……我立刻便將見……見著鐵中棠了……你成全了我……爹爹……”
  這一聲“爹爹”叫出口來,眾人一驚實是非同小可,易明嘶聲道:“什么?他是你爹爹?”
  冷青萍凄然笑道:“不錯……”
  那人也似駭?shù)么袅耍溃骸澳恪闶钦l?”
  冷青萍道:“女兒……青萍……”
  話猶未了,那人已大喝一聲,瘋了似的奔下山坡,一把拉過了冷青萍,劈手撕下了她蒙面黑巾。滿天星光,映著冷青萍蒼白的面容,但見她嘴角似笑非笑,面頰上卻已流滿了晶瑩的淚珠。
  那人身子一震,竟也撲的跌倒,顫聲道:“萍兒……果然是萍兒……”但見他高顴削腮,鼻如鷹隼。
  他,赫然竟是冷一楓。
  溫黛黛、水靈光、易明,眼見著眼前又是一幕人間慘劇,一個個俱是淚流滿面,呆若木雞,不知如何是好。
  只聽冷青萍凄然笑道:“爹……爹你雖未認(rèn)出女兒,但……但女兒卻早已聽出爹爹的聲音。”
  冷一楓嘶聲厲喝道:“你……你為何不早說?”
  冷青萍道:“爹爹你又何嘗給女兒說話的機(jī)會,一提起鐵中棠,你心頭便被仇恨充滿,什么人的聲音都聽不出了。”
  冷一楓雙拳緊握,牙齒咬得吱吱作響,突然仰天呼道:“蒼天呀蒼天,我好恨……好恨。”
  冷青萍道:“他人死了,你老人家還在恨他?”
  冷一楓道:“若不是他,怎會有如今這事……我若尋著他尸身,我將之碎尸萬段,也難消心頭之恨。”
  冷青萍蒼白的面容上,突然泛起一絲奇異的微笑,道:“但如今女兒卻立刻便要與他相會了。”
  冷一楓厲喝道:“你……你敢?”
  冷青萍道:“女兒敢的……世上已再無一人能攔得住我……我的心一生中從未有過如此安適,如此自信……”她緩緩閩起眼簾,嘴角的笑容,更是凄艷而迷人——已散發(fā)出“死亡”那凄艷、恍惚而迷人的魅力。她語聲也變得出奇的溫柔,緩緩道:“看……看……他已在前面向我招手……你們瞧得見么?”
  冷一楓身子早已劇烈地顫抖起來。
  冷青萍道: “唉!可惜你們瞧不見他……他笑容是多么溫柔……唉!我實未想到死……竟是如此快樂的事。”
  溫黛黛本已淚濕衣襟,此刻更忍不住啜泣出聲。
  冷青萍道:“莫要哭……莫要驚吵我……那甜蜜的黑暗,已漸漸近了……他的笑容,也漸漸近了。”她語聲漸漸微弱,果真似乎已漸漸入睡。
  冷一楓枯瘦的面容,已變?yōu)殍F青,目光卻變?yōu)檠t。他霍然轉(zhuǎn)身,面對著那渾身散發(fā)著妖異之光的金蛇,竟要將他自己的罪孽,怪在這金蛇身上。只聽他喉間發(fā)出野獸的嘶鳴:“是你……都是你。”突然伸出手掌,一把抓住了那金蛇。那金蛇竟也未想到自己的忠心,竟換來主子的仇恨,驚怒之下,閃電般在冷一楓腕上咬了一口。
  毒蛇反噬,其毒無比。冷一楓宛如被人在心上刺了一針,身子陡然一陣痙攣,緊握著毒蛇的手掌,越握越緊。他枯瘦的手背,青筋已根根凸起,指節(jié)已變?yōu)閼K白。
  那金蛇起先還在扭動掙扎,漸漸不能動彈……蛇首漸漸垂下……冷一楓嘴角,漸漸泛出殘酷而滿足的微笑……
  溫黛黛等只瞧得手足冰冷,滿身冷汗?jié)裢钢匾隆?br />   突見冷一楓攤開手掌,掌心血肉模糊,哪堅韌的金蛇,竟已被他畢生苦練的掌力捏成肉漿。
  易明輕呼一聲,暈厥過去。
  冷一楓卻瘋狂地仰天狂笑起來,他目光也充滿了瘋狂之意,渾身肌膚,已變?yōu)榭植赖暮谏?br />   水靈光、溫黛黛情不自禁,緊緊依靠到一起,渾身顫抖,滿心戰(zhàn)懔,要想轉(zhuǎn)身奔逃,雙足卻已駭?shù)冒l(fā)軟。
  只聽冷一楓笑聲漸漸微弱……漸漸低沉……身子漸漸跌倒……突然軟軟地跌在他女兒身上。無聲寂絕,天地間靜寂如死,惟有那香火上的一股青煙,猶在夜中裊娜起舞,但就連這青煙的舞姿,都帶著種凄迷恐怖的死亡意味,就仿佛死神本身,正盤旋在晚空中,靜等著攝人的魂魄。
  水靈光;溫黛黛木立當(dāng)?shù)兀踔吝B指尖都已無法移動,只有那飛舞的發(fā)絲,是這死寂中惟一的生趣。
  風(fēng),不停地吹,木葉不停地在風(fēng)中嗚咽。
  也不知過了多久,溫黛黛顫抖著伸出手,要想自那可憐的冷青萍身子上,拉起冷一楓。就在這時,她身旁突然多了一條黑影,這黑影來得全無絲毫聲息,宛如地底涌起的幽靈。
  溫黛黛、水靈光大駭轉(zhuǎn)身,星光下,只見一條高大的人影,天魔般立在她兩人身后,赫然正是那食蛇異僧!那鮮紅的僧袍,縱在夜色中,也顯得說不出的妖異奪目。他冷冷地瞧著地上的冷一楓,那目光更是說不出的可怖。
  溫黛黛與水靈光已經(jīng)歷太多驚駭,已發(fā)不出驚呼,只是呆呆地望著他,也說不出一句話。
  紅衣異僧目光仍然凝注著不知是生是死的冷一楓,嘴角竟突然泛起一絲奇詭、神秘而興奮的笑容。
  只聽他口中喃喃低念著道:“毒神現(xiàn)體,天下無敵,食毒之門,橫行天下……毒神現(xiàn)體,天下……”他翻來覆去,念的始終是這十六個字。
  水靈光、溫黛黛,雖猜不透這四句話的含意,但已覺出這短短十六個字里,必定含蘊著一件可怖的神秘。
  紅衣異僧目光突然轉(zhuǎn)向溫黛黛與水靈光,道:“毒神現(xiàn)體,天下無敵……這話你們可懂么?”
  他生相雖然奇詭獰惡,但對水靈光、溫黛黛兩人,卻似沒有什么惡意,溫黛黛只得搖頭道:“不懂。”
  紅衣異僧喃喃道:“兩個小娃兒,自是不懂……其實普天之下,又有幾人懂得?又有幾人懂得……”他似乎越說越是得意,竟忍不住仰天大笑起來。
  洪亮的笑聲,如天雷進(jìn)發(fā),如海嘯怒涌,驚得四下木葉飛落,驚得水靈光與溫黛黛耳朵發(fā)麻。直過了盞茶時分,笑聲方自漸漸微弱,溫黛黛與水靈光只覺雙耳早已麻木,別的什么都聽不見了。
  這時陰影中卻偏偏傳出一陣?yán)湫χ暎溃骸岸旧瘳F(xiàn)體,天下無敵……這又有何難懂之處?”
  紅衣異僧心中縱然有些吃驚,但面色卻絕無絲毫變化,沉聲道:“什么人?出來說話!”
  山麓陰影中,果然緩緩走出一個人來。
  只見他滿身錦衣,少年英俊,目光中雖有些驚怖之色,面色雖有些蒼白,但身子卻仍挺得筆直。
  水靈光一見此人,又不覺低呼一聲,她再也想不到此人竟是易挺,再也想不到易挺竟會在此刻突然現(xiàn)身。更令她疑惑不解的是,易挺又怎會懂得“毒神現(xiàn)體,天下無敵,食毒之門,橫行天下。”這十六個字的秘密?
  紅衣異僧見到現(xiàn)身的竟是個少年,目光中也不覺微現(xiàn)詫異之色,冷笑道:“你小小年紀(jì),懂得什么?”
  易挺道:“你怎知我不懂?”
  他不但面容僵木,神氣呆板,這六個字說出來,亦是死氣沉沉,與昔日的飛揚活潑之態(tài),迥然而異。溫黛黛雖也覺這少年有些異樣,還不大驚異,水靈光見了他如此神情,卻不禁大是吃驚。在水靈光眼中,此刻這易挺竟似與昔日的易挺不是同一個人,他心神生氣,俱似已被別人懾去。
  紅衣異僧道:“你既懂得,可知咱家是誰?”
  易挺道:“食毒教主,飧毒大師。”
  溫黛黛心頭一凜,暗驚忖道:“原來他竟是江湖傳言中魔教第一高手,已有三十年未履江湖的飧毒大師。”
  飧毒大師名震天下之時,溫黛黛雖還未生出來,但她耳朵里聽得“飧毒大師”這名字,卻已不止一次。溫黛黛雖未看見這飧毒大師手段究竟如何厲害,但卻看見每一個提起他名字的人,無論是誰,只要說出“飧毒”兩字,身子便難免為之悚栗--此刻溫黛黛面對這江湖中人人聞名喪膽的人物,心頭也不禁泛起一陣寒意。
  只見飧毒大師濃眉微微一揚,道:“不想你小小年紀(jì),竟知道老僧的名字。我再問你,何謂毒神現(xiàn)體?”
  易挺道:“毒神現(xiàn)體,為食毒教下兩大魔功之一。”
  飧毒大師道:“不錯。”
  易挺道:“練成毒神之體,四體俱屬極毒,縱是武功已入化境之人,一觸毒神之體,也要中毒無救。”
  飧毒大師道:“不錯。”
  易挺道:“但要練成毒神之體,必需犧牲食毒教下,已將毒功練至五成火候以上的一個弟子性命。”
  飧毒大師道:“不錯。”
  易挺道:“而食毒教下弟子本極凋落,只因這毒功練到后來雖易速成,但入門這一道功夫卻難如登天,食毒教主選來的弟子,十人中倒有九人在練第一道功夫時便已因毒喪身,能將毒功練至第五層火候的,實是絕無僅有,食毒教主自舍不得犧牲他的性命,來練那毒神之體。”
  飧毒大師道:“不錯。”
  他一連說了四個“不錯”,鎮(zhèn)靜冷酷的面容上,已充滿了驚奇詫異之色,甚至連語聲都已有了些改變。只因他實未想到面前這年紀(jì)輕輕的少年,非但知道毒神現(xiàn)體的秘密,而且居然還能說得如此詳細(xì)。
  易挺道:“但此刻這冷一楓,卻已屬毒神之體了。”
  這句話說將出來,聽他說話的三個人身子都不覺為之一震,就連溫黛黛與水靈光面上也變了顏色。她兩人方聽那“毒神之體”有那般神秘的魔力,此刻再聽得冷一楓已煉成毒神之體,心里自然吃驚。
  只聽易挺接道:“只因冷一楓之五毒神功,本已練至第五層火候,體中神氣血液,都已含蘊劇毒,他平日便要隨時吞食些奇毒之物,以毒攻毒,去克制血液中之毒性,否則便要痛苦不堪。于是他體內(nèi)之毒性,自是日漸加重,他掌力雖然越來越毒,但體內(nèi)毒性發(fā)作時,自也越是猛烈。如此雖是惡性循環(huán),但相生亦有相克,是以除非有了巨大的變故,他體內(nèi)毒性,萬萬不致危害自身。但此刻他已遇著件巨大的變故。”
  易挺口若懸河,將其中秘密說來,竟是如數(shù)家珍一般,這不但令飧毒大師吃驚,也更令水靈光起惑。
  轉(zhuǎn)目轉(zhuǎn)去,竟然見到易明的一雙明亮的眼睛,正也睜得大大的,凝望著易挺,眼睛里也充滿驚奇之意。原來她竟也早已醒來,而且也已聽得入神。瞧她的神情,顯然也在奇怪她哥哥怎會知道這武林中驚人秘辛。
  水靈光暗奇忖道:“若是易挺早已知道這秘密,易明怎會不知?若是本不知道,此刻卻又怎會知道的?”這些神秘的問題,她縱仔細(xì)去想,也未必能想出個究竟,何況此時此刻,她根本無暇思索。
  這時易挺又接道:“方才那金蛇不但奇毒無比,而且已具靈性,乃是天下七種最毒的毒蛇之一。以食毒教練功之秘,冷一楓平日須得以自身之精血,來喂養(yǎng)此蛇,好教它與自身心靈相通。若以毒教魔經(jīng)所載,這金蛇實已成了冷一楓的元神,這個是毒教中人故神其說,但也并非全無道理。”
  溫黛黛、水靈光、易明等三人驟然聽得這有如神話般神秘詭異之事,心頭自不覺寒意更重。三個人不約而同,緊緊依偎到一起。尤其是易明,她平日看來雖然最是明朗爽快,其實膽子卻最小,此刻身子早已縮成一團(tuán)。
  只聽易挺接道:“冷一楓方才被他自身元神咬了一口,他體內(nèi)之毒,與金蛇之毒本已有了種奇異之感應(yīng),此刻兩種毒性,相生相引,不但冷一楓體內(nèi)之毒性已全被引發(fā),而且更形成一種比原毒更勝十倍的毒性。是以冷一楓此刻本身之毒,也已較方才那金蛇之毒更勝十倍,他身體毛發(fā),已無一不是奇毒無比之物。想那金蛇已是世上七大毒物之一,冷一楓此身之毒,自更非同小可。那毒蛇一滴毒液已足令人喪命,此刻冷一楓卻只要手指一觸,便已足可奪人魂魄。”說到這里,他語聲方自微微一頓。
  聽到這里,溫黛黛等人牙關(guān)已打起顫來。
  易挺道:“但縱是如此,還不足以構(gòu)成毒神之體。只因冷一楓此刻依然身蘊奇毒,但天下武林高手們只要不被他身子觸及,還是可制服于他。”
  飧毒大師赤紅的面色已變?yōu)殍F青,沉聲道:“要如何才能煉成毒神之體,莫非你已知道么?”
  易挺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中毒之人,無論中毒深淺,只要毒性發(fā)作時,氣力必定比平時強(qiáng)猛十倍。而冷一楓此刻所中之毒又比世上任何人重得多,他毒性發(fā)作起來,其氣力如何,乃是可想而知。是以只要將他此點加以利用,以你的五毒掌力,激發(fā)他生命中最后一點潛力,使他變?yōu)橐痪叨臼僖阅愣窘讨忻陨裰帲钏耆兂梢痪呖埽耆犆谀悖菚r他雖已不能思想,但氣力武功,卻比往昔強(qiáng)勝十倍,再加以那一身冠絕天下的奇毒,江湖之中還有誰能抵擋?那時你自己也可以他為工具,而橫行天下了。”
  他戛然頓住語聲,溫黛黛等人心房卻似已停止跳動。
  只見飧毒大師呆呆地木立半晌,目中神光突然暴射而出,厲喝道:“我毒教之秘,你是如何知道的?”
  易挺道:“你走過來點,我告訴你。”飧毒大師微一遲疑,終于大步走了過去。
  易挺道:“再走過來些。”
  飧毒大師濃眉一揚,冷笑道:“你縱有什么陰謀詭計,難道老僧還怕了你不成?”果然又往前走了兩步。
  就在這時,突然一條人影自飧毒大師身后橫飛而來。這人影來勢之快,幾非目力所能分辨。
  水靈光只覺眼前一花,這人影已到了面前,手中竟握著塊巨石,只見他掄起巨石,便向冷一楓頭腦砸下。
  溫黛黛心念一閃,恍然大悟:“原來那少年乃是和此人一路的,他那番說話,只是要分散飧毒大師的注意,好讓此人乘機(jī)將冷一楓完全毀去,永絕后患。”她這邊心念電閃而過,那邊巨石已自砸下。這巨石砸下,冷一楓頭顱固將粉碎,冷青萍亦難幸免,她那花容月貌,必將主為為一團(tuán)血泥!
  這時飧毒大師已自覺察,怒喝旋身,卻已撲救不及。但也就在這剎那之間,溫黛黛突然飛身撲起,一雙纖掌,拍上了巨石,竟將那巨石震開三尺。只聽“砰”的一聲大震,巨石落在地上,砸出了個大坑。溫黛黛一掌拍出,卻已呆呆地愣住了。
  為了鐵中棠,她愛屋及烏,再加上一段時間的相處,自己對冷青萍已有了份深深的情感,無論冷青萍生死,溫黛黛都不忍見她容顏被巨石所毀。
  是以她方才毫不考慮,便將巨石震開,但一掌擊出,她忽然想到如此做法的后果,心頭卻不禁顫栗起來。
  那捧石掠來的人影砸下巨石,身形不停,又已掠去。但那一聲巨震卻令他回過頭來,他再也想不到溫黛黛竟會出手救了飧毒大師的危困,口中不禁驚呼出聲。
  他身形就只這微一遲疑,飧毒大師已擋住了他的去路,他那龐大的身軀中,早已滿布著殺機(jī)。
  那人影倒掠三尺,似是算定自己絕對無法逃走,竟索性頓住身子,與飧毒大師對面凝立。
  飧毒大師身形雖高大,此人身子也不矮。只見他一身黑袍,長可及地,黑袍隨風(fēng)飛舞,顯見他身子必枯瘦無比,只見他黑巾蒙面,也瞧不見面目。
  兩人四道發(fā)亮的眼神,有如四柄利劍一般,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誰也不說話,誰也不動。但在這無言的沉靜中,殺機(jī)卻越來越嚴(yán)重——就連在一旁觀看的水靈光等人,都似已被壓得透不過氣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飧毒大師突然道:“原來是你。”
  黑衣人道:“你此刻才瞧出來么?”他語聲平平和和,乍見似是毫無特異之處,但等他話說完了,竟還有一股余力震人耳鼓。
  飧毒大師道:“我早該知道你來了的。”
  黑衣人道:“是呀,你早該知道的。”
  飧毒大師道:“除了你之外,還有誰如此清楚本門秘密?那少年只不過是你的傀儡,代你說出了而已。”
  黑衣人道:“是呀,除了我之外,還有誰知道你的秘密?那少年只是無意遇著的,他姓什么我都不知道。”
  這兩人忽然之間,竟似數(shù)起家常來了,不但語聲平平和和,而且所說的話也是平常得很。但不知怎的,這些平平常常的話,自這兩人口中說了出來,便似乎變得大不平常起來。只因這兩人太奇詭,別人只當(dāng)他兩人所說的話必定也充滿詭秘,是以兩人說出平常的話來,反倒更是令人吃驚。
  飧毒大師道:“你既已來了,總是好得很。”
  黑衣人道:“不錯,好得很。”
  飧毒大師道:“那你就莫要走了吧!”
  黑衣人道:“還是你莫要走的好。”
  飧毒大師道:“哪里哪里。”
  黑衣人道:“好說好說。”
  兩人忽然竟似又說起客氣話來,水靈光更是詫異。這其中只有溫黛黛涉世最深,早已看出這兩人不但俱都心計深沉,陰狠毒辣,而且兩人還必定是勢均力敵的強(qiáng)仇大敵,彼此都已將對方恨入骨髓,彼此誰也不敢對另一人稍有疏忽。看來兩人雖在說話,其實卻都在暗中運功調(diào)息,也都在暗中窺望著對方的破綻,隨時準(zhǔn)備出手一擊。
  在如此情況下,兩人自然已將全部精神貫注,非但再也無余力留意對方說的是什么話,自己說的話,也是隨口胡謅出來的,是以兩人言來言去,自是平平常常——甚至簡直有些莫名奇妙。
  飧毒大師道:“這地方不錯。”
  黑衣人道:“你留下吧!”
  飧毒大師道:“還是你——”
  黑衣人道:“彼此彼此。”
  水靈光等人越聽越莫名其妙,但溫黛黛觀察人微,卻知道這兩人說話越是莫名其妙,其中殺機(jī)便越重。
  只因兩人心頭殺機(jī)越重,便越想抓住對方精神稍有松懈之機(jī),好施出雷霆一擊,自更無心留意口中所說的話——這其間關(guān)系端的極其微妙,除了溫黛黛這飽經(jīng)世故,聰明絕頂?shù)娜送猓瑒e人自是看它不出。
  溫黛黛打量距離,自己與水靈光等人,距離黑衣人與飧毒大師立身之處,最少也有八尺開外。他兩人這一擊,威力再大,卻也不致波及溫黛黛等人。溫黛黛這才放心,索性坐山觀虎斗起來,只望他兩人此刻出手之一擊,威力越大越好。
  只見飧毒大師面色越來越深沉,那黑衣人目中殺機(jī)自也越來越沉重。但兩人那一擊竟遲遲不肯出手。
  過了半晌,兩人仍是不動。又過了半晌,兩人還是不動。
  溫黛黛卻不禁有些著急起來,暗道:“這兩人究竟要耗到什么時候?那一擊為何此刻還不肯出手?”一念尚未轉(zhuǎn)完,突覺自己心胸之間,起了一股熱悶之意,但手足四肢,卻似已變得冰冰冷冷。她先還不以為意,但試著抬了抬手足,手足竟似已有些麻木之感,竟已不能自由活動。她這才大吃一驚,趕緊暗調(diào)真氣,真氣赫然竟也已不能自由運轉(zhuǎn)。她心頭一寒,幾乎失聲驚呼出來。
  轉(zhuǎn)目望去,夜色中雖瞧不清水靈光與易明兩人的面色,但兩人明亮靈活的眸子,竟也似失去了原有的神采。溫黛黛暗中盼望,這只是她兩人方才哭腫了眼睛。當(dāng)下強(qiáng)作鎮(zhèn)定,低聲道:“你兩人覺得怎樣?”
  易明怔了一怔,道:“怎樣?”
  溫黛黛道:“你兩人可覺得身子有何不妥?”
  易明似乎有些奇怪,道:“沒有什么呀,還……”語聲突然停頓,月光中立時露出驚駭恐懼之色。
  溫黛黛失色道:“怎樣?是否有些不妥?”
  易明道:“我……我胸口似乎有……有些發(fā)悶……又熱得難受……我手足竟……竟似也有些麻了。”她語聲竟已顫抖起來,顯見心中充滿驚怖。
  溫黛黛心中驚怖之情,委實更勝于她,目光望向水靈光,低聲道:“水姑娘,你覺怎樣?”
  水靈光目光已散亂起來,道:“和她一樣……”
  溫黛黛身子一震,呆在那里,再也說不出話來。
  易明著急道:“這……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溫黛黛道:“咱……們……都已中……毒了。”她嘴唇似已麻木,每個字說出來都似困難已極。
  水靈光、易明齊地大駭?shù)溃骸爸卸荆俊?br />   溫黛黛道:“非但已中毒了,而且中毒極深。”
  易明、水靈光轉(zhuǎn)目四望,但見飧毒大師與黑衣人自始至終,俱未動彈一下,而四下又再無別人。再瞧易挺,也還是木頭般站在那里,更不可能是施毒之人。易明忍不住道:“什么毒?誰施放的毒?”
  溫黛黛還未答話,水靈光心念一轉(zhuǎn),突似想起一件十分可怕的事,脫口道:“莫……莫非是他?”她眼睛瞧著的,赫然竟是飧毒大師。
  易明詫聲道:“是他?怎么是他?真的是他么?”
  溫黛黛嘆了口氣,道:“不錯。”
  易明道:“但……但他連手指都未動過。”
  溫黛黛嘆道:“天下人都知道飧毒大師乃是天下使毒的第一高手,而咱們卻等著他出手進(jìn)擊,這豈非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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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30
第四十七回 冷語錐心

  易明駭然道:“難道他站著不動,也能施毒?”
  溫黛黛道:“不錯。最厲害的是,他這毒不但能無形無影地放發(fā)出來,還能使中毒的人毫無所覺。”
  水靈光黯然道:“等到覺察時,中毒已深了,武功已有大半消失,這時縱然覺察,也無用了。”
  易明大駭?shù)溃骸昂脜柡Α脜柡Α?br />   溫黛黛嘆道:“咱們原本就該想到,天下使毒第一高手,與人動手時,又何需施展武功?”
  易明道:“難怪他站著不動,他……他根本不必動的,咱們要是早想到這點,早就該防備了。”她語聲仿佛越說越低。
  溫黛黛道: “這兩人看似一直站著未動,其實早已展開了生死搏斗,只是別人看不出罷了。”
  易明皺著眉頭道:“你……你說什么?”
  溫黛黛愕了一愕,大聲道:“我說的話,你聽不見么?”
  只見易明滿面茫然之色,道:“你……” 。
  溫黛黛只聽到一個“你”字,下面便只能看到易明嘴唇在動,她說的什么,一個字也聽不到了。三個人心中不約而同泛起一陣驚怖欲絕之意,手掌不約而同湊到一起——三只手都是冰冰冷冷,三只手都已流滿冷汗,三只手都已顫抖起來——她們所說的話,對方竟已聽不到了,誰也不知道究竟是對方耳力已失靈,還是自己根本已說不出聲音?
  一陣風(fēng)吹來,吹起了黑衣人一片衫角。突然,那片衫角竟被風(fēng)撕了開來,隨風(fēng)而起,宛如風(fēng)中藏著柄刀子似的,一刀便將衫角斷下。接著,被風(fēng)吹起的那塊衣角,一塊變成兩塊,兩塊變成四塊,竟變成一絲絲,一縷縷,晃眼便已吹散。又是一陣風(fēng)吹來,又撕下黑衣人一片衣角。這片衣角晃眼間被風(fēng)撕成碎片,四下飛散。
  ,
  不出片刻之間,黑衣人身上衣衫,已變得粉碎不堪,左邊缺了一塊,右邊又失了一角……原來他衣衫竟早已被那無形無影的“毒”腐蝕得經(jīng)不起微風(fēng)一吹,這毒性是何等厲害,自是可想而知。但黑衣人身子卻仍站得筆直,目中神光也依然有如閃電,他蒙面的一塊黑巾,也絲毫未見破損。非但未見破損,而且這薄薄一片絲布,看來竟有如鋼片一般,再強(qiáng)的風(fēng)勢,也不能將之吹出一絲皺紋。
  這黑衣人內(nèi)力又是何等厲害!他身子顯已堅逾精鋼,百毒難侵,那蒙面絲巾之上,也顯已被滿注真力,護(hù)住了他面目五官。他兩人身子雖然迄未動彈,但這一場生死搏斗,卻已足令在場旁觀之人,見了驚心動魄。
  溫黛黛暗驚忖道:“這黑衣人生死存亡,看來已是呼吸間事,而飧毒大師卻似毫無危險,這一戰(zhàn),顯見他已占了優(yōu)勢。”
  要知溫黛黛等三人,雖不知這黑衣人是誰,卻總是盼望這黑衣人勝的,此刻見他自始至終均處于捱打的局面,竟絲毫沒有制勝之機(jī)會,三人不禁更是憂心忡忡。三個人手掌相疊,溫黛黛手掌壓在最下。她只覺水靈光、易明兩只纖手,又濕又冷,有如兩條方自水中提出來的魚似的,還在不住顫抖。
  忽然,這兩只手掌竟全都移開了,但溫黛黛垂首一望,那兩只手掌卻明明還壓在她的手上。她眼中所見,竟已與她身子所覺不能一致。這駭人的發(fā)現(xiàn),使得溫黛黛腸胃都收縮起來,若非拼命咬牙忍住,立時便將嘔吐而出。轉(zhuǎn)目望去,易明、水靈光兩人眼睛里,竟也似開始閃動起將要瘋狂的光芒,恰似炙熱屋頂上的野貓一般。
  只聽“砰”的一聲,易挺也倒了下去。他站得最遠(yuǎn),中毒自較遲,奇怪的是,他面上一直僵木如死,絕無絲毫變化,直到倒下時,還是那模樣。
  飧毒大師也還是那模樣,但溫黛黛突然發(fā)現(xiàn),他那一雙眼神之中,竟也現(xiàn)出了迷亂不安之意。他勝算已在握,為何還會迷亂不安?
  溫黛黛暗中驚異,忍不住又去瞧那黑衣人的目光,這才發(fā)現(xiàn)此人一雙眼神之中,竟帶著種妖異之氣。仔細(xì)再看,他一雙瞳仁幾乎占據(jù)了眼珠十分之八,本該漆黑的瞳仁,此時卻是詭秘的寶藍(lán)色。
  溫黛黛心念一轉(zhuǎn),突然想起江湖間一件奇詭的傳說:“凡使攝心術(shù)之人,眼神必是與別人不同。”她暗駭忖道:“這黑衣人莫非正在施展攝心之術(shù)?他看來完全未曾反擊,卻原來正待以此術(shù)控制飧毒大師的心神。”
  這兩人一個施展的是無形無影的巨毒,另一個施展的赫然竟是武林傳說中最最神秘詭異的攝心之術(shù)。兩人身子縱然不動,但這一場搏斗的兇險,卻已較武林中任何一場生死搏斗都要兇險十倍。黑衣人心神只要稍有松懈,那無影之毒自立刻便將乘隙而入,侵入他心腑血液,侵蝕他性命。飧毒大師心神只要稍有松懈,心神也立將被對方所攝,永生都將淪于那可怖的黑暗中,萬劫不復(fù)。兩人的生死存亡,實已在呼吸之間。在此等生死關(guān)頭之下,兩人自然誰也不敢妄動一動。
  溫黛黛再也想不到自己一生之中,竟能親眼瞧見這種聽所未聽,聞所末聞,兇險之極,也奇詭之極的比斗。最可怕的是,他兩人此刻實已如騎在虎背之上,欲罷不能,除非兩人中有一人倒下,否則誰也休想住手。是以此戰(zhàn)非但是無影毒與攝心術(shù)之戰(zhàn),而且還在考驗著兩人的精神、意志、膽量與耐心。
  誰的意志堅強(qiáng),誰的忍耐力久,他致勝之機(jī)便多些。誰的精神不能集中,誰的心里生出了死懼之意,便無異自取滅亡——武林中決斗生死的方法雖多,但試問又有哪一種搏斗比此刻飧毒大師與黑衣人的搏斗更不能疏忽,更奇詭可怖?
  溫黛黛越看越是心驚,越想越感恐怖——但她想得多了,心頭竟突然有一絲靈機(jī)閃過。這靈機(jī)實是滿天黑暗中的一絲微光,滿地亂麻中的一點頭緒,溫黛黛自然立刻便抓緊了它,再也不肯松手。
  她極力忍住心頭的狂喜之情,將此事再三加以盤算:“他兩人所施展的功夫,俱有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兩人自然也不敢稍有疏忽,只因即使是絲尖般大小的疏忽,已足以取他性命,這一點他兩人自己必定比我知道得更是清楚得多。在此等情況下,若是有個第三者要取他兩人性命,豈非易如反掌,我……我還等什么?”一念至此,她再不遲疑,便待掙扎而起。
  哪知那無形無影的巨毒,卻已在不知不覺中蠶食了她全身精力,此刻她用盡氣力,竟也不能站起。但她方自有了一點生機(jī),怎肯輕易放松,當(dāng)下喘了口氣,再次掙扎,用盡她生命中每一份潛力。她身子終于一寸寸站起,但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只要稍一用力,四肢便會生出種錐心刺骨的疼痛。她咬一咬牙,拼命忍住。
  她這一生中早已不知忍住過多少令她心碎腸斷的痛苦,這一點肉體的痛苦,她自然可以忍住。也只有她可以忍住。
  寒夜?jié)u逝,東方已現(xiàn)曙光,此刻正是一天中最寒冷的時候,但溫黛黛額上卻已沁出了珍珠般的汗珠。她晶瑩的牙齒緊咬著自己完全失去血色的嘴唇。她雖然正在忍受著人類所能忍受的最大痛苦,但她身子終于已完全站起,終于已開始移動腳步。
  飧毒大師與黑衣人仍然未動,誰也未曾發(fā)現(xiàn)他們身邊一個柔弱的女子已開始發(fā)動對他們致命的攻擊。
  溫黛黛滿心燃燒著求生的火焰,這火焰燃燒起她生命中的全部潛能,而變?yōu)橐还闪钊穗y信的力量。這力量支持著她的身子,推動著她的腳步。她已向前走出四步。只要再走一步,她左手便可觸及飧毒大師的左脅,她右手便可觸及那黑衣人的右脅。她此刻手上的力量已不足以殺死一只蒼蠅,但卻可殺死面前這兩個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只因她手掌只要觸及這兩人的身子,他兩人心神必將一震,而就在他們心神一震的這一剎那之間——
  飧毒大師的無影毒立將侵入黑衣人體內(nèi),而黑衣人也必定會在同一剎那間控制住飧毒大師的心神。那時黑衣人固將立時喪生,而飧毒大師心神既已被他控制,他一死之后,飧毒大師心神無主,其后果可能比死還要可怕。
  但溫黛黛這一步竟似再也無法跨出。她此刻體內(nèi)氣力實已用到最后一分,正如一人挑了千斤之擔(dān),猶可支持,但若再加一斤,便要跌倒。溫黛黛這一步非但未曾跨出,身子竟也“噗”的跌倒。她如此掙扎,如此受苦,眼見勝利之果,已是垂手可得,哪知到了最后關(guān)頭,還是功敗垂成。在這剎那之間,她心頭之悲憤與失望,實是任何人都無法忍受的,但覺一股熱血沖上頭頂,竟也暈厥過去。
  溫黛黛醒來之時,眼前已是白云青天。
  她暈厥前只道自己此番再也無法醒來,此刻醒來之后,也不信是真的,但耳邊卻已聽得有人道:“好,第一個醒的是你。”
  這聲音一入溫黛黛之耳,她便已聽出是飧毒大師的,心頭不禁“通”的一跳,暗道一聲:“苦也!”
  飧毒大師竟未在那一埸惡斗中喪生,自己還是在飧毒大師掌握之中,那么,縱然未死,又和死有何兩樣?一念至此,她但覺心灰意冷,索性又閉起眼睛。
  只聽飧毒大師道:“你既已醒轉(zhuǎn),為何還不起來?”
  溫黛黛口中雖不言,心中卻暗暗忖道:“我已被你毒得奄奄一息,哪里還能起來,你裝的什么蒜……”忽然發(fā)覺自己頭腦清清爽爽,眼睛明明亮亮,哪里還是先前中毒時那神智不清的模樣,心頭一喜,手足一伸,竟真的坐了起來,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被搬到山坡之上,水靈光、冷青萍、易明、易挺,還有那冷一楓,五個人直挺挺躺在身旁,也不知是生是死?
  再瞧飧毒大師,正盤膝坐在一株樹下,白天里看來,神情雖已無夜間那般詭異可怖,但面色仍是冷如秋霜。
  溫黛黛又驚又奇,道:“我中的毒……”
  飧毒大師道:“老僧所施之毒,老僧自可隨手而解。”
  溫黛黛道:“你……你為何要救我?”
  飧毒大師道:“你救了老僧,老僧自得救你。”
  溫黛黛怔了一怔,道:“我……我救了你?”
  飧毒大師嘴角露出一絲詭異之微笑,道:“方才你身子倒下,恰巧倒在老僧那對手足邊,他心神一震,神功便散,否則老僧還未見能如此輕易勝他。”
  溫黛黛身子一震,頓時又目定口呆,過了半晌,突然狂笑道:“原來我反而助了你,助了你一臂之力,反而救了你……”笑聲越來越響,目中突然流下淚來。
  飧毒大師道:“你非但方才助了老僧一臂之力,若非你伸手一推,老僧那毒神之體,也要毀在巨石之下。”
  溫黛黛反手一抹眼淚,道:“那黑衣人是誰?”
  飧毒大師道:“你問他作甚?”
  溫黛黛恨聲道:“我要尋著那人,跪在他面前,任憑他將我碎尸萬段,否則我這一生廣世,永遠(yuǎn)也休想過得安寧。”
  飧毒大師冷冷一笑,道:“老僧縱然說出那人名字,你也未必認(rèn)得,何況你如能尋到他,他只怕也已變作一具尸身。”溫黛黛呆了半晌,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她這一生一世,委實從未像此刻這樣哭過。
  飧毒大師冷哼道:“你助了老僧,反覺后悔,是么?”
  溫黛黛道:“不錯,你殺了我吧,那反倒好些。”
  飧毒大師仰首望天,緩緩道:“老僧雖也知你助我必非本心,但老僧一生之中,惟有此次受惠于人,這筆恩情之債,好歹是要還給你的。”
  溫黛黛伏地痛哭,直哭了盞茶時分,哭聲漸漸收斂,頭腦也漸漸清醒,突然翻身坐了起來。若是換了易明、云錚等人,想到自己竟在無心之間,助桀為虐,即說不定真要立時一頭撞死,才能安心。但溫黛黛卻絕非那樣的人,她方才雖然一時熱血沖動,此刻哭過一陣,理智立刻又戰(zhàn)勝情感,忽然大聲道:“好,你要還我的恩情債,不知該如何還法?”
  飧毒大師道:“你所說的老僧若能做到,決不推辭。”
  溫黛黛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飧毒大師道:“老僧平生,從無輕言,但你也得記著,你方才曾經(jīng)助老僧兩次,老僧今后也只還你兩次而已。”
  溫黛黛道:“你總得先將我同伴救起再說。”
  飧毒大師道:“好……還有一次了。”
  溫黛黛心里這才稍覺安慰,無論如何,自己總算救了幾個人的性命,多少已可贖些今日之罪。
  但過了半晌,飧毒大師卻仍端坐未動。
  溫黛黛忍不住道:“你怎的還不動手?”
  飧毒大師冷哼道:“你還未說出要救哪一個,卻叫老僧如何動手?”
  溫黛黛心頭一震,失聲道:“救哪一個?自然三個都要救的。”她只說三個,只因她知冷青萍已是萬萬無救的了。
  飧毒大師冷笑道:“這三人與老僧既不沾親,亦不帶故,老僧為何要浪費辛苦煉成的解毒之藥,來救他們?”
  溫黛黛道:“但……但這是你答應(yīng)我的。”
  飧毒大師道:“不錯,老僧是答應(yīng)了要還你兩次出手相助之情,但你也莫要忘記,只是兩次,這里卻有三個人。”
  溫黛黛顫聲道:“你……你只肯救兩個,是么?是么?”
  飧毒大師點了點頭,緩緩闔起眼簾,再不說話。
  溫黛黛嘶聲道:“但這里有三個人,你要我忍心不救哪一個?你……你……你忍心讓一個與你無冤無仇的人,死在你面前么?”
  她呼聲雖凄厲,飧毒大師卻仍是面色木然,無動于衷,無論她怎樣哀求,飧毒大師全似沒有聽到。
  溫黛黛“噗”的坐到地上,顫聲道:“好狠……好狠,不想你竟有如此狠毒的心腸!我平生所見的惡人雖有不少,但你卻是第一個……”說到這里,她心頭突有靈光一閃,大喜呼道:“第一個,你方才說“第一個醒來的是我”,那想必還有第二個、第三個人要醒來的,你其實早已救了他們,此刻只是故意要來騙我、嚇我,要我苦苦求你,好教我對你更加感激,是么?你說是么?”
  飧毒大師緩緩睜開眼來,目光凝注著她,良久良久,嘴角竟緩緩泛起一絲詭秘而奇異的笑容。
  溫黛黛雖覺這笑容有點瘋狂,有些可怕,但見他忽然笑了,心頭那一點希望,不覺更是濃厚。
  飧毒大師終于緩緩道:“不錯,還有第二個、第三個人要醒來的。”
  溫黛黛霍地站起,大喜道:“是誰?是誰?”
  ’
  飧毒大師伸手一指冷青萍,道:“第二個是她。”
  溫黛黛道:“她……是她?但她已是無救的了。”
  飧毒大師嘴唇笑容,更是明顯,道:“別人救不活她;難道連老僧也救不活么?何況她算來乃是老僧的徒孫,老僧自然要救她的。”
  溫黛黛又驚又喜,過了半晌,道:“還……還有一個呢?”
  飧毒大師手指移向冷一楓,道:“這就是了。”
  溫黛黛心頭一震,駭然道:“他……是他?但……但……”
  飧毒大師仰天狂笑道:“毒神之體已將成就,眼見老僧已將無敵于天下,那時天下武林中人,生殺予奪之權(quán),都將操在老夫手中,哈哈……哈哈……”笑聲越來越是得意,也越來越是瘋狂。
  溫黛黛再次跌倒,再也無法站起來了。
  只見水靈光、易明、易挺,三個人面色已變?yōu)榭刹赖那嗷抑@然都已接近死亡的邊緣。溫黛黛知道只要自己一句話,便可賦予其中兩個人生命,但她又豈能忍心見哪一個死在她面前?卻教她這一句話如何出口?
  飧毒大師冷冷道:“這三個中毒都已頗深,你若還遲遲不能決定救誰,只怕到你決定時,已是誰都救不活了。”
  溫黛黛倒吸一口冷氣,目中不禁流下淚來。她一生中已作過不少重大的決定,且這些決定于她一生都曾有著極大的關(guān)系,但取舍之間,卻從未有此次這樣困難。
  救誰……不救誰……
  她咬了咬牙,告訴自己:“無論如何,水靈光我是必定要救的,只因其余的兩個人,我根本全不認(rèn)得,只救一個,也就罷了。”
  她目光望向易明、易挺,暗問自己:“救哪一個呢?”她癡癡的望著他們,只覺這兩人的面容,都是這么善良,這么無辜,嘴角也還都?xì)埩糁唤z對生命的依戀。她想到自己這決定勢必要奪去這其中一條善良的生命,她身子再也忍不住,劇烈地顫抖了起來。這心里的負(fù)擔(dān)委實太重,這決定委實太令人痛苦。
  她再問自己:“無論這兩人是誰活了,當(dāng)她或他知道自己的生命竟是自另一人死亡中得來,他還能活下去么?”于是,她目光不由自主移向水靈光。
  月色下,水靈光面容是那么安詳,又是那么美——絕俗的美。她本似天上仙子,不應(yīng)降人世俗紅塵中來的。溫黛黛心頭一陣絞痛,暗暗忖道:“鐵中棠死了,云錚死了,我也遲早要死的,她還活著又有何趣味?她活著也惟有痛苦而已。”
  她再望向水靈光。水靈光雙目緊閉,長長的睫毛,輕柔地覆蓋在眼簾上,所有的傷心與痛苦,都已遠(yuǎn)離她而去。
  溫黛黛也閹起眼簾,喃喃道:“她也正和我一樣,惟有自死亡中,方能得到安息,而另兩人卻仍對生命如此依戀。她活下去只有痛苦,而另兩人生命中卻還有無數(shù)的幸福,無數(shù)的歡樂。這種幸福與歡樂,是我與她再也無法享受的了。”
  飧毒大師道:“你決定了么?”
  溫黛黛深深吸了口氣,道:“我決定了。”
  飧毒大師目光中閃動著一絲奇異的興奮之色,似乎正期望著自溫黛黛的決定中,獲得一份殘酷的滿足。他也迫切渴望知道溫黛黛決定犧牲的是誰,只因他心中已充滿了獸性的好奇。他大聲問道:“誰?你救的是誰?”
  溫黛黛仍然緊閉著雙目,只是手指點了兩點——她點的竟是易明、易挺兄妹。
  一直到飧毒大師喂過易明、易挺兄妹解藥,溫黛黛仍是木石般端坐著未動,也未睜開眼來。
  飧毒大師拍了拍手,道:“不出片刻,他兩人便可醒來了。”
  溫黛黛茫然點了點頭,茫然道:“哦!是么?”
  飧毒大師好奇地望著她,突然笑道:“老僧實未想到你不救那女子,反救了這男子。你是如何下此決定的,不知可對老僧說么?”
  溫黛黛嘴唇動了兩動,茫然搖了搖頭。但過了半晌,她竟終于說道:“你難道未曾看見,她死得如此安詳,而這兩人卻對生命如此依戀。”
  這些話她本不愿說的,卻不知怎的說了出來,她甚至分不清這些話是說給飧毒大師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
  飧毒大師望了望猶未醒轉(zhuǎn)的易明、易挺,又望了望水靈光,再望了望溫黛黛,竟突然縱聲大笑了起來。溫黛黛睜開眼睛,又閩起,再睜開,望著飧毒大師。
  她終于忍不住問道:“你笑什么?”
  飧毒大師道:“方才這三人模樣看來完全相同,你卻說這女子看來安詳,另兩人看來痛苦,這只不過是你心里在如此想而已。”
  這番話像根針,一針刺入溫黛黛心底深處。
  她身子突然顫抖起來,道:“你……你胡說。”
  飧毒大師微聲笑道:“想當(dāng)年老僧也是自紅塵中翻滾過來的,你心底的秘密,瞞得過人,又怎能瞞得過老僧?”
  溫黛黛道:“我……我心底有何秘密?”
  飧毒大師道:“你心底必定對這女子懷有嫉妒之心,是以希望她死,什么安詳,什么痛苦,只不過是你自己用來騙自己罷了。”他笑聲中又充滿了得意之情,只因他已將別人的心血淋淋地剝了出來,他又已獲得一份殘酷的滿足。這笑聲像是鞭子,一鞭鞭抽在溫黛黛身上——也抽在她心上,抽得她連靈魂都不能動彈。
  只聽她喃喃道:“我嫉妒她么?我是嫉妒她么”突然瘋狂般笑了起來,嘶聲狂笑著道:“我嫉妒她?……我為何要嫉妒她?”笑聲漸漸凄厲……漸漸分不出是哭是笑……終于撲到水靈光身上,瘋狂般放聲大哭起來。
  飧毒大師緩緩道:“在許久以前,你兩人必定愛著同一個男子,而那男子心里卻只有她,你發(fā)狂恨她,嫉妒著她……”他語聲雖低沉,但卻又是那么尖銳,每個字都像是針一樣,你若是掩起耳朵,它便從你手掌間鉆過去。只聽他緩緩道:“到后來……過了許久,你對那男子之愛心或許已漸漸消失,但那懷恨與嫉妒卻未消失,你可知道這是什么緣故?”
  溫黛黛痛苦著嘶聲喝道:“你這鬼……魔鬼!住口!”
  飧毒大師又殘酷地笑了,道:“只因嫉妒與懷恨乃是世上最強(qiáng)烈的情感,尤其在女子心中,更遠(yuǎn)比愛心要強(qiáng)烈得多,只因女子的愛雖強(qiáng)烈但卻易變,雖專一但卻不能持久,這正與男子的愛雖持久但不能專一是同樣的。”
  溫黛黛痛苦著道:“求求你……莫要再說了。”
  飧毒大師道:“是以男子可以同時愛上許多女子,而女子卻不能;女子愛上某一個男子時,必定愛得發(fā)狂,決不會去愛第二個,但等她愛上第二個男子時,她對那第一個男子之愛心,便必定早已消失得干干凈凈。”他狂笑數(shù)聲,接道:“但女子與女子間的嫉妒與懷恨,卻是永遠(yuǎn)不會消失的。一個女子若是恨上另一個女子,必定恨上一生。”
  溫黛黛雙手掩住耳朵,厲聲道:“我不要聽……不要聽。”
  飧毒大師哈哈笑道:“你不愿聽,只因你深知這道理是真的,你只道已將對她的嫉妒忘去,其實這嫉妒卻已在你心底生了根,是以……”
  溫黛黛突然慘呼一聲,抱起水靈光身子,狂奔而出。
  飧毒大師望著她瘋狂奔逃的背影,又瘋狂地大笑起來。他知道自己已將這女子的心割得粉碎。他一生中,只有見到女子心碎時,才能獲得歡愉,只因他昔日也曾為一個女子心碎過……
  溫黛黛放足奔逃,瘋狂般奔逃——她為何奔逃?她逃避的是什么?這……這連她自己也分不清。她心里一片空白,只因她什么都不愿想,她也不擇路途,只是往那最最凄涼荒僻之處奔去。她眼淚漸漸流盡,她雙足漸漸麻木……
  地勢果然越來越是荒僻——沼澤、惡林、死水、窮谷……忽然間,她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燦爛的花林。鮮紅的花朵,散發(fā)著迷人的香氣,在陽光照耀下,便是天上庭院,也未必有如此美麗。但這輝煌燦爛的花林,卻是生在窮谷之中,沼澤之間,仿佛造物主特地要在最丑惡的地方,才肯生出最美麗的花朵。
  溫黛黛也不知自己怎會奔來這里,但既已奔來這里,她便再也無法舉步——她倒了下去。她并未發(fā)覺花林深處竟還有一條人影,她也未聽到這人在泥地上翻滾時所發(fā)出的痛苦呻吟之聲。但這人卻發(fā)現(xiàn)了她。
  只因這人衣衫幾乎已完全破爛,瘦骨嶙峋的身子上,滿沾著泥污,猙獰的面目,已因痛苦而扭曲。他看來有如沼澤中的魔鬼,又仿佛是負(fù)傷的惡獸。他在泥地上翻滾著,掙扎著,只因惟有這冰冷的濕泥,還可減輕他身心所受到的那火燒般的痛苦。
  溫黛黛若是瞧他一眼,便可發(fā)現(xiàn)他正是方才與飧毒大師惡斗之黑衣人——也赫然正是風(fēng)九幽。這陰毒兇險的魔頭,雖在如此痛苦之中,耳目卻仍有如虎狼般靈敏,一聞人聲,便立刻滾入了花叢。
  過了半晌,他忍不住自花叢中露出臉來,瞧了幾眼,終于瞧出了這突然闖入樹林的竟是溫黛黛。溫黛黛兩次壞了他的大事,這份怨毒之深,在別人說來已是非同小可,何況氣量偏窄,含恨必報的風(fēng)九幽。
  他一眼瞧過,面上立刻滿現(xiàn)殺機(jī),咬牙暗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臭丫頭呀,臭丫頭,今天你這條小命,還想往哪里逃?”
  此時此地,溫黛黛若是瞧見他這惡魔般的面容,必定要嚇得暈了過去,那時風(fēng)九幽要殺要割,她也不能還手。哪知風(fēng)九幽暗罵了兩句,突然想起自己正是毒勢發(fā)作之時,此番出去,未必便是溫黛黛的敵手。若是換了別人,見到自己恨之入骨的仇人便在眼前,哪里還忍得住,拼命也要沖出去的。但風(fēng)九幽性子卻與別人大是不同,若非被人逼得不能脫身,他再也不肯去打沒有把握的架。心念一轉(zhuǎn),當(dāng)下暗道:“風(fēng)九幽呀風(fēng)九幽,你自己千萬要沉得住氣,方才那毒物都弄不死你,此刻死在這臭丫頭手中,豈非冤枉。反正你毒勢不久便可消解,這臭丫頭只要暫時不走,小命遲早要送在你手上的。”想到這里,他全身上下,更是連動都不肯動了,瞪著眼睛望著溫黛黛,只望她切切莫要走開。
  溫黛黛果然未曾走開,卻又伏在水靈光身上啜泣起來,心中翻來覆去,只是不住在暗問自己:“那老毒物說的可是真的?我難道真的有些嫉妒她么?”是真的?不是真的?……是真的?……不是真的?這問題像鞭子般抽打著她,像巨魔般折磨著她,她的心已粉碎,她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忍不住仰天嘶呼道:“溫黛黛呀溫黛黛,你這個狠毒的女人,你害死了水靈光,你為什么還活著?你為什么還活著?”
  風(fēng)九幽聽得眼睛都直了,心中又驚又喜:“這臭丫頭只道這里四下無人,竟說出了心中的秘密,卻不想還有老子在這里聽得一個字不漏。”
  若是他此刻能說話,他一定要說:“是極是極,你本不該活著,不如死了算了。”只可惜他不敢說話,溫黛黛也不是那種肯隨便尋死的軟弱女子。
  她若是要死,必定是死得極有價值。
  只見她一面啜泣,一面將樹上的鮮花一朵朵摘了下來,一朵朵鋪在地下,鋪成一面花床。然后,她將水靈光的身子輕輕放了下去。她口中輕泣著道:“小妹妹,你好生安息吧,世上沒有一種泥土配埋葬你這白璧無瑕的身子,我只有將你埋葬在鮮花里。”她一面將鮮花放在水靈光身上,一面低低道:“蜜蜂呀,蝴蝶呀,燕子呀,你們都來陪我這妹妹吧!微風(fēng)呀,你快把浮云吹來,好教我這妹妹,乘著云飛上天去。她身子本不屬于這齷齪的塵世,她本就是來自那神仙居住的地方。”輕柔的言詞,有如歌曲般美麗——只是世上卻又有哪一種歌曲,能唱得出溫黛黛心里的悲傷?

  風(fēng)九幽暗道: “這臭丫頭莫非是瘋了么?竟對個死人唱起山歌來了,你要唱就唱個高興些的嘛,也好為老子解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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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30
第四十八回 悲歌斷腸

  他一面暗暗罵著,一面卻又不禁暗暗歡喜,一瞧這臭丫頭這副悲傷的模樣,她是萬萬不會立時走的了。臭丫頭,你在乖乖的等著送死嗎?
  哪知溫黛黛心里卻早已打定了主意。她低語道:“小妹妹,你好生呆在這里,讓燕子與鮮花來消除你的寂寞。你只管放心,我不會讓你白白死的。”她竟又突然站起身子,向來路狂奔而去。
  風(fēng)九幽這下可驚呆住了,眼睜睜的望著她奔出花林,又是氣惱,又是著急,卻又無計可施。
  花林里只剩下兩個人。這兩個人一個人活著,一個已死;一個是絕頂丑陋,一個是絕頂美麗;一個是惡魔,一個卻是天使。死了的美麗天使,落入活著的丑陋惡魔手掌中,這豈非是一件令人悲傷,令人嘆息的事。
  溫黛黛腳步越來越緩,雙眉緊皺,似是在苦苦思索。她心思本就是千靈百巧,心里若是打起了什么主意,別人便是猜上一生一世,也休想猜得到。但見她也不選路途,只是高一腳,低一腳的往前面走,目光茫然凝注在前方,似是想得極為出神。然后,她面上突然露出一絲奇異的笑容,抬起頭來,四面辨了辨方向,向東走去。
  此刻日色還未升至中央,她迎著日光而行,仍然走得極慢,又拾了根樹枝,在兩旁草叢中撥動。在這荒山之中,她芽似在尋著什么珠寶似的,尋找得極是仔細(xì)——唉!這位姑娘的舉動,實在是教人捉摸不透。
  突然間,她瞧見幾根長草,被根絲線縛在一起,絲線極細(xì),若不留心瞧,絕對難以發(fā)現(xiàn)。黑色的絲線,一點也沒有什么古怪。但溫黛黛瞧在眼里,面上卻露出了喜色,當(dāng)即彎下身子,在那堆長草里仔細(xì)尋找了起來。長草中果然有些奇怪的東西。但她卻又怎會知道這長草間有些奇怪的東西?
  易明與易挺終于醒來。先醒的是易明,她揉了揉眼睛,轉(zhuǎn)目四望,但見陽光遍地,滿山青翠,哪里還是她閉起眼睛時的光景。她模模糊糊記起昨夜的事,她記得自己突然聽不見,又瞧不見了,那當(dāng)真有如噩夢一般。
  但噩夢中那些惡魔哪里去了?那兩個為鐵中棠痛哭的女子哪里去了?水姐姐又到哪里去了?她立時嚇出一身冷汗。幸好還有她哥哥在身旁,她趕緊拼命去搖易挺的身子,連連叫道:“醒醒,你醒醒呀!”
  易挺一驚,跳了起來,瞧見易明,方自松了口氣,但目光四望一眼,面上不禁露出茫然之色,吃驚道:“我怎么會到了這里?”
  易明恨聲道:“你怎會到這里?你自己都不知道?”
  易挺搖了搖頭,道:“我……我記不清……”
  易明頓足道:“你是死人么?昨天晚上……”
  易挺道:“昨天晚上……對了,昨天晚上你與水靈光走后,我等了許久,你們還不回來,我就忍不住出來找了。”
  易明嘆道:“你早就該出來找了。”
  易挺雙眉緊皺,似是在拼命思索,口中緩緩道:“我找了好久,也未瞧見你們,突然聽得有人聲,我立即趕過去,哪知突然有個滿身黑衣,黑巾蒙面,只露出雙惡魔般的眼睛的人,自黑暗中一掠而出,張開雙手,擋住了我的去路。”
  易明驚呼一聲,道:“對了,就是這個人。”
  易挺吃驚道:“莫……莫非你也見到了他?”
  易明著急道:“你先莫管,先說你后來怎樣?”
  易挺道:“我大驚之下,厲聲一叱,哪知這人只是用那惡魔般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瞧著我,我被他瞧了半晌,心里不知怎的,竟突然有些害怕起來,想逃,哪知腳竟似已散了,想避開他的眼睛,哪知卻又偏偏忍不住要去瞧他。”
  易明失色道:“后……后來怎樣?”
  易挺面色更是迷茫,道:“后來我不知不覺間,竟變得迷迷糊糊起來,自己做了什么,說了什么,又怎會到了這里,我全不知道了。”
  易明倒抽一口涼氣,駭然道:“攝心術(shù)!”
  易挺苦笑道:“不錯,想來我必是要走上運了,此等別人瞧也未瞧見的功夫,卻竟親自嘗著了它的滋味……”
  目光一轉(zhuǎn),突又失色道:“水……水靈光哪里去了?”
  一提水靈光,易明大眼睛里就不禁急出了淚水,撇著嘴道:“她……她……”說了兩個“她,”便撲到易挺身上大哭起來。
  易挺見她如此模樣,更是吃驚,顫聲道:“……她莫非已……”
  易明終于哭哭啼啼,將自己經(jīng)過之事說了出來。易挺還未聽完,手足冰冰冷冷,整個人都似被拋人冰里,而且在冷水里發(fā)起抖來。兩人猜來猜去,也猜不出自己怎會昏迷,更猜不出自己昏迷后又究竟發(fā)生了一些什么事。此刻兩人在荒山之間,既辨不出方向,身子也還是虛軟得很。這從來不知著急得兄妹兩人,如今當(dāng)真是著急得要發(fā)起瘋來。
  易挺搓手頓地,道:“無論如何,咱們也得找著她。”
  易明流著眼淚道:“但……但到哪里去找呢?”
  易挺苦著臉,也是想不出辦法。兩人垂首發(fā)了半天愁,終于還是易明心中靈機(jī)一動,脫口道:“有了,咱們先去找著盛大哥他們,再請他們幫著咱們找。人多勢眾,總是要好得多了。”
  這雖算是沒有主意中的好主意,但那“嶗山山陰,上清道觀”究竟在哪個方向,他們還是不知道。兩人只望能遇見個人問問路,鼓足氣力,大步向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也不知走出了多遠(yuǎn),卻哪里遇得見人。直走得易明眼花腳軟,心里也有些失望了,突然間,只聽一聲厲叱,自前面山坳后傳了過來,一人怒罵道:“我早就想找你了,你也知道,還裝什么糊涂。”
  另一人卻笑道:“在下實不知前輩尋找在下為的是什么?”
  后面一人說話的聲音,易明、易挺雖聽不出,但前面那人尖厲的語聲,他兩人一聽便知道是錢大河的。兩人正自走投無路時,突聞故人之聲,心中自是狂喜,當(dāng)下再不遲疑,放足狂奔而去。
  只聽錢大河厲聲喝道:“就算你不知道,我今日也要將你這小淫賊廢了,看你以后還敢不敢胡亂尋花問柳?”
  接著,便是兵刃相擊聲,呼喝叱咤聲。易明、易挺更是聽得滿心驚喜,加緊腳步趕去,只見山坳中,一片林木間,正有縱橫之劍氣,滿天飛舞。
  直到兩人走入林中,錢大河仍然全未發(fā)覺。他迅急辛辣的劍法,此刻施展的每一著都是殺手,竟似與對方有著極深的仇恨,恨不得一劍便將之傷在劍下。對方卻是個易明、易挺素不相識的錦衣少年。這少年武功雖不弱,但顯見并非這彩虹劍客的敵手,掌中一柄劍,已漸漸只有招架,不能還擊。
  易氏兄妹既不便出手,也不能攔阻,只有在一旁瞧著。那兩人正自拼命中,根本未瞧見有人進(jìn)來。錢大河越打越是憤怒,眼睛都紅了。易明、易挺與他相識頗久,也時常見他與人交手,但卻從未見過他劍法使得有今日這般迅捷狠辣。他實已將本身劍法,使至巔峰。但見劍勢有如飛虹,四下木葉,在森森劍氣中漫天飛舞,那景象真是驚心動魄,眩人眼目。
  突然,錢大河劍光顫動間,分心一劍刺出。那少年閃避不及,肩頭立刻被劃出一條血口。
  他驚痛之下,破口大罵道:“錢大河,你鬼鬼祟祟,在這里攔住我去路,就逼著我動手,你如此欺負(fù)個后輩,算什么英雄?”
  錢大河厲聲道:“今日若不廢了你這淫賊,我‘黃冠劍客’一生的英名,才真是要葬送在你這畜生手里了。”
  語聲中快刺七劍,那少年左胸又多了條傷口,鮮紅的血跡,立刻在他織錦的衣衫上,畫出了點點桃花。
  他駭極之下,放聲大呼道,“師父!師叔!快來救救徒兒的命呀!這錢大河不知發(fā)了什么瘋,竟要胡亂殺人了……”
  錢大河獰笑道:“你喊吧!只管喊吧!嘿嘿!你縱然喊破喉嚨,黑星天與司徒笑卻也萬萬不會聽得到的。”
  易明、易挺兄妹兩人這才知道這少年竟是黑星天與司徒笑的徒兒,兩人對望一眼,不覺更是奇怪道:“錢大河豈非已與黑星天、司徒笑等人一路的么,卻為何又似與這少年仇深如海,竟定要取他性命?”
  心念一轉(zhuǎn),突聽一聲輕叱:“住手!”
  三條人影,閃電般掠入林來,劍光一閃,“當(dāng)”的一聲,擋住了錢大河手中長劍,一人厲聲道:“大弟,你瘋了么?”語聲沉猛,正是紫心劍客盛存孝。
  還有兩人,一個目光閃動,嘴角帶笑,護(hù)住了那少年,一個身材嬌小,滿面驚惶,勾住了錢大河的手臂。
  目光閃動的自是司徒笑,身材嬌小的卻是孫小嬌。
  錢大河面色已氣得赤紅,嘶聲道:“小嬌,你放手!大哥,你也莫要管我,說什么我今日也要宰了這小淫賊,這小畜生。”
  司徒笑微微笑道:“錢兄但請息怒,沈杏白若有什么無禮之處,錢兄只要說出來,小弟必定重重責(zé)罰于他,錢兄又何苦定要取他性命?”
  他滿面俱是微笑,錢大河卻已氣得說不出話來。
  司徒笑轉(zhuǎn)向那少年,輕叱道: “你怎的得罪了錢大叔,還不從實說來。”
  那少年正是沈杏白,見到有人來了,膽子立刻大了,眼珠子一轉(zhuǎn),作出十分委屈的模樣,道:“徒兒也不知哪里得罪了錢大叔,錢大叔口口聲聲罵我淫賊,徒兒更不知是為了什么。”
  盛存孝面色凝重,沉聲道:“大弟你究竟為了什么,但說無妨。”哪知錢大河身子只是發(fā)抖,還是說不出這是為了什么。
  司徒笑面色突然一沉,冷冷道:“沈杏白小小年紀(jì),來日在江湖中還要混的,今日若是被錢兄胡亂殺死,倒也罷了,但這‘淫賊’兩字,卻教他如何擔(dān)當(dāng)?shù)闷穑看嫘ⅲ隳恕屎缙邉Α祝耸洛X兄若不說個明白,我只得來問你了。”
  易氏兄妹雖是初次見到司徒笑,但見他如此神情,聽他如此言語,兩人不禁齊地暗道:“好厲害的人物。”
  只見盛存孝果然被他咄咄逼人的語鋒,逼得說不出話來,干咳一聲,凝注著錢大河,訥訥道:“大弟你……”
  語聲方出,錢大河已嘶聲大呼道:“好!我說,司徒笑你聽著,你這無恥的徒兒,竟與我老婆不三不四,你說我是否該宰了他?”
  盛存孝、司徒笑齊地一怔。
  易明、易挺恍然忖道:“原來是這種事,難怪錢大河說不出。”只見孫小嬌自呆在那里,此刻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司徒笑厲叱道:“杏白,此事可是真的?”
  沈杏白眼珠子又轉(zhuǎn)了轉(zhuǎn),垂首道:“此事怎會是真的?徒兒縱然有心要勾引錢夫人,但錢夫人玉潔冰清,怎會與徒兒做出不三不四的事?”
  錢大河怒喝道:“放屁,你這小畜生,還想賴……”
  他這“賴”還只說到一半,面上卻已被孫小嬌著著實實打了一掌。他又驚又怒,還未說話,孫小嬌卻大哭著滾在地上。
  只見她一手撕著衣裳,一手拍著胸膛,放聲大哭道: “我不要活了……不要活了……你殺了我吧……你若不殺我,你就是活王八,活畜生……”
  錢大河平日倒也自命是個英雄人物,但見到老婆撒潑,也和天下別的男人一樣,半點主意也沒有了。剎那之間,他身上已被孫小嬌打了三拳,踢了五腳,踢得他滿面通紅,只得連連頓足道:“起來起來,有什么話好好說。”
  孫小嬌邊打、邊哭、邊罵道:“還有什么好說的?別人說你老婆玉潔冰清,你卻定要說你老婆與別人不三不四!別人都信得過你老婆,你卻偏偏信不過……各位,你們倒說說看,天下還有這種硬把綠帽子往自己頭上戴的人么?”
  盛存孝滿面尷尬,拉也不是,勸也不是。
  司徒笑背負(fù)雙手,仰面向天,不住冷笑,沈杏白卻已悄悄偏過頭去,似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
  孫小嬌一躍而起,撕著錢大河的衣襟,大罵道:“好,你說我讓你當(dāng)活王八,你怎的不宰了我?你……你動手呀……有種的就快動手呀……”
  錢大河面紅耳赤,身上衣衫,已被老婆扯得七零八落,推也推不開,避也避不過,只得呼道:“盛大哥,快拉住她。”
  盛存孝頓足道:“唉!你糊涂了,我怎能拉她?”
  這時幸好易明再也忍不住,終于一掠而出,攔腰抱住了孫小嬌,拍著她的肩頭,半哄半勸道:“好嫂子,歇歇吧!”
  孫小嬌反手要打,瞧見是易明,手才放下,一把摟住了易明的脖子放聲痛哭道:“好妹子,幸好你來了,你可知道好嫂子被人如何冤枉么?天呀……天呀……叫我往后怎么做人呀!”
  易明訥訥道:“錢大哥說錯了話,本是不該的。”
  這一來孫小嬌可哭得更傷心了,道:“好妹子,還是你知道我……姓錢的,你可聽到易家妹子的話了么,你這沒良心的,你這畜生!”
  錢大河見易明來了,暗中松了口氣,早已遠(yuǎn)遠(yuǎn)走到一旁。此刻易明向他使了個眼色,道:“錢大哥,你冤枉了大嫂,還不快過來賠個不是。”錢大河委實是想過來的,但瞧了沈杏白一眼,卻又頓住了腳。
  司徒笑突然干咳一聲,道:“此事既屬誤會,也就罷了。存孝,你且陪各位在此聊聊,我與杏白,卻要先行一步。”他實已看出沈杏白與孫小嬌的確有些不三不四的勾當(dāng),此時不走,更待何時,當(dāng)下與沈杏白打了個眼色,匆匆而去。
  錢大河這才走了過來,左打恭,右作揖,也不知賠了多少個不是,才總算將孫小嬌哄得停住了哭聲。但孫小嬌最后還是打了他一掌,道:“你以后還敢冤枉人么?”
  錢大河垂手道:“不敢了。”
  孫小嬌這才“噗嗤”一笑,道:“你這活王八,瞧在易妹妹的面上,這次饒了你。”
  盛存孝在一旁瞧得連連搖頭,連連嘆息,他委實不忍也不愿再看,轉(zhuǎn)過頭去,便瞧見了易挺。
  易挺躬身道:“小弟正在尋找大哥,又不知那‘上清道觀’究竟在哪里,卻不想誤打誤撞的在此遇著了。”
  盛存孝嘆道:“你們來得倒是湊巧,否則你們縱然尋著上清道觀,也未見能尋著我等,只因我等早已離去了。”
  易挺奇道:“離去了?去了哪里?”
  盛存孝道:“此刻我等之居處,有時當(dāng)真可說是一日三遷,幸好我等俱都身無長物,他說要走……唉!立刻便可走了。”
  易挺更是奇怪,忍不住又問道:“那卻是為了什么?”
  盛存孝仰天長長嘆息,久久說不出話來。
  孫小嬌卻搶先道:“你不知道那位雷鞭老人可真難伺候,他深怕暗中隨時有人在窺探著他的秘密,是以時時刻刻都得換個居處,而且每日都逼著我們四下查訪,有時等我們回去時,他又已撤走了。”她面上淚漬未干,口中卻已咭咭呱呱說個不停。
  易挺皺眉道:“不想雷鞭老人如此聲名,如此地位,竟然也會疑神疑鬼……他如此脾氣,你等怎能容忍?”
  孫小嬌道:“不能容忍也沒法子呀,盛大哥的母親定是……”瞧了盛存孝一眼,終于未將下面的話說出口來。
  盛存孝面色更是悲愴沉重,仰面向天,不住長嘆。易挺見了他如此神情,也只有黯然垂首。
  易明突然問道:“咱們此刻回去時,他若又已搬了,卻教咱們?nèi)绾稳フ遥俊?br />   孫小嬌笑道:“這倒無妨,司徒笑他們昔日本有暗中聯(lián)絡(luò)的標(biāo)志,此番咱們出來尋訪,也用他們的暗記互相聯(lián)絡(luò),互相呼應(yīng),無論他們走到哪里,咱們都可找得到的。妹子,來,我這就帶你去瞧瞧。”她不由分說,便拉著易明走了,盛存孝等人也只有隨后跟去,錢大河這才知道他們方才必是隨著沈杏白留下的暗記尋來的。他癡癡地望著孫小嬌那嬌小婀娜的背影,心里也不知究竟是何滋味——司徒笑的“五福臨門”與盛存孝的“彩虹七劍”,從此便埋下一粒不祥的種子。
  溫黛黛撥開草叢,只見草叢中果然有五粒黑色的棋子,后面四個,堆成一堆,前面一個,指向東方。原來這正是司徒笑等人留下的指路標(biāo)志。溫黛黛昔日與司徒笑關(guān)系非淺,對他們的暗記自然了若指掌。她先前本已瞧見了這些標(biāo)志,只是那時滿心悲傷,便未留意,此刻她暗中已下決心,要找尋雷鞭老人與司徒笑,便一路尋來。
  她凝目瞧了半晌,竟將那孤零零的一粒棋子,自前面移到后面,也就是將路標(biāo)自東方移到西方。然后,她方自拍了拍手,揚長東去,想到司徒笑等人勢必要被這錯亂的路標(biāo)弄得暈頭轉(zhuǎn)向,她嘴角不禁露出一絲微笑。
  她一路行來,又尋得了四五處路標(biāo),她自然又將這些路標(biāo)全部弄亂,好教司徒笑等人摸不著方向。最后到了一處,已入窮谷之中,前面雖仍有道路可尋,左右兩邊,卻是山高百丈,壁立如削,而草叢中的路標(biāo),卻指向右方。
  溫黛黛怔了一怔,仰首望去,只見那山壁高人云霄,壁上雖有翅蘿攀緩,但縱是猿猴,只怕也難飛渡。她又驚又奇,暗暗忖道:“莫非已有人先我而來,將這路標(biāo)弄亂了?”但知道這路標(biāo)暗記的,世上也不過只有司徒笑等寥寥數(shù)人而已,他們又怎會自己將自己擺下的路標(biāo)弄亂呢?溫黛黛想來想去,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她呆呆地木立半晌,只覺風(fēng)吹衣襟,向后飄舞。此刻她本是面向山壁而立,這風(fēng)莫非竟是自山壁里吹出來的?
  這發(fā)現(xiàn)立時觸動了她的靈機(jī),當(dāng)下向山壁間有風(fēng)吹出之處躍了過去,百忙中還是未忘將那路標(biāo)棋子換了個方向,指向危崖。山壁間果然有條裂隙,雖然被滿布山壁的藤蘿掩飾得極為隱約,但溫黛黛以樹枝撥了半晌,終于發(fā)現(xiàn)了。她此刻實已渾然忘記了恐懼,這山隙里是龍?zhí)叮腔⒀ǎ疾还芰耍瑩荛_藤蘿,便闖了進(jìn)去。
  山隙中自是狹窄而陰暗的,草木也顯然已有被人踐踏過的痕跡,但若非溫黛黛心細(xì)如發(fā),留心觀察,還是難以發(fā)現(xiàn)。她吃力地走出數(shù)十丈后,眼前豁然開朗。但見一片谷地,寬廣遼闊,似無邊際,陽光普照,風(fēng)吹長草,有如無情大海中黃金色的波浪。溫黛黛實未想到這山隙里竟有如此遼闊的天地。一時之間,她竟似已被這一片雄麗壯觀的景象所窒息,癡癡地站在那里,良久良久,動彈不得。
  遼闊的草原中,長草幾有人高,溫黛黛行走在草叢中,更有如行在大海波浪中一般,茫然無主。她根本完全瞧不見四下景物,更辨不出方向。她本當(dāng)入了山隙便可尋著雷鞭老人,如今方知大大的錯了。
  在這遼闊的草原中尋人,實如大海撈針一般。在這無人的荒山之中,她實已不敢放聲呼喚。至于草叢中是否有毒蛇猛獸,是否有強(qiáng)敵窺伺,這些她倒未放在心上,只是邁開大步,直向前闖。但草叢委實太密,縱是對面有人行來,她也難發(fā)覺;縱是全力邁開大步,她也無法走快。走了兩三盞茶功夫,四下還是絕無動靜,她還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但聞風(fēng)吹長草,在耳邊颼颼作響。這響聲當(dāng)真令人心慌意亂。
  她終于忍不住了,奮身一躍而起,躍出草叢,放眼四望,但見草浪如濤,哪有什么人影。她再想瞧仔細(xì)些,但真氣已竭,只有落下。就在這將落未落的剎那之間,左面的草浪,動得似乎有些異樣,但等她躍起再看時,已是什么都瞧不見了。在這長草之間行走,本來危險已極,只因長草間到處都可以埋伏陷阱,到處都可能埋伏著危險。若是換了旁人,此時此刻,怎敢胡亂去闖。
  但溫黛黛算定這谷地中只有雷鞭老人這一伙人在,左面既然有人蹤,便必定是這伙人中之一。她想也不想,便闖了過去。又走了數(shù)十丈遠(yuǎn)近,她一頓足,便聽得前面似是有一陣陣輕微的窸窣聲,似是衣衫磨擦草叢所發(fā)出來的。
  溫黛黛輕叱道:“是誰?”
  叱聲出口,這輕微的窸窣聲便告消失。溫黛黛皺了皺眉,輕輕向前走去。哪知她腳步一動,那聲音便又響起,似在向后退去,只要她腳步一停,那聲音便也立刻停止。這情況當(dāng)真有如捉迷藏,但卻又不知比捉迷藏要兇險多少倍。空山寂寂,風(fēng)聲颼颼。
  溫黛黛縱然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此刻也不覺有些膽寒。這種出乎本能的懼怕,本是人性中不可避免的弱點之一。
  她再次停下腳步,輕叱道:“你究竟是誰?”
  風(fēng)吹草動,四寂無聲。溫黛黛道:“我此來絕無惡意,無論你是誰,都請出來相見好么?”
  她這次聲音說得已大了些,但四下仍無回答。
  她這一生中,不知已到過多少兇險之地,但無論多么兇險的地方,那兇險總是可以看得出來的。而此刻這長草叢中,看來雖然平安,其實卻到處都埋伏著不可知的危險。這種不可知的危險,實比世上任何危險都要可怕。
  她口中不禁喃喃罵道:“這鬼草,怎的長得這么長……”話聲未了,突聽前面草叢中“擦”的一聲。
  溫黛黛驟然一驚,也不顧面目被長草所傷,奮身掠了過去,激得長草嘩嘩作響,四下仍是瞧不見人影。轉(zhuǎn)身四望,身體立時又被那打不斷、推不倒的長草包圍。到了這時,溫黛黛心頭不覺泛出一股寒意。
  她忍不住呼道:“你難道聽不出我的聲音么?我是溫黛黛。你可是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盛存孝?”
  她說了一連串名字,還是無人回答。
  她不禁皺眉忖道:“莫非前面根本無人,只是我聽錯了?無論如何,我此刻已是有進(jìn)無退,好歹也要往前闖去。”
  一念及此,咬牙往前沖去。穹蒼漸漸陰暝,風(fēng)勢漸漸大了。突然間,溫黛黛一步踏空,竟似陷入了陷阱之中,身子不由自主,往前面筆直栽了下去。但她年紀(jì)雖輕,江湖歷練卻極豐,在此等情況下,猶能驚而不亂,雙臂一振,硬生生拔了起來,向旁躍去。哪知她腳尖方自落地,突然兩根樹枝自草叢中彈起,尖銳的樹枝,有如利劍一般,挾帶風(fēng)聲,筆直劃了過來。溫黛黛引臂擊掌,身隨掌走,“龍形一式”,再往前竄,哪知腳下又是一軟,身子還是栽了下去。
  這次她真力已盡,再也無法竄起,但覺眼前一黑,一只黑布袋子,自頸上直套下來,套住了她雙臂,令她完全動彈不得。溫黛黛驟然遇伏,竟然未能反抗,便被制伏。
  她不禁放聲驚呼道:“你是……”
  “誰”字還未出口,嘴也被一只強(qiáng)大而有力的手臂捂住,接著,身子也被那人凌空提了起來。溫黛黛雙足亂踢,拼命掙扎。但這人卻是力大無窮,一雙手臂,更似鋼鐵鑄成一般,她哪里掙得脫。但覺脅下一麻,她根本動也無法動了,身子似已被那人扛在肩上,大步向前走了出去。
  溫黛黛忖道:“這人究竟是誰?究竟要將我怎樣?他莫非與我有著什么仇恨,是以方自這般暗算于我?”
  但路標(biāo)所指,這谷地顯然乃是司徒笑等人潛伏之處,雷鞭老人在這里,還有什么別的人敢在此落足?溫黛黛心念數(shù)轉(zhuǎn),恍然忖道:“是了,這必定是司徒笑記念前嫌,是以方自暗算于我,為的只怕是要將我好好羞侮一場。”一念至此,她心倒定了。
  哪知這時前面突然響起輕語之聲,那是女子的口音。只聽她說道:“四哥,你真的出手了么?”雖是女子聲音,但語聲卻剛強(qiáng)得有如男子。扛著溫黛黛的那人,哼了一聲。
  那少女又道:“爹爹再三吩咐,未摸清對方路數(shù)之前,千萬出手不得,妄自打草驚蛇,小不忍而壞了大事。”
  那男子啞聲道:“你可知這女子是誰么?”
  那少女道:“我怎會知道?我根本誰也不認(rèn)得。”說到這句話時,她語聲中似乎微帶酸楚之意,聽來才總算多少有了些少女們應(yīng)有的溫柔。
  那男人冷冷道:“這女子是來尋找司徒笑的。”
  簡簡單單一句話里,竟似含蘊著山一般重的仇恨,海一樣深的怨毒。那少女輕輕驚呼一聲,再也說不出話來。然后,兩人誰也不再說話。風(fēng)吹草浪,使這無邊的沉靜顯得更是沉靜得可怕,溫黛黛心頭寒意也更重。
  她在心中暗暗忖道:“這男女兩人究竟是誰?是司徒笑的仇人,還是司徒笑的朋友?是為了我來尋訪司徒笑而遷恨于我,還是為了怕我向司徒笑復(fù)仇,是以先將我擒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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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30
第四十九回 鐵血柔情

  溫黛黛終是猜不出這少年男女兩人究竟是誰,更猜不出這兩人究竟要將自己帶往何處,如何處置。她只覺這兩人行走甚急,似乎在這長草間出沒已久,是以長草雖如大海般難辨方向,但兩人卻不以為意。
  走了半晌,突聽那少女耳語般輕叱道:“停!”
  溫黛黛便覺自己身子沉了下去,顯見那少年已蹲了下來,而且屏息靜氣,連呼吸之聲都不再聞。這時右面草叢間,已傳來一陣腳步移動,衣衫“窸窣”聲,溫黛黛伏在少年肩頭,但覺他心房怦怦跳動。
  她不覺暗奇忖道:“這少年如此緊張,想必是怕來人發(fā)現(xiàn)于他。來的想必是他的強(qiáng)敵。在如此隱秘的狹谷草中,居然竟?jié)摲鴦萑缢鸬膬膳扇宋铮@當(dāng)真是令人想不到的事,卻不知除了雷鞭老人一派外,還有一派是些什么人?想來這少年男女,必定是與雷鞭老人敵對一派中的。”她好奇之心一生,反將自己安危忘了,只恨不得草中來人直闖過來,也好讓自己知道他們是些什么人物。
  哪知腳步之聲到了他們身旁數(shù)尺外,便停下了,接著,一個尖銳而奇特的女子口音道:“咱們在這里說話,萬萬不會被旁人聽去。”這語聲聽來又是年輕,又是蒼老。
  這語聲一入溫黛黛之耳,她心頭不禁一跳,暗忖:“原來是盛大娘來了!”這既年輕又蒼老的語聲,正是盛大娘獨有的,無論誰只要聽過一次,便再也不會忘記。溫黛黛雖然明知盛大娘必定在這草原中,但驟然聽得她語聲,仍不免吃了一驚。
  又聞另一人嘆道:“如此隱秘之地,也虧得雷鞭老人找到,只可笑他還不知足,還要說此地暗中必定有人窺伺。”
  溫黛黛聽得這語聲,心頭又是一跳,忖道:“黑星天也來了。”
  她好奇之心不覺更盛,暗道:“盛大娘拉著黑星天鬼鬼祟祟的在此說話,說的又是些什么不可告人之事?這我可得聽聽。”
  風(fēng)吹草動,兩人說話的聲音更輕。盛大娘冷笑道:“依我看來,那老頭子近來神智已有些不清,咱們?nèi)粢搽S著他亂闖,哪能成得了什么大事?”
  黑星天嘆道:“只可惜咱們已是騎虎難下,走也走不了唯!”
  盛大娘道:“他死了又如何?”
  黑星天似是吃了一驚,過了半晌,方自緩緩道:“大娘的話,小弟有些不懂。”
  盛大娘道:“你懂的,我早已瞧出,咱們剩下的這些人里,只有你是條敢作敢為的漢子,是以才拉你來說話。”
  黑星天默默不響。
  盛大娘又道:“那老頭子雖然疑神疑鬼,但對咱們卻絲毫不加防范,咱們只要在他那酒葫蘆下些毒藥,嘿嘿……”
  黑星天倒抽了口涼氣,道:“但……但咱們此刻正想倚他為靠山,來復(fù)仇雪恨,若是害死了他,豈非反倒于咱們有害無益?”
  盛大娘冷笑道:“你難道還未看出,他隨手帶著的那兩本絹冊,便是他一生武功的精華,他若死了,就是咱們的了。”
  黑星天心已顯然有些動了,訥訥道:“這……”
  盛大娘截口道:“此刻日后已隱,夜帝失蹤,咱們只要學(xué)得雷鞭的武功,何愁不能橫行天下,你還考慮什么?”
  黑星天長長吐了口氣,道:“只是他那兒子,外表雖糊涂,內(nèi)里聰明,只怕還在老頭子之上,卻當(dāng)真難以對付得很。”
  盛大娘道:“老的死了,還怕小的?不說別人,就憑你一雙鐵掌,我一袋天女針,再加上孝兒一柄劍,就足夠要他的命了。”
  黑星天又自默然不響。
  過了半晌,盛大娘方自道:“怎樣?”
  黑星天緩緩道:“只要大娘行動,小弟必定追隨。”
  盛大娘輕輕一笑,忽然又道:“你看司徒笑這人怎樣?”
  黑星天似是怔了一怔,道:“這……這小弟……”
  盛大娘恨聲道: “此人自作聰明,什么都要占強(qiáng),他非但瞧不起我,也根本未將你們放在眼里,連你們的徒弟都被他搶了去,你難道還無所謂么?”
  黑星天又自吐了口氣,道:“小弟對此人,也早已心存芥蒂,只是念在一派同盟的份上,始終不愿對他下手而已。”
  盛大娘道:“咱們有了雷鞭的武功,還要此人何用?”
  黑星天沉吟道:“只是此人武功雖不佳,為人卻比狐貍還要狡猾三分,咱們要想除去他,只怕還未見十分容易。”
  盛大娘笑道:“這個我早有成竹在胸,你只管放心。”
  黑星天道:“大娘有何妙計?小弟愿聞其詳。”
  盛大娘道:“此計便著落在錢大河與孫小嬌身上。”
  黑星天似乎有些奇怪,詫聲道:“孫小嬌?”
  盛大娘道:“孫小嬌是何等樣人,你難道還未看出?”
  黑星天干笑道:“這女子的確是個危險人物,世上的男子,除了她丈夫外,仿佛都是好的,她都要來嘗嘗滋味。”
  盛大娘道:“這就是了,她非但與沈杏白勾勾搭搭,還想去勾引雷鞭那兒子,但真正迷戀著她的,卻是司徒笑那老狐貍。”
  黑星天奇道:“哦……真的?”
  盛大娘冷笑道:“他兩人偷偷摸摸,已非止一日,老娘都是暗中瞧在眼里,暫時也未說破,只等著機(jī)會來了……”
  黑星天道:“機(jī)會來了又怎樣?”
  盛大娘道:“機(jī)會來了,我便將錢大河帶去,讓他瞧瞧他們在做的好事,嘿嘿!那時他還會放過司徒笑么?”
  黑星天道:“但……但錢大河卻未必是司徒笑的敵手。”
  盛大娘咯咯笑道:“錢大河縱非他敵手,但彩虹七劍,勢共生死,那龍堅石見了這情形,還能在一邊袖手旁觀不成?”
  黑星天笑道:“不錯,司徒笑武功再高,到時也得死在這兩柄劍下,咱們只要在一旁靜觀其變,根本不必出手。”
  盛大娘笑道:“正是如此,你總算懂了。”
  黑星天嘆息道:“直到今日,小弟才知道大娘智計之高明。司徒笑那廝縱然奸似鬼,此番只怕也要吃盛大娘的洗腳水了。”
  盛大娘笑道:“姜是老的辣,這話你切莫忘記。”
  黑星天道:“小弟在此預(yù)祝大娘成功,小弟也好沾光。”
  盛大娘道:“事成之后,自是你我共享其利。存孝那孩子心眼太直了,此事我連他都瞞著,你切莫走漏出去。”
  黑星天笑道:“小弟還未發(fā)瘋,怎會走漏如此機(jī)密。”
  盛大娘亦自笑道:“這就是了,一言為定。”
  說著說著,兩人帶著輕微的得意笑聲去了。
  溫黛黛聽完了這番話,也不覺倒抽了一口涼氣,掌心已流滿冷汗。她心頭實是又驚又喜,暗道:“天教我在此聽得他們這一番陰謀毒計,只要我不死,只要我還能見著他們,就憑這些話,我就能要他們好看。”
  盛大娘與黑星天腳步之聲,終于漸漸去遠(yuǎn)。
  那少年這才松了一口氣,道:“三叔的話,果然不錯,只要咱們能忍耐得住,這一窩蛇鼠,遲早總有自相殘殺之一日。”
  那少女幽幽道:“三叔的話,幾時錯過了?只是……只是他老人家說二哥、三哥吉人自有天相,遲早終必回來,卻不知說得準(zhǔn)不準(zhǔn)?……唉!咱們?nèi)肆θ绱藛伪。纭⑷缛羰沁不回來,只怕……只怕……”“只怕”什么,她終未敢說出來。
  那少年輕輕嘆息一聲,也未接著說下去。
  溫黛黛心頭一動,忖道:“二哥?三哥?是誰?”
  但這時那少年又扛著她走了,她也未及仔細(xì)去想,只是在暗中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有什么事不對了。究竟是什么事不對了?她卻也說不出。
  又行了頓飯功夫,溫黛黛只覺一股陰森霉腐之氣,透過布袋,撲鼻而來,似是走人了個地穴之下。她已感覺出地勢越來越低,霉氣也越來越重。突然,一個蒼老雄渾的聲音問道:“什么人?”
  那少年道:“是孩兒們回來了。”
  那老人語聲道:“你們?nèi)チ四睦铮窟不快進(jìn)來。”
  突又驚“咦”一聲,厲聲道:“你可是胡亂出手了?背的是什么人?”
  這老人不怒時說話,已是威勢凌人,此刻厲聲而言,更是令人膽寒,溫黛黛雖未見著他,但已可想見他神情之威霸。
  只聽少年道:“她是司徒笑的……”
  那老人怒道:“縱是對頭,你也不該胡亂出手。”
  少年囁嚅道:“這女子是來尋司徒笑他們的,但卻還未見著司徒笑,是以孩兒想,縱然將她綁來,也不致驚動別人。”
  老人怒喝道:“你想?這種事也是你胡亂想得的么?你難道不想我等已是何等情況?你難道不想想我拼命咬牙,忍到如今,為的是什么?你難道不想想你幺叔是怎會落人對頭手中的?你竟敢如此胡作非為,你……你孽子,你難道真想將我等血汗,被你一時沖動就葬送么?”
  他越說越怒,溫黛黛但覺這少年身子已顫抖起來。
  又聽另一語聲道:“大哥且請息怒,先看看這女子是誰再說。”
  這語聲雖也低沉有威,但已遠(yuǎn)為柔和得多。
  老人“哼”了一聲,道:“還不放下她來。”
  少年顫聲應(yīng)了,將溫黛黛放到地上。
  老人道:“你兩人守著門戶,三弟你拍開她的穴道。”
  語聲未了,已有一只手掌拍在溫黛黛身上。
  溫黛黛穴道被解,輕嘆一聲,伸了個懶腰。
  那老人怒喝道:“到了這里,你還敢如此輕狂?莫非不要命了?”
  溫黛黛幽幽道:“我早已不要命了。”
  那老人似也不覺一怔,瞬又喝道:“你是什么人?”
  溫黛黛且不答話,伸出手將蒙頭的布袋扯下。
  只見她此刻存身之地,乃是個不小的洞穴,一支火把斜插在壁孔上,將洞中鐘乳映得光怪陸離,不可方物。流光閃動間,一個身穿褪色錦袍,滿頰虬髯如鐵,看來有如雷神天將般的威猛老人,槍一般筆立在她面前。
  這老人身旁,還另有一老人,身形頎長,面容清癯,五柳長須,飄飄如仙,想見少年時必是個絕美男子。那少年男女兩人,男的短小精悍,英氣勃勃,女的雖是嬌靨如花,但眉宇間亦自有一股逼人的英氣。
  這四人衣衫俱甚狼狽,神情也有些憔悴,但目光炯炯,一股剽悍威猛之氣,仍是令人心折。
  溫黛黛瞧著那老人,輕嘆道:“我想的果然不錯。”
  老人厲喝道:“你想什么?”
  溫黛黛悠悠道:“你果然是我想象中的模樣。”
  老人怔了一怔,面色已變,另三人也不禁為之悚然動容。老人踏前一步,目如閃電,厲聲道:“你想我如此模樣,莫非你已知老夫是誰了?”
  溫黛黛道:“不錯,我已知道你老人家是誰了。”
  老人暴喝道:“誰?快說!”
  溫黛黛緩緩道: “你老人家想必就是‘鐵血大旗門’的當(dāng)代掌門人……”
  她話未說完,老人須發(fā)已自暴長,一把拉起了溫黛黛,反手一掌,向她臉上摑了過去。溫黛黛既不掙扎,亦不反抗,只是凝目瞧著這老人,等著捱打,目光中也無絲毫驚懼害怕之色。
  但那老人鐵掌摑到一半,卻突然硬生生頓住,厲聲道:“說!你究竟是什么人?怎會知道老夫的來歷?你若是有半字虛言,便要你嘗嘗鐵血大旗嚴(yán)刑的滋味!”洪厲的語聲中,充滿殺氣,霸氣。但溫黛黛非但仍無絲毫畏懼,嘴角反而泛起了一絲微笑。
  她微微笑道:“鐵血大旗門嚴(yán)刑之酷,早已名滿天下,但我死且不怕,還怕什么?你若以嚴(yán)刑相脅,我死也不說。”
  這老人正是以嚴(yán)厲、剛強(qiáng)之名,冠絕天下武林的“鐵血大旗門”當(dāng)代掌門人云翼,他一生以嚴(yán)御眾,以威懾人,端的可說是令人聞名膽裂,他委實未曾想到這女子竟有如此大膽,竟敢反抗于他。
  此刻他心中雖然驚奇憤怒,卻又不免有些異樣的感覺,火炬般的目光,逼視著溫黛黛,厲聲道:“你真的不說?”
  溫黛黛眼睛眨也不眨,回望著他,含笑搖了搖頭。
  云翼暴喝道:“好!”他手掌第二次抬起,但卻被那清瞿老人拉住了。
  云翼怒道:“這女子既是前來刺探消息的奸細(xì),還敢如此大膽,你……你拉我則甚?莫非你還要留下她不成?”
  云九霄道:“且先問過她再動手也不遲。”
  他神情看來,永遠(yuǎn)是那么心平氣和,和顏悅色,與云翼那凌人的氣勢,恰成極強(qiáng)烈的對比。但云翼對他卻似言聽計從,果然垂下手掌,倒退三步。
  云九霄轉(zhuǎn)向溫黛黛,和聲道:“我等若以嚴(yán)刑相脅,你便不肯說出真情,但我等若是好言相詢,想必你便肯說的了?”
  溫黛黛含笑點了點頭,道:“不錯。”
  云九霄亦自含笑道:“既是如此,你此刻便該說了。”
  溫黛黛輕嘆道:“我雖未見過你們,但卻從別人口中,時常聽到你們的言語神態(tài),是以今日一見,我便可猜出你們是誰。”她一笑接道:“你老人家想必就是大旗門中最有智慧的云九霄,后面的那兩位,想必就是云婷婷與鐵青樹了。”
  云九霄實也未曾想到這少女對大旗門人事如此熟悉,面上不禁為之變了顏色,沉聲道:“這些事是誰向你說的?”
  溫黛黛緩緩道:“云錚……鐵中棠。”
  云九霄面色更是大變,云婷婷與鐵青樹齊聲驚呼。
  云翼身形暴長,須發(fā)皆張,咬牙怒罵道:“畜生!畜生!不想這兩個畜生,竟敢隨意將本門機(jī)密向外人泄漏!老三,我早要取了他們性命,你偏偏不肯,如今……唉!如今他兩人終于做出此等事宋,你……你……你還有何話說?”
  云九霄長嘆一聲,垂下頭去。
  溫黛黛緩緩道:“我已是云錚的妻子。”
  這句話說出口來,眾人更是群相失色,一個個呆在地上,半晌不能動彈,半晌說不出話來。云翼又暴喝一聲,頓足道:“反了!反了!本門血仇未雪,這畜生竟敢在外擅自娶親。”一步竄到溫黛黛面前,又自一掌劈下。
  云婷婷嬌呼著撲了上去,擋在溫黛黛身前。
  云翼怒喝道:“閃開!”
  云婷婷顫聲道:“她既已是三哥的妻子,你……你老人家就……”
  云翼嘶聲道:“老夫不認(rèn)這門親事!畜生,還不閃開?”飛起一足,將云婷婷的身子遠(yuǎn)遠(yuǎn)踢了開去。
  但云婷婷卻又掙扎著撲了上去,面上已滿流熱淚。
  她抱著她爹爹的腿,流淚道:“你老人家縱然不認(rèn)這門親事,便叫這女子與三哥斷絕就是了,又何苦定要取她性命?”
  溫黛黛突然道:“誰說我肯與他斷絕?”語聲雖輕,但卻有說不出的堅定。
  云翼更是激怒,云婷婷回首道:“你……你何苦……”
  溫黛黛凄然一笑,道:“世上已永遠(yuǎn)再無一人,能從我身旁奪去他……他永遠(yuǎn)是我的了,你知道么?永遠(yuǎn)……永遠(yuǎn)……”
  別人還未聽出她話中含意,云九霄卻已面色大變,驚呼道:“莫非他……他已……”
  溫黛黛緩緩闔起眼簾,淚珠一連串流下。她夢囈般低語道:“你們永遠(yuǎn)再也見不著他了。”
  云婷婷嘶聲而呼,鐵青樹撲地跌倒,云九霄面上立無血色,云翼有如被人一錘當(dāng)頭擊下,釘在地上。
  然后,他山岳般堅定的身子,開始秋葉般顫抖起來,突然慘呼一聲,撕開了前胸衣襟,大喝道:“是誰害死他的?”
  溫黛黛搖了搖頭,閉目不語。
  云翼一把抓起她頭發(fā),慘呼道:“說!快說!這血債必定要以血來還的。”
  溫黛黛更是咬緊牙關(guān),不肯說話。
  云婷婷突然在她面前跪了下去,痛哭著道:“求求你……求求你將我三哥仇人的姓名,說出來吧,否則……否則我立時就死在你面前。”
  溫黛黛淚流滿面,凄然道:“不是我不肯說出他仇人的姓名,只因我縱然說了出來,也是……也是一樣無用的。”
  鐵青樹嘶呼道:“為什么?為什么無用?”
  溫黛黛撲倒在地,道:“只因世上沒有人能為他報仇,只因逼死他的,乃是……乃是天下無敵的常春島日后娘娘。”
  云翼慘呼著倒退三步,跌坐在一方青石上。
  云九霄面如死灰,顫聲道:“他死了,中棠可知道?”
  溫黛黛霍然抬頭,面上流的已不知是熱淚,還是熱血。
  她語聲亦嘶裂,慘然道:“鐵中棠并不知道,只因……只因鐵中棠已先他而死了。”
  大旗門人縱有鋼鐵般的意志,卻也承受不住這打擊。溫黛黛說出這話后,云翼等人的模樣,世上委實沒有人描述得出——也沒有人忍心將之描述出。
  良久良久,云翼方自道:“他……他是如何死的?”這有如鋼鐵鑄成的老人,此刻卻顫抖得比秋葉還要劇烈,他那凌人的氣勢,此刻早已付于眼淚。
  溫黛黛木然道:“害死他的人,我更不能說了。”
  云婷婷反腕抽出一柄尖刀,抵住自己胸膛。
  她眼淚似已流盡,目光赤紅如血,一字字道:“你不說,我就死。”
  溫黛黛咬住牙,流著淚,不住搖頭。
  云婷婷道:“好!”手一按,尖刀已刺入胸膛,鮮紅的血,激涌而出,只要再深一些,刀尖便將劃破她的心。
  但溫黛黛已死命拉住了她,痛哭著嘶聲呼道:“你們定要我說么?好,我說……我說出來,害死鐵中棠的,便是……便是云……云錚。”
  “當(dāng)”的一聲,尖刀落地。云婷婷立時暈厥,鐵青樹再難站起。
  云九霄失魂落魄般低語:“云錚?這會是真的?”
  溫黛黛道:“不!不是真的,你……你們殺了我吧!”
  她撲倒在地,云九霄卻扶了她起來,慘然道:“云某活到如今,難道連真假都分不出么?我……我只是可惜,中棠他……他本是個有作為的孩子……”
  云翼茫然頷首道:“不錯,他是個好孩子。蒼天若是讓他多活些時,他必定能為我大旗門做出一番事業(yè),只是……只是……”他突然發(fā)了狂似的仰首大呼:“蒼天呀!蒼天!你為何要他現(xiàn)在就死?我大旗門實有愧負(fù)于他,他如今死了,叫我等怎能安心?叫我等如何是好?他生前縱有過錯,但那都是為著別人的,都可原諒……他一生中從未為過自己……”
  溫黛黛突然痛哭著道:“不錯,你們都有愧負(fù)于他!你們既然知道他是好的,為何在他生前那般逼他?”她以手頓地失聲呼道:“你們既知他一生行事,都是為了別人,都是為了大旗門,在他生前卻為何要說他是大旗門的叛徒?如今他已死了,你們再說這些話,豈非已太遲了。他……他已永遠(yuǎn)聽不到……”
  云翼雙拳緊握,不言不動,但見他目光血紅,須發(fā)如刺,那凄厲的神色,看來煞是怕人。
  突然,只聽一陣凄厲的嘯聲,自洞外傳了進(jìn)來……
  ******
  鐵中棠雖然未死,卻已與死相差無幾。
  那華麗的地下宮闕,如今已變?yōu)楸瘧K的人間地獄,昔日的嬌笑與歡樂,如今已只剩下悲慘的哭泣。沒有一個少女能停止她的眼淚。珊珊的傷,本已漸有起色,但如今又一天天重了,如今她瘦得只剩一把枯骨,終日俱在暈迷之中。但只要她一醒來,她便要嘶聲低呼:“求你原諒我……求你原諒我……求你原諒我……”她掙扎著不肯死,只因為她知道自己死了也無法贖罪。
  就因為她一時的激憤,如今竟使得這許多人,都被活活埋葬在這地獄之中,這罪孽豈是死所能贖的?她覺得最對不起的便是鐵中棠,她寧可鐵中棠將她千刀萬剮,也不愿忍受這心頭負(fù)疚的痛苦。
  但鐵中棠卻反而不時安慰她說:“這是天命,怪不得你。”他看來已漸漸恢復(fù)鎮(zhèn)靜。其實,又有誰能比得上他心中的痛苦?
  他還沒有活夠,他一生中全力以赴的大事還沒有做完,他心頭最最珍愛的人正活著在接受命運的摧殘。然而,他竟無能為助。他不能死,也不想死,然而,他卻想不出活下去的方法,也想不出活下去的理由——在這地獄中活下去,豈非生不如死?他心頭還有件最大的遺憾。
  他向夜帝求告道:“但望你老人家能對我說出大旗門的一切秘密。你老人家若是不肯說出,我實是死不瞑目!”
  然而夜帝卻道:“什么秘密?哪有什么秘密?”
  鐵中棠跪下哀求,他便道:“縱有秘密,我也不知道,你也還是莫要聽的好,只因安心的死,總比瘋狂而死要好得多。”
  鐵中棠不能了解他這話中的含意,也無法再問,只因他若是再問,夜帝也不會回答了。
  這昔日威震天下的老人,如今竟是日日夜夜呆坐在那里,動也不動,任何飲食,都拒絕入口。他若是不愿做一件事,世上又有誰能強(qiáng)迫于他?他若是不愿說話,世上又有誰能令他說出一個字來?
  眼看他玉質(zhì)般堅實的肌膚,已漸漸干枯下去,漸漸起了皺紋,眼看他明銳的目光,漸漸黯淡,漸漸無神……顯然,他旺盛的生命力,已隨著時光的流逝,一分分,一寸寸,悄悄地自他身上消失了。這無聲無息,無形無影的侵蝕,眼見就要將他生命完全摧毀,世上沒有人能阻擋,沒有人能救他。這一代巨人,眼見就要倒下。
  鐵中棠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又何嘗再有支持生命的力量一人若沒有希望,又怎會有求生的斗志?
  絕望中,死亡已漸漸近了。
  鐵中棠惟有向蒼天默禱:“求求你老人家,讓云錚好好的活著,大旗門復(fù)興的希望,此刻已完全落在他身上了。”
  但云錚此刻在哪里?他是否還好好的活著?
  鐵中棠寧愿犧牲一切,只要能換取有關(guān)云錚的一點消息,但他此刻若真得到了云錚的消息,只怕一頭便要撞死在山壁上。
  大旗門潛伏的洞窟,顯然十分深邃隱秘,但此刻這嘯聲遠(yuǎn)遠(yuǎn)自洞外傳來,仍是震得人雙耳欲聾。溫黛黛暗駭忖道:“此人好深厚的內(nèi)力!”這心念一起,立刻跟著又有個心念泛出,她立刻想起雷鞭老人那日在少林寺外震動山門的長嘯聲,當(dāng)下忖道:“這莫非便是雷鞭老人?他一人在外面長嘯,卻又為的是什么?”究竟為的是什么?她立刻便有了答案。
  只聽雷鞭老人長嘯道:“躲在洞里的人,快出來吧!”
  眾人俱是一驚,云翼霍然長身而起,反手一掌,摑在鐵青樹臉上,鐵青樹又驚又駭,顫聲道:“你……你老人家……”
  云翼怒道:“若非你泄漏行藏,他怎會知道咱們在這里?”
  鐵青樹駭?shù)妹嫒缢阑遥齑絾樱瑓s說不出話。
  云翼厲聲道:“三弟,家法處……”但他“處治”兩字還未說出,洞外嘯聲又起。
  雷鞭長嘯道:“你們還不出來么?……嘿嘿!老夫早已知道這草原中必定有人潛伏,你們躲也沒有用的。”
  云九霄松了口氣,嘆道:“原來他并未發(fā)現(xiàn)我等行藏,只是已有懷疑;原來他這呼嘯聲,只不過是虛聲恫嚇。”
  鐵青樹也不禁悄悄松了口氣,垂下了頭。云翼雙拳緊握,木立當(dāng)?shù)兀嫔蠞M是痛苦之色。
  溫黛黛瞧他神情,暗嘆忖道: “這老人已在后悔自己打錯鐵青樹了,但他的脾氣……唉,他寧可自己心頭痛苦,也不會安慰別人,更不會認(rèn)錯的。”
  。
  哪知云翼卻顫抖著伸出手掌,輕撫著鐵青樹頭頂。
  鐵青樹生于大旗門,長于大旗門,二十余年來,從未見過掌門人有如此舉動,一時間反而嚇呆了。他只當(dāng)掌門人還是要責(zé)罰于他,身子不禁駭?shù)皿l(fā)抖,但仍咬牙站在那里,絕對不敢閃避。云翼見了他如此模樣,神情更是慘然,長嘆道:“孩子,莫要怕,我只是……唉!”他猛然一頓足,接道:“我已虧待了你兄長,本該好好待你才是,但……唉!我這脾氣,竟是永遠(yuǎn)不能更改。”這樣的話,也是鐵青樹從來未曾聽到過的,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滿面俱是驚喜迷茫之色。
  云翼目中竟已有淚光閃動,胸膛起伏,過了半晌,終于又道:“孩子,我錯怪了你……你莫要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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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31
第五十回 草原風(fēng)云

  鐵青樹噗的跪到地上,嘶聲道:“你老人家無論對孩兒怎樣,都是應(yīng)當(dāng)?shù)模憷先思液伪卣f這樣的話……但……但孩兒今日能聽著你老人家這番話,便是立刻就死了,也是……也是高興的了……”這剽悍精干的少年,本有著鐵牛般拗強(qiáng)的脾氣,然而他此刻說完了這番話,也已不禁淚流滿面。
  云翼木立當(dāng)?shù)兀蠝I又何嘗不是泫然欲落。云九霄捻須頷首,云婷婷仰視著她爹爹,那目光神情,正如仰視著天神一般。
  溫黛黛眼瞧著這一幕充滿感傷,也充滿了柔情的畫面,一時之間,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是甜,是苦。她暗中自語:“變了,變了……這老人終于變了……但究竟是些什么原因,使這剛強(qiáng)的老人變的呢?”
  云翼緩緩道:“鐵血大旗門,如今已只剩下我們四個人,從現(xiàn)在起,到我死之日,我必要善待你們,只因……”他擰轉(zhuǎn)頭,閉起眼睛,喘息了半晌,勉強(qiáng)將那將要奪眶而出的眼淚忍了回去,方自黯然接道:“只因從今之后,我等的情況,已勢必要比昔日更加艱苦,而你們所受的苦,本已夠多了。”
  云九霄嘆道:“大哥,你還是歇歇吧!”
  云翼慘笑道:“這些話我必定要說下去的。”
  云九霄垂首道:“但……但大哥不說,我們也知道。”
  云翼道:“你知道……唉!你可知道敵我雙方之戰(zhàn),我等能戰(zhàn)勝的機(jī)會,還有多少?那幾乎已接近絕望。”他語聲突變激昂,接道:“但我等卻不能不戰(zhàn)。明知不可為而為,正是我鐵血大旗門弟子應(yīng)有的豪氣,我等四人……”
  溫黛黛突然大聲道:“我等五人。”
  云翼、云九霄、云婷婷、鐵青樹,齊地為之動容。
  云翼厲聲道:“你怎能算是大旗門人?”
  溫黛黛道:“我為云錚之妻,自是大旗門下!云錚生前未能為大旗門流血盡責(zé),我自當(dāng)為他挑起這擔(dān)子!”
  云翼凝目瞧了她半晌,緩緩道:“你當(dāng)真要如此?”
  溫黛黛凄然一笑,道:“我若非要盡此心愿,早已隨云錚于地下了。”說到這里,云婷婷、鐵青樹又已熱淚盈眶。
  云翼神情亦已被激動,道:“但我方才之言,你想必已知道,我鐵血大旗門即將要遭受的艱苦,你可能忍受得了么?”
  溫黛黛道:“若怕吃苦,我早就去死了。”
  云翼突然雙目圓睜,厲叱道:“你當(dāng)真有為大旗門效死之決心?”
  溫黛黛道:“溫黛黛生為大旗門人,死為大旗門鬼。”
  云翼道:“你可知本門鐵血兩字之意?”
  溫黛黛怔了一怔,瞬即恍然,當(dāng)下提起云婷婷跌落的那柄尖刀,一刀往自己肩頭劃落了下去。刀鋒過處,鮮血涌出。溫黛黛神色自若,連眉頭都未皺一皺,大聲道:“這便是‘鐵血’兩字之意。”
  她話未說完,云婷婷已奔了過去,顫聲道:“嫂子……你……你受苦了。”
  溫黛黛凄然笑道:“能聽到你喚我一聲嫂子,吃些苦,又算得什么?”她溫柔地檢視著云婷婷胸前的傷口,云婷婷也檢視著她的。兩人的傷口都不重,但兩人這一刀劃下,卻非但要有過人的勇氣與決心,還得要有火熱的激情。
  云翼突然仰天狂笑,道:“好女子!好女子!惟有這樣的女子,才配做我鐵血大旗門的門人。如今本門凋落至斯,不想竟能遇著這樣的女子。”
  溫黛黛垂首道:“但孩兒昔日也曾犯下不少過錯。”
  云翼道:“人非圣賢,焉能無過?往日的過錯,你休要放在心上,只要從今而后,莫做出有背門規(guī)之事。”
  突然間,那震耳的嘯聲竟又響起,而且似更近了。
  雷鞭老人道:“你們真的不肯出來,是么?好!老夫反正也不想在這草原中留下,待老夫數(shù)到‘四’字,你們?nèi)暨不出來,老夫便將這一片草原燒了……老夫倒要看看你們究竟是些什么樣的人物?”
  他聲一頓,立刻雷震般大喝道:“一……”
  這草原被火一燃,必成燎原之勢,那就誰也救它不得,更無人能在這草原中任何一處藏身了。云九霄變色道:“不好,聽此人聲音有如雷鳴,內(nèi)功想必已至絕頂,這樣的人,說出話來,想必便做得出的。”
  溫黛黛道:“你老人家莫非還不知他是誰么?”
  云九霄道:“我等在這草原中潛伏已有許久,直到昨夜,才在暗中窺得司徒笑等人也到了此間,卻不知他們之中竟有如此高手,更不知此人是誰了。”
  溫黛黛吸了口氣,道:“他便是雷鞭老人。”
  云翼等四人身子齊地為之一震。
  云九霄悚然變色道:“這些昔日本只是江湖傳說中聽到的人物,如今怎的竟俱都出現(xiàn)了,而且竟還與司徒笑等人一路?”
  溫黛黛嘆道:“此中因由,說來話長,但孩兒卻可斷定,這些絕世高人,都多少與我大旗門之恩仇有些關(guān)系。”
  語聲未了,喝聲再響:“二……”
  云九霄垂首嘆道:“雷鞭老人既已與司徒笑等人走在一路,我等更是絕無勝望。我等如何行止?但請大哥定奪。”
  云翼微一遲疑,一字字道:“沖……出……去!”短短三個字里,充滿了悲憤凄涼之意。
  云九霄咬牙道:“與其等著被他火燒逼出去,倒的確不如現(xiàn)在就沖出去的好,縱是同樣一死,也要死得壯烈。”
  云翼搖頭笑道:“好!果然不愧是我的三弟。”
  溫黛黛倒真未看出如此溫良的云九霄,竟也有如此壯烈的豪氣,但見云九霄也正在瞧著她,嘆息道:“只是……溫……溫姑娘,你方自投歸本門,便遇著今日之事,你……你也未免太苦命了。”
  溫黛黛道:“今日咱們也未必就定要戰(zhàn)死。”
  云翼怒道:“若不戰(zhàn)死,莫非歸降不成?”
  溫黛黛趕緊道:“孩兒并非此意,只因雷鞭老人此刻雖與司徒笑等人同在一起,但孩兒卻有法子令他們分將開來。”
  云翼又驚又喜,道:“只要雷鞭老人置身事外,我等便可與司徒笑等人斗上一斗……但你究竟有何法子?”
  溫黛黛還未答話,外面喝聲已三響:“三……”
  云翼驚色道:“時已無多,你快說吧!”
  溫黛黛道:“孩兒這法子,其中關(guān)系甚是復(fù)雜,一時間也說不清,但孩兒卻深信必定是萬萬不會失手的。”
  云翼皺眉道:“我等又該如何行事?”
  溫黛黛垂首道:“孩兒不敢說。”
  云翼怒道:“事已至此,你還有什么不敢說的?”
  溫黛黛頭垂得更低,道:“只要你老人家不聲不響,無論孩兒說什么,做什么,你老人家都莫要有任何舉動。”
  她話未說完,云翼果然已現(xiàn)怒容,厲聲道:“如此說來,你莫非要我們做你的傀儡不成?”
  云九霄接口道:“這孩子我雖是初見,但我已瞧出她膽智俱都不在中棠之下,她既如此說法,其中想必自有緣故。”
  云翼嘶聲道:“但……但我大旗門怎能……”
  云九霄長嘆道:“只要能使我大旗門有復(fù)仇雪恨之一日,你我今日縱然受些委屈,也是值得的,何況這孩子已是本門子弟。”
  云翼默然半晌,狠然頓足道:“也好。”
  這兩字才出口,洞外最后的喝聲已起:“四……”
  溫黛黛早巳展動身形,飛也似的掠了出去。她道路不熟,一路上不知被石冰擦破了多少傷口,但她卻絲毫也不覺疼痛,一口氣奔出洞外,縱聲大呼道:“我們出來了。”
  草浪起伏,四無邊際,仍然瞧不見人影。
  但雷鞭老人的大笑之聲已自傳來:“好,果然出來了……嘿嘿,你們定要說這草原中無人,只是老夫疑神疑鬼,如今這出來的難道不是人么?”狂笑聲中,一條人影自草巔飛掠而來。
  草長及人,這長草末梢是何等輕柔,在此等長草上飛掠,那當(dāng)真與通常“草上飛”的輕功不可同日而語。但這條人影飛行草上,卻如履平地一般,溫黛黛不用瞧清他面目,便知道雷鞭老人已親身趕來了。
  雷鞭老人瞧見出來的竟是溫黛黛時,卻不禁大吃一驚,身子“嗖”的落了下來,失聲呼道:“原來是你。”
  溫黛黛嫣然笑道:“你老人家還認(rèn)得我?”
  雷鞭老人哈哈笑道:“你是老夫親自選的媳婦,老夫怎會不認(rèn)得你,但……但你明明在常春島,卻又怎會跑到這里來了?”
  溫黛黛垂首道:“不瞞你老人家說,常春島那種寂寞冷清的日子,我實在過不慣,是以就……就偷偷溜出來了。”
  雷鞭老人捋須笑道:“好!好!溜得好!”
  這時草浪中已又有人聲傳來。
  溫黛黛眼波一轉(zhuǎn),道:“現(xiàn)在我有許多話要對你老人家說,但……但卻不能被別的人聽到,你老人家說怎么辦呢?”
  雷鞭老人不等她說完,已厲叱道:“回去,回去等著。”
  草浪中果然有人應(yīng)了一聲,人聲便已漸漸遠(yuǎn)去。
  他目光轉(zhuǎn)向溫黛黛,面上立又現(xiàn)出笑容,道:“你這孩子雖然對不住我老人家,但我老人家還是喜歡你的,只因我老人家看來看去,除了你外,世上實已再無人配做我的媳婦,只是……不知道你這小丫頭如今可曾已回心轉(zhuǎn)意了么?”
  溫黛黛眼波流動道:“我若能做你老人家的媳婦,我也高興得很,卻不知你老人家是否肯除去我的仇人,保護(hù)我的朋友?”
  雷鞭老人歡喜笑道:“自然如此。你若做了我家媳婦,你的仇人,便是老夫的仇人,你的朋友,也成了老夫的朋友。”說到這里,突然瞥見自洞中大步行出的云翼等人,面色立時改變,目光電射,厲聲道:“這些是什么人?”
  溫黛黛微微笑道:“這些就是我的朋友。”
  雷鞭老人“哦”了一聲,失笑道:“好丫頭,原來話已說在前面了,既是你的朋友,老夫自不能難為他們……但他們也該前來參見于我才是。”
  他目光逼視著云翼,云翼目光也逼視著他……他目光雖較銳利,但云翼目中那一股威嚴(yán)肅殺之氣,卻更是難當(dāng)。
  兩個威猛的老人,面面相對,雖然一個華服錦袍,一個衣衫破舊,但那凌人的氣勢,卻是一般無二。只因兩人俱是一派宗主的身份,都有著寧折不屈的剛強(qiáng),兩人目光相遇,似已磨擦出火花。
  雷鞭老人身形一閃,已到了云翼面前。他身法之快,端的令人吃驚,但云翼非但面色有如鐵石般毫無變化,就連眼睛都未眨動一下。
  雷鞭老人厲聲道:“叫你參見于我,你可聽見?”
  云翼胸膛起伏,閉口不語。
  雷鞭老人怒道:“你這老兒莫非是聾子不成?”
  云翼突然暴喝一聲,道:“老夫為何要參見于你?”
  這一聲大喝,當(dāng)真是聲如雷霆,連雷鞭老人都不覺吃了一驚,瞬即勃然大怒,厲聲道:“你若不肯參見,老夫便要你的好看。”
  他這一生之中,委實極少有人敢和他動手,只因別人縱然不知他的身份,也要被他氣勢所懾。何況,他那雙閃閃生光的眼神,他那有如洪鐘般的語聲,便已告訴了別人他內(nèi)力之深厚。
  哪知云翼又自暴喝一聲:“好!”
  “好”字出口,雷霆般一拳已自擊出。這一拳招式并不奇特,掌風(fēng)亦不驚人,但氣概卻是并世無儔。
  雷鞭老人又吃了一驚,急退三步,喝道:“好老兒,你竟敢胡亂出手,你可知老夫是誰?”
  云翼喝道:“你若非雷鞭,也不配老夫出手了。”
  這邊他兩人拳來語去,那邊云九霄卻不住以眼色向溫黛黛示意,顯然是要她將這兩人勸阻。哪知溫黛黛卻有如未見,只是含笑旁觀。云九霄又驚、又怒、又急,又不敢出手相助——云翼與人交手時,卻是死了也不肯要人相助的。
  云九霄卻不知溫黛黛早已摸透了雷鞭老人那吃硬不吃軟的脾氣,正是要云翼以剛強(qiáng)來折服于他。只因她深知云翼武功雖然不及雷鞭,但那一般剛猛強(qiáng)傲的氣概,卻或許還在雷鞭老人之上。
  鐵血大旗門的剛強(qiáng),本是天下無雙。
  云翼喝聲出口,雷鞭老人果然縱聲大笑起來。大旗門人本是熱血奔騰,滿心激憤,此刻卻不禁為之一怔。
  只見雷鞭已笑道:“常言道:雕鷹不與燕雀共飛,麒麟不與狐鼠同林,我家溫黛黛的朋友,果然都是角色。”他伸手一拍云翼肩頭,又道:“來來來,你我兩個老頭兒,今日倒得交上一交,且隨我前去,痛痛快快的喝上幾杯。”
  溫黛黛心念一動,突然道:“你老人家可是有個酒葫蘆?”
  雷鞭老人怔了一怔,道:“不錯。”
  溫黛黛道:“那葫蘆此刻是否有酒?”
  雷鞭笑道:“若是無酒,老夫要個空葫蘆作甚?”
  溫黛黛道:“葫蘆此刻在哪里?”
  雷鞭大笑道:“小丫頭,你這話倒是越問越奇怪了。老夫既不能學(xué)那些矯情作態(tài)、自命風(fēng)塵異人的老瘋子,終日將葫蘆提在手上,自然只有將葫蘆掛在壁上了,卻不知你問這些又為的是什么?”他雖然飽經(jīng)世故,卻實也猜不透溫黛黛問話之意。
  溫黛黛眨了眨眼睛,含笑不語。
  雷鞭老人奇道:“你若有話說,為何不說?”
  溫黛黛道:“我的話此刻是不能說的。”
  雷鞭老人更奇,道:“要等到何時?”
  溫黛黛道:“要等到見著盛大娘時。”
  雷鞭老人搖頭笑道:“這丫頭之精靈古怪,有時連老夫都難免要上她的當(dāng)。咱們且莫理她,且去痛飲三杯。”他又自一拍云翼肩頭,轉(zhuǎn)身大步而去。云翼瞧著他背影,遲疑半晌,終于亦自大步相隨。
  這兩人不但身材仿佛,氣勢相當(dāng),性情本也有許多相似之處。兩人若是惺惺相惜,傾蓋論交,亦非奇事。只是雷鞭老人夭矯縱橫,笑傲江湖,他既未將天下人瞧在眼里,舉止自較灑脫,自較不羈。而云翼顛沛流離,忍辱負(fù)重,一身擔(dān)當(dāng)著鐵血大旗門之安危存亡,一身擔(dān)當(dāng)著數(shù)十年連綿不絕的血海深仇。
  在如此情況下,他看來自是滿面秋霜,不茍言笑。
  一行人,自大草原中斜穿而過,草浪深深,不見人蹤。但雷鞭老人卻突然停下腳步,側(cè)耳傾聽,他面色亦已突然沉下,似是又聽得什么異常的響動。
  溫黛黛暗笑道:“這里哪里有人,只怕連鬼都沒有一個,難怪別人要說他終日疑神疑鬼了。”一念至此,忍不住脫口道:“你老……”但她話未說出,嘴已被雷鞭老人掩住。
  只聽老人在她耳邊道:“那邊有人在鬼鬼祟祟的,不知說些什么,咱們且去瞧瞧。”
  他施展的正是江湖秘技,“傳音入密”之術(shù),除了溫黛黛外,誰也聽不清他說的是什么,但這時眾人耳邊也響起他傳音的語聲說道:“眾位且在此靜候,勿言勿動,老夫與她去去就來。”
  這細(xì)如游絲般的語聲,竟能使云翼等四人,每一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云翼、云九霄對望一眼,不約而同在心中暗贊道:“果然好功夫,果然名下無虛。但四下既無人影,亦無響動,他突然帶溫黛黛走了,是為的什么?”
  溫黛黛亦在心中暗道:“那邊哪有什么人說話,你老人家只怕聽錯了,咱們不去了吧!”但她嘴被掩住,話自無法說出。
  也就在這時,她身子竟騰云駕霧般離地而起,只兩閃又落入草叢,但卻已遠(yuǎn)離云翼等十余丈。雷鞭老人身形起落,絕無絲毫聲息發(fā)出,溫黛黛正在暗中驚服他輕功之佳妙,耳邊卻已聽得左方有輕微人語。雷鞭老人竟未聽錯,這里果然有人在鬼鬼祟祟地說話。這輕微得有如蟲鳴般的語聲,他相隔二十余丈竟已聽到。
  溫黛黛更是驚服,同時猜疑:“這是誰在說話?莫非司徒笑等人,也在密商著什么詭計?他若也邀約黑星天來陷害盛大娘,那就更妙了。”
  只見雷鞭老人面色凝重,已在傾聽,但溫黛黛卻只能聽得些模糊的語聲,根本無法聽出字句。她著急之中,靈機(jī)一動,當(dāng)下將耳朵貼在地上,恰巧那邊兩人也是伏在地上說話,她便聽了個仔細(xì)。
  只聽一人道:“到了此等隱秘之處,縱有人,你我也可驚覺,但兄臺還要伏在地上說話,兄臺也未免太謹(jǐn)慎了。”聽他語聲,此人想必亦是少年,但溫黛黛卻從未聽過他的聲音,也猜不出他究竟是誰。
  又聽另一人道:“龍兄有所不知,家父耳目之靈敏,敢夸是天下無雙,你我只要稍有大意,他縱在數(shù)十丈料,也立時便會發(fā)覺的。”這語聲入耳,當(dāng)真更是大大出了溫黛黛意料,她實未想到在這里竊竊私語的,居然會是雷鞭老人之子。他又有何秘密?為何要偷偷在這里說話?還要瞞著他爹爹!這姓龍的少年,又是何許人物?
  姓龍少年已問道:“兄臺要向小弟說的,莫非不能被令尊大人得知?”
  雷鞭之子道:“正是不能讓家父知道。”
  溫黛黛偷眼一瞧,雷鞭老人眉宇間已現(xiàn)怒容。她心中雖然好奇,卻又不禁為這少年擔(dān)心,只因這少年對她和云錚,都有過一番相助之情。
  龍姓少年已嘆道:“小弟雖不知兄臺有些什么事要瞞住令尊,但只要小弟能對兄臺有效力之處,小弟決不推諉。”
  雷鞭之子道:“小弟只不過要問兄臺一件事。”
  龍姓少年顯然有些驚奇,道:“什么事?”
  雷鞭之子輕嘆道:“這件事小弟積存在心中,已有數(shù)年之久,當(dāng)真是令小弟寢食難安,而小弟又無法以自身之力解決。”
  龍姓少年道:“兄臺但說無妨。”
  雷鞭之子道:“彩虹七劍,近年名聲流傳極廣,而墨龍藍(lán)風(fēng),俠蹤更是遍于四海,是以小弟想向兄臺打聽個人。”
  溫黛黛這才知道這龍姓少年乃是“彩虹七劍”中的人物——這少年正是“墨龍劍客”龍堅石。
  龍堅石道:“不知兄臺要打聽什么人?”
  雷鞭之子道:“此人是個女子,乃是小弟之總角之交,但這數(shù)年以來,小弟竟得不到有關(guān)她的絲毫消息。”
  龍堅石奇道:“她既是兄臺好友,兄臺怎會不知她下落?”
  雷鞭之子嘆道:“不瞞兄臺說,她與小弟,本有婚姻之約,怎奈……唉!她母親卻與家父素來不睦,是以……”
  龍堅石道:“是以便將婚事攔阻,是么?”
  雷鞭之子道:“正是如此,是以她忿然之下,竟一怒出走了。唉!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出走時竟未通知我一聲,這幾年也未曾給我捎封信來。唉……她性子是那么剛強(qiáng),這幾年江湖中,必定吃盡了苦了。”低沉的語聲中,充滿了款款深情。
  溫黛黛暗道:“難怪他不肯娶我,原來他早已有了意中人,只是……那女子卻未免有負(fù)于他,非但不告而別,也不肯與他稍通音訊,而他……他心里雖然傷心、失望、著急,卻絲毫沒有埋怨那女子,反而只是為她擔(dān)心,如此看來,他原來也是個癡情人……也是個癡情人。”一念至此,她不禁對這雷鞭之子生出了無限的憐憫與同情,也不覺將自己情懷觸動,想到他總算還是有個可以思念的人,而自己卻如孤魂野鬼般,連個可以思念的人都沒有了。
  龍堅石似也聽得頗為感傷,默然半晌,方自緩緩道:“不知那位姑娘姓什么?”
  雷鞭之子道:“她便是‘煙雨’花雙霜之女花靈鈴。”
  龍堅石失聲道:“原來竟是‘煙雨’花二娘之女。”
  雷鞭之子道: “不錯,不知兄臺近年來可曾在江湖中聽見過她的名字?”
  龍堅石道:“未曾聽過。”語聲微頓,又道:“她既是花二娘之女,又是兄臺的知心人,那武功人品,自是可想而知,這樣的少女若是在江湖走動,不出兩個月,聲名便該震動四方,但小弟既未聽人說起這名字,只怕她已……”
  雷鞭之子截口道:“以她的性情,萬萬不會在深山巨澤之中潛伏得下去的。小弟與她相交多年,這點已可斷定。只是她縱在江湖行走,也必定改變了姓名,她……她……她既已出走,自然不愿被花二娘再找回去。”
  龍堅石嘆道:“若已改變姓名,就難找了。”
  雷鞭之子道:“但兄臺不妨仔細(xì)想想,近幾年來,江湖中可曾出現(xiàn)過詞色冷傲,武功絕高,又喜著綠衣的少女?”
  龍堅石尋思半晌,道:“不曾。”
  雷鞭之子失望地嘆息一聲,道:“小弟終年追隨家父,心里雖然著急,也不能出去尋找于她,但望兄臺日后行走江湖時,為小弟留意留意,小弟委實感激不盡……唉!小弟雖有幸身為雷鞭之子,但……但也因如此,便連個朋友也難結(jié)交得到了……”一種寂寞蕭索之意,溢然流露于言辭之間。
  溫黛黛心頭卻突然為之一動,突然想起了自己那日在鐵匠村里遇著的那艷若桃李,冷若冰霜的柳荷衣。她大喜暗道:“柳荷衣豈非既美艷又冷傲,豈非武功絕高,豈非喜著綠衣?她……她莫非便是花靈鈴的化身么?”
  但聞龍堅石慨然道:“兄臺之托付,小弟必不敢忘。”
  雷鞭之子道:“小弟先此謝過,兄臺,若是……”
  雷鞭老人突然沉聲道:“你還未說完么?”
  草叢中那兩人,這一驚顯然非同小可,兩人俱都從地上跳了起來,雷鞭之子語聲驚惶,道:“是……是爹爹么?”
  雷鞭老人厲聲道:“還問什么?還不過來!”
  草浪突分,龍堅石與雷鞭之子垂首走了出來,溫黛黛心房怦怦跳動,更是為這兩人擔(dān)心。
  雷鞭老人凝目瞧著他愛子,只是緩緩道:“你還在想著她?”
  雷鞭之子垂首道:“爹爹明鑒。”
  雷鞭老人道:“她對你不告而別,這數(shù)年來片紙只字也不給你,花二娘更是將你視為蛇蝎,但你還在想她?”
  雷鞭之子咬了咬牙,垂首道:“是。”
  雷鞭老人突然狂笑起來,道:“好,雷小雕呀雷小雕,不想你倒真是個貨真價實,不折不扣的多情種子,我倒對你佩服得很。”
  溫黛黛已聽出這老人狂笑聲中的憤激之意,那雷鞭之子雷小雕,頭垂得更低,更是不敢說話。
  雷鞭老人笑聲果然突地頓住,大喝道:“還不跪下!”
  雷小雕噗的跪了下去,龍堅石只好陪他。
  雷鞭指著溫黛黛道:“你可瞧見了她么?”
  雷小雕道:“瞧見了,孩兒正在奇怪……”
  雷鞭道:“你奇怪什么?記著,她已是你妻子,從今以后,你只許想她,除她之外,別人誰也不準(zhǔn)想。”
  雷小雕變色道:“但她的……她的云……”
  雷鞭大喝道:“云什么?別的人與你何關(guān)?站起來,隨我走,再說一個字,打斷你的腿。”轉(zhuǎn)身大步而去。
  ·
  雷小雕卻還跪著,竟似還想說什么,但溫黛黛卻拉了拉他衣襟,向他使了個眼色。雷小雕一怔,終于站起。溫黛黛側(cè)著頭,舉起手,作出搖鈴的模樣,又指著自己,點了點頭。雷小雕大喜,溫黛黛卻已一笑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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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31
第五十一回 禍福無常

  一個黝黑陰暗的洞窟中,燃著堆火,閃動的火焰,更為這洞窟平添了一些幽秘。盛大娘、黑星天、白星武,圍坐在火堆旁,三個人俱是不言不動,望著火焰呆呆地出神。
  “藍(lán)風(fēng)劍客”柳筆梧皺著眉,仰著頭,也正在凝思——她自是在想雷小雕將她夫婿拉出去,不知為的什么?洞中雖有四人,但卻寂無聲息。
  只見洞窟一角,堆著些麻袋,似是裝的食物干糧,一方凸石上,卻放著只鮮紅的大酒葫蘆。突聽一陣腳步聲響,盛大娘脫口道:“回來了。”
  柳筆梧眼波凝視著洞口,顯然正在企望著她的夫婿,但當(dāng)先走進(jìn)來的,卻是雷鞭與溫黛黛。跟著,云翼、云九霄、云婷婷、鐵青樹、龍堅石、雷小雕,六個人也魚貫走了進(jìn)來,六人俱是面沉如冰。
  盛大娘等人驟然瞧見溫黛黛,已是吃了一驚,再見到“大旗門”門下競?cè)紒砹耍菄樀没觑w魄散。三個人霍然站起,目定口呆,哪里還說得出話。
  大旗門人雖明知他們在這里,但驟然見著不共戴天仇人便在眼前,也不禁熱血奔騰,面目變色。云翼胸膛起伏,面目赤漲,雙目之中,似有火焰噴出,顯然他的確費了許多氣力,才忍住未曾出手。
  雷鞭目光轉(zhuǎn)動,皺眉道:“這是怎么回事?”
  盛大娘脫口道:“他們怎會……”
  黑星天脫口道:“這些人……”
  白星武脫口道:“你老人家怎的……”
  三個人搶著說話,亂成一團(tuán),結(jié)果是三人說的話都無法聽清。
  雷鞭怒喝道:“全都給我住口!”但目光轉(zhuǎn)向溫黛黛,又道:“你說。”
  溫黛黛不答反問,道:“你老人家方才說的話,此刻可忘了么?”
  雷鞭怒道:“老夫怎會忘記……快說這是怎么回事?”
  溫黛黛微微一笑,伸起手掌,春蔥般的指尖,卻尖刀般的指著盛大娘等三人,一字字緩緩道:“他們便是孩兒的仇人,你老人家為孩兒除去他們吧!”
  這句話說出,眾人更是大驚,連大旗門人都不例外,只因他們到此刻還摸不清溫黛黛與雷鞭之間究竟是何關(guān)系。
  盛大娘等三人更是面色慘變,齊地倒退數(shù)步。
  雷鞭愣立半晌,道:“他……他們是你的仇人?”
  溫黛黛道:“半點不假,你老人家還不動手?”
  雷鞭老人面上已有為難之色。以他之身份,此刻又怎能向這些跟隨自己已有多日的人驟下毒手?
  黑星天顫聲呼道:“晚輩跟隨你老人家至今,對你老人家事事恭順,你老人家可萬萬不能相助大旗門人。”
  雷鞭霍然回首,凝注云翼,道:“你可是姓云?”
  云翼沉聲道:“不錯。”
  雷鞭哈哈大笑道:“老夫早已該知道的,普天之下,除了‘鐵血大旗門’掌門人外,誰還有你這樣的氣概。”
  溫黛黛悠悠道:“你老人家可莫要顧左右而言其他,答應(yīng)了孩兒的事,就該先做,別的話慢慢再說也不遲。”
  雷鞭老人以手捋須,作難道:“這……”
  突又大笑道:“但你此刻還不是我的媳婦,等你做了我媳婦,我老人家再為你出氣也不遲,此刻么……老夫還不能出手。”
  溫黛黛一怔,想說話,但突然瞧見那葫蘆,便又忍住。
  黑星天大喜道:“正該如此,只要你老人家不出手,我等便可……”
  雷鞭厲聲道:“老夫不出手,這里的人誰也不準(zhǔn)出手,知道么?都給我坐下,且待老夫與云大旗痛飲幾杯。”
  云翼雙拳緊握,木然凝立,雷鞭已將葫蘆取在手中。
  溫黛黛突然道:“這酒喝不得的。”
  雷鞭老人怒道:“這是什么話?”
  溫黛黛道:“你老人家若要喝這酒,先得讓盛大娘與黑星天喝一口。”她算準(zhǔn)盛大娘與黑星天,必定已乘方才人少之時,偷偷做了手腳。
  雷鞭老人微一皺眉,目光霍地望向盛、黑兩人。盛大娘與黑星天早已駭?shù)妹鏌o人色,身子發(fā)抖。雷鞭老人目光閃動,一步步向他們走了過去。他腳步十分沉重,十分緩慢,但終于走到了他們面前。
  這時盛大娘與黑星天身子已站立不住,搖搖欲倒。
  雷鞭老人將葫蘆緩緩送了過去,突然大喝道:“喝一口!”
  黑星天汗流滿面,道:“啞……啞……”他費盡氣力,方自張開口,費盡氣力,方自說出聲音,但卻是聲不成字,誰也聽不出他說的是什么。
  只聽雷鞭老人一字字道:“喝——下——去!”
  黑星天“噗”的跌倒,身子還未倒在地上,已被雷鞭老人一把抓住他胸前衣襟,怒叱道:“你喝不喝?”
  他一連問了兩聲,黑星天仍未應(yīng)聲,四肢軟軟的垂下,身子動也不動,他竟已駭?shù)没杷肋^去。
  雷鞭老人怒罵道:“無用的狗奴才!”隨手一拋,黑星天身子便飛了出去,“砰”的撞在石壁上,更是不會動了。
  白星武似要過去扶他,但瞧了雷鞭一眼,哪里還敢舉步,只見雷鞭老人已將葫蘆送到盛大娘面前,道:“你喝!”
  盛大娘面上亦已全無血色,道:“晚輩不敢……”
  雷鞭老人怒道:“你為何不敢喝?莫非你已知道酒中有毒?莫非酒中的毒便是你下的?說!快些說話!”
  盛大娘顫聲道:“晚輩怎敢在前輩酒中下毒?”
  雷鞭老人道:“酒中既無毒,你且喝一口瞧瞧。”
  盛大娘道:“前輩之酒,晚輩怎敢飲用?”
  雷鞭老人怒罵道:“放屁,這酒今天你是喝定了,不喝也得喝!”將酒葫蘆拋在盛大娘面前,厲聲接口道:“數(shù)到三字,你若再不喝,老夫要你的命!”
  眾人察言觀色,卻早已斷定盛大娘與黑星天兩人必定是在酒中下過毒的了,此刻哪里還有人敢為盛大娘說話。盛大娘目光乞憐地望向別人,別人也只好裝作未曾瞧見,白星武更早已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拼命做出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
  雷鞭老人已叱道:“一……”
  盛大娘目光四射,嘶聲道:“老身年邁力衰,烈酒實已不敢入口,堅石、星武,你們瞧在存孝的面上,替我喝一口吧!”
  龍堅石似已有些不忍,但身子方動,便被柳筆梧一把拉住。她雖是女中丈夫,雖然義氣深重,卻也不忍眼見自己心愛的人去喝別人的毒酒。就在這時,但聞衣袂劃風(fēng),已有一人大步奔了進(jìn)來。只見此人紫面濃眉,身材魁偉,正是盛存孝及時趕回來了。
  他顯然在洞外便已聽得洞中言語,是以全力奔來,此刻猶自氣喘未及,便一把搶過酒葫蘆,道:“這酒在下替家母喝了。”
  盛大娘變色大喝道:“你……你喝不得的……”但她語聲未了,盛存孝已將葫蘆中的酒一連喝了三口,盛大娘嘶呼一聲,也跟著昏了過去。
  這時又有一人自洞外奔來,正是錢大河,但眾人俱已奔向盛存孝,誰也不曾留意及他。
  盛存孝身子卻仍然站得筆直,面上既無痛苦之容,亦無畏怯之意,卻反而有些悲哀慚愧之色。
  溫黛黛望了他半晌,不禁輕嘆道:“呆子……呆子……你何苦來喝這酒……”
  雷鞭厲聲道:“你為何要喝這酒?”
  盛存孝道:“家母既不愿喝,弟子自當(dāng)代勞。”
  雷鞭老人道:“但酒中有毒,你可知道?”
  盛存孝慘然一笑,道:“酒中若是有毒,弟子更當(dāng)喝了。為人子盡孝,為母贖命,本是天經(jīng)地義,理所應(yīng)當(dāng)之事。”
  云翼一直凝然卓立,此刻突然長嘆道:“人道‘紫心劍客’天性純孝,今日一見,果然名下無虛……青樹、婷婷,自今日起,你等永遠(yuǎn)不可難為此人。”
  鐵青樹道:“但他……他也是……”
  云翼厲叱道:“老夫平生最敬的是忠臣孝子,我‘大旗門’弟子也決不許與忠臣孝子為敵,此點你等切莫忘記。”
  雷鞭老人頷首道:“好……說得好。”
  盛存孝凝目望著云翼,目中似已有淚光晶瑩,口中黯然道:“若論忠孝二字,在下怎比得上鐵中棠,只可惜……只可惜在下今生今世,只怕已再無緣見著他了。”
  想起了鐵中棠,大旗弟子更是黯然神傷。
  雷鞭老人道:“鐵中棠?他想必是個英雄。”
  溫黛黛道:“不錯,但,你老人家怎會知道他?”
  雷鞭老人道:“老夫雖不知道他,但他若非英雄,怎會連他的敵人都如此贊美于他?卻不知此刻他在哪里?”
  溫黛黛黯然無言,大旗弟子俱都垂首。
  雷鞭老人動容道:“莫非他已死了?”
  云翼點了點頭,沉聲長嘆道:“不錯。”
  雷鞭老人跺了跺足,又瞧了瞧盛存孝,突然怒喝道:“為何今日江湖中的少年英雄,俱都不能得享長壽?卻偏偏要讓一些卑鄙無恥的匹夫,茍且活在世上……”他心情顯見十分激動,胸膛起伏不已,一時之間,洞窟中但聞他粗重的呼吸之聲,再無別的聲響。
  .
  突聽柳筆梧輕呼一聲,道:“不對!”
  雷鞭老人皺眉道:“什么事不對了?”
  柳筆梧凝目瞧著盛存孝,道:“盛老伯母若是存心要加害雷老前輩,她在酒中下的必定是極為猛烈的毒藥……”
  雷鞭老人狂笑道:“正是如此,毒藥若不猛烈,怎害得了老夫?”
  柳筆梧接口道:“那么盛大哥飲了那葫蘆中毒酒,毒性便應(yīng)立刻發(fā)作才是,但直到此刻為止,盛大哥卻還是好好的。”
  眾人目光俱都往盛存孝瞧了過去,只見他面色仍是紫中帶紅,目光仍是明銳閃亮,果然全無中毒的征象。
  雷鞭老人動容道:“如此說來,酒中豈非無毒了?”他目光霍然移向溫黛黛。
  溫黛黛自是驚奇交集,訥訥道:“但……但……”
  雷鞭老人怒道:“你還有什么話說?還不退到一邊?下次你若再如此胡言亂語,老夫便得好好的教訓(xùn)你了。”他對溫黛黛委實與別人不同——若是換做別人,縱然是他兒子,他此刻也早已出手教訓(xùn)了,又怎會等下次。
  但即使如此,已足夠令溫黛黛滿懷委屈。
  盛存孝長長松了口氣,這才回身去扶起他的母親,白星武也不再向一旁躲了,也扶起了黑星天。緊張的情勢,立刻松弛了下來。雷鞭老人已取過酒葫蘆,再次瞧了盛存孝幾眼,斷定他確未中毒,于是雷鞭老人便將葫蘆送到嘴邊,自己先大大喝了一口,又將葫蘆送到云翼面前,笑道:“如何?” 云翼也不答話,接過葫蘆,滿飲一口,眼角一瞥云九霄,云九霄微微一笑,也接過喝了一口。
  溫黛黛雖不信酒中無毒,但見了盛存孝模樣,又不得不信,她心里雖然著急,卻又再也不敢說話。
  雷小雕笑道:“兒子也有些口渴了。”
  雷鞭老人大笑道:“老夫別的本事你未曾學(xué)會,這喝酒的本事你卻學(xué)得半分不差。好,小饞蟲,就讓你喝一口。”
  雷小雕含笑接過葫蘆,也喝了一口,眨了眨眼睛,將葫蘆悄悄送到龍堅石面前,于是龍堅石也喝了一口。武林豪杰,又有誰不好酒?瞧見別人喝酒,又有誰能忍住不喝?等到龍堅石喝完,葫蘆中已滴酒不剩了。
  雷鞭老人笑罵道:“這些人好大的嘴,只可惜……”
  突然間,柳筆梧又已經(jīng)呼道:“不好!”
  雷鞭老人皺眉道:“又有什么事不好了?”
  柳筆梧失色道:“錢……錢三哥怎的變成如此模樣?”
  眾人目光,又都不禁向錢大河瞧了過去。只見錢大河身子竟已站立不穩(wěn),已斜依在石壁上,瘦削的面容,竟已變作烏黑顏色,目中更已全無神光。眾人俱都久走江湖,一眼瞧過,便知這是怎么回事了,盛存孝、龍堅石,俱都不禁悚然變色。
  柳筆梧道:“他……他可是中了毒?”
  雷小雕沉聲道:“絕無疑問,他必定已中毒了。”
  ,
  柳筆梧道:“但……但這是怎么回事?喝過毒酒的未曾中毒,他未喝毒酒,卻已中毒了,這毒是哪里來的?”
  雷鞭老人沉吟半晌,道:“你兩人在路上可是遇著了什么事?司徒笑、孫小嬌等人,又為何到此刻還未曾回來?”
  盛存孝道:“弟子們方才在路上確是遇見了件怪事,只是被方才發(fā)生之事一擾,弟子竟險些忘記說了。”
  雷鞭老人道:“此刻還不快些說來!”
  盛存孝道:“弟子本當(dāng)與小嬌等人同回,只因弟子有事與大河切磋,是以便由得小嬌與易氏兄妹先行……”
  雷鞭老人厲叱道:“易氏兄妹是什么人?”
  盛存孝道:“亦是弟子同盟兄弟,只因事遲來……”
  雷鞭老人“哼”了一聲,道:“說下去。”
  盛存孝道:“此地惟有弟子先陪前輩來過,而小嬌等人卻要尋找那路標(biāo)密記,是以弟子后走卻反而先到了。”
  他語聲微頓,溫黛黛心頭立刻一動,暗暗忖道:“難怪司徒笑、孫小嬌等人還未回來,卻不知我早已將那路標(biāo)方向弄亂了,他們再等一日一夜,只怕也未必能尋著這條秘道。”她暗中不免好笑,口中卻自然一字不提。
  只聽盛存孝接道:“弟子與大河走到半途,突見路旁林中掠出一位紅衣頭陀,竟無緣無故的,攔住了弟子們之去路……”
  雷鞭老人變色道:“紅衣頭陀?……他武功可是不弱?”
  盛存孝道:“此人武功之高,確實驚人,弟子與大河連變數(shù)種身法,也無法將他閃過,只得好言問他,為何無故攔路?”
  柳筆梧道:“是啊,他憑什么攔住你們的去路?”
  盛存孝道:“那紅衣頭陀卻只說了句:‘隨我來!’弟子們無可奈何,只得跟去,到了樹林里,便發(fā)現(xiàn)一件奇怪到極處之事。”
  那件事顯然十分奇怪,只因他此刻說來還不禁為之動容,雷小雕、龍堅石,忍不住齊地脫口問道:“什么事那般奇怪?”
  盛存孝長長吐了口氣,道:“那件事乃是……”
  原來盛存孝與錢大河兩人一入樹林,便發(fā)現(xiàn)一人被高高吊在樹上,一身肌膚,漆黑如鐵,只穿條犢鼻短褲。樹下站著個披頭散發(fā),滿面淚痕,看來有些癡狂的少女,手里拿著根藤條,正不停地向吊在樹上的人鞭打。
  奇怪的是,她每抽一鞭,目中便要流出數(shù)滴眼淚,心頭似乎痛苦已極,但鞭子卻決不停頓,下手也決不容情。更奇怪的是,被吊在樹上的那人,眼睛雖睜得大大的,身子卻似已麻木,藤條抽在身上,也絲毫不覺痛苦。盛存孝與錢大河雖然久走江湖,但瞧見這情況,也不禁為之呆住了,兩人面面相覷,俱都作聲不得。
  過了半晌,盛存孝終于問道:“大師究竟有何見教?將在下等帶來此間,究竟為的是什么?在下等俱有要事在身,委實不得不走了。”
  紅衣頭陀道:“你兩人要走也容易得很,灑家隨時都可放行,但你兩人首先卻必須要答應(yīng)灑家一件事。”
  盛存孝道:“什么事?只要……”
  紅衣頭陀截口道:“此事于你等全無傷損。”
  錢大河道:“既是如此,便請大師吩咐。”
  紅衣頭陀道:“只要你兩人用盡畢生功力,向此刻被吊在樹上之人,重重?fù)羯弦徽疲懔r可以走了。”
  這要求自是大出盛存孝、錢大河兩人意料。
  盛存孝道:“但此人與在下等素?zé)o冤仇,在下怎忍出手傷他?何況,他既已被大師制住,大師為何不自己出手?”
  紅衣頭陀道:“你可知他是灑家的什么人?”
  盛存孝道:“自是大師的仇家。”
  紅衣頭陀道:“錯了,他乃是灑家惟一弟子。”
  盛存孝又是一怔,大奇道: “莫非他犯了大師門規(guī)?……若是如此,大師更該自整家法,卻為何定要在下出手?”
  紅衣頭陀不答反問,又道:“你可知此刻抽打他的少女是誰?”他嘴角始終帶著絲詭秘的笑容,此刻這笑容已更是明顯。
  盛存孝道:“這……這在下更猜不出了。”
  紅衣頭陀一字一字緩緩道:“這少女便是他的女兒。”
  盤存孝與錢大河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兩人目定口呆,張口結(jié)舌,更是再也無法說出一個字來。
  紅衣頭陀微微笑道:“由此可見,灑家要你等出手是絕無惡意的了,你兩人還考慮什么?還不快快動手?”
  錢大河怔了半晌,喃喃道:“連他女兒都在抽打于他,咱們?yōu)楹尾豢桑俊惫豢v身掠了過去,全力一掌拍出。
  他并非徒有虛名之輩,這一掌拍出,力道自是非同小可,那人雖被震得整個人拋了起來,但果似絲毫不覺痛苦。
  盛存孝見此情況,自然也只得出手了。
  盛存孝簡略地說出這段經(jīng)過,眾人自都早已聽得動容——這件事情委實充滿了懸疑與詭秘,令人無法猜測。
  只聽盛存孝長嘆一聲,又道:“弟子一掌拍出后,那紅衣頭陀果然將弟子們放了,但……但弟子直到此刻,還猜不出他如此的做法,究竟是為的什么?”
  雷鞭老人皺眉沉思,別人自更無法回答他這問題。這時盛大娘與黑星天早已醒轉(zhuǎn)過來,兩人亦都驚得呆住。
  火光閃動之下,但見溫黛黛滿頭汗珠,涔涔而落,嘴唇微微顫動,似乎想說什么,卻又不敢出口。雷鞭老人一眼瞧見她神色,問道:“你想說什么?”
  溫黛黛倒抽了口氣,喃喃道:“毒神之體。”
  雷鞭老人面色突變,一把拉住她衣襟,厲聲道:“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溫黛黛一字字道:“毒神之體。”
  雷鞭老人身子突然為之震懾,緩緩松開了手掌,緩緩倒退三步,雙目圓睜,須發(fā)皆動,喃喃道:“毒神之體……不錯,毒神之體,老夫本該早巳想到。”突然轉(zhuǎn)身,面對盛存孝,嘶聲接道:“那紅衣頭陀,可是身高八尺,頭大如斗,甚至連頭與雙眉,都是血也似的赤血顏色?”
  盛存孝奇道:“不錯,但……但前輩怎會知道?”
  雷鞭老人咬牙道:“老夫認(rèn)得他。”
  盛存孝忍不住又問道:“他是誰?”
  雷鞭老人沉聲道:“他便是萬毒之尊,飧毒大師。”
  這幾個字說出,每個字都似有千鈞之重,壓得眾人面容扭曲,呼吸沉重,都說不出一個字來。
  雷鞭老人突又頓足道:“但他這毒神之體,是幾時練成的,老夫卻不知道。他毒神之體既成,這……這怎生是好?”
  眾人見到這睥睨一世,全無畏懼的雷鞭老人,此刻竟也對這“毒神之體”如此震驚,心頭不禁更是駭異。
  盛存孝又忍不住脫口道:“毒神之體究竟是什么?”
  雷鞭老人目光四掃,沉聲道:“這毒神之體,乃是毒中之神,毒中之極,萬人萬物,一沾其體,無形無影,不知不覺間便已中毒。”
  就在這時,柳筆梧突然發(fā)出一聲尖銳的驚呼。
  龍堅石身子突然一陣痙攣,翻身跌倒。
  雷鞭老人突然飛身而起,出手如電,連點了他愛子雷小雕與龍堅石心脈左近十八處主要穴道。
  云翼、云九霄,突然盤膝坐下,面容亦已扭曲。
  雷鞭老人翻身掠到他兩人面前,左右雙手齊出,剎那之間,竟將他兩人心脈左近大穴,也一齊點中。
  這些事幾似是在同一剎那中發(fā)生,洞窟中立時大亂,白星武、黑星天、盛大娘三人已貼身而立。錢大河口吐白沫,早巳昏迷不醒,鐵青樹、云婷婷淚流滿面。雷鞭老人石像般木立半晌,緩緩轉(zhuǎn)身,正如火焰般燃燒起來的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著盛大娘等人。
  溫黛黛顫聲道:“酒中有毒……酒中果有毒。”
  盛存孝道:“酒……酒中若有毒,在下為何未被毒倒?”
  溫黛黛道:“這我也弄不清楚,只怕是因你體中已有了毒神之毒,飲下毒酒后,以毒攻毒,毒性互克,一時之間,兩種毒性都無法發(fā)作,你便因禍而得福,只可惜……”瞧了雷鞭老人父子與云氏兄弟一眼,黯然住口不語。
  盛存孝呆在地上,滿面俱是沉痛之色,喃喃道:“如此說來,反而是我害了他們了。”
  他耳中只聽得柳筆梧凄婉的哭聲,不住傳來,眼中只瞧見龍堅石、雷小雕、云翼、云九霄俱已僵臥不動。他頓覺心胸欲裂,大喝一聲,道:“我真該死!”說到“該”‘字,一口鮮血隨著噴出,亦已暈厥倒地。
  溫黛黛轉(zhuǎn)目四望,只見這洞窟之中,未曾中毒的,只有盛大娘、黑白雙星、云婷婷、鐵青樹、柳筆梧與她自己七人。
  這七人中,倒有三個是她的強(qiáng)仇大敵,她忖量情勢,自己這邊三人,無論奸狡武功,俱不是對方三人的敵手。何況柳筆梧是敵是友,猶未分明,云婷婷、鐵青樹悲慟之下,神智已暈,武功自也要大打折扣,心頭不覺泛起一股寒意,只有在暗中默禱,惟望雷鞭老人能將毒性逼住,惟望他莫要倒下。
  雷鞭老人果然未曾倒下。
  盛大娘、黑白雙星等三人,此刻心中狂喜之情,實非言語所能形容,他們本望能毒倒雷鞭一人,便已心滿意足,哪知陰錯陽差,百般湊巧,云氏兄弟,竟也都毒倒了,他們多年來視為心腹之患的死敵,這驅(qū)之不去,殺之不絕,終年有如冤魄般纏著他們的“大旗門”,眼見今日就要被他們連根拔起,他們用盡心機(jī),用盡力量不能做到的事,今日竟在無意中得逞,而且得來全不費功夫,這是何等幸運之事——這三個人已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
  但他三人只要瞧見雷鞭老人那猶自站得住的威猛身形,心頭的狂喜之意,便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三人幾乎躍躍欲動,只因為雷鞭老人,所以遲遲不敢出手。他三人不惜一切代價,只要雷鞭老人倒下。但雷鞭老人非但未曾倒下,反而一步步向他們走了過去。
  盛大娘等三人心頭立時泛起一股寒意,三人情不自禁,齊地退后數(shù)步,緊緊貼住了那冰冷的石壁。
  雷鞭老人目眥盡裂,厲聲道:“你們在酒中下的是什么毒?”
  盛大娘咯咯笑道:“什么毒?呀!老身已忘卻了。”她雖想發(fā)出得意的笑聲,但雷鞭老人余威猶在,她委實笑不出來,只不過發(fā)出一連串蛙鳴般的怪響。但此刻此時,這聲響卻已足夠令人不寒而栗。
  雷鞭老人雙拳緊握,嘶聲喝道:“你說不說?”
  他雷霆般的語聲,此刻竟已有些嘶裂,顯見他雖猶能以數(shù)十年性命交修的功力,將毒性逼住,但劇毒實已侵入他腑臟,他那鋼鐵般的堅強(qiáng)的身子,雷霆般強(qiáng)大的力量,實已在無形無影中被侵蝕、削弱。
  盛大娘心膽一壯,道:“不說又怎樣?”
  雷鞭老人吼道:“你若不說,要你的命。”
  盛大娘道:“我說出后,你難道便能放過我么?嘿嘿!這些騙小孩的話,你又怎能騙得過我老人家?”
  溫黛黛知道雷鞭老人若能立刻問出毒性,便可能及時尋得解藥,若再拖延,中毒漸深,更是無救了。
  她空自五內(nèi)如焚,卻也無計可施。
  只聽盛大娘獰笑又道:“何況你此刻以全身功力,逼住毒性,猶自不及,你哪有力量再向我等出手?你自己也知道自己再妄動真力,便立將毒發(fā)身死了。”
  雷鞭厲聲道:“縱然如此,但老夫最后一擊之威,足可令你三人粉身碎骨。你三人若是不信,此刻便不妨來試一試。”
  盛大娘笑道:“我三人若不動手,你敢動手么……嘿嘿!我三人又何苦出手,等著你毒性發(fā)作,豈非好得多。”
  她這話確實切中了人類共同的弱點——無論是誰,不到山窮水盡之時,都萬萬不會放棄求生之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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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31
第五十二回 陰差陽錯

  雷鞭老人面色倏青倏紅,緊握著的雙拳,亦已因激動而顫動,但他委實不敢妄自出手。只因他此刻一身系著數(shù)人的安危,他若是有了三長兩短,別人的性命也將跟著不保。
  柳筆梧突然噗的跪下,顫聲道:“盛大娘求求你,將那毒性說出來吧,我夫妻與你無冤無仇,你……你何苦定要他死?”
  盛大娘咯咯笑道:“昔日那般孤傲的藍(lán)風(fēng)劍客,今日怎的也會求人了?你若是早知有今日,昔日為何不對我老人家客氣些?”
  柳筆梧咬了咬牙,忍住了滿心的悲憤與委屈——這本是她萬萬做不到的事,但如今,為了她心愛的人,她不惜犧牲一切。她垂下頭,顫聲道:“無論如何,都求你老人家快些出手,救他一命,我……我今生今世,永遠(yuǎn)忘不了你老人家的大恩。”
  盛大娘凝目望著她,突然咯咯獰笑起來,她目中突然現(xiàn)出了一種近于瘋狂的妒嫉與怨毒之色。她咯咯獰笑著道:“好恩愛的夫妻,你為了他,竟真的什么事都可犧牲么?你真的是全心全意地愛著他?”
  柳筆梧垂首流淚道:“只要他能活,我……我情愿死!”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中,委實含蘊著千百句話也敘不盡的情意——就是這一份深摯而強(qiáng)烈的情感,已足夠令山搖地動,河流改道,令鐵石人動心。
  但盛大娘目中的妒恨之色卻更重,神色更是瘋狂,獰笑道:“我本還有心救他,但見了你兩人如此恩愛,我反而不愿救他了……我……我要你在一旁眼睜睜瞧著他痛苦而死。”
  柳筆梧哀呼一聲,道:“這……這是為什么?”
  盛大娘怨毒的目光,凝注著遠(yuǎn)方一點虛空之色。她口中嘶聲道:“只因我平生最最見不得的,便是人家的恩愛夫妻,我恨……我恨人家的夫妻,為何都能如此恩愛,而我盛家的夫妻,卻永無恩愛之時,我……我恨不能將天下的恩愛夫妻俱都拆散才對心思。”
  柳筆梧身子一震,輕呼著跌倒。
  雷鞭老人怒罵道:“你……你這惡毒的婦人,老夫縱然令你粉身碎骨,絕子絕孫,也不足抵消你的罪孽。”
  盛大娘突然暴怒起來,嘶聲道:“不錯,我盛家已將絕子絕孫,但你雷家難道就不絕子絕孫么?你父子兩人中了我的‘絕情花’毒,難道還想活命?”
  雷鞭老人駭然失聲道:“絕情花?”
  盛大娘方才被人觸及心中隱痛,激動之下,脫口說出了毒名,此刻再加掩飾,亦已不及,索性大聲道:“不錯,絕情花!就是那被人稱為‘夢中仙子’的絕情花,這名字你總該知道,你也該知道世上惟有此花之毒,是絕無解藥的。”
  她生怕雷鞭老人生機(jī)斷絕后,會突然不顧一切地?fù)鋵⑦^來,與己同歸于盡,是以暗中早已蓄勢。哪知這打擊竟委實太過巨大,竟連雷鞭老人都抵受不住——他竟終于跌坐在地,整個人都似已呆住了。
  溫黛黛更是驚怖欲絕,到了此刻,她自己這方,實已一敗涂地,普天之下,只怕誰也救不了他們了。
  威震天下的雷鞭老人,眼見就要在此喪命,聲名赫赫的“彩虹七劍”,眼見便要因此凋零。最最令她傷心的,自還是歷盡艱苦,千錘百煉,任何人都無法將之摧毀的武林鐵軍——“鐵血大旗門”,也眼看就要在此全軍覆沒。
  又有誰夢想得到,這小小一葫蘆毒酒,竟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又有誰夢想得到,這許多不可一世的英雄,竟會葬送在盛大娘與黑白雙星這三個卑不足道的人物手中——這若是天意,天意也未免太殘酷了些。
  雷鞭老人茫然自語道:“絕情花毒,乃是自然中最毒之物,毒神之毒,卻是人為的最毒之物,一是自然毒中之極,一是人為毒中之極,兩種毒性,自能相克,惟有絕情花能克得住毒神之毒,也惟有毒神之毒,方能克得住絕情花毒,但……但這兩種毒物,為何竟如此湊巧,遇到一起。”
  盛大娘怪笑道:“若非如此湊巧,怎害得到你?”
  雷鞭霍然抬頭,道:“絕情花又號‘夢中仙子’,只因此花生長之地,最是飄忽不定,難以尋找,你等是如何找到的?”
  盛大娘咯咯笑道:“這‘夢中仙子’四字,當(dāng)真取得妙到極處,你若故意要夢見仙子,總是偏偏無夢,你若不著意,仙子卻往往會在你夢中出現(xiàn)……絕情花既有‘夢中仙子’之名,自然亦是如此。”
  黑星天接道:“但我等弄得此花,卻還得感激于你。”
  雷鞭老人喃喃道:“感激于我?”
  黑星天道:“正是得感激于你,只因你定要我等四處搜索,我等才會闖入那一片幽秘的沼澤之地,世上夢寐難求的絕情花,便偏偏是生在這片沼澤里。”
  溫黛黛心頭一動,脫口道:“沼澤?”她立時想到了她以繁花埋葬水靈光的那片沼澤,也立時想到了沼澤中那些輝煌而燦爛的花朵。
  突聽黑星天輕叱一聲,道:“還跟這老兒嚕嗦什么?待我取他命來,也好教天下英雄得知,雷鞭老人是死在何人掌下。”語聲未了,已抽出盛存孝腰邊長劍,飛身而起,劍光如驚虹,如閃電,筆直往雷鞭咽喉刺下。
  溫黛黛只道雷鞭老人縱有絕世的武功,此刻也已不能閃避招架,驚呼一聲,便待飛身撲將過去。哪知身形還未動彈,雷鞭老人突然暴喝一聲,揮手而出,只見他衣袖流云般卷起,向劍光迎去,輕飄飄一片衣袖,此刻看來卻似重逾千斤。
  黑星天只覺手中一震,胸口一熱,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道迎胸撞了過來,他身子跟著被震得飛了出去。青光一閃,長劍竟被震得飛出洞外。
  盛大娘、白星武面容齊變。但見黑星天凌空翻了兩個斤斗,方自落地,又自踉蹌退出數(shù)步,依著石壁,方自站穩(wěn)身形。他面上已無一絲血色,掌中長劍,早已不知飛向何處,這還是他始終對雷鞭存有畏懼,出手之間,猶自留著退路,否則他此刻只怕已無命在,但縱然如此,他也不禁駭?shù)眯哪懡詥剩僖膊桓覄恿恕?br />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威震天下的雷鞭老人,果然余威猶在——就只這一線余威,已夠震懾群丑。但雷鞭老人一擊之后,已是氣喘咻咻。
  盛大娘冷笑道:“你已死到臨頭,還何苦如此拼命?”
  雷鞭老人嘶聲道:“老夫今日縱要喪命此地,卻也容不得你們這無恥的奴才,沾著老夫一片衣袂或一根毛發(fā)。”
  盛大娘咯咯笑道:“好,好,我們就不沾你,就讓你自己死,但你死了之后,我卻要將你挫骨揚灰,碎尸萬段,那時你又如何?那時你還能攔得住我?”獰惡的笑聲,有如深山鬼哭,梟鳥夜啼。
  雷鞭老人激怒之下,連牙關(guān)都已顫抖起來,他幾乎想不惜一切,拼命出手,卻又忍住。
  白星武目光閃動,突然冷笑道:“你既已如此憤怒,為何還不肯出手?你還在等什么?你難道還要等人來救你不成?”
  盛大娘接道:“只可惜此地委實太過隱秘,普天之下,再也無人會尋得著此地,更做夢也休想有人來救你。”
  白星武接道:“最可笑如此隱秘之地,本是他自己選的。你妄自稱雄一世,只怕再也未想到到頭來竟作法自斃。”
  盛大娘冷笑接道:“何況‘絕情花’之毒,天下根本無藥可解,無人可救,此刻縱然有人前來,也未必救得了你。”
  兩人一搭一檔,冷嘲熱罵,只當(dāng)雷鞭老人必將更是激動,哪知雷鞭老人此刻竟已垂下眼簾,對他們完全不理不睬。這威震天下的老人,確有不凡之處,在這種生死關(guān)頭中,才顯出了他堅韌不拔的意志之力,不到最后關(guān)頭,他決不放棄求生的機(jī)會。他縱已心胸欲裂,但仍咬緊牙關(guān),掙扎下去,忍受下去。
  但溫黛黛聽了那兩人的對話,心里卻不禁大是后悔。
  她后悔自己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將那指路的標(biāo)志弄亂,否則易明、易挺兄妹與孫小嬌必定早已回來,他們縱然無法救得這些中毒的人,卻至少可以救得鐵青樹與云婷婷兩人的性命。
  她知道只要雷鞭老人功力被侵蝕殆盡,不支倒下時,盛大娘等人是萬萬不會放過鐵青樹與云婷婷的。而雷鞭老人的倒下,已不過只是遲早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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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念至此,溫黛黛的目光,便不覺向鐵青樹與云婷婷兩人望了過去,目光中充滿憐惜,也充滿歉意。只見云婷婷與鐵青樹兩人,木然跪在早已暈迷了的云翼與云九霄身旁,滿面俱是淚痕,滿面俱是悲憤怨毒之意。他們四只眼睛,狠狠地瞧著盛大娘,目光雖已將噴出火來,但兩人竟也能咬牙忍住,決不輕舉妄動。
  溫黛黛對他兩人在憐惜之外,又不覺大是欽佩——年輕的人便已能如此忍耐,的確是件令人欽佩的事。
  鐵血大旗門對門下弟子那寒暑不斷,日以繼夜的鍛煉、折磨、鞭策,為的只是要大旗弟子學(xué)會“堅忍”兩字,是以鐵青樹與云婷婷年紀(jì)雖輕,卻已學(xué)會了如何忍受,他們奮斗不到最后關(guān)頭,決不輕言犧牲。
  白星武目光也移到他兩人面上,突又冷笑道:“你兩人又在等什么?你兩人為何還不出手?”
  盛大娘冷笑道:“人道大旗門子弟俱是鐵血男兒,哪知這兩個卻是懦夫。你們?nèi)襞滤溃瑸楹芜不跪下?”
  白星武道:“你們?nèi)羰枪蛳虑箴垼摇?br />   鐵青樹突然暴喝一聲,道:“住口!”
  盛大娘咯咯笑道:“不住口又怎樣?”
  鐵青樹霍然站起,嘶聲道:“我……我……”
  盛大娘冷笑道:“你又怎樣?你難道還敢動手么?……來呀……來呀……遲早總是一死,你還怕什么?”
  鐵青樹嘴唇已咬出血來,突然緊握雙拳。
  云婷婷哀呼道:“你……你可曾忘了爹爹的教訓(xùn)?”
  鐵青樹狂呼一聲,再次噗的跪下。
  盛大娘狂笑道:“懦夫!無用的懦夫,你還是不敢。反正你是死定了,我老人家就讓你多活片刻,又有何妨?”
  白星武目光一閃,突然冷笑道:“要他立時就死,也容易得很。”
  盛大娘瞧了雷鞭一眼,道:“但……他……”
  白星武雙眉一軒,做了個手勢,溫黛黛瞧見了這手勢,立刻暗道一聲:“不好!要用暗器了。”
  心念一閃,盛大娘已笑道:“不錯,正該如此,我竟險些忘了。”手掌一縮一伸,追魂奪命的“天女針”已到了手掌之中。
  就在這時,盛存孝恰巧醒來,恰巧望見了她的動作,和身滾了過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掌,顫聲道:“萬萬不可。”
  盛大娘獰笑道:“有何不可?大旗子弟要殺我們時,還不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么?……放手,快快放手。”
  但盛存孝卻死也不肯放手,道:“求求你老人家……”
  盛大娘怒道:“不孝的畜生!我將你養(yǎng)到這么大,你卻幫起外人來求我了,滾!”飛起一足,踢在盛存孝身上。盛存孝咬牙忍住了痛苦,手掌仍不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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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大娘更是暴怒,怒罵道:“畜生,孽子!”怒罵聲中,又已踢出數(shù)足。
  盛存孝既不敢閃避,更不敢回手,嘴角漸漸沁出了鮮血,面色更是蒼白,身子也漸漸的軟了下去。
  就連白星武都看不過了,笑道:“大嫂叫他放手就是,又何苦……”
  盛大娘怒道:“我打死這孽子,也不用人管。”又是兩足踢出,手掌一震,盛存孝終于再也把持不住。只見他踉蹌后退,退到墻角,沿著墻滑了下去。
  溫黛黛早已掠到鐵青樹、云婷婷身旁,三人俱都雙拳緊握——此刻實已到了最后關(guān)頭,他們只有準(zhǔn)備拼了。
  只聽盛大娘獰笑道:“小畜生,拿命來吧!”獰笑聲中,手掌揚起——
  突然間,風(fēng)聲驟響,一道寒光,自洞外飛來,有如青虹經(jīng)天而過,“叮”的一聲,竟釘人了石壁。
  長劍竟能穿石而入,擲劍人是何等功力!盛大娘手掌雖揚起,天女針卻被驚得忘了發(fā)出,黑白雙星、盛存孝、溫黛黛……滿洞中人,俱都悚然。
  就連雷鞭老人都不禁睜開眼睛,駭然而視。一時之間,洞窟中又復(fù)靜寂如死。
  盛大娘忍不住喝道:“外面是誰?”
  洞窟外寂無應(yīng)聲,但忽然間……一種沉重的腳步聲,響了起來,得、得、得、得……自遠(yuǎn)而近。這單調(diào)的腳步聲,在此時此刻,卻似有一種懾人的魔力,眾人心神,竟都不由自主為之所懾。
  得、得、得、得……腳步之聲更近,更響。
  眾人心房怦怦跳動,也已漸漸加劇,所有人俱都睜大了眼睛,瞬也不瞬地望著洞窟入口處。只見一條魁偉的人影,隨著那沉重的腳步聲,漸漸在黑暗中出現(xiàn),漸漸走了過來……腳步之聲突頓,這人影也突然停頓在黑暗中。
  火焰閃動,難及他企立之處,眾人誰也瞧不清他面目,卻只覺他渾身都散發(fā)著一種懾人的妖異之氣。
  盛大娘張了兩次嘴,竟發(fā)不出絲毫聲音來。
  但這時已有一陣懾人的語聲自黑暗中傳來。只聽他緩緩道:“妙極,這里果然有人……妙極,雷鞭果然在這里……這當(dāng)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雷鞭嘶聲道:“你……你是誰?”
  那人影笑道:“冠絕江湖的雷鞭老人,如今真的連多年故人的聲音都聽不出了,這倒是件怪事。”
  雷鞭嘴角突然一陣扭曲,身子突然一陣震顫,宛如突然被一條冰冷的毒蛇卷住他的身子。良久良久,他方自長長吐出一口氣,道:“是你……”
  那人影道:“不錯,是我。”
  雷鞭道:“你來作甚?”
  那人影陰森森笑道:“自是來尋你。”
  雷鞭道:“你……你怎會尋來這里的?”
  那人影笑道:“我怎會尋來這里,這經(jīng)過倒也妙極。我本已知你在嶗山左近,只是云深不知其處,雖然尋訪多日,也尋不著你,直到方才,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兩人,鬼鬼祟祟的,似是在草叢中尋找什么。”
  雷鞭忍不住問道:“那兩人是何模樣?”
  那人影道:“一人四十左右,滿面俱是詭笑,一人年紀(jì)輕輕,滿面俱是奸猾之容。嘿嘿!兩人看來俱不是好東西。”
  他指敘得雖然簡單,但眾人已俱都知道這兩人是誰了。
  雷鞭怒道:“這必是司徒笑與沈杏白兩個奴才。”
  那人影笑道:“我雖不知他兩人是誰,但見他兩人神情,卻不覺動了好奇之心,悄然跟去一看,才發(fā)覺草叢中竟藏著幾粒棋子,顯然是作為指路用的,我見這些人將路標(biāo)做得如此隱秘,更是要追根究底,瞧個究竟。”
  雷鞭道:“你一直跟在他們身后,他們豈未覺察?”
  那人影笑道:“就憑這兩人,也配能聽出我的動靜?嘿嘿!除你之外,普天之下,又有誰能覺察出我之行蹤?”
  雷鞭怒罵道:“死人!兩個死人!”
  那人影道:“我一路跟到外面山壁處,那兩人終于停下身形,不問可知,自然是地頭到了,但兩人卻猶在遲疑,那少年道:‘奇怪,路標(biāo)怎會指向懸崖之下?’”
  聽到這里,雷鞭也不覺大是奇怪——除了移動路標(biāo)的溫黛黛外,洞窟中人,又有誰不在奇怪?
  那人影已接道:“兩人商商量量,到最后還是那滿面詭笑的角色說道:‘那老匹夫選擇藏身之地,素來十分隱密,想必就是在這懸崖下,你我好歹也要設(shè)法下去。’”
  他大笑數(shù)聲,接道:“那時我不免奇怪他說的‘老匹夫’是誰,如今我才知道這‘老匹夫’竟說的是你。”
  雷鞭怒道:“你為何不跟他們下去?”
  那人影道:“你只得怪那兩人未懷好心,在下去之前,竟將那路標(biāo)換了個方向,指向這邊的山壁。那少年邊笑道:“咱們將路標(biāo)這一變,那些蠢才可當(dāng)真慘了。”兩人詭笑著爬了下去,我不愿行蹤被他們發(fā)現(xiàn),便等了一等。”
  溫黛黛暗嘆忖道:“凡事俱有天定,此話當(dāng)真不假。我將那路標(biāo)改變時,又怎會想到竟還有人將它變回去。”
  只聽那人影接道:“哪知我方自等了半晌,竟突然又有兩個女子與一個少年,咭咭呱呱,一路說笑而來……”
  溫黛黛忍不住脫口道:“孫小嬌與易明、易挺兄妹?他三人既已來了,為何還未瞧見?他……他三人此刻在哪里?”
  那人影也不回答,自管接道:“這三人也在尋找路標(biāo)。我只當(dāng)他們必定要找錯了,哪知世事竟是如此奇妙,對的本錯了,錯的才是對的,他三人找了半晌,便找著那條秘道。若非他們?nèi)耍以鯇さ弥@亙古便少人跡的草原?若非那柄長劍斜插在外面,我又怎知草原中還有這幽秘的洞窟?”說到這里,他忍不住放聲狂笑起來。
  眾人都不禁聽得目定口呆,誰也未曾想到,一兩件偶然發(fā)生的小事,影響竟有這般重大,竟能改變一切。
  死寂之中,那人影終于一步邁了進(jìn)來。火光下,只見他紅袍如火,面容亦如火。
  眾人目光動處,不禁齊地脫口驚呼道:“飧毒大師。”
  惟有溫黛黛卻大呼道:“你將易明他們?nèi)嗽趺礃恿耍磕慵纫殉鍪志攘怂置茫悴荒茉賹⑺麄兒λ馈!?br />   飧毒大師道:“就憑他們?nèi)耍不配灑家出手取他性命,他三人此刻都還好好的活著,只是暫時動彈不得而已。”目光一轉(zhuǎn),瞧見了角落中的盛存孝與錢大河兩人,突又獰笑道:“不想為灑家‘毒神之體’出道時試手的兩人居然也在這里,只是……你怎的直到此刻還未死?”
  目光再一轉(zhuǎn),瞧見了四下中毒之人,面色微微一變,俯下身子,翻開了雷小雕的眼皮,瞧了兩眼。這兩眼瞧過,他面色更是大變,脫口道:“絕情花……絕情花!這里誰有絕情花淬煉的毒藥?姓雷的,莫非你也中了絕情花毒?”
  雷鞭老人“哼”了一聲,算作回答。
  飧毒大師突然大喝道:“本門毒神何在?”喝聲未了,已有一條人影幽靈般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
  只見他周身如鐵,面容木然,兩道目光,卻像是兩柄錐子,隨時都可錐出任何人的魂魄。他身子似是完全僵木,不能曲折,行動本該十分笨拙,但他來時卻是無聲無息,只一閃便已到了眾人眼前,眾人頓覺一股寒意自足底直涼到心底,卻恨不得自己方才便已閉起眼睛,莫要瞧看這怪物一眼o但只要瞧上一眼,目光便被吸引,似乎再也移動不開,盛大娘瞧了半晌,突然打了個寒顫,顫聲道:“冷一楓。”
  飧毒大師獰笑道:“冷一楓已死,這只是本門毒神,假冷一楓之軀殼現(xiàn)身……”倒退半步,一掌拍在“毒神”后背之上,大喝道:“毒神聽令。”
  他手掌一下,那“毒神”身子便起了一陣奇異之顫抖,顯見他這一掌之中,便藏著可以催動“毒神”的魔力。
  飧毒大師沉聲道:“毒神現(xiàn)體,天下無敵,食毒之門,橫行天下……咄!本門毒神,還不快將洞窟中人全都?xì)⑺溃〔环帜信瑹o論老少,斬盡殺絕,一個不留……去!”說話間,他身形退后七步,“毒神”雙手已緩緩抬起。
  ******
  那懸崖并不十分險峻,亦非絕高,但司徒笑與沈杏白兩人,還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吃盡苦頭才爬了下去。兩人下了懸崖,衣衫早已被扯得七零八落,帽子也早已不知去向,蓬亂的頭發(fā)里滿是草葉,那模樣當(dāng)真狼狽不堪。
  司徒笑恨聲道:“那老匹夫當(dāng)真是古怪到了極點,怎的選了這鬼地方,卻害得咱們也得跟著他吃這苦頭。”
  沈杏白長嘆一聲,道:“弟子如今再抬頭往上看看,委實難以相信自己真是從那上面爬下來的。此刻若要弟子再爬一次,弟子非摔死不可。”
  司徒笑道:“我要你爬時莫望下看,便是怕你摔死。”
  這兩人端的是臭味相投,談笑之間,轉(zhuǎn)身而行,但見這懸崖之下,乃是一片低矮的雜木林。于是沈杏白仗劍開路,司徒笑相隨在后,這段路不問可知,自也走得十分辛苦,兩人衣衫更是被扯得破爛不堪。但走完了雜木林,他兩人還是未曾發(fā)現(xiàn)有人的蹤跡。
  司徒笑皺眉道:“那老匹夫躲到哪里去了?”
  沈杏白道:“莫非咱們走錯了么?”
  司徒笑“哼”了一聲,搶在前方,放足而奔,又奔了頓飯功夫,他兩人越瞧越不對了。司徒笑心念閃動,突然駐足,道:“不好,真的走錯了。”
  沈杏白道:“但那路標(biāo)明明指向這邊,怎會……”
  司徒笑截口道:“咱們既可移動路標(biāo),又怎知別人不會移動?說不定已有人先到了那里,先已將路標(biāo)換了方向。”
  沈杏白怔了一怔,道:“不錯,想必是如此。”
  他瞧了瞧自己的狼狽模樣,不禁破口大罵道:“是誰這般卑鄙無恥,竟害得咱們平白吃了這許多冤枉苦頭。”他卻忘了自己的卑鄙無恥,并不在別人之下,他自己也曾將那路標(biāo)移動過的,只是他未能害著別人,別人卻先害苦了他。
  司徒笑長嘆一聲,苦笑道:“方才咱們將路標(biāo)再一變動,反將錯的變成了對的。”
  沈杏白道:“如今咱們怎生是好?”
  司徒笑道:“怎生是好?自然要趕緊回去。”
  兩人齊地轉(zhuǎn)身,但身形方轉(zhuǎn),便聽得遠(yuǎn)處傳來一聲呼叫,兩人對望一眼,縱身向呼聲傳來處掠去。
  但四野茫茫,呼聲瞬即消失。兩人奔行了一陣,又摸不清方向。
  沈杏白忍不住道:“若再往前走,只怕連回去的方向都尋不到了,依弟子之見,咱們不如就此就回去吧!”
  司徒笑皺眉道:“但那呼聲,委實來得奇怪……”
  說話之間,他兩人腳步并未停頓,但說到這里,司徒笑卻突然駐足,目光遙注遠(yuǎn)方,道:“你瞧,那是什么?”
  沈杏白隨著他目光望去,但見一片紅花林,有如火焰一般,散發(fā)著輝煌奪目的奇異光彩。他雖非愛花之人,此刻也不禁脫口贊道:“好美……弟子實未想到世上竟有這樣美的鮮花。”
  司徒笑卻是雙眉緊皺,沉吟道:“如此險惡的山林沼澤之地,卻生著如此美艷的鮮花,此花想必定有古怪,咱們過去瞧瞧。”他生性素來謹(jǐn)慎,一入花林,便放緩腳步,走得極輕、極緩,仿佛生怕驚動了什么人似的。
  沈杏白目光四轉(zhuǎn),忍不住道:“這……”
  司徒笑不等他第二個字出口,便輕輕“噓”了一聲,沈杏白只得壓低了語聲,悄聲道:“這花林中并無人影,你老人家為何如此小心?”
  司徒笑冷笑道:“偌大的花林中,你怎知定無人跡?”
  沈杏白呆了一呆,訥訥道:“這……弟子自不敢斷定。”
  司徒笑道:“這就是了,如此詭秘的花林,若是有人,那必定也是詭秘已極的人物,咱們自當(dāng)小心些好。”
  沈杏白陪笑道:“你老人家說得有理。”
  一句話未曾說完,繁花堆下,突然伸出兩條烏爪般的手掌,一左一右,閃電般的抓住了兩人的足踝。兩人身形立時跌倒,大驚之下,方待驚呼。
  但那兩只怪手已自他們足踝上移開,又閃電般堵住了他們的嘴,一個雖陰森但卻極為熟悉的語聲已在他們耳邊說道:“莫響。”
  兩人情不自禁,移動眼珠子,自眼角望過去,只見花叢中人瘦骨嶙峋,目如鷹隼,赫然正是風(fēng)九幽。
  司徒笑大奇道:“你……你老人家怎會在這里?”
  風(fēng)九幽悄聲道:“莫要說話,快躲進(jìn)來,若是被那邊的一個魔頭聽得這邊的響動,咱們可就都死定了。”
  司徒笑、沈杏白自然立刻躲了進(jìn)去,但心中卻不禁大是驚疑。他兩人實未想到連風(fēng)九幽這樣的角色也會對別人如此懼怕,那邊那“魔頭”的厲害,自是可想而知——兩人哪里還敢出聲,幾乎連呼吸都停頓了。
  他三人屏息靜氣,等了半晌,突聽一陣歌聲,自花叢那邊傳了過來:“驅(qū)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
  .
  歌聲委婉曼妙,凄惻動人,令人聞之又覺悅耳,又覺傷心,就連司徒笑等人都聽得呆了,亦不知是悲是喜。但無論是悲是喜,他們心里的驚奇,總還是大于悲喜。司徒笑與沈杏白委實夢想不到,這能令他風(fēng)九幽如此懼怕的“魔頭”,竟是個能唱出如此凄婉曼妙歌聲的女子。
  這時歌聲雖已停歇,但余音仍飄渺于繁花間。
  風(fēng)九幽突然悄聲道:“莫動,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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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32
第五十三回 因禍得福

  微風(fēng)吹拂,花浪如海。繁花堆中,一個烏發(fā)堆云,滿頭珠翠的華服麗人,左手提著只花籃,右手提著只花鋤,漫步而來。遙遙望去,只見她眉目如畫,肌膚勝雪,體態(tài)更是綽約如仙,每一舉步間,都似有風(fēng)情萬千。花光與人面相映,鮮花雖美,但卻不及人艷。
  花浪起伏,蓮步姍姍。起伏的花浪雖也有自然的韻味,但比起她綽約的風(fēng)姿,卻又差了千百倍。司徒笑與沈杏白又不覺瞧得癡了,心頭更是驚奇。
  飛口此天仙般的麗人,為何卻令風(fēng)九幽如此懼怕?難道這樣弱不禁風(fēng)的女子,也有著絕世的功力?她是誰?”
  只見那華服麗人顰眉漫步,神情顯得十分落寞,意興顯得十分蕭索,心中仿佛滿懷著如絲如縷,不可斷絕的愁緒。但她那明亮的眼波,卻不住四下流動,若瞧見特別鮮艷,特別大的紅花,她花鋤輕輕一挑,紅花便到了花籃里。這挑花姿勢,也是那么靈巧,那么美妙,但司徒笑卻已看出,就只這花鋤輕輕一挑之勢,至少也要有數(shù)十年的功力。她出手竟是那么準(zhǔn)確,用力竟是那么穩(wěn)妥——這只要差錯半分,鮮花又怎能恰巧飄入花藍(lán)里?她漸漸走了過來,走到近前。
  司徒笑又發(fā)覺她風(fēng)姿雖然絕美,但年華卻已漸漸老去,額頭眼角,已有了淡淡的皺紋。只是她年華雖已老去,但仍有一種描敘不出的魅力,能使人愿意為她付出一切,犧牲一切。她那驚人的美麗,竟似能戰(zhàn)勝無情的歲月。
  風(fēng)九幽的手掌本握著司徒笑的右腕。此刻司徒笑但覺他冰冷的手指,竟已有些顫抖起來。司徒笑與沈杏白雖不覺得這華服麗人有絲毫可怕之處,但受了風(fēng)九幽的感染,心頭也不覺有些發(fā)寒。三個人伏在泥地上,既不敢呼吸,更不敢動彈。
  不知何時,一只蟲蟻爬上了風(fēng)九幽的鼻尖,風(fēng)九幽竟也咬牙忍住了,決不敢伸手去拂它下來。華服麗人走得雖緩,但終于走了過去——這一段時間在司徒笑眼中看來,當(dāng)真比十年還要長。
  司徒笑又發(fā)覺這華服麗人走過的泥地上,竟絕無絲毫足印,長裙掩映中,她足下一雙繡鞋,鞋底竟也是干干凈凈,似是全未沾著這沼澤中的爛泥——她若施展輕功,全力而奔,這樣倒也不算稀奇;但她姍姍而來,姍姍而去,走得卻極緩。
  司徒笑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悄然道:“好功夫!好厲害!”
  風(fēng)九幽冷笑道:“廢話,她若不厲害,我怎會如此畏懼于她?老實告訴你,老子平生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就是這惡婆娘。”
  司徒笑嘴唇啟動,似是想問什么,又忍住,但最后還是問了出來。他一字字輕輕問道:“她究竟是誰?”此刻那神奇的宮裝麗人早已走得很遠(yuǎn),是以他才敢問出這句話來,但語聲仍是十分輕微。這輕微的耳語聲,甚至連沈杏白都聽不清楚。
  但是他語聲方了,一陣清風(fēng)過處,那宮裝麗人的百折繡裙,已有如奇跡般隨風(fēng)飄展在他眼前。司徒笑頓時駭?shù)眠B心房都停止了跳動。
  只聽宮裝麗人仙子般的語聲,已自鮮花叢中漏了下來。她也一字字問道:“你究竟是誰?”司徒笑匍匐在地上,哪里敢回答?哪里敢動彈?
  但風(fēng)九幽卻在他腿上重重擰了一把,口中雖未說話,但言外之意無疑是在說:“你惹下的禍,你還不出去?”
  風(fēng)九幽手勁是何等厲害,直疼得司徒笑整個人都跳了起來。一柄花鋤斜斜伸出,勾住了他胸前的衣襟,他身不由主,被勾了出去,他掙也掙不脫,逃也逃不了,甚至連倒也無法倒下,只有直直的站著。
  宮裝麗人柳眉微顰,似愁似怒,柔聲道:“說話呀!”
  司徒笑道:“晚……晚輩……”他雖想說話,怎奈牙齒直是打顫,哪里說得出來?
  宮裝麗人嘆了口氣,道:“還有兩人,也請出來吧!”
  話聲未了,花叢中已有一條人影飛出,帶著驚呼之聲,筆直撲向這宮裝麗人,卻另有一條人影,向后面如飛而逃。原來風(fēng)九幽竟抓起沈杏白的身子,向這宮裝麗人擲出,他便想乘宮裝麗人對付沈杏白的功夫,遠(yuǎn)遠(yuǎn)逃走。哪知就在這剎那間,宮裝麗人身子竟突然移開三尺,手中花鋤一帶,司徒笑反而迎上了沈杏白。“噗”的一聲,兩人同地跌倒。
  但聞宮裝麗人道:“原來是風(fēng)老四,你也回來吧!”她口中說話,袖中已有一道銀線飛了出去。
  這銀線去勢,又直又快,但卻不是向風(fēng)九幽的身子飛去的,一眨眼,這銀線已越過風(fēng)九幽身前。司徒笑百忙中偷眼一望,心里方自奇怪,誰知這銀線到了風(fēng)九幽身前,竟突然爆散為一蓬銀雨。煙雨光芒,如銀花火樹,四下飛激,有的兩旁散發(fā),斷絕了風(fēng)九幽的去路,有的迎面射向風(fēng)九幽面目。
  原來這條筆直的銀線,竟是一連串小如芝麻的銀星,首尾相銜,電射而出,看來雖似同一速度,其實卻有著快慢的差別——前面的稍慢,后面的稍快,只是這快慢差別極小,肉眼自然難以分辨。前后銀星,既有差別,越過風(fēng)九幽時,后面的銀星,撞著了前面的,一線銀光,便爆散為一蓬銀雨。而銀星與銀星撞激時,力量若是略偏,銀星便往兩旁散開,后面的銀星力量若是稍弱,便會被前面的銀星激得反射而出,射向風(fēng)九幽的面門,這其間部位之準(zhǔn)確,力道之大小,決不可差錯半分。
  宮裝麗人看似隨手間便發(fā)出了這串暗器,其實卻已將每粒芝麻般銀星射出時的方向、速度、力量、時間,都控制得分毫不差,她實將自己手上的力量控制得入了化境,直可驚動天地,震懾鬼神。
  司徒笑見到這宮裝麗人發(fā)射暗器的手法,竟是如此驚人,如此神奇,更是駭?shù)媚慷ǹ诖簦羧缒倦u。銀光一閃,銀雨四散,風(fēng)九幽狂吼一聲,雙掌全力揮出,身子卻凌空倒翻而起,要待越過花叢。宮裝麗人花鋤一展,那蓬遠(yuǎn)在數(shù)丈外的銀雨便如有靈性一般,跟著風(fēng)九幽身后飛了回來。
  風(fēng)九幽聽得耳后絲絲風(fēng)響,似已心膽皆喪,身子凌空,再也無力閃避,竟“噗”的落入了花叢中。司徒笑若非親眼目睹,再也無法相信世上竟有如此不可思議的暗器——這暗器竟似由魔法催動,而非人力使出。只聽一連串“叮當(dāng)”輕響,銀光頓斂,銀雨頓收。那數(shù)十點銀星,如群蜂歸巢,如百鳥投林,全都投向花鋤。原來這花鋤上竟有吸力,竟能將發(fā)出去的暗器收回來。
  宮裝麗人纖手輕揮,將那些已被吸得黏在花鋤上的銀星,全都掃入神中,口中輕嘆道:“風(fēng)老四,起來呀!”風(fēng)九幽躺在花叢里,動也不動。
  宮裝麗人道:“風(fēng)老四,你裝死么?”風(fēng)九幽還是不動。
  宮裝麗人道:“唉!你若真的要死了,我索性再補(bǔ)你一鋤。”花鋤揚起,便向花叢中的風(fēng)九幽鋤了過去。
  風(fēng)九幽這才大叫一聲,自花叢中翻身而出,拍了拍身上泥土,拉了拉那身早已破爛不堪的衣服,嘻嘻笑道:“二姐好嗎?小弟這里給您請安了。”那模樣當(dāng)真有如小丑一般,哪里還像是個名震八荒的武林異人?
  宮裝麗人嘆道:“總算還好,還沒有被你們氣死。”
  風(fēng)九幽道:“小弟怎敢來氣二姐?”
  宮裝麗人道:“那么,我且問你,你既已瞧見我在這里,為何還要鬼鬼祟祟地躲著,不敢出來見我?”
  風(fēng)九幽抓了抓頭,強(qiáng)笑道:“這……這……”
  宮裝麗人道:“這是為什么?快說呀!”
  風(fēng)九幽突然一指司徒笑,道:“是他叫我躲著的。”
  司徒笑駭了一跳,翻身爬起,嘶聲道:“晚輩……我……”他平日伶牙俐齒,但此刻見了這美如天仙般的婦人,竟不知怎的,連辯白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宮裝麗人道:“莫要怕,我知道不是你。”
  風(fēng)九幽大聲道:“明明是他……明明是他……”
  宮裝麗人嘆道:“風(fēng)老四,你又騙我了。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誰,所以才會出聲來問你……是么?”她心中似有滿懷幽怨,每說一句話,便要嘆口氣,但她這幽怨的嘆息聲,在司徒笑聽來,卻比什么狂呼厲吼都要可怖。就連平日那么兇狠的風(fēng)九幽,此刻都已被她這嘆聲駭?shù)蒙碜佣架浟耍Y(jié)結(jié)巴巴道:“二姐……小弟……”
  宮裝麗人道:“只有你知道我是你的二姐,只有你知道我在這里采花,是為了要制淬煉暗器的毒藥。”
  風(fēng)九幽拼命搖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宮裝麗人嘆道:“你知道的,你還知道我在做有關(guān)暗器的事時,無論有誰在偷瞧,我都一定要將他殺死。”
  司徒笑心頭一寒,噗的跪倒。
  風(fēng)九幽大叫道:“我沒有偷瞧……我沒有偷瞧……”
  宮裝麗人幽幽嘆道:“這絕情花本就要用鮮血來和藥,毒性才會完全發(fā)揮,只可惜……唉!你的血卻嫌太少了些。”
  風(fēng)九幽道:“對!對!對!我的血太少了些,又有些臭氣……那邊兩人年輕力壯,血管又多,又好。”
  司徒笑大駭顫聲道:“我……我的血也……也是臭的……”
  宮裝麗人輕嘆道:“像你們這些無恥男人的血,本就又臭又冷,但用又臭又冷的血來和毒藥,卻是再好不過。”
  風(fēng)九幽大叫道:“我的血香……好香……”突然張口在自己臂上咬下,鮮血立時沁出,他將這條又黑、又瘦的手臂送到宮裝麗人面前,嘿嘿笑道:“真的香,不信你聞聞,好香……好香……”他此刻不再像是小丑,卻已像是個瘋子。
  宮裝麗人緩緩道:“果然很香……香的更好。”
  風(fēng)九幽身子一震,倒退三步,嘶聲道:“你……你……”
  宮裝麗人道:“你們還要我來動手么?”
  風(fēng)九幽突然跳了起來,大罵道:“你這妖婦、毒婦,你這瘋子,你只當(dāng)我風(fēng)老四真的怕你么?……別人怕你,我風(fēng)老四卻知道你只不過是個瘋子,你……你表面看來雖然還很正常,其實自從你女兒跑走的那一天,你便已瘋了。”他跳足捶胸,齜牙咧嘴,破口大罵,罵得嘴角都噴出了沫子,罵的話也越來越是兇狠、惡毒。
  司徒笑駭?shù)檬肿惚鶝觯鏌o人色,只當(dāng)那宮裝麗人此番更是不會放過他們的了,哪知他罵了半晌,這宮裝麗人非但未曾動怒,反而突然輕輕啜泣了起來,眼淚竟有如斷線珍珠般一連串落下。
  風(fēng)九幽罵得累了,方自喘口氣,瞧見宮裝麗人如此模樣,也不禁為之張口結(jié)舌,呆呆地怔住。只見宮裝麗人越哭越是傷心,索性以手掩面,痛哭起來,花鋤、花籃,滿籃的鮮花,全都落到了地上。
  她痛哭著道:“靈鈴!我的女兒,我的乖女兒,這臭男人說的不錯,媽自從你走了后,便已瘋了……”此刻她那絕世的風(fēng)華,優(yōu)美的姿態(tài),俱都早已蕩然無存,看來便和世上任何一個心痛愛女的俗婦毫無兩樣。
  突然,花叢后一堆鮮花里發(fā)出了一陣呻吟。這呻吟聲是那樣嬌弱,那么惹人憐惜。
  司徒笑、沈杏白驚魂稍定,此刻又不禁一怔。
  那宮裝麗人卻撲了過去,·長袖飛舞,拂開了那堆鮮花,便露出了那埋葬在鮮花里的麗人。宮裝麗人一驚,一怔,哭聲頓住,倒退三步,突然放聲大笑了起來,又自撲了上去,抱起花中人。花中人雖已發(fā)出呻吟,但猶暈迷未醒。
  宮裝麗人親著她的手,她的臉,又哭又笑,嘶聲道:“靈鈴……靈鈴……我的女兒,乖女兒,寶貝女兒,原來你一直躲在花堆里,難怪媽找不著你。”
  司徒笑與沈杏白此刻已瞥見這自花堆里出現(xiàn)的,赫然竟是水靈光,兩人相顧之下,不禁愕然。
  司徒笑實在忍不住了,又問道:“水……水靈光真是她女兒?”
  風(fēng)九幽詭笑著搖頭道:“不是,只是想女兒想得瘋了。”
  他本待悄悄溜走,此刻卻又站住了腳步,冷笑旁觀。
  宮裝麗人又哭又笑,又親又摸,鬧了半晌,終于將水靈光輕輕放在那鮮花堆成的花床上。水靈光面色蒼白,牙關(guān)緊咬,仍是不省人事。
  宮裝麗人垂首貼著她面頰,柔聲道:“乖女兒,你見著媽,怎的不說話呀?”
  風(fēng)九幽目光一轉(zhuǎn),忽然道:“你的女兒早已身中劇毒,若非我將她救來這里,埋在這絕情花下,使花毒與她身中之毒互相克制,她便早已死了,但她中毒委實太深,此刻雖能保住性命,卻還是說不出話來的。”
  宮裝麗人一躍而起,厲聲道:“毒?誰敢在我女兒身上下毒?”
  風(fēng)九幽道:“這……唉!不說也罷!”
  宮裝麗人一把抓住他,嘶聲道:“你說不說?”
  風(fēng)九幽嘆了口氣,道:“不是小弟不肯說,只是……唉!下毒的那些人太過厲害,連二姐你也未見是他們的對手。”
  宮裝麗人怒道:“放屁,你只管說出就是。”
  風(fēng)九幽道:“但小弟說出后,二姐卻千萬不可前去尋仇,否則,連二姐也被他們所害,小弟問心怎能自安?”
  宮裝麗人越聽越怒,大叫道:“放屁放屁!快說快說!”
  風(fēng)九幽終于嘆道:“飧毒大師……”
  宮裝麗人一怔,頓足道:“好呀,原來是這個老毒物!我與他無怨無仇,他……他……他為何要下毒來害我的女兒?”
  風(fēng)九幽道:“下毒的雖是飧毒,指使的卻另有其人。”
  宮裝麗人道:“誰?”
  風(fēng)九幽緩緩道:“卓三娘,雷鞭,還有日后……”
  宮裝麗人嘶聲叫道:“好呀,原來是這些老怪物,竟聯(lián)合起來欺負(fù)我的女兒!我的好女兒,你可受夠苦了。”
  她又自俯身抱起了水靈光,道:“好女兒,莫怕,你雖中了那老毒物的毒,但遇著媽,就沒事了,普天之下,只有媽能解那老毒物所下的毒。”
  她自懷中取出個小巧的玉匣,自匣中倒出四五粒鮮紅如血的丸藥,自己先將丸藥嚼碎,哺入水靈光的嘴里。然后,她柔聲道:“靈鈴,好乖乖,你吃下媽的靈藥,再乖乖睡一覺,就會好了……然后,媽再去替你報仇。”
  風(fēng)九幽喃喃道:“妙極妙極,誰想這小妮子竟然因禍得福,不但命給撿回來了,還平白蒙上這么個好母親。”
  宮裝麗人霍然回頭,道:“你說什么?”
  風(fēng)九幽趕緊陪笑道:“小弟正在想,二姐你連那些老怪物此刻在哪里都不知道,又怎能為我的乖侄女去報仇?”
  宮裝麗人道:“我找得著他們……我一定找得著他們。”她揮了一揮手,接道:“今日我尋著了我的女兒,再也不想難為你們了,你們走吧,讓她安安靜靜地睡一覺。”
  風(fēng)九幽站著不動,沈杏白與司徒笑對望一眼,也未移動腳步,他們方才惟恐逃不走,此刻卻又不愿走了。
  宮裝麗人皺眉道:“你們?yōu)楹芜不走?”
  風(fēng)九幽道::是小弟救了靈鈴性命,二姐莫非忘了?”
  宮裝麗人道:“將功折罪,兩下正好抵過,你若再在此嚕嗦,吵醒了我的乖女兒,我便又要對你不客氣了。”
  風(fēng)九幽伸了伸舌頭,詭笑道:“既是如此,小弟……”
  他話還未說完,哪知沈杏白竟突然沖了出來,“噗”的跪在宮裝麗人面前,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道:“弟子叩見恩師。”
  宮裝麗人怔了一怔,怒道:“誰是你的恩師?你是什么東西?也配做我的徒弟?”
  沈杏白道:“弟子雖不是東西,卻還有些用的。”
  宮裝麗人忍不住問道:“你有什么用?”
  沈杏白嘴角泛起一絲詭笑,道:“若無弟子帶路,恩師你便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尋著令嬡的仇人,但有了弟子帶路……”
  宮裝麗人霍然站起,截口道:“莫非你知道他們下落?”
  沈杏白道:“弟子若不知道,怎敢在此胡說?”
  宮裝麗人喝道:“快些帶我前去。”
  沈杏白眨了眨眼睛,道:“那么,你老人家是已肯收下弟子這不成材的徒弟了?”
  宮裝麗人怒道:“你敢以此相脅于我?”
  沈杏白伏地頓首道:“弟子斗膽,也不敢以此相脅,只是,弟子若是帶你老人家去了,那些人少不得要恨弟子人骨。弟子武功怎能與他們相比,將來豈非要死無葬身之地?弟子若能投入你老人家門下,他們斗膽也不敢妄動了。”他這番話不但說得合情合理,而且馬屁也拍得恰到好處。
  宮裝麗人果然頷首道:“不錯!這話也說得有理。好!起來吧,有我照顧著你,你便永遠(yuǎn)也莫要再怕別人欺負(fù)你。”
  沈杏白大喜拜倒,道:“多謝恩師。”
  司徒笑忍不住搖頭苦笑,喃喃道:“青出于藍(lán),后生可畏,這小子年紀(jì)輕輕,已能如此把握機(jī)會,將來……唉!將來那還得了。”
  風(fēng)九幽道:“不錯,看來這小子不但比你還詭,竟比我老人家還詭三分,此刻有了這靠山,只怕連你我都不敢再惹他了。”伸手一拍沈杏白的肩頭,道:“小子,你既已拜師,你師傅的名字你可知道?”
  沈杏白笑道:“弟子雖不知道,但已有些猜著。”
  風(fēng)九幽道:“你且說來聽聽。”
  沈杏白道:“弟子怎敢說出恩師名諱。”
  宮裝麗人道:“無妨,你說吧,我不怪你。”
  沈杏白深深吸了口氣,道:“風(fēng)華絕代無雙,暗器奇妙無雙,耳目之明無雙,海內(nèi)異人無雙……這便是我家恩師‘煙雨’花雙霜。”
  ******
  “不分男女,無論老少,斬盡殺絕,一個不留!”
  飧毒大師最后一個“去!”字出口,“毒神”雙手揚起。
  火光閃動下,只見他一雙瘦骨嶙峋的手掌,黑里透紅,紅中透紫,黑紫中又透著一種說不出的妖異之色。這一雙手掌,看來實比鬼爪還要可怖。溫黛黛、云婷婷、鐵青樹,三個人情不自禁,緊緊依偎到一起,三個身子,情不自禁顫抖了起來。
  盛大娘、黑星天、白星武三人身子顫抖更是劇烈。
  柳筆梧緊抱著她夫婿的身子,直勾勾地瞪著這雙手掌,她悲痛過劇,竟似已全然忘卻了懼怕。
  雷鞭老人雙拳緊握,目眥盡裂。
  他目光亦自瞪著毒神鬼爪,口中嘶聲呼道:“能逃的人,快些逃出去,留得一命是一命。”
  飧毒大師冷笑道:“斬盡殺絕,一個不留!有灑家守住洞口,你們這些人一個也休想逃出去,拿命來吧!”毒神鬼爪筆直伸出,“噗”的,只一插便插入了錢大河的頭顱。他五根手指,竟似比精鋼還要銳利。錢大河腦漿崩現(xiàn),鮮血飛激,未能慘呼,便已倒地,云婷婷卻已被駭?shù)萌滩蛔∷宦曮@呼起來。
  毒神鬼爪一縮,再次伸出——
  白星武等人雖想逃跑,但已被駭?shù)盟闹l(fā)軟,一步也逃不出。
  雷鞭老人突然狂吼一聲,道:“老夫與你拼了!”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威猛絕世的老人,雖已身中劇毒,此刻竟奮起最后一股真力,向毒神撲去。他身子還未到,已有一股風(fēng)聲激蕩而來。這一掌當(dāng)真有開山裂石之力,風(fēng)云變色之威,飧毒大師似也未曾想到他這最后一擊,猶有此威力,不禁失色道:“本門毒神,小心了!”話猶未了,只聽“砰”的一聲巨響,雷鞭老人那攝人心魂的最后一擊,已著著實實擊在“毒神”身上。
  毒神之體,雖已堅逾精鋼,但仍禁不住這一擊之威,身子被震得飛了出去,撞上石壁,那石壁竟被他撞得裂了開來,石屑紛飛如雨。雷鞭老人身子也被他反震之力,震得踉蹌后退數(shù)步,雖然拼命想站穩(wěn)身子,卻仍然還是不支倒了下去。
  溫黛黛等人連呼吸都已停止,只盼望雷鞭老人還有余力,只盼望“毒神”從此倒地不起。哪知“毒神”一個翻身,便又站了起來,身子竟似毫無傷損,甚至連雙目中的妖異之光都不曾減弱半分。
  飧毒大師嘻嘻大笑道:“姓雷的,如今你可知本門毒神的厲害了么?你縱然拼了老命,也難傷得了本門毒神毫發(fā)。”
  雷鞭老人喘息不定,道:“再……再來。”
  飧毒大師冷笑道:“你手掌一觸毒神之體,劇毒便已攻心,又何苦再作拼命?灑家索性成全了你,教你死得痛快些吧!”反掌一拍毒神后背,叱道:“去!”
  陰風(fēng)突起,火光明滅,毒神再次移向雷鞭。
  盛大娘等人雖然對雷鞭恨之人骨,但此刻也不禁在暗中默禱,只望雷鞭老人能再次奇跡般站起來。只因雷鞭老人已是他們求生的最后希望,只要雷鞭老人一死,滿洞之人,誰也休想再多活片刻。
  洞中一片死寂,人人呼吸都已停止——
  雷鞭老人胸膛起伏,望著那步步進(jìn)逼的毒神,手足俱已冰冷,滿頭黃豆般大的冷汗,滾滾而落。他自成名以來,轉(zhuǎn)戰(zhàn)數(shù)十年,身經(jīng)大小數(shù)百戰(zhàn),從來也未曾受到過有如今日般的屈辱。他再也夢想不到自己竟會落到今日這般地位,任人宰割。他一死不足惜,但這屈辱卻委實難以忍受。
  只聽飧毒大師哈哈笑道:“本門毒神只要再走一步,你便沒命了。”
  雷鞭老人但覺一股熱血直沖上來,狂吼一聲,魁偉的身子霍然站起——竟筆直地站了起來。
  溫黛黛等人既是大驚,又是狂喜,竟忘了歡呼。
  飧毒大師如被重?fù)簦骨椴蛔越笸肆艘徊健?br />   在這剎那之間,其實連雷鞭老人自己也怔住了,他委實連自己也不知道氣力是從何而來,但此時此刻已不容他再多思索。
  毒神鬼爪伸出。雷鞭老人大喝一聲,雙拳齊出,“砰”的,又自擊上了毒神的胸膛,毒神身子又被震得離地飛起,撞上石壁。這一拳威力似乎比方才更大。但這一次雷鞭老人身子也還是被震得踉蹌倒地。
  飧毒大師面色大變,卻猶自強(qiáng)笑道:“姓雷的,你還有氣力再站起來么?”
  雷鞭老人咬緊牙關(guān),暗調(diào)呼吸。忽然間,他發(fā)覺自己體內(nèi)真氣已越來越是流暢,竟比他方才還未與“毒神”動手時還要流暢得多。
  這時“毒神”又已站起。強(qiáng)敵當(dāng)前,雷鞭自己此刻雖無法思索其中的道理,但溫黛黛心念數(shù)轉(zhuǎn),卻已恍然大悟。
  她忍不住狂喜呼道:“絕情花毒與毒神之毒,兩毒互克,你體中所受毒神之毒越多,真力便恢復(fù)得越快。”
  雷鞭老人精神一振,仰天長嘯一聲,厲吼道:“不錯!老毒物,你只管將你那毒神放過來吧,看老夫懼也不懼?”話猶未了,身子又已站起。
  飧毒大師手背方待拍上毒神之背,聽得這番話,手掌竟是再也拍不下去,額角之上,也已沁出冷汗。
  但這時雷鞭老人已展動身形,撲了上去。
  飧毒大師咬一咬牙,手掌只得拍下,狂吼道:“去!”眾人但覺眼前一花,耳邊但覺“砰”的一聲巨震,兩條人影,乍合又分,毒神再次飛起,再次撞上石壁。
  雷鞭老人雖也踉蹌后退,但這一次,他身子卻未跌倒,毒神雖也能再次站起,身子卻已慢得多了。
  情勢突然扭轉(zhuǎn),盛大娘、鐵青樹、白星武、云婷婷……不分?jǐn)澄遥阋讶滩蛔】裣彩暋?br />   溫黛黛滿面喜色,喃喃道:“因禍得福……因禍得福。若非他方才已中了絕情花毒,此刻只怕咱們一個人也休想活得成了。”
  火光閃動,但見雷鞭老人威猛的身子,凝然卓立,往昔的雄風(fēng),此刻又都已回到他身上。在火光中看來,他端的有如天神一般。
  飧毒大師滿頭大汗,涔涔而落。其實他本身武功亦已超凡入圣,再加上毒神之力,雷鞭老人功力縱然完全恢復(fù),也絕非他們的對手。但此刻情勢轉(zhuǎn)變得委實太過突然,雷鞭老人威風(fēng)重來得委實太快,竟似使得飧毒大師未戰(zhàn)之下,心膽已寒。
  雷鞭雷震般大喝道:“過來!你再過來!”
  飧毒大師突然將毒神身子一轉(zhuǎn),大喝道:“逃!”喝聲未了,毒神已滑出洞外。
  雷鞭老人雙手箕張,狂吼著撲了過去。他身子有如大鵬離地飛起,雙手如鉤,直抓飧毒大師咽喉。
  飧毒大師竟是不敢招架,擰身一掠,飛掠而出。他身子閃避雖快,但竟然還是閃避不及。只聽“嘶”的一聲,飧毒大師身上那件火紅的袈裟,竟被雷鞭老人硬生生撕落了一片。接著,“當(dāng)”的一響,一件東西自他撕開了的衣襟中跌了下來,滾出數(shù)尺,在火光下閃動著悅目的光彩。
  雷鞭老人要待追出,但腳步方動,終又止住。他凝目洞外,木立半晌,方自長長嘆了口氣,回過身來,胸膛急遽的起伏,久久不曾平息。方才一戰(zhàn),雖無精彩之處,但非但是生死搏殺,系于一線,而且洞中這許多人的性命,也系于此一戰(zhàn)中。此刻雷鞭老人固是喘息未定,猶有余悸,就連旁觀之人,也是人人汗?jié)裰匾拢q如自己也方經(jīng)一場生死搏殺一般。
  雷鞭老人揮手一抹汗珠,忍不住脫口道:“好險!好險!”
  溫黛黛顫聲道:“不知他……他可會去而復(fù)返?”
  雷鞭老人道:“那老怪物從來都是一擊不中,全身而退,此次想必也是不會例外,只怕是萬萬不會再回來的了。”他口中雖然如此說法,其實心中并無把握。他如此說法,只不過是安慰別人,也是安慰自己。他自知飧毒大師若是去而復(fù)返,自己便未必再有方才那般奮戰(zhàn)的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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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32
第五十四回 因福賈禍

  溫黛黛長長嘆了口氣,道:“但愿他莫要回來……”目光一轉(zhuǎn),突然瞧見火光下閃光之物,脫口道:“那是什么?”
  眾人隨著她手指瞧去,只見那竟是個制作精致的酒葫蘆,大小如拳,通體俱是碧玉琢成。
  雷鞭老人目光一閃,沉聲道:“這是哪里來的?”
  溫黛黛道:“自飧毒懷中落下來的。”
  雷鞭老人神情突然緊張,似是又驚又喜,沉聲又道: “你可瞧清楚了?”
  溫黛黛道:“瞧清了。”心念一轉(zhuǎn),突也大喜呼道:“這莫非是他的解毒靈藥?”
  雷鞭老人不等她話說完,早已一步竄去,拾起了那玉葫蘆,就著火光,瞧了兩眼,面上立時露出狂喜之色。
  溫黛黛道:“上……上面可是有字么?”
  雷鞭老人大笑道:“蒼天有眼,終令我等絕處逢生,哈哈!老夫委實夢想不到,竟能在無意中獲得這救命之物。”大笑不止,揮手道:“你也過來瞧瞧。”
  溫黛黛早已等不及了,連忙趕了過去。災(zāi)難眼見已過,她心中生機(jī)蓬勃,四肢俱都充滿了活力。只見那玉葫蘆上,刻著八個蠅頭小字:“藥中之靈,無毒不解。”
  溫黛黛狂喜呼道:“我猜對了……想不到我竟真的猜對了,這果然是那老毒物秘制的解毒靈藥,大家有救了。”
  云婷婷、鐵青樹、柳筆梧,精神俱都一振,大喜如狂,白星武、黑星天、盛大娘面面相覷,卻是慘顏若喪。
  柳筆梧顫聲道:“不知此藥可解得了絕情花毒?”
  雷鞭老人笑道:“飧毒這老毒物雖然瘋狂無恥,但使毒的本事,卻當(dāng)真可稱得上是舉世無雙,天下第一……”
  溫黛黛忍不住插口道:“使毒之人,必會解毒,那老毒物使毒的本事既是天下第一,解毒的本事也必定不差。”
  雷鞭老人道:“不錯,他既說此藥乃是‘藥中之靈,無毒不解’,以他的身份,想必不是故意夸大其詞……”
  柳筆梧不等他話說完,早已撲將過來,跪倒在地,抱住了雷鞭雙足,她那冷傲的面容,此刻已流滿了驚喜之淚。
  雷鞭老人道:“有話好說,何必如此?”
  柳筆梧嘶聲道:“求求你老人家,將這葫蘆里的靈藥,賜一粒給堅石,晚輩……晚輩永生也忘不’了你老人家大恩。”
  雷鞭老人大笑道:“你縱然不來求我,我也會給的……此間凡是中毒之人,每人都有一粒,誰也少不了。”
  柳筆梧道:“但藥若不夠;又當(dāng)如何?”
  雷鞭老人倏然一怔,道:“這……這……”他狂喜之下,竟忘了想起此點。
  溫黛黛聽了這話,更是面色大變,只因這句話又自觸及了她心中隱痛,她又想起了她自己的遭遇。她又想到了水靈光。她面上不禁起了痛苦的扭曲,顫聲低語道:“不錯,藥若不夠,又當(dāng)如何?……救誰?……不救誰?……救誰?……不救誰?……”
  轉(zhuǎn)目四望,但見云翼、云九霄、雷小雕、龍堅石,俱都已奄奄一息,俱都急切地需要解藥。就連雷鞭老人自己,又何嘗不需解藥?而盛存孝……他豈非也和雷鞭老人一樣,決不容兩種劇毒都留在體內(nèi)。
  溫黛黛突然嘶聲呼道:“救誰?……不救誰……”她只覺腦中瘋狂地旋轉(zhuǎn)起來,幾乎又要暈厥過去。
  只聽柳筆梧顫聲道:“是以晚輩只求你老人家,無論如何,也得賜給堅石一粒解藥,他……他委實不能死的。”
  盛大娘嘶呼道:“他不能死,誰能死?難道存孝能死么?”
  柳筆梧流淚道:“堅石若是死了,我也不能獨生。別人的命都只有一條,但我們卻是兩條命連在一起的。”
  盛大娘大呼道:“放屁!放屁!你……”
  云婷婷哀呼道:“爹爹若死,我也不要活了。”
  柳筆梧伏地呼道:“求求你……求求……”
  哀呼之聲,使洞中又復(fù)亂了起來。
  雷鞭老人頓了頓足,厲叱道:“住口!全都住口。”
  他目光四掃,只等呼聲俱都平靜,方自沉聲道:“藥有幾粒,還不知道,你們亂吵什么?”他微一遲疑,將玉葫蘆送到溫黛黛面前,道:“你且瞧瞧藥有多少?”
  溫黛黛突然以手掩面,悲呼道:“我不瞧……我不瞧……”
  雷鞭老人怒道:“此間惟有你地位超然,任何一個中毒的人,都與你全無切身關(guān)系,你不瞧卻要誰來瞧?”
  溫黛黛流淚道:“我……我……”她精神已將崩潰,她委實不能再挑起這副重?fù)?dān)。
  但這時雷鞭老人已將那玉葫蘆塞入她手里。玉質(zhì)溫潤滑膩,但溫黛黛手掌觸及這溫潤的玉葫蘆,卻如觸蛇蝎一般,連心底都起了顫抖。她顫聲低語道:“但愿解藥是夠的……是夠的……”她平日雖不甚信神佛,此刻卻不禁向神佛默禱,只要解藥是夠的,她自己無論承受多么大的痛苦都沒關(guān)系。
  藥從葫蘆中倒了出來,七粒。
  七粒朱紅的藥丸,在溫黛黛冰冷如鐵,但卻晶瑩如玉的掌心輕輕滾動著,滾出了一片神奇的光輝。溫黛黛一把將丸藥緊緊握在掌心里,這緊張后的突然松弛,使得她全身脫力,幾乎又要倒下去。
  她目中眼淚仍不斷地流著,但這眼淚已是歡喜的淚珠,而非悲痛。她雙掌合什,仰首呼道:“蒼天……蒼天……”
  眾人瞧見她如此神情,卻不禁面色慘變。
  雷鞭老人顫聲道:“幾……幾粒?”
  溫黛黛淚流滿面,道:“七粒……七粒……”
  雷鞭老人倒退三步,似是突然呆住。過了半晌,他方白長嘆一聲,道:“夠了!夠了!”
  柳筆梧、云婷婷齊地歡呼道:“夠了……夠了……”
  溫黛黛道:“不但夠了,還多了一粒。”
  所有的哀痛,在一剎那間已都變?yōu)榭裣病?br />   黑星天目光轉(zhuǎn)動,突然冷笑道:“七粒,倒巧得很。”
  雷鞭老人大笑道:“天從人愿,大吉大喜。”
  黑星天冷冷道:“只不過此事顯得太巧了些。”
  雷鞭老人變色道:“此話怎講?”
  黑星天道:“前輩為何不想想,這解藥為何不可能是飧毒大師故意留下來的毒藥,故意要令各位上當(dāng)?shù)摹!?br />   白星武應(yīng)聲接口道:“不錯,外面刻的是無毒不解的靈丹,里面裝的卻是穿腸入骨的毒藥,他不用費吹灰之力,便可令各位倒地不起。嘿嘿!妙計呀妙計!”
  雷鞭老人怒喝道:“放屁!你……你……你兩人酒中下毒,老夫還未尋你兩人算賬,你竟也敢在此胡言亂語起來。”他口中雖說“胡言亂語”,其實卻知道這話確是大有可能,溫黛黛、柳筆梧等人又不禁慘然失色。
  黑星天冷笑道:“在下此番說話,全然屬于好意,至于信與不信,便全由得各位了,又怎可算是胡言亂語?”
  、
  雷鞭老人一步掠去,一把提起了他衣襟。
  黑星天吃驚道:“你……你要怎樣?”
  雷鞭老人厲聲道:“老夫要宰了你。”
  黑星天道:“但……但在下好意相告……”
  雷鞭老人怒喝道:“放屁!你如此說法,只是想要我等不敢服下這解藥,在此等死!你這般惡毒的居心,老夫難道還會不知道?”
  黑星天道:“前輩不信,為何不試上一試?”
  雷鞭老人怒道:“如此生死大事,有誰敢輕試?”
  溫黛黛目光一轉(zhuǎn),突然呼道:“有了。”
  雷鞭老人轉(zhuǎn)首道:“什么有了?”
  溫黛黛道:“解藥多出一粒,是么?”
  雷鞭老人大聲道:“有話快說,莫繞彎子。”
  溫黛黛道:“解藥既然多出一粒,何不令他服下去?若真是解藥,他自是無事;若是毒藥……唉!他反正死有余辜,死了也不可惜。”
  雷鞭老人大笑道:“是極!是極!妙計!妙計!”
  黑星天卻不禁破口大罵道:“好惡毒的賤人、淫婦、朝三暮四的臭娘兒們,自從你在做司徒笑的小老婆時,我已看出你不是東西。”
  他破口大罵,這番話罵將出來,云婷婷、鐵青樹、雷鞭老人俱都聽得張口結(jié)舌,呆如木雞。他幾人直到此刻,才知道溫黛黛往昔的身世。誰也想不到,她竟然會是司徒笑昔日的妻妾。黑星天瞧見這情況,不禁越罵越是得意。他竟又接著罵道:“那時我便早巳知道你在外亂偷漢子,凡是年輕力壯的小白臉,你都喜歡,所以那姓云……”.雷鞭老人大喝一聲,道:“住口!”喝聲之中,反手一掌,摑在黑星天臉上。
  黑星天半邊臉立時腫了起來,牙齒也脫落大半。但他口中猶自抗聲道:“但……但這全是真的。”
  雷鞭老人厲聲道:“無論真的假的,無論溫黛黛昔日是何等人物,老夫今日要她這媳婦,已是要定的了。”
  溫黛黛淚水瑩然,又是激動,又是感謝。但是云婷婷、鐵青樹聽了這番話,卻又不禁愣住。兩人暗中交換了眼色,心中卻在不約而同忖道:“她還說要為三哥守節(jié),此刻竟已做了雷鞭媳婦。”
  只聽雷鞭厲聲接道:“從今日起,若有誰再對溫黛黛之往昔,提起一言半語,老夫必定將他千刀萬剮,碎尸萬段!”取了粒丸藥,塞入黑星天嘴里,手掌一捏一拍,只聽“咕嘟”一聲,黑星天不由自主,將丸藥吞了下去。他身子也不由自主,軟軟地跌了下去。
  風(fēng)仍在吹,火焰仍在燃燒。
  眾人屏息靜氣,凝目觀望著黑星天服下丸藥后的動靜——黑星天已是面無血色,滿頭大汗涔涔而落。也不知過了多久,黑星天突然慘呼一聲,雙手捧腹。
  雷鞭老人變色道:“你怎的了?”
  黑星天顫聲道:“疼……疼……毒藥!”
  “毒藥”兩字入耳,柳筆梧、云婷婷如被雷擊,花容慘變。
  雷鞭老人卻突然縱聲狂笑起來,笑聲歷久不絕。溫黛黛先是失望,后又驚訝,到最后竟也微笑起來。她微笑著道:“那丸藥真的有毒?”
  黑星天道: “毒……毒……穿腸入骨,我……我此刻只覺腹痛如絞,只怕……只怕再也活不了多久了。”
  雷鞭老人笑聲突頓,厲喝道:“拿刀來。”
  溫黛黛眨了眨眼睛,道:“要刀則甚?”
  雷鞭老人道:“此人既已中毒,既已必死,再掙扎下去,也是多受痛苦,老夫倒不如成全了他,給他個痛快。”
  他話未說完,黑星天整個身子已跳了起來,大呼道:“沒有中毒……我沒有中毒……”
  眾人又驚又喜,還未猜透其中變化。
  溫黛黛已嬌笑道:“你為了要咱們不敢服這解藥,竟故意作此中毒之態(tài),你的心腸也未免太狠了!但你卻未想到,飧毒大師的毒藥,豈是凡俗毒藥可比?你故意裝做肚痛,其實已露了馬腳。你連我也騙不過,怎騙得了他老人家?”
  黑星天面色如土,垂首無語。
  溫黛黛笑道:“這里不多不少還有六粒解藥,大家先服下去再說吧!”拾起一粒解藥,首先送到柳筆梧面前。
  解藥吞下,不多時,各人便有了動靜。
  龍堅石中毒最輕,首先吐出一灘碧水,僵臥的身子,漸漸開始動彈,昏迷的神智,也漸漸清醒。柳筆梧滿面淚痕,靜靜等待,終于忍不住輕呼一聲,緊緊抱起了她夫婿的身子,顫聲道:“堅石,堅石……你回來了……你回來了……”這平日看來冷若冰霜的女子,此刻終于現(xiàn)出了她心里火般的熱情——火山的熔焰,不也總是藏在冰冷的巖石下么?
  接著,雷小雕、云翼、云九霄,也依次有了動靜,他們的氣力雖然尚未完全恢復(fù),但也不過是片刻間了。
  柳筆梧、云婷婷、鐵青樹、溫黛黛,都不禁雀躍狂喜,竟歡喜得將他們對黑、白雙星的仇恨也暫時忘去。
  溫黛黛喃喃道:“飧毒大師使毒解毒的功夫,果然俱是天下第一,除他之外,只怕再也無人能解絕情花毒了。”
  柳筆梧道: “絕情花毒居然也有藥可解,這本是我再夢想不到的事,我本來……本來只道堅石他……他……”說到這里語聲反自哽咽,又自緊抱起龍堅石的身子。
  突聽云婷婷大呼道: “你們瞧雷……雷老前輩。”語聲中充滿驚怖之意。
  眾人又自一驚,轉(zhuǎn)目望去,只見雷鞭老人天神般站著的身子,不知何時,竟又已倒了下去。他本已開始紅潤的面色,此刻又已蒼白如死。
  再看盛存孝,更是身子痙攣,滿頭大汗。
  溫黛黛失色驚呼道:“這……這是怎么回事?”
  呼聲方了,洞外已又傳來一陣懾人的狂笑聲。接著,只聽飧毒大師的語聲狂笑道:“這是怎么回事,只有灑家能告訴你。”
  眾人見了他的身影,真是如見鬼魅一般。云婷婷身子顫抖,鐵青樹引臂環(huán)抱著她,自己卻也抖個不住。
  柳筆梧撲在龍堅石身上,嘶聲道:“你……你走。”
  飧毒大師狂笑道:“走?灑家此番是再也不會走的了。灑家若是不走,普天之下,又有誰能令灑家移動半步?”
  溫黛黛強(qiáng)定心神,鼓足勇氣,冷笑道:“你方才明明已鼠竄而逃,此刻還有何顏面重來這里?也不怕失了你一派宗主的身份么?”
  飧毒大師笑道:“小丫頭,你知道什么?本座方才暫時退走,只不過是以退為進(jìn),略使妙計而已,好教你等一個個自己將性命送入本座手里,完全用不著本座來花吹灰之力。”他狂笑睥睨,當(dāng)真是躊躇滿志。
  柳筆梧嘶聲道:“那……那莫非果真是毒藥?”
  飧毒大師笑得更是得意,道:“若是毒藥,你等怎肯服下?何況本座若{以毒來取你等性命,也顯不出本事,如今灑家以解藥來取你等性命,刁能顯得本座手段之高明。姓雷的,如今你可已口服心服了么?”
  柳筆梧卻忍不住道:“解藥?解藥怎會如此?”
  飧毒大師道:“這道理說來玄妙已極,莫說你不懂,除了本座這樣的人物,普天之下,又有誰能懂得這其中玄妙?”他狂笑數(shù)聲,接道:“你等方才拾得那葫蘆靈藥時,必定十分歡喜,但你等可知道那葫蘆只不過是本座故意掉落的?”
  柳筆梧道:“你……你為何要故意如此?”
  飧毒大師道:“只因那丹丸雖然可解百毒,但解了一種毒后,藥性便也隨毒性一起立刻消失,化成碧水吐出。”
  柳筆梧不覺瞧了地上的碧水一眼,道:“如此又怎樣?”
  飧毒大師道:“但那姓雷的體中卻有兩種毒性截然不同的劇毒,那解毒雖能解得其中一種,卻勢必還有一種留在他體內(nèi)。他本仗著那兩種毒性的互相克制之力,才能支持下去,此刻一種毒性消失,另一種毒性,自就立刻發(fā)作起來,而且此毒毒性被逼已久,一旦發(fā)作,更是不可收拾。”
  柳筆梧駭然道:“原……原來如此。”
  飧毒大師笑道:“本座若非算準(zhǔn)必定如此,又怎會將解藥故意遺落,這姓雷的老兒又怎能扯得下本座的衣襟。”他得意地狂笑不絕,眾人卻已面如死灰。
  柳筆梧道:“但……但別人卻并未中兩種毒……”
  飧毒大師道:“只要雷老兒毒發(fā)不支,別人又有何妨?這些人縱然功力恢復(fù),又有誰能擋得住毒神之一擊?”他目光環(huán)顧一眼,大笑接道:“何況他們毒性初解,功力必是不能完全恢復(fù),本座若要取他們的性命,當(dāng)真有如探囊取物一般。”
  柳筆梧嘶聲道:“老毒物,老毒物,你的心委實比你的毒藥還毒,咱們與你素來無冤無仇,你為何要下此毒手?”
  飧毒大師狂笑道:“你且等死了后再去問閻王吧,本座總算已對得起你,將此中玄妙說了出來,否則你死了也是個糊涂鬼。”笑聲突頓,轉(zhuǎn)身叱道:“毒神何在?”
  眾人呼吸一齊停頓,情知此番只要他那“毒神”再次現(xiàn)身,滿洞中人,性命便再也難以保存。而這次,再也不會有方才的奇跡出現(xiàn)。但他喝聲過后,過了半晌,洞外竟一無動靜。
  飧毒大師面色微變,再次大喝道:“毒神何在?”如雷的喝聲,震得四面山壁都起了回應(yīng)。但洞外仍無動靜,“毒神”竟然仍未現(xiàn)身。
  眾人又驚又喜,又自不解。飧毒大師更是面色大變,更是茫然不解。若說他那“毒神”竟會抗命,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事。但此刻他呼聲明明已發(fā)出,“毒神”卻明明未曾現(xiàn)身。
  溫黛黛冷笑道:“只怕你那毒神也像你方才一樣,偷偷跑了。”
  飧毒大師怒道:“小丫頭胡言亂語,毒神現(xiàn)身后,必當(dāng)先取你的性命。”放開喉嚨,第三次大呼道:“毒神何在?”呼聲激蕩,漸漸消失。飧毒大師方待沖出洞去,瞧個究竟。
  突然間,一陣銀鈴般的笑聲自洞外傳了進(jìn)來。一個嬌柔的女子聲音道:“毒神在這里。”
  這笑語聲傳人洞中,眾人俱都不禁吃了一驚。
  飧毒大師自然更是大驚失色,脫口道:“你是誰?”
  洞外人應(yīng)聲笑道:“你瞧瞧我是準(zhǔn)。”笑聲未了,一個天仙般的宮裝麗人,已飄飄然地飄入洞來。眾人但覺眼前一亮,只覺這宮裝麗人渾身所散發(fā)的光彩,竟似已使這黯黯的洞里,變成了輝煌的仙宮。
  飧毒大師失聲道:“花二娘。”
  雷鞭老人霍然睜目,亦自失色道:“是你!你也來了。”
  “煙雨”花雙霜微微笑道:“不錯,我來了。”她轉(zhuǎn)目凝注飧毒大師,接道:“想不到吧!我竟會來了,而你那毒神……”
  飧毒大師變色道:“毒神哪里去了?”
  花雙霜道:“他已被人引開,此刻只怕已走得不知去向了。”
  飧毒大師怒道:“豈有此理!本門毒神,惟遵本座之令,豈會被別人引開?”
  花雙霜緩緩道:“別人雖引他不開,但方才將他引開的人,卻具有攝心迷魂之力,那手段自與任何人都不相同。”
  飧毒大師駭然道:“風(fēng)老四,你說的是風(fēng)老四?”
  花雙霜道:“不錯。”
  飧毒大師道:“但他已身中本座劇毒,又怎能不死?”
  花雙霜微微笑道:“絕情花,你莫非忘了絕情花?”
  飧毒大師怔了一怔,頓足道:“天意……天意……”
  花雙霜道:“不錯,天意,天意令那絕情花生在此山中,使風(fēng)老四能得不死,好將毒神引開。”她笑容早巳斂去,眉宇間突然現(xiàn)出一片瘋狂的殺機(jī),口中說話,腳下一步步向飧毒大師逼了過去:;飧毒大師情不自禁,倒退兩步,道:“你……”
  花雙霜根本不讓他說話,厲聲接道:“天意要將毒神引開,好教我取你性命。”
  飧毒大師怒道:“你瘋了么?我與你素來無冤無仇,你為何平白無故要與本座作對?”
  花雙霜冷笑道:“平白無故?無冤無仇?哼哼!我女兒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平白無故,要將她毒死?”
  飧毒大師奇道:“你女兒本座連見都未曾見過,怎會要將她毒死?你莫非聽了別人惡言中傷,便不分皂白,前來尋我。”
  花雙霜瘋狂般咯咯大笑了起來,嘶聲道:“放屁!我女兒體內(nèi)明明有你下的劇毒,那是誰也假冒不得的,你還想抵賴?若非有那片絕情花在,我那心肝寶貝的女兒……我那可愛的靈鈴,此刻便早已被你毒死了。”她雙目血紅,滿面殺機(jī),早已又失去她那綽約的風(fēng)姿,動人的仙子,此刻竟似已變作了索命的惡魔。
  飧毒大師見她對自己怨毒竟已如此之深,不禁又是驚奇,又有些悚栗,腳下再退一步,頓然道:“我?guī)讜r見過你的女兒?這話是自何說起?”
  花雙霜道:“你還不承認(rèn)?好!我就叫你瞧瞧。”回轉(zhuǎn)身子,呼道:“徒兒,將你師姐抱進(jìn)來。”
  洞外應(yīng)了一聲,沈杏白抱著水靈光,大步而人。水靈光似已被點了睡穴,此刻猶自沉睡未醒。
  溫黛黛見到花雙霜要取飧毒大師性命,便無異救了自己這一群人,心中自是在暗中竊喜。但此刻她見到花雙霜的徒弟竟是沈杏白,見到沈杏白抱著的竟是水靈光,卻又不禁大驚失色。
  相反的,白星武等人,便不禁暗中狂喜起來。他們本居于最壞的情況中,飧毒大師要取他們性命,雷鞭老人也要取他們性命,大旗門人更恨不得吃他們的肉,剝他們的皮。他們算來算去,無論何方得勝,自己總是難逃一死。但此刻情況竟又突然扭轉(zhuǎn),“煙雨”花雙霜顯然已控制全局,而沈杏白竟成了她的徒弟。情勢一變,優(yōu)劣之勢大異,白星武自是喜不白勝。但這情況怎會變得如此,他們自然還是猜不透的。
  花雙霜手指水靈光,嘶聲道:“說!說!她是否你下的毒手?”
  飧毒大師道:“不錯,但……她……她怎會是你的女兒?”
  花雙霜瘋狂般跳了起來,大呼道:“誰說她不是我的女兒?……姓雷的,我問你,她可是我的女兒么?你說,你敢說不是?”
  雷鞭老人闔起雙目,不言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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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32
第五十五回 天崩地裂

  雷鞭自是恨不得花雙霜早些將飧毒大師除去,自然不肯揭破此事,但以他的身份,亦不能說謊,是以惟有不語。
  花雙霜自地上一把拉起雷小雕,嘶聲道:“靈鈴……我這寶貝女兒,你是認(rèn)得的,你認(rèn)得比誰都清楚,你說那豈不就是我那心肝靈鈴么?”
  雷小雕瞧了他爹爹一眼,道:“是……好像是的。”
  飧毒大師目光橫掃,知道今日之事,再也辯說不清,反正非要動手不可,自是先下手為強(qiáng)的好。
  只聽花雙霜咯咯笑道:“這就是了……這就是了,老毒物,你還有何話說?靈鈴,好靈鈴,媽這就要替你報仇了。”
  飧毒大師一言不發(fā),悄悄將手掌縮入衣袖里——
  沈杏白目光閃動,突然大叫道:“師傅,你老人家莫要忘了,下毒的雖是飧毒大師,但主使卻另有其人,你老人家為何不先將主使之人除去?”
  飧毒大師手掌本已待揮出,聽得這話,目光亦是一陣閃動,立刻又將手掌縮回袖里。
  花雙霜身形本已待向飧毒大師撲去,聽得這話,亦自頓住了身形,咬牙切齒,恨聲道:“不錯,主使之人最是可恨,非得先除去不可。”她瘋狂而滿懷怨毒的目光,已移向雷鞭身上。
  雷鞭老人愣然道:“主使之人?誰是主使之人?”
  花雙霜嘶聲道:“就是你!”
  雷鞭老人又驚又怒,道:“你瘋了么?我……我怎會……”
  飧毒大師突然冷笑道:“雷老兄,事已至此,你還賴個什么?本座又怎會驟下毒手,來害她的女兒?”
  雷鞭老人面色大變,怒道:“花二娘,你且莫聽這廝胡言亂語,血口噴人。試想老夫有何理由,要來加害你的女兒?”
  飧毒大師冷冷笑道:“只因你兒子已另有了意中人,立時就要成婚了,你父子兩人生怕花姑娘從中作梗,自然一心想除去這眼中釘。”
  他武功之毒,固是天下無雙,心計之毒,亦是毒如蛇蝎,沈杏白在一旁聽得不禁為之暗中拍掌。就連云婷婷、鐵青樹等人,幾乎都有三分相信了他的話。雷鞭父子、溫黛黛三人,面容自不禁更是慘變。
  花雙霜狂怒道:“好呀!姓雷的,原來你兒子已移情別戀了?老毒物,你說,誰是他兒子的意中人?此刻在哪里?”
  飧毒大師指了指溫黛黛,道:“就是她。”
  話猶未了,花雙霜已轉(zhuǎn)身向溫黛黛撲去。溫黛黛大驚之下,閃身飛奔。但她腳步方動,花雙霜已到了她面前,一只春蔥般的纖纖玉手,迎面向溫黛黛抓了過去。溫黛黛眼見這手掌抓來,不知怎的,竟是閃避不開,竟被花雙霜一把抓住了她的頭發(fā),摔倒在地。
  云婷婷、雷小雕等人失色驚呼。
  花雙霜破口大罵道:“小賤人,小狐貍,你竟敢搶走我家靈鈴的男人,你好大的膽子!”反手一掌,朝溫黛黛臉上打了下去。
  雷鞭老人忍不住怒喝道:“住手,此事與她無關(guān),放開她。”
  花雙霜道:“我打了她,你家父子心痛了,是么?我偏要打,再打得兇些,正要打給你們父子兩人瞧瞧。”手掌不停,又在溫黛黛臉上摑了七八掌。
  她雖未使出全力,但手上力道亦足驚人,這七八掌摑下去,直打得溫黛黛白生生的臉,都變成紫紅顏色。溫黛黛就算再能忍耐,此刻也不禁叫出聲來。
  盛大娘等人自是暗中稱快,不住暗道:“打得好!打得好!”云婷婷等人卻已不忍再瞧,悄悄扭轉(zhuǎn)頭去。
  雷鞭老人空白急怒,怎奈連身子都站不起來。
  溫黛黛滿面淚痕,顫聲道:“你要打,就打吧!反正我是個苦命的人,你打死我也沒關(guān)系,但……但他們卻絕未害你的女兒,你的女兒也不是她。”
  花雙霜本已住手,此刻又發(fā)狂地向她臉上摑下。她手掌不停,口中怒喝道:“我的女兒不是她是誰?你這小狐貍,還敢來騙我老人家……我……我今日非打死你這賤人不可。”
  雷鞭老人大呼道:“她未騙你,你女兒根本不在這里。”
  花雙霜獰笑道:“放屁!你方才明明已承認(rèn),此刻再反悔也無用于……”她下手越來越重,越來越快,獰笑著又道:“雷小雕,我問你,你看上了這賤人哪一點,這賤人有哪一點比我家女兒好,你……你可是瞧上了她這雙狐貍眼睛么?”
  雷小雕道:“你老人家完全誤會了,小侄……”
  花雙霜道:“哼!我老人家知道,你正是看上了她這雙水汪汪的狐貍眼睛,我今日就將她這雙眼睛挖出來,看她還拿什么東西迷人!”伸出兩只又尖又長的手指,向溫黛黛一雙充滿淚痕的眼睛挖了下去。
  雷小雕轉(zhuǎn)目不忍再看,溫黛黛慘呼一聲,閉起眼睛,只見花雙霜兩只冰涼的手指,已觸及了她的眼簾。
  洞外草原遼闊,惟有面帶微笑的司徒笑,在看守著已被人制住的孫小嬌與易明、易挺兄妹。洞中人不是中毒無力,便是溫黛黛的對頭仇人,除此以外,難道還有人自天上飛下,自地下鉆出不成?
  此時此刻,實已無人能救得了她,眼看她那一雙明眸若星的美目,立刻就要被人血淋淋地挖出來。此時此刻,溫黛黛心里只有一個人的名字:“云錚……云錚……你在九泉下等著我吧,我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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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徒笑手掌早已摸上了孫小嬌的臉。
  易明、易挺兄妹,瞧得目定口呆。
  只聽孫小嬌笑罵道:“死人,亂摸什么?你不怕錢大河剝你的皮?”
  司徒笑微微笑道:“情況變了,局勢也變,從今以后,已是咱們爺兒們的天下,我還怕什么?哈哈,我什么人都不怕了。”
  孫小嬌眨了眨眼睛,道:“不要臉,死吹牛!你既有如此威風(fēng),為什么眼見著自己的女人被人點了穴道,死豬般躺在這里,你也不敢解救?”
  司徒笑嘻嘻笑道:“這還沒到時候,何況……”
  他目光移向易明,笑道:“老天將這動也不能動的小美人兒,送到我面前,我怎能放過這大好機(jī)會,你說是么?”
  易明驚呼道:“你……你說什么?”
  司徒笑嘻嘻笑道:“我的意思,你還不懂么?”轉(zhuǎn)過身子,走向易明身旁。
  孫小嬌笑罵道:“死臭男人,吃著碗里的,還望著鍋里的。唉!好吧,反正我也不能嫁給你,就替你和我這易家妹子做個媒好了。”
  司徒笑大笑道:“正該如此……正該如此……”俯下身子,手掌撫向易明的胸膛。
  易挺嘶聲怒罵道:“惡賊!你敢……還不住手!”
  易明顫聲驚呼道:“你……你不能碰我。”
  司徒笑道:“不能碰么?……能碰的……”一聲輕響,他竟已解開了易明一粒衣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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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雙霜的手指已將挖下……
  易明前胸已露出了一片雪白的肌膚……
  就在這剎那間。
  突然,天崩地裂般一聲大震,司徒笑身子被震得直飛出去,花雙霜手掌也被震得自溫黛黛眼簾上移開。
  驚呼四起,震聲如雷,隆隆不絕,四面山壁,都已被震得片片碎裂,石屑如雨,簌簌的落了下來。洞中人面色一個個都已蒼白如死,就連花雙霜都已被震得呆在當(dāng)?shù)兀莾筛种冈僖餐诓幌氯ァ?br />   飧毒大師愕然道:“這……這是怎么回事?”
  雷鞭老人用盡全力,大呼道:“山已將崩,大家還不快逃出去;”
  雷小雕掙扎著滾過去,抱起他父親。柳筆梧驚呼著抱起龍堅石。云婷婷、鐵青樹抱了云翼、云九霄。
  沈杏白已緊抱著水靈光。白星武拉起了黑星天。盛大娘跺了跺足,終于抱起了盛存孝。花雙霜反手挾起了已被震得昏了過去的溫黛黛。這些平日鎮(zhèn)定從容的武俠英豪,此刻一個個竟都有如焚林之鳥般,驚惶四散,奪路向外沖出。
  就在這時,又是一聲大震。這次震聲比上次更響,聲勢也更驚人。
  花雙霜大呼道:“徒兒,抱起靈鈴,莫走散了。”
  沈杏白大呼道:“黑大叔,跟著我走。”
  云婷婷驚呼道:“四哥……四哥,你在哪里?”
  鐵青樹大呼道:“五妹,小心些……”
  但這時眾人耳朵都已被這兩聲大震,震得麻木了,彼此之間,竟是誰也聽不到對方的呼聲。山石一塊塊落了下來,打得四下沙土飛揚,斗大的石塊,無論落在誰身上,腦袋都要崩裂。
  柳筆梧突然慘呼一聲,顫聲道:“救救我……救命呀!救命呀……”她竟被一方大石打中了,立時跌倒在地,掙扎著難以爬起。
  但這時別人自顧尚且不暇,縱然聽得她呼救之聲,也不會有人去救她的,何況她呼聲早已被淹沒。大家只顧奪路逃出,委實誰也管不得誰了,莫說救人之心絕無,就連害人之心,也都已忘記。
  沈杏白抱著水靈光,本立在洞口,此刻最先逃出。花雙霜身形如風(fēng),跟了過去,反手一掌,推開了白星武與黑星天,奪路而逃,黑、白兩人卻也終于沖了出去。
  飧毒大師本已出洞,突然獰笑一聲,又折了回來。雷小雕掙扎著狂奔,眼看已將奔出洞外,猛一抬頭,但見飧毒大師已獰笑著阻住他的去路。
  洞外的司徒笑,雖未置身險境,但也嚇得心膽皆喪,轉(zhuǎn)頭就跑,方自跑出數(shù)步,卻又折了回來。
  孫小嬌嬌呼道:“好人,快來抱我走呀!”
  司徒笑卻連瞧也不瞧她一眼,競俯身抱起了易明。
  易挺怒吼道:“惡賊,放下她……放下她……”
  孫小嬌悲呼道:“黑心賊,狠心賊,你……你萬萬不得好死的!”
  司徒笑頭也不回,早已奔出數(shù)丈,耳邊但聽“嘩啦啦,轟隆隆”一片巨響,他忍不住回頭一望——整個山巖,竟都已倒崩下來。飛揚四激的沙石塵土,瞬即彌漫了半邊天空,幾條人影,自塵土中箭般竄了出來。
  塵土如濃霧,司徒笑也瞧不清逃出的這幾條人影是誰——他根本也無心仔細(xì)瞧了,掉首奔入長草中。就在他掉首的一瞬間,他眼角似乎瞥見逃出的人影中,有兩個人被落石擊中,倒了下去,他也毫不關(guān)心。
  易挺、孫小嬌的怒罵,早已被震聲淹沒。易明又急、又驚、又羞、又氣,更早已昏了過去。司徒笑緊抱著她,亡命般奔入長草,身后震聲不絕,山崩似是還未歇止,落石仿佛隨時都會打在他身上,他哪里敢停步。
  長草中舉步艱難,他踉蹌而奔,既瞧不見方向,也不知奔了多久,到后來實已氣喘如牛,只有放緩腳步。側(cè)耳聽去,四山雖仍有隆隆不絕的回聲傳來,但山崩卻似已停止,回聲似已漸漸低落。司徒笑這才喘了口氣,就在那里,盤膝坐下。這一場山崩之后,活著的還有些什么人?死了的又是些什么人?他想不出,也不敢走出去瞧。
  他喃喃道:“若是花雙霜、沈杏白、盛大娘、黑星武這些人都死在這場山崩中,大旗門人都活著,那怎生是好?”想到這里,他心底便不禁冒出一陣寒意。但心念一轉(zhuǎn),又道:“若是連大旗門人也一起死了,只留下沈杏白、溫黛黛、水靈光這幾人活著,此后的日子,豈非就只有瞧著我一個人唱戲了?‘五福聯(lián)盟’的數(shù)千萬家財,豈非也都變成了我一個人的囊中物?”想到這里,他心房怦怦跳動,又不覺為之狂喜。
  但他無論如何,還是不敢走過去瞧個究竟,只是一個人在那里搗鬼,忽而雙眉緊皺,忽而喜笑顏開。也不知過了多久,易明呻吟一聲,似將醒來。司徒笑瞧了她一眼,瞧見她已半裸的、起伏著的豐滿胸膛,嘴角不禁泛起一絲得意的獰笑。
  他獰笑著喃喃道:“無論如何,我總是活著的,還有個年輕而美麗的女子陪在我身邊,無論何時,我想要拿她怎樣,便可拿她怎樣……”想到面前這少女已是他掌中之物,俎上之肉,已只有任憑他隨意宰割,他委實不禁笑出聲來。
  他心底寒意,早已消失,卻似有一團(tuán)火,自丹田處升起,燒得他身子暖烘烘的幾乎連衣服都穿不住。他四下瞧了一眼,舔了舔嘴唇,喃喃道:“無論以后怎樣,此刻我好歹也要享受了這小妮子再說。”
  自從大旗門重現(xiàn)江湖之日,他便將那人類最為原始的欲望緊壓在心底,既沒有時間去想,也不敢去想。然而,此時此刻,在如此驚險的環(huán)境中,他那久被抑制的欲火,不知怎的,竟奇異地爆發(fā)出來。這一發(fā)之勢,竟是不可收拾。
  一種因驚震所引起的余奮,加速了他血液的循環(huán)——他突然伸出手來,將易明整件衣衫,全部撕裂。“嘶”的一聲輕響過后,易明那豐滿而嬌嫩,堅挺而柔軟,雪白而微帶粉紅的少女胴體,便呈現(xiàn)在司徒笑眼前。他面色已赤紅,目中已射出野獸般的光芒。他喉結(jié)不住上下移動,終于向易明撲了過去。
  突然,長草“嘩啦啦”一響,兩條人影,踉蹌撞來。
  司徒笑大驚長身,喝道:“誰?”其實他“誰”字方喝出,便已瞧見來的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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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翼毒勢漸解,體力剛復(fù)。但鐵青樹仍扶著他,兩人在草中狂奔。
  云翼面容慘變,不住道:“你妹子呢?……你妹子呢……?你為何不與她守在一起?如今卻教我兩人到哪里尋找?”
  鐵青樹垂頭不敢答話——其實那時山崩而下,人人俱是亡命而逃,還有誰顧得了誰?這怎能怪他?
  云翼轉(zhuǎn)目四望,放聲道:“婷……”他方自喝出一個字來,便不禁戛然住口。
  只因他忽然想到長草中隨處都可能埋伏著他的敵人,他若放聲呼喚,反將強(qiáng)仇引來,那又怎生是好。大旗門人,堅忍無雙,當(dāng)真什么事都能忍得下去,只因他們的生命委實太過寶貴,又怎能輕言犧牲。
  忽然,草叢中有女子的呻吟聲傳了過來。云翼、鐵青樹對望一眼,忍不住搶步奔去,只見草叢中一個人霍然站起,輕聲叱道:“誰?”這人自然正是司徒笑。
  屢世強(qiáng)仇,驟然在此對面,云翼、鐵青樹、司徒笑,三個人都不免吃了一驚,呆了半晌。云翼目光似血紅,大喝道:“原來是你。”
  司徒笑道:“你……你……”突然轉(zhuǎn)身飛奔而去。
  云翼怒罵道:“無用的畜生,你逃……你逃……”搶步追出,但體力終是未復(fù),一個踉蹌,便已跌倒。
  鐵青樹趕緊撲去,變色道:“你老人家怎樣了?”
  云翼道:“好……好……”他痛苦地不住喘息,竟然說不出話來。
  鐵青樹輕輕拍著他的背,拍了半晌,突然覺得自己身旁像是有個軟綿綿、滑膩膩的東西。他一驚轉(zhuǎn)首,便赫然發(fā)現(xiàn)了易明裸露的胴體。從來未經(jīng)人事,正值血氣方剛的少男眼前,驟然出現(xiàn)了這豐滿、誘人、馴羊般裸露的少女胴體……鐵青樹一顆心都幾乎要整個跳了出來,圓睜著眼睛,張大了嘴,竟呆呆地怔住,再也不會動了。
  易明呻吟一聲,醒了過來。她方自睜開眼睛,便瞧見這少年吃驚的面容,瞧見這少年一雙充滿迷惑、好奇、興奮的目光。這竟非司徒笑,她也不禁愣住了。她怒叱道:“你這小賊,你……你瞧什么?”
  鐵青樹道:“我……我……”
  易明道:“你還瞧?”
  鐵青樹只覺“轟”的一聲,熱血沖上頭頂,臉上血也似的飛紅了起來,趕忙閉起了眼睛。易明瞧著他那堅強(qiáng)中帶著稚氣,成熟中帶著老實的面容,瞧著他那緊緊閉起來的眼睛,她目中似是閃著一絲笑意,柔聲道:“你是什么人?”
  鐵青樹道:“我……我……請姑娘穿起衣服再說話好么?”
  易明叱道:“我若是自己能穿衣服,還用你說么?”
  鐵青樹怔了一怔,道:“我……那怎么辦呢?”
  易明道:“我被人點了穴道。”
  鐵青樹道:“你可是要我解開你的穴道?”
  易明還未答話,云翼已厲叱道:“先問清她是誰,莫胡亂出手。”這老人雖然一直未曾回頭,但兩人對話,他早已聽得清清楚楚。
  鐵青樹干“咳”,道:“請問姑娘姓名?”
  易明眼珠子轉(zhuǎn)了兩轉(zhuǎn)失聲道:“你們……你們莫非大旗門下?”
  云翼沉聲道:“正是!你是誰?”
  易明暗中松了口氣,道:“晚輩易明,乃是彩虹……”
  云翼截口道:“彩虹七劍……”
  易明道:“不錯。”她眨了眨眼睛,又接道:“彩虹七劍中,雖也有人與‘大旗門’作對,但我兄妹卻不是。我兄妹還有個極好的朋友,也是大旗……”她突然發(fā)覺自己說漏了嘴,但住口也來不及了。
  云翼奇道:“大旗弟子中有你的朋友?他是誰?”
  易明訥訥道:“這……這……”她此刻自己想起,有關(guān)云鏗的秘密,是不能說的。
  云翼厲聲道:“是誰?快說。”
  易明道:“我……我想不起他名字了……”
  云翼怒道:“胡說!脫下外衣,反手一拋,那衣服便恰巧落在易明身上。
  云翼翻身而起,目光閃電般凝注著她的臉,厲聲道:“你為何不敢說出那人名字?這其中莫非有詐?”
  鐵青樹訥訥道:“只怕是二哥……云三哥……”
  云翼怒道:“放屁,若是這二人,她有何說不得?”
  易明倒抽一口涼氣,暗道:“好厲害的老人。”
  只聽云翼一字字道:“易姑娘,你與我等本來素?zé)o冤仇,我本不會難為你,但你若不將此事說清楚,便莫怪老夫無禮了。”他神情之間,自有一種威厲之氣,叫人不得不怕。
  易明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幾乎忍不住就要脫口說出。但她終是咬牙忍住,暗道:“我不能說,不能說……這事我若說出,豈非害了鐵中棠?他是水姐姐的人,我怎能害他?”但心念一轉(zhuǎn),突又忖道:“呀!對了,鐵中棠反正已死了,我將這件事說出,或許反而可令他們生出慚愧之心。”一念至此,當(dāng)下大聲道:“他就是云鏗。”
  云翼怔了一怔,失聲道:“云鏗?”
  鐵青樹亦自怔了一怔,失聲道:“大哥?”
  易明道:“不錯。”
  云翼怒道:“好大膽的女子,竟敢來騙老夫!云鏗那不孝的小畜生,早已死去多時,你又怎會認(rèn)得他?”
  易明道:“你們雖都以為他死了,其實他并未死的。”
  云翼道:“胡說!胡說!老夫親眼所見,怎會有錯?”
  易明道:“你真的親眼見他死了么?”
  云翼怔了一怔,道:“這……”
  易明嘆了口氣,道:“我告訴你,那日你令鐵中棠掌刑,鐵中棠并未真的將他處死,反將他送到別處養(yǎng)傷,而將另一人的尸身五馬分尸了。”
  這番話說將出來,云翼、鐵青樹更不禁怔住。
  云翼卻是滿布怒容,怒道:“那……那小畜生,他在哪里?”
  易明眨了眨眼睛,道:“我不知道。”
  云翼怒喝道:“你怎會不知道?快說!”
  易明道:“大旗弟子,行蹤之飄忽詭秘,一向可稱天下無雙,就算黑星天、司徒笑那些老狐貍,都摸不清他們下落,何況我?”
  云翼默然半晌,頷首道:“這也有理……”突又暴怒喝道:“但無論如何,我也要將那小畜生的下落尋出。他上次竟敢僥幸脫逃,老夫這次還是要他死在五馬分尸之下。”
  易明聽得心頭一寒,暗道:“看來,這鐵血大旗門的掌門人,果然是名不虛傳。果然是兇得很!”
  鐵青樹面上陣青陣紅,似是想說什么話,卻又不敢說,過了半晌,才總算壯起膽子,道:“師傅,這些日子來,你老人家不總是想到大哥么?你老人家不是也常常跟我們提起大哥的好處?”
  云翼的胸膛起伏,雙拳緊握,大喝道:“住口!”
  鐵青樹駭?shù)蒙碜右徽穑怨淖阌職猓溃骸昂簭牟桓疫`背你老人家的話,但這次……孩兒卻定要將心里的話說出來,你老人家就算打死孩兒,孩兒也要說的。”
  云翼雖仍滿面盛怒,但居然也未出聲喝止。
  鐵青樹道:“二哥、三哥都已罹難,大旗門實已漸將凋零,如今幸得大哥未死,正是我‘大旗門’天大的好消息。以大哥的武功機(jī)智,實不難將我‘大旗門’振興,你老人家……唉!你老人家又怎能再次將他置之死地?”
  云翼以手捋須,身子竟已不住顫抖起來,顯見他心頭已充滿了興奮與激動,矛盾與痛苦……
  但這老人心腸畢竟是鐵鑄的,他竟然還是說道:“無論如何,我‘鐵血大旗門’家法決不可廢,已被本門家法處死之人,決不能再容他活在世上。”
  鐵青樹默然垂下頭去,早巳不禁熱淚盈眶。
  易明更不禁暗恨自己,為何這樣多嘴。
  突然,遠(yuǎn)處有一陣凄厲的嘯聲響起。這嘯聲似狼嗥,如鬼哭,令人聽得不寒而栗。云翼、鐵青樹、易明,都不禁為之失色。只聽嘯聲自遠(yuǎn)而近,竟似乎是向這個方向移了過來。
  司徒笑一見云翼與鐵青樹現(xiàn)身,自是大驚失色。他雖已瞧出云翼的模樣,似已受傷未愈,但在大旗門人積威之下,他實是再也不敢出手。他話也不說,轉(zhuǎn)身飛奔而出。這荒涼的草原,正是潛逃躲避的最好地方。他奔出十余丈,已瞧不見云翼的影子;他側(cè)耳凝神傾聽,也聽不出有他們追來的動靜。他這才松了口氣,低罵道:“陰魂不散的老魔頭,這山崩居然還崩不死他,竟偏偏在這里撞來,撞壞了我的好事。”但這時他已知道大旗門至少還有兩人未死,他自是更不敢有絲毫大意,屏息靜氣,試探著向前走。
  他實也不知自己該走向哪里,只有瞎子般暗中摸索著,暗中不住默禱,千萬別叫他再遇著大旗弟子。他又自走了盞茶多時分,已走得滿頭大汗,濕透重衣。要知他此刻對前途實是一無所知,心中的懼怕,自是可以想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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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33
第五十七回 草原之獵

  少女們愕然住足,有的脫口問道:“還等什么?”
  等到震聲消失,夜帝方自沉聲道:“此刻縱然前去,也瞧不清什么,不如還是等一等再去的好。”他語聲聽來甚是鎮(zhèn)定,平和……煙霧迷漫,也瞧不出他臉上是何神情。
  少女們雖然有些奇怪,但也只有聽話地等著。然而,她們的心情,卻是說不出的興奮,說不出的激動,到后來,甚至連她們的身子都已顫抖了起來。她們的痛苦眼見已將終結(jié),她們期待已久的光明已然在望,但——她們卻必須在這里等著……等著……這等待又是多么令人焦急。煙霧漸漸落下,夜帝卻仍端坐不動。
  少女忍不住道:“還要等么?為什么?”
  夜帝緩緩道:“你等得越久,所得的歡樂也就越大。”
  他口中雖在這樣說,但鐵中棠已猜出了他的心情。他此刻心情,正如每一個面臨重大考驗的人一樣,不敢驟然去面對著它,能多拖一刻,便是一刻。顯然,他對此次是否成功,并無把握,而他委實已害怕失敗,他委實再也禁不住任何打擊。又有誰能禁得起再一次打擊?
  但致命的打擊,卻還是要落在這一群不幸的人的身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夜帝終于長嘆一聲,道:“去吧!”
  少女們歡呼著奔去,鐵中棠卻陪著夜帝走在最后。兩人心意相通,俱都走得極慢——走到那里時,赫然發(fā)現(xiàn)那些少女,竟無一人還是站著的,她們有的已昏迷,有的已痛哭著伏在地上。
  巨石已粉碎,出口也已炸開。但夜帝千算萬算,卻終是算錯了一著,他竟未算準(zhǔn)這火藥的威力,他也不知道這火藥威力竟是如此之大。第一次爆炸,已將地面的山巖震裂,第二次爆炸,竟將那整個巨大的山巖都炸得崩毀。山巖崩毀,千萬噸石塊落下,便將那方自炸開的出口,又堵得死死的,再也沒有多余的火藥能將之炸開了。這一點計算的錯誤,對他們都無疑是致命的打擊。他們所有的歡樂與希望,在這一瞬間都已隨風(fēng)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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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異嘯一聲初起,便已響徹草原。只聽得嘯聲來勢,急逾奔馬,晃眼間便到了近前。眾人驚魂初定,又聽得這凄厲尖銳的嘯聲,更是忍不住心驚膽顫。
  易明不由自主,悄悄移動身子,向鐵青樹走了過去。
  鐵青樹變色道:“這是什……什么人?”
  云翼輕叱道:“住口,快伏下身子。”話猶未了,嘯聲已到了頭頂。鐵青樹不及多想,一把拉住易明,撲地伏倒,將自己的身子,緊緊壓在易明的嬌軀之上。在這一剎那間,他只覺得保護(hù)他身邊的女子,乃是他應(yīng)盡的責(zé)任,什么男女之防,他是早已忘了。
  只聽“嗖”的一聲,一條人影,長嘯著自他頭頂掠過,接著,又是“嗖”的一聲,又是一條人影掠過。兩人一追一逃,身法俱是快如閃電,是以衣袂破風(fēng)之聲,亦是分外尖銳刺耳。鐵青樹雖未瞧見這兩人身形,但聽得這衣袂破風(fēng)之聲,也已猜出這兩人委實無一不是輕功絕倫的武林高手。
  云翼雖然令人伏倒,自己身子卻挺立不動。這兩條人影的雙足,幾乎已將踢著他的頭顱,但這老人卻連頭也未偏上一偏,只是傲然挺立,凝目而視。但見這兩人前面逃的赫然正是風(fēng)九幽,后面追的,便是那已化為“毒神之體”的冷一楓。
  嘯聲已遠(yuǎn),鐵青樹才聽到自己身子底下輕輕“嚶嚀”一聲,才覺出自己滿懷俱是溫香軟玉。他心頭一熱,臉上飛紅,趕緊翻身坐了起來,雖然低垂著頭,但一雙目光,卻忍不住悄悄向身旁的人兒瞟了過去。易明仍然伏地躺著,肩頭搖動,胸膛顯然劇烈地起伏著。他不知她是羞,是惱,是不愿,還是不敢坐起。
  鐵青樹只覺自己一顆心跳得“咚咚”直響,仿佛要震破胸膛,跳將出來,過了半晌,忍不住輕輕喚道:“姑娘……”
  易明輕聲道:“嗯……”
  鐵青樹囁嚅道:“姑娘莫怪,在下只是……只是……”
  易明突然翻身而起,垂首笑道:“你不顧一切,保護(hù)了我,我怎會怪你!”
  她本是個爽朗明快的女子,但方才驟然被一個少年男子堅實的身軀壓在自己身上,心里不知怎的,竟泛起一種從來未有的感覺,也不知是害羞,還是什么。此刻她雖然竭力想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但面上卻不禁仍是紅馥馥的,一雙明如秋水的眼波,也始終不敢抬起。兩人雖然都未曾抬頭,但呼吸相聞,心里都有股甜甜的滋味。鐵青樹更是意亂情迷,魂銷神蕩,幾乎癡了。
  突聽云翼厲喝一聲,道:“青樹,抬起頭來。”
  鐵青樹心神一顫,這才想起嚴(yán)師還在面前,那顆低垂著的頭,更是不敢抬起,只是顫聲道:“弟子在此。”
  云翼厲聲道:“此時何時?此地何地?你莫非已忘了?”
  鐵青樹道:“弟……弟子不敢。”
  云翼“哼”了一聲,轉(zhuǎn)目道:“易姑娘。”
  易明垂首弄著衣角,輕聲應(yīng)道:“是……”
  云翼沉聲道:“大旗門弟子,每人肩上都擔(dān)負(fù)著血海深仇,萬萬容不得兒女私情,來消磨他們的英雄壯志。”
  易明道:“我……我知道。”
  云翼大喝道:“你既知道,還不快走?”
  易明怔了一怔,抬頭道:“但……但……”
  云翼道:“莫要多說,快快走吧!”
  鐵青樹失色道:“但……此地危機(jī)四伏,你……你老人家卻教她一個女子,孤單單的走到哪里去才好?”
  云翼怒道:“他人之事,難道比本門血仇還要重要?”
  鐵青樹道:“但方才她已險些被……”
  易明突然一掠而起,大聲道:“你莫要說了,我走就是。我雖是個女子,但闖蕩江湖已有多年,難道還怕被人吃掉不成?”
  這時她被點穴道已漸失效,身上血液漸通,身手雖有些不便,但終是已能站起來了。
  云翼不去瞧她,道:“如此最好,快快走吧!”
  易明道:“我說要走,自是會走的。”她心頭顯見有些激奮,語聲也有些哽咽、嘶啞,舉步向前走了一步,突又回首冷笑一聲,道:“但我走之前,卻有句話要問你。”
  云翼喝道:“快說!”
  易明道:“你要我走,莫非怕我勾引你家弟子?”
  云翼倒也未想到這少女竟是這么爽直的性子,竟敢鑼對鑼,鼓對鼓,當(dāng)面問出這種話來。他不禁也為之一怔,道:“這……”
  易明道:“告訴你,兒女之情,雖能消磨志氣,又何嘗不能激發(fā)人的雄心?你難道定要大旗弟子人人都做和尚,才能報得了仇么?這……只怕未必。何況這件事,世上根本就沒有一個人能管得住的。”
  云翼怒喝道:“住口!”
  易明也不理,她自管接口道:“更何況,我從心里就從未看得起大旗弟子,我見的為你們大旗弟子傷心的女子,已經(jīng)太多了。”她冷笑一聲,接道:“你們非但不知保護(hù)你們的妻女,任憑你們的妻女被人欺負(fù),而且自己還要令她們傷心,這又算得是什么英雄?什么好漢?我看你這血海深仇,不報也罷,還是先將你們門下弟子的妻女,先救出來吧!”
  云翼又驚又怒,竟被她罵得怔住了。這威重如山的老人,實未想到竟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說話。
  易明道:“我話說完了,也該走了,你仔細(xì)想想吧廣頭也不回,舉步而去。
  鐵青樹癡癡地望著她,要想呼喚,卻又不敢。
  就在這時,那異嘯之聲突然轉(zhuǎn)回。這一次嘯聲來勢更快,更是令人心驚。易明腳下突然一個踉蹌,竟又跌倒。鐵青樹再也不顧一切,又撲了上去。這次兩人一心都要瞧瞧他們是誰,雖然伏倒在地,仍扭頭而望。只見一先一后兩條人影,有如流星趕月一般,自云翼頭頂掠過,只要再有分寸之差,云翼便要被踢倒。
  鐵青樹惶然道:“你……你老人家怎不伏倒?”
  云翼怒道:“畜生,你難道不知為師是何等身份?怎可隨意伏倒?大旗弟子寧死……”
  突然,嘯聲完全停止,四下一片死寂。這突然而來的靜寂,委實比方才嘯聲發(fā)作時還要震動人心,就連云翼,都不由自主頓住了嘴。但,緊接著,風(fēng)九幽嘶啞而尖銳的語聲便又傳來。
  只聽他大喝道:“我知道你已來了,為什么還不露面?你借我的東西想必也帶來了,快拿回還給我……快……”這語聲忽左忽右,倏忽來去,顯見他身形還未停頓,但無論他如何呼喝,四下卻寂無回應(yīng)之聲。
  眾人不覺又驚又奇,都不禁在心中暗問自己:“是誰來了?風(fēng)九幽到底在和誰說話?”
  只聽風(fēng)九幽呼喝了半晌,終于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他嘶聲罵道:“你這賊婆娘,你到底藏在哪里?老子已被追得上氣不接下氣,你還不出來救救老子,你這賊婆莫非想將老子害死,好將老子借你的家伙霸占不還?你明知此刻只有那家伙可以擋得住這毒神!”
  云翼忍不住喃喃道:“他罵的莫非是花二娘?”
  易明道:“聽他口氣,只怕不是,但……但他罵的卻必定是個女子,而且,這女子還借了他一樣重要的東西。”
  此刻這老少兩人心頭充滿好奇,居然一問一答,似乎全忘了方才之事。云翼沉吟了半晌,又道:“世上有什么東西能擋得住毒神?”
  易明道:“這……這委實令人猜不透。”
  鐵青樹突然接口道:“他說的那‘家伙’,只怕并非什么東西,而是個人。”
  易明道:“嗯,不錯……”
  云翼皺眉道:“但世上又有什么人能擋得住毒神?這人若真有如此本事,又怎會被他兩人這樣借來借去?”
  眾人猜來猜去,也猜不出個所以然來。這時喝罵之聲又轉(zhuǎn)到左近。但聞“嗖”的一聲,風(fēng)九幽自他們身旁草叢上掠過,那毒神冷一楓,自然還是緊迫在后。但奇怪的是,毒神身后,竟多了條人影。這人影身形甚是纖小,輕功之妙,更是駭人聞聽,無聲無息地緊貼在“毒神”身后,“毒神”卻毫未覺察。三條人影一晃即沒。
  云翼沉吟道:“風(fēng)老四所罵的莫非就是此人?”
  易明道:“嗯,這人看來果然像是個女子。”
  云翼變色道:“普天之下的女子,只有一人輕功如此了得,只怕就連“煙雨”花雙霜也是比不上她的。”
  鐵青樹動容道:“你老人家說的是誰?”
  云翼一字字道:“閃電卓三娘。”
  鐵青樹、易明面面相覷,都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云翼沉聲接道:“碧落賦中,風(fēng)、雨、雷、電四人,今日竟都來到了這里,這當(dāng)真是說來別人也難以相信之事。”
  要知雷、雨、電、風(fēng)四人,無論是誰,只要出現(xiàn)一個,已是震動江湖之事,何況四人竟都湊在一起?易明喃喃道:“這么一來,這山谷想必更要熱鬧了。唉!這四人無論是誰,都足以把這里鬧得天翻地覆。”
  鐵青樹訥訥道:“咱……咱們不如走吧,有這四人在這里……”瞧了云翼一眼,囁嚅著將下面的話咽了回去。他下面的話雖然不敢說出,但別人也可以猜出他要說的是:“有這四人在這里,憑咱們的武功,還能有何作為?”他們的武功若與卓三娘等人相比,實如秋蟲之與明月。
  易明輕聲道:“不錯,此時他們正自互相糾纏不清,咱們正可乘機(jī)脫身,若是……”
  云翼突然喝道:“誰敢再說走字!”
  鐵青樹道:“但不走又能……”
  云翼厲聲道:“他四人之間,此刻正自糾纏不清,必定無法再留意他人之事,這正是我等行動的大好良機(jī)。”
  易明眨了眨眼睛,道:“行動?”
  云翼道:“不錯,行動。五福聯(lián)盟中人,此刻想必也躲在這草原之中,方才他們驚逃而出,此刻必定未能聚在一起。”
  易明頷首道:“這些人最是欺軟怕惡,貪生畏死,在這種情況下,必定不敢隨意走動,那么,想必也不會聚在一處。”
  云翼聽她大罵自己的仇家,暗中不由得對她又生出幾分好感,側(cè)目瞧了她一眼,捋須微笑道:“正是如此,他們分散之時,我等正好逐個擊破。他們有一人撞見老夫,便要他死一個。有兩人遇著老夫,便要他死一雙。”
  易明拍掌道:“好!司徒笑那惡賊卻得留給我。”
  云翼笑道:“老夫正要瞧瞧彩虹七劍的身手。”
  鐵青樹見他二人這番光景,心下自是十分歡喜,但瞧了云翼一眼,雙眉又自皺起,訥訥道:“但你老人家的體力……”
  云翼厲聲道:“眼見仇人的頭顱已懸在刀口,老夫的病毒早已自解,只不過有些口渴難忍,正好去痛飲他們的鮮血。”
  易明接口笑道:“縱是陳年老酒,也比不上仇人鮮血。”
  云翼大笑道:“好孩子,不想你倒甚投老夫的脾胃。”
  易明道:“但我方才還罵了你老人家……”
  云翼道:“咄!罵人又算得什么?能罵人的,才是真正性情中人,總比那些隨聲附和之輩要強(qiáng)得多了、走吧!”當(dāng)下邁開大步,向前行去。
  易明沖著他背影吐了吐舌頭,轉(zhuǎn)首和鐵青樹悄聲笑道:“這位老人家,可真是個怪人。他若瞧你不順眼,怎么樣都不行;他若瞧你順眼了,罵他都沒關(guān)系。”
  鐵青樹道:“只怕你方才是罵對了,否則……”
  易明道:“否則怎樣?”
  鐵青樹嘆了口氣,道:“否則只怕我便再也無法與你相見。”
  易明臉一紅,道:“那……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
  鐵青樹垂首道:“你沒關(guān)系,我卻是有關(guān)系的。”這兩句話他沖口而出,說的正是他肺腑之言。要知人們在患難中,最是流露真情,鐵青樹如此,易明又何嘗不然。
  易明忍不住瞧他一眼,瞧見他滿臉誠懇之色,心頭一軟,便將本不愿說的話也說了出來。只聽她柔聲道:“其實我……我也有關(guān)系的……”腰肢一擰,飛也似的向前竄去。
  鐵青樹大喜過望,身子也似乎變得輕了,輕飄飄跟在她身后,方才的災(zāi)難,眼前的危險,早已全都忘去。云翼當(dāng)先而行,身后這一雙小兒女的對答之言,他似乎全都沒有聽見,也決不回頭去望一眼。在見著溫黛黛與易明之后——在聽得鐵中棠與云錚的噩耗之后,這老人的性情,真的已像是有些變了。長草之間,行動本難避人耳目,幸好此刻風(fēng)九幽仍在奔逃喝罵,倒替他們?nèi)说男袆幼髁搜陲棥M蝗婚g,寒光一閃,一柄長劍,自草叢中刺了出來,直取云翼胸膛,來得無聲無息,又狠又快。
  云翼大喝一聲,道:“果然來了!”
  他早有戒備,這一劍來得雖突然,雖辛辣,但這鐵血大旗門的掌門人,卻并未將之瞧在眼里。只見他虎腰一轉(zhuǎn),長劍便自他身旁刺空,他一雙鐵掌,十指箕張,已向拿著那柄長劍的手腕抓了過去。
  草叢中怒喝道:“好惡賊,有你的。”一人舞動長劍,瘋狂般沖了出米,赫然竟是易挺。
  易明又驚又喜,大呼道:“云老前輩手下留情。”
  云翼怔了一怔,撤掌退身。易挺亦自停住劍勢,怔在當(dāng)?shù)亍P置脙扇四抗庀鄬Γ闶求@喜交集。
  跟在易挺身后的孫小嬌,嬌喘著道:“好妹子,原來是你,咱們險些大水沖了龍王廟……”
  忽聽草叢中傳過來一個人的語聲,輕輕笑道:“孫小嬌,易兄弟,你們逃什么?難道我還真的會害你們么?快過來……快過來,咱們聚在一起,人多也好做事。”語聲低緩,顯見來人走得極是謹(jǐn)慎。
  易明變色道:“司……”
  她方自說出一個字,嘴已被易挺掩住。
  孫小嬌耳語般低聲道:“不錯,正是司徒笑。我和你哥哥一能走動,剛竄入草原,就遇著他們?nèi)齻惡賊,他……他居然不顧舊情……”
  說到這里突然頓住,臉也有些紅了。
  易明只好裝著聽不懂,低聲道:“他們來得正好。”
  云翼目光閃動,滿面殺機(jī),道:“誘他們過來。”
  這幾人俱都不是愚魯之輩,聽了這句話,易明、鐵青樹立刻隨著云翼吠身藏起,易挺持劍卓立,孫小嬌眼波一轉(zhuǎn),嬌笑道:“你真的不會害我么?”
  司徒笑笑道:“自是真的,你們在哪里?”
  孫小嬌笑道:“就在這里,你們還聽不見么?”
  。
  司徒笑道:“好,這次你們可千萬莫要胡亂逃了,方才我說的話,只不過是向你們開開玩笑而已……”笑語之聲未了,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三條人影已箭一般竄了過來,將孫小嬌與易挺圍在中央。這三人面上,誰也沒有半分笑意,司徒笑更是面寒如水,方才那番話,仿佛根本就不是他說出來的。
  白星武冷冷道:“你們還是上當(dāng)了。”
  黑星天道:“這次看你們還往哪里逃?”
  孫小嬌故作吃驚道:“你……你們要怎樣?”
  司徒笑緩緩道:“沒有什么,只不過要你們的命而已。”
  孫小嬌道:“你……這難道又是在開玩笑么?”
  司徒笑冷冷道:“誰有這份閑情逸致來和你們開玩笑……黑兄飛白兄,此時還不趕緊動手,更待何時?”
  孫小嬌喝道:“慢著!”
  白星武道:“你還有什么話說?”
  孫小嬌道:“彩虹七劍本是來幫你們的,你們?yōu)楹巍?br />   司徒笑冷笑道:“彩虹七劍俱是吃里扒外之輩,我早已有意將你們除去了,此時此刻,正是天假我之良機(jī)。”
  孫小嬌道:“但……但你難道不顧我和你那一段……”
  司徒笑喝道:“住嘴!”
  孫小嬌咯咯笑道:“我明白了,你就是要叫我永遠(yuǎn)住嘴,所以才要殺我。你這沒心沒肝的惡賊,你說是么?”
  司徒笑獰笑道:“是又怎樣?你這賤人這張多話的嘴,早已該閉起來了。”
  孫小嬌道:“是該閉起了,只還有一句話要說。”
  司徒笑道:“什么話?”
  孫小嬌笑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這句話你們莫非忘了么?你們不妨回頭瞧瞧,看你們身后站的是誰?”
  司徒笑大笑道:“這種騙孩子的玩意兒,也想來騙我?”這三人果然俱是老奸巨猾之輩,竟是誰也不肯回頭。
  三人一齊大笑道:“咱們不會回頭的,你也逃不了……”
  笑聲未了,突聽身后一人厲聲道:“你們還是回頭的好。”
  這話聲一入耳,他們不用回頭,也已猜出身后的人是誰了。三人背脊之上,立泛起一股寒氣,直透足底。司徒笑干咳一聲,強(qiáng)笑道:“巧極巧極,又遇著你。”
  黑星天、白星武干笑道:“當(dāng)真是巧遇……巧遇……”
  三人口中說話,腳下已悄悄移動,彼此湊了過去。
  云翼厲叱道:“站住!”
  司徒笑干笑道:“你只管放心,縱然你不來尋我們,我們也要去尋你的,既然見了你,難道咱們還會走么?”
  云翼道:“既然如此,且轉(zhuǎn)過身來,與我決一死戰(zhàn)。”
  司徒笑目光轉(zhuǎn)動,道:“你們五人,咱們?nèi)耍晕鍞橙@豈非有些欺人?大旗門人,想來不致如此吧?”
  易明大喝道:“與你這樣的無恥惡賊,還講什么江湖道義……孫姐姐,你和我將這惡賊收拾下來吧!”
  孫小嬌道:“我早想宰了他了。”兩人一前一后,向司徒笑夾攻而上。
  易挺長劍一揮,直刺白星武,鐵青樹微一遲疑,也撲了過去,出手便是三招,口中喝道:“這位兄臺,我來助你。”
  黑星天仰天笑道:“好!好!這大旗掌門,就留著給我吧!”雖在仰天而笑,但笑聲卻不由自主顫抖了起來。
  云翼道:“你還不回身?”
  黑星天道:“反正遲早都要動手,你急個什么?”
  要知他嘴里說得雖硬,其實心膽早寒,明知自己一回頭,便是一番死戰(zhàn),卻教他怎敢回過頭去。
  云翼道:“你只當(dāng)你若不回頭,老夫便不敢出手么?”
  黑星天道:“難……難道堂堂大旗門,也會在人背后出手……”語聲未了,突見眼前一花,云翼已在他面前。
  只聽云翼厲聲笑道:“你不敢回頭,難道老夫就不會到你面前來么?呔!還不出手?”當(dāng)胸一拳,怒擊而出。
  他還未出手,已寒?dāng)衬懀朔鍪郑之?dāng)真有石破天驚之威。五招過后,黑星天已是滿頭大汗。那邊司徒笑雖仍與孫小嬌、易明兩人勉強(qiáng)戰(zhàn)個平手,白星武卻也早已被逼得險象環(huán)生,汗出如雨。劍光、拳風(fēng)、掌力,震得四下長草,東倒西歪,紛紛斷落,飄飛的草梗,有的已黏在司徒笑等人汗?jié)竦拿骖~上,使他們看來更是狼狽不堪。
  云翼眼見自己一生中最最痛恨的三個強(qiáng)仇大敵,已將在此喪命,不覺豪氣更生,越戰(zhàn)越勇。只見他長髯拂動,雙拳如雨,強(qiáng)勁、猛烈的拳風(fēng),已如山岳一般,將黑星天壓得難以呼吸。云翼忍不住縱聲狂笑道:“好痛快呀!好痛快呀……”這三人若是死了,五福聯(lián)盟便無異瓦解,這老人積壓數(shù)十年的冤氣,到今日總算完全吐出,他自是痛快已極。
  司徒笑突然冷笑道:“你痛快什么?別人不說,我司徒笑今日縱算戰(zhàn)死,也不是死在你大旗弟子的手里,你也算不得報了仇。”
  云翼怔了怔,怒道:“你要……”
  但他話未說出,易明已搶口道:“誰說你不是死在大旗門人手里?”
  司徒笑冷笑道:“莫非你是大旗門弟子么?”
  易明道:“誰說不是。”
  司徒笑大笑道:“小賤人,你何時也算大旗弟子了?除非就在這短短片刻間,你已嫁給大旗門那呆小子做媳婦了。”
  鐵青樹雖在與別人動手,但這番話卻聽得清清楚楚。他一怒正待發(fā)話,哪知易明卻道:“你猜得不錯,我正是已嫁給大旗弟子了,所以我也變?yōu)榇笃扉T下,你還有什么話說?拿命來吧!”
  這番話說將出來,司徒笑一怔,云翼又驚又喜。鐵青樹心中那驚喜之情,更是誰也描述不出。易挺先是一怔,后也一喜,笑道:“恭喜。”
  鐵青樹紅著臉道:“多謝。”
  兩人精神一震,三招之后,更是將白星武逼得喘不過氣來,那邊司徒笑也被易明搶得了先機(j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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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33
第五十八回 古廟之秘

  黑星天的危急之況,更是不在話下。“五福聯(lián)盟”中這三根支柱,端的眼見已是劫數(shù)難逃。
  哪知就在這時,突然一條人影掠來。其實這人影還未到時,那喝罵之聲早已先到了,只是眾人在興奮、激戰(zhàn)之中,誰也沒有聽到。這人影正是風(fēng)九幽,掠過此地,目光一轉(zhuǎn),身子竟突然凌空折回,斜斜向云翼沖了下來。云翼大驚之下,一拳揮出,卻不料風(fēng)九幽腳下一斜,已轉(zhuǎn)到他身后,藉力使力,將他身子托了上去。云翼也只得藉力使力,向上躍出,逼開身后之?dāng)场?br />   但這時“毒神”早已追來,云翼身子竟向他迎了過去,等云翼再想懸崖勒馬,收勢卻已有所不及。
  但見“毒神”毒手揮處,云翼已是無可閃避。易明、易挺、鐵青樹,大驚之下,俱都拋下自己敵手,撲將過去,但又有誰能阻住毒神的毒手?哪知就在這剎那間,“毒神”身后,突有一條人影趨出,將云翼身子往下一扯,兩人便一起斜斜落下。
  這一手說來雖容易,但輕功若無超凡人圣的造詣,真是做夢也休想辦得到。風(fēng)九幽驚罵道:“好賊婆娘,原來你一直跟在我身后。”
  這時“毒神”前面已無阻路之人,還是向風(fēng)九幽沖來,風(fēng)九幽第二句話未及罵出,凌空躍起,轉(zhuǎn)身就逃。毒神自也追了過去。
  云翼身子方自落地,便聽得一個婦人的聲音輕笑道:“你的命是我救回來的,你可千萬莫要忘記。”話猶未了,身形已飄飛而起,笑聲已在丈余開外。
  云翼大呼道:“卓三娘,留步!你可是卓三娘?”
  呼聲之中,那人影早已消失在長草之巔,但聞一個帶笑的語聲,飄飄渺渺傳了過來,道:“不錯,我正是卓三娘。”
  云翼仰首而望,卻什么也瞧不見了。
  易明、易挺、鐵青樹、孫小嬌俱都圍了過來,齊聲道:“你老人家無恙么?”
  云翼仰天長嘆一聲,頓足道:“我雖無恙,但這救命之恩,卻叫我如何了斷?”語聲微頓,轉(zhuǎn)目而望,突又變色道:“不好。”
  眾人隨著轉(zhuǎn)目望去,這才發(fā)現(xiàn)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三人,竟已乘著方才亂時,悄悄溜了。
  易明、易挺還好,云翼、鐵青樹此刻之悲憤、驚怒、失望,卻當(dāng)真非世上任何言語所能形容。
  云翼須發(fā)皆張,目眥幾裂,厲喝道:“追!”
  云翼、鐵青樹當(dāng)先,易明、易挺兩旁掩護(hù),孫小嬌走在最后,五個人分成扇形,一路追查。大旗子弟,果然不愧是千錘百煉的江湖好漢,雖在如此悲憤激動的情況中,行動仍是毫不魯莽。只因在這草原中,獵者與被獵者其實已沒有什么分別,無論誰只要稍有不慎,立時便要遭對方的毒手。這草原中每分每寸之地,都可能埋伏著致命的危機(jī),風(fēng)吹草浪,天地間彌漫著重重殺氣。
  風(fēng)九幽的怪嘯、怒罵,仍不時隨風(fēng)傳來,顯見得卓三娘仍在和他捉著迷藏,他仍然無可奈何。令人驚異的是,在他如此大叫大嚷之下,“煙雨”花雙霜與飧毒大師,卻仍然還未露面。這兩人到哪里去了?他們在做什么?
  這問題雖然費人猜疑,但云翼等人心胸中正燃燒著復(fù)仇的怒火,這火焰燃燒得令他們忘記一切。易明走在鐵青樹身旁,兩人不時匆匆交換一個眼波,眼波相觸,面頰一紅,又趕緊回過頭去。惟有在這時、,鐵青樹心里復(fù)仇的火焰才會暫時停息,卻另有一股完全不同的火焰在心里燃起。在激情與仇恨這兩種世上最最熾熱的火焰下,這初涉江湖的少年,正在忍受著雙重的煎熬。
  突然,云翼身子伏了下來。別人雖未聽到什么,也未瞧見什么,但云翼正是他們所瞻之馬首,云翼身子伏下,別人的身子也都伏了下去。
  只聽云翼耳語般顫聲道:“前面已現(xiàn)敵蹤,小心。”
  這語聲,易明、易挺、孫小嬌雖未聽清,但不聽也可猜得出的,一顆顆心不禁為之懸了起來。眾人心房急跳,蛇行向前。他們此刻究竟是獵者還是被獵者?他們此刻究竟是在圍獵別人,還是正在走人別人布下的陷阱?這連他們自己也分不清,他們甚至連想都不敢去想。在這懸疑難決的俄頃間,每人的緊張,卻已達(dá)到頂點。
  草叢中終于有人聲爆發(fā)出來,聲音雖不大,卻仍令眾人俱都吃了一驚。只聽一人嘶聲道:“盛大娘,你真要翻臉?”
  另一個奇異的婦人語聲道:“正是要翻臉。”
  兩個聲音,后者乃是屬于盛大娘的,前者的語聲,云翼雖聽不出,但聽那語聲,此人想必本是盛大娘的同路人。
  云翼牙關(guān)緊咬,兩腮肌肉,都起了陣陣痙攣。仇人又已在他眼前,他本該撲過去,但心思一轉(zhuǎn),卻將身子伏得更低,行動也更是小心謹(jǐn)慎。
  這老人不動,眾人自更不敢妄動。云翼身子已完全伏了下去,自長草根隙間向前望去。只見一個面容俊秀,但眉眼滿帶浮猾之氣的少年,半蹲半坐在那里,右手拿著柄劍,左手卻環(huán)抱著個少女。這少女仰臥在那里,長長的,烏黑的頭發(fā),水云般垂落在地面,胸膛雖在起伏,但人已顯見昏迷。
  盛大娘便在他身前不及五尺處,兩人之間的長草,已大多被踐踏得平了,仿佛方才也曾經(jīng)一番劇斗。她右手仍橫持著那柄烏鋼拐杖,左手竟也抱著個少女,這少女也已被制昏迷,卻赫然正是云婷婷。
  盛存孝亦自未醒,就躺在她身旁,而盛存孝身旁竟還躺著一人,兩鬢已斑,長髯也微現(xiàn)花白。
  云翼不再瞧第二眼,便已看出他竟是云九霄。這景象一人云翼之目,他日中便幾乎要噴出火來。但他的兄弟與愛女俱已落在對頭的掌握之中,聽人宰割,這老人雖然悲憤填膺,又哪敢隨意妄動?
  鐵青樹、易明、易挺也瞧見了,也是驚憤變色。易明、易挺擔(dān)心的是水靈光,大旗弟子擔(dān)心的是云氏叔侄,他們的對象雖不同,著急的程度卻毫無兩樣。
  只聽那少年沈杏白道:“方才你我還同心合力,將這一老一少兩個大旗門人擒了下來,此刻你便要翻臉么?”
  盛大娘冷笑道:“此一時,彼一時,這句話你難道都不懂?就憑你尊卑不分,你我亂叫,老身就該要你的命。”
  沈杏白道:“但……但你莫非忘了五福聯(lián)盟?”
  盛大娘道:“不錯,就為了這個,所以老身到此刻還未動手,只要你將這女子放下來,老身就放你一條生路。”
  沈杏白變色道:“這女子乃是我等仇人,你為何……”
  盛大娘怒道:“畜生,你只當(dāng)老身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瞧你那雙鬼眼睛,老身就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沈杏白眼珠子在水靈光嬌軀上滴溜溜一轉(zhuǎn),道:“不錯,我是想將這少女占有……”
  盛大娘喝道:“畜生!你……”
  沈杏白冷冷接口道:“我占有這女子后,一來可以泄憤,好教鐵中棠那小王八,做鬼都得要戴上頂綠帽子。”
  聽到這里,云翼、鐵青樹等人,已無一不是咬斷鋼牙,手足顫抖,一顆心幾乎要恨得裂成碎片。但云九霄、云婷婷還在別人掌握中,他們咬斷牙,也要忍住——這忍受卻又是何等痛苦!
  沈杏白已接著道:“還有,這女子已被花二娘認(rèn)做她的女兒,我占有她后,生米煮成熟飯,花二娘也只有將我認(rèn)做女婿。”他仰天一笑,接道:“我若成了花二娘的女婿,花二娘怎會不為‘五福聯(lián)盟’出力?如此一舉兩得的事,你為何不讓我做?”
  盛大娘默然半晌,突又怒喝道:“不行,萬萬不行,這女子無論如何,總是我盛家莊的媳婦生出來的,誰也不能玷辱了她。”
  眾人本在暗中奇怪,不知盛大娘為何要對水靈光如此維護(hù),聽了這句話,才自恍然大悟。
  沈杏白卻仍是神色不變,悠悠道:“即使她是盛家莊人,難道我沈某人還辱沒了她?”
  盛大娘怒喝道:“你這畜生,豬狗都不配。”
  沈杏白道:“你在此相罵也不打緊,但這話教家?guī)熉犃耍瑓s多有不便。”他神色越是悠閑,盛大娘怒氣越盛。她本還顧忌著司徒笑等人的面子,是以遲遲不愿動手。
  但此刻盛怒之下,卻什么也顧不得了,當(dāng)下怒喝道:“老身今日就要將你這小畜生宰了,看看司徒笑他們又能將老身怎樣!”掄起拐杖,當(dāng)頭擊下。
  眾人自是暗暗稱喜,只望這兩人打得越兇越好,那時他們方自有機(jī)可乘,才能乘機(jī)救出云婷婷等人。但聞“呼”的一聲,草屑橫飛。盛大娘人雖已老,拐杖卻不老,這一杖掄出,當(dāng)真有逼人的威勢,沈杏白哪敢硬接,橫掠兩尺。這時他身形又已沒入長草間,身手更是不便。云翼等人俱已躍躍欲試,只待盛大娘追擊過去,他們便要出手。盛大娘拐杖果又掄出。
  沈杏白不架不閃,卻突然大喝道:“且慢!我還有句話說。”
  盛大娘手腕一挫,道:“好,再聽你一句話。”她在這拐杖上浸淫數(shù)十年,功夫果然沒有白費,但見她枯瘦的手腕一挫,便將數(shù)十斤重的純鋼拐杖輕輕帶了回來。
  沈杏白道:“你以大欺小,我自非你敵手。”
  盛大娘冷笑道:“你既有自知之明,便應(yīng)束手就縛。”
  沈杏白亦自冷笑道:“但你拐杖只要再動一動,我拼著挨你一杖,手中劍先將你兒子刺死,回劍再取這女子之命,你瞧怎樣?”
  盛大娘怔了一怔,高舉著的拐杖,“噗”的落了下來,杖頭戳人土中,盛大娘白發(fā)飄蕭,顫聲道:“你……你敢?”
  沈杏白道:“我有何不敢?”
  盛大娘道:“你……你要……”
  突然間,倒臥地上的云九霄,整個人彈了起來,出手如風(fēng),一瞬間便接連點了盛大娘背后七處大穴。云翼等人見到盛大娘已自住手,方覺失望,驟然又見此變化,不禁大喜若狂,紛紛一躍而起。
  這時盛大娘身子方自倒下。沈杏白還被這變化驚得怔在當(dāng)?shù)兀灰姴輩仓袔讞l人影猛虎般躍將出來,更是驚得雙腿發(fā)軟。等他想起要逃時,卻已逃不了,易挺、鐵青樹、易明,三人已夾擊而上,但見劍光一閃,拳影飄飛……沈杏白已倒在地上。
  這勝利的確來得太快,云九霄亦是驚喜交集。云翼一手拍著他肩頭,開懷大笑道:“三弟,有你的,我只當(dāng)你真的不能動了,哪知你卻是在裝蒜。這當(dāng)真叫大哥我有些喜出望外。”
  云九霄亦自喜道:“大哥從天而降,小弟更是喜出望外。”
  云翼道:“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快說來聽聽。”
  云九霄道:“我和婷婷與大哥失散后,便在此地靜養(yǎng),等待氣力恢復(fù),哪知這兩人卻突然掩了過來……”他一嘆接道:“那時我氣力未復(fù),明知縱然動手,也必落敗,便索性裝成不能動彈的模樣,由得這姓沈的小畜生來點我穴道。”
  云翼奇道:“你穴道既被點,為何還能出手?”
  云九霄展顏笑道:“我偷眼瞧他手指來勢,見他要點我‘氣血海穴’,我手掌便先悄悄藏在破解之處,他手指一下,我便乘著氣血還未被封閉的那一剎那間,將之解開,他這一指雖點下,卻如未點一樣。”
  云翼拊掌笑道:“我早就說過三弟乃是本門智囊,如今可見果然不差。青樹,你們可得多學(xué)學(xué)三叔的榜樣。”
  劫后重逢的歡喜,大獲全勝的得意,瞬息間又被仇恨代替,云翼目光轉(zhuǎn)向盛大娘,面上笑容,便消失不見。易明、易挺早已自沈杏白懷中搶過了水靈光,鐵青樹解開了云婷婷穴道。
  云九霄一足將沈杏白踢到盛大娘身側(cè),道:“大哥要將這兩人怎樣?”
  云翼嘶聲道:“殺!殺!殺!除了殺,還能怎樣?”
  云九霄道:“就在此地動手?”
  云翼切齒道:“就在此地,就在此刻……”
  但就在此刻,一種母子天性感應(yīng),卻使得生具至孝,一直昏迷不醒的盛存孝突然醒了過來。他雖然始終昏迷未醒,卻仿佛早已知道一切事的演變,方自醒來,便掙扎著爬起,嘶聲道:“若要殺家母,先殺了我吧!”云翼還未答話,易明、易挺早已噗的跪下。
  易挺道:“盛大哥雖不幸生為‘大旗門’之?dāng)常瑓s始終未曾做過殘害‘大旗門’之事,老前輩切切不可出手。”
  易明道:“盛大哥非但不能算是‘大旗門’之?dāng)常磁c鐵中棠道義相交,老前輩看在鐵中棠面上,也不能出手。”
  云翼雙拳緊握,木立不動。
  鐵青樹嘶聲道:“其子之善,并不足償其母之惡……”
  易明哀叫道:“你要殺他,就先殺了我吧!”
  鐵青樹狠狠一頓足,再不說話。一時之間,眾人群相默然,但見云翼胸膛起伏,漸漸劇烈,但聞云翼呼吸之聲,漸漸粗重……
  突然間,一個人分開長草,走了出來。眾人心情激動間,竟誰都沒有留意到這人怎么來的,此刻驟然吃了一驚,退后半步。轉(zhuǎn)目望去,只見此人一身青衣,云鬢蓬亂,面容雖生得秀麗動人,但眉宇間卻帶著分茫茫然的癡呆之色。她驟然見著這許多人,既不歡喜,也不吃驚,更不害怕,反而歪了歪頭,嫣然一笑道:“原來有這么多人呀!”
  易明松了口氣,道:“原來是你。”
  那少女頷笑道:“不錯,是我,不是我是誰呢?”
  云翼厲聲道:“你是誰?”
  那少女道:“我是誰?……哦,對了,我是冷青萍。”
  云翼變色道:“冷青萍?你莫非乃冷一楓之女?”他此刻也已想起,這少女正是年余前,到那荒山古廟中去通風(fēng)報訊的人,只是比起那時來,她已不知蒼老了多少,憔悴了多少,驟然間竟難以認(rèn)得出她了。
  冷青萍歪著頭,茫然道:“冷一楓……嗯!不錯,他是我爹爹,我方才還用鞭子抽過他……嘻嘻!女兒打爹爹,你說好玩不好玩?”
  她竟自嘻嘻笑了起來,但眾人心中可全無半分笑意,呆呆地望著,亦不知是驚異,還是憐憫。
  冷青萍眨了眨眼睛,茫然笑道:“你們是誰呀?我……我好像認(rèn)得你們,又好像不認(rèn)識,好像見過你們,又好像沒有見過……”突然舉起手來,用力打著自己的頭,恨聲道:“頭呀頭呀!可恨的頭呀!有些你明明該記得的事,為何會突然忘記,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她越打越重,越打越響,云婷婷委實忍不住了,一步竄了過去,一把拉著她的手,道:“你是見過我們的,那日我們在古廟中,若非你來,我們……”
  冷青萍拍掌笑道:“哎呀!不錯,古廟……古廟……”
  云婷婷道:“對了,古廟,你可記得了么?”
  冷青萍道:“當(dāng)然記得,那古廟好好玩呀!有好多奇奇怪怪的東西,還有……還有兩個人在打架,飛來飛去。”
  云婷婷道:“我說的不是這古廟,是那日……”
  冷青萍道:“是的是的,我不騙你,那古廟真是好玩極了,紅的墻,黃的瓦,就好像是……是黃金似的。”
  眾人面面相覷,作聲不得,又是失望,又是為她悲哀,云婷婷更是滿眶熱淚,泫然欲泣。
  云翼嘆道:“此女只怕已瘋了。念在昔日之情……唉!讓她走吧!再與她多說,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云九霄心念一動,突然道:“且慢。”
  云翼奇道:“你要留住她,為什么?”
  云九霄沉聲道:“癡呆之人,有時說話最是可信。”
  云翼更奇道:“這……這又怎樣?”
  云九霄且不答話,轉(zhuǎn)身道:“冷姑娘,那古廟你可是方才去過?”
  冷青萍頷首笑道:“對了,我剛從那里出來。”
  云翼搖頭嘆道:“這草原上哪有什么古廟,只怕她是……”
  云九霄搖手打斷了他的話,又自問道:“在那古廟中打架的人,你可瞧見了?”
  冷青萍道:“自然瞧見了,瞧得可清楚哩!”
  云九霄道:“他們是何模樣?”
  冷青萍又歪起了頭,沉吟道:“他們……哦,對了,他們一個是男,一個是女……那男的還是我爹爹的師傅哩!我可不能告訴別人。”
  她明明已告訴別人,還說不告訴別人,心神之癡迷,實已可想而知,眾人唏噓間,卻又吃了一驚,飧毒大師原來在那里。
  云翼動容道:“和他動手的,莫非是花二娘?難怪他兩人始終不曾露面了……冷……冷姑娘,古廟在哪里?”
  冷青萍道:“就在那里,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再左轉(zhuǎn),再右轉(zhuǎn)……頭——低,再左轉(zhuǎn)……再左轉(zhuǎn),還是左轉(zhuǎn)……”
  云翼苦笑道:“莫要轉(zhuǎn)了,你帶我等去吧!”
  冷青萍突然以手掩面,呼道:“我不去……我不去……我再也不去了。”
  云翼叱道:“你為何不去?”
  冷青萍道:“那地方雖好玩,卻也可怕得很,四面都好像有鬼……鬼!鬼!有多少鬼呀!我不去……不去……”
  云翼頓足道:“這……這……唉!”
  云九霄突然笑道:“我知道了,你是在騙人。”
  冷青萍道:“不,不,我沒有騙你。”
  云九霄道:“你明明沒有去過那地方,根本不知道它在哪里,所以才不肯帶我們?nèi)ァ@是個騙子,我們莫要理她。”
  冷青萍道:“我不是騙子,我……好,我?guī)銈內(nèi)ゾ褪橇耍铱稍僖膊辉高M(jìn)去,我要在門口等著,行么?”
  云九霄道:“只要你帶路,進(jìn)不進(jìn)去,全都由得你。”
  冷青萍道:“好吧!”緩緩轉(zhuǎn)過身子,緩緩走入草叢。
  眾人此刻都已隱隱約約地猜到,那神秘的古廟中,必定有著些秘密,見她一走,都忍不住跟了過去。云九霄悄聲道:“這兩人……盛……”
  云翼沉吟半晌,頓足嘆道:“縱要取她性命,也不可當(dāng)著孝子之面。”
  云九霄低聲道:“小弟也正是此意。”
  目光轉(zhuǎn)處,只見易明抱著水靈光,易挺已扶起盛存孝,又瞧見有個婦人——孫小嬌,正俯首望著沈杏白出神。
  他一眼瞧過,當(dāng)下喚道:“青樹,你過來。”
  鐵青樹轉(zhuǎn)身而回,道:“三叔有何吩咐?”、云九霄道:“你抱起盛大娘,若有變故……”語聲突頓,立掌一砍,方自接道:“你懂得么?”
  鐵青樹道:“弟子省得。”當(dāng)下俯身抱起盛大娘。
  盛存孝嘶聲道:“多謝兄臺……多謝各位前輩,在下,在下……”長嘆一聲,黯然垂首,無言地隨著易挺走去。
  云九霄目注孫小嬌,道:“這位姑娘……”
  孫小嬌回眸一笑,道:“你可是要我抱他么?好!”不等云九霄再說話,便抱起沈杏白,跟著易家兄妹,向前行去。
  云翼皺眉道:“你怎的要她……”
  云九霄截口笑道:“大哥放心,小弟自會緊跟著她的。”
  冷青萍以手掌分拂長草,當(dāng)先而行。在這危機(jī)四伏的草原中,她競走得安安逸逸,仿佛在散步似的。跟在她身后的一行人,卻不免有些提心吊膽。但事已至此,也只有往前走得一步算一步了。只見她走上一段路,便要轉(zhuǎn)個彎。
  云翼皺眉道:“草原之中,何需轉(zhuǎn)彎。”
  云九霄苦笑道:“既是要她帶路,也只有由得她了。”
  云翼嘆息一聲,不再言語。
  但聞風(fēng)九幽呼嘯叱罵之聲,又已到了近前:“卓三姐,算我服了你了,你究竟要怎樣?說吧!”
  又聽卓三娘尖細(xì)的語聲道:“你罵夠了么?”
  風(fēng)九幽道:“小弟怎敢罵三姐,小弟……”
  卓三娘道:“你不敢罵我,方才罵的是誰?”
  風(fēng)九幽道:“方才……方才罵的是我,我是個混賬,畜生,我不是東西,我里里外外都不是個東西。”
  卓三娘道:“以后呢?”
  風(fēng)九幽道:“以后三姐說什么,小弟就聽什么,三姐要我翻斤斗,我就翻斤斗,三姐要我吃糞,我就吃糞。”
  卓三娘道:“你若口是心非,又當(dāng)如何?”
  風(fēng)九幽道:“那……那就隨便三姐怎樣。”
  卓三娘道:“隨便我怎樣,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
  風(fēng)九幽道:“我說的,全是我說的。三姐,姑奶奶,你饒了我吧!這家伙不是人,我好歹也是人,我怎跑得過他。”
  卓三娘笑道:“好,隨我來吧!”
  這些話自風(fēng)中傳來,時遠(yuǎn)時近,時而飄忽不可聞。說到這里,眾人只見跟在“毒神”后淡灰的人影,突然趨了前去,身形一閃間,便已掠在風(fēng)九幽前面。等到眾人再瞧時,三個人都已不見了。
  云翼嘆道:“閃電卓三娘之名,果然名下無虛。若單以輕功而論,只怕連夜帝、日后都未見能趕得上她。”
  云九霄微喟道:“閃電卓三娘,輕功本無雙,飛擒雙燕子,踏水波不揚……除非是她,別人又怎能將風(fēng)九幽如此戲弄?”
  云翼道:“只是……不知道她向風(fēng)九幽借去的‘家伙’,究竟是什么?若說是人,世上又有什么人能攖毒神之鋒?”
  云九霄接道:“若不是人,那又是什么古怪東西?”
  云翼道:“天知道那是什么鬼東西。”
  草原遼闊,人行其中,只覺似乎漫無邊際。一行人跟著冷青萍,也不知走了多久。云翼終于不耐道:“這丫頭莫非在戲弄我等?”
  云九霄笑道:“想必不至于。”
  云翼“哼”了一聲,默然半晌,忽然又道:“但我等縱然尋著了那古廟又當(dāng)如何?”
  云九霄道:“如此窮谷草原中,竟有古廟,這古廟必定隱藏著許多神秘之事,這些事只要與武林有關(guān),想來也必與本門有些關(guān)系。”
  云翼道:“不錯,近數(shù)十年來武林中之秘密,或多或少,總與我大旗門有些關(guān)系,尤其在黃河以北這六省……”他濃眉一皺,接道:“但花雙霜與飧毒既在那里,這兩人都與我等是敵非友,我等此番前去,豈非自找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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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33
第五十九回 浴血戰(zhàn)荒祠

  云九霄嘆道:“大哥有所不知,以小弟所見,本門之恩怨,牽涉極廣,也極復(fù)雜,并不如昔日我等想象那般簡單。”
  云翼道:“這個,為兄也知道。”
  云九霄道:“是以單憑本門弟子之力,要想復(fù)仇雪恨,絕非易事,何況……唉!一年以來,本門弟子又凋零至斯。”
  云翼仰天笑道:“但愿上蒼助我……”
  云九霄目光閃動,道:“此時此刻,便是蒼天賜我等之大好良機(jī)。”
  云翼道:“此話怎講?”
  云九霄道:“此時此刻,當(dāng)今武林的頂尖高手,都已來到此地,這些人有的神智失常,有的心懷鬼胎,彼此之間,又都有著恩怨糾纏,我等正可利用他們之間的矛盾,來造成我等的有利局勢。”
  云翼道:“話雖不錯,但……”
  云九霄截口道:“這些人看來雖與我等是敵非友,但我等只要善于應(yīng)付,他們便非但不會與我等為敵,反而會從旁相助。譬如說花雙霜……她心目中的愛女已在我們掌握之中,我等為何不可令她為我等做些事?”
  云翼皺眉道:“這……這豈非有些……”
  云九霄嘆道:“小弟知道大哥之意,是說此舉做得未免有欠光明。但我等肩負(fù)血海深仇,為求復(fù)仇,也只有不擇手段了。”
  云翼長嘆道:“自是如此……”
  突聽冷青萍嬌呼道:“這就到了。”
  眾人心頭一喜,放眼望去,只見這里果然已到了草原邊緣,前面也是一片山巖,并未受震波影響,仍然巍然聳立,但巖石崢嶸,寸草不生,更瞧不見片瓦根木,哪有什么古廟的影子。
  云翼瞧了半晌,怒道:“古廟在哪里?”
  冷青萍道:“就在前面山下。”
  易明奇道:“山下?古廟在山下?”
  冷青萍嘻嘻笑道:“我還沒有說完哩!大妹子你急什么?”
  易明道:“求求你,快說吧,我急死了。”
  冷青萍道:“山下有個小洞,你把頭一低,就可以進(jìn)去了,進(jìn)去之后,左轉(zhuǎn)再向左轉(zhuǎn),還是向左轉(zhuǎn)……”
  云翼道:“待老夫進(jìn)去瞧瞧。”縱身一躍,當(dāng)先而去。
  眾人紛紛相隨在后,到了山崖下,只見長草直生到山腳,驟眼也瞧不出什么洞穴,但仔細(xì)一瞧,便可發(fā)現(xiàn)一處長草有被人踐踏過的痕跡,而且還隱約可以聽見有風(fēng)聲自長草后的山崖間傳出。
  云九霄道:“只怕就是這里。”
  冷青萍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道:“不錯,就是那里,你們進(jìn)去吧,我可要走了。”長發(fā)一甩,分開長草,竟真的揚長而去了。眾人瞧著她背影,都不禁呆了一呆。
  云翼沉聲道:“這其中莫非有詐?”
  鐵青樹道:“不錯,又有誰知道,這洞穴不是誘人的陷阱?這少女說不定是假作癡呆,好教我們上她的當(dāng)。”
  易明道:“決不會,她不是這樣的人。”
  云婷婷幽幽道:“她若是這樣的人,昔日又怎會不顧性命,前來報警,何況,她對鐵二哥那等情意,又怎會來害我們。”
  鐵青樹道:“說不定她本性已被迷失,乃是受命而來的,她既然跟著飧毒大師,這……這豈非極有可能。”
  云婷婷一怔,訥訥道:“這……唉!”
  眾人面面相覷,既覺易明與云婷婷的話不錯,卻又覺得鐵青樹說得有理,一時間,誰也拿不定主意。于是人人目光,都望向云翼,只等他來裁奪。
  云翼目光卻瞧著云九霄,道:“三弟,你看怎樣?”
  云九霄沉吟半晌,斷然道:“我等既然已來到這里,縱是陷阱,也要進(jìn)去瞧瞧。”
  云翼振臂道:“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草叢中的洞穴,高僅四尺,眾人果然要低頭才能進(jìn)去。這洞口雖不大,但卻顯然經(jīng)過人工修鑿。只見洞穴周圍青苔之下,隱約仍可瞧得出雕刻痕跡。
  云九霄方待人洞,又自退后,撕下一片衣袂,將石上青苔用力擦去,又發(fā)現(xiàn)石上雕刻,竟是精致絕倫。圍著那四尺見方的周圍,雕的全是武士裝束的人物,有的正躍馬試劍,有的正在刺擊搏斗。雕紋雖因年代久遠(yuǎn),有些模糊,但一眼望去,但見石上每個人都雕得虎虎有生氣,仿佛要破壁而出。
  云九霄沉聲道:“大哥你看,此地果與武林有關(guān)。”
  云翼道:“為兄當(dāng)先,你從旁掩護(hù)。”話猶未了,已俯身走了進(jìn)去。
  云九霄等人相繼而人,易明抱著水靈光走在最后,突然發(fā)覺云婷婷猶未進(jìn)去,正在瞧著石上雕圖出神。
  易明笑道:“走吧,這又有什么好瞧的。”
  云婷婷道:“我覺得這些圖畫有些奇怪。”
  易明道:“有何奇怪?”當(dāng)下也不覺湊首望去。
  只見那上面雕的人物雖多,但仔細(xì)一瞧,面容卻大多一樣,這百十個人物仿佛原只是四五個人。云婷婷道:“你可瞧出來了么?”
  易明道:“嗯!這些圖畫仿佛是連貫的,仿佛是在敘述一個故事……這第一幅圖是說這大漢被人夾擊,已將落敗……第二幅……”
  突然洞內(nèi)易挺喚道:“二妹,快進(jìn)來。”
  易明一笑道:“走吧!這些圖畫縱然在敘述一個故事,也不會和咱們有什么關(guān)系……”一把拉住云婷婷,俯首走了進(jìn)去。
  云婷婷雖已被她拉得不由自主,沖人洞中,但仍依依扭轉(zhuǎn)頭來瞧。這古老的雕圖,竟似對她有一種奇異的吸引力,這連她也不知是為了什么。人洞之后,是一條曲折的、黝黯的秘道。這蜿蜒于山腹中的秘道,昔日想必不知花費了多少人力、物力,方始修鑿而成。道旁光滑的石壁間,每隔十多步,便可發(fā)現(xiàn)一盞形式古拙、鑄工雅致的銅燈,只是,如今無情的歲月,已剝奪了它昔日輝煌的外衣,換之以一層重而丑惡的蒼苔,綠油油的,宛如蛇鱗,于是便使得這秘道每一角落中,都彌漫著一種令人心魂俱都為之飛越的蕭殺悲涼之感。
  眾人一人此間,眼中見到的是這詭秘而頹傷的殘敗景象,鼻中呼吸到的是這古老而陰森的潮濕氣息。這感覺正如走人墳?zāi)挂话悖林氐昧钊送覆贿^氣來。就連云翼都不由自主,放緩了腳步。他心中似乎有一種奇異的不祥之感——秘道盡頭的荒祠之中,似乎正有一種悲慘的命運在等著他。
  但是他明知如此,也無法回頭。他身子里竟似有一種邪惡的力量在推動著他,要他不停地往前走。他腳步雖緩慢,面容雖沉重,但心房卻出奇興奮地跳動著——在前路等著他的,縱是無比悲慘的命運,但不知怎的,他非但不愿逃避,反而迫不及待地想去面對著它。云九霄、鐵青樹、云婷婷,此刻的心情,正也和他一樣——這奇異的秘洞荒祠,對大旗子弟而言,竟似有著一種奇異而邪惡的吸引之力,這吸引力竟使得他們能帶著一種興奮的心情去面對噩運,甚至面對死亡。
  秘道終于走到盡頭。又是一重門戶——又是一重滿雕浮圖的門戶。走到這里,云翼再也抑止不住心頭的激動,也不管那門里是有人,無人,更不管那門里是何所在。
  他竟似突然忘去一切,大喝一聲,狂奔而人。這素來鎮(zhèn)靜的老人,竟突然變得如此沖動,在這危機(jī)四伏的詭秘之地,竟敢如此大喝,如此狂奔。
  眾人不由得俱都吃了一驚,蜂擁而人。只見祠堂中彌漫著被他方才那一聲大喝震得漫天飛舞的灰塵。云翼木立在灰塵中,仿佛呆了一般,動也不動。這荒祠中哪里還有他人的影跡?
  易明抽了口涼氣,喃喃道:“花二娘和飧毒大師都不在這里……難道那冷姑娘方才在騙我們?”
  她心中也不知是慶幸,還是失望,但轉(zhuǎn)目瞧了半晌,瞧遍了這荒祠中每一角落后,卻突又喃喃道:“她沒有騙我……沒有騙我。”
  與其說這里是間荒涼的祠堂,倒不如說它是頹敗的殿宇——穹形的、雕圖的圓頂下,支撐著八根巨大的石柱,十余級寬闊、整齊的石階后,是一座巍峨的神龕,兩座威武的神像。
  塵埃雖重,蒼苔雖厚,陰黯的角落中,縱有鳥獸的遺跡,密結(jié)的蛛網(wǎng),但所有的一切,都不足以掩沒這殿宇昔日的堂皇,直至今日,人們走人這里,仍不禁要生出一種不可形容的敬畏之感,幾乎忍不住要伏倒地上。
  但灰塵消散后,便又可發(fā)現(xiàn),石柱上、石壁間、神龕里……到處都嵌滿了一粒粒亮晶晶的東西。它們的晶光閃動,看來與這陳舊古老的殿宇,委實極不相稱。這正如陰黯的蒼穹,竟?jié)M布明亮的繁星一般令人感覺驚異——眾人情不自禁,凝目望去,這才發(fā)覺這一粒粒晶亮之物,竟全都是立可置人于死地暗器。
  這些暗器五花八門,大小不同,有的是五茫珠、梅花針、銀蒺藜、奪魂砂……這些暗器雖已不同凡俗,但云九霄等人總算還能叫出它們的名字,然而,除此之外,竟還有其他數(shù)十種更是千奇百怪,種類繁多,有的如飛鈸,有的如絞剪,有的如刀劍,有的如螺旋,但卻俱都小如米粒,幾乎目力難辨。
  云九霄等人雖然久走江湖,見多識廣,但有生以來,非但未曾見過這樣的暗器,甚至連聽都未曾聽過。最令人吃驚的是,這些體積細(xì)小,分量輕微,看來連布帛都難以穿透的暗器,此刻竟都深深嵌入那堅逾精鋼的青石中,這施放暗器之人,卻又是何等驚人的手段,卻又有何等驚人的內(nèi)力。
  眾人面面相覷,心中俱都不約而同地忖道:普天之人,除了‘煙雨’花雙霜,又有誰能同時施放出這許多奇異的暗器,又有誰能令這些暗器裂石穿木?
  易明道:“那位冷姑娘方才果然并未騙我們,‘煙雨’花雙霜與飧毒大師,果然曾經(jīng)在這里生死惡斗,只是……”
  鐵青樹不禁接口道:“只是……不知這兩人此刻又到哪里去了?”
  云九霄皺眉道:“也不知這兩人究竟是誰勝誰負(fù)?”
  他目光自那一點點閃亮的暗器上掠過,心下卻在思量:飧毒要自這煙雨般的暗器網(wǎng)中逃得生路,只怕是難如登天的了。
  眾人雖然未能眼見方才那一場驚心動魄的惡戰(zhàn),但目睹這大戰(zhàn)的遺跡,各各心中卻也不免有許多不同的感懷。
  易明眼波飄來飄去,口中輕嘆道:“只恨咱們來遲了——步……來遲了一步……”
  突見云婷婷快步奔上石階,她腳下奔行雖快,但雙目卻只是直勾勾的瞧著那兩尊威武的神像。神像的面目,也已被蒼苔掩沒,根本什么都瞧不清,但云婷婷卻仍瞧得出神,甚至連膝蓋撞著那堅硬的石桌時,她也絲毫不覺疼痛,手一撐,上了石桌,撕下一塊衣袂,接著躍上那巨大神像的肩頭。
  云九霄皺眉道:“婷婷,你這是做什么?”
  云婷婷頭也未回,似是根本未曾聽到他的話,只是顫抖著伸出手掌,去拭擦那神像面上的苔痕。
  云九霄還待喝問,目光忽然瞥見云翼——云翼的一雙眼睛,竟也直勾勾的瞧著那神像,竟也似瞧得癡了。剎那之間,云九霄但覺心弦一陣震顫,熱血沖上頭顱,竟也突然忘卻了一切,只是直勾勾的盯著那神像。
  易明兄妹瞧著他們?nèi)绱似娈惖纳袂椋闹芯挂膊挥勺灾鞣浩鹨环N奇異的預(yù)兆,只覺仿佛有什么驚人的事要發(fā)生似的……
  沉厚的蒼苔,終于被擦干凈,露出了神像的臉。那是一尊威武、堅毅而勇敢的臉,眉宇間,充滿了不屈不撓的奮斗精神,百折不回之堅強(qiáng)意志。易挺一眼瞥過,心頭便不覺一劇卜—他只覺這張臉竟是這么熟悉,仿佛就在片刻前還曾見過。
  易明卻已忍不住脫口道:“這……這豈不是云老前輩……”
  話聲方頓,只見云翼、云九霄竟已噗的跪倒。就在這剎那間,他兩人面上神情的變化,竟真是筆墨所難形容--那是似驚、似喜、又是悲愴、激動。云婷婷面上已有淚珠流下。她咬著牙,又拭去神像面上的苔痕,要待躍下,但雙膝一軟,整個人竟都伏倒在那巨大的神桌上。
  孫小嬌瞧得目定口呆,悄悄走到易明身旁,悄聲道:“這是怎么回事?”
  易明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其實她心中已隱約猜出這是怎么回事,只是一時還不敢斷定……她實難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巧遇。只見大旗弟子都已翻身跪倒,面上俱是滿面淚痕。
  云婷婷顫聲道:“果然是的……果然是的……”
  云九霄流淚道:“是的……是的……”
  孫小嬌忍不住道:“是什……”
  語聲未了,突聽云翼仰天悲嘶道:“蒼天呀蒼天……弟子當(dāng)真做夢也想不到,能在此時此地,瞧見兩位祖師爺?shù)倪z容,想來我大旗門復(fù)仇雪恥之日,已真的到了。”
  孫小嬌心頭一震,大駭?shù)溃骸斑@……這莫非是大旗開宗立派的兩位前輩么?”
  這時人人都已覺出,左面一尊神像的面容,實與此刻跪在地上的大旗掌門云翼有七分相似之處。
  易明、易挺,早已跪倒。
  盛存孝面色慘變,喃喃道:“天意……天意。”
  云婷婷掙扎著自石桌上爬起,突又呼道:“爹爹,這桌上還雕有字跡。”
  云翼道:“說的是什么?”
  云婷婷一面以衣擦拭,一面念道:“謹(jǐn)祝云、鐵兩位恩公,子孫萬代,家世永昌……”
  云翼凄笑道:“子孫萬代……家世永昌……”他環(huán)顧門下弟子之凋零,老淚不禁更是縱橫而落。
  只聽云婷婷顫聲接道:“這下面具名的是……是……”她語聲中突然充滿懷恨、怨毒之意,嘶聲接道:“盛、雷、冷、白、黑、司徒六姓子弟同拜!”
  這幾個字說將出來,盛存孝忍不住機(jī)伶伶打了個寒噤。
  云翼已仰天慘笑道:“好個六姓子弟同拜,好個子孫萬代,你六姓真恨不得我云、鐵兩家子孫,死得干凈才對心思。”慘笑聲中,一躍而起,一把抓住了盛大娘,嘶聲道:“天意,天意叫你們今日來到這里,親眼瞧見你們祖宗留下的話,你……你如今還有什么話說?”
  盛大娘緊閉雙目,咬牙不語。
  云翼大喝道:“盛存孝,你既稱孝子,可知今日你若對你母親盡孝,便是對你祖宗不孝么?”
  盛存孝黯然道:“晚輩……晚輩,唉!實是無話可說。”
  云翼厲聲道:“既是無話可說……好,盛大娘,老夫瞧你兒子面上,再給你個機(jī)會。”一掌震開盛大娘的穴道,怒喝道:“起來,與老夫決一死戰(zhàn)!”
  他后退兩步,回身面對著那兩尊巍峨的神像,顫聲道:“兩位祖宗在上,弟子云翼,今日便要在兩位老人家面前,了結(jié)大旗門的恩怨,弟子這就以仇人的鮮血,來祭兩位老人家在天之英靈。”
  他雙臂一振,方待回身——突然間,一個語聲自石像上傳了下來。這語聲飄渺而詭秘,宛如幽靈。這語聲一字字道:“云翼呀云翼,你錯了,大旗門的恩怨,豈能如此容易了結(jié),你縱然殺了盛大娘,又有何用?”
  語聲驟起,眾人已俱都大驚失色,詭秘的廟堂中,古老的神像后,竟突有人語傳出,怎不叫人心膽皆喪。云翼身子震顫,踉蹌后退,顫聲道:“你……你……”他震驚之下,哪里還說得出話來。
  那語聲又已接道:“大旗門恩怨糾纏,其中牽連之眾,實是你難以想象,幸好這其中有關(guān)之人,今日已俱都要來到此間。”
  云翼鼓足勇氣,嘶喝道:“……你怎會知道?”
  那語聲道:“我怎會不知道?世上有什么事我不知道?”
  云九霄忽然大喝道:“你是誰?”
  他此刻已發(fā)覺這語聲乃是自石像后發(fā)出來的,大喝聲中,身形驟起,向那石像后撲了過去。哪知他身形還未到,石像后突然有一股風(fēng)聲擊出,風(fēng)聲雖不強(qiáng)勁,但卻已將云九霄震得凌空翻身,落地踉蹌欲倒。
  云翼又驚又怒,亦自喝道:“你究竟是誰?”
  那語聲咯咯笑道:“我方才還救了你性命,你如今已忘了么?”
  云翼大駭?shù)溃骸白咳铮 ?br />   那語聲道:“不錯,我正是卓三娘。我方才既然救了你性命,可知我此刻萬萬不會害你,你怎能不聽我良言相告?”
  云翼道:“你……你要我怎樣?”
  卓三娘道:“你若真的要大旗門恩怨了結(jié),且隨我來。”
  語聲中,一條人影自石像后掠出,如龍飛、如電掣,在眾人眼前閃了一閃,便又消失無影。但就只這一閃之間,眾人都已發(fā)現(xiàn),那兩尊石像之中,竟還有一條秘道,卓三娘顯見便是自那里出來的。這秘道后說不定隱藏著更大的兇險,但云翼等人此時實已別無選擇,縱然拼了性命,也要闖一闖的。
  云翼大喝一聲,道:“大旗門下隨我來。”雙臂振處,當(dāng)先掠去。
  云九霄轉(zhuǎn)首望向盛大娘,沉聲道:“你是否還要……”
  盛大娘冷笑截口道:“不用你費心,事已至,此,我難道還會走么?”微一遲疑,轉(zhuǎn)身接過她愛子,緊隨云翼而去。
  石像后果然另有一條秘道,這道路自然更是曲折,更是黝黯,云翼等一行人行走在這秘道中,心情之激動,自也較方才更盛。
  卓三娘人影早已不見,但笑聲卻不時自前面黑暗中傳來,似是在為這一行人指引著道路。眾人但覺身上寒意,也越來越重。走了半晌,突聽前面竟有叱喝、尖嘯之聲傳來,那尖銳之聲,竟似發(fā)自“毒神”冷一楓的。
  接著,又聽得卓三娘遙遙道:“這就到了,壯起膽子過來吧!”
  然后,道路前方,便隱約可以瞧見有了天光。這時再無一人說話,惟有心房跳動之聲,越來越響,眾人的腳步,也不禁越來越陡——
  突然間,眼前豁然開朗。一重門戶,更是高大。門內(nèi)光亮已極,竟也是一重殿堂,建造的比前面更是巍峨,更是堂皇,神龕上也有兩尊更巨大的神像,面容雖已被蒼苔所掩,但奇怪的是,這神像看來竟是兩個女子,更奇怪的是,如此巍峨的殿堂,左面竟倒塌了一面,石塊堆散,亂石嵯峨,天光直射而入,照亮了整個殿堂。
  然而這些奇怪之處,眾人已全都無心細(xì)瞧,只因殿堂中另有驚人之事,吸引了他們的目光。
  震耳的叱咤聲,尖厲的怪嘯聲,以及一陣激蕩的風(fēng)聲,正已彌漫了這有如皇宮大殿般的廟堂。兩條人影,兔起鶻落,正在惡斗,所有的聲音,便都是自這兩條惡斗著的人影身上發(fā)出來。只見這兩人一個是嘯聲不絕,跳躍如幽靈僵尸,眾人不必瞧清他身影,便已知道他便是毒神。另一人叱咤不絕,掌中揮舞著一柄巨斧,斧影如山,風(fēng)聲呼嘯,直震得遠(yuǎn)在數(shù)丈外的云翼衣袂俱都為之飄起。這人影體內(nèi)生像是有一股無窮無盡的神力,竟將那柄大如車輪的巨斧,舞得風(fēng)雨不透。
  “毒神”空自激怒,但兩只毒爪,卻再也休想沾著那人的身子,他連聲厲嘯,圍著這人影打轉(zhuǎn),直等斧影稍露空隙,但這人影卻似永遠(yuǎn)不知疲累,竟生像直可將這柄巨斧,從現(xiàn)在一直舞到永恒。眾人幾曾見過如此驚心的惡戰(zhàn),不覺俱都瞧得呆了。
  易明恍然道:“原來這就是風(fēng)九幽口中所說的‘那東西’,但這人卻又是誰?又怎會有如此神力,他……他難道也不是人么?”
  轉(zhuǎn)目望去,只見云翼雙目直瞪著這人影,眼珠子都似已將凸出,他瞬也不瞬瞧了半晌,突然嘶聲大呼道:“幺弟!這是幺弟!”
  云九霄亦已大呼道:“幺弟,你怎會在這里?”
  兩人激動之下,已待向前撲去,但眼前突地一花,卓三娘已伸開雙手,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只聽她沉聲道:“不錯,這正是你們的幺弟,也是世上惟一能擋住‘毒神’之人,我將他帶來此地,便為的是要他與毒神一戰(zhàn)。”
  云翼道:“但幺弟他……他看來……”
  卓三娘笑道:“不錯,他神志看來是有些不對,只因他心靈已被迷失,要他與毒神相戰(zhàn),正是再恰當(dāng)也沒有。”
  云翼嘶聲道:“老夫身為大旗掌門,怎能眼見他如此受苦,怎能眼見他獨自奮戰(zhàn),老夫縱然拼了性命,也要……”
  卓三娘截口笑道:“他心靈已迷失,怎會受苦,怎知受苦?何況,他此刻早已六親不認(rèn),你若前去插手,他反會誤傷了你。”
  云翼道:“但……但……”
  卓三娘道:“要知他心靈迷失之后,已可將體內(nèi)潛力全部使出,此刻實已是大旗弟子中最具威力之一人,而那‘毒神’冷一楓,此刻也無疑為‘五福聯(lián)盟’中最強(qiáng)的高手,他倆人此番作戰(zhàn),實無異為‘大旗門’與‘五福聯(lián)盟’的關(guān)鍵之戰(zhàn),這又有何不可?以你之武功前去插手……豈非多此一舉。”她這“多此一舉”四字,用的雖是十分客氣,但言下之意卻正是在說:“你若前去插手,豈非枉送性命。”
  云翼呆了半晌,頓足長嘆一聲,再不說話。這時眾人之目光,終于自毒神與赤足漢身上移開。
  易明轉(zhuǎn)首四望,只見神案上,石像下,相隔三丈,盤膝端坐著兩人,左面端坐的一人,赫然竟是風(fēng)九幽,他想是因為方才體力耗損過巨,此刻正在閉目調(diào)息;右端坐著的,卻正是飧毒大師,赤紅的面容,已微現(xiàn)青灰之色,顯然已負(fù)傷。這兩人本是冤家對頭,此刻竟然共坐在一張石桌之上,想見兩人必定俱都是早已無力動手的了,否則豈非早就要拼個你死我活?再看石案后,閃閃縮縮,露出三個人頭,正狠狠盯著云翼,卻赫然正是黑星天、白星武與司徒笑。
  易明一眼瞧過,忍不住詫聲白語道:“奇怪,他三人也來了,但花二娘怎的……”
  只聽卓三娘接口笑道:“花二娘找她的女兒去了。”
  易明道:“那……那么溫黛黛?”
  卓三娘道:“溫黛黛已在司徒笑手中。”
  易明失聲道:“哎呀!這如何是好?”
  卓三娘微微一笑,道:“溫黛黛本是司徒笑的人,此刻又回到司徒笑身旁,正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卻要你為她著什么急?”
  易明也不覺呆了一呆,亦自頓足輕嘆一聲,再不說話——事已至此,她又還有什么話好說?
  云九霄轉(zhuǎn)目四望,心下卻有些歡喜。
  此刻花二娘已去,風(fēng)九幽、飧毒負(fù)傷,剩下的高手,已只剩下卓三娘一人,而卓三娘看來卻對大旗門并無惡意。
  再看敵我雙方情勢,敵方盛大娘已落己手,盛存孝已不能戰(zhàn),亦不愿戰(zhàn),剩下的黑星天、白星武、司徒笑三人,已不足為慮,只要赤足漢不敗,大旗門的血海深仇,今日是必將得報的了。一念至此,云九霄嘴角不禁泛起一絲微笑。
  ’
  他不等微笑消失,輕輕一拉云翼衣袂,沉聲道:“大好良機(jī),稍縱既逝,還不動手,更待何時?”
  云翼精神一震,道:“正是!”揮手一招,接道:“青樹、婷婷對白星武,我取司徒笑,黑星天便是三弟你的了。”話聲未了,身形已自展動而起。
  斧風(fēng)與人影,幾乎古滿了整個殿堂,云翼只有沿壁而行,云九霄、鐵青樹、云婷婷,急步相隨在后。這四人俱是熱血奔騰,目閃殺機(jī),就連云婷婷,眉宇間都滿含肅殺之氣,急待殺人的鮮血,一澆胸中之怒火。
  卓三娘目送他們的背影,嘴角竟泛起一絲微笑,頷首笑道:“好,好,正該如此,正該如此……”目光一轉(zhuǎn),笑容突斂,沉聲接道:“但這是‘大旗門’與‘五福聯(lián)盟’自身的恩怨,除了你們當(dāng)事人外,誰也不得多事插手,知道了么?”
  盛大娘冷笑道:“但我卻可動手的。”
  方待放下盛存孝,身子突然一震,驚呼聲中,翻身跌倒,原來盛存孝竟拼盡全力,點了他母親的穴道。母子兩人,齊地滾倒在地。
  盛大娘驚怒交集,嘶聲道:“存孝!是……是你?”
  盛存孝熱淚滿眶,道:“孩兒該殺,但……但孩兒……”
  盛大娘怒罵道:“畜生!你這不孝的畜生!”
  卓三娘笑道:“你莫罵他,你兒子是為了你好,你此刻不動手,將來雙方無論誰勝誰負(fù),你都可置身事外,你何樂而不為?”
  只聽一聲怒喝,云翼鐵拳已擊向司徒笑胸膛。
  司徒笑厲聲狂笑道:“好,姓云的,你只當(dāng)我司徒笑真的怕了你么?”他既然非戰(zhàn)不可,也只有鼓足勇氣,全力反撲。
  那邊黑星天與云九霄一言未發(fā),已各各攻出七招,鐵青樹與云婷婷自也已雙雙纏住白星武了,他們胸中壓積了數(shù)十年的冤仇,此刻一旦得以發(fā)泄,招式之狠毒凌厲,不用說也可想得出。白星武三人也知道今日之戰(zhàn),若不分出生死,是萬萬不會罷手的了,除了拼命之外,已別無其他選擇。
  一時之間,但見拳風(fēng)掌影,呼嘯澎湃,殺氣凜凜,逼人眉睫,遠(yuǎn)在數(shù)十丈外的易明,都可覺出這股殺氣的存在。這些人武功雖非絕頂高手,但就只這股殺氣,也足以令人驚心動魄,易明更是心房躍動,不住在暗中為鐵青樹助威。
  卓三娘含笑瞧了她一眼,忽然笑道:“你雖非大旗子弟,但看來必是幫著大旗門的了。”
  易明道:“正義之師,人人得而助之。”
  卓三娘笑道:“好個正義之師,只可惜……唉!”
  她故意頓住語聲,易明果然忍不住追問道:“只可惜什么?”
  卓三娘徐徐道:“只可惜這正義之師,今日只怕已將全軍覆沒了。”
  易明面容倏變,但瞬即搖頭笑道:“就憑黑星天、司徒笑等三人,又怎會是他們的敵手?即將全軍覆沒的,只怕是‘五福聯(lián)盟’吧!”
  卓三娘道:“哦……那毒神又如何?”
  易明道:“毒神豈非已有人抵擋?”
  卓三娘微笑道:“不錯,毒神已有人抵擋,但赤足漢能將毒神抵擋,已是竭盡全力,卻是萬萬無法將之除去的,何況……人之潛力,終歸有限,最多再過半個時辰,他也是無法再能抵擋得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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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edboy0909    時間: 2008-1-7 16:33
第六十回 落日照大旗

  易明失色道:“那……那又如何?”
  卓三娘道:“那時正義之師,便將全軍覆沒。”
  易明咬牙道:“那時我等好歹也得想個法子,將毒神……”
  卓三娘面色突然一沉,道:“非當(dāng)事之人,誰也不準(zhǔn)插手,這話你莫非忘了?”
  易明變色道:“難道你……你竟眼見他們死?”
  卓三娘道:“我行事素來公正,既不許別人為‘五福聯(lián)盟’幫拳,便也不許有人相助大旗門。若有誰敢妄自出手,須得先過了我卓三娘這一關(guān)。”
  易明怔了半晌,嘶聲道:“你明知大旗門要遭毒手,才說出這樣的話來;你明明有所偏袒,還說什么行事公正。你……你……你簡直……”
  卓三娘厲叱一聲,道:“好大膽的女子,在三娘面前說話,也敢如此無禮,莫非你只道三娘沒有手段封住你的嘴么?”
  易明又是一怔,扭轉(zhuǎn)頭去,滿腮珠淚,如雨而落。易挺自也是怒憤填膺,但在這武林絕頂高手面前,他兩人除了忍耐,又能做什么?難道還去送死不成?
  過了半晌,只聽卓三娘道:“事已至此,你還哭什么?且瞧瞧那邊吧!”
  易明忍不住回首望去,只見云翼招式雖猛,但司徒笑以小巧的身法閃展騰挪,一時倒也不致落敗。
  云九霄雖已占得上風(fēng),卻也不易得手。只有白星武……白星武身受兩小夾攻,卻已左支右絀,狼狽不堪。云婷婷、鐵青樹竟是初生之犢不怕虎,無論白星武施出什么招式,他兩人俱都硬碰硬給他頂了回去。白星武滿頭大汗,一掌拍出,左脅竟然空門大露。鐵青樹怎肯饒人,虎吼一聲,欺身而上。
  誰知白星武力雖不敵他兩人,但交手經(jīng)驗之豐,卻不知要比他兩人強(qiáng)勝多少,這招空門,章是誘敵之計。鐵青樹身形方欺人,白星武左掌突圍,一掌拍下,鐵青樹招式已然用老,哪里還能閃避。
  易明失聲道:“呀!不好。”
  呼聲方了,鐵青樹已被這一掌震得飛了出去。
  這一掌雖是擊中鐵青樹,卻宛如打在易明心上一般。她當(dāng)真是心痛欲裂,幾乎要不顧一切撲過去,卻見鐵青樹在地上滾了兩滾,竟又一躍而起,原來白星武方才一掌雖打個正著,但終于被云婷婷牽制,一掌并不能使出全力。
  云翼眼觀四面,大喝道:“好孩子,再上。”
  鐵青樹嘶聲道:“是!”果然又自撲上。他雖已疼得面目變色,滿頭冷汗,但強(qiáng)悍之氣,并未稍有減弱。易明直瞧得又是心疼,又是欣慰——普天下的女孩子家,又有誰不希望自己的心上人是條鐵漢。
  卓三娘笑道:“看來你對那小伙子倒不錯。”
  易明道:“哼!”轉(zhuǎn)過頭去,不理她,目光轉(zhuǎn)處,卻突然發(fā)現(xiàn)身后少了兩個人——孫小嬌竟抱著沈杏白,乘著大亂,悄悄溜了。但這時她已無暇去顧及孫小嬌的事,只因就在這時,盤膝端坐的風(fēng)九幽,突然長身而起。易明、易挺,心頭俱都不覺一驚。
  易明道:“風(fēng)九幽也不是當(dāng)事人,你也不能讓他出手。”
  卓三娘微微笑道:“你放心,他不會出手的。”
  只見風(fēng)九幽果然瞧也不瞧戰(zhàn)局一眼,只是緩步走到了飧毒大師的面前,易明這才為之松了口氣。但見卓三娘目光中,卻已閃動起一絲詭秘而得意的微笑,似乎早已算定了風(fēng)九幽必定會做出件驚人之事。
  風(fēng)九幽走到飧毒面前,飧毒已是面色慘變,顯見風(fēng)九幽此刻若是出手,飧毒還是無力抵擋。奇怪的是,風(fēng)九幽竟未出手。他只是面帶詭笑,凝目望著飧毒,緩緩道:“抬起頭來。”
  飧毒大師道:“你……你要怎樣?”
  風(fēng)九幽緩緩道:“望著我。”
  飧毒大師目光不由自主,向上一抬,便接觸到風(fēng)九幽那一雙充滿了詭秘、妖異之意的眸子。他心中暗道一聲:“不好。”他再想躲避,卻已來不及了。
  風(fēng)九幽道:“你上次與我交手,我雖中了你的毒,你卻也被我迷住,只是那時你心靈還堅強(qiáng),中迷又不深,是以還能支持,只不過行事已略為有些瘋狂而已,別人雖能瞧出,你自己卻絲毫不會覺察。”
  他語聲竟突然變得說不出的和氣、溫柔,就像是個慈藹的長輩,在對自己疼愛的小孩說話一般。飧毒大師眼睜睜的望著他,竟也在乖乖地聽著,真像是個聽話的孩子,在聽自己長輩教訓(xùn)似的。
  風(fēng)九幽道:“但你此刻已被花二娘暗器所傷,你一生善于用毒,卻無法解去花二娘暗器之毒……你說是么?”
  飧毒大師竟不由自主,點了點頭。
  風(fēng)九幽道:“是以你此刻正全心全意,不讓那毒氣攻心,是以你防護(hù)心靈的意志,便減弱了,你已無法再抵擋我。”
  飧毒大師嘆了口氣,又不覺點了點頭。
  風(fēng)九幽道:“這就是了,你此刻心靈已全都被我控制,你自己再也沒有半點主意,你只有聽我的話才對,是么?”
  他語聲越來越是溫柔、和緩,飧毒大師凝目瞧著他,瞧了半晌,終于緩緩垂下眼簾,頷首道:“是。”
  風(fēng)九幽道:“如今在世上你已只有一個主子,無論他說什么,你都不能違抗……你的主子是誰?你可知道么?”
  飧毒大師夢囈般道:“主子是你。”
  風(fēng)九幽道:“你若違抗了主子,又當(dāng)如何?”
  飧毒大師道:“悉聽主子懲罰。”
  風(fēng)九幽道:“你體內(nèi)所中之毒,已被我神力阻住,絕對不致發(fā)作。要知古之‘懾心之術(shù)’,便乃今日‘催眠之術(shù)’,其術(shù)本有治病之力,今之醫(yī)家,遇著無救之癥,若施此術(shù),每奏奇效。”
  飧毒大師面上居然泛出笑容,道:“多謝。”
  風(fēng)九幽道:“但你若違抗主子之命,這毒性立刻便將發(fā)作,那時世上再也沒有人能救得了你了,知道么?”
  飧毒大師笑容立斂,垂首道:“知道。”
  風(fēng)九幽面上這才露出得意的笑容,輕聲道:“好,如今你已可叫你的毒神回來,告訴他誰是大旗子弟,令他將大旗子弟,個個斬盡,人人誅絕。”
  飧毒大師道:“遵命。”
  風(fēng)九幽猝然回身,喝道:“神斧力士何在?”
  飧毒大師亦自喝道:“本門毒神何在?”
  喝聲一起,斧風(fēng)人影頓消,毒神如御急風(fēng),掠至飧毒身側(cè),赤足漢亦自大步奔到風(fēng)九幽面前。
  遠(yuǎn)處的易明、易挺,只瞧見飧毒大師面上神色的變化,卻聽不出風(fēng)九幽說的是什么,心中本已有些奇怪。此刻再見到毒神與赤足漢竟被召回,不禁更是驚疑莫名,兩人對望一眼,誰也猜不透是怎么回事。
  他兩人若能聽得風(fēng)九幽此刻說的話,那驚異只怕更要加倍。風(fēng)九幽此刻向赤足漢說的,竟是:“赤足漢,你本乃大旗子弟,知道么?”
  赤足漢道:“是。”
  風(fēng)九幽手指向白星武、黑星天、司徒笑一一指點過去,又道:“我手指的這三人,便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你此刻快快前去取了他三人性命,不得有誤。”
  赤足漢道:“是。”
  這時毒神又已怪嘯而起,一陣風(fēng)似的掠到云翼身側(cè),一雙毒爪,急伸而出,向云翼抓了過去。
  云九霄恰巧瞧見,心膽皆喪,狂呼道:“大哥小心。”
  云翼大翻身,就地一滾,滾出丈余,但見毒神身子一掠,那一雙鬼爪,已抓向云九霄。云九霄亦是拼盡全力,方自避開,大呼道:“青樹、婷婷,住手,快退!”
  四人四散飛逃,毒神厲嘯著始終在他們身后。易明、易挺大驚失色,司徒笑等人卻不覺喜出望外。
  但他們笑聲還未發(fā)出,煞神般的赤足漢已飛步奔來,車輪般的巨斧,挾帶風(fēng)聲,當(dāng)頭擊下。這巨斧正如毒神毒爪一般,絕非人力能敵。
  于是司徒笑、白星武、黑星天也只有四散奔逃,那巨斧凌厲的風(fēng)聲,也始終不離他們左右。一B才之間,廳堂之中,但見八九條人影,左沖右突,往來飛奔,叱喝、驚呼、怪嘯,更是不絕于耳。
  風(fēng)九幽拍掌大笑道:“好玩好玩,妙極妙極。”
  司徒笑驚呼道:“風(fēng)老前輩,你……你怎的……”
  風(fēng)九幽大笑道:“赤足漢本是大旗子弟,自然要找你們算賬,你喚我則甚?”
  這邊易明道:“卓……卓老前輩,你怎地……”
  卓三娘咯咯笑道:“冷一楓本是五福聯(lián)盟中人,自然要找大旗子弟,你喚我作甚?你瞧,此刻動手的,有哪一個不是他們這糾纏恩怨的當(dāng)事人?有哪一個外人插了手?你三娘做事,是否公正得很?”
  易明又驚又怒,嘶聲道:“你好狠!你們好狠!你們非但要大旗門全軍覆沒,也要叫五福聯(lián)盟死個干凈,你們?nèi)绱俗龇ǎ瑸榈氖鞘裁矗俊?br />   卓三娘微微笑道:“他們都死干凈了,天下豈非就太平得很?”
  易明倒抽一口涼氣,再也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突聽那殿堂崩塌的缺口外,有人輕叱道:“這是干什么?造反了么?全都給我住手。”
  一條人影,翩然掠來,正是花雙霜。
  卓三娘立即大喝道:“花二娘,不準(zhǔn)你多事,過來。”
  喝聲中突然出手,出手如風(fēng)。易明但覺眼前一花,還未弄清是怎么回事,懷中的水靈光,已被卓三娘搶了過去。
  花雙霜腰身微擰,人已到了卓三娘面前,冷笑道:“三丫頭,是你,你什么時候變得可以命令我了?”
  卓三娘微微笑道:“二姐你好,你瞧瞧這是誰?”
  花雙霜一眼瞥見她懷中的水靈光,變色道:“我的女兒……還我,我的女兒……”
  卓三娘身形早已退出丈余,笑道:“只要二姐不多事,小妹自當(dāng)將她雙手奉回。”
  花雙霜似待撲過去,終又止步,咯咯笑道:“好,三丫頭,我聽你的,你可不能傷了我女兒一根毫發(fā)。”
  卓三娘笑道:“這小寶貝兒我愛都惟恐愛不夠,又怎舍得傷她?二姐,你且安下心,瞧他們這場架打得多有意思。”
  只見毒神緊迫著大旗子弟,除了大旗子弟,他誰都不瞧一眼;赤足漢緊迫著司徒笑等人,也不管別人的死活。但大旗子弟,司徒笑等人,在奔逃之中,若是撞著對方,百忙中還不時抽冷子擊出一掌。這景象當(dāng)真是說不出的紛亂,說不出的恐怖。
  突然間,白星武腳下一個踉蹌,一聲慘呼,赤足漢巨斧掄下,竟活活的將他身子一劈為二。易明雖然對白星武全無好感,但瞧他如此慘死,也不覺毛骨悚然,但覺一股寒意,直透背脊。赤足漢卻已掄著血淋淋的巨斧,撲向黑星天。
  黑星天雖然冷酷無情,但瞧見數(shù)十年來生死與共的弟兄尸身倒下,眼睛也不覺紅了,悲嘶呼道:“二弟,你……”語聲未了,巨斧上白星武的鮮血,已濺在他衣衫上,接著,巨斧當(dāng)頭而下,他一聲怪呼猶未及發(fā)出,便已身首異處。司徒笑瞧得心膽皆喪,竟突然瘋狂般大笑起來。
  風(fēng)九幽怪笑道:“笑得好……笑得好……”
  眼見司徒笑在自己足下奔過,突然間,司徒笑身子往上一躍,緊緊抱住風(fēng)九幽的雙足。這一著風(fēng)九幽實是夢想不到,他武功雖高出司徒笑十倍,但驟出不意,雙足被人抱住,身子也只有滾下石案。
  兩人一起滾倒在地,司徒笑獰笑道:“你要我死,我也要你死……”
  一句話未說完,巨斧又掄下,砍下了司徒笑的頭顱,余力猶勁,又砍下了風(fēng)九幽的一雙長腿。風(fēng)九幽慘呼一聲,暈厥過去,眼見也是不能活的了。這一代梟雄,竟死在他自己的“奴隸”手下。
  就在這片刻之間,竟有四人慘死,死的人一個比一個更強(qiáng),死狀卻也是一個比一個更慘。易明望著那四下飛濺的鮮血,機(jī)伶伶打了個寒噤。她雖然久走江湖,但如此慘烈的殺伐,今日還是首見。她但覺雙腿一軟,竟倒了下去。
  就連卓三娘,也是面色慘變,連連跺足道:“老四!老四你……你……”一時之間,她竟也說不出話來。
  飧毒大師瞧見風(fēng)九幽倒下,身子突然一陣震顫,心靈似乎頓時失去了主宰,茫茫然站了起來。赤足漢卻已頓住身形,木立當(dāng)?shù)兀┦浊埔娮跃薷弦坏蔚瓮碌温涞孽r血,口中不住癡癡的笑。
  云翼眼見自己的仇人全都死在兄弟手下,心中又驚又喜,只是“毒神”猶自緊迫不舍,他咬了咬牙,突然大喝道:“大旗子弟全都到這邊來。”
  云九霄、云婷婷、鐵青樹狂奔而去。
  只聽云翼大喝道:“大旗門血仇已報,云某此生已無憾,再也不受被人追逐之辱……冷一楓,你來吧!”腳步突頓,身形回轉(zhuǎn),面對毒神。
  云九霄失聲呼道:“大哥!使不得。”
  但這時毒神毒爪已到了云翼面前。
  云翼狂笑道:“這是大旗門最后一個仇人,我和他拼了。”不避反迎,雙臂一振,撲了過去,一把抱住了毒神,兩人一起倒地。
  眾人俱都瞧得手足冰冷,心魂飛越。只見這兩人在地上翻翻滾滾,突然俱都不動了。
  云九霄失聲悲呼道:“大哥……大哥……”
  云婷婷、鐵青樹更是痛哭失聲。
  三個人正待向云翼的尸身撲過去,哪知“毒神”的身子一彈,竟又直挺挺的站了起來,一雙毒爪,又已伸出。
  在這一剎那間,所有的呼聲,突然寂絕,連呼吸都已停頓,毒神這一雙毒手,似已扼住了他們的喉嚨。也就在這一剎那間,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清柔的笑聲,道:“我不騙你,里面一定有人……好姐夫,你隨我來吧!”笑聲雖然清柔悅耳,但在這當(dāng)兒聽來,卻仿佛充滿詭秘之意。
  笑聲中,四人魚貫掠人,當(dāng)先一人正是冷青萍,后面跟著的,赫然竟是再生草廬中的云鏗,久未露面的海大少,與那鐵匠村中的青衣少女柳荷衣。這三人竟會一起來到這里,更是令人再也夢想不到。
  原來海大少流浪江湖,于再生草廬中遇得云鏗,兩人俱是性情男兒,自然一見投緣,再加上海大少提起了鐵中棠,提起了鐵中棠種種英風(fēng)俠舉,一生強(qiáng)傲的海大少,卻對鐵中棠佩服得五體投地,云鏗對鐵中棠的情感,更是不問可知,于是兩人便為鐵中棠連連舉杯。
  于是酒量稍遜的云鏗便不免痛醉,痛醉之下,他竟流淚說出了自己的秘密——于是強(qiáng)傲的海大少便痛罵云鏗不該避世隱居,男子漢大丈夫,無論遇見什么事,也該挺身而出——于是云鏗便拋卻了生死之念,走出了他隱居年余的“再生草廬”,出來和海大少闖一闖天下。
  兩人結(jié)伴而行,這一日走經(jīng)鐵匠村,雷雨交集,喪失記憶的柳荷衣,卻仍木立在樹下,癡癡地出神。
  突然一個焦雷劈下,劈開了大樹,柳荷衣一震昏迷。
  云鏗與海大少自不會見危不救,兩人扶起幸而未死的柳荷衣,以內(nèi)力與靈藥,將她救醒。
  誰知柳荷衣在這一震之下,竟然因禍得福,突然恢復(fù)了記憶,她記起了自己本是“煙雨”花雙霜的愛女花靈鈴,為了婚姻的不能如意,乘夜逃出,有一日也是雷雨交集,她木立在樹下,思念著她的心上人時,突被雷電震倒,醒來時便什么也記不得了,是以從此以后,每逢雷雨之夜,她都忍不住要奔出來,立在樹下,仿佛在期待著什么,直到此日,此刻,奪去了她記憶的雷電,終于又將記憶還給了她——這也是一段曲折離奇的故事,云鏗;海大少自不免又為之唏噓不已。
  于是記憶恢復(fù)的花靈鈴,再也無法久居鐵匠村,和她的義父們揮淚而別后,也隨著海大少一同流浪。
  她還是不愿回家,只望能見著雷小雕。走近此間時,聽得江湖傳言,“雷鞭老人”已在深山中現(xiàn)過俠蹤,于是三人一起人山,久尋不獲,方在逡巡猶疑,這時孫小嬌卻正恰巧抱著沈杏白自那秘密的山隙中逃出。海大少一把抓住沈杏白,孫小嬌是聰明人,立刻說出了一切,于是三人進(jìn)入草原,又遇見在草原中流浪的冷青萍。
  冷青萍自然認(rèn)得云鏗的,她神智不清,根本忘記云鏗已死這回事,只記得這是她的姐夫,于是云鏗便問她草原中的動態(tài)。于是她便將他們帶人這詭秘的荒祠。
  一人荒祠,目光方自一轉(zhuǎn),花靈鈴已失聲呼道:“媽!”
  云鏗目眥皆裂,大呼道:“爹!”
  冷青萍卻笑呼道:“爹,你在這里。”
  三人呼聲混雜,三人分別向自己親人撲去。
  海大少又驚、又奇、又喜,只見花雙霜先是一怔,繼而放聲笑道:“呀!你才是靈鈴,那個不是……那個不是……靈鈴,我的好女兒,媽想死你了。”
  云鏗撲在云翼尸身上,早已痛哭失聲。
  而撲向“毒神”身上的冷青萍呢——冷一楓哪里還認(rèn)得女兒,手掌一揮,冷青萍倒地,他竟親手殺了他女兒。
  冷青萍垂死之際,猶自笑道:“呀!爹爹,你殺你女兒……你殺你親生的女兒……好玩,真好玩。”瘋狂的笑聲,聽得人心魂俱碎。血濃于水,父女間的天性終究強(qiáng)于一切。這瘋狂的笑聲,竟使得早已麻木的“毒神”也為之一陣震顫,緩緩轉(zhuǎn)過身子,直勾勾瞪著飧毒大師。
  飧毒大師心靈一失主宰,毒性立即發(fā)作,毒性一發(fā)作,心神立刻清明,突然仰天三笑道:“好,好,我要死了,本門毒神也不能留在世上,被他人所用……”自石案上一掠而下,“毒神”正也走過去,眨眼間,兩人便已糾纏在一起,一陣翻滾,一陣扭打,一陣狂笑,終于,兩個人俱都不再動了。
  這一次是真的不再動了。善泳者死于水,一生使毒的飧毒大師死于毒神之手,為禍江湖多年的“毒門”,至此斷絕。
  這片刻間殿堂中的驚動、紛亂、悲哀、恐怖、凄慘,縱然用盡世上所有的言語,也無法形容其萬一。
  卓三娘面上已無一絲血色,突然獰笑著走向大旗門人。大旗門人既悲于掌門之慘死,又驚于云鏗之復(fù)生,再加上當(dāng)時的各種突然發(fā)生的恐怖、悲慘,或是快意之事,縱是鐵人,精神也要為之崩潰,竟全都呆住了。
  易明卻失聲道:“小心,卓三娘要……”
  語聲未了,突聽“喀”的一聲,兩尊巨大的石像,突然分開,兩個人自下面走了出來。當(dāng)先的一人,白發(fā)鳩面,竟是常春島上那擺渡的老婆子——陰大娘,她身旁跟著的一人,懷抱女兒,卻是冷青霜。
  又是一陣驚動,又是一陣紛亂。
  陰大娘轉(zhuǎn)目四望,見到她刻骨難忘的云九霄,見到這悲慘的情況,她心中之激動,雖已達(dá)頂點,面上卻毫無表情,只是輕叱道:“卓三娘,還不住手?”
  卓三娘回首一望,慘笑道:“好,好,常春島終于來了人了……”身子一軟,竟已跌倒。
  陰大娘道: “雖已來了,卻已遲了……大旗門的恩怨,竟如此了結(jié)……大旗子弟聽著,你們本門的恩怨糾纏,你們自己可清楚么?”
  云九霄強(qiáng)忍悲痛,走上前去,躬身道:“但請賜教。”
  陰大娘不敢瞧他,咬牙道:“此話須得從頭說起……”
  原來大旗開山宗祖云、鐵兩人,一生俠義,行事無可指摘,但兩人對他們的夫人,卻是絕無情義。
  云夫人姓朱,鐵夫人姓風(fēng),這兩位夫人,不但賢淑已極,而且也都有一身武功。朱夫人生性較強(qiáng),夫婿無情,她便遠(yuǎn)走海外,創(chuàng)立了常春島,大旗門每一代被遺棄的妻子,都被接引到這孤島上,大旗門武功精義漸失,常春島卻日益光大。而另一位,風(fēng)夫人生性柔弱,竟在積年憂慮下,活活被氣死。
  風(fēng)夫人之弟見得姐姐境遇如此悲慘,一怒之下,決心報復(fù),但他究竟與大旗門有親,不能出面,于是他便唆使盛、冷等六姓子弟,反叛大旗門,組成“五福聯(lián)盟”。“五福聯(lián)盟”與“大旗門”世代為敵,“風(fēng)門”子弟俱在暗中相助,常春島竟也袖手旁觀,決不過問。
  “五福聯(lián)盟”先人雖受云、鐵之恩,但兩位夫人對他們的恩情卻更重,是以他們建造報恩祠時,就將夫人的神殿,造得更為輝煌,也因如此,“風(fēng)門”才能將之說動。但那時“大旗門”正值旺盛之時,憑這幾人之力,尚不足將之摧毀,于是“風(fēng)門”又說動了當(dāng)時最負(fù)盛名的幾大世家——雷鞭老人、卓三娘、花雙霜、飧毒大師的先人們,也都在其中——到了后世,這幾家雖已不再追問大旗門的事,但卻都為“風(fēng)門”保留了這秘密,只因當(dāng)時他們也并未置身事外。
  而夜帝之先人,正是朱夫人之親屬——是以大旗門恩怨,實已牽連著武林中所有的頂尖高手,只是“大旗門”與“五福聯(lián)盟”的先人們,生怕此事風(fēng)波太過巨大,并未向他們的子孫詳細(xì)說出。
  此刻陰大娘以最簡單的詞句,說出了此事的經(jīng)過,雖不能盡道出此中的詭秘曲折,卻已足夠令人聽得冷汗涔涔而落。
  陰大娘道:“當(dāng)今常春島日后,昔日便是云翼的妻子。她自遠(yuǎn)游歸來的常春圣女口中,聽得此間風(fēng)云際會,她老人家雖不知詳情,但想來必與大旗門有關(guān),是以,便令我前來見機(jī)化解,哪知……唉!事情的演變,竟是如此迅急激烈,我雖然抄近路由秘道趕來,還是已遲了一步。”
  這祠堂奉祀的既是常春島宗祖,祠堂下的秘道,日后自然知道。冷青霜既知此間事與大旗門恩怨有關(guān),便也央求陰大娘將她帶來——這些事說來當(dāng)真是離奇而又玄秘,也只因它的離奇玄秘——這故事才能傳諸后世。
  云九霄早已聽得熱淚滿腮,突然顫聲道:“常春島既是從來不問大旗門事,此刻為何又……”
  陰大娘截口道:“只因日后曾發(fā)下誓言,只要大旗門下,有一弟子肯為他的妻子不惜一死,她便……”語聲未了,石案下已有一人放聲痛哭起來,哭的人自然就是被司徒笑制住了的溫黛黛。陰大娘一掠而下,拍開她穴道,柔聲道:“傻孩子,莫哭,日后既是云錚生身之母,說不定便不忍見他兒子真的一死,那絕崖下,說不定另有救星。”
  溫黛黛道:“他……他……他究竟是生是死?”
  陰大娘默然半晌,緩緩道:“是生是死,你自己去瞧瞧吧!”又自躍上石案,嘆道:“此間事既了,我也該去了。”
  云九霄強(qiáng)忍悲痛,道:“多……多謝夫人此行,夫人你……”
  陰大娘忍不住凝目瞧了他一眼,似乎想說什么,但終于一個字未說,猝然轉(zhuǎn)首,方自轉(zhuǎn)首,已淚流滿面。這滿腹心酸的婦人,終于斬斷了情絲,走了。云九霄既已不認(rèn)得她,她又何苦再多受一次情擾?蕭郎既已從此成陌路,相見便不如不見的好,這反而留下一絲苦澀的余韻,共情思繚繞。
  石像復(fù)合,冷青霜奔向云鏗。此時此地,所發(fā)生的每一件事,不是極大的悲痛,便是極大的歡喜。這極悲與極喜交相糾纏,卻叫人怎受得了?
  終于,一切激動俱都漸漸平靜,只留下深沉的哀痛供來日咀嚼。這時,花靈鈴便央求眾人,尋找雷鞭父子,果然在亂石之下,找著了他們和柳筆梧、龍堅石夫妻。
  這父子兩人臥伏在一角還未崩潰的石壁下,居然受傷不重——久別的情人相逢,這情況也難以描敘。
  自沉睡中醒來的水靈光,瞧見別人夫妻的再聚,情人的重逢,母女的相見,再瞧瞧跟隨著鐵青樹的易明,忽而皺眉,忽而微笑,雖然悲苦,但卻充滿希望,一時之間,她但覺悲從中來,再也無法忍耐,放聲大哭道:“中棠……中棠……鐵中棠,為何你偏偏死了?”
  雷小雕忽然道:“鐵中棠沒有死。”
  水靈光一把抓住他,道:“你……你說什么?”
  雷小雕道:“方才我伏身地下時,曾聽得地底有人語傳來,一位老人道:“鐵中棠,你全是被老夫連累,你可后悔?”另一人想必就是鐵中棠,他便道:“生死有命,怎可怪得你老人家?鐵中棠一生無愧于天地,死又何懼?”
  水靈光一躍而起,顫聲道:“真……真的?”
  海大少笑道:“想必自是真的,除了鐵中棠外,又有誰有如此豪邁的語氣?哈哈!鐵中棠呀鐵中棠,俺早知你不會死的!你若死了,這還成何世界?哈哈!悲慘之事,既已都過去,世上既有如許多歡樂,他日俺必定要勸霹靂火那老兒還俗,隨我闖闖江湖,總比做和尚的好。”
  眾人的驚喜之情,亦是言語難表,于是大家暫時拋開一切,動手挖地。合這許多武林高手之力,不到頓飯功夫,便挖至夜帝的地室——但見地下碎石如墳,果有人跡。只是人呢?人卻已不見了。
  眾人尋遍地下,還是找不著一個人的蹤影——夜帝、鐵中棠,以及那些少女,竟都不知哪里去了。
  歡喜之下,這打擊來得太快,這失望也太過巨大。突然間,目力冠于天下的“煙雨”花雙霜,發(fā)現(xiàn)亂石堆后,仿佛有條空隙,于是大家一齊鉆進(jìn)去。這空隙竟然通連山腹,眾人以長繩系腰,手持火把,前往探路,山腹之中,洞穴竟是千折百回,有如亂麻。
  眾人窮數(shù)日之力,終于走通一條道路,但盡頭處卻是一片汪洋,但見白云悠悠,海天無際。
  鐵中棠呢?還是無蹤影。
  這些人中,云九霄、云婷婷、鐵青樹、云鏗,固是與鐵中棠骨肉情深,水靈光因是與鐵中棠情深似海,溫黛黛固是對鐵中棠永難忘懷,海大少、冷青霜、花靈鈴、盛存孝……又有哪一個不是未曾受過鐵中棠的恩惠?又有哪一個能忘去這堅忍無雙、機(jī)智無雙、俠義無雙的少年?
  此時此刻這些人固是痛哭失聲,就連素來未曾與鐵中棠見面的易明、易挺、龍堅石……等人,緬懷中棠之風(fēng)儀,也不禁泣下數(shù)行。
  易明流淚道:“我一生無憾,只恨未能見著這鐵中棠一面,我實是……”
  海太少突然大喝道:“莫要說了,鐵中棠又未死,你還是能見他的,他……他不會死的,說不定……他此刻已遠(yuǎn)游海上,嘯傲神仙。”
  水靈光痛哭著道:“說不定他此刻還被困在那些山洞里,尋路不出,忍饑受餓……”
  云鏗道:“你們走吧,我留在這里,我還要找。”
  水靈光、溫黛黛、云婷婷、鐵青樹、海大少、冷青霜,亦都嘶聲道:“我也留在這里。”
  云九霄滿面淚痕道:“好,這也是你們的心意,只恨我……我還有事待理,不能陪同尋找。但愿你們以三個月為期,三個月后,我當(dāng)重來,那時你們?nèi)簟粼賹ふ也恢簿汀簿汀闭Z聲哽咽,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鐵中棠究竟是生是死?三個月中,他們是否能找著他?這些問題,此刻當(dāng)真誰也不能答復(fù)。但無論如何,這鐵血少年,若生,無論活在哪里,都必將活得轟轟烈烈;若死,死也當(dāng)為鬼雄。
  風(fēng)云激蕩的草原,終于又歸于平靜,只剩下無邊落日,映照著一面迎風(fēng)招展不已的鐵血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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